#龍都酒樓 廣片皮氏烤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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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風雪驚變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色。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菸草茫茫帶晚鴉。
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一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給金兵沖散,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的回到故鄉,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乾乾淨淨,無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覓個生計。不料想:天有不���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四人剛進汴梁城,迎面便過來一隊金兵。帶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當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拚命掙扎。那金兵長官喝道:『你不肯從我,便殺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葉四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一命嗚呼。正是:
陰世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死屍,放聲大哭。那長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個,又都了帳。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道:『長官休得兇惡,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得回家。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對準了他心口,一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刺去,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一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那長官剛罵得一聲:『小賤人!』葉三姐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憐她:
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嘆息。
那人又道:「眾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佔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不見他遭到甚麼報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中國本來兵多將廣,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的逃之夭夭,只賸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裡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正是:寧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位看官這一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話本說徹,權作散場。」將兩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亂敲一陣,托出一隻盤子。
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張十五謝了,將銅錢放入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你可是從北方來嗎?」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漢道:「小弟作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張十五大喜,說道:「素不相識,怎敢叨擾?」那大漢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識了。我姓郭,名叫郭嘯天。」指著身旁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適才我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張十五道:「好說,好說。今日得遇郭楊二位,也是有緣。」
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在張板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枴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一碟蠶豆、一碟鹹花生,一碟豆腐乾,另有三個切開的鹹蛋,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抬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道:「有酒便好。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髒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裡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裡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嘆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金兵又有那一日不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裡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於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甚麼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笑話,豈難道真有此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岳爺爺這些大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岳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乾,說道:「岳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裡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裡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 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 楊鐵心道:「曲三,怎麼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甚麼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岳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麼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甚麼呀?」他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頭望天,又是一動不動的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麼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岳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岳飛。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岳爺爺。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岳爺爺遭害,只隔得一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和議就成功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宗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 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那一門子的皇帝!」 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薰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佔定了我大半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裡,他在臨安已坐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侂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 郭嘯天道:「甚麼難說?這裡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裡,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侂胄這賊宰相,那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 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麼直言無忌,喝了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南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甚麼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他口中兀自喃喃的唸著岳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 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餘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楊叔叔,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一隻雞。」 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的。我家裡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只是白費糧食,不捨得殺他一隻兩隻,老是來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說甚麼也狠不下心來殺了。」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殺,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郭嘯天道:「自己兄弟,說甚麼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 ※※※ 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樹林子中,手裡拿著弓箭獵叉,只盼有隻野豬或是黃麖夜裡出來覓食。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不聽到有何聲息。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之聲,兩人心中一凜,均覺奇怪:「這是甚麼?」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幾人大聲吆喝:「往那裡走?」「快給我站住!」接著黑影晃動,一人閃進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原來那人撐著兩根枴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個跛子曲三。只見他左拐在地下一撐,發出鐸的一聲,便即飛身而起,躲在樹後,這一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郭楊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當下躲在長草之中,不敢稍動。 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來。只見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各握著一柄單刀。一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你了,還不跪下投降?」曲三卻只是躲在樹後不動。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間波的一聲,曲三右拐從樹後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勢道甚是勁急。那武官一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兩名武官揮動單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門點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曲三不讓他單刀碰到枴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一名武官腰間。只見他雙拐此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一拐須得撐地支持身子,只餘一拐空出來對敵,卻是絲毫不落下風。 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一會,一名武官鋼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噹啷一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曲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啪的一聲,一名武官頂門中拐,撲地倒了。餘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曲三右手往懷中一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一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出去,托的一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不活了。 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於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這人擊殺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們若是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 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郭楊二人大吃一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楊鐵心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一眼,隨即踏上兩步。曲三微笑道:「楊兄,你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你義兄使的是一對短戟,兵��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擋在他身前。好好,有義氣!」楊鐵心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雙戟在手,你們兩位合力,鬥得過我嗎?」 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當真有眼無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這麼些年,全沒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 曲三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甚麼絕技不絕技?」似乎十分的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楊二人對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一個忙,將這三具屍首埋了,行不行?」郭楊二人又對望一眼,楊鐵心道:「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體搬入。搬到最後一具時,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的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於是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重甸甸地,原來是個鐵鑄的八卦,在屍身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 曲三道:「勞駕!」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見有三個長長的捲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壺、一隻金盃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我去臨安皇宮中盜來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郭嘯天道:「我們無功不受祿,不能受你的東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決不洩漏一字半句,老兄儘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們洩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你二位活著離開?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為雙。楊兄,你祖上楊再興是岳爺爺麾下的名將。你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為交,義結金蘭,一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更是驚訝無比,只得點頭稱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劫盜不義之財,你們的祖宗都幹過了的。這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雙手接過,說道:「如此多謝了!」 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家去吧!」 當下三人並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一張字。這傢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體的書法,卻委實是妙絕天下。」 郭楊二人也不懂甚麼叫作「翎毛丹青」與「瘦金體書法」,只唯唯而應。 走了一會,楊鐵心道:「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裡,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甚麼好東西了?老兄何必干冒大險,巴巴的到皇宮去盜了出來?」曲三微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定是聰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我小時候聽爹爹說,一個人不論學文學武,只能專心做一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也要摸,到頭來定然一事無成。」 曲三道:「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說著抬起頭來,望著天邊一輪殘月,長嘆一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 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兩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閒來習練兵器拳腳,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那跛子曲三仍是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蹺一拐的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鬥,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但郭楊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 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這一日晚間颳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地。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餚,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吃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一對板門關得緊緊地,酒簾也收了起來。 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卻不聽得應聲。隔了一會,他又叫了幾聲,屋內仍無應聲,走到窗邊向內一張,只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地,心想:「���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已有幾天不在家了。可別出了事才好。」當下只得衝風冒雪,到五里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一隻雞,回到家來,把雞殺了,請渾家整治。 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便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女兒,嫁給楊鐵心還不到兩年。當晚包氏將一隻雞和著白菜、豆腐、粉絲放入一隻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李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包惜弱給她泡了一壺熱茶,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早在吃喝了。 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你了。快來請坐。」郭楊二人交好,又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甚麼男女避嫌的禮法。包惜弱微笑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一隻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見兩人臉上都是氣忿忿地,笑問:「又有甚麼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 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侂胄這賊宰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那一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註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楊鐵心嘆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臨安湧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一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宰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忽聽得那韓侂胄嘆道:『這裡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裡汪汪汪的叫了起來。」包惜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楊鐵心道:「是啊,真會湊趣。那狗子叫了一會,從草叢裡鑽將出來,你道是甚麼狗子?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郭嘯天道:「趙大人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昇。」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熱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地,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三人轉頭望去,卻見是個道士。 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長劍,劍把上���色絲絛在風中左右飛揚,風雪滿天,大步獨行,實在氣概非凡。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只沒個名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十餘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罕見。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感驚異。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 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滿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說出來罷!」 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斗膽相邀,衝撞莫怪。」那道人雙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陡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竟從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一緊,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時之間,便似被一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疾忙運勁抵禦,那知整條右臂已然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脹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倘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的居中而坐,說道:「你們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裡假扮臨安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莊稼漢又怎會武功?」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裡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懷裡,這才回到內堂上,篩了三杯酒,自己乾了一杯,默然不語。 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杯中酒一口乾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裡就是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楊鐵心更是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我們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酌,連乾三杯,忽地解下簑衣斗笠,拋在地下。楊郭兩人細看時,只見他三十餘歲年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逃進了內堂。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一個是心,一個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楊鐵心喝道:「好賊道!」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五指登時無力,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 郭嘯天在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武功,自己尚稍遜他一籌,這道人卻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見過,當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 誰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跟著一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 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 楊鐵心怒極,那裡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裡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裡,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 郭嘯天見情勢不妙,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裡獵獵作響。楊鐵心喝道:「拔劍吧!」那道人道:「你們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只是空手對付。」 楊鐵心使個旗鼓,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纓抖動,捲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那道人一怔,讚道:「好!」身隨槍走,避向左側,左掌翻轉,逕自來抓槍頭。 楊鐵心在這桿槍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傳技藝。要知楊家槍非同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一百��人,其時金兵箭來如雨,他身上每中一枝敵箭,隨手折斷箭桿再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纓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 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避進退,卻那裡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陡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一招「回馬槍」。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岳翻,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合攏,啪的一聲,已把槍尖挾在雙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生之力往裡奪回,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那裡更拉得回來?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在雪地之中。 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適才誤以為兩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實是失敬,請教這位高姓。」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裡謝過。」說著又施了一禮。 郭嘯天與楊鐵心一齊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掛念丈夫與人爭鬥,提心吊膽的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 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裡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勁力?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適才言語無禮,實是魯莽得緊。」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指著地下碎裂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楊郭二人久聞江湖上言道,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一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丘處機詳為點撥。 楊家槍法雖是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衝鋒陷陣,固是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武學高手對敵,畢竟頗為不足。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雖然尚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 三人酒酣耳熱,言談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麼?」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甚麼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麼?」郭楊二人點頭答應。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 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衝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剛才有人在這裡動過手。」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 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上。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 為首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他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了草叢之中。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衝來。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楊鐵心只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得十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 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只賸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呼哨,雙腿一夾,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賸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 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甚麼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 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知府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撿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 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甚麼世界?」楊鐵心嘆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的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一個大坑之中。 ※※※ 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衝胸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麼?」包惜弱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心裡十分驚惶。 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道:「甚麼?」這時包惜弱「嚶」了一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身周,不禁害羞,忙回進屋內。 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煉丹不成,於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的武功若是三腳貓,我兄弟倆只好說是獨腳老鼠了!」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掩埋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 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麼?」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 郭楊二人見他運劍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甚麼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子吧。」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 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裡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悶氣。」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 郭嘯天道:「怎麼?」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 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甚麼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惜弱臉上一紅,心中也甚樂意。 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麼……」郭嘯天笑道:「那麼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裡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裡呢。」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 郭嘯天當下拿了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聽了也是歡喜。 ※※※ 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裡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裡還有血跡沒打掃乾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 那血跡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跡,包惜弱愈加起疑,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座古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團物事。 包惜弱走近一看,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一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殭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裡,箭枝上染滿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餵養,直到傷癒,再放回田野,若是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以致屋子裡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是以家裡每隻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憐愛,事事順著她的性子,楊家的後院裡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下無論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仍是伏著不動。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裡。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 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將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碗適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見那人呼吸細微,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餵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上一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 那人睜開眼來,驀見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嗎?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時救人要緊,只得餵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人喝了雞湯後,眼中漸漸現出光采,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包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 這一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都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一驚更甚,原來裡面只賸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裡赫然是一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去的痕跡。她望著那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睏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懷了身孕,是以特別體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救徹?當下絕口不提。 ※※※ 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愈來愈感慵困,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 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給丈夫縫套新衫褲。楊鐵心打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掛到牆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包惜弱道:「好!」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包惜弱轉過頭來一笑,卻不停針。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針線。包惜弱這才伸了個懶腰,熄燈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矇矓間忽聽丈夫陡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東來,過得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麼四面都有了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們給圍住啦!」包惜弱驚道:「幹甚麼呀?」楊鐵心道:「不知道。」把丘處機所贈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從牆上摘下一桿鐵槍,握在手裡。 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裡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奔馳。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是來捉拿曲三麼?這幾日卻不見他在村裡,幸好他不在,否則的話,他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低聲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竟來誣害良民。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咱們只好逃命。你別慌,憑我這桿槍,定能保你衝出重圍。」他一身武藝,又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這時臨危不亂,掛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甚麼?統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這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牠們麼?」頓了一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你的小雞小貓兒為難。」 一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舉火把來燒楊家屋簷,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來,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 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甚麼?」兩名兵丁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 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槍來,一招「白虹經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槍柄挑起一兵,摜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又犯了甚麼罪。」 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武勇,不敢逼近。他身後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拿來我看!」那武官道:「還有一名郭犯呢?」 郭嘯天從窗口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喝道:「郭嘯天在這裡。」箭頭對準了他。 那武官心頭髮毛,只覺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們聽。」郭嘯天厲聲道:「快讀!」把弓扯得更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道:「甚麼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韓相爺的手諭。」 郭楊二人都是一驚,均想:「甚麼事這樣厲害,竟要韓侂冑親下手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是首告?有甚麼憑據?」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叫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個當。」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待我先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賊啊!」眾兵丁紛紛衝來。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衝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一聲,疾衝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桿下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挑起,那武官一個觔鬥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下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於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衝殺出來。官兵見二人勢兇,攔阻不住,紛紛放箭。 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那裡理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上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衝殺過來。郭楊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颼颼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衝殺過去。十餘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長矛對準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白在這裡送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辯去。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兵和金兵,可沒放走了一個,死無對證,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們兄弟殺的。」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 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 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的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嘆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郭楊二人的兵器剛一離手,十餘枝長矛的矛頭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將過來,兩個服侍一個,將四人反手縛住。 楊鐵心嘿嘿���笑,昂頭不理。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刷的一鞭,擊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這一鞭只打得他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甚麼名字?」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麼?你到閻王老子那裡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你……你幹麼要這樣打人呀?你……你怎麼不講道理?」 楊鐵心一口唾沫,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舉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閃過,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鋸齒刀,這一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出,正踢在段天德腰裡。 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反賊若是拒捕,格殺勿論。」眾兵舉矛齊刺。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終是雙手被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後趕上,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 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心中急痛之下,不知從那裡忽然生出來一股巨力,大喝一聲,繩索繃斷,揮拳打倒一名兵士,搶過一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一夫拚命,萬夫莫當。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初時尚有顧忌,不敢殺死官兵,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東挑西打,頃刻間又戳死數兵。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一聲喊,四下逃散。 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湧,全身已成了一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拚死救你出去。」郭嘯天道:「不……不……」暈了過去。 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占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說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一閃,便想到了兩人結���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抬頭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挺矛向官兵隊裡衝去。 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渾不在意,撥箭疾衝。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被一矛刺進。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眾官兵那敢接戰,四下奔逃。 他趕了一陣,只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子,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飛身下馬,橫矛桿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颼的一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下掙紮著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
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裡。楊鐵心問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啦!」楊鐵心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啦!」 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憐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麼?你說過的。」 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為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奪到了一匹馬,抓住一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衝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會武藝,但這時拚命蠻打,自有一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楊鐵心更不打話,衝上去一矛一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 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卻已無人。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楊鐵心舉矛格開,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只有金兵將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沉重,則陣上多佔便宜。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眾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甚麼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枴子馬。」甲道:「咱們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 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來越是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身?又鬥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餘眾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驚,叫道:「叔叔,箭!箭!」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裡!但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當下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衝過去,但背上箭傷創痛,眼前一團漆黑,昏暈在馬背之上。 ※※※ 當時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舉起火把,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一會,點點頭,說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剋扣些。」轉頭對號手道:「收隊罷!」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是掛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色已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那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數里,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衝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統通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滾開些!」一眾黑衣人更不打話,衝入官兵隊裡,雙方混戰起來。官兵雖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救?」混戰中一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向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只聽後面蹄聲急促,一騎馬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圈,呼的一聲,長索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騎馬並肩而馳。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數十步,那人呼哨一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手一鬆,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了嗎?」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餵她喝藥。她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低語撫慰。 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一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裡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 包惜弱道:「這是甚麼地方,我當家的呢?」那少年搖搖手,示意不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追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裡。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虛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 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麼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說著只是搖頭嘆息。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麼去世的?」那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麼?」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一槍刺進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裡,正遇到官兵逞兇害人。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 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裡,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道:「怎……怎麼?」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那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要捉甚麼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是一塌胡塗。」說著笑了起來。 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路過,不是他們一夥。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 包惜弱說了一會,卻見他怔怔的瞧著自己,臉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神不屬,當即住口。顏烈一驚,陪笑道:「對不住。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幹甚麼?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設法為他報仇,卻只是一意尋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罷?」 包惜弱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顏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記認,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來一碗稀粥,碗裡有個剝開了的鹹蛋,說道:「你不愛惜身子,怎麼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一塊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替丈夫帶孝,但見鏡中紅顏如花,夫妻倆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 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出屋。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 包惜弱道:「到那裡去呀?」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走出十餘裡,包惜弱又問:「你帶我到那裡去?」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風頭。待官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餘,孤苦無依,聽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你才好?」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包惜弱道:「只盼儘快殺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於地下。」想到這裡,又垂下淚來。 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鋪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呆呆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乾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燻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那裡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裡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甚麼?」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裡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 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綠。
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父親是個小鎮上的不第學究,丈夫和義兄郭嘯天都是粗豪漢子,她一生之中,實是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只是眼見一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君的屍身,不知落在那裡?」 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一現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極慘。小人身在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顏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咱們到了嘉興,我便取出銀子,託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去辦這才放心,那麼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幹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去辦,那也是一樣的。」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時遭難,敢煩相公一併為他安葬,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的等候機會。」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顏烈這番話雖然句句都是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聲來,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報甚麼仇了。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個弱女子,又……又有甚麼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顏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你信得過我嗎?」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邊去捉人。咱們只要過得長江,就沒多大危險了。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那裡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樣,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乾了。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一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你瞧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顏烈道:「是,是。」 當晚兩人在硤石鎮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處一室。自從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自勝之情。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 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熱鬧。 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來,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裡的店舖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的嗎?怎麼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誇獎自己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中……」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包惜弱就不言語了。她容貌秀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讚過,低下頭偷眼向顏烈瞧去,見他並無輕薄神色,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逕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投店。漱洗罷,顏烈與包惜弱一起吃了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事重重。過了一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顏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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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合神離 by 某年某月(困倚危樓)
文案
先是為了��恩,沈默成了季先生的床伴, 隨後為了讓沈默的前男友定心和妹妹交往, 冷漠強勢的季先生令沈默成了他的情人。 關係有點複雜,沈默無意也無力改變什麼。
貌合神離的戀人在他人眼中是什麼樣呢? 季明軒對待沈默的態度看似毫不在乎, 隱藏其中的心意卻漸漸嶄露端倪。 只是當沈默終於明白自己的感情, 一直守候他的人卻已經不在身邊了。
第一章
「周揚明天回國。」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沈默正跪在地上,用嘴為季明軒解決慾望。 他一雙膝蓋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發疼,嘴裡含著灼熱的男性器官,冷熱交織,滋味絕不好受。而周揚這個名字就像一柄生了鏽的鈍刀子,猛然捅進他的心窩裡,剎那間鮮血四濺,有種神魂出竅的錯覺。 接著沈默被一陣劇痛扯回現實。 季明軒抓住他的頭髮,強迫他抬起頭來,問:「怎麼?只是聽見舊情人的名字就沉不住氣了?」 沈默嘴裡還含著季明軒的東西,只能搖著頭「嗚嗚」了兩聲,討好地探出舌頭舔了舔。 季明軒舒服地喟嘆一聲,在沈默嘴裡肆虐的器官又脹大了幾分。他目光漫不經心地從沈默身上掃過,彷彿已經看穿了一切,卻又懶得揭穿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再含深一點。」 沈默連忙賣力地吞吐起來。 他這方面的技術一直不好,看了許多GV也不見長進,這一晚又頻頻走神,惹得季明軒也沒了興致,只在他嘴裡發洩了一次就結束了。 沈默走進洗手間漱口時,發覺鏡子裡的自己真是陌生。他頭髮長了很多,劉海幾乎要遮住眼睛了,嘴唇微微紅腫,嘴角還殘留著白色濁液。 他擰開水龍頭,聽水聲嘩嘩地響起來。 周揚…… 他跟周揚的故事,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沈默漱口漱到一半,聽見外面傳來關門聲,走出洗手間一看,季明軒果然已經走了。想必是他還沒盡興,又出門另找樂子了。 沈默自我檢討了一下,也覺得自己太不應該,竟然敢在季先生的床上心不在焉。好在季明軒從來不缺溫柔貌美、床技高超的床伴,沈默只小小內疚了一下,就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覺了。 他睡眠向來好,常常是一夜無夢,這晚卻破天荒地作了個夢。 他夢到高中時期的學生宿舍,逼仄狹小,高低鋪上凌亂地放著書本和習題集。天色已接近黃昏,半間屋子鋪滿了霞光,餘下的則籠在幽微的昏暗中。 周揚把他圈在屋子的一角,低下頭尋找他的嘴唇。 寢室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兩個人都這麼年輕,緊張得出了一身汗,他微微抬起眼睛,看見周揚下巴上青澀的胡茬…… 然後沈默就醒了。 夢裡不知身是客。 沈默睡得半張臉都麻了,用手使勁搓了幾下才恢復知覺。他洗漱後下樓吃早飯,發現季明軒早已衣冠楚楚地坐在餐桌旁看報紙了。 沈默抬頭看了看時間:「季先生今天不用去公司?」 季明軒瞥他一眼,視線又落回報紙上:「我今天要去機場接機。」 沈默呆了一瞬。 接誰?周揚? 季明軒知道他誤會了,失笑道:「安安也是今天回國。」 沈默這才真正清醒過來。 季安安是季明軒的寶貝妹妹,周揚的青梅竹馬,周季兩家一直竭力撮合兩人,三年前更是送兩人一起出國留學了。 如今周揚回國,季安安當然形影不離。 沈默給自己倒了杯水,卻聽季明軒接著說道:「你也一起去。」 沈默差點打翻水杯:「季先生……」 季明軒仍舊頭也不抬,只是緩緩轉動左手無名指上的銀白色戒圈,問:「有意見?」 沈默手上也戴著枚一模一樣的戒指。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後說:「沒有。」 季明軒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吃東西吧。」 沈默食不知味。 九點整出發去機場,沈默為了彌補昨晚的怠慢,主動取過大衣給季明軒穿上。白天的季明軒只比夜裡更為英俊,往前走了幾步後,忽然轉回身來,朝沈默招了招手。 沈默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季先生……」 季明軒嘴角微翹,聲線格外溫和:「沈默,你是不是叫錯了?」 沈默終於記起了自己的身份。他走過去握住季明軒的手,改口道:「明軒。」 「嗯,」季明軒親暱地靠近他,在他耳邊道,「別忘了我們是什麼關係。」 沈默從善如流,立刻答:「戀人。」 他頓了頓,又在心裡加一句,假的。 演戲從來不是沈默的強項,若是換成季明軒包養的那些小明星,應當能配合得更好。 可惜偏偏是他沈默。 想到季明軒不得不紆尊降貴地跟他在一起,沈默實在覺得過意不去。
到機場時時間還早,季明軒抽空打了三通電話,發了兩封郵件,然後那巨大的鐵鳥終於降落下來。 沈默曾經憧憬過跟周揚一起離開,直到後來才知道,任何自由都要付出代價。所以他現在一隻手和季明軒交握著,看著周揚和季安安遠遠走過來,好一對璧人。 季安安���周揚小兩歲,正是青春逼人的年紀,穿一件粉色的斗篷大衣,戴一頂小小的貝雷帽,小鳥一般撲進季明軒懷裡。 「大哥!」 季明軒拍拍她背,問:「在外面過得怎麼樣?」 「樣樣都好,只是沒有大哥。」 季明軒聽得笑起來:「一年四、五趟飛過去看你。」 季安安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四、五趟怎麼夠?」 季明軒哈哈大笑。 沈默在旁邊看他們兄妹團聚,忽然眼前的陽光被一道高大身影擋住了。 沈默轉過頭,首先看到的是周揚的下巴。 他始終記得親吻上去的味道,當時周揚正蓄著鬍子,扎得他一顆心微微發癢。幾年不見,周揚比印象中更高了些,鼻樑上依舊架著無框眼鏡,斯文又穩重。 兩人目光相遇,並不像電視裡演得那麼蕩氣迴腸,沈默一句「好久不見」卡在喉嚨裡,正猶豫該不該說,季明軒已搶先介紹道:「這是沈默。」 又指著周揚道:「周揚,我妹妹的男朋友。」 男朋友三個字自然是種提醒。 沈默只得伸出手去,說:「周先生你好。」 周揚沒有同他握手,只是看著他道:「真巧,我跟沈先生是高中同學,沈先生不記得了嗎?」 若是以前的沈默,肯定要尷尬得無地自容了。但他跟了季明軒幾年,唯一的進步就是練厚了臉皮,笑一笑說:「不好意思,我記性比較差。」 他們寒暄太久,季安安開始喊餓了。 季明軒立刻轉回去哄她:「午飯想吃什麼?」 「海鮮。」 季明軒向來是千依百順的好哥哥,這時卻說:「海鮮不行,改天我再單獨請你吃吧。」 「為什麼?」 季明軒一隻手搭上沈默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是最曖昧的那種方式,說:「這傢伙海鮮過敏。」 周揚的眼神變了變,沒有說話。 季安安雖然是一副大小姐脾氣,然而並不嬌縱,擺了擺手道:「那就吃別的吧。」 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沈默。 季明軒不動聲色,一路握牢沈默的手。 他們最後去了季明軒常去的一家西餐廳,地方不大,但是情調不錯。季明軒開了一支紅酒,拿酒杯時恰好秀出左手上的戒指。不愧是常跟小明星廝混的人,演技大方自然,毫無矯揉造作之感。 沈默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想為他鼓掌喝彩了。 席間季安安說得最多,從英國的天氣一直聊到了她的韓國同學,周揚一貫的安靜,而季明軒則是最忙的一個,既要聽季安安說話,又要照顧沈默。沈默不習慣吃西餐,季明軒便幫他切好了一份牛排,末了還說:「下次去吃你喜歡的烤鴨。」 連季安安都語氣發酸,說:「大哥你再這麼肉麻下去,我可要吃醋了。」 季明軒沒說話,只笑著沖沈默眨眨眼睛。 沈默受寵若驚。 幸好,他是有自知之明的。 人人都知道季先生脾氣不好,只對自家人和顏悅色,如今他是沾了季安安的光,方得他溫柔相待。 一直沉默不語的周揚忽然開口道:「沈先生喜歡吃烤鴨?」 沈默道:「我確實更偏愛中餐。」 周揚深深看他一眼,說:「我跟你同班三年,從來不知道你對海鮮過敏。」 「症狀不是很嚴重,可能周先生沒注意到吧。」 季安安心無城府,看不出兩人間暗潮洶湧,插嘴道:「你們既然是同班同學,怎麼說話還這麼客氣?」 周揚扯了扯嘴角:「我跟沈先生不是很熟。」 說完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他從前就不愛說話,沈默正相反,一件小事也能說上半天。有次兩人吵架,周揚衝他吼:「沈默,沈默,你就不能人如其名嗎?」 後來跟季明軒在一起,沈默果然變得安靜了。 因為知道說得再多,也沒人會聽。 沈默稍微走了一下神,冷不丁聽見季明軒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季安安的臉一下就紅了:「哥……」 「難不成要談一輩子戀愛?就算我同意,周家的二老也不會同意的。」 「我們才剛回國,還有一堆事要忙呢。我跟周揚商量過了,等他事業穩定下來,我們再考慮別的。」 季明軒取笑道:「不怕男朋友跟別人跑了?」 「不怕,周揚可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人。」季安安說著,用胳膊撞了撞周揚,笑容十足甜蜜,「是不是?」 周揚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用眼睛瞧著沈默。 沈默如坐針氈,站起來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中午吃飯的人不多,洗手間裡也一樣冷清。沈默用冷水洗了把臉,覺得應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抬頭一看,卻見季明軒也映在鏡中。 「季先生。」 季明軒雙手抱著胳膊,意味深長地笑笑,說:「舊情復燃了?」 沈默忙道:「沒有……」 「一頓飯吃下來,就見你和周揚兩個人眉來眼去了。」 「是季先生看錯了。」 「是嗎?」 季明軒上前一步,伸手捏住沈默的下巴,問:「你今天見到安安了,覺得她怎麼樣?」 沈默不敢不答,老老實實道:「季小姐天真可愛,很討人喜歡。」 「那個傻丫頭,從小就喜歡周揚。」季明軒眼底難得現出一點溫情,手指慢慢撫過沈默的眉眼,「我不管周揚是愛男人愛女人還是愛植物人,反正既然安安喜歡他,他就只能是季安安的人,懂了嗎?」 季明軒語氣淡淡,跟平常談生意時的口吻並無不同,但沈默是清楚他的手段的,他要是敢說一個不字,明天就連骨頭也找不著了。他從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我明白,我不會再跟周揚扯上關係���……」 「很好。」季明軒給了一棍子,又賞他一個甜棗,放柔聲音道,「你只要乖乖配合,那就什麼事情也沒有了。」 說著,手指順著沈默的脖子滑下去,探進他襯衣的領口。 沈默嚇得臉都白了,提醒道:「季先生,這裡是公共場所。」 「噓,你是想把全餐廳的人都叫過來嗎?」 季明軒向來說到做到,沈默為了不發出聲音,只好使勁咬住自己的嘴唇。 季明軒十分瞭解沈默的身體,只是稍微撩撥兩下,他蒼白的臉孔就染上了紅色。季明軒輕笑一聲,手指專注地玩弄沈默的胸口,忽然間重重一按—— 「嗚……」沈默忍不住叫出聲來。 季明軒將他按在洗手台的鏡子上,用膝蓋分開他的腿,手從他大衣的下襬伸進去。 沈默完全落入了季明軒的掌中。 他雙腿微微打顫,理智被情慾所支配,腦子裡糊成一團,唯有季明軒是他的解藥。他主動摟住身上這個男人的肩膀,小聲地、求饒似的叫:「季先生……」 季明軒肆意地撫弄沈默的弱點,問:「你叫我什麼?」 「明軒……」沈默渾身發顫,嗓音帶著點勾人的甜膩,「季明軒……」 「乖。」季明軒低頭親吻沈默的發頂,手指飛快地動了幾下,終於讓他得到了極致的快感。 沈默深陷在迷幻般的餘韻中,身體軟得不行。季明軒一手攬住他的腰,將另一隻被弄髒的手湊到他嘴邊。 沈默正要去舔那幾根修長的手指,卻聽季明軒低聲笑起來,對著門外道:「周揚,你看夠了沒有?」 沈默聽到這個名字,頓時清醒過來,想要回頭去看,卻被季明軒牢牢按在懷中。過了一會兒,門口響起周揚的聲音:「你們出來太久了,安安不大放心,讓我過來看看。」 「哦,沒事,沈默身體有些不舒服。」 「要不要上醫院?」 「不用,我讓司機先送他回家就行了。」 周揚突然直呼他的名字:「季明軒——」 季明軒笑笑:「你跟著安安叫我大哥就行了,反正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他吐字清晰,特意將「一家人」三個字唸得很重。 周揚安靜了片刻,接著就響起了離去的腳步聲。 沈默聽那腳步聲越來越遠,覺得全身的力氣都隨之而去了。季明軒一鬆開手,他就跌坐在了洗手台邊。 季明軒沒有管他,只是不緊不慢地摘下手上的戒指,開了水洗手。沈默忍不住問:「季先生剛才是故意的?」 季明軒專心洗手,反問道:「你說呢?」 沈默便知道答案了。 季明軒一雙手生得十分好看,洗完手重新戴上戒指時,瞥了沈默一眼,道:「信不信周揚很快就會跟我妹妹訂婚了?」 沈默點點頭:「信。」 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慢吞吞道:「季先生想做的事,沒有哪一樣是做不到的。」 季明軒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是喜是怒,轉身道:「走吧。」 他喝了酒不能開車,因此叫司機送沈默回了別墅。沈默的身體並無不適,但應付了季明軒這麼久,確實有種說不��的疲倦感,一進房間就倒頭睡下了。
這一覺睡得很熟,醒來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沈默沒吃晚飯,打算去樓下弄點吃的,沒想到一進廚房就撞見了季安安。 兩個人都有些尷尬,最後還是季安安先開口道:「沈大哥。」 沈默不知道季明軒是如何解釋兩人之間的關係的,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問:「你也沒吃晚飯?」 「吃過了,不過現在又餓了,想找找看有沒有宵夜。」 「我正打算煮麵,不如一起吃吧。」 季安安看似嬌生慣養,卻並不挑食,連聲說好。沈默正好從櫃子裡翻出半筒掛面,便燒了水一起下鍋煮了。季安安在旁邊打打下手,順便跟他閒聊幾句。 「沈大哥的身體好點了嗎?」 「嗯,只是有點累,現在沒事了。不好意思,害你沒吃到海鮮。」 「沒關係,大哥說了會補償我的。」 「你們晚飯沒有一起吃嗎?」 季安安微微羞澀,道:「我是去周家吃的晚飯,好久沒見到周伯伯周伯母了。」 沈默「哦」了一聲,說:「聽說你們兩家是世交,周家二老想必很喜歡你。」 「周家和季家確實有不少生意上的來往,我跟周揚從小一起長大,不過他這個人悶得很,什麼事情都要我主動,直到後來去了國外……」季安安抿了抿嘴唇,自言自語道,「聽說彼此都是初戀的話,感情會更加穩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煮麵的水開了,沈默一開鍋蓋,熱氣就撲面而來。他使勁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那是當然的。」 季安安畢竟年紀還輕,有些不好意思,轉開話題道:「都過十點了,大哥怎麼還不回來?」 沈默往鍋裡加了兩個雞蛋,道:「他晚上應酬比較多。」 「沈大哥的脾氣真好。」季安安好奇道,「你跟我哥是怎麼認識的?你們兩個是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 沈默沒想到季安安會問這個,手被熱水燙了一下,連忙又縮回來。 他遲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久到季安安都覺得奇怪了,他才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平靜道:「季先生……救過我的命。」
第二章
若沒有季明軒,他或者是已經死了,或者是比死了更加不堪。 沈默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可惜以身相許也是門技術活,他專業素質不過關,常常被季明軒嘲笑在床上像條死魚。 季先生今晚又是夜不歸宿。 沈默臨睡前認真反省了一會兒,覺得確實該磨練一下自己的技術了。 他很少作噩夢,偶爾夢到了,必定是重複同一幕場景。他獨自站在寂靜的黑暗中,急著打一通電話,電話號碼是一直刻在心尖上的,熟得不能再熟。 但是打不通。 熱戀時通過多少電話,甜言蜜語聽到耳朵起繭,偏偏是這一天,他怎麼也打不通了。撥了無數次,對方一直都是關機。 沈默怕得不行,撥號碼的手指微微發抖,黑暗中驀地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 沈默是被早上的鬧鐘吵醒的。他睜眼看了一下時間,想起今天是週一,應當去公司上班了。他的工作也是季明軒安排的,在季氏下面的一家小公司,負責資料整理這一塊。工作很清閒,每天無所事事,基本上就是混日子的狀態。 同事都說沈默脾氣好,隨遇而安,讓幹什麼幹什麼。有時分配他一些亂七八糟的雜活,他也都一一完成了。這天午休時,部門經理又來找他,讓他幫忙畫一張宣傳圖。 沈默搖搖頭,說:「我不會畫。」 「你大學不是學美術的嗎?」 沈默只是說:「我真的不會。」 經理也不勉強,點點頭走了。 到了下午,沈默就在茶水間聽到了關於自己的傳言。 「看不出來,那個沈默還挺傲的。」 「你不知道嗎?人家可是有後台的。」 「他走的是誰的關係?」 「就是那一位……」 「季先生?不可能吧,他最近不是跟那個電影明星傳緋聞嗎?」 「有錢人嘛,怎麼可能只有一個情人。」 沈默左耳進右耳出,只當沒有聽見。他回到辦公室後,拿了支筆在紙上畫起來,但是右手抖得厲害,像那一天他拚命撥那通電話時一樣,畫出來的線條歪歪扭扭,完全不成樣子。 他盯著這張紙看了很久,然後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裡。 沈默有三年沒畫過畫了。 他家庭條件不佳,讀大學時勤工儉學,在廣場上給人畫肖像。有時一坐半天也沒有生意,周揚便跑過來給他當模特兒,那真是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後來他跑了好幾家醫院,醫生都說他右手的傷已經痊癒,對日常生活並無影響,他沒辦法再拿畫筆,應該是心理障礙所致。 沈默就沒再繼續治療了。反正他跟了季明軒後,不用再靠畫畫吃飯,以前的一切都成回憶,通通忘了才更好。 下班後沈默走路回家。剛走出公司大門,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正想看看是誰打來的,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沈默!」 沈默回頭一看,見一輛黑色汽車緩緩停在路邊,車窗搖下一半,周揚坐在駕駛座上,對他說:「上車。」 他還是老樣子,說話簡潔明了,一句廢話也不肯多說。沈默卻不再是從前的沈默了,他站在原地沒動。 周揚道:「請你吃頓晚飯而已。」 沈默問:「季小姐呢?」 周揚皺了皺眉,道:「跟她有什麼關係?」 「只有我們兩個人單獨吃飯,恐怕不太合適。」 「就算我們分手了,總還是高中同學吧,難道不能一起吃頓飯嗎?」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霞光將周揚的側臉勾勒得格外俊秀,他看著沈默道,「小默,上車。」 沈默想起從前的許多個黃昏,他坐在教室的角落裡,一遍遍在紙上畫周揚的臉。他閉了閉眼睛,終於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沈默沒料到周揚會請他吃海鮮。面對那一桌子菜,他實在無從下筷。周揚也沒動筷子,問:「你真的對海鮮過敏?」 「吃過後身上會起疹子,不過不是很嚴重。」 「你以前怎麼不說?」 沈默笑笑。 他以前是為了不掃周揚的興。戀愛中的人都是如此,為愛人吃苦也覺得甜蜜。 周揚要了菜單重新點菜,自嘲道:「季明軒也知道得比我多。」 沈默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季先生在跟他接觸之前,早派人將他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他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就算演戲也要面面俱到。 新點的菜還沒上桌,周揚倒了杯茶給沈默,問:「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整整三年,多少個日日夜夜,沈默只用兩個字做了概括:「不錯。」 「我以為你會從事畫畫相關的工作。」 「現在這樣更好,工作清閒工資又高。」 「季明軒呢?我聽說他男女不忌,常跟那些小明星鬧緋聞。」 沈默扯動嘴角,道:「季……明軒這樣的身份,難免會惹上一些花邊新聞。不過傳聞就只是傳聞而已,他對我怎麼樣,你昨天也親眼看到了。」 提到昨天的事,周揚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沈默假裝沒看見,喝了一口茶道:「你呢?從國外回來,怎麼好像變瘦了?」 「異國他鄉,單是食物就比不上這裡了。有一回生病,家人朋友都在千里之外,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多虧了有安安照顧我……」 沈默真心道:「你跟季小姐確是天生一對。」 周揚沒有作聲,隔了一會兒,倏然握住沈默的手,道:「沈默,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個解釋?」 「什麼?」 「當初為什麼跟我分手?」 「為什麼?」沈默將這三個字重複一遍,想了想道,「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性格不合吧。」 「我們從高中時就在一起了,這麼多年的感情,怎麼可能性格不合?」 「性格也包括很多方面,譬如……身為周家的獨子,你父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嗎?」 這句話正戳中周揚的軟肋。 他表情僵了僵,道:「我父母都是老派的人,確實不會接受我跟一個男人談戀愛,不過我說過了,我會想辦法說服他們的。」 沈默慢慢撥開周揚握著自己的那隻手:「你所謂的辦法,就是跟季小姐一起出國?」 「……果然是因為這個。」周揚嘆了口氣,道,「是,我當初為了讓父母安心,接受他們的安排去了國外。不過我當時跟安安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我一下飛機,就立刻買了機票回來找你。結果呢?你卻對我避而不見,過了大半個月,才打來電話跟我提分手。」 「我以為你是氣我去了國外,現在回想起來……」周揚冷笑一下,說,「你該不會那個時候就已經爬上季明軒的床了吧?」 沈默懵了一瞬。 彷彿突然發生地震,腳下地動山搖,���邊轟鳴陣陣。只是一轉眼,一切又恢復如常,他仍舊坐在餐廳裡,美食美酒,鳥語花香。 但他已受了重傷。 五臟六腑統統移位,攪得心肝肺都疼起來。 沈默張了張嘴,連說話的力氣也無。 所以他沒有說,周揚回來找他時,他正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就像他沒有說,三年前的那一天,他曾經害怕又絕望地給周揚打過無數個電話,而彼時周揚正坐在萬米高的飛機上,跟季安安在一起。 這一頓飯又是不歡而散。
沈默沒讓周揚送他,自己走路回去。到家時已快八點了,幾間屋子的燈都暗著,顯然季先生跟季小姐都未回家。沈默這幾天格外疲倦,徑直回自己房間睡覺了。他進了門剛要開燈,忽聽黑暗中響起一聲咳嗽。 沈默嚇一跳,旋即認出這是誰的聲音,道:「季先生?你這麼早就回來了?」 又說:「你怎麼沒有開燈?」 邊說邊去找電燈開關,卻聽季明軒道:「不必開燈了,你先過來吧。」 沈默的雙眼逐漸適應黑暗,隱約看見季明軒獨自坐在窗邊,窗外是這個城市絢爛的夜景。他摸索著走過去,半路上不知被什麼絆了一跤,差點摔在地上。 季明軒適時伸手扶他一把。 沈默正要道謝,卻冷不防被季明軒扯進了懷中。夜晚這麼安靜,他一頭撞上季明軒的胸膛,聞到淡淡的煙草味。 沈默抬了抬頭,問:「季先生吃過晚飯了嗎?」 季明軒「唔」了一聲,說:「本來想找你一起吃飯的,不過你最近好像忙得很。」 沈默這才想起下班時接到過一個電話,當時他正好被周揚叫住了,沒來得及看是誰打來的。 「不好意思,我……」沈默不擅長說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藉口來。 季明軒早已猜到一切,鬆開手道:「聰明人知道吃一塹長一智,而笨的人總會掉進同一個坑裡。沈默,你說你是不是笨得無可救藥了?」 沈默小心翼翼地道:「我笨一點沒關係,只要季先生夠聰明就行了。」 不知是不是這句話取悅了季明軒,沈默聽見一陣低笑聲。 「你晚上跟周揚一起吃飯了?」 「是,」沈默連忙表決心,「不過我以後不會再跟他單獨見面了,他和季小姐才是天生一對。」 「你明白就好。」 季明軒仍是笑笑,因著夜色模糊,叫人捉摸不透他臉上的表情。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沈默的髮梢,然後說:「脫衣服。」 沈默鬆一口氣,連忙動手去解自己的衣鈕。 脫得差不多時,季明軒朝他勾了勾手指。沈默立刻會意,主動分開雙腿坐到季明軒身上去。 季明軒將兩根手指伸到他嘴裡,沈默便認認真真地舔了起來。他於情事上實在沒什麼天分,但一直相信勤能補拙,每次都配合得非常賣力。 季明軒看在他如此努力的分上,總算沒有挑剔他糟糕的技術,等手指被舔濕後,就探進了他身下緊閉的小孔。 沈默「嗯」了一聲,身體一陣顫抖。 季明軒也動了情慾,在他耳邊喘息道:「放鬆。」 沈默雙手攀住季明軒的脖子,竭力抬高腰部,方便他手指的進出。沒過多久,他後面的小孔就變得又濕又軟,一張一縮地等待更強悍的進入。 季明軒耐心極好,並不急著佔有他,而是用手指不停地玩弄他的身體。時而搔刮柔嫩的內壁,時而又重重按上那敏感的一點。快感不斷累積,卻又遲遲得不到宣洩,沈默難耐地扭了扭腰,連前面也翹了起來,硬硬地抵在季明軒腿間。 「季先生……」沈默全身緋紅,求饒似的叫了一聲。 季明軒眸色一暗,撤出手指道:「你自己來。」 沈默低頭拉開季明軒的褲鏈,用臀縫在那滾燙的男���器官上蹭了蹭,接著掰開自己早已濕潤的後穴,將那龐然大物一寸一寸吞了下去。 季明軒雙手扣住他的腰,重重往上一頂。 「啊……」沈默的一顆心簡直要跳出來,胡亂叫著季明軒的名字,「季先生……」 季明軒只把他抱得更緊,不斷在他體內進出著。沈默好似在海水中顛簸,每每以為將要獲救時,都有更高的浪潮將他淹沒。 季明軒這晚的勁頭特別好,到後來沈默都沒有力氣了,啞著嗓子說:「季先生,我不行了……」 季明軒這才放過他,抱著他上了床,抬高他的雙腿又是一輪衝刺。最後一個兇猛地挺身,牢牢釘入他的身體。 沈默全身像是觸了電一般,不住地顫抖起來。 季明軒藉著幽微的亮光看著他,突然低下頭來吻他。 他們雖然上過無數次床,卻很少有這樣親密的舉動,沈默愣了愣,反射性地扭開了頭。季明軒叫了聲「沈默」,追過來吻住他的唇。 他吻技高明,親吻中帶著一種溫柔勁兒,沈默差點沉迷下去。就在這時,季明軒笑了一下,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第三章
沈默第二天早上起來照鏡子,發現嘴角果然破了一個口子,季明軒留下的咬痕清晰可見,遮也遮不住。 如果他就這樣去公司的話,恐怕流言蜚語又要滿天飛了。不過……這應該正是季先生想要的效果吧? 沈默嘆了口氣,洗漱過後,帶著嘴角的傷下了樓。 遠遠就聽見飯廳裡傳來季安安的笑聲。季家兄妹相談甚歡,沈默走過去同他們打了聲招呼,季安安抬頭道:「沈大哥……」 話才說到一半,視線就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咦?沈大哥,你的嘴怎麼啦?」 沈默坐下來道:「沒事,昨天不小心磕了一下。」 「怎麼磕能磕成這樣?看起來像是……」 「安安,」季明軒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吃東西。」 季安安看一眼季明軒,又看一眼沈默,忽然間恍然大悟,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笑著說:「是是是,我吃早飯,你們聊吧。」 季明軒並不搭理沈默,沈默也沒什麼好說的,兩個人都只埋頭吃東西,最後還是靠季安安活躍氣氛,說她今天要去面試一份工作。 季明軒道:「何必自己出去找工作,來公司幫我不是更好?」 「我又不是沈大哥,才不想跟大哥你朝夕相對呢。」 正說著話,季安安的手機響起來。她側過身去接電話,連聲音裡都滲著甜味:「是,我已經吃好了。嗯,這就出門。」 季明軒道:「看來是你想朝夕相對的那個人來接你了。」 季安安並不否認,只說了一句「你們慢慢吃」,就匆匆忙忙出了門。 沈默彷彿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他想起從前跟周揚在一起時,也是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跟那個人見面。然後他回過神,發現季明軒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季先生……」沈默有點作賊心虛。 季明軒「嗯」了一聲,伸出手來捏住他的下巴,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問:「嘴唇上的傷還疼嗎?」 沈默連忙說:「不疼。」 季明軒便彎起嘴角,低頭親吻他的唇,又故意用舌頭碰了碰他的傷口。 沈默只覺微微刺痛,抗議道:「季先生……」 季明軒等親夠了才放開他,義正辭嚴道:「給你消毒。」 沈默呆了一下,只好說:「謝謝。」 季明軒笑如春風,起身道:「該去上班了,我送你。」 沈默跟了季明軒三年,始終摸不透他的脾氣,有時候上一秒還談笑風生,下一秒就翻臉無情了,總之就是陰陽怪氣、喜怒無常,唯有乖乖聽話才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所以沈默坐季明軒的車去了公司。 他嘴上的傷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不過大家都是文明人,至少沒有當著他的面說閒話。 幾天后沈默的傷口痊癒,而季安安也順利找到了工作。這天恰逢週末,季明軒照舊有事要忙,季安安跑來敲了敲沈默的房門,問:「沈大哥,你今天下午有空嗎?」 「有,什麼事?」 「再過幾天就是周揚生日了,我想給他挑個禮物,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沈默這才想起周揚的生日是在冬天,他儘量不去回憶往事,竟然真的忘記許多。他猶豫著如何婉拒才好,季安安已接著道:「年年買禮物都要想破頭,正好沈大哥你跟周揚是老同學,應該能幫我參謀參謀。」 沈默苦笑道:「我跟周揚不是很熟。」 「沒關係,幫我提東西也好。」 沈默最不會拒絕人,被季安安軟磨硬泡,最後還是跟她一起出了門。 季安安直奔常去的百貨公司,沈默當免費勞力,第一次知道陪女人買東西這麼麻煩。光是在男裝櫃檯就折騰大半天,沈默幫忙試衣服試到手都酸了。之後季安安又看中一款袖扣,在兩個款式間舉棋不定,還是沈默替她拿主意,乾脆兩款都買了。 季安安想了想說:「也好,另一款正好可以送大哥。」 她買到禮物心滿意足,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就提議去附近的餐廳吃飯:「是大哥推薦的一家店,據說那裡的招牌菜不錯。」 沈默早已精疲力竭,只想坐下來歇一歇,當然沒有意見。 那家店離得不遠,兩人步行過去,進了店才知道需要預約。季安安只好報上季明軒的名字。偏偏有這樣巧的事,這時又有新客人進來,沈默一抬頭就看到季明軒。 季安安十分驚喜,道:「大哥也來這裡吃飯?」 季明軒怔了怔,問:「你們兩個怎麼在這裡?」 季安安扯住沈默的胳膊,道:「大哥你天天忙工作,我只好讓沈大哥陪我了。」 又說:「我們倆沒訂位子。」 季明軒摸摸她頭髮,笑道:「放心,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接著轉頭問他身旁的人:「不介意一起吃飯吧?」 他身旁這人名叫趙奕,是個樣貌不錯的小明星,近來似乎人氣竄升,頻頻在各類活動中出鏡。沈默看過他演的幾部電視劇,只覺真人比電視上更具魅力。 趙奕微微一笑,氣度好到無可挑剔:「當然沒問題。」 季明軒早已訂好了位子,包廂還算寬敞,坐四個人綽綽有餘。 趙奕落座後,望一眼季安安和沈默,道:「季先生不給我做一下介紹嗎?」 季明軒指了指季安安,道:「我妹妹。」 卻並不介紹沈默。 「原來是季小姐。」趙奕遲遲等不到下文,只好自己猜測,「這位是季小姐的男朋友嗎?」 季安安「噗嗤」一聲笑出來。 「錯了,」季明軒低頭翻看菜單,慢條斯理道,「這位是未來的季太太。」 趙奕的笑容僵在臉上。 連季安安都差點被茶水嗆到。 不過趙奕在娛樂圈摸爬滾打多年,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很快就調整過來,道:「季先生真愛說笑。」 季明軒沒有反駁,只把菜單往桌上一扔,說:「點菜吧。」 季安安和沈默都是第一次來這家餐廳,趙奕便做主點了幾個菜,一面又詢問兩人的口味:「這家的招牌菜是一定要點的……季小姐能吃辣嗎?」 很是八面玲瓏。 沈默望塵莫及,只在一旁喝茶。 剛才季明軒的笑話把其他人嚇了一跳,他倒是最鎮定的一個。三年前他病癒出院後,曾經跟季明軒簽過一個協議,當然一切都很敷衍,就連兩人手上戴的戒指都是季明軒的秘書臨時買來的。 沈默當時神思恍惚,覺得一切都像作夢一樣,並沒有什麼真實感。他甚至想,幸好周揚不是三心二意的花心大蘿蔔,不然季明軒為了妹妹的幸福,不知要結多少次婚? 這家店上菜速度挺快,味道也不錯,尤其是那道招牌的烤乳豬,烤得金黃金黃的,外焦裡嫩、肥而不膩,季安安吃得讚不絕口。她聽說趙奕是明星後,倒是起了好奇心,忍不住打聽一些娛樂八卦。 趙奕也是能說會道,一件無聊至極的小事,也能描述得生動有趣,把季安安逗得笑個不停。 還是趁他們聊天的間隙,季明軒才問一句:「安安,今天逛街逛得怎麼樣?」 季安安道:「多虧了有沈大哥幫我,已經買到送周揚的禮物了。」 季明軒瞥了沈默一眼,說:「原來是給周揚買禮物。」 季安安忙取出先前買的那款袖扣,道:「也給大哥你買了。」 又特別加一句:「這個是沈大哥選的。」 沈默正想澄清,季明軒已經一聲不響地拆了包裝,直接把袖扣戴上了。 趙奕捧場道:「沈先生的眼光真不錯。」 季明軒笑笑,說:「馬馬虎虎。」 這一頓飯吃得還算盡興。 期間季安安去了一趟洗手間,季明軒出去接一通電話,包廂裡只剩下沈默和趙奕兩個人。 趙奕道:「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嗎?沈先生好像吃得很少。」 「沒有,我本來飯量就小。」 趙奕的目光落在沈默的左手上,說:「跟季先生戴的像是同一款戒指。」 沈默拿不準該不該承認,便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氣氛瞬間變得有些沉悶。 趙奕往自己杯中倒了點水,突然問:「沈先生是住在錦繡山莊那套房子裡嗎?」 錦繡山莊在H市的黃金地段,房價高得嚇死人,沈默沒多少積蓄,當然買不起那邊的房子,何況他從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季明軒的別墅裡。這事沒什麼好隱瞞的,沈默如實道:「不是。」 趙奕頓時微笑起來。他相貌本就生得好,這麼一笑之下,更覺滿室生輝。 沈默奇怪道:「趙先生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事,」趙奕眨一下眼睛,說,「是我認錯人了。」 趙奕點到即止,沒再多說下去。 沈默過了一會兒才回味過來,敢情季明軒在錦繡山莊也有一套房子,而住在那裡的人才是趙奕真正的情敵。至於他……恐怕趙奕評判一番之後,認為他還不夠情敵的資格。 包廂裡的暖氣打得太足,沈默覺得有些氣悶。 恰好季安安從洗手間回來,季明軒也打完了電話,順便把帳結了,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先走吧。」 停車場離得有些遠。 夜裡涼風陣陣,站在路邊等司機開車過來時,沈默被風吹得耳朵都紅了。季明軒正好站他旁邊,十分自然地抓起他一隻手,連自己的手一起塞進了衣袋裡。 沈默彆扭了一下:「季先生。」 季明軒若無其事,問他:「什麼事?」 「……沒什麼。」 沈默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趙奕,實在不明白季明軒是怎麼想的。難道是生活缺乏刺激,想找點樂子,看他的情人們打一架?沈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實力,覺得他的床技肯定是屬於中下水準,不過打架似乎還行。 他正考慮跟趙奕打起來時該先出哪只拳頭,就感覺季明軒握了握他的手,問:「周揚的生日是哪一天?」 沈默的一顆心都提起來,條件反射似的回答:「我不記得了。」 季明軒點點頭,又問:「你自己的生日?」 這個沈默當然答得上來,誰知答完後季明軒接著問:「我的生日呢?」 沈默張口結舌。 他作夢也想不到季明軒竟然會這樣考他。季先生隨口就能報出他的生辰八字,他卻沒有這麼好的記性。 夜色迷離,季明軒側過身望牢他,黑眸裡倒映著這個城市最動人的夜景。 沈默手心裡快要滲出汗來。 季明軒忽而一笑,鬆開他手說:「就知道你記不住。」 這時司機已經開了車過來,季明軒替季安安開了車門,道:「路上小心。」 「大哥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還要送一下趙奕。」 待沈默坐進車裡後,季明軒「砰」一聲關上車門,對司機比了個手勢。汽車緩緩發動,沈默坐在後座上,透過後視鏡看著季明軒的身影一點點變小。 他路上趕緊補功課,旁敲側擊地向季安安問起季明軒的生日。 季安安道:「大哥的生日最好記了,就是立春那一天。怎麼?沈大哥這麼早就開始準備禮物了?」 沈默笑了笑,心想,他有的季明軒都有,他沒有的季明軒也有,還能送些什麼? 他當晚是想著這個問題入睡的,結果到了第二天晚上,季明軒也沒有回來。倒是趙奕上了娛樂新聞,有記者蹲守在他家樓下,拍了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 新聞的標題很吸引眼球,但是並沒有多少實質性內容,只在網上掀起了一輪粉黑罵戰。 季安安認真研究了一下那張照片,然後鬆了口氣說:「不是大哥。」 其實照片只拍到兩個人的背影,又是光線極差的晚上,能認得出是季明軒才見鬼了。但季安安還是安慰了沈默一番:「大哥應該是在忙工作,他跟那個趙奕一看就只是普通朋友。」 沈默臉上掛住笑容,說:「那是當然的。」 演戲演到身心俱疲。 自小就是這樣,他明明比旁人更努力,卻永遠也拿不到第一名。開頭是學習,後來是畫畫,再後來是愛情,現在連當季明軒的情人,他也是吊車尾的那一個。 沈默雖然情緒低落,但好在沒有自暴自棄,既然天分及不上人家,只好付出加倍努力。他犧牲睡眠時間下載了一堆GV,存在一個名為「學習資料」的資料夾裡,邊看邊寫心得體會。 正全神貫注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沈默隨手接起來一聽,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沈默,是我。』 沈默自然認得出周揚的聲音。他手忙腳亂關了視頻,手機在手中握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 『是安安告訴我的。』 「哦……」沈默差點忘了還有季安安,「這麼晚了,找我有事嗎?」 周揚猶豫了一下,說:『我聽到一些傳聞……是關於季明軒的……』 「是明軒跟那個趙奕的事嗎?我也聽說了,不過一切只是誤會。」 『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更多一些。』 「恭喜,你可以把消息賣給八卦小報了。」 周揚安靜了片刻,說:『沈默,能不能出來跟我見個面?』 「我說過不會再單獨見你了。」 『如果你跟季明軒過得很好,我當然不會再來打擾你。但事實並非如此,我聽安安說,你是為了報恩才會跟他在一起的。』 沈默有點後悔跟季安安說那麼多了。不過他演戲演出了心得,想也不想就說:「明軒確實救過我一次,但這件事只是我們相識的契機,後來……我們當然是真心相愛才會在一起的,否則兩個毫無感情的人,怎麼可能朝夕相處三年這麼久?」 沈默說到最後,簡直連自己都要相信了。 但周揚仍舊說:『我想見你一面。』 「見了面又能如何?」 『我……』周揚的聲音透過電話傳過來,低沉得有些不真切,『我可以帶你走。』 沈默猛地抓牢手機。 三年前的他每一天都在等這句話。只要周揚肯說出口,就算天涯海角他都會跟著走。 但是他始終沒有等到。 今時不同往日。周揚有太多的責任太多的顧慮,而他亦是一樣。 「你是周家的獨子,你父母不會同意的。」 『就算他們不同意也無所謂,我沒有進我父親的公司,我打算自己創業。』 「那麼季小姐呢?」 『安安……我會跟她說清楚的。』 沈默默不作聲。 『小默,』周揚又用從前的稱呼叫他,『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嗎?是天河公園。那時候我們還在念高中,下雪天傻乎乎地跑去看梅花,結果坐公車還坐過站了……』 沈默當然記得。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有多開心,一路上說了數不清的話。真是不可思議,他偷偷喜歡了這麼久的周揚,竟然也一樣喜歡他。 而如今周揚正在他耳邊說:『小默,我明天在老地方等你。我們……重新開始吧。』 沈默一下清醒過來,道:「我明天還要���班。」 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過一會兒鈴聲又響起來,沈默見是周揚的名字,乾脆關機睡覺了。 這夜季明軒依舊沒有回來。
沈默第二天請了假沒去上班。他也沒去赴周揚的約,只是留在家裡大掃除。家政每週會過來一次,平常並不需要沈默幹活,他只有心情不好時才會做這個。 專注於某件事時,很容易忘記煩惱。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陰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雪。沈默看了看一直關機的手機,將家裡的每一扇窗都擦了一遍。他想起第一次跟周揚約會,也是差不多的天氣。他站在刺骨的寒風中等待周揚,冷得直跺腳,但是心中只覺得甜蜜。 時光一旦過去就永不回頭。 這世上或者有許多人可以破鏡重圓。 但,絕不會是他和周揚。 這一天過得格外漫長。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就在沈默專心擦拭地板上的一塊污跡時,門鈴聲響了起來。他扔下抹布跑去開門,門一開,竟是季明軒站在外面。
第四章
「季先生?你沒帶鑰匙嗎?」 季明軒沒說話,一手撐在門上,眯起眼睛看著沈默。 沈默上前一步,聞到一股撲鼻的酒味。 「季先生今天喝酒了?」 季明軒說:「一點點。」 季明軒酒量很好,有時候出去交際應酬,客戶都喝趴下了,他依然神采奕奕,回到家來還能處理文件。沈默跟他在一起三年,就沒見他喝醉過,因此並沒放在心上,轉回身去繼續擦地板。 誰知季明軒進了客廳,手扶著牆壁慢慢滑下來,最後竟坐在了地上。 沈默吃了一驚,連忙過去扶他。這時才發現他一隻手套不見了,左腳不知是不是踩到了水潭裡,連鞋子也都濕透了。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見過季明軒如此狼狽的樣子。 沈默將人扶到沙發上坐下了,問:「季先生是喝醉了嗎?」 季明軒抬了抬頭,仍是盯著他看,像是在仔細辨認他的面容。 沈默便知道他醉得不輕了。 「我去泡杯蜂蜜水吧。」 喝醉了的季明軒比平常脾氣更好,既不吵也不鬧,只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等沈默倒了水回來,他就著沈默的手喝了一口水,然後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低聲問:「……沈默?」 醉得連他這個枕邊人也不認得了。 沈默無奈,卻還是耐著性子答:「季先生,是我。」 季明軒又問:「你怎麼在這裡?」 沈默被他問得好不尷尬,說:「季先生忘了嗎?我一直住在這裡。」 季明軒「嗯」了一聲,不知為何竟笑了起來。他本就相貌英俊,微笑時更是連眼神也是勾人,柔聲說:「沈默,你再靠近一些。」 沈默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的季明軒,不由自主地往前湊了湊。 季明軒又是一笑。 就在沈默毫無防備時,他忽然扯住沈默的胳膊,重重往懷中一帶。 沈默一下撞進季明軒懷裡。他看不見季明軒的表情,只感覺有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那人的嗓音微微低啞,一字一字道:「抓到你了。」 彷彿獵手終於捕獲了等待已久的獵物。 沈默心頭一顫。 下一秒,整個天地都翻覆過來,他被季明軒翻身壓在了沙發上。 「季先生?」 季明軒低頭咬了咬他的後頸,喘息道:「別動。」 沈默心中害怕,掙紮著想要逃開,但很快就被季明軒捉了回來,手腳都被牢牢按住。季明軒剝下他的褲子,早已硬挺的部位抵在他臀縫間,好似野獸交合的姿勢。 但因為沈默太過緊張,季明軒試了幾次都進不去。他只好放慢攻勢,取過桌上喝了一半的蜂蜜水,倒在手上當作潤滑。 半溫半涼的水將沈默的下身弄得一片濡濕,季明軒的手繞到前端,輕輕撫弄他的敏感處。 最原始的慾望從身體深處燃燒起來,沈默難耐地扭了扭腰,嘴裡發出嗚咽似的低吟。 季明軒扳過他的頭與他親吻。 舌頭掃過齒列,引來一陣難以形容的顫慄,季明軒輕輕啃咬他的唇,哄誘般地叫他:「沈默。」 「唔……季先生……」 「再把腿分開一點。」 沈默身體都軟了,根本使不上力氣。 季明軒便收攏五指,掌控住了他一切快感的來源。 「啊……」沈默急促地叫了一聲,背脊上傳來陣陣酥麻,卻又始終得不到解脫,只能聽季明軒的話,儘量將雙腿分得更開。 「好乖。」 季明軒獎勵似的親了親沈默的眼睛,然後挺腰而入,盡根沒入那白皙的臀間,徹底佔有了他的獵物。 「啊……」 沈默痛得厲害,低低叫了一聲,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是一種即將被馴服的姿態。 季明軒想到這一點,深埋在他體內的器官又脹大了幾分。他脫了沈默的衣服,一邊在那濕軟的孔穴中進出,一邊親吻他光滑的裸背。 頂到某一處時,沈默情不自禁地弓起身體,叫道:「季先生,不要……」 季明軒沒有理會,雙手扣住沈默的腰,不斷地頂弄那一點。沈默依舊覺得痛,但痛楚中更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感,沒過多久,前端就射出了黏濁的液體。 季明軒又在他體內插了幾下,然後一個重重的撞擊,也跟著射了出來。 情事結束後,沈默想起身去洗手間,卻被季明軒扯了回來,兩個人一塊躺在沙發上。 沈默看了看時間,說:「季先生,季小姐快回來了。」 「沒事,」季明軒吻了吻他耳後的肌膚,道,「安安今晚不回來。」 他一手攬著沈默的腰,另一隻手順著山巒般的曲線撫摸下去,最後來到剛被蹂躪過的穴口,試探著伸進一根手指。 沈默哆嗦了一下,小聲地叫:「季先生。」 已帶著求饒的意味。 但是季明軒很快又探入了另一根手指,哄他道:「剛才做得太急了,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沈默那裡微微紅腫,但好在沒有流血,裡面全是季明軒��進去的東西,被兩根手指一攪,便發出黏膩的聲響。 這聲音在空蕩蕩的客廳裡顯得格外淫靡,季明軒扯開那小小的穴口,咬著他耳朵道:「看來沒有受傷,你這裡變得又濕又軟了……」 沈默渾身發燙,稍微動了一下,就有白濁的液體從他兩腿間淌下來。季明軒用手沾了一些,慢慢抹在他胸口上。 沈默還未從高潮的餘韻中緩過來,身體正是最敏感的時候,被他這麼一碰,立刻又起了反應。他往裡縮了縮,不住地說:「季先生,我不行了……」 「可以的。」季明軒邊說邊用手指揉捏他的乳尖。 「唔……」 沈默悶哼一聲,明明身體已到了極限,乳頭卻還是挺立起來,被季明軒挑起了更多的情慾。 過了片刻,季明軒下身又硬了起來,便彎起沈默的一條腿,從側面進入他的身體。有了之前的潤滑,這次進入得格外順利,季明軒也不像先前那麼急切,只抱著沈默緩緩抽送,雙手不時撩撥他的慾望。 「啊……季先生……」 這又是另一種難熬的折磨,沈默在季明軒的前後夾擊下,很快又到達了頂點。 季明軒卻遠遠沒有結束,他之後又換了幾種姿勢,直把沈默折騰得嗓子都啞了,才在他體內發洩出來。 他們在沙發上睡了一夜。凌晨時季明軒抱沈默去沖澡,又在浴室裡要了他一次。沈默被弄得全身痠軟,只能用雙手攀住他的肩膀,差點連腿都合不起來。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窗外的天色亮得出奇。 沈默睜開眼睛,感覺身上的骨頭像是被打散了一遍又重新裝起來,隱隱地泛著疼。季明軒熟睡未醒,一隻手仍搭在他腰上。 臥室的窗簾沒拉上,沈默勉強坐起身往窗外一望,只看見白茫茫一片。 原來昨夜下雪了。 地上一片狼藉。沈默不知季安安什麼時候回來,急著去撿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卻聽身旁的季明軒道:「再睡一會兒。」 沈默回過頭,見晨光正灑在季明軒臉上。「季先生醒了?」 季明軒半合著眸子,說:「嗯。」 「季先生昨天喝醉了。」 季明軒沒作聲,只是把沈默重新按回了懷裡。沈默知道很多人清醒後會忘記喝醉時發生的事,他摸不準季明軒是不是這個情況,不過時間倒是不早了。 「季先生,我上班快遲到了。」 季明軒懶懶地說:「那就再請一天假。」 沈默怔了一下,問:「季先生怎麼知道我昨天請假了?」 季明軒睜開眼來看他一眼,反問:「你忘記自己是在哪家公司上班了?」 沈默當然知道他上班的公司是季氏名下的,但難道一個小員工請假也會報告給老闆知道嗎? 季明軒伸出手道:「手機給我,我幫你打電話請假。」 沈默的手機就放在客廳的茶几上,他忙取了過來。季明軒拿在手裡看了看,道:「關機了。」 沈默這才想起他一直忘了開機。他不能說是為了周揚,只能解釋道:「可能是這幾天太忙了。」 季明軒沒有多問,隨手開了機。 手機一開,立刻響起一串簡訊提示音。 季明軒笑著睨他一眼,說:「有人給你發了一堆簡訊。」 沈默知道那是誰發的,卻說:「應該是騷擾簡訊。」 「要看一下嗎?」 沈默的心一跳,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都刪了吧。」 「你確定要刪?」 「嗯。」 季明軒意味不明地笑笑,說:「將來可別後悔。」 沈默道:「不會。」 季明軒便當著他面刪了簡訊。 沈默靜靜坐在旁邊,彷彿看到許多回憶從眼前呼嘯而過。或許他真正懷念的並非周揚,而是那些太過美好的年少時光。 不過已經過去三年之久,任誰也該往前看了。 季明軒用手機給沈默的上司打了個電話請假,接著又給自己的助理撥個電話,說是今天上午不去公司了。然後把手機一扔,朝沈默招了招手道:「再陪我睡一會兒。」 這樣下雪的天氣,窩在家裡睡覺真是再愜意不過了。 既然季先生都發話了,沈默就難得地偷一下懶,重新躺回了沙發上。 客廳裡的暖氣開得很足,季明軒摟住沈默的腰,下巴擱在他肩上,很快就睡著了。沈默應當有許多心事的,但不知為什麼,竟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快中午了。 沈默起身收拾了一下客廳,穿好衣服後回頭一看,見季明軒竟還在熟睡。 「季先生,該吃午飯了。」 「季先生?」 沈默叫了幾遍季明軒也沒反應,他伸出手推了推,觸到季明軒手腕時,只覺燙得嚇人。 沈默大吃一驚,連忙又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也是滾燙一片。 他這才知道季明軒是生病了,繼續睡在沙發上自然不妥,他費了些力氣才把人弄進房間。季明軒迷迷糊糊地上了床,一倒頭又睡下了。 沈默怕他餓著,去廚房煮了一鍋白粥,盛好後端進房裡,叫了季明軒起來吃東西。 季明軒精神不濟,不過還是把粥吃了。 沈默悄悄觀察他的臉色,道:「季先生好像生病了。」 季明軒不甚在意地說:「只是有點累而已。」 「是發燒了。」沈默道,「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季明軒一聽醫院兩字就皺起眉頭,想也不想地說:「不用。」 「那我找醫生過來?」 「一點小病而已,不必麻煩了。」 「可是……」 「別吵。」季明軒躺回床上,乾脆拉高被子矇住了臉,「我睡一覺就好了。」 沈默有些哭笑不得。 他沒想到季先生這樣的人,生了病竟然不肯看醫生。 他回想起昨夜的情事,多少有點良心不安,懷疑季明軒是不是被他榨乾了才會生病。他翻箱倒櫃找出退燒藥來喂季明軒吃下了,又盡心守在床邊照顧。 季明軒高燒不退,睡得不太安穩,睡夢中忽然叫了一聲:「沈默。」 沈默忙撲過去握住他手,道:「季先生,我在。」 季明軒沒再出聲,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一些。他掌心亦是灼熱,沈默剛想鬆開手,就被他反手握住了。 沈默掙了兩下沒有掙開,只好讓他握著。
時間過得飛快。 直到漫天霞光從窗外映進來,沈默才發現自己竟然這麼坐了一個下午。 季明軒的病情還算穩定,但家裡的藥已經吃完了。沈默趁天還沒黑,趕緊換了身衣服出去買藥。路上的積雪化了大半,但走路仍舊不方便,正好季明軒的司機還沒下班,沈默就坐了車出門。 路上司機老張跟他聊起季明軒喝醉的事:「季先生前天晚上去見了一個人,昨天一整天都心情不好,後來更是喝得爛醉,連路都走不穩了。」 「季先生的鞋子都濕了,是不是摔了一跤?」 老張可不敢說季明軒的壞話,打了個哈哈道:「季先生本來要去錦繡山莊的,可是昨晚雪下得那麼大,季先生又醉得厲害,我怕路上出事,還是送他回家了。季先生沒有生氣吧?」 沈默聽到錦繡山莊四個字,不由得怔了怔。 老張又問一遍:「沈先生,季先生有沒有生氣?」 沈默「哦」了一聲,說:「沒有。」 他想起季明軒昨晚回來,隔了好久才認出他。 他下意識地轉了轉左手上的戒指,心想,原來如此。
第五章
老張開起車來又快又穩,不多時就到了藥店門口。沈默下車買了藥,坐回車上後,覺得胃部隱隱作痛。他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下午只顧著照顧季明軒,連午飯也忘了吃。 回到家時天都黑了。沈默隨便吃了點東西,又給季明軒重新煮了粥,和新買的藥一起喂他吃下了。 因為沒去看醫生,沈默始終提著一顆心,整個晚上都守在季明軒床邊,隔半小時就給他量一次體溫。 好在熱度總算降了下來。 到了後半夜,沈默實在堅持不住,靠在床邊睡了一覺。 他剛睡著就開始作夢。夢見大雪初霽,路上白茫茫一片,所有人都在低頭趕路。地上積雪未化,有些地方還結了冰,走起路來相當費勁。 但有人握著他的手跟他一路走。 沈默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說不出的開心,邊走邊跟那人說話。 「今天在公司又被同事排擠了。」 「其實我還是更喜歡畫畫。」 都是他平日絕不會說的真心話,奇怪的是身旁的人一直沒有出聲。 沈默轉頭道:「周揚,你怎麼不說話?」 那人頓住腳步,說:「我不是周揚。」 沈默定睛一看,只見那人長身玉立、相貌英俊,卻是季明軒。 「季先生……」 季明軒冷笑一聲,甩開了他的手。沈默像是突然不會走路了,一下撲倒在冰涼的雪地上。 他的心一悸,猛地驚醒過來,聽見季明軒的聲音說:「你怎麼睡個覺也能滾到地上去?」 說著開了床頭的壁燈。 沈默還陷在剛才的夢境中,怔怔看了他一會兒,才醒悟到自己是從床上滾下來了。他一點點從地上爬起來,表情仍有些茫然。 季明軒掀開被子道:「過來。」 沈默帶著一身寒氣鑽進被子裡。季明軒懷中十分溫暖,熱得他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往旁邊挪了挪。 但很快又被季明軒撈回來。 季明軒用一條胳膊圈住他,說:「別動,你是還想再摔一次嗎?」 沈默便不敢亂動了。他走了困,有點睡不著了,問:「季先生是被我吵醒的?」 「睡了一整天,本來也睡夠了。」 「季先生的身體好點了嗎?」 季明軒低下頭,額頭與他的額頭碰在一處,說:「已經好了。」 沈默只覺得一片熱,也分不出有沒有退燒,想了想道:「最好還是去一下醫院。」 季明軒立刻露出厭惡的表情,說:「不去。」 沈默沒想到他這麼討厭醫院。他記起三年前自己住院的時候,季明軒好似來醫院看過他。 ��來他傷癒出院,大概有半年的時間,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有時候只是坐在窗口看車來車往,一天也就過去了。他幾乎沒有多少那段時間的記憶,只記得自己因為交不起房租被趕了出來,是季明軒將他帶回別墅,之後又給他安排工作,讓他的生活重回正軌。 那半年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他會毫無記憶? 沈默怎麼也想不起來,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季明軒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第二天就已經退了燒,可以坐在床上處理公司的事了。季安安一直沒有回來,沈默乾脆多請了一天假陪他。 季明軒也不客氣,盡情使喚沈默幹這幹那,午飯前竟還報出一串菜名來。幸好沈默廚藝不差,挑著做了幾道菜,勉強讓季先生滿意了。 下午沈默出門採購,回來後發現自己的幾件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全都跑去季明軒房裡了。 沈默提起這事的時候,季明軒正用筆記型電腦發一封郵件,頭也不抬地說:「你這幾天不是要照顧我嗎?搬過來睡才更方便。」 「我以為季先生的病已經好了。」 季明軒適時咳嗽一聲,說:「還沒痊癒。」 沈默只好問:「季小姐什麼時候回來?」 「安安出去旅行了,要下周才回來。」 「季小姐一個人去的?」 季明軒扯動嘴角,抬起頭來看了沈默一眼,說:「你覺得可能嗎?」 沈默立刻明白了:「她是跟周揚一起去的?」 季明軒點點頭,又說:「是十二號那天走的。」 十二號就是下雪的那一天。 周揚說想跟他見個面,在第一次約會的地方等他,但沈默沒去赴約。周揚等不到他,轉頭就跟季安安走了。 如果他去了會怎麼樣? 沈默望瞭望窗外明晃晃的陽光,沒讓自己再想下去。 季明軒又在家裡休息了兩天才去公司。沈默也重新回去上班,繼續他混日子的生活。同事依然對他不友好,日復一日沒什麼變化。 唯一的改變就是季明軒。 他從前除了忙工作,還有各種應酬,常常三更半夜才回家,夜不歸宿也是家常便飯。這段時間卻像變了個人,天天按時上下班,晚飯也是回家吃,每天下午就已把菜單發到沈默手機上。 連司機老張也說:「季先生總算是收心了,晚上不必開車出去,不知輕鬆多少。」 沈默道:「那你豈不是少了加班費?」 老張倒也看得開,說:「情願多點時間陪老婆孩子。」 季明軒卻不知為什麼修身養性。 他性格反覆無常,沈默不敢隨意亂猜,若是不小心猜錯了,豈非太過尷尬?
過完這個星期後,季安安終於回來了。 她去了某太平洋上的島國,著名的度假勝地,回來時皮膚曬得微紅,穿當季的時髦套裝,眼波溫柔得如同海水。 季安安一進門就取出買給沈默的禮物,笑著說:「可惜周揚家中出了點事,要急著趕回來,否則還可多買一些。」 「已經夠多了。」沈默問,「那邊好玩嗎?」 「當然。海水實在是藍,我們白天乘小艇出海,到傍晚時才回來,晚上就手牽著手在沙灘上散步,月光下的沙灘比白天更迷人……真想一直留在那裡。」 季明軒道:「不過出去一趟,心都玩野了。」 季安安轉回身抱住他的胳膊,道:「多謝大哥送我機票,下次你跟沈大哥一起去玩吧。」 沈默抬頭望向季明軒,問:「是季先生安排你們去旅行的?」 兩人視線相遇,季明軒從從容容道:「是我。」 季安安道:「那天大哥拿出機票,真是嚇我一跳,時間這麼趕,連東西也來不及收拾。」 「這樣才是驚喜。」 「不過確實玩得開心,而且周揚……」季安安驀地臉紅一下,停下來看著季明軒道,「大哥,我有話跟你講。」 沈默相當識趣,立刻說:「我去準備晚餐。」 說完就進了廚房,留他們兄妹倆在客廳說話。 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窗外飄進來飯菜的香氣。食材都是現成的,沈默從冰箱裡取了幾棵菜出來洗。 他想到十二號那天,周揚約了他在老地方見面,也正是同一天,季明軒給季安安準備了飛機票。 難道只是巧合? 如果他那天去赴約了會怎麼樣? 可能又撲一個空,一個人在大雪中等到天黑。 是水太涼了,沈默的手抖了一下,冷得鑽心刺骨。他連忙關了水,聽見季明軒從外面走進來,問他道:「要不要我幫忙?」 沈默說:「不用不用,很快就好了。季小姐是不是餓了?」 「沒有,她玩得太累,先回房間休息了。」 季明軒說完後並不離開,只是靠在門邊上看著沈默忙碌。沈默洗完菜後又削了幾個土豆,切土豆的時候就在想,是做成紅燒的還是咖哩的? 剛想問一問季明軒,就聽季明軒開口道:「安安剛才跟我說,周揚向她求婚了。」 沈默一刀切下去,刀口有點斜,把土豆塊切得太大了。 啊,他想,那隻能做咖哩味了。 他低著頭,繼續一刀一刀地切土豆。 季明軒深深看他一眼,道:「安安已經答應了。」 「那多好。」沈默滿腦子都想著一會兒怎麼做咖哩土豆,機械似的說,「戀愛談久了總是要結婚的。」 季明軒站在門邊看了他片刻,然後轉身走了。 吃晚飯時沈默舉杯向季安安道賀,又問到婚禮是什麼時候。 季安安只喝了一點飲料,但是一張臉卻紅了,說:「沒有這麼快結婚,不過大哥說應當先訂婚。」 「這件事我會跟周家的長輩商量。」季明軒拍了拍沈默的手,道,「以後周揚跟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沈默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也能算在那個我們裡。 季安安吃了一口菜,取笑道:「沈大哥今天可失手了,咖哩土豆做得太鹹了。」 沈默也嘗了一口。 真是咸,鹹得都帶出苦味來了。但他還是嚥了下去,平靜道:「我下次做成紅燒的。」 晚上沈默又忘了要搬回自己房間的事,仍舊跟季明軒躺在一張床上。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的,沒想到一夜好眠。第二天還睡過頭了,醒來時季明軒已經去了公司。 他跳起來洗漱一番,匆匆忙忙趕去上班,結果還是遲到了一點。不過也沒人管他,同事們只是瞥了他一眼,又接著聊起八卦來。 「現在的有錢人幺蛾子就是多,動不動就在外面養小情人。」 「噓,你是怕別人聽不見嗎?」 「養情人還是好的,最可笑的是弄出私生子來,聽說那個周家……」 「哪個周家?」 「就是那個有名的……」 「哦,我聽說周家只有一個獨子啊。」 「現在不是啦,前不久從外頭領了一個私生子回來,已經二十來歲了,現在人人喊他二少。」 「這麼大的私生子?那豈不是還要搶起家產來?」 「這倒未必,若是周家和季家聯姻……」 後面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沈默再也聽不清了,不過這隻言片語,已經足夠令他驚訝。說到H市鼎鼎有名的周家,除了周揚家不作他想。但私生子是怎麼回事?難道周揚還有個弟弟? 這事實在不算什麼秘密,沈默甚至不用四處打聽,只是跟季安安聊天時套了幾句話,季安安就全都說了出來。 「的確有這麼個人,是周伯父年輕時的舊情人生的,只比周揚小了兩歲,前不久已經認祖歸宗了。」 「我昨天回來時見過他一面,長得一臉輕浮相,很會花言巧語,周伯父倒是挺喜歡他,還安排了他進公司做事。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周伯母才急著打電話叫周揚回來。」 「原本週伯父和周伯母相敬如賓,不知多少人羨慕,誰知竟會出這種事。」季安安嘆一口氣,但旋即又笑起來,「不過我跟周揚不一樣,我們倆是青梅竹馬,這麼多年的感情,誰也比不過的。」 沈默覺得胸口發悶,又跟季安安聊了幾句,就回房間休息了。隔一會兒季明軒忙完了公事,也躺到床上來。 關了燈之後,沈默在一片黑暗中說:「這樣對季小姐不公平。」 「什麼?」 「她以為她跟周揚是真心相愛的。」 季明軒說:「難道不是嗎?」 沈默靜了一下,道:「十二號那天,周揚原本約了我見面。」 季明軒「嗯」了一聲,絲毫也不驚訝。 沈默的心怦怦直跳,他早就懷疑季明軒知道這件事,但是到了此時此刻才得到確認。 那兩張飛機票……果然是故意的嗎? 「就算約了你見面又怎麼樣?他最後還是選了安安。」 「那是因為季先生使了手段。」 季明軒輕哼一聲:「你以為是我威脅了周揚?錯了,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不過是提前告訴他一個消息,讓他知道他父親在外面還有一個私生子。他並非周家唯一的繼承人,他的任何舉動,都可能影響到他在周家的地位。我把所有的利害關係擺在周揚面前,然後……」 季明軒笑了笑,說:「是他自己做出了決定。」 周揚會做出哪種選擇,沈默三年前就已經知道了,如今不過是再重複一遍而已。他的一顆心早已麻木,只是在為季安安擔心。 「如此得來的,只不過是虛假的愛情。」 「如今只有中學生才談情說愛,成年人講究的是利益,你知道周季兩家聯姻,能帶來多少好處嗎?至於愛情……」雖是在黑暗中,但沈默想像得出,季明軒定是露出了不屑一顧的表情,「不管喜不喜歡,先把人綁住了再說,反正日子過久了總會有感情的。」 「若一直沒有感情呢?」 「那樣,」季明軒彷彿笑了一下,低聲道,「一輩子也已經過去了。」
第六章
簡直就是自欺欺人。 當然沈默也知道,多數商業聯姻都是如此的。 「這豈不是跟周揚的父母一樣?」 季明軒冷冷道:「不然呢?難道要像你跟周揚那樣私奔嗎?」 沈默呆了呆。 季明軒似也覺得自己失態,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覺了。 沈默一時卻睡不著了,回味了一下兩人剛才的談話,半邊臉頰隱隱發燙。 季明軒最後的私奔兩個字用得實在是好,他年少無知的時候,可不正作過這樣的夢?只不過這個夢,後來被現實狠狠擊碎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膽子,竟敢這樣同季先生說話。就算季明軒的愛情觀跟他天差地遠,那又有什麼關係?他何必針鋒相對,非要跟季明軒爭個對錯? 是沒必要。 更是沒資格。 前男友快結婚了,被拋下的人有點情緒也正常——沈默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終於沉沉入睡。 他第二天又起晚了,緊趕慢趕才沒遲到。同事們依然在辦公室裡聊八卦,私生子一事在周家掀起軒然大波,但是在其他人眼裡也不過是無聊時的談資罷了。過了一夜,話題又已翻過一輪,眾人興致勃勃地聊起娛樂圈的事。 「就是那個趙奕,最近剛紅起來的那個,人人都說他是有後台的。」 「在娛樂圈混的人,哪個沒有靠山?」 「但他相貌確實好,且又會做人,從前一直默默無聞的,近來真是時來運轉,部部戲當主演。」 「是眼光好,跟對了人。」 說完一眾人都笑起來。 沈默覺得有點熱,起身開了一扇窗透氣。 晚上回到家發現季安安在生悶氣,一問才知道季明軒原本答應了陪她吃飯,結果臨時又有應酬。 「一年到頭都在應酬,也不知道能一起吃幾頓飯。沈大哥你怎麼受得了?」 沈默能怎麼答?只得說:「習慣了。」 接著問:「怎麼不找周揚陪你吃飯?」 「周揚正為了家裡的事焦頭爛額呢。」季安安嘆了口氣,道,「不過沒關係,大哥說很快就能解決了。」 對季明軒真是全心全意的信賴。 沈默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有說。或許季明軒說得對,周揚跟季安安各取所需,這樣也能過完一輩子。 沈默原本以為季明軒跟從前一樣,應酬著應酬著就睡外面了,不料到了晚上十點多,他還是回家了。季明軒身上帶著一點酒氣,但是眼神清明,完全不見醉意。 果然喝醉酒的季先生是難得一見的。 「季先生回來了?」 「嗯。」 「季小姐在抱怨你沒陪她吃飯。」 「我知道。」 季明軒洗了個澡就躺下睡覺了,統共只跟沈默說了兩句話。第二天他補上了欠季安安的那頓飯,全程呵護備至,卻連眼風也不掃沈默一下。 如此過了幾天,沈默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季明軒是在跟他冷戰。 印象中這還是第一次。以前季明軒若是不想理他,十天半個月不回家也就是了,這次卻不一樣,應酬到再晚也要回家睡,然後故意用背脊對著他。 沈默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天晚上說的話得罪了季先生。他倒是不怕被冷落,反正在公司已當慣了透明人。就像他對季安安說的,很多事情漸漸就習慣了。 不過他想,應當是時候搬回自己房間了。 並不是戴一式一樣的戒指就是情侶。 也不是躺在一張床上就一定能交心。 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同床異夢。 沈默一個人悄悄搬了房間。他晚上沾了枕頭就睡著了,誰知第二天醒來一看,發現季明軒仍舊躺在他旁邊。他呆了一瞬,還當是自己夢遊了,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確定是在自己的房間。 季明軒睡得正熟。 這時天色已亮了一半,晨光靜靜照在他臉上。他雙目緊閉著,頭髮也有一絲凌亂,看上去比平常少了幾分氣勢,倒是顯得更年輕了些。 沈默湊近一點,能看到他長長的眼睫投下的陰影。 就在這個時候,季明軒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眸色烏黑,目光直勾勾望過來,與沈默撞個正著。 沈默不知為何有些心慌,稍微避開一點,問:「季先生醒了?」 季明軒好似還沒睡醒,又望了他一陣,才點頭道:「嗯。」 「季先生昨晚怎麼睡在這裡?」 季明軒慢慢坐起身,坦然道:「我們兩人若是分房睡,豈不是會讓安安起疑?」 並不提他從前夜不歸宿的事。 沈默嘴笨,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而季明軒已經做了決定:「這幾天先住你這裡吧。」 說完就掀開被子下了床。 季明軒穿襯衫的時候,沈默無意中注意到,他還戴著季安安之前送的袖扣。看得出季明軒是真心寵愛這個唯一的妹妹,沈默沒辦法,只好配合著把戲演下去了。
這天剛好又是週末。 季明軒吃完早飯就去公司了,季安安不用上班,便換了位子坐到沈默身邊來,問:「沈大哥,你跟我哥是不是吵架了?」 沈默沒想到還是被她看出了端倪,嘴上卻說:「沒有,我跟明軒……好得很。」 季安安並不信他,道:「別的我不敢說,但大哥是不是心情不好,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這幾天明顯是在生悶氣。」 沈默不好承認,只能繼續裝傻。 季安安道:「我母親過世得早,父親又整天忙公司的事,我差不多是大哥一手帶大的。大哥雖然脾氣不好,但對自家人可是寵得要命,你們要是真吵架了,你只要哄哄他就好了。」 哄季明軒? 季先生又不是小學生,讓他怎麼哄? 沈默光是想像一下那個畫面就覺得可笑。他跟季明軒的冷戰還沒結束,季安安跟周揚訂婚的日子倒是先定下來了。 可能也是周家最近情況複雜,急著要和季家聯姻,所以訂婚的日子選得很近,訂婚宴則是選在H市最有名的王朝酒店。 沈默本來想藉故不去的,但禁不住季安安軟磨硬泡,最後還是決定去走個過場。
訂婚那天天氣極好,到場的多是周季兩家商場上的朋友,沈默沒見著什麼熟人,便一個人隨處走了走。酒店大廳裡金碧輝煌,懸在頂上的水晶燈尤其漂亮,不斷變換著絢爛色彩。 沈默看得正出神,忽聽有人叫他:「沈先生。」 沈默一回頭,就看見一身白西裝的趙奕。趙奕本來相貌就好,白色又格外襯人,在人群中也似閃閃發光,舉手投足都能吸引目光。 沈默沒想到會遇上他,怔了一下才道:「趙先生也來了?」 「周家跟季家聯姻,可是本市的一段佳話,我當然要來湊湊熱鬧。而且我的那張邀請函……」趙奕沖沈默一笑,說,「是季先生親手給我的。」 沈默聽他提起來,才想起自己好幾天沒見過季明軒了。他晚上睡得沉,季明軒最近又忙著訂婚的事,也不知有沒有回家來睡。 趙奕四下看了看,問:「怎麼不見季先生?」 沈默道:「明軒朋友多,在忙著招呼客人。」 「季先生真是大忙人。」 「一貫如此。」 沈默對上趙奕,總覺得有些尷尬,原本想敷衍幾句就走開的,不料大廳的燈在這時暗了下來。 接著音樂聲響起,周揚跟季安安攜手走了出來。兩人都穿正裝,周揚的黑西裝配上季安安的純白小禮服,真正是一對璧人。全場唯一的一束光打在兩人身上,晃得人有些眼暈。 沈默遠遠瞧著,覺得一切都不真切。他對周揚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年前,對眼前這個即將成為季安安丈夫的男人,反而感到陌生了。 沈默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季明軒也站在不遠處。 季明軒的目光掃過來,彷彿在他身上停頓了一下,然後又飛快掠了過去。 沈默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他聽見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季家淨出俊男美女。」 「妹妹都快結婚了,當哥哥的卻還沒動靜。」 「季先生的花邊新聞可不少,且他若是想結婚,多少名媛淑女任他選。」 趙奕也聽到這番話,看了沈默一眼,輕輕佻一下眉梢。 沈默愈發覺得不自在起來。 好在訂婚宴就是走個流程,周揚跟季安安切完了蛋糕、倒完了香檳,一切便告結束。兩人擁吻時,大家紛紛鼓掌祝福,沈默在人群中拍得兩隻手都疼了。 隨後燈光重新亮起來。季安安當沈默是自家人,徑直走過來找他說話。她剛在台上喝了點酒,兩邊臉頰紅撲撲的,更添了一分豔色。她左手已戴上了訂婚戒指,在水晶燈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季安安拍著胸口道:「剛才真是緊張。」 「人人都這樣。」沈默真心道,「恭喜。」 季安安笑著抿一口酒,問:「我看大哥今天心情不錯,你們是和好了嗎?」 沈默想也不想,道:「當然。」 季安安不無羨慕:「我跟周揚……最好似你和大哥。」 沈默說:「你們只會比我們更好。」 兩人正說著話,遠遠看見趙奕端了酒杯去找季明軒。 季安安也聽說過一些緋聞,有點不大高興,小聲嘀咕道:「他怎麼也來了?」 邊說邊拉起沈默的手,道:「我們過去找大哥。」 沈默掙扎不脫,只好被她拉著走。 半路上跟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擦肩而過。那人長相普通,只是眉骨處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看起來頗為打眼。 沈默只瞥了他一眼,一張臉瞬間變得蒼白,兩條腿像是重逾千金,整個人僵在原地,連一步也邁不開去。 季安安回頭道:「沈大哥,你怎麼了?」 沈默被她握著的那隻手也是冰涼冰涼的,道:「剛才那個人……」 「誰?」季安安回頭張望一番,說,「哦,你是說臉上有疤的那個人?他是周伯母找來的保鏢,負責訂婚宴的安保工作,好像還是周揚的遠房表哥。」 「他長得凶神惡煞的,確實挺嚇人。」季安安悄聲道,「聽說他是在道上混的,從前還坐過牢,前不久才剛從牢裡出來。」 沈默臉上一點血色也無,過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低聲說:「……我知道。」 季安安沒聽清沈默說了什麼,接著道:「其實我也不太喜歡周揚這個表哥,不過周伯母要照顧親戚,也是沒辦法。不管這人是什麼身份,只要我們不去惹他就沒事了。」 沈默說:「是。」 聲音不自覺地有些顫抖。惹到那人會有什麼下場,他是最清楚不過的。 季安安到這時才覺得不對勁,叫道:「沈大哥?」 沈默仿若驚弓之鳥,竟被這一聲嚇到了。 他立在人聲鼎沸的酒店大廳裡,竟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真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周揚有事要回家幾天,他自己一個人出門買東西,作夢也料不到會被綁架…… 「沈大哥?你還好吧?」季安安又叫一聲。 沈默猛然回過神,勉強鎮定下來,說:「我有點不舒服,想去一下洗手間。」 季安安見他臉色確實不好,便鬆開了他的手問:「要不要叫大哥陪你去?」 沈默朝季明軒的方向望一望。 他正同趙奕說話,兩人不知聊到什麼,趙奕笑得十分開心,一雙眼睛只是黏在季明軒身上。 沈默搖頭道:「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他撥開人群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大廳裡的燈光有些太刺眼了,打在人臉上白晃晃的一片,無論男女老幼,眉骨處都似有一道猙獰疤痕。短短一段路,沈默走得極慢極慢,走進洗手間時額角全是冷汗,連鬢髮也被打濕了。 鏡子中映出來的臉白得嚇人,沈默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洗手。 冰涼的水嘩嘩衝著他的手。 他右手的傷早就痊癒了,手上連一點傷痕也沒留下,但他永遠忘不了曾經有人將他的手踏在地上,一根一根踩斷他的手指。 被綁架的時候,他原本有過逃跑的機會。他躲在草叢中,一遍一遍撥打周揚的電話,但是那個記在心尖上的號碼,偏偏怎麼也打不通了。 後來他被抓回去,才從那群人口中聽說,周揚是跟季安安一起出國了。多可笑,他這個被拋下的人,竟然最後一個知道真相。 當時他渾身是傷地躺在地上,手指被人踩得變了形,親耳聽見骨頭斷裂的咔擦聲,疼得叫也叫不出來。 真正刻骨銘心。 「噠、噠、噠。」 洗手間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沈默的手一抖,彷彿又回到了拚命逃跑的那個時候,他慌不擇路地躲進一間隔間裡,死鎖住了門。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轉進了洗手間裡,在每一個隔間前停留片刻,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沈默怕得不行,從衣袋裡摸出手機,飛快地按下一串記得爛熟的號碼。 手機螢幕上立刻跳出季明軒三個字。 沈默呆了呆,怔怔看著這個名字。 他幾乎忘了身處何時何地,但還記得自己跟季明軒正在冷戰。 若是打過去,季先生會不會接電話? 他害怕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害怕那段噩夢般的回憶,但是更怕撥了電話過去……依然是無人接聽。 可能季明軒只顧著跟趙奕說笑,根本聽不到電話鈴響。 沈默盯著螢幕上那三個字,看得眼睛都酸了,才用冰冷的手指按下了刪除鍵。 三年前的那一天,他叫了無數遍周揚的名字。 直到後來在醫院病房醒過來,他才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會來救他。 腳步聲越來越近。 沈默深吸一口氣,一隻手抓著手機,另一隻手慢慢握成了拳頭。 那腳步聲在他藏身的隔間前停了下來,接著就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沈默身體抖得停不下來,他怕自己不小心發出聲音,連忙將手指塞進嘴裡用力咬住。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外面有人叫他道:「沈默。」 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 沈默渾身一震,彷彿忽然落進了某個夢境中。他身上僅剩的一點力氣也消失無蹤,手撐在門板上,小聲問:「季先生?」 是怕聲音太響,自己會倏然醒轉過來。 季明軒說:「是我。」 沈默安靜片刻,慢慢開了隔間的門。 站在門外的自然是季明軒。因為是季安安訂婚,他今日的穿著格外講究,西裝筆挺,氣宇軒昂。 他看著沈默道:「聽安安說你身體不舒服?」 沈默沒有作聲,只怔怔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低頭去翻自己的手機。輸入一串號碼後,螢幕上再度跳出「季明軒」三個字,他這次沒有遲疑,直接按下了撥號鍵。 鈴聲很快響了起來。 季明軒表情微愕,但還是取出了手機。 沈默握著手機與他對視,耳邊傳來等待接聽的「嘟嘟」聲,緊張得手心微微冒汗。不知過了多久,手機裡響起季明軒略顯低沉的嗓音:『沈默?』 他撥了無數次的這通電話……終於有人接聽。 沈默腳下一軟,差點摔在地上。 季明軒及時扶住他胳膊,問:「怎麼回事?生病了嗎?」 「季先生……」沈默捉著季明軒的衣襟道,「我看到那個人了……」 「什麼人?」 沈默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只是在眉骨處比劃了一下,道:「這裡……有一道疤。」 他說得沒頭沒尾,自己也覺得語無倫次,偏偏季明軒聽懂了。 季明軒「唔」了一聲,說:「原來是他。」 又說:「我倒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從牢裡出來了。」 沈默反而覺得奇怪:「季先生還記得那個人?」 季明軒沒回答,只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直直望進他眼睛裡,問:「怕嗎?」 沈默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也知道自己有點被害妄想了,當年他被人綁架,完全是因為周揚的緣故,現在他跟周揚毫無關係,誰會來注意他這個小人物? 但當時的恐懼深深刻印在身體裡,他實在控制不住。 沈默不說話,季明軒便沒再追問,握一握他的手道:「怎麼這麼涼?」 說完就脫了外套下來丟在他身上。 沈默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接住季明軒的西裝。 季明軒一邊動手挽起襯衣的袖子,一邊對他說:「在這裡等我回來。」 「季先生?」沈默一頭霧水。 季明軒沒理他,轉身朝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卻又回過頭望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說:「等著。」 沈默已經習慣聽他的話了,也生不出別的念頭來,就抱著那件西裝在洗手間等他。 西裝上還殘留著季明軒的體溫。 說來也怪,只是跟他說了幾句話,沈默就覺得定下心來,先前的種種恐懼竟如潮水般退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聲。 沈默不知出了什麼事,連忙循聲跑了出去。走了沒幾步,就見通往大廳的走廊上圍了一圈人,遠遠的就能聽見別人的議論聲。 「真是想不到,那個季先生竟然……」 「是不是喝醉酒了?」 「誰知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沈默聽說跟季明軒有關,更是緊張了一下,抱緊懷裡的西裝,撥開人群往前面擠去。他好不容易擠進圈內,只見季明軒立在那裡,身上只穿一件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處。他右手不知為何受了傷,滲出一點點血跡來。 而不遠處的地上則躺了一個人,眉骨處疤痕猙獰,但臉上卻掛了彩,樣子十分狼狽。 看到這樣一副場面,沈默就算是笨蛋,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呆呆立在原處。 季明軒目光一掃,很快發現了他。他沖沈默招一招手,若無其事道:「不是叫你等我嗎?」 沈默只覺心跳快得無以復加。 他一步步朝季明軒走過去。 他早已明白的,這世上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會來救他。 但若是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呢? 那麼…… 那麼還有季先生。
第七章
沈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季明軒身邊的,反正等他回過神來,季明軒已經握牢他的手了。 過了一會兒周揚匆匆跑過來,見季明軒跟沈默兩手交握,表情不禁一怔,但他很快掩飾過去,問:「出什麼事了?」 「沒事,」季明軒放下襯衣的袖子,淡淡道,「酒喝得有點多,不小心撞了一下。」 看現場的情形就知道他是睜眼說瞎話,但眾人雖然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出聲反駁他。 周揚便也順勢道:「原來如此。」 季明軒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十分自然地說:「剩下的你幫我處理一下吧,妹夫。」 「是,」周揚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道,「大哥。」 說完將目光轉到沈默身上,沈默還來不及與他對視,就已被季明軒拖走了。 沈默身不由己地跟著季明軒往前走,瞥見趙奕也站在人群中,但季明軒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走出了酒店大廳。 大廳外有一處小花園,同樣花重金打造得美輪美奐,中間一條小溪緩緩流淌,周邊栽滿了各種不知名的植物。這一晚正好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月光悄然灑落下來,有種靜謐而美好的味道。 季明軒緩下腳步,說:「出來醒醒酒。」 沈默見識過他喝醉酒的樣子,知道他現在清醒得很,不過並不揭穿他,只是望著他的手道:「季先生受傷了。」 季明軒這才想起來,滿不在乎地說:「擦破點皮而已。」 沈默抓起他的手,藉著月光仔細看了看,見果然只是一點皮外傷,但打人能打成這個樣子,可見動手時下了狠勁。 他的心怦怦跳著,這時候仍像在夢中一樣。 或者他連作夢也想不到,季先生這樣的人,竟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人打架。 他握著季明軒的手問:「要不要去醫院?」 接著又自言自語道:「這麼多人都看見你動手打人了,明天報紙上不知怎麼寫?」 季明軒好笑道:「怎麼寫?最多就是寫季家跟周家聯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別的一句也不會多提。」 憑季明軒的本事,要壓下這件事,實在是輕而易舉。但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自重身份,絕不肯在公眾場合失了風度。 所以季明軒今日這番舉動,不知讓多少人跌破眼鏡。 「季先生。」 「嗯?」 「你剛才……為什麼打那個人?」 沈默心中隱隱知道答案,可是又不敢確定,想聽季明軒親口說出來。 偏偏季明軒並不答他,只是反手扣住他的手,道:「陪我走一走吧。」 這處花園並不算大,稍微走幾步就到頭了。季明軒像是嫌走不夠似的,拉著沈默的手繞了一圈又一圈。 沈默見他始終不說話,便開始亂七八糟地想起心事來。他的思緒正不知道飄在哪裡,忽聽季明軒叫他道:「沈默。」 沈默茫然地轉過頭,這才發現季明軒已經停住了腳步,正低頭望著他。 朦朧的月色將他的五官勾勒得格外動人。 他靜靜望著沈默,像是已經看了許久許久,目光如水一般,溫柔地從他臉上拂過。 沈默的心又跳起來,忍不住道:「季先生……」 月光寂靜無聲。 季明軒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低下頭來,輕輕吻住了沈默的唇。
沈默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昏沉沉的。他明明滴酒未沾,卻像喝酒喝高斷了片,許多記憶都變得模模糊糊的。比如周揚跟季安安那場盛大的訂婚宴,再比如那個讓他害怕到發抖的疤臉男人。唯一清楚記得的,就是季明軒挽起袖子跟人打架的樣子,以及……月光下的那個吻。 沈默抬手摸了���嘴唇,過了一個晚上,依然有種微微發麻的錯覺。 他今天起得晚了,到樓下時季家兄妹已經在餐廳了,季安安正纏著季明軒追問昨天晚上的事。 「聽說周揚那個表哥以前是混黑道的,哥你怎麼敢跟他動手?你就不怕被他一拳撂倒嗎?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季明軒被她纏不過,只好答道:「我知道。不怕。不可能發生那種事。」 季安安的八卦之心沒有得到滿足,托著下��道:「別人都說哥你昨晚喝醉了,但是據我所知,你的酒量應該沒這麼差。」 季明軒隨意道:「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季安安顯然並不滿意這個答案,見沈默剛好走過來,便問道:「沈大哥,你昨天也跟我哥在一起,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喝醉?」 沈默雖然知道前因後果,卻沒法向季安安解釋,幸好季明軒替他解了圍,轉移話題道:「安安,你今天是不是休息?」 「是啊,今天週末嘛。」 「下午有個車展,你自己去選輛車,就當是我送你的訂婚禮物。」 「車庫裡這麼多車擺著,隨便開哪輛都行,何必再買新的?」 「那不一樣。」季明軒笑笑,目光轉向沈默,「我今天有事要忙,你陪安安去吧,順便也看看有沒有中意的車。又不是沒駕照,沒必要天天走路上班。」 沈默沒想到會扯上自己,剛想開口拒絕,季安安已經搶先道:「行行行,我跟沈大哥一塊去,肯定能挑中合適的車。哥你儘管放心吧。」 邊說邊沖季明軒眨了眨眼睛。 季明軒「哼」地輕笑一聲,沒再多說什麼,吃完早飯就去公司了。 季安安回房間換了身衣服化了個妝,然後就纏著沈默一起出門。沈默自是磨不過她,只好陪她去了。
兩人在外頭吃了頓午飯。季安安一路上都在聊車的話題,問沈默喜歡什麼牌子、哪個型號、哪種排量的車。沈默平時對這些並不關注,一時也說不上好惡,便道:「你喜歡就好,我只是隨便看看,並不是一定要買。」 季安安瞧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以為大哥真是要送我訂婚禮物?他是想給你買車,又不好意思直說,所以才拿我當幌子呢。信不信你今天要是沒挑中車,他明天就扔給你一把車鑰匙,還是貴得要死的那種?」 換成以前沈默肯定是不信的,但經歷過昨晚的那些事後,他反倒有些不確定了。他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性格,不像季明軒連買個車都這麼迂迴,所以怎麼也猜不透季先生的心思。 沈默一心琢磨著季明軒的事,沒想到到了車展上,竟然遇見了周揚。 季安安也是驚訝,小聲說:「我只發了個簡訊給他,可沒叫他過來。」 但畢竟是熱戀中的人,能見面自是欣喜,她笑著對周揚道:「你怎麼也來了?」 「未婚妻要選車,我當然要過來看看。」 「你不是說家裡有事嗎?你那個表哥……」 「已經處理好了。」周揚的面色沉了沉,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沈默臉上掃過,道,「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看來要吃一點苦頭了。」 季安安立刻跳出來維護她哥,道:「我哥也不是仗勢欺人的人,昨晚會在訂婚宴上動手,肯定是有原因的。」 周揚點點頭:「我猜也是如此。」 他似乎不想多談這件事,道:「我們先去看車吧。」 季安安卻「咦」了一聲,指著不遠處說:「那邊那個不是你新認的弟弟嗎?」 昨天在訂婚宴上,沈默也遠遠見過周揚那個私生子弟弟,這時離近了再看,果然與周揚有幾分相像。只是兩人的氣質截然不同,周揚少言寡語,他弟弟周楚卻能說會道,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 周揚對這個剛認祖歸宗的弟弟沒什麼好感,冷淡道:「他剛回周家沒多久,還沒買車,所以也跟過來看看。」 「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不用理他。」 季安安本身對周楚沒什麼好感,便挽了周揚的手往前走。沈默跟他們走在一起難免覺得尷尬,乾脆提出自己一個人到處逛逛。 季安安還惦記著季明軒分配給她的「任務」,反而是周揚道:「男人跟女人的眼光差得很遠,就讓沈默自己看吧。」 季安安這才答應,跟周揚攜手走了。 沈默記得季明軒從前也提過給他買車的事,不過都被他拒絕了,這次認真考慮了一下,覺得有輛車代步倒也不錯。當然用不著花季明軒的錢,他工作了幾年也有些積蓄,買輛經濟實用型的車還是負擔得起的。 既然動了這個念頭,沈默便專心看起車來,後來還真給他找到一輛合適的,剛想坐進去試試,就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默回頭一看,沒想到竟是周揚。 他四下看了看,並不見季安安的身影:「季小姐呢?」 「她去洗手間了。」周揚說著,伸手扯住沈默的胳膊,道,「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沈默立刻道:「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說的。」 「沈默……」周圍人太多,周揚儘量壓低了聲音,「我今天原本不用來的,是聽安安說你在這裡,才特意過來找你。」 「別忘了,你昨天才跟季小姐訂婚。」 周揚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但他還是抓著沈默的手不放,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沈默不想跟他在公眾場合鬧起來,只好跟著他往安全出口走去,到了樓梯間就不願意再走了,甩開他的手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周揚卻不作聲了,神色複雜地望了他許久,才開口道:「三年前,我去國外的那段時間……你是不是出了意外?」 沈默的身體微微一僵,過了一會兒才說:「這麼久以前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 「昨晚季明軒動手打人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他這麼驕傲的人,怎麼會跟一個保鏢過不去?後來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我那個表哥嘴裡套出話來,他說,曾經帶人去找過你的麻煩。」 沈默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周揚本就跟他離得極近,這時又往前走了一步,問:「我去國外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回來之後怎麼也聯繫不上你,當時你在哪裡?」 「現在再來說這些,有意義嗎?」 「當然有!我一直以為你是變了心才會跟我分手,但如果……」 「如果不是,又能怎麼樣?你要跟季小姐退婚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那個表哥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來對付我?」 周揚被問得啞口無言。 沈默見他這個樣子,忽然覺得好笑。 他也真的笑了一下,伸手替周揚整了整衣領。這是從前他們親密無間的時候,他常常做的一件事。 「你明明知道原因,只是不敢承認罷了。你的父母,至少是你的母親,早就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了。她特意找人來警告我,讓我——永遠別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周揚面色鐵青,問:「你當初……」 「不必再提當初的事了。」沈默替他整好了衣領,輕輕撫平襯衣上的皺痕,道,「還是珍惜現在吧。季小姐對你一片真心,你別辜負了她。」 三年前剛剛出事那會兒,沈默心中不是沒有怨氣的,但他現在的心態反而平和了下來。這世上無疾而終的愛情太多太多,沒必要為此尋死覓活。 他說完了該說的話,也不管周揚是如何想的,轉身走出了樓梯間。 走到出口時,忽聽「啪嗒」一聲輕響。 沈默隨意瞥了一眼,原來是有人靠在牆邊抽煙,那人剛好也抬起頭來看他,臉孔有幾分眼熟,竟是周揚的弟弟周楚。 沈默暗暗驚訝,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聽見他跟周揚說的話? 那個周楚倒是個自來熟的,細長的眼睛眯了眯,送沈默一個微笑。 沈默仔細想了想,他跟周揚的談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因此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只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發生了這麼個小插曲後,他買車的心思也淡了點,接下來都是走馬觀花,什麼也沒看上。倒是季安安選中了一輛車,最後還是周揚簽的單。 雖然周揚家裡有事,沒辦法陪未婚妻共進晚餐,不過季安安還是心情大好,一路上跟沈默有說有笑的。晚上季明軒一回家,她就急著說了這件事。 季明軒含笑聽了,語氣裡不無惆悵:「原本是我想送你禮物的,沒想到卻被妹夫搶先了。」 季安安忙把沈默推了出來,道:「哥你要送就送沈大哥吧。」 季明軒這才看向沈默,問:「怎麼樣?有選中的車嗎?」 「沒看到合適的。」 「那就算了。」 季明軒語氣平淡,看不出是喜是怒。 沈默從前最怕他這個樣子,常擔心自己是不是罪了季先生。但現在卻不怕了,只是望向季明軒的右手。 季明軒昨天打人時手上受了點傷,回來後沈默給他上了藥,又翻箱倒櫃的找出OK繃來貼上了。那OK繃也不知是不是季安安的,上頭是卡通小人的圖案,季明軒早上就貼著這個去了公司,沒想到回來時手上仍舊貼著。 難道他在公司開會時手上也貼著這玩意? 季明軒也注意到了沈默的視線,輕咳一聲,將手背到身後說:「吃飯。」 吃過飯後季明軒先去洗了個澡,出來時已經撕掉了那張OK繃。沈默只當他是扔了,沒想到洗完澡刷牙時,發現季明軒的牙杯跟平常不太一樣。 原本素色的杯子上多了五顏六色的一塊,沈默拿起來一看,上頭那個可笑的卡通小人,可不就是季明軒貼了一天的OK繃? 他不禁心中一動,拿著那個杯子看了又看,然後默默放回了原處。 晚上季明軒睡得不太安穩。 關了燈以後還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像是床墊下藏了顆豌豆,硌得季公主青一塊紫一塊的,怎麼也睡不著了。 沈默是睡眠特別好的那種人,一沾枕頭就能睡著,不過被季明軒這麼一鬧,也有點失眠了。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數羊,就聽季明軒低低叫了一聲:「沈默……」 沈默又不好裝睡,只好應道:「嗯。」 「你沒睡著?」 「還沒。」 季明軒靜了片刻,忽然坐起身來,開了床頭的燈。 燈光微微刺眼,沈默不由得抬手擋了擋,迷糊中看見季明軒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樣東西。 難道真有豌豆�� 他正這麼想著,卻見季明軒像扔暗器似的把那樣東西扔了過來,接著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反正放在車庫裡也是積灰,你拿去隨便開吧。」 沈默怔了怔,坐起來一看,季明軒剛才扔給他的,竟然是一枚車鑰匙。 沈默在車展上逛了半天,一看車鑰匙上的標誌就知道價格如何了。他僅剩的一點睡意也消失無蹤,捏著那車鑰匙不知該不該收。 「季先生……」 季明軒卻不讓他把話說完,關了燈道:「好了,睡覺吧。」 這下季明軒倒是睡踏實了,失眠的人換成了沈默。他好不容易才睡著了,夢裡還夢見自己被人追殺,辛辛苦苦地躲了半天暗器,最後定睛一看,哪是什麼暗器啊?明明就是一地車鑰匙。
第八章
第二天季安安聽說這件事,悄悄笑了半天。 沈默猶豫再三,到週一時還是開著季明軒送的車去了公司。他怕自己若是不開,某位公主殿下又要動氣了。他最近才發現跟季明軒相處起來其實並不難,最要緊的是得順著毛摸。 季明軒很有分寸,送給沈默的並不是什麼豪車,只是價格畢竟擺在那裡,他突然開車去上班,還是惹來了一些關注。 好在沈默早就習慣了同事的冷嘲熱諷,只專心做好自己的事,當別人都不存在。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翻過了新年。 期間周揚給沈默打了幾通電話,沈默都沒有接。他跟季明軒原本是在打冷戰的,但經過訂婚宴那一晚後,一切就都煙消云散了。季明軒除非公司的事特別忙,否則都會回家吃飯,晚上也跟沈默同床共枕,簡直有點老夫老妻的味道。 但季明軒的心意究竟如何,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是契約還是別的什麼,他始終沒給個明確說法。 沈默日子過得糊裡糊塗的,到了一月底的時候,才想起來快到立春了。 季明軒的生日正是立春。 他從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又收了季明軒送的車,總要回一點禮才行。 提到買禮物這事沈默就頭疼,好在還有季安安給他出謀劃策。 「我哥要什麼東西買不到?送普通的禮物未免太沒意思了,不如……」季安安眼眸一轉,道,「你買兩張飛機票,跟他去國外旅遊一趟吧。」 「旅遊?」 「嗯,我跟周揚上次去的小島就不錯。沙灘、月光、海灣……實在浪漫得要命。有一天說好了乘遊艇出海,沒想到我上了遊艇一看——甲板上鋪滿了玫瑰花。」 這必然是周揚向季安安求婚的時候了,她說到這段回憶時,表情格外溫柔多情。 不過讓沈默同季明軒去那座島上?只怕不是浪漫,反是折磨了。 沈默不好直接否決這個建議,找了藉口道:「好是好,不過年底公司事忙,怕季先生沒有這個時間。」 「這個簡單,找我哥問問不就知道了?」 季安安說到做到,晚上吃飯時就旁敲側擊地問了起來。 只不過她問得太明顯,馬上被季明軒識破了意圖:「二月初的那幾天有沒有空?怎麼?你有什麼事嗎?」 「哥你只要說有空沒空就行啦,要是有空的話,可以跟沈大哥一起……」 「安安!」 沈默連忙出聲阻止。 季安安眨了眨眼睛,沒再說下去了。 季明軒的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蹙一下眉,說:「這要查一下我下個月的排程。」 「那趕緊問你秘書。」 「急什麼?」季明軒瞥她一眼,慢悠悠道,「吃完飯再問。」 吃完飯後季明軒就進了書房。 沈默原本想在客廳看一會兒電視的,卻被季安安催著去問日程。 「快去快去,我哥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可能轉頭就忘了。」 沈默從來拗不過她,只好去了。 他可一點都不想去小島上玩,所以只打算去書房門口走一圈做做樣子。沒想到書房的門虛掩著,走到門口就能聽見季明軒在裡面打電話。 「沒錯,就是二月初的那幾天……什麼會議?嗯,無所謂……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往前挪或者往後推,總之那幾天要空出來……」 沈默聽得怔了怔,手已經放在了門把上,又遲疑著收回來。他在書房門口靜靜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回了客廳。 季安安正坐沙發上看電視,見他回來了便問:「怎麼樣?我哥到底有沒有空?」 沈默有點心不在焉,想了想說:「大概有空吧。」 「有空就是有空,沒空就是沒空,大概是什麼意思?他行程還沒定嗎?」 沈默的心思早飄到別處去了,一時也沒有解釋。 季安安還想追問,手機鈴聲卻響了起來。她見是周揚打來的,忙回房間接電話去了。 沈默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又像訂婚宴的那個晚上,季明軒在月光下吻他時那樣,一顆心怎麼也定不下來。 他想著該找些事做,於是開了電腦瀏覽網頁,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查機票的資訊。 難道他真打算跟季明軒去那小島上?不不不,那可是周揚向季安安求婚的地方。 但若是季明軒安排出了時間來呢? 沈默竟認真為這個問題煩惱了一下。
臨睡前季明軒洗完了澡從浴室出來,邊擦頭髮邊問:「說吧,你跟安安究竟有什麼計劃?二月初……是我生日吧?」 沈默也是老實,見瞞不過去,乾脆就和盤托出了。 季明軒聽後,看著他道:「安安提了這個建議,然後你也同意了?」 沈默一開始根本不想去那個見鬼的小島,但是被季明軒這麼一問,竟鬼使神差地答:「只要季先生願意去,我當然沒意見。」 季明軒點點頭,微微沉吟道:「那個小島我不喜歡,另外換個地方吧。機票我會讓秘書去訂的,你這幾天把行李收拾好就行了。」 沈默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拍板決定了,不由得問:「季先生那幾天有空嗎?」 ��明軒停頓了兩秒鐘,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道:「我讓秘書查過行程了,這麼巧,那幾天剛好空得很。」 沈默「哦」了一聲,第一次知道季先生說謊的本領這麼好。 是季明軒藏得太深,還是他從前只管躲在自己的殼裡,根本沒去注意過? 出國游的事既然定了,談話就算告一段落,季明軒擦乾了頭髮就關燈睡覺了。只是剛躺下不久,他就想起一件事來,對沈默道:「我接下來幾天比較忙,晚上會晚點回來。」 沈默一聽就知道,他定是把工作都提前了。 年關將近,正是公司最忙的時候,季明軒匆匆忙忙做一番安排,也不知要費多少心力。但到了他嘴裡,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正好有空」。 沈默想到這裡,忽然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可以糊塗著過一時,但不能糊塗著過一世,有些話季明軒不肯說,那隻好由他來說。 他知道季明軒沒這麼快睡著,便開口叫了一聲:「季先生。」 「什麼事?」 「季小姐訂婚宴的那天,你為什麼動手打人?」 季明軒當初就沒有回答他,這時候仍是沈默。 沈默卻不肯被他敷衍過去,又問了一遍:「季先生?」 季明軒嘆了口氣,手在被子底下摸索著覆住了沈默的手,反問道:「你說呢?你覺得是為什麼?」 沈默的手被他這麼握著,只覺臉上也熱了起來。他慶幸房間裡沒有開燈,讓他有勇氣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問:「季先生……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房間裡安靜得嚇人。 沈默問出了那句話,緊張得手心微微出汗。 季明軒一直沒有作聲。 過了許久許久,久到沈默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他忽然掀開被子,翻身壓在了沈默身上。 沈默驚訝道:「季先生,你……」 後面幾個字被季明軒的吻給堵住了。 他吻得十分用力,手從沈默的睡衣底下探進去,有些急切地揉弄他的胸口。 沈默的身體一陣顫慄,幾乎是立刻起了反應。他想起是有一段日子沒跟季明軒做過了,不過現在可不是貪圖情慾的時候,一不留神,豈不是又要被美色忽悠過去了? 他使勁掙紮了兩下,但是季明軒比他的力氣更大,很快就制住了他,將他的雙手按在頭頂處,嗓音暗啞地說:「別動。」 他呼吸略微急促,有點像喝醉酒的那個時候。 沈默果然不動了。 季明軒沒再繼續吻他,而是在一片漆黑中,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一處處地摸索過去,最後停在他的唇上,輕聲問:「沈默?」 那語調竟是說不出的溫柔。 沈默心中悸動,不由得應道:「季先生,是我。」 話音剛落,季明軒的吻就鋪天蓋地般落了下來。 沈默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早忘了自己原先在問什麼。 季明軒一邊吻他,一邊用手指玩弄他的乳頭。沈默這地方最是敏感,沒過多久,就求饒似的叫出來:「季先生……」 季明軒又吻了他一陣,才起身脫了自己的衣服,然後重新覆在沈默身上。他下身早已硬了,故意抵在沈默的胯間,慢慢磨了磨。 沈默被他磨得又是舒爽又是難受,下面硬得更厲害了,雙腿間濕成一片。 季明軒這才分開他的腿,真正進入了他的身體。 沈默只覺脹得要命,不由得往後縮了縮,季明軒扣住他的腰不放,重重頂了兩下。沈默被他頂得心尖發顫,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 季明軒見他確實受不住,才放緩了速度,在他體內慢慢抽插著。只插得幾下,沈默裡面就變得又濕又軟,緊緊纏著他不放了。 季明軒便彎起他的一條腿,讓自己進入得更深,每一下都撞在沈默的敏感之處。 沈默弓起身,胡亂叫著:「季先生……」 季明軒吮吻他的耳垂,道:「叫我的名字。」 沈默雙手攀住季明軒的肩,終於叫道:「明軒……季明軒……」 季明軒的眸子沉了沉,一點點從他體內退出來,然後再猛地一下撞進去。這一次進入得比之前還要深,兩個人都禁不住低喘一聲。 沈默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季明軒的親吻一路往下,最後落在他白皙的頸子上,用牙齒輕輕啃咬他的皮膚。 「沈默。」 季明軒仍舊用那種溫柔的語調叫他的名字,因為是黑暗中,便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危險。 但這樣的危險也叫人著迷。 沈默失神地應了一聲。 季明軒抓著他的手去摸兩人交合的地方。那地方一片黏濕,滾燙而又淫亂,沈默只覺得心都跳起來。 季明軒舔了��他的脖子,像是隨時都會咬下去似的,用那低沉動聽的嗓音說:「我若是不喜歡你,怎麼可能對著你發情?」
沈默第二天早上起來照鏡子,發現脖子上有一處暗紅色的吻痕,是季明軒昨天晚上弄出來的。 昨晚……實在太過荒唐了…… 他到後來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一共做了幾次,最後去浴室洗澡的時候,他一走路,就有液體順著大腿淌下來。 而季明軒昨晚的那番話,讓他到現在都覺得不真實。 季先生……竟然真的喜歡他? 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的? 可惜季明軒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每次沈默一問,他就用美色轉移話題,隻身體力行地表現究竟有多喜歡。 沈默後來找了件高領的毛衣遮住那個吻痕才去上的班。 季明軒從這天以後果然開始忙工作了,不過無論多晚都會回家睡。兩人在一起太久,好似並不需要什麼甜言蜜語,只是沈默早上醒來,往往發現自己是躺在季明軒懷裡的。 季明軒的秘書辦事效率一流,沒多久就訂好了飛國外的機票,沈默一看,又是某個浪漫的島國,傳聞中的蜜月聖地。酒店之類的也已安排妥當,沈默只要抽空收拾一下行李就行了。 不過他剛悠閒了幾天,就被季安安抓了壯丁。季安安的婚期已經定下了,許多東西都要開始置辦起來。季明軒是只管付帳的,她在國內又沒什麼親密的朋友,最後只好找上沈默了。 剛好沈默現在有車,給她充當司機倒是不錯。
這天買完東西時間還早,兩人便順道去附近的王朝酒店喝了個下午茶。季安安尤愛這裡的一道甜品,沈默嫌太甜膩,只點了杯咖啡喝。 再過幾天就是二月了,兩人正聊著關於旅遊的話題,沈默偶一抬頭,卻瞥見了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一位容貌秀麗的女士,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了,但歲月似乎對她格外優待,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穿一身煙灰色的套裙,戴著同色的珍珠首飾,得體又大方。而周揚的弟弟周楚正笑嘻嘻地陪在她身邊。 沈默拿咖啡杯的手瞬間僵住了。 季安安見他這個神情,也回過頭去一看,立刻驚訝道:「咦,是周伯母。怎麼那個周楚也陪在她身邊?」 沈默沒有吭聲。 訂婚宴上他也見過這位周夫人一面,知道她出身豪門,有心機有手段,連周揚的父親也怕她幾分。當年他跟周揚……可不正是她一手拆散的? 季安安不知個中情由,起身道:「我們過去跟周伯母打個招呼吧。」 沈默自然是不肯的。他跟周揚雖然早已分手,但也不想這時候橫生枝節,因而側了側身,道:「我跟你的周伯母又不熟,還是不去湊熱鬧了。」 季安安嘀咕道:「以後不都是一家人了?」 但沈默既然不願意,她也沒有勉強,自己走了過去。 那位周夫人顯然對季安安這個未來兒媳十分滿意,一見面就親親熱熱地挽住了她的手。兩人說了幾句話後,周夫人幹脆拉著季安安往前走了。 季安安忙回頭朝沈默使了個眼色,沈默會意地點點頭,比了個會在原處等她的手勢。 周夫人這樣的身份,就算喝下午茶也不會太隨便,很快就有人領著他們進了VIP包廂。 沈默一個人繼續在外面喝咖啡。 下午的陽光太好,曬得人有些昏昏欲睡了。沈默隨手翻了幾本雜誌,倒是看到不少旅遊相關的內容。 他原本對這些不感興趣,這次也不知怎麼回事,竟認真查起攻略來。 是因為跟季先生一起去的關係嗎? 季明軒雖然表明了心意,他這邊卻還模糊著,是同樣有些喜歡呢,還是僅僅習慣了這樣的相處? 奇怪的是季明軒並不問他。 沈默覺得好笑,明明不是高中生了,卻有種剛談戀愛時的忐忑。 但他確實有些嚮往月光下的沙灘了。甚至忍不住想,他要不要學周揚那樣,在房間裡鋪一床的玫瑰花? 正想到這裡,他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是有新簡訊進來了。 沈默低頭一看,竟然是季安安發過來的:『沈大哥,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在樓上6018號房休息,你快過來一下。』 沈默嚇了一跳,連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記得季明軒提過幾次,說是季安安從小身體就差,若是身體有什麼不適,一定要趕緊去醫院。季安安性格開朗,看著不像體弱多病的樣子,不過臉色確實比平常人要蒼白一些。 沈默擔心她的情況,一邊朝大廳的電梯走去,一邊給她回了個電話。 但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沈默按下電梯按鈕,看著顯示幕上跳動的紅色數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季安安是跟周夫人一起進的包廂,現在她身體不適,自然有周家的人照顧,為什麼急著叫他過去?就算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見到他才能安心,那麼直接打電話就成了,何必要發簡訊呢? 沈默的眼皮跳了跳,覺得這件事處處透著詭異。不過等電梯一到,他還是抬腳邁了進去,然後就給季明軒撥了個電話。 季明軒是真心寶貝妹妹,聽完後馬上說:『我這就過來。』 公司到這裡至少要三十分鐘,他想了想又道:『安安跟周家人在一起,應該不會出事,我只擔心她的身體……要是情況不對,你就叫救護車吧。』 沈默聽得一怔,心想季安安的身體有這麼差嗎?還是季明軒關心則亂? 不過他仍是答:「好的,我先聯繫上季小姐再說。」 掛斷電話後,電梯剛好到了六樓。 無論那條簡訊是不是季安安發的,她那邊肯定都是出了狀況。所以沈默沒有多想,徑直朝6018號房走去。知道季明軒稍後就到,沈默的底氣也足,管他陰謀陽謀,先去看了再說。 他走到6018號房門口,發現門是虛掩著的,裡頭隱約傳來些聲響。 「安安?」 沈默叫了一聲,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房間是個兩室的套間,外面的起居室空無一人,倒是從裡面的臥室走出來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嘴裡說道:「你拿個衣服怎麼去了這麼久?」 沈默與他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是一怔。 「沈默?」周揚率先回過神來,問,「你怎麼在這裡?」 沈默沒有答他,只是問:「季小姐呢?」 「安安?她在樓下陪我媽喝茶。」 沈默鬆一口氣,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轉身就往門外走。 這時卻聽「砰」的一聲,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沈默快步衝過去開門,但不知房門被動了什麼手腳,竟是怎麼也打不開了。 「怎麼回事?」 周揚也過來搗鼓了幾下,結果當然以失敗告終了。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後果,沉下臉道:「周楚那個混蛋!」 沈默問:「是你弟弟設計的?」 「他故意把咖啡灑在我身上,然後開了個房間給我換衣服。」周揚望了沈默一眼,問,「你呢?」 「他用季小姐的手機給我發了條簡訊。」 「怎麼這麼巧,你跟安安也在這家酒店?」 「季小姐最喜歡這邊的一道甜品,我們最近常常過來吃。」 周揚眉峰一蹙,道:「今天是周楚提議來這裡喝下午茶的。」 不是偶遇,那就是早有預謀的。 沈默立刻想起車展的那天,周楚靠在牆邊抽煙的樣子:「恐怕你弟弟已經知道我們從前的關係了。」 周揚臉色微變。 沈默看得好笑,說:「怕什麼?難道他還要幫我們出櫃嗎?何況,我們兩個早就毫無關係了。」 周揚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周楚費了這麼多心思把他們騙到一起,目的顯然不簡單。沈默不敢耽誤時間,用手機給酒店前台打了個電話,讓他們派人上來開門。接著想到季明軒還在趕來的路上,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喂,季先生……」 沈默剛說了幾個字,就覺手上一空,手機被周揚搶了過去。周揚看了看螢幕上聯絡人的名字,把手機遠遠扔了出去。 沈默的手機不是特別結實,這麼一摔就自動關機了,他不由驚訝道:「你發什麼瘋?」 說著想去撿起手機,卻被周揚一把扯了回來。 「你以為季明軒是什麼好人嗎?」周揚捉著沈默的胳膊道,「他跟周楚一樣,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沈默覺得後背發涼,道:「你胡說什麼?」 「當年的事我已經調查清楚了,是我的錯,不該瞞著你跟安安去國外。但你猜猜季明軒幹了什麼?」周揚冷笑了一下,一字一字說,「是他把你的身份……透露給我父母知道的。」 周揚這句話說得並不響亮,沈默卻覺耳邊像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來,震得他半天回不過神。 沈默有一段時間的記憶特別模糊。從他發生意外到後來康復出院,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除了一些瑣碎的片段,其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比如被綁架的那天,他中途找機會逃了出來,先打電話報了警,接著又拚命撥打周揚的電話,但最後卻是季明軒救了他。 為什麼季先生比警察來得更快? 或者是警察先救了他,隨後季先生才出現的? 沈默怎麼也想不起真正的過程了。 也是因為他竭力避免回想當初的那些事,所以忽略了這個細節。但無論如何,季明軒肯定早已知道了他跟周揚的關係。 現在聽周揚這麼一說,許多回憶又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令沈默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一切就像計劃好的一樣,周揚剛剛出國,他就遭人綁架。是周父周母早就知道了他和周揚的關係?還是季明軒為了妹妹的幸福,要除掉他這塊絆腳石? 沈默想起季明軒那天晚上表明情意的樣子,心中泛起陣陣寒意。 他說的那句喜歡,又到底是真是假? 「季明軒是個利益至上的人,」周揚接著說道,「他處心積慮地拆散我們,只不過是為了促成周季兩家的聯姻。」 沈默反射性地為季明軒辯護:「他是為了妹妹……」 「你還真信他說的鬼話?他明知道我根本不愛季安安,還硬要將我們兩個人湊在一起,這真是為了妹妹著想嗎?」 這也是沈默始終無法理解的地方。 季明軒似乎對季安安太過寵溺了,只要是季安安想要的,他不管是非對錯,用盡辦法也要讓她如願。 「就算季先生用了手段,但這一切難道不是你自願的嗎?是你自願跟季小姐去的國外,你自願跟季小姐訂的婚,你明明不愛她,卻一直在欺騙她的感情。季先生布下了天羅地網,而一步步走進這陷阱裡的,卻是你自己。」沈默深吸一口氣,道,「如你所說,可能真的是季先生把我們的關係說出去的,但是那又怎麼樣?他要是不說,你就打算瞞上一輩子嗎?然後像現在這樣娶妻生子,讓我當你的地下情人?」 周揚啞口無言。 沈默想像得到,他的的確確動過這樣的心思。 他的手臂還被周揚抓著,兩個人離得極近,他從前愛過的人,依然是那副斯文俊秀的樣子。 沈默注視了他片刻,忍不住放柔聲音,低聲道:「真正相愛的人,是無論什麼陰謀手���都拆不散的。」 若是分開了,那必然是愛得不夠深。 周揚頹然道:「我們……真的不能重新開始嗎?」 沈默想也不想就答:「不可能。」 周揚點點頭,忽然一把將沈默抱住了,低下頭來吻他。 沈默吃了一驚,立刻抬起膝蓋踢他。周揚被他踢了個正著,「唔」地痛哼一聲,卻還是抱著他不放。正糾纏間,耳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兩人怔了怔,雙雙轉過頭去,只見原本緊閉的房門已被打開了,而站在門外的人——竟然是季安安。
第九章
她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洞到近乎麻木的神情,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周揚。 周揚簡直不敢與她對望,失聲叫道:「安安……」 沈默一把推開周揚,道:「安安,你誤會了,其實……我是收到一條簡訊……」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覺得自己像是蹩腳言情劇裡的男主角,只能說一些毫無說服力的話為自己解釋。 顯然季安安並不信他。 「不用說了。」她從耳邊取下一個類似耳機的東西,道,「我什麼都聽見了。」 沈默呆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猜想是有人在這個房間裡裝了竊聽設備,甚至可能連針孔攝影機都有。 而這一切,應當就是那個周楚的傑作了。 他費盡心機把周揚和沈默騙到一起,為的就是讓季安安得知真相。對一個剛認祖歸宗的私生子來說,在周家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好過,但他若是能破壞周季兩家的婚事,讓周揚少了季家這個靠山,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 果然,接著就聽季安安道:「我原本還不相信你弟弟說的話,沒想到……周揚,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她往前走了一步,與周揚面對面站著,問:「你一直都在欺騙我的感情?」 周揚遲遲沒有回答。 直到季安安又問了一遍,他才長長嘆一口氣,抬手摘下自己的眼鏡,輕輕揉了揉眉心。他向來是個注重形象的人,這時也是一樣,重新將眼鏡端端正正地戴回去之後,才抬眼看向季安安,開口吐出兩個字:「沒錯。」 季安安的身體狠狠搖晃一下,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乾乾淨淨。 周揚明明看見了,卻還是繼續說道:「我周揚,從來沒有愛過季安安。」 話音剛落,周揚臉上就挨了一拳。 出拳的人是沈默。他甩了甩右手,第一次知道動手打人原來如此暢快,或者他早就該痛打周揚一頓了。 他沒理會周揚的痛呼聲,轉頭去拉季安安的手,道:「安安,這件事複雜得很,我們換個地方慢慢說吧。」 季安安搖搖頭,仍舊看向腫了一隻眼睛的周揚,問:「為什麼騙我?」 周揚嗤笑一聲,捂著右眼道:「這應該去問你的好哥哥。若不是他威逼利誘,用盡了手段,我怎麼可能跟你在一起?又怎麼可能……跟沈默分開?」 季安安渾身一震,直到這時才看向沈默,問:「沈大哥,你跟我哥……也是假的?」 沈默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說:「季先生已經在半路上了,等他來了再向你解釋吧。」 季安安卻不肯放過他,執拗地問:「原本你跟周揚才是一對,是不是?」 到了這個地步,沈默實在無法再說謊騙她,半天才道:「已經是從前的事了。」 季安安眨一下眼睛,接著就有淚水從她右眼中淌落下來,一直流到了腮邊。然後她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低聲說:「我明白了。」 沈默急道:「安安……」 季安安拂開他的手,烏黑眼眸直愣愣望著前方,嘴裡喃喃道:「原來都是假的……」 一邊說一邊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沈默見她情況不對,想要跟上去看看,卻被周揚捉住了手腕。 沈默回頭瞪他,氣道:「你為什麼這麼跟安安說話?」 周揚的眼鏡都被打歪了,樣子頗為悽慘,苦笑道:「今天這個情形,難道我還能繼續哄著她嗎?她遲早會知道真相的,早一些知道,總比被騙上一輩子好。」 沈默氣得只想再打他一拳,但因為擔心季安安,也沒這個空浪費時間了,掙開周揚的手就往外面走。 誰知走得太急,與外面衝進來的人撞了個正著。 沈默抬頭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季明軒。他雖然早知道他會過來,真正見了面,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季明軒氣息微亂,也不知是不是跑上六樓的。他看了看沈默,再瞧了瞧房間裡的周揚,心中暗暗驚訝。不過臉上並未表現出來,只是問:「安安呢?」 沈默不敢隱瞞,直接道:「季小姐什麼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跟周揚的事。」 季明軒臉色煞白,立刻問:「她人呢?」 「剛剛才跑出去。」 季明軒轉身去追。 沈默忍不住問:「季先生,當初把我跟周揚的關係透露給周家的人……是你嗎?」 季明軒身形一頓,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仍舊大步衝了出去。 沈默原本也想跟去的,但是突然沒有了邁步的力氣。 他是害怕聽到那個答案嗎? 事情發展成這樣,他跟季明軒又該如何收場? 沈默靠在門邊立著,心中一片茫然。就在這時,他聽見外面傳來季明軒的大喊聲:「安安——」 沈默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整顆心都提了起來,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他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周揚。 周揚也正看著他。 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惶之色。 周揚扶正了眼鏡,喃喃道:「沒事的,我瞭解安安的性格,她不會做傻事的。」 也不知是安慰沈默還是安慰他自己。 沈默急著去找季安安,不料腳下發軟,幾乎栽倒在地上。最後還是周揚扶了他一把。 因為這樣耽誤了一點時間,等他們循聲趕過去時,電梯門正緩緩關上。沈默匆匆一瞥,看見季明軒面沉如水地站在電梯裡,季安安閉著眼睛躺在他懷中,蒼白的臉孔上毫無血色。 接著電梯門就徹底關上了。 沈默沖得太急,差點一頭撞在門上。他定了定神,連忙按了下樓的按鈕。正好旁邊還站著幾個看熱鬧的人,周揚便向他們打聽了一下事情的經過。 「出什麼事了?嗯,就是有人暈倒了。不過剛剛那個高個子的男人好像是她的家人,應該是送她去醫院了吧。」 聽說季安安只是身體不適,而非出了意外,沈默總算安心不少。他心中越是焦急,電梯就來得越慢,等他和周揚趕到樓下時,季明軒已經開車送季安安去醫院了。 沈默也有開車過來,但不知季明軒去的是哪家醫院,想追也沒辦法追。 倒是周揚向酒店借了身衣服後,又恢復成一派斯文模樣,取出手機打了通電話:「對,季安安……給我查一下是哪家醫院……」 事情鬧得這麼大,周夫人當然也聽到了消息,匆匆從包廂裡走了出來。她見周揚跟沈默站在一起,明顯怔了一怔,但面上絲毫不露聲色,只招手叫周揚過去。 沈默遠遠看見周揚走過去跟她說了幾句話,接著就見那位周夫人勃然大怒,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周揚本來就挨了打,這下臉上更是五顏六色的,樣子好不狼狽。 周夫人教訓過兒子後,抿了抿嘴唇,朝沈默的方向看過來。跟秀美的外表比起來,她的眼神格外凌厲,像是能夠噬人。 沈默從前或許有些怕她,現在卻毫不在意了。他在酒店大堂裡等了半個多鐘頭,終於知道季安安被送去了哪家醫院。他不願跟周揚同行,便自己開車趕了過去。 沈默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寧。 他始終忘不掉季明軒的那一聲大喊。印象中,季先生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他說季安安的身體不好,到底是差到什麼程度?是受了刺激就會昏厥嗎?
沈默連闖了兩個紅燈,才到了醫院門口。他一路找過去,最後在急救室外看到了季明軒。季明軒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原本筆挺的西裝變得皺巴巴的,看起來有種深深的疲倦感。 沈默不由得放慢腳步,一步步走了過去。季明軒像是有所感應,忽然回過頭望了他一眼。 那眼神說不出的寂寥。 沈默頓了頓。 季明軒反而放鬆緊蹙的眉心,說了句:「你來了?」 沈默走過去問:「季小姐怎麼樣了?」 「還在搶救。」 「她……究竟是什麼情況?」 季明軒指了指身旁的空位,道:「坐。」 沈默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季明軒調整了一下姿勢,雙手交疊著握在一處,像是陷入了許久之前的回憶中,過了一會兒才說:「安安比我小八歲。我記得她出生的時候正好是春天,風吹在身上暖洋洋的,還帶著一點花的香氣。安安從小脾氣就好,不哭也不鬧,見了人就一個勁地笑。」 季明軒說到這裡,臉上也露出了似有若無的笑容。 「安安長得特別像我的母親。可惜她生下安安不久就過世了。」季明軒嘆了口氣,說,「她有先天性心臟病。」 他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淡下去,道:「安安遺傳了這個病。」 沈默隱隱猜到一些端倪,現在聽季明軒說出來,才知他為何這麼寵著季安安。他從小失去母親,唯一的妹妹又體弱多病,自然將滿腔柔情傾注在了妹妹身上。 沈默不太會安慰人,想了想道:「現今醫學這麼發達,心臟病也不是治不好。」 「是,安安很小的時候就動了手術,可惜效果並不理想,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世界。」季明軒閉了閉眼睛,道,「我從小就想,無論安安想要什麼,我都要竭盡所能地讓她如願。我要她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開心快活。」 他恨不得傾其所有,將整個世界捧到妹妹面前。 可是…… 「可是她要的偏偏是周揚。」季明軒輕蔑地笑了一下,「哼,周揚。我向來不喜歡周揚,不過無所謂,只要安安喜歡就好。本來周季兩家聯姻,是所有人樂見其成的,只是沒想到……」 他瞧了沈默一眼,沒再說下去。 沈默默默在心底補充一句,沒想到出現了他這塊絆腳石。 「雖然出了點意外,但周揚還算懂得取捨,既然他肯配合,我也不介意給安安一個假象。只要那是……」他聲音有一些發顫,「能夠令安安幸福的假象。」 然而這樣的假像一旦被揭破,後果簡直不敢想像。 沈默想到還沒解釋過今天發生的事,便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經過。 季明軒靜靜聽著,只在聽到周楚的名字時皺了皺眉,最後道:「我知道了。」 他現在只關心季安安的身體,其他的事無暇顧及,只能等秋後算帳了。 沒過多久周揚也到了。他又換了身衣服,臉上的傷也簡單處理過了,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真的擔心,一來就問:「安安呢?」 季明軒冷著一張,並不正眼看他。沈默也不太想跟他說話。周揚好不尷尬,也不好意思坐下來了,只站在牆邊等著。 氣氛安靜沈默,一分一秒都似煎熬。 好在季安安終於被推出了急救室,雖然還是昏迷不醒,但醫生說她的病情已經穩定,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季明軒去了一趟主治醫生的辦公室,出來後臉色陰沉得嚇人。但無論周揚怎麼追問,他都是一言不發,只是用冷冰冰的目光掃了周揚一眼,說了一個字:「滾。」 周揚當然不肯離開,不過怕再刺激到季安安,倒是沒進病房,一直在外面守著。 沈默想到季安安是臨時被送過來的,什麼東西都沒準備,便去買了點洗漱用品回來。 到了半夜裡,季安安終於醒了過來。 沈默沒敢進去,只隔著玻璃看見季明軒彎下身跟她說了幾句話,然後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季安安點一下頭,慢慢合上眼睛,重新睡了過去。 季明軒仍舊維持著那個姿勢注視著她,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替她掖好了被子。 有那麼一刻,沈默由衷覺得,季安安定是他在這世上最深愛的人。 之後季明軒出了病房。 周揚和沈默立刻迎了上去。 季明軒只對周揚說了一句話:「安安說了,她不想再見到你。」 接著就轉頭看向沈默。 沈默捏緊手心,有種等待宣判的錯覺。 季明軒看了他一會兒才道:「我跟你說幾句話。」 醫院裡也沒什麼適合說話的地方,兩人最後找了個靠窗的角落站著。再過幾天就是立春了,風裡似乎能聞得到淡淡花香。 沈默的神經緊緊繃了一天,又沒怎麼休息過,這時候竟然有些走神。他想到若是季安安沒出事,他跟季明軒過兩天就要飛去那座小島上了,他彷彿聽到了沙沙的海浪聲…… 「沈默。」 是季明軒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 沈默一下回過神來,問:「季小姐怎麼說?她是不是……也不想見我?」 他早已做好了心裡準備,季明軒卻沒直接回答,只是說:「你之前在酒店問我,是不是我把你跟周揚的關係告訴周家人的,我現在給你答案。」 沈默的心一跳,驀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慌忙抓住季明軒的手道:「季先生,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了……」 季明軒反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一下。 十分尋常的一個動作,但是沈默覺得,季明軒再沒有比現在更溫柔的時候了。然後他聽見季明軒道:「是我。」
半個月後,沈默同季明軒的律師見了一面。 那天在醫院裡,季明軒對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天了。無論那番話是真是假,他既然說出口來,就意味著兩人不可能繼續走下去了。 只是沈默怎麼也沒想到,竟連分手這種事,季明軒也不肯親自出馬,只叫了律師來跟他談。 該說他太理智了還是太冷血了? 或者對季明軒來說,從頭到尾都只是一份契約,現在契約作廢,當然要用最妥當的方法解決。 季明軒的律師姓陳,是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一副專業人士的派頭,握著沈默的手作自我介紹。 沈默跟他寒暄過後,開口就問:「季先生呢?」 「去國外了。」陳律師一邊從公事包裡取出文件,一邊說,「季小姐的病情一穩定下來,就轉去國外治療了。」 沈默始終沒再見過季安安。現在打聽到了她的消息,也算是放心一些。 陳律師將帶來的文件一份份遞到沈默面前,道:「沈先生,根據您當年和季先生簽訂的協定,這些都是您應得的部分。」 沈默隨意掃了一眼,是一些股票和不動產,他雖然沒什麼概念,卻也知道肯定是價值不菲了。 季明軒真不愧是生意人,連感情亦是明碼標價。 沈默漠然地翻完那些文件,道:「季先生真是慷慨。」 陳律師微笑著附和道:「向來如此。」 他行事如此老練,想來也不是第一次替季明軒處理分手事宜了。沈默沒再想下去,拿起筆問:「我是不是只要簽名就行了?」 「是的。另外季先生也說過,您若是有其他要求,儘管提出來就是了。不過,」陳律師環顧一下四周,道,「這棟別墅是季小姐從小長大的地方……」 沈默立刻會意,說:「我明白,過幾天會收拾東西搬出去住的。」 他如此知情識趣,陳律師也輕鬆不少,指了指桌上的文件,道:「季先生出手大方,有幾處房產的結構佈局都不錯,等辦完了手續之後,沈先生隨時可以住進去。」 沈默點點頭,低下頭去簽名。 他覺得,作為一個剛剛被分手的人來說,他算表現得十分冷靜了。 可能是因為他和季明軒從未真正開始過? 從來都只有似有若無的曖昧,有一些小小的火苗還沒來得及竄起,便已經燒成了灰燼。 這樣也好。 沈默簽名簽到一半,聽見陳律師說:「對了,季先生說他從前送給您的東西,當然也都歸您所有,只是有一樣他希望能夠要回來。」 沈默抬頭問:「是什麼?」 車? 還是戒指? 無論哪一樣沈默都無異議,但是陳律師卻說:「是錦繡山莊的那套房子。」 沈默的手一顫,簽字筆在紙上劃出長長的一道痕跡,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睜大了眼睛問:「你說什麼?什麼房子?」 「沈先生不知道?」陳律師比他更驚訝,低頭翻看了一下資料,然後篤定地說,「大約三年前,季先生將他在錦繡山莊的一套房子,轉到了您的名下。」 錦繡山莊這個名字,沈默曾聽人提起過幾次。 第一次是趙奕,將他誤認為了住在錦繡山莊的那個人。第二次是司機老張,說季明軒喝醉後嚷著要去錦繡山莊。 不用想也知道,這錦繡山莊的房子,必然是季明軒的金屋藏嬌之處了。現在怎麼會莫名其妙的到了他的名下? 難道是季明軒圖方便,一口氣買下整棟樓,叫他的情人們比鄰而居? 無論如何,這錦繡山莊肯定有古怪。 沈默轉了轉手中的筆,對陳律師道:「我想過去看看,能不能給我鑰匙?」 陳律師一愕,但仍舊維持住專業的微笑:「鑰匙不是應該在沈先生手裡嗎?」 沈默這才轉過彎來。 是,季明軒既然送他一套房子,當然不會不給鑰匙,但是他怎麼毫無印象? 三年前…… 正是他記憶最為模糊的那段時間,倒不是因為記性不好,而是他當時心灰意冷,對許多事情都不上心。每天看著太陽升起來,一轉眼又天黑了,簡直不知道日子是怎麼過去的。 季明軒就是那個時候送他的房子? 沈默自己也無法確定。不過他這幾年一直住在這幢別墅裡,如果真有鑰匙,肯定也不會在別的地方,所以等談話告一段落,送走了陳律師後,他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 他本身是個戀舊的人,許多東西都捨不得扔掉,這麼一翻,倒是翻出不少亂七八糟的。比如幾年前用過的手機,泛黃的日記本,還有一些信手的塗鴉。最後在抽屜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已經積了灰的盒子。 是那種常見的禮物盒,盒蓋上還貼了個可笑的蝴蝶結。 沈默看到後愣了一秒鐘。 他對這個盒子有印象,記得是有一次他過生日,季明軒來他住的出租屋看他,順便把這個送給他的。季明軒送得隨意,他也收得隨意,甚至想不起有沒有打開過了。 可能隨手就塞進了抽屜裡,也可能看了卻沒放在心上。他只記得過後不久,他房租到期被趕了出來,無家可歸的時候被季明軒領了回去,然後就有了那份契約。 沈默仔細一想,發現時間線有點矛盾。 也就是在簽約之前,季明軒已先送了他一套房子?這算什麼?付的定金嗎? 他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果然放著一把鑰匙。旁邊還附了一張紙條,寫了錦繡山莊那套房子的地址。字跡他很熟悉,確實是季明軒寫的。 沈默輕輕捏住那把鑰匙,決定這就過去看一看。 錦繡山莊的地段極好,雖然是在市中心,但是鬧中取靜,一條林蔭大道將其與市區的繁華隔離開來,別有一種清幽靜謐的味道。 沈默開車過去,循著地址找到了季明軒那套房子。 雖然過了三年之久,不過好在門鎖沒有換過,沈默開了門進去,見是一套四居室的房子,裝修得很精緻,到處都乾乾淨淨的,像是有人時常在打掃。 廚房和客廳的家具一應俱全,主臥和客房也都佈置好了,衣櫃裡有幾套衣服,都是季明軒的尺寸,想來他偶爾會在這裡過夜。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跡。 一切都是再平常不過的。 沈默有點洩氣。 像是一個人等著揭破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結果發現自己撲了個空。 還剩下書房沒有看過,沈默不抱希望地推開那扇門,只看一眼就呆住了。 書房被改造成了畫室的樣子,是整套房子裡採光最好的房間,地上胡亂鋪著各種繪畫工具,牆上則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 有風景的,有人物的,有隨手塗抹的草稿,也有精心裝裱過的,但所有的畫都是同一種風格,落款處的簽名也都是同樣的兩個字。 ——沈默。
第十章
手指鑽心地疼。 沈默挨不住那種痛,被迫從昏睡中清醒過來。他惶然地睜開眼睛,入目的儘是白慘慘的顏色:白的牆壁,白的床單,白的紗布……他茫然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裡。他回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身體本能地縮成一團。 他在回家路上遭遇綁架。廢棄的舊倉庫裡瀰漫著一股霉味,無止盡的毒打與折磨將時間拖得格外漫長,沈默的頭被按在地上,透過爬滿蜘蛛網的窗子,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然後那無邊的黑暗中又透出一絲微光。 即使是意識不清的時候,他也一遍遍叫著周揚的名字。 但那個人始終沒來救他。 「周揚……」 沈默在被子裡瑟縮一下,不自覺地又叫了一聲。他的右手纏著厚厚的紗布,痛得幾乎要失去知覺,他想起那個臉上帶疤的男人一根根踩斷他手指時,曾笑著說周揚絕對不可能出現。 他跟青梅竹馬的女友一起去了國外,因此無論打多少遍電話,也是無人接聽。 手指被硬生生踩斷的聲音依然在耳邊迴蕩,沈默閉了閉眼睛,那聲響又變作了開門的聲音。 病房的門打開後,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 沈默以為是周揚,一抬頭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他心頭一空,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只是突然覺得不再害怕了。 有什麼比他剛經歷過的一切更加可怕呢? 那個人年紀很輕,臉孔十分英俊,眼神冷得似冬日的夜。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沈默,道:「醒了?」 沈默沒有作聲。 那個人接著道:「醫生說你已脫離危險期了,只是右手的傷最嚴重,以後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沈默終於有了一絲反應,他嘴唇動了動,卻不是關心自己的手,而是吐出兩個字:「周揚……」 那個人的眼神彷彿更冷了些:「周揚人在國外,跟我妹妹在一起。」 他頓了一下,說:「我妹妹是季安安。」 沈默登時明白過來,說的是跟周揚青梅竹馬的季小姐。那麼眼前這個人……就是季小姐的哥哥?他不由得朝那人看過去。 對方也正靜靜望著他。 「忘了自我介紹,」那人抬手整了整領帶,說,「我姓季,季明軒。」 沈默自那天得知周揚的消息後,整整三天沒再說過話。第四天季明軒來病房看他,他突然開口道:「我想給周揚打個電話。」 季明軒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但依然點頭道:「可以。」 沈默已經能從病床上坐起來了,不過他一隻手裹著紗布,另一隻手打著點滴,根本沒辦法撥電話。季明軒親自幫他撥通周揚的電話號碼。 沈默十分冷靜,從頭到尾只跟周揚說了三句話。 「是我。」 「我們分手吧。」 「沒有原因,就是膩了而已。」 而後不顧周揚在電話那頭追問緣由,目光平靜地看向季明軒。 季明軒會意地掐斷電話。他端詳沈默一陣,問:「這麼輕易就跟周揚分手?」 沈默看向自己的右手,像事不關己一般說:「他們折磨我的時候說,我若是不跟周揚分手,下次出事的就是我的家人。」 季明軒揉一下眉心,拖過椅子在病床邊坐下了,說:「綁架你的歹徒已被抓捕歸案,等你身體好一些,警察會找你做筆錄。」 沈默點頭說「好」,問:「那天……是季先生救了我嗎?」 季明軒停頓數秒,然後說:「不是。多虧你出事前報了警,警方及時趕到。」 沈默又問:「季先生為何替我支付高昂醫藥費?」 「周揚跟安安走了,算是一點補償吧。」 沈默跟季明軒本就是陌生人,說完這些就無話可說了。季明軒略坐一會兒便走了,之後派他的助理來看過沈默幾次,他本人則沒再出現過。
一個月後,沈默病癒出院。 除了右手不能自如使用,其他傷口都只留下淡淡痕跡。但他每晚都會作噩夢。 他夢見自己在黑夜中奔逃,身後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不斷撥打著同一個電話號碼,但電話那頭是「嘟嘟」的忙音,永遠無人接聽。終於自黑暗中伸出一隻手來,狠狠捉住他的腳踝,將他拖進無邊地獄。 沈默從夢中驚醒,不由得大叫:「周揚!」 小小的出租屋內空蕩蕩的,甚至能聽見回音。房子是他跟周揚一起佈置的,處處留有周揚的痕跡,但他知道,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 沈默開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覺,一閉上眼睛,就彷彿回到那間廢棄的舊倉庫,他不停叫著周揚的名字,但始終沒有人來救他。 他原本已找到一份繪畫相關的工作,但既然右手廢了,工作也就黃了,好在家中還有一些面包泡麵可以充飢。他每天熬到堅持不住才昏睡過去,醒來就看著窗外發呆,日昇日落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甚至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似乎只是短短幾天,又似乎一輩子也不過如此。 那天剛下過一場雨,雨過天晴,空氣格外的清爽。沈默剛拆了一袋面包打算吃著,就聽見門鈴聲響起來。他很久沒接觸過外人了,思緒變得有些遲緩,過了一會兒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他背光立著,面容看上去模模糊糊的,有些不真切。 但沈默麻木已久的心彷彿突然活過來,幾乎就要跳出喉嚨。他把右手藏到身後,像是怕嚇著了對方似的,很輕很輕地叫他:「周揚。」 那人怔了怔,道:「我不是周揚。」 沈默眨一下眼睛,仔細地看著他,說:「你不是周揚是誰?」 邊說邊將他拉進屋子裡。 房間好幾天沒打掃過了,到處又髒又亂,沈默忙得團團轉,才收拾出一小塊能坐的地方,道:「你不是說只出去幾天,怎麼過了這麼久才回來?」 但周揚究竟去了哪裡?又是過了多久才回來?他竟然想不起來了。 那人並不坐下,只抱著胳膊打量沈默,又重複一遍:「我不是周揚。」 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塊手錶,道:「有人在那間舊倉庫撿到這個,我猜應該是你的東西,所以順便送過來。」 沈默認出那是周揚送他的手錶,連忙接過來重新戴上了。可他依然想不起什麼時候弄丟的手錶,只是想一想,右手就隱隱作痛。 他不敢再想下去,瞥見桌上剛拆封的面包,便拿過來道:「你是不是還沒吃飯?一起吃吧。」 那人見了這面包,頓時臉色一變,捉住沈默的手道:「你吃發霉變質的東西?」 沈默被他捏得手腕發疼,不由自主地瑟縮一下,想起來周揚並不愛吃這些東西:「我記得冰箱裡還有些菜,我去給你下碗麵吧。」 他說著掙脫那人的手,但剛往廚房走了兩步,就覺一陣頭暈目眩。他站立不穩,差點摔在地上,幸虧那人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他的胳膊。 沈默頗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昨天睡太晚了。」 他又一次低聲地叫:「周揚……」 那人這回沒再糾正他,只是說:「如果我今天沒來,你恐怕會餓死在這間屋子裡,等幾天后上報紙頭條。」 可是他還有面包吃啊。 沈默這樣想著,還沒出聲反駁,那人已拖著他往屋外走去。他力氣大得很,沈默怎麼也掙不開,只好跟著他走了。 他被帶到一輛車裡,有個助理模樣的人買了熱氣騰騰的粥回來,沈默被監督著喝下了一大碗。 他心中覺得奇怪。陽光那麼好,不知為什麼,所有人的容貌都是模糊不清的。當然周揚例外,即使在人群中,他也能一眼認出周揚。 那是他傾心相戀的人。 沈默想到這裡,心底忽然軟得不像話。 喝完粥後,他被那人帶去了醫院。同樣面容模糊的醫生問了他一些問題,有些答起來很容易,有些卻令他覺得莫名其妙。答完後,他又被拉去做了些檢查,那人跟醫生討論了一下他的病情,最後配了一大堆藥回家。 沈默撥弄著那些藥瓶說:「我沒生病。」 那人用眼角掃他一眼,平心靜氣地說了兩個字:「吃藥。」 沈默不知為什麼,竟然不敢違逆他的話,他乖乖倒水吃了藥。那人終究沒在屋子裡坐一坐,等沈默一吃完藥,他就打開門準備離開。 沈默追上去問:「周揚,你要去哪裡?」 那人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看牢沈默,說:「我今天只是剛好路過,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沈默一陣茫然。 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來,手掌貼向沈默的臉頰,卻並未碰著他的臉,一字一句道:「周揚當然也不會來。是繼續逃避還是清醒過來面對現實,你自己選吧。」 說完收回手去,轉身就走。 沈默一路追下樓去,眼看著那人上了車,終於再也追不著了。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周揚為什麼要離開?他們明明這樣要好。 他右手又痛起來。 沈默急忙用另一隻手握住了。 天氣只晴朗了一個下午,到晚上再次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沈默沒有回出租屋,只在樓下的過道里站著,心裡空蕩蕩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雨雖然下得不大,但還是很快打濕了他的衣服。沈默縮了縮肩膀,固執地不肯離開。 他一晚上沒睡,到天快亮時,才靠在牆邊坐了下來。有早起上班的人陸陸續續從他身邊經過,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瘋子。 沈默也不禁想,他是不是瘋了?
這一天還是陰沉沉的天氣,雨不大,但纏纏綿綿地下個不停。沈默的頭髮也全濕了,不斷往下滴著水,他這時候倒不覺得冷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著。 下午有一輛車開過來,在樓道對面停住了,沈默抬頭看了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快黃昏的時候,雨反而下得大起來。沈默頭頂的一點點屋簷完全擋不住雨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連站起來的念頭也沒有。 那輛車同樣停在對面沒動。 等到天徹底黑下來時,車門突然打開了。 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沈默看他撐著傘越走越近,似乎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人最終在沈默跟前站定了,一言不發地望著沈默。 沈默站起來抱住他,叫道:「周揚!」 那人的身體微微一僵,過了許久許久,才嘆息著、輕輕環住了他。
沈默淋了一天的雨,到晚上果然發起燒來。他燒得神志不清,隱約知道有醫生到家裡給他打了退燒針。他在睡夢中不斷叫著周揚的名字,印象中有那麼一天,他也曾這樣叫過周揚,但周揚始終沒有出現。 而這一次,有人坐在床邊,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沈默身體虛弱,病了好幾天才恢復過來,等他能夠起身下床時,家裡已經煥然一新了。原本亂七八糟的客廳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冰箱裡塞滿了新鮮的蔬菜水果,一些老舊的家具也都換過了。他的周揚紆尊降貴地坐在沙發上,指揮家政煮粥給他喝。 沈默走過去道:「周揚。」 那人含糊地應一聲,取過桌上的幾瓶藥說:「這兩瓶是飯後吃的,一天兩次,每次兩片。這瓶是每晚睡前吃的,一片就夠了。還有這瓶是……」 他把每種藥的吃法都交代完了,然後說:「你每天按時吃藥,我三天后過來,帶你去醫院複診。」 沈默只記住了最後那句話,���:「你現在要走?」 「對。」 「不住下來嗎?」 那人靜了一會兒,說:「我有工作要忙。」 「可是以前……」 沈默話沒說完,那人的手機就響了,他接起來聽了幾句,淡淡道:「明白了,我這就回公司。」 他掛斷電話後,又轉頭叮囑沈默一句:「記得吃藥。」 沈默動了動嘴唇,還有許多話要講,但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目送著他離開了。家政煮完粥後也走了,沈默一個人喝了粥吃了藥,接下來無事可幹,只好繼續看著窗外發呆。 他不明白周揚為什麼要離開。 但是沒關係,他說三天后會過來的,不是嗎? 之後幾天,家政按時過來給沈默做飯,到了第三天,那人果然如約而至了。沈默簡直不知道時間是怎樣過去的,只有見到了他,面上才有了些生氣。 那人還是一樣冷淡,先問了他有沒有吃藥,隨後就開車載他去了醫院。沈默這次沒再做一堆檢查,只是跟醫生天南地北地聊了聊,複診就算結束了。臨走前他聽見醫生跟那人說:「是心理創傷後的應激反應,只能慢慢治療了。」 沈默覺得奇怪,他明明沒有生病啊。 回去的路上,他試著聊了好幾個話題,都被那人不冷不熱地敷衍過去了。沈默不明白周揚為什麼變了這麼多,以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 沈默恍惚了一下,他最近記性變差,以前的許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他昨天晚上又沒睡著,這時陽光正好,車開得又快又穩,他不由得有些犯困了。但他不敢睡,強撐著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一眼,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他夢見無邊的黑暗。 有無數雙手從地底下伸出來,死死捉住了他,將他按在地上,一點一點碾碎他的骨頭,把他的每一滴血每一塊肉吞噬殆盡。 「啊——」 沈默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發現天已經黑了,車子停在不知名的路口邊,而那人的臉近在咫尺,正認真地盯著他看。 沈默出了一身冷汗。 夢中的一切太過真實了,像是曾經真的有過那麼一次,他被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那人伸出手來,微涼的手指輕輕揩去他鬢邊的汗。 沈默身體一顫,說:「抱歉,我不小心睡著了。」 那人問:「你作噩夢了?」 「是。」 「經常嗎?」 「……偶爾。」 沈默大抵是不擅長說謊的,那人立刻就拆穿了他的謊言:「你臉色這麼差,是因為晚上都不敢睡覺?」 沈默徒勞地否認:「不是的……」 那人卻不再多話,直接發動了車子。 沈默注意到他開車的路線不對,他再次緊張起來,說:「周揚,你開錯方向了。」 「沒有錯。」 「我們這是去哪裡?」 「回我家,你不適合一個人住在那間屋子裡。」 沈默向來是溫順的,人人都說他脾氣好,但他這時卻驚叫起來:「不行!」 那人問:「為什麼?」 沈默說:「不行,我要留在家裡,等……」 等什麼呢?等周揚?可是周揚已在他身邊了。 他腦子裡亂成一團,只知道必須等下去。他忘了行駛中的車多麼危險,差點撲上去搶方向盤。 那人只好剎停車子,回過頭凝視沈默。 沈默對望回去,毫不退讓。 那人只好妥協道:「好,我們回家。」 折騰半天,他們最後還是回了小小的出租屋。這房子是他們畢業後租的,周揚跟他一起佈置的,沈默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就不喜歡了? 他們晚飯叫了外賣,吃完後那人沒走,而是抱了被子睡在沙發上。 沈默愈加迷糊了:「為什麼不跟我一起睡?」 那人沒搭理他,只是招了招手道:「過來吃藥。」 沈默就乖乖吃了藥。 晚上睡覺的時候沈默沒關臥室的門,房門正對著沙發,這樣他一眼就能看到周揚了。道過晚安後,他關了燈,躲在被子裡悄悄看向那人。 沙發是太小了,那人身高腿長,睡在沙發上像隨時會掉下來。他在沙發上翻來翻去,沈默的目光便也跟著來來回回。 那人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朝房間裡望過來。 沈默忙閉上眼睛裝睡。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那人自言自語般地問:「究竟在你眼裡,是所有人都像周揚呢?還是只把我認作他?」 沈默覺得好笑,怎麼周揚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他睜開眼睛,篤定地說:「當然只有你是特別的。」 那人彎起嘴角,彷彿在黑暗中笑了一下,但絲毫也聽不出笑意。 沈默莫名心慌,叫道:「周揚?」 那人過了很久才應他,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和:「睡吧,我在這裡。」
第十一章
沈默果然一夜好睡。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那人還在沙發上睡著。他一隻腳架在沙發上,另一隻腳落在地上,被子只蓋到腰間,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沈默這才發現他沒換睡衣,就這麼湊合著睡了一晚。 沈默怕吵醒他,輕手輕腳地進了廚房。他右手的傷還沒好,用起來不大靈活,不過下兩碗麵足夠了。等他把面端上桌時,那人已經起來洗漱過了,正打電話叫人送替換的衣服過來。 沈默就坐在桌邊等著。那人掛斷電話後,也跟著坐下來吃麵。 沈默邊吃邊問他:「好吃嗎?」 他抬了抬眼皮,面無表情道:「一般。」 卻三兩下把面吃完了。 沈默心裡說不出的高興。 那人工作確實是忙,吃完麵換過身衣服後就去公司了。但每到沈默複診那天,他總會按時出現。剛開始只有當天晚上會留下來過夜,後來他發現沈默幾乎每晚都會作噩夢,留下來的時間便漸漸多了。 客廳裡的小沙發很快升級成了大沙發。那人有時候會坐在那裡處理公事,有兩個助理專門為他工作,他們都叫他季先生。沈默有些搞不懂這是個什麼頭銜,他也分不清那兩個助理的長相,不過沒關係,只有他的周揚是特別的。 他時常安靜地坐在旁邊看他工作,只是瞧著他英俊的側臉也覺得踏實。 關於分房睡的問題,沈默也抗議過許多遍,但每次都被那人用「你身體還沒好」、「我工作太忙」等理由打發掉了。後來被沈默纏得煩了,他幹脆道:「我不舉行不行?」 沈默只好敗下陣來。 有那人每晚陪著,他已經不怎麼作噩夢了,每天吃好睡好,竟然還養胖了一些,右手的傷也逐漸痊癒了。 沈默就琢磨著要出去工作。他本來是找好了一家公司的,是繪畫相關的行業,但因為右手的傷耽誤了。 好在他還會畫畫。 他也只會畫畫而已。 沈默的畫具好久不用,藏在櫃子裡都已積灰了,這天等那人去上班後,他翻出來整理了一下,想著畫點什麼好呢? 他原本是想畫周揚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周揚的臉在他心裡始終像蒙著一層霧,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算了算了,沈默想,等周揚回來了叫他做模特兒。 沈默考慮了半天,最終決定畫客廳裡的沙發床。他一邊哼著歌一邊準備工具,一切都是平靜而美好的,直到他握住那支筆。 已經傷癒的右手狠狠抽痛一下,他的手一鬆,畫筆就落在了地上。 沈默連忙彎腰去撿,但是怎麼也抓不住那支筆了。手指痛得像是要碎裂開來,沈默咬了咬牙,腦海裡驀地閃過一些畫面。 他被按在地上,一個刀疤臉的男人踩住他的手,一邊狠狠碾下去,一邊大笑著說了些什麼。 接著畫面變成了醫院的病房,陌生的男人對他說了相似的話,又說他右手傷得嚴重,可能會留下後遺症,影響到日常生活。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手是怎樣受傷的? 沈默茫然地倒在地上,因為右手的疼痛而蜷成一團。他喘息片刻,仍舊試圖去握那支筆,剛剛握住了,手指就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太疼了。 他只好鬆開了再握,如此反覆數次,終於徹底放棄了這無意義的舉動。 他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但心中已經知道,他是再也不能畫畫了。 沈默在地板上躺了好久,久到太陽落山,外頭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是周揚回來了。 沈默總算恢復了一些力氣,急著站起來收拾東西。他不想讓周揚知道這件事。但剛收拾到一半,他熟悉的那個人就已經推門而入。 那人目光一掃,問:「你在幹什麼?」 「沒什麼,我……打掃一下屋子。」 沈默把畫具抱在懷裡,想一股腦兒塞回櫃子裡,但手忙腳亂間,反而撞上了桌角,懷裡的東西全都摔在了地上。 一地狼藉。 尤其畫筆更是滾了滿地。 沈默心慌意亂,怕被周揚看出點什麼,彎下身用左手一支��撿起來。心裡想著,等撿完了就再也不碰了。他一直低著頭,越到後面動作越慢,撿到最後一支筆時,那人忽然抬腳踩住了。 沈默呆了呆,不知道該不該撿。 而那人已經伸出手來,輕輕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四目相對,那人的眼神狠狠震了一下。 沈默覺得奇怪,問:「怎麼了?」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那麼望著他。 沈默似有所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竟摸到一手濕涼。 沈默自知失態,胡亂用手抹了把臉,掩飾道:「我下午好像睡得太多了……」 那人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沉得看不出情緒。過了一會兒,才俯身撿起最後那支筆,塞進沈默手裡。 沈默的手指不自然地彎了彎,雖然勉強握住了那支筆,卻疼得臉色發白,求饒似的叫:「周揚……」 那人一鬆開手,畫筆又掉在地上。 他盯著沈默問:「會痛?」 沈默緩了口氣,習慣性地將右手藏到身後,說:「應該是我手上的傷還沒好,等好了就沒事了。」 他想了想,又道:「就算好不了也沒關係,最多以後不再畫畫了,我還能找別的工作。做銷售或者做保險都可以,說不定賺得還多些。」 那人始終沒有接話。 沈默自言自語完了,就匆匆躲進了廚房。他用冷水洗了把臉,等心情平復下來,才從冰箱裡翻出食材,簡單地炒了幾個菜。 晚飯吃得異常沉悶。 兩人各有心事,都沒怎麼開口說話。吃過飯後,那人開電腦發了幾封郵件,之後就躺在沙發上睡覺了。沈默睡在臥室裡,透過敞開的房門看向沙發上那道身影,見他一直翻來覆去的,似乎整晚都沒睡好。 沈默也是睡睡醒醒,第二天起來沒什麼精神。但他心中已有了主意,將所有跟畫畫相關的東西鎖進了櫃子裡,自己出門去找工作了。 他的病還沒好,認不清別人的臉,做不了銷售保險類的工作,但其他的活倒是好找,不過兩天功夫,就在附近超市找到一份理貨員的工作。他做的是兼職,也不必簽什麼合約,跟老闆談妥了工資就可上工了。 沈默做事細心、又肯吃苦,第一天試工就挺讓老闆滿意。他中午也沒回家,跟同事們一塊吃了工作餐。 下午他正站在貨架前理貨,突然聽見有人叫他:「沈默!」 那兩個字叫得又快又急,像是藏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感情。 沈默認得這聲音,回頭一看,果然是他的周揚。 「周揚,你怎麼來了?」 那人沒穿外套,襯衫的袖子捲了起來,領帶也扯鬆了,與平日淡漠冷靜的樣子大不相同。他大步走到沈默跟前,一句話也沒說,只伸手一扯,直接將沈默扯進了懷裡。 沈默一頭撞在他胸口上,驚訝道:「怎麼了?」 那人雙手收得更緊,低聲叫他名字:「沈默?」 「嗯。」 「沈默……」 「嗯,是我。」 「沈默。」 沈默聽見怦怦的心跳聲,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那人閉了閉眼睛,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慢慢鬆開懷抱,低頭看了看沈默的臉,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工作啊。我找了份理貨員的工作,今天第一天試工。」 那人的表情像在壓抑著什麼,冷冷道:「出門連張字條也不留?」 沈默「啊」了一聲,這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你以為我不見了?」 他小心翼翼問:「你……一直在找我?」 那人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說:「你的病還沒好,以後別到處亂跑。」 沈默注意到他氣息微亂,額上也滲出了一點汗,不知是找了多久才找到這裡來。他忙應了聲好,問:「你平常不是忙得很,今天怎麼……?」 那人瞧一眼他的右手,說:「正好有空,中午回了一趟家。」 沈默猜想他是在擔心自己。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他僅僅是不能畫畫而已,在超市打工不也挺好? 沈默的工作還沒結束,那人也沒強行帶他回去,只在外面的車上等著。有時候沈默幹完活一回頭,總能看見停在超市對面的那輛車子。 他到下午三點就下班了,離開時同事們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異樣,他先前跟周揚抱在一起的那一幕,不少人都看到了。沈默有點心煩,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來上班。 回家後吃過晚飯,那人照舊睡在沙發上。 沈默忙了一天,很快就覺得困了。那人卻還是在沙發上翻來翻去,翻到最後,乾脆翻身而下,一步步走進房間裡來。 沈默困得迷迷糊糊的,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大方邀他同睡。 那人只是在床邊坐下了,手伸到沈默鬢邊,停了一停,才輕輕撫摸他的發。他的聲音在夜色中異常低啞:「我看過你的畫了,畫得確實不錯。」 沈默笑笑說:「那是當然的。」 那人說:「你把超市的工作辭了吧。」 沈默有些不樂意:「為什麼?」 那人在黑暗中摸索著尋到他的右手,卻只握住他一點點指尖,低聲說:「咱們把手治好了,繼續畫。」 那人說到做到,很快就聯繫好了最頂尖的醫院,最一流的專家。沈默辭掉了超市的工作,又開始頻繁出入醫院,專家會診的結果是,他的手需要再動一次手術。 沈默倒不怕這個,現今醫學這麼昌明,這點小手術沒什麼好擔心的。反而他家周揚比他更緊張。 當然他沒有直接表現出來,面上始終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只是手術前一晚,在他病床邊來回走了幾遍而已。 沈默被他晃得頭暈,探過去握他的手,發現他手上的肌肉繃得死緊。而他還安慰沈默道:「別怕。」 「我沒怕啊,」沈默好笑道,「不過是個小手術而已,成功了當然好,失敗了也不可惜。」 那人捏了捏沈默的手,在他床邊坐下來,看著他道:「我有時真想不明白你。」 「嗯?」 「脾氣軟得像是誰都可以欺負,可一旦固執起來,卻又倔強得要命。」 沈默佯裝生氣:「這句話是褒還是貶?」 那人難得笑了一下,又靠近沈默一些,說:「你猜呢。」 他聲音本就低沉動聽,這時近得像是從沈默耳邊擦過。沈默心頭髮癢,只恨他明天就要動手術了,想幹點壞事也不成。沈默一直握著那人的手,察覺到他的肌肉仍有些僵硬,便柔聲道:「不用太緊張,等明天這個時候,手術就已經結束了。」 「沒事,我只是不太喜歡醫院而已。我母親……」 「怎麼?」 那人轉開眼睛,沒有說下去,只道:「這個以後再說吧,你今天先好好休息。」 「嗯。」 沈默心情放鬆,這一夜也睡得不錯。
第二天的手術十分成功。 不過這僅僅是治療的第一步,為了方便治病,那人又提過一次從出租屋裡搬出來。但沈默在這件事上格外堅持,怎麼都不肯妥協,那人也就沒再勉強了。 沈默隔一段時間就要去醫院做復健,每天還有一堆藥要吃,尤其是中藥,味道詭異得難以下嚥。若不是有那人在身邊陪著,他真不知能不能熬過去。 ��氣漸漸涼起來,沙發上的薄被也已換成了厚被子。 沈默是怕寒的體質,到冬天手特別容易涼。那人知道這一點,每天吃過飯後,便取了藥酒按摩他的手。由指尖開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按過去。這件事十分繁瑣,往往要費上許多時間,那人卻從來不厭其煩。 沈默有時也覺得疑惑,周揚從前是這樣的性格嗎? 外表冷硬得像是鐵石,要真正敲開那個殼,才知內裡是怎樣的溫柔。 但真要他回憶從前的周揚,他又有些想不起來了。算了,反正周揚就在他身邊,還有什麼可想的? 沈默暗笑自己多心,見那人正專注按著他的手指,便忍不住叫:「周揚。」 那人沒有應聲。 他常常這樣,沈默早已習慣了,接著道:「你說我的右手真的能治好嗎?」 「當然,」那人頭也不抬,道,「只要堅持下去,必然會有回報的。」 沈默笑笑。 那人常說他固執,其實他也是一樣。 「周揚,」他低頭瞧著那人俊朗的側臉,輕輕叫他名字,「等我的右手痊癒了,能重新開始畫畫的時候,第一個就畫你,好不好?」 那人的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下去,將沈默的手指一根一根按過了,再攏在掌心裡搓了搓。 沈默覺得指尖也熱起來。 那人垂著眼睛,始終沒有抬頭看沈默一眼,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才答他:「……好。」
第十二章
沈默的雙手暖洋洋的,就有點犯困了,不知怎麼竟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睡得並不沉,還有些朦朦朧朧的意識,感覺到那人拿了被子蓋在他身上,然後又在他身邊來回走了兩遍。 這是他緊張時的表現。 沈默正感奇怪,卻覺那人俯下身來,氣息離他越來越近,接著,那人溫熱的嘴唇似有若無地從他鬢邊擦過。
不知過了多久,沈默才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一睜開眼睛,就急著去尋那人,卻發現自己已經睡在了臥室的床上。 客廳裡靜悄悄的,燈早就關了,透過微弱的一點月光,能瞧見那人躺在沙發上的身影。他呼吸平穩,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沈默有些怔怔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鬢角。那地方似乎還殘留著微熱的餘溫,令他分不清剛才的那一個親吻,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或僅僅是一場旖旎夢境? 若是真的,周揚何必偷偷親他? 若是作夢…… 嗯,這麼久了都是看得見吃不著,會作夢倒也正常。 想起那人為了分床睡而提出來的種種千奇百怪的理由,沈默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重新裹著被子睡下了。 天氣越來越冷,時間漸漸接近年底,除了無所事事的沈默外,所有人都開始忙碌起來。那人的工作尤其忙,連著幾個晚上夜不歸宿了,不過他對沈默的右手十分上心,無論如何總會抽出時間陪他去做復健。 那人提前打過招呼,說是過年時要陪伴家人,只能跟沈默一起過聖誕了。 沈默自然沒意見。他對這些所謂的節日並不在意,過不過都無所謂,但那人既然提到了,他便也動了一點心思。 畢竟他只是右手受傷,其他地方可是再正常不過了,好不容易敲開了那人外頭的那層殼,總該嘗一嘗裡面的滋味了吧? 所以到了聖誕那天晚上,沈默特意炒了幾道拿手菜,又配上了一瓶紅酒。他記得周揚的酒量……嗯,他記不清了,應該不是特別好吧? 那人當然也提前下班了,回來看到滿桌子菜,臉上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慢慢坐下來開吃,一副要把整桌菜消滅的架勢。 沈默主動給那人倒了酒,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他說過要去國外陪家人。 「再過幾天吧,等忙完手頭的事情就走。」那人手上的筷子不停,看了看沈默道,「你一個人在家……」 「沒事,」沈默想了想說,「我正好也想回一趟家。」 那人點點頭:「應該的。」 又說:「我讓人給你訂車票。」 「不用了,就在隔壁市。」 沈默邊說邊繼續給他倒酒。他是存心想要灌醉某人的,但結果卻並不如他所願。一瓶紅酒下去,那人臉不紅心不跳,反而他自己喝得有點暈乎乎的。而且這頓飯吃得一點情趣也沒有,因為那人太執著於吃光他煮的菜了,從頭到尾都在埋頭苦吃,沈默只後悔沒備點胃藥。 吃過飯後,那人自覺進廚房洗碗。 沈默酒勁正上來,暈暈地走到廚房,靠在門邊上看他。那人挽高了襯衫袖子,洗碗的水嘩嘩地響,水珠子濺在他的手臂上。他個子很高,身形挺拔,腰側的線條尤為漂亮。 沈默不知不覺走進去,藉著那點酒勁,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 那人一怔,回頭道:「別鬧。」 沈默只管抱著他不放,臉貼在他背脊上,輕聲說:「我想你了。」 那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時愣著沒動。 沈默繞到他身側,抬高臉去吻他。他有點兒意亂情迷,呢喃著叫:「周揚……」 那人身體一僵,忽然轉開頭去。 沈默沒有吻到他的唇,卻吻在他脖子上,兩片嘴唇貼著他微微顫動的喉結。那人退了一下,卻沒退開,氣息徹底亂了。 沈默試著親了親他的喉結。 那人便發出壓抑的低啞聲音:「沈默!」 沈默心跳得厲害,一點點往上吻過去。他吻他的脖子,吻他的下巴,最後終於吻住他的唇。 那味道比想像中的更加美妙。 沈默淺嚐輒止,眼角眉梢都帶著些得意勁,退開一點說:「周……」 那人的眸色沉了沉,沒等他說出後面那個字,就猛地捉住他的胳膊,將他壓在身後的流理台上,低下頭來狠狠吻他。 沈默被親得透不過氣來。他後背抵在冰涼的流理台上,雙手攀上那人的肩,感覺那薄薄襯衫下的身體散發著灼人熱意。他與他唇齒交纏,整個人也像要燒起來。 這時候別說是那人的名字了,他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起來。 直到肺裡的空氣都快用盡了,沈默才掙紮著退開一些。那人立刻追上來,卻是放柔了動作,輕輕啄吻他的嘴唇。 沈默體內的那股熱意非但沒有消退,反而燒得更加熱烈了。他翹起腳尖勾了勾那人的腳,道:「周揚……」 那人呼吸一窒,說:「我不是周揚。」 他許久沒說過這句話了。 沈默愣了愣,仔細去看他的臉,那樣英俊的面孔,確實是與他朝夕相處的那個人沒錯。 這麼重要的人,他怎麼可能認錯? 沈默鬆了口氣,再一次撲上去。 那人卻握牢他的肩膀,並不讓他得逞。 沈默眼巴巴地望著他。 那人笑了一下,說:「你的病還沒好。」 「我根本沒生病。」 那人靜了片刻,目光落在沈默臉上,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眼角,拇指慢慢由他眼皮上掃過。 沈默簡直以為他又要吻他。他不由得閉起眼睛,卻聽那人嘆息道:「等你病好了再說。」 說完鬆開了手,轉回身去洗碗,彷彿那幾隻碗比沈默更具吸引力。 沈默是藉著酒勁才纏住他不放的,但更進一步卻做不出來了,人家對他沒興趣,他總不能硬上吧? 他看著那人洗完了碗,照例給他按摩了右手,然後……照例睡在了沙發上。 沈默夜裡熱得很,亂七八糟地作了許多夢,彷彿夢見那人走進房裡來,一睜眼卻只是一場空。等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那人早就去公司了。 接下來他只抽空陪沈默吃了幾頓飯,就匆匆飛去了國外。不過他畢竟放心不下,叫助理過來看了沈默幾次,還替沈默訂好了回家的車票。 沈默當面謝過了那人的助理,轉頭卻將車票鎖進了抽屜裡。 他沒有回家,在出租屋裡一直住到年末。
除夕那天,他早起做了一次大掃除,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下午空下來時,才撥了一通電話。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有人接,那頭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沈默忍不住叫道:「爸……」 那頭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沈默呆呆握著話筒,聽見裡面傳來「嘟嘟」的忙音。他隔一會兒再打過去,這次再也沒有人接電話了。 沈默眼眶發紅,默默掛上了話筒。 他跟周揚戀愛後,已經向家裡出櫃了,當時事情鬧得很大,他差點被打斷腿,之後就被父母趕了出來,再也回不了家。 不過他並非一個人,至少還有周揚陪著,不是嗎? 沈默調整一下情緒,重新拿起抹布,把打掃得纖塵不染的地板又擦了一遍。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沈默懶得張羅吃的,就煮了一碗麵,邊看電視邊吃了,然後守在沙發上等零點。 快半夜的時候,鞭炮聲陸陸續續響了起來,沈默的手機鈴聲也響了。沈默撲過去接,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傳來的卻是令他安心的嗓音。 『睡了嗎?』 「沒睡,在等零點。你呢?」 『還在吃晚飯。』 沈默「哦」了一聲,想起來是有時差,問:「在國外過年好玩嗎?」 那人還是冷淡的口吻,說:『沒什麼意思。』 兩人隨便聊了些話題,那人冷不防問:『沈默,你現在在哪裡?』 沈默脫口道:「在家啊。」 那人又問:『一個人?』 沈默眼皮一跳,看了看孤零零的屋子,桌上吃了一半的面,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歡快:「我回老家了,我爸媽都在呢。」 他不是會說謊的人,怕自己露了餡,正好鞭炮聲越來越響,便急急忙忙道:「爸媽喊我去放鞭炮了,我先掛了。』 那人沒有接話,只是用一種奇特的語氣叫他:『沈默。』 沈默直覺他要說些什麼,屏息以待。 過了許久,那人的聲音隨著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來,卻僅是說了句:『新年快樂。』 沈默回他:「新年快樂。」 心中有些惆悵,卻又有點兒說不出的甜蜜。 沈默掛了電話後就睡下了,是睡在那人平常睡的沙發上,夢裡面全是他的影子。他睡得晚,第二天醒得也晚,是聽到敲門聲才醒過來。 沈默一個激靈,想不明白誰會這個時候來敲門,他迷迷糊糊地起身去開門。 門開了。 就像作夢一樣,他思念的那個人正站在門外。 沈默一時愣住了,站著沒說話。 那人也不出聲,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最後視線落回他臉上,問:「你一個人過的年?」 什麼叫自作自受?就是說了一個謊後,不得不說更多的去圓。 沈默解釋不了這件事,只好硬著頭皮道:「是啊。我爸媽……臨時決定去旅遊,我就提前回來了。」 那人點點頭,不知是信了他蹩腳的謊話,還是根本懶得拆穿他。他走進來看了看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麵碗,問:「你昨晚就吃這個?」 沈默後悔昨晚偷懶了,要是多炒幾個菜,也不至於顯得這麼寒酸。他含糊應了一聲,急著去收拾桌子。那人在沙發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他,沈默走到哪裡,那目光也就跟到哪裡。 沈默覺得他跟平常特別不一樣。 他剛手忙腳亂地收好碗筷,就聽那人叫他道:「沈默,過來。」 沈默向來聽他的話,乖順地走過去,快走到沙發邊時,那人突然伸腳絆了他一下。沈默始料未及,踉蹌著往前衝了兩步,那人便伸臂一攬,牢牢抱住了他。 沈默這才知道他是存心的。他伏在他懷裡,有些不敢動了。 那人的手從他背上撫過,像昨晚在電話裡那樣,用一種竭力壓抑著的語調叫他:「沈默。」 沈默「嗯」了一聲。 那人低頭親吻他的眼睛,動作小心到了極致,溫熱而柔軟的嘴唇在他睫毛上輕輕拂過。 沈默像被他親在心尖上,身體微微發顫。 那人卻倏地停住了,喘息著將下巴抵在沈默肩上,只將他抱得更緊。 沈默怕他又拿什麼病還沒好的藉口打發自己,搶先問:「你不是說要在國外多住幾天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有點急事,臨時改了行程。」 「什麼事?」 那人終於忍耐不住,又親了一下沈默的眼睛,說:「明知故問。」 沈默心裡甜到發膩:「你怎麼知道我沒回老家,一個人在這兒過年?啊,你叫助理給我訂了車票,是他跟你說的?」 「昨晚給你打電話前才知道的,有些太遲了。」 「不遲不遲。」沈默猜他必定是立刻趕回來的,「這麼晚了,怎麼訂得到機票?」 那人笑了笑,說:「都是花錢就能解決的問題。」 沈默瞧他神色,彷彿另有所指,不由得問:「還有什麼是花錢解決不了的?」 「有,」那人直視沈默,聲音低得幾不可聞,「譬如……怎麼讓一個人喜歡上我。」 沈默張嘴去咬他下巴,道:「我喜歡你不夠嗎?還要誰來喜歡?」 那人扣住沈默的腰,沉著嗓音道:「再說一遍。」 沈默知道他要聽什麼,在他耳邊說了不止一遍:「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沈默說到最後正要喊他名字,他卻扭過頭來,用唇堵住了沈默的嘴。 「噓,」他眸光如水,那樣瞧著沈默,低聲道,「別出聲。」 沈默果然沒再出聲,只是更加用力地回吻他。 兩人在沙發上親作一團,沈默雙腿發軟,差點滾下去,那人伸手一撈,順勢將他壓在了沙發上。 這個時候再喊停肯定會出人命,沈默為防萬一,雙腿緊緊勾住了那人的腰。那人笑了一下,手從他睡衣的領口探進去,微涼手指撫摸過他胸口時,沈默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 那人故意按住他胸前的一點,不輕不重地揉捏起來。 「啊……」沈默叫出了聲,嗓音有些發顫。 那人親了親他的眼角,很快撤出了手掌,卻低下頭去,隔著睡衣舔弄他的胸口。薄薄的睡衣很快就被舔濕了,沈默挺了挺胸膛,難耐地扭動身體,叫道:「嗯……別……」 那人直到這時才一顆一顆解開他的衣鈕,卻不再玩弄他的胸口了,反而將手往下探去,很快掌握住了他的弱點。 沈默背脊發麻,身體裡像燒起了一把火。 而只有身上這人是他的解藥。 沈默勾住他的脖子,催促道:「快點……」 那人如他所願,用手掌包裹住他熾熱的部分,一邊迅速滑動起來,一邊激烈地吻他。沈默覺得陣陣暈眩,在這樣的刺激下,他很快在那人手中射了出來。 他失神地喘了喘氣。 那人額角也滲出點汗,沾了黏液的手指繼續往下摸索,沒多久就尋到了那緊閉的入口,慢慢伸進去一根手指。 沈默下面緊得要命,只是這樣已經疼白了臉。 那人的手指艱澀地抽動幾下,在他耳邊道:「不行,太緊了。」 沈默嗚嚥了兩聲,只管夾著他不放。他已經抓到了對付這人的殺手鐧,用微微沙啞的嗓音說:「別走,我喜歡你啊……」 那人神色一動,用牙齒咬了咬他的唇,狠狠道:「你自找的。」 說完便兇狠地吻住他,將他接下來的聲音盡數吞沒。 沈默閉起眼睛,感覺到那根手指在他體內不斷開拓,漸漸進入到深得可怕的地方,疼得他直哆嗦。 過了好一會兒,沈默的身體才軟化下來,那人抽出手指,換上了另一樣堅硬灼熱的物體。 沈默雙腿發抖,嘴巴出不了聲,只睜開眼睛濕漉漉地望著他。那人忽又溫柔起來,前額與他相抵,不住地吻著他,然後拉開他的雙腿,一寸寸進入他的身體。 沈默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痛。像身體被劈成兩半,連靈魂也不再完整,硬生生嵌入不屬於他的部分。 那人鬆開他的嘴,捉住他的右手湊至唇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親過去,溫情脈脈地問他:「疼嗎?」 不知是問他的手,還是問兩人交合的地方。 沈默被他不住頂弄著,背上儘是汗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搖了搖頭,嘴裡發出些無意義的呻吟。 那人按住他的手腳,腰部連連挺動,抽送得越來越快。沈默一條腿被壓得曲起來,另一條腿掛在沙發外面,隨著他的動作一蕩一蕩的,白花花的波浪一般。 片刻後,那人伏下身來,緊緊地壓在他身上。沈默感覺有熱流注入體內,他身體被卡在沙發的角落裡不能動,只足尖像抽筋似的繃緊了。 他的心跳聲過了許久才平復下來。 沙發睡兩個人是太小了,那人拉他去洗了個澡,出來後就一起回到了臥室的床上。沈默如願以償,覺得這才是理所當然的。他體力有些透支,躺在那人懷裡又睡了一覺。 醒來時天色暗沉沉的,分不清是黃昏還是清晨。那人比他醒得早,正用手指繞著他的頭髮。沈默一抬頭就親到他下巴,那地方剛長出新生的胡茬,扎得沈默嘴唇發癢。 那人問他:「餓了嗎?」 沈默還真有點餓,但他躺著不想動,說:「再睡一會兒。」 那人便也陪他躺著,伸出手臂環住他。 沈默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說話:「你回來時怎麼不用鑰匙開門?」 「走得太急,忘帶鑰匙了。」 這更像是沈默會幹的事。他忍住笑,問:「你提前回來了,家裡人會不會有意見?」 「沒關係,我妹妹……」 沈默奇怪道:「你不是家裡的獨子嗎?」 那人沒作聲,只揉了揉沈默的頭髮,把他頭髮都揉亂了。 沈默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還沒想出來,就聽那人問:「過年為什麼不回家?」 顯然是沒信他編的謊話。 沈默絞盡腦汁地想再編一個,那人扳過他的胳膊,看著他道:「說實話。」 沈默動了動嘴唇,半晌才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就是被我爸媽趕出來了而已。你知道的,那年暑假我回家……」 他將事情經過草草說一遍,多少驚心動魄的內容,也被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其實我隔幾個月就會打電話回家,只是沒人接而已。」 那人安靜聽著,最後抱緊他道:「所以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誰說的?不是還有你嗎?」沈默握牢那人的手問,「我們不會分開的,是不是?」 那人的眼神深得看不見底。 沈默無由心慌,又問他一遍。 那人終於笑起來,手掌覆上沈默的眼睛。沈默眼前一暗,這下全世界一片漆黑,只剩下他的聲音了。沈默聽見他緩緩說道:「……當然。」
第十三章
沈默的右手恢復得很好。 經過幾個月的復健,對日常生活已經沒有影響了,只是握筆時仍會微微發抖。醫生說這是心理因素,平常多做訓練,慢慢地就會好了。他認不清人臉的毛病也有改善,已能分辨出那人的兩個助理了,只是被那人押著,依舊定期去醫院複診。 自從過完年後,那人就沒再睡回沙發上。天氣回暖,沈默的心也跟著春暖花開,覺得這真是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快活到他甚至記不起從前的許多事。 沈默一邊練習右手,一邊在網上查招聘資訊,看的都是些繪畫相關的職位,這樣等他的手好了,正可以找份工作。他們已畢業出了社會,年紀漸漸大起來,總要面對現實問題的。周揚的家人想必不會答應他們在一起,到時候那人若也像他一樣被家裡趕出來,他還可以賺錢養他。 後來他在飯桌上提起這個打算,那人聽得直笑。 沈默瞪他一眼,有些動氣。 那人見他如此,連忙改口道:「是是是,我給你養著。」 沈默這才滿意。 他自己估算了一下進度,覺得右手痊癒只是時間問題,再過不久就能重新畫畫了。他心裡早就打定主意,第一幅畫要畫他家周揚,反正那人相貌生得好,無論哪個角度都好看。 有幾次那人在沙發上看文件,沈默就偷偷在旁邊瞧著,對著他的臉琢磨構圖。落日的餘暉灑在他臉上,在他眉眼間勾出一層淡淡的光,沈默發現他的側臉尤其動人。 看得正出神,那人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抬頭衝他笑了一笑。 沈默微微一怔。 那人已站起身來,大步走到他跟前,俯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而後直起身,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若無其事地走回去繼續看文件了。 反而沈默被他鬧得臉紅,趕緊躲進廚房去做飯。 過幾天天氣放晴,到處都是春日的氣息。 沈默把冬天的衣服被子都洗來曬了,又想起他那些畫具還鎖在櫃子裡,忙翻出來一一整理了一遍。那人知道他要重新開始畫畫,還說過要送他一套新的,不過被沈默婉拒了,還是舊的用著順手。 整理完畫具後,沈默順便把櫃子也收拾了。出租屋地方小,櫃子裡塞的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什麼感冒藥、驅蚊水之類的,沈默將那些沒用的都扔了,翻著翻著,就翻出來一本相冊。 他以前的相片都在老家,這本相冊裡只有一些高中大學時期的照片,沈默剛一翻開,就掉出來一張畢業照。 是高中畢業照,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沈默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自己。他穿著一身校服,劉海剪得特別短,因為個子不高,被安排在了前幾排。他接下來又去找周揚,可是找了一圈,竟沒發現那張熟悉的臉。 奇怪,周揚沒拍畢業照嗎? 沈默記得他跟周揚是高中同學,是他先暗戀的周揚,也是他先追的周揚,但許多細節卻想不起來了,當然也不記得他有沒有拍畢業照。 沈默知道這是他生了病的緣故,不過沒關係,他跟周揚還拍了不少生活照,他都洗出來收在相冊裡了。 沈默反正沒事,就坐下來翻了翻相冊。 他照片拍得不多,大部分是在學校裡拍的,難得有幾張是外出旅行時照的,有單人的,也有合照,其中最多的是他跟某個人的合影。 沈默一張張翻過去,一顆心像是沉進了冰涼湖底,泛起來陣陣寒意。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那麼開心,尤其是跟某個人合影的時候,眼神裡透出來的那種情意,藏也藏不住。 但是,那個人卻不是周揚! 或者說,並不是與他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那個周揚。 沈默手心裡不住地冒出冷汗。 這個人是誰? 沈默定了定神,又拿起那張高中畢業照做對比。他這次看得很認真,一張面孔一張面孔地辨認過去,終於找到相似的一張臉——站在他後兩排的位置,確實是他的高中同學沒錯。 這個人若不是周揚,為什麼跟他有這麼多交集? 而這個人如果就是周揚…… 那無疑更可怕。 沈默呆坐在椅子上。窗外春光那麼好,照在他身上,竟一點也覺不出暖意。他拚命回想從前的事,但一切都像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地記不真切。 他記得自己跟周揚是高中同學,記得他們曾經相戀,記得……但他怎麼也記不起周揚的臉了。中間彷彿發生了什麼事,他跟周揚被迫分開了,他右手受了傷,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裡,每夜重複同一個噩夢,簡直不敢入睡。 直到那一天,他正要拆一袋發霉的面包來吃,卻聽見門鈴響了起來,他恍恍惚惚地走過去開門,然後就看見那個人站在門外。 那自然是他的周揚了。 沈默按住胸口,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那種悸動。救他於水火的,除了周揚還會有誰? 至於他當時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是因為他生了病,如今他的病漸漸好了,已知道那人相貌英俊,至少比照片上的路人甲好看多了。 其實要確認這件事也簡單,找個高中同學問問就知道了,但沈默卻一直坐著沒動。他心中隱隱覺得害怕,希望一切只是誤會,萬一…… 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下午的時間過得飛快,等到太陽落山時,外面又響起了熟悉的開門聲。沈默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從前多麼期待這個聲音,現在卻無端覺得驚惶,忙將那堆照片塞回櫃子裡。 那人推門而入,穿著全套的深色西裝,仍是沈默看慣了的眉眼。他見沈默站在櫃子旁,便彎了彎嘴角,問:「又在整理東西?」 沈默「啊」了一聲,只是盯著他的臉看。 「怎麼了?」那人走過來拉了拉他的手,皺眉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這樣的碰觸也讓他緊張,沈默心慌意亂,不知道該答什麼。 那人就問:「是不是太累了?」 沈默順勢道:「是有點。」 「我知道你想重新畫畫,但也不能太勉強,順其自然就好。」 「嗯。」 沈默的右手早已痊癒,但那人仍是習慣性地攏在掌心裡揉了揉,問:「晚飯呢?」 沈默這才驚覺:「啊,我忘記做了。」 「一想到畫畫的事就忘記時間?」那人笑了一下,說,「叫外賣吧。」 晚上兩人一起吃了外賣。沈默儘量想表現得自然,但手腳還是有些僵硬,他不知道那人有沒有看出端倪。 吃過飯後他洗了個澡,出來時見那人已經十分自然地躺在了床上。自從過完年後他們就沒再分床睡,但現在不同了,如果他不是周揚…… 沈默喉間發緊,磨磨蹭蹭地不肯上床,那人催了幾遍,他才慢吞吞地躺了上去。 那人關了燈,伸出手臂來環住他,在黑暗中叫他:「沈默。」 「嗯?」 沈默答得謹慎,以為他發現了什麼,卻聽他說:「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麼禮物?」 生日? 啊,是了,他生日是在這個月。 沈默幾乎忘了這回事,想了想道:「每年生日都是隨便過的,不必費心準備了。」 那人似乎料到他會這麼說,聲音中隱有笑意,說:「那我就看著辦了。」 他是毫無所覺的,只一心一意要給沈默過生日。 沈默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像被架在火上烤著,滋滋地冒著聲兒。 他睜著眼睛沒有睡著,直到身邊那人呼吸平穩地睡過去,他才小心翼翼地挪開他的手臂,翻個身睡到了床邊上。 那人伸手撈了撈,沒有撈著,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沈默」。 沈默咬著牙沒有回應他。 那人連他的生日也知道,怎麼可能不是周揚? 但如果,如果他是個全然的陌生人…… 為什麼冒充周揚? 為什麼溫柔待他? 沈默忍不住打個冷顫。漫漫長夜侵襲上來,他裹緊被子,用雙手緊緊環住自己。 但依然覺得冷。
沈默第二天是在一個溫暖懷抱中醒來的。他晚上不知怎麼睡的,不知不覺又滾到那人懷裡去了。 那人醒得比他早,低頭親了親他的發頂,道:「我這兩天要加點班,週末可以休息一天,帶你出去走走。」 週末是沈默生日。 沈默心裡一動,在他懷裡沒作聲。 那人又道:「記不記得你從前畫過一幅畫?畫的是你夢想中家的樣子。」 沈默心不在焉,說:「有嗎?我不記得了。」 像這種有明確主題的畫,多半是他在學校時的習作,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別人怎麼會知道? 但那人輕輕環住他,篤定地說:「有的,當然有。」 他胸膛貼在沈默後背上,兩人的心跳聲像是重疊在一起。 沈默幾乎要沉溺在這樣的溫情裡。不過等那人起身去上班後,他還是洗漱了一番,出門去了趟醫院。他找的是平常看病的那個醫生,檢查的結果是他的病情控制良好,只是仍要堅持吃藥。 沈默小心地問:「得了這個病……有沒有可能認錯人?」 醫生回答得很保守:「受過嚴重心理創傷的人,可能會選擇自我逃避,忘記一些事和一些人。至於會不會認錯人,就要看具體情況了。」 沈默聽到這裡,心中已有了猜測。 他確實失去了一部分記憶。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讓他連周揚的臉也記不起來?甚至,甚至可能將一個陌生人當成周揚。 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向那個人求證,但那人接下來幾天都要加班,每天早出晚歸,沈默連他的面也沒碰著。
直到週五晚上,他才提早回來了,一見面就問沈默:「明天要不要訂蛋糕?」 仍是記著他生日的事。 沈默搖頭道:「不用了,我明天多炒幾個菜就行了。」 他瞧了瞧那人的臉,故意問:「你喜歡吃什麼菜?」 那人沒在意,隨口報出幾個菜名。 沈默暗暗對照一下,不是周揚喜歡的菜。真相已經呼之慾出,但他反而猶豫起來,並不敢立刻揭穿他。 那人為了空出一天,將幾天的工作量擠在一塊,到這時候還沒忙完,又取出筆電來發郵件。 沈默就坐在旁邊安靜看著。之前的多少個夜晚,他也是這樣看著那人的側臉,琢磨著怎麼構圖。 而他還來不及畫那幅畫。 沈默心頭髮酸,終於出聲叫他:「周揚!」 那人動作一頓,慢慢抬起頭來。他沒有應聲,僅僅是看了沈默一眼,黑眸烏湛湛的,目光冷得似落滿雪的冬夜,直撞進沈默心上。 沈默的心像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從骨頭縫裡泛出了疼。他聽見自己聲音沙啞地說:「你不是周揚。」 那人一直沒說話。 客廳裡靜悄悄的,只有牆上掛鐘滴滴答答的聲音,沈默從來不知道時間過得這樣慢。而後那人合上筆電,扯鬆了頸上領帶,大大方方道:「對,我當然不是。」 沈默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聽到這句話後,耳邊還是嗡地響了一聲,半天回不過神。 那人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叫他:「沈默?」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他的臉。 沈默一驚,反射性地避開了。 那人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一會兒才收回去。 沈默抬頭問他:「既然你不是周揚,為什麼要冒充他?」 「我冒充周揚?」那人輕哼一聲,要笑不笑的樣子,說,「難道不是你先認錯了人?」 沈默無話可說。印象中,確實是他一廂情願地把那人當成了周揚,依稀記得對方還否認了幾次,可生病的人哪有理智? 「你可以放著不管,任我自生自滅,或者好心一些,扔我進醫院就行了,何必裝成周揚?」 那人握起沈默的手。沈默右手受過傷,雖然已經痊癒了,但依然留下一些痕跡,那人輕輕撫過那些傷痕,說:「一開始是怕你一個人餓死在屋裡,所以偶爾過來看看,後來知道你脾氣又倔又固執,才更加放心不下,再後來……」 沈默問:「再後來呢?」 那人將他的手按在自己唇邊,似一個親吻一般,盯著沈默道:「你當真不知道嗎?我為什麼要留在你身邊?」 沈默似有所覺,低聲道:「別說……」 但那人已伏下來吻住他的唇:「因為我喜歡你,沈默。」 沈默「唔」了一聲,急忙逃開這個吻。他連連後退,後背很快抵在牆上,被那人欺身而上,圈在了雙臂間。 那人用手指撥弄他的頭髮,道:「前兩天唐醫生打電話給我,我已經猜到你快要恢復了。」 給沈默治病的醫生就姓唐。沈默這才知道他什麼都清楚了,只是裝著若無其事。 「其實清醒過來也好,你總不能一輩子活在回憶裡。」那人又放柔一些語氣,道,「沈默,收拾一下東西,跟我走吧。」 沈默一呆:「走?去哪裡?」 那人笑了笑,鼻尖一點點貼上來,有種說不出的纏綿味道,說:「去了就知道了。」 沈默從前最喜歡他這種笑容。 不不不,當時他以為他是周揚,可是現在,他只是個連名字也沒有的陌生人。 沈默閉了閉眼睛,說:「不行,我不能走。」 「為什麼?」 「我要留在這裡等周揚的。」 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說完之後,他眼看著那人眸中的笑意冷下去。 「周揚人在國外,而且你們早已分手了。」 沈默沒有這部分記憶,但他下意識地搖頭:「不是的,我跟周揚只是暫時分開而已。」 那人安靜片刻,突然問:「沈默,那我呢?」 沈默心一顫,像浸在半冷半熱的海水裡,沉沉浮浮地碰不著岸,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我以為你是周揚……我愛的人一直是周揚……」 話未說完,那人就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跟剛才蜻蜓點水式的吻不同,他這次吻得又凶又急,迅速霸佔了沈默的口腔,像是要搶走他肺裡的空氣似的,一點點空隙也不留。 沈默簡直以為要被他用這種方法殺死。他不由得掙紮起來,使著勁在那人嘴上咬了一口。 兩人糾纏的唇齒間瀰漫開一股鐵鏽的腥味。那人僅是悶哼一聲,連動也沒動,仍舊扣著他的肩吻他。 沈默勉強逃開一些,含糊地叫了一聲:「周揚——」 那人驀然停住了。 他的唇還疊在沈默的唇上,彷彿微微顫抖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退開去。他的嘴唇果然被沈默咬破了,留著一點鮮紅的血跡,襯得他臉色更為蒼白。 沈默從未見過他這樣狼狽的樣子。 但他很快就掩飾住了。他鬆開制住沈默的手,神情恢復如常,連聲音也是平靜而克制的,說:「是,你愛的人是周揚。」 他隨手抹去嘴唇上的血,直起身道:「我今晚是不是不方便留下來?」 沈默不知道怎麼答。日子過著過著,枕邊人突然換了人,誰知道該怎麼辦?他心裡亂成一團。 而那人已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你當然不會跟我走,該走的人是我。」 他風度實在是好,並無氣急敗壞,仍像往常那樣從容地收起桌上的筆電,推開門走出去。 沈默的雙腳自己動起來,追了幾步,到門口才停下來。 他連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怎麼糊裡糊塗地跟他走?至少要找回以前的記憶,弄清楚他跟周揚的事才行。 沈默一個人坐回沙發上。 外面下雨了,雨聲沙沙地響。這屋子原本是他跟周揚一起佈置的,可現在處處留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沈默聽見門鈴聲又響了,他撲過去開門,門外站著去而復返的那個人。 沈默怔了一瞬。 那人應該是開車來的,但不知為什麼淋了雨,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連髮梢都往下滴著水。他一雙眼睛也像被雨水浸過似的,就那麼沉沉地望著沈默。 沈默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那人也沒走進屋裡來,只抓起沈默的手,把一個包裝精緻的盒子塞進他手裡:「禮物是早就準備好的,本來想親自帶你去看一看……」 雨聲太響,他的聲音便也像隔了一層,聽起來不太真切。 「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眼,或者……」 他帶著一身水氣湊近沈默。 沈默這次沒有避開。 那人離他近得不能再近,好似下一秒就會吻上來,可終究什麼也沒做,只是低聲道:「或者當作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我就明白你的心了。」 沈默發現手裡那隻盒子是溫暖乾燥的。雨下得那麼大,他不知那人先前將東西收藏在哪裡。 他握著這份提前收到的生日禮物,像是握著一個人的一顆心。
第十四章
生日那天沈默只吃了一碗麵。用清水煮的掛面,什麼料也沒加,只拌了點醬油和芝麻油,再撒上一把蔥花,自己一個人在小小的出租屋裡吃了。 若他昨天沒有拆穿那個人的身份,現在必然是另一幅光景了。 沈默一邊吃麵,一邊看了看桌上那隻盒子。 是那種常見的禮物盒,包裝得十分精美,盒蓋上還貼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他想像了一下那人板著一張俊臉,認真挑選包裝盒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 他昨晚就已打開盒子看過了,裡面是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跡是陌生的,應當是那人的筆跡,簡單地寫著一個地址。那地址是在錦繡山莊,本市有名的住宅區,地段極好,稱得上是寸土寸金了,沈默早有耳聞,但一次也沒去過。 他知道那人為這份禮物費了多少心思,這樣的心意不該被輕慢地對待。所以他重新合上盒蓋,將東西收了起來,打算等理清了他跟周揚的事,再來做出決定。 今日的天仍舊陰沉沉的,雨要下不下的樣子。沈默望瞭望窗外,料想那人必定是在錦繡山莊等著他了。 他會等上多久呢? 一週?一個月?或者更久? 沈默搖了搖頭,沒讓自己再想下去。他吃過麵後,就從手機裡翻出周揚的號碼,打了通電話過去。 對方始終是關機的。 他反反覆覆撥了許多遍,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只好作罷,轉而聯繫了幾個高中同學,向他們打聽周揚的消息。 『周揚?畢業後好久沒聯繫過了。』 『不知道。』 『不清楚啊。你跟周揚不是更熟嗎?以前天天見你倆在一塊兒。』 只有一個同學說:『聽說他好像去了國外。』 那人也說周揚人在國外。 若當真如此,沈默倒是束手無策了。他連周揚在哪裡都不知道,總不能追到國外去吧?他通訊錄裡雖有周揚家的地址,但更不可能直接找上門去,估計剛到門口就已經被打出來了。 難道他跟周揚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結束了? 沈默瞧一眼桌上那隻盒子,不死心地又打了幾個電話。當然還是沒消息。高中都畢業了這麼多年,他那些同學多數家境普通,跟周揚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其實他跟周揚更是如此。 他自己也知道這段關係岌岌可危,每天都像在走鋼絲,若不是真正相愛,也堅持不到這個時候。 沈默想到這裡,忽然記起一個人來。是他跟周揚租下這間房子時,出面幫他們辦手續的人,周揚說這樣方便些,不會被人查到。沈默記得那人姓方,戴一副金邊眼鏡,是個相貌斯文的中年人。周揚叫他方叔,說他是在周氏企業上班的。 這人跟周揚關係不錯,想必知道他去了哪裡。 沈默有了目標,總算是定下心來,晚上早早上床睡了。他臨睡前朝窗外看了一眼,好似看到熟悉的那輛車,但一晃神,那車又不見了。 應當只是他的錯覺。 第二天沈默起得早,洗漱過後就出門了。周氏的公司大樓是在市中心,沈默坐公車過去,走進那扇堂皇的玻璃大門,迎面是笑容甜美的前台接待。 沈默鎮定地走過去,裝做是來談公事的樣子,旁敲側擊地打聽那位方叔。 「您說的應該是方秘書吧?他辦公室是在六樓。」 「謝謝。」 沈默道了謝,轉身走過去按電梯。等電梯的時候,又有人從大門外走進來。那是一位容貌秀麗的女士,穿一身大方得體的套裙,戴一套珍珠首飾,雖然算不上年輕了,但別有一種成熟風致。 幾個前台見了她,都露出恭敬的表情。 電梯門「叮」一聲開了,沈默踏進電梯的那一瞬,才意識到她是誰。是周揚的母親,那位出身豪門、手段強勢的周夫人,沈默曾經在周揚手機裡見過她的照片。 那位周夫人走進電梯後,淡淡瞥了沈默一眼。 沈默對上她的目光,心猛地提起來。 在他重複許多遍的噩夢中,有個刀疤臉的男人也用這種目光看著他,獰笑著踩住他的手,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夢中聽不見聲音,他到這時才想起那是句什麼話。 「這次只是給你點教訓,以後別想再見周揚了,你配不上。」 不,不是噩夢! 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他被綁架,被毒打,被踩斷了手指……而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就是周家人! 電梯又停下了,沈默顧不得是到了幾樓,門一開就衝了出去。他頭痛得厲害,許多回憶一下子湧上來,讓他腦海裡亂成一團。 彷彿有無數個聲音在他耳邊說話。 「離開周揚!」 「下次遭殃的就是你的家人。」 「周揚跟季小姐一起去了國外……」 對,還有季小姐。 沈默扶著牆走了幾步路,看到有安全出口,便又順著樓梯走下去。 他想起很多零碎的片段:他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由後面開上來一輛車……廢棄的舊倉庫,無止盡的折磨……醫院病房裡,他對手機那頭的周揚說分手…… 還有…… 還有來病房看他的那個男人,他面容英俊,眼神像寒夜一般冰冷。他說他姓季,是季小姐的哥哥。 不不不,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在醫院之前,他已見過那張臉。 樓梯還剩下最後幾級台階,沈默魂不守舍,竟然踩了個空,一頭栽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眼前掠過一幕畫面—— 廢棄的舊倉庫裡,他蜷縮著躺在地上,右手血肉模糊。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但一直緊閉的門突然開了,有一絲光亮透進來。門外那人背著光,面孔模糊不清,沈默看著他朝自己走近,面容一點點清晰起來。 那是救他於水火的人。 沈默的頭越來越痛,但他終於想起來那人的名字。 ——季明軒。
沈默一夢而醒。 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夕陽的餘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在公園的草坪上睡了個午覺,頭髮和衣服上都黏了草屑,樣子頗有些可笑。路過的人看見了,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沈默也不介意,跟著笑了笑,起身撿起扔在地上的畫板。 他從幾年前開始重拾畫筆,試著用左手畫畫,一點一點慢慢練習,雖然還追不上以前的水準,但也算讓自己滿意了。他今天原本是出來寫生的,但太陽實在太好,忍不住就睡了一覺,沒想到會夢到這麼久以前的事。 沈默收拾好畫具後,將背包往肩上一背,快步走出了公園。他在永寧路那邊有一間店面,是當年跟季明軒分手時,那人轉到他名下的。他後來簡單裝修了一下,開了家小小的畫室,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可以維持溫飽。 因為是下班高峰,路上有些堵車,沈默回到畫室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了。他雇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幫忙打理畫室,這時候見他回來,楊月臉上就有些氣鼓鼓的,道:「老闆,你又跑出去偷懶了!」 沈默脾氣甚好,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說:「抱歉,我回來晚了。耽誤你跟男朋友約會了吧?你可以下班了。」 楊月大學畢業就找了這份工,幾年做下來也跟沈默混熟了,匆匆補了一下妝,問:「老闆你晚上吃什麼?不會又叫外賣吧?」 「是啊。」 「又是咖哩飯?」 沈默又答了一聲「是啊」,說:「我喜歡咖哩。」 「再喜歡也不能天天吃。」楊月放下粉餅,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老氣橫秋地說,「老闆你都三十歲了,也是時候交個女朋友了吧。」 沈默呆了一下,道:「我過完年才二十九歲。」 但對於青春靚麗的女孩們來說,二十九和三十有什麼區別? 「二十九也是老男人了。」楊月拿起眉筆,淡淡掃了掃眉毛,「年紀越大,在婚戀市場上越不吃香。」 沈默道:「沒遇上合適的。」 「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我有個大學同學……」 沈默忙道:「不用不用。」 「我來這裡也快三年了,就沒見你交過女朋友。」楊月忽然把頭湊過來,盯著沈默道,「老闆,你該不會是心裡有人吧?」 她剛畫完眉毛,兩條彎彎的眉濃得似墨。 沈默恍了一下神,一時竟答不上來。 楊月是愛八卦的那種小姑娘,頓時來了興趣,猜測道:「是你的初戀?還是暗戀對象?或者是苦追多年的女神?」 沈默想到不久前的那個夢,心跳得有些急。但他已學會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面上仍是平靜。 「沒有,」他像是怕楊月不信,更像是怕自己不信,又重複了一遍,說,「沒有這個人。」 楊月可沒這麼好糊弄,正想再挖掘挖掘,就聽門外傳來「嘀」的一聲喇叭響。 「呀,我家那位來接我了,我先下班了,老闆byebye!」 男朋友一來,楊月立刻揮了揮手,拋下老男人沈默,拎起手袋衝了出去。 沈默目送她離開,轉頭打電話叫了份外賣。其實他自己的廚藝也不差,但現在一個人生活,懶得再花心思做飯,還是叫外賣更方便。咖哩飯很快就送到了,沈默吃過晚飯後,又處理了一些雜事,這個時間基本上也沒什麼生意了,他便關了店門,支起畫架來繼續那幅未完成的畫。 他下午在公園已經畫了大半了,在這寂靜的夜裡又特別容易集中精神,沒過多久就上好了色。沈默放下畫筆,退後幾步看了看,自己覺得還算滿意。 只是還未落款。 沈默猶豫了一下,重新拿起筆來,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左手換回右手。他拿筆的右手仍有些微的顫抖,但竭力克制住了,一筆一劃地寫下「沈默」兩個字。同他從前的簽名稍有差別,風格倒還是一致的。 他看著這兩個字,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幾年前的那一天,他推開錦繡山莊那間書房的門,看到滿室都掛滿了他的畫。 有些是他在學校的習作,有些是他為了賺錢畫的人像,有些甚至只是信手的塗鴉,他不知道一個人要費多少功夫,才能收集到這些畫。 ……原來這就是錦繡山莊的秘密。 那一刻沈默就已知曉,自己定然是錯失了一些過往。 他跟周揚分手後,有半年多的時間過得渾渾噩噩,記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本來想找季明軒問個究竟的,但輾轉聯繫上季明軒後,對方並不肯見他。他最後只好去了趟醫院,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才想起從前那些事。 ���曾經一度握住過那個人的心,然而最終還是放開了手。 當年沈默從樓梯上摔下來後,被大樓的保全送去了醫院,所幸他傷得不重,除了些外傷之外,就只有一點輕微的腦震盪。他頭暈了好幾天,記憶始終是一片混亂的,雖然記起了他被綁架的事,但對中間這半年發生的事卻毫無印象了。 而季明軒……也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直到後來他的出租屋到期,快要流落街頭的時候,季明軒丟給他一紙合約,兩人才重新有了交集。 沈默一恢復記憶,就急著想見季明軒。他沒有季明軒在國外的聯繫方式,只能找陳律師幫忙,陳律師頗為熱心,一番周折之後,終於聯繫上了季明軒。 但季明軒並不願意見他。 沈默又找了他幾次,季明軒才通過陳律師回覆他兩個字:勿念。 陳律師且委婉表示:「季小姐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 沈默心下一涼,知道一切都已結束了。 無論是他那段失而復得的記憶,還是季明軒那隱秘的愛戀,都不用繼續追究。他跟季明軒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季安安,從此後各自天涯,再無必要相見。 他冷靜地向陳律師道謝,當天下午就搬出了季明軒的別墅。季明軒送的東西,他只動了永寧路的那間店面,這幾年裡開了畫室,重新學了畫畫,時間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像是從來沒認識過季明軒這個人。 只偶爾會夢到一些往事罷了。 沈默自嘲地笑笑,看時間已至深夜,也是時候回家休息了。他草草收拾了一下東西,臨出門時,瞥見牆上掛著的日曆。如今已是一月下旬,再過幾天就是農曆的新年了,等過完年則是——立春。 沈默盯著那個日期看了片刻,慢慢收回視線。 他回家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到家後沖了個澡,照例打開電腦上了會兒網,等他回過神來,已經在網上訂了張機票。 是二月四日飛往國外某小島的機票。
第二天沈默將這件事跟楊月一說,楊月的臉頰又鼓了起來:「出國旅遊?老闆你太能偷懶了,年���這個時候出去玩。」 沈默只好說:「等我回來了讓你休年假。」 楊月這才露出點喜色,問:「老闆你這次是去哪裡玩?」 「老地方。」 「又是S島?」楊月微微驚訝,「那裡可是蜜月勝地,人家都是一對對情侶一起去的,你一個單身人士年年往那跑幹什麼?等豔遇還是挖牆角?」 沈默的理由光明正大:「畫畫沒靈感了,我是去采風的。」 楊月果然沒話講了,問:「什麼時候走?」 「二月四號的機票。」 楊月翻了翻日曆,道:「那天正好是立春。」 接著「咦」了一聲:「我記得老闆你每年都是立春前後出門的,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她嗅到點不尋常的味道,轉過頭來看向沈默。 沈默的心一跳,但面上仍是微笑:「當然有。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萬物復甦、百花齊放,正適合出門踏青。」 話說到這個分上,楊月也沒法再追問下去了,沈默趁機打發她去做一杯咖啡。 不多時,楊月就把咖啡端了過來。沈默昨天晚上沒睡好,聞著咖啡的香氣,還是有點昏昏欲睡。時間臨近中午,陽光把咖啡杯的影子拖得長長,沈默半眯著眼睛看向窗外,覺得日子再悠閒不過。 但是於這樣的平靜中,他總覺缺了點什麼,再快活也有不足。或許正如楊月所說,有一個名字在他心上紮了根,這些年來生根發芽,往往趁他不備時跳出來,猛地佔滿整個胸膛。 他這樣地思念一個人。 即使伸進一隻手去,使著勁兒按了又按,弄得一顆心鮮血淋漓了,依然壓抑不住。
這個新年沈默過的很簡單。他給楊月放了假,自己在家燒了幾道菜,又配上一瓶紅酒喝。因為只有一個人吃,再精美的菜色吃著也沒滋沒味,倒是跟平常的外賣差不多,吃起來都是寂寥的味道。還沒到十二點他就上床睡覺了,裹著厚厚的棉被,聽著窗外的鞭炮聲沉沉入睡。 翻過年就是立春了。 沈默去過S島幾次,不用再做什麼攻略,只兌好了現金、收拾好了行李,出發前一天又特意去剪了個頭。他相貌本來就顯年輕,劉海剪短後露出一雙眼睛,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 就像……四年前一樣。 四年前的這個時候,他一心憧憬著跟季明軒一起去S島,但誰料物是人非,終究只得他一個人成行。 二月四日一早,沈默拖著行李箱出了門。他中途要轉一趟機,花十多個小時才到目的地。S島是傳聞中的蜜月勝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海灘,沙粒潔白、海水碧藍,景色美不勝收。 沈默入住的酒店建在S島南部的斷崖上,套房和別墅都依地勢而建,在屋內能聽見海浪拍擊的聲響,推窗俯瞰出去,海洋盡收眼底,景色蔚為壯觀。室內的裝修設計也是別具一格,既融入了各種現代元素,又保留了原生態的自然風光。這家酒店剛落成不久,聽說投資者也是華人,雖然住一晚的價格不菲,不過沈默出門在外,也沒講究這麼多了。 他到酒店的時候已是晚上了,先狠狠睡了一覺倒時差,第二天早上起來,才開始優哉游哉地欣賞海景。他選在這個時候來S島,雖然有些不可言說的小心思,但明面上的理由還是來采風的,所以吃過午飯之後,就背著畫板在島上遊覽起來。 他騎著腳踏車穿過島上的小村落,躺在沙灘上看了海邊的日落,品嚐了原汁原味的當地美食,幾天下來玩得十分痛快。當然畫作也完成了不少,有幾幅頗具韻味,看得人眼前一亮。 沈默原本還想租快艇出海的,不過實在是玩不動了,後面幾天就只是窩在酒店房間裡專心畫畫。酒店一面臨著懸崖,另一面則造了泳池,他有時候畫得累了,就走到泳池邊散散步。 這天陽光格外的好,沈默下午沒什麼安排,吃過飯就去了泳池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構思新作品的構圖。下午游泳的人漸漸多起來,沈默叫了杯咖啡喝著,忽然聽見有人用中文叫了聲:「明軒……」 甜膩膩的女性嗓音,千回百轉的似在撒嬌。 沈默耳邊安靜了一瞬,像是什麼聲音都消失了,只那兩個字格外清晰。他鼻尖滲出微微的一點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循聲望了過去。 入眼的是一個泳裝美女,雙腿又白又直,身材凹凸有致,一頭烏黑長發尤其好看。她手挽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也是華裔,四十來歲的年紀,頭髮已謝了一大半,啤酒肚圓得如熟透的西瓜。 啊,不是季明軒。 沈默整個人都鬆懈下來,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季明軒這名字再普通不過,跟他同名的人不知幾千幾百,怎麼聽見個名字就以為是他? 他看著那個明軒同泳裝美女親親熱熱地走過去,心裡忍不住想,不知道季明軒現在是什麼樣子?會不會也發福得不像話?隨即又搖了搖頭,想,他們是再不會相見的了。 沈默苦笑一下,打算坐回原先的位置,一回頭,那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 他看見季明軒站在數步開外的地方。 季明軒衣冠齊楚,身姿挺拔,只比沈默印象中的更為出色。他的目光筆直地望過來,面容仍是那樣英俊,彷彿立於時光之外。
第十五章
沈默怔怔瞧著他,一時竟尋不著自己的聲音了。 周圍人聲鼎沸,仍舊是一派異國的喧囂。有幾名金發碧眼的洋童在邊上追逐打鬧,其中一個被小夥伴追趕著,尖叫著朝沈默的方向跑過來。沈默直愣愣地忘了躲避,被他沒頭沒腦地撲在身上。 接下來似一場連環車禍。沈默被撞得後退幾步,又碰翻了身後的遮陽傘,恰巧一個侍者從旁邊經過,手中端的飲料灑出來,一杯熱牛奶盡數潑在了沈默手上。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數秒,沈默卻像被人按了慢放鍵,思維變得遲鈍緩慢,灼眼的陽光下,所有人的動作都變為慢鏡頭,一切細節都被拉長放大。一片混亂中,他看到季明軒露出微訝的神色,接著大步朝他走過來。 直到季明軒握住他的手,沈默才醒過神來,發覺被燙傷的手火辣辣地疼。他終於出聲道:「季先生……」 季明軒沒應聲,只低頭去看他的手,見他手背上紅了一片,不由得皺了皺眉,直接拖著他離開泳池,往酒店內走去。 路上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沈默什麼都沒想,只管跟著季明軒走。 季明軒將他拉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衝他的手。冰涼的水流過手背,水聲嘩嘩地響。沈默抬頭看向鏡中的季明軒,又叫道:「季先生。」 季明軒到這個時候才同他說第一句話,卻只是極輕、極輕地「嗯」了一聲。 只是這一聲,沈默動盪不安的心忽然落了地。 季明軒垂著頭,專注地盯著他的手,微紅的手背被冷水沖得有些發白,沈默道:「季先生,可以了。」 季明軒仍舊握牢他的手腕,說:「再衝一會兒。」 說著,抬起眼睛匆匆瞥了沈默一眼,又迅速地轉開去,道:「你沒怎麼變。」 沈默光明正大地透過鏡子看他,用目光描繪他側臉的輪廓,說:「季先生也是一樣。」 季明軒突然鬆開他的手,取出手機來打了通電話:「對,是我……應該是燙傷了,拿醫藥箱過來……」 中間又停下來指揮沈默:「繼續沖。」 沈默只好繼續用冷水衝著手背。 幾分鐘後,酒店經理提著醫藥箱趕過來,頗為恭敬地開口道:「季先生。」 季明軒微微頷首,跟他交談了幾句,從醫藥箱裡找出一支燙傷藥膏。 沈默察言觀色,立刻猜到他就是這家酒店的投資人。 季明軒打發了經理,扭頭對沈默道:「這裡光線不好,去外面擦藥吧。」 沈默便又跟著他走出去。他們在大堂裡找了個靠窗的沙發坐下了,剛坐下不久,就有侍者端上了咖啡。 季明軒沒理會,只捉著沈默的手慢慢涂燙傷藥,一邊抹一邊問:「來S島旅遊?」 語氣淡淡的,像一個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沈默答:「我重新開始畫畫了,出來找點靈感。」 季明軒點點頭,說:「S島的風景不錯……」 他隨意提了些島上的風土人情,沈默也很配合,附和著聊了聊沙灘上的落日、懸崖邊的海景。兩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竟也聊得像模像樣。 後來季明軒停了一下,問他道:「你是一個人來的?」 「是,只有我空得很。」 「什麼時候到島上的?」 「就是前幾天……」沈默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沒再說下去。 要怎麼說呢?說他特意選在季明軒生日這天跑來S島? 沈默耳根發燙,端起咖啡杯來掩飾了一下。 兩人之間又無話可說了。沈默不敢問起季安安,他在國內聽到過一些消息,知道三年前她就已經……季明軒只有季安安一個親人,不知是怎樣的傷心?就連沈默也難受了好幾天。後來他招人時錄用了大學剛畢業的楊月,也是因為她活潑的性格跟季安安有些相像。 季明軒塗藥的手勢很細緻,但他動作再慢,這藥總有塗好的時候。他涂完了藥,將沈默的手看了又看,說:「好了。」 沈默呆呆地說:「哦。」 不知道接下來該道謝還是道別? 季明軒並不鬆開他的手,臉上的表情叫人捉摸不透。 這時候響起來一陣腳步聲。 沈默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朝這邊跑過來。他頭髮烏黑,膚色白皙,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著,身上穿著合體的小西裝,遠比泳池邊那幾個洋童更為漂亮。 他身邊並無大人陪伴,卻徑直跑向季明軒,一頭撲進他懷裡,仰起臉叫道:「Daddy!」 季明軒捏了捏他的臉,說:「用中文。」 那男孩眨了眨眼睛,有點兒小委屈,卻還是磕磕巴巴道:「爸、爸。」 沈默如被人當面打了一個耳光,半邊臉孔都發麻了,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十足可笑。他怎麼會沒想到呢?季明軒身邊從來不會缺人陪伴。 這時一個穿著得體的中年女子匆忙趕了過來,看起來像是保姆一類的,季明軒比了個手勢叫她退開了,將那男孩抱起來坐在自己腿上,指著沈默道:「跟叔叔打個招呼。」 那男孩十分聽話,先打量了沈默一眼,然後開口道:「叔叔好。」 他五官還沒長開,但分明遺傳了季家人的美貌,配上身上的小西裝,一副小小紳士模樣。 沈默心中再是五味雜陳,也不由得回他微笑。 「你好,」他伸手摸了摸男孩柔軟的黑髮,問,「你叫什麼名字?」 「寧。」男孩的中文說得不是特別溜,但發音還算標準,「季寧。」 「小寧今年幾歲了?」 季寧眼眸烏黑,慢吞吞伸出三根手指,頗有些得意勁兒,彷彿他長到三歲是相當了不起的事。 沈默猜想,季明軒小時候肯定也是這副神氣。他幾乎是毫無緣由地喜歡上這孩子。 「小寧餓不餓?要吃些點心嗎?」 季寧瞅瞅季明軒,說:「爸不讓我亂吃東西。」 他一點也不怕生,拉著沈默的手道:「叔叔陪我玩。」 沈默剛想回答,就聽季明軒道:「叔叔的手受傷了,改天再陪你玩吧。」 邊說邊向那中年女子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會意,走過來將季寧抱走了。季寧似乎跟沈默投緣,使勁探出身來朝他揮手:「叔叔byebye——」 沈默的目光跟著他走了一陣,才轉回來看向季明軒:「小寧真是可愛。」 「平常在家裡頑皮得不像話,到了外面才乖一些。」 「季先生也是來度假的?」 「來談生意。季寧沒人照顧,只好帶在身邊。」 沈默的臉到現在還隱隱發燙,但一顆心已鎮定下來,說:「我不知道季先生已經結婚了,恭喜。」 季明軒定定看他一眼,而後露出一點笑容,右手無意識地碰了碰左手。沈默注意到他手上沒戴婚戒,只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圈細白的印子,這是長年戴戒指留下的痕跡。 沈默手上也有相同的痕跡。 季明軒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問:「你呢?還跟周揚在一起?」 周揚? 沈默簡直忘了周揚是誰。他其實可以撒一個小謊的,反正季明軒遠在國外,總不至於來查他同誰戀愛,但他還是如實答:「我好幾年沒見過周揚了。」 事實上自從季安安出事,他就再沒跟周揚聯繫過,只偶爾聽到些消息,知道他又跟哪家企業的千金聯姻了。 季明軒意味深長地「啊」了一聲,說:「我還以為……」 他沒把話說完,但彼此心知肚明。 沈默覺得他太不瞭解自己了,季安安出了那種事,他怎麼可能再心安理得地跟周揚在一起?更何況……錦繡山莊…… 沈默深吸一口氣,說:「我已經去過錦繡山莊的那套房子了。季先生,我記起來從前的一些事……」 話還沒說完,已被季寧的大叫聲蓋過去。 原來他跟那幾個洋童玩在一塊,又玩起追逐逃跑的遊戲,他邊跑邊叫,中文英文輪換著喊:「Dad!爸爸!」 季明軒被這叫聲吸引,轉過身衝他點了點頭。他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當然事事以此為先。 沈默驀地醒過神,意識到已經不是當年。他再提那些陳年舊事有什麼意義?難道等著季明軒介紹季太太給他認識? 他如在冬日裡飲了一杯冰水,臉上的熱意徹底退下去。 季明軒跟季寧互動完了,才回過頭道:「抱歉,你剛才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沈默笑一笑,說,「我是說,時間不早了,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回房間?」 「是。」 「晚上一起吃飯。」季明軒用的是陳述句,仍是從前的一貫口吻,假裝情侶或者分手,統統由他說了算。 但沈默這次沒有聽他的安排:「我晚上要在房裡畫畫,你知道的,靈感來了最怕中途被打斷。」 季明軒表示理解:「那就明天。」 沈默說:「好,明天再說。」 他站起身,伸出手同季明軒相握。季明軒怔一下,輕輕握住他的手。 沈默用很低的聲音說:「謝謝。」 自己也不知道謝的是什麼。 他是落荒而逃的。回到房間也並不畫畫,只是推開窗看外頭的海景。時間一晃眼到了黃昏,海面上霞光萬丈,懸崖邊的落日叫人深深震撼。 季明軒沒來打擾沈默,只讓侍者送了晚餐過來,另外還加了一支燙傷藥膏。沈默見藥膏旁附著張紙條,詳細寫了一天要涂幾次,是季明軒的筆跡。 上一次見到季明軒的字,是他翻出多年前季明軒送的禮物,找到了一把鑰匙和一張字條。後來他循著字條上的地址找去錦繡山莊,就看見了書房裡那滿屋的畫。 如果他當年就去過錦繡山莊,看過了那滿室的畫,是否一切都會不同? 沈默長長出一口氣,鬆開了攥緊的拳頭,或許命運就是如此,他愛上那個人的時間永遠不對。 夜深人靜,S島仍是熱情而美麗的,沈默預定的行程還餘下幾天,但沈默知道,這個假期要提前結束了。
沈默第二天一早就起來訂回國的飛機。正在查航班的時候,外頭有人敲響了房門。他還穿著睡衣,連忙換了身衣服跑過去開門。 門外赫然站著季明軒。 他一大早就已穿戴整齊,見了沈默便問:「手呢?」 沈默懵了一下,等回過神來,已經伸出了手去。 季明軒握著他的手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確定只有手背上那一點點紅,才放心道:「好得差不多了,今天記得再涂兩遍藥。」 沈默只得說是。 季明軒問:「你今天有什麼安排?」 沈默以為他又要約自己吃飯,只好想辦法推脫:「早上在房間裡畫畫,下午打算去沙灘上走走。」 「那就是有空��。」季明軒點點頭,說,「幫我個忙。」 他說著伸手往身後一扯,扯出那個黑髮黑眼的小男孩來,提到沈默面前。 季寧今日穿一件棒球衫,一條運動短褲,頭上戴了頂紅色的棒球帽,樣子活潑可愛,見了沈默就甜甜地笑:「叔叔好。」 沈默心都軟了,忙跟他打個招呼,問:「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季寧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瞧了瞧他的父親。 季明軒抬腕看一下手錶,道:「我今天要見個客戶,十分鐘後就得出門了。」 他頓一下,看著沈默道:「幫我照顧一下季寧。」 「什麼?」沈默還是懵著,半天才道,「可我不會帶小孩……」 當然季先生是不容別人拒絕的,立即道:「有保姆在,你在旁邊看著點就行了。」 說著揉了揉季寧的頭。 季寧便走上來牽住沈默的手,眨著那雙大眼睛,軟軟地說:「叔叔,陪我玩。」 真是乖得不行。 沈默如何掙得開他的手?還在猶豫,季明軒已牽起季寧另外一隻手,拉著他往外面走,邊走邊說:「去我那邊吧,東西都是齊全的,有什麼事可以找保姆。我白天要出海,大概傍晚的時候回來,正好可以一起吃飯。」 他腳步雖然不快,但畢竟是成人的速度,沈默怕季寧跟不上會跌倒,只好關了房門匆匆追上去。 季寧一手牽著一個,在兩人中間啪嗒啪嗒地走,特別來勁的樣子。 季明軒回頭看了一眼沈默,嘴角勾出點彎彎的弧度,腳步放得更慢了,說:「有急事就打我電話,季寧知道我的號碼。季寧,是不是?」 季寧用英文大聲答了一遍。 季明軒就道:「跟叔叔說話要用中文。」 季寧瞧瞧沈默,挺了挺胸膛,拖長了聲音應:「是——」 稚嫩的嗓音聽得沈默忍不住笑起來,覺得能照看他一天倒也不錯。 季明軒的房間在另一頭,是一間三居室的套房,有寬敞的客廳和露台。房間的裝修算不上豪華,但是十分精緻,每處細節都用足了心思。至於窗外的海景,更不是沈默那間房間可以比擬的。 季寧的保姆就是沈默昨天見過的中年女子,看起來細心穩重,而且並不多話,見了沈默也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季明軒急著出門,又交代了她幾句就走了,臨走前對沈默說:「季寧平常被寵壞了,多少有些任性,你不必對他客氣。」 沈默只得應好。 季明軒一走,季寧就像被放出了籠子,立刻甩脫兩隻鞋子,大叫著撲進沙發裡。這時沈默才明白為什麼季明軒說這邊東西齊全,原來滿滿一沙發都是玩具。 房間裡除了些吃的用的,並不見女主人的痕跡。 季寧的保姆姓陳,沈默便叫她陳姐,問她道:「季太太呢?沒有一起來嗎?」 陳姐的嘴很緊,說:「季先生過來談生意,只帶了小少爺一個人過來。」 沈默自然問不下去了。 那邊季寧正趴在沙發上,晃著手裡的變形金剛招呼沈默:「叔叔快來。」 沈默不覺一笑,快步走過去陪他。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愛玩變形金剛,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小孩子還是玩得興致勃勃。 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 季寧乖巧聽話,再加上有陳姐在旁邊看著,並不費沈默什麼心。 中午時有侍者送餐過來。季寧已能自己吃飯了,只是還不會用筷子,只拿一個湯匙舀著吃。桌上有一道菜是水蒸蛋,他似乎特別喜歡,一下子就舀了一大勺,卻並不送進自己碗裡,反而湊到沈默嘴邊來。 沈默愣了一下。 季寧烏黑的眼睛望著他,說:「叔叔吃!」 沈默受寵若驚,忙一口吞下了。水蒸蛋仍是燙的,吃進嘴裡,連胸口都微微發熱。 季寧這才滿意,開開心心地繼續吃別的,沈默則一個勁地給他夾菜。最後季寧把小半碗飯吃了個乾淨,胃口比平常都好。 連陳姐都說沈默跟他投緣。 沈默只是笑笑。 季寧有午睡的習慣,下午歇了一會兒就打起哈欠來,沈默昨晚沒睡好,這時也有些犯困,就抱他進房間睡了個午覺。 這一覺睡得很踏實,醒來時已經下午三點多了。陳姐泡了奶粉給季寧喝,季寧捧著奶瓶咕嘟咕嘟喝完了,轉頭就沖沈默揚了揚空奶瓶,沈默忙摸著他頭誇獎他一番。 季寧跟沈默混熟了,果然現出一點小少爺脾氣,坐在床上不肯穿鞋子。沈默哄了半天,他才趴到沈默背上,在他耳邊悄聲道:「叔叔,我想玩遊戲。」 沈默好笑道:「玩什麼?叔叔陪你玩。」 季寧眉開眼笑,一骨碌倒回床上,在枕頭底下一陣摸索。沈默以為他又要摸出個變形金剛來,沒想到卻摸出一隻舊手機。 這手機是已經過時的款式,沈默記得前幾年剛上市的時候,季明軒也有一款相同的。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問:「是你爸爸的手機?」 「是。」季寧點頭道,「叔叔幫我開。」 沈默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也愛玩手機遊戲,總覺得不太妥當,但是見季寧滿心期待地望著自己,又實在不忍拒絕,想了想道:「只能玩一會兒……嗯,十分鐘。」 季寧只管催他:「快點快點。」 沈默就幫他開了機。 手機裡的電是充滿的,沈默有些奇怪,像他這樣的普通人倒是會留著舊手機當備用,但季明軒有必要留著幾年前的舊手機嗎?他會省這點錢? 沈默怕看到季明軒的隱私,倒是不敢亂動了。 季寧卻不客氣,搶過來一陣亂劃。他平常想必也是玩慣的,三兩下打開了許多軟體。沈默見很多內容都是空的,應當已經清理過了,倒是鬆了口氣。 接著季寧就點開遊戲玩了起來,沈默瞧了幾眼,似乎是一個小人在走迷宮。他瞧不出有什麼好玩的,季寧卻玩得津津有味。 等十分鐘到了,沈默沒收手機時,季寧還有些意猶未盡,跟他撒起嬌來。沈默記著季明軒的話,沒再哄著他,把手機裡的軟體一樣樣關了。關簡訊的時候,他在寄件匣裡瞥見了自己的名字。 沈默的心猛地一跳,手已經不由自主地點開了寄件匣。手機裡的資訊也是清理過的,一整排都是他的名字。 在沈默印象中,季明軒很少給他發簡訊,但寄件匣裡卻有幾十條發給他的訊息,日期都是四年前的某一天,從早上一直到晚上。 沈默一條條看下去,視線漸漸模糊了。 『沈默,你在哪裡?』 『你跟周揚走了嗎?』 『回來。』 『沈默,別走。』 『留下來。』 『……留在我身邊。』
第十六章
四年前,周揚剛回國不久後,曾經給沈默打過一通電話,約他在老地方見面,說是要同他私奔。 沈默自然沒去赴約。 不過他也沒去上班,連手機都關了機,一個人關在家裡做大掃除。 那天季明軒是帶著滿身酒氣回來的。他喝醉了酒,在路上跌了一跤,弄得滿身狼狽,見了面差點沒認出沈默。後來他認出來了,卻又表現得格外古怪,將沈默壓在沙發上狠狠做了一回。沈默被他咬住脖子的時候,有種成為他掌中獵物的錯覺。 第二天兩人睡到中午才起來,季明軒用沈默的手機打電話請假,手機開機後,響起一串簡訊提示音。沈默以為是周揚發來的,季明軒便對他笑笑,當著他面刪掉了簡訊。 下午他坐季明軒的車出去買藥,才由司機口中得知,那晚季明軒原本是要去錦繡山莊的。 沈默當時猜不透季先生的心,如今卻什麼都懂了。他以為他跟周揚走了,所以喝得爛醉。他發簡訊挽留他,然後又親手刪了。 沈默雖然早已恢復記憶,但回憶畢竟只是回憶,再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真正明白自己曾被一個人刻骨銘心地愛過。 季明軒一直在錦繡山莊等他。 卻始終未能等到。 「叔叔,」季寧在旁邊搖著沈默的手臂,小聲問,「你哭了嗎?」 「沒有。」沈默回過神來,擦去手機螢幕上的水痕,說,「叔叔沒哭。」 季寧年紀雖小,卻沒這麼好糊弄,指著沈默眼角道:「叔叔的眼睛都紅了。」 又問:「叔叔為什麼哭?」 沈默轉過頭看著他,道:「小寧,叔叔能不能抱你一下?」 「好啊。」季寧伸出雙臂求抱抱,喜滋滋道,「叔叔抱。」 沈默就在夕陽的餘光裡輕輕擁住他。 小孩子的體溫比大人高些,抱在懷裡尤其溫暖。沈默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心裡忍不住想,這是與季明軒血脈相連的人。 他不由得把季寧抱得更緊些,問他:「小寧,你爸爸愛你嗎?」 季寧似乎不大明白愛的意思,想了想才大聲說:「愛!」 沈默笑了笑,過一會兒又問:「那……爸爸也愛媽媽嗎?」 季寧迷糊了一下,更加響亮地答:「愛啊!」 沈默就說:「那真好。」 真的,特別好。 他深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懷中的季寧,拍著他肩膀道:「好了,我們去客廳裡玩吧。」 他把那隻舊手機放回枕頭底下,跟季寧一起出了房間。他們在客廳裡坐了沒多久,季明軒就回來。 他忙了一天,西裝已脫下來挽在臂間,身上只穿一件淺色的襯衫,正好勾出一點點優美的腰線。 季寧一見到他就不要沈默了,撲過去叫道:「爸爸!」 季明軒伸臂一撈,將他抱了起來,問:「你今天乖不乖?有沒有聽叔叔的話?」 季寧自豪道:「當然。」 又轉頭找沈默求證:「叔叔你說是不是?」 季明軒的目光這才落到沈默身上。 沈默應了聲是,靜靜與他對望,像隔著萬水千山。 錯了,不是像,而是確確實實隔了那麼遠。 晚飯他們是在酒店的餐廳裡吃的,因為有季寧在,也沒有開紅酒,只簡單地點了幾個菜。季明軒風度翩翩,既要照顧季寧又要跟沈默寒暄,做得滴水不漏。 沈默平常就不愛說話,今日更加安靜,只有視線一直追著季明軒。 季明軒說:「本來想請你去外面的餐廳吃飯,不過有季寧在,去哪裡都不方便。」 沈默道:「有了孩子就是這樣,事事都以他們為重了。」 季明軒笑了笑,順手給季寧擦了擦嘴角。 沈默溫柔地看著他們,像看著一個安寧而美好的夢。 而他的魂魄早已飛到別處去。 是回到四年前,或者更久的,七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剛剛握住那把鑰匙,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錦繡山莊的那扇門,走進另一個人的心…… 隔壁桌有人碰翻了餐具,發出「叮」的一聲響。沈默渾身一震,像被人打破了夢境,猛地從桌邊站起來。 季明軒驚訝地看著他。 沈默手心裡儘是汗。他自知失態,又慢慢坐回去,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季明軒瞧他一眼,說:「明天……」 沈默搶先打斷他:「季先生。」 不不不,他等不及明天了,誰知下一秒會不會天崩地裂? 他急著問:「季先生今晚有沒有空?」 季明軒挑一下眉,道:「現在不正空著?」 「是說吃過晚飯之後。」 「也沒什麼事,最大任務不過是哄季寧睡覺。」 沈默看向季寧,他正用湯匙戳著飯碗,根本沒聽兩人講話。沈默於是說:「等小寧睡著之後,季先生能不能給我一小時……不,半小時就夠了。」 「什麼事?」 「我想給季先生畫一幅畫。」沈默定定看著季明軒,聲音有一點兒啞,「這是我們早就約好的,不是嗎?」 季明軒目光微動。他一時沒有出聲,喉結上下滾動一番,方道:「是,的確有這麼一回事。」 「那季先生是答應了?」 「當然。」 沈默鬆一口氣,連後背也被汗水打濕了。他只怕季明軒說不記得了,說往事隨風不必再提,直接判他死刑。 如今他算死裡逃生,又得多活片刻。 這頓飯吃了很久。季明軒跟沈默各有心事,接下來就沒怎麼說話了。季寧倒是早就吃飽了,東摸摸、西看看,一個人無聊地玩湯匙。他白天玩得太瘋,沒過多久就開始犯困了,哈欠一個接一個,頭一點一點的像隨時會睡著。 季明軒扶著他小小的胳膊,心想,要哄他睡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吃過飯後兩人在餐廳門口分手,約好了等季寧睡著之後,季明軒再去沈默那邊。 季明軒單臂摟起季寧,抱著他走回去。他一開始步履如常,到後來卻越走越快,三兩步就回了房間。 陳姐也已吃過了,正在客廳裡等著。季明軒叫她給季寧洗漱過了,又親自給季寧換了睡衣,哄他上床睡覺。 季寧原本還昏昏欲睡,等真到了床上,又不肯老實睡覺了,非要季明軒給他講睡前故事,還點名要聽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季明軒沒有辦法,只好坐在床邊給他講:「從前,有一隻小白兔……」 他聲音低沉,在這樣的夜裡格外動聽。 「最後,大灰狼和小白兔成了好朋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季寧陷在被子裡,眨巴著眼睛說:「上次好像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季明軒眸色沉沉,柔聲道,「大灰狼和小白兔相親相愛,永遠在一起了。」 他說完摸了摸季寧的臉,說:「乖,睡覺吧。」 季寧向來怕他,只好閉上了眼睛,嘴巴還微微嘟起來。 季明軒給他壓好被角,關上燈走出了房間。 時間才剛過八點。 季明軒便回自己房間換了身衣服,又從抽屜裡找出一對袖扣,細心戴上之後,才出門去找沈默。
沈默房間的門虛掩著,季明軒敲了兩下門,然後推開門走進去。沈默正忙著收拾行李,地上一隻大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的,顯然已經整理好了。 季明軒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問:「打算離開了?」 「是,已在這裡住了好多天,也玩得差不多了。」 沈默把最後一件衣服疊好了,回頭道:「季先生先坐一下吧。」 沈默房間裡沒有露台,只有一面落地玻璃窗,能看見窗外的海景。窗邊擺了兩把椅子,季明軒挑一把坐下了。 沈默倒了杯水給他,道:「不好意思,要耽誤季先生一些時間了。」 「沒關係,」季明軒雙手交疊著放在腿上,問,「半小時夠嗎?」 沈默立即道:「足夠了。」 他的畫板支在房間中央,畫筆和顏料也都胡亂堆著,他翻找出自己需要的顏色,擠出一些顏料來,低下頭認真調色。 季明軒看他一眼,而後扭開頭望向窗外,問:「你的手什麼時候好的?」 「一直沒好,現在是用左手畫畫。」 「傷應該早就痊癒了。」 「嗯,醫生說是心理因素。」 「這只能靠你自己克服了,別人都幫不上忙。」 有的,沈默心想,有一個人可以的。 他調好了顏色,在紙上試了試,自己覺得還算滿意。他原本是用左手握筆的,猶豫一下後,又換到了右手。 他拿筆的手微微發抖。 沈默竭力壓下了那種不適,握著筆走到季明軒跟前,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季明軒見他沒拿畫板,訝然道:「不是要畫畫嗎?」 沈默忽而一笑,說:「沒錯。」 他伸手握住季明軒的左手。 季明軒的手生得那樣好看,手指修長白皙,只無名指上留著戴過戒指的痕跡。沈默筆尖輕顫,第一筆正落在那個位置上。 季明軒怔了一下,不由得動了動手指。 沈默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緊緊按著他的手道:「季先生,別動。」 「沈默……」 「這顏料過一晚就能洗掉,我已經訂了回國的機票,明天就會離開這裡,絕對不會打擾到你的生活。只有今晚,只有這一次……」他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近乎央求一般,道,「讓我把這幅畫畫完。」 季明軒頓時安靜下來。 沈默便繼續畫下去。 他那麼緊張,鼻尖滲出了���點汗,卻完全顧不上了,只專心致志地在季明軒無名指上勾畫。 他畫得十分細緻,季明軒凝神一看,見是一枚戒指的形狀。 沈默一邊畫一邊說:「我聽別人講,結婚戒指要戴在左手,是因為這是最接近心臟的位置。」 他換上最純粹的紅色,在那枚戒指中央輕輕一點,顏料慢慢化開來,像是一顆心的樣子。 沈默仍舊握著季明軒的手,抬起頭來直視他。 「季先生,我的心在這裡。」他可能一輩子也只有一次機會說這句話,因而一字一字道,「從七年前開始,一直都在這個地方。」 說完這句話後,沈默慢慢鬆開季明軒的手,彷彿已把一生的力氣都用盡了。 七年前那個雨夜,季明軒將自己的心送到他手裡,卻始終未得回應。如今人事已非,他只想讓季先生也看一看他的心。 不過這場獨角戲應當結束了。 沈默看一眼時間,悵然道:「原來連半個小時也沒到。」 季明軒面無表情,只雙眼一直望著他。 沈默避開那視線,又看一眼他左手上的戒指。這不是他畫得最好的一次,卻絕對是最用心的一次。 而他現在要親手抹去這顆心了。 沈默站起來道:「我幫季先生洗掉手上的顏料吧。」 季明軒卻坐著沒動,在燈光下瞧了瞧他左手上的畫,問:「只是這樣就夠了?不用再畫一幅肖像畫?」 沈默安靜片刻,答:「沒有必要了。」 他已在他的心上,這世上任何筆墨也描摹不出,何必還要再畫? 季明軒點點頭,站起來說:「我自己洗吧。」 沈默開了洗手間的門,往洗手池裡注滿水,他怕洗不掉顏料,又特意找出一塊香皂來。 季明軒也跟進來,當他面捲起左手的衣袖。 沈默瞥見他戴的袖扣,猛地想起些什麼,頓覺眼眶發熱。他連忙別開頭去。 洗手間裡響起嘩嘩的水聲。 沈默閉上眼睛,覺得五臟六腑也隨那聲音緩緩翻攪。 季明軒一邊洗手一邊問他:「回國之後有什麼計劃?」 「當然仍是畫畫,我現在改用左手拿筆了,右手……」沈默想起那個約定,頓了頓道,「右手不會再畫了。」 「沒有結婚的打算嗎?」 「看緣分吧,不知能不能遇上合適的人。」 「覺得什麼樣的人才合適?」 沈默噎了一下,不知怎麼答他。季明軒又問一遍,他只好硬著頭皮說:「也沒什麼特別要求,志趣相投就行了。」 他正編不下去,忽聽季明軒問:「你看我怎麼樣?」 沈默愕然回頭:「季先生……」 季明軒已伸過一隻手來捏住他下巴。 是左手。 他左手並未被水打濕,無名指上畫的戒指依然栩栩如生。 季明軒抬起沈默的下巴,強迫他同自己對視,手指輕輕撫過他的唇,沉聲問:「既然這是你的心,為什麼還要洗掉它?」 沈默心頭髮酸,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麼也沒有說。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能偷得半小時已是不易,以後卻不必再同季明軒見面了。 沈默推開季明軒的手,轉身走出了洗手間,道:「我明天就要回國了,還得接著收拾行李,季先生也早點回去休息吧。你手上的顏料最好還是洗掉,雖然季太太不在這裡,但是……」 季明軒打斷他的話,道:「誰說我已經結婚了?」 沈默以為是自己聽錯。他呆立原地,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心翼翼地確認:「沒有嗎?」 季明軒揚了揚左手,道:「如果我已結婚,這位置怎麼還會空著?」 「可是,季寧……」 季明軒氣定神閒,一步步走近沈默。「一個三歲孩子的父親,難道不能仍是單身嗎?」 當然也有這種可能,譬如未婚生子,譬如他已離婚,再譬如……沈默拿不準是哪一種。 季明軒已經走到他身前來。 沈默反射性地往後一退,背抵在落地玻璃窗上,是退無可退了。 季明軒伸出手,將他圈在雙臂之間。 沈默覺得他這神情有些像四年前的那一晚,只不過當時季明軒喝醉了,而如今他卻清醒得很,雙目熠熠生輝。他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過沈默耳邊,叫他:「沈默。」 沈默離得他這麼近,連聲音都在發顫了,應道:「嗯,是我。」 他只應了這麼一聲,季明軒就立刻吻上來。他吻得很輕很輕,像是怕嚇跑了沈默似的,只是這樣貼著他的唇,舌尖細細地在他齒間掃過。 沈默渾身發熱,但他仍有一絲理智,掙紮著躲開一些,道:「季太太……」 「沒有什麼季太太,」季明軒說,「就算有,也必定是我眼前這個人。」 沈默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半晌才問:「為什麼?」 季明軒沒有出聲。他深深看了沈默一眼,然後抬起左手,用嘴唇碰了碰無名指上畫著的戒指。 沈默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像是被他吻在心尖上。 他忽然知道答案了。 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是藏不住的。愛著一個人的時候,即使隻字不提,眼角眉梢,一個眼神就已將他出賣。 他從前是有多遲鈍,竟然什麼也未發現?不過此時此刻,所有的誤會、偽裝、不確定都已消失不見,唯有他愛他,這一點毋庸置疑。 沈默往前一些,一抬頭就親到季明軒的嘴角。他一開始只是試探,輕輕一觸就分開了。 季明軒沒有動,仍是那樣看著他。 沈默便叫了一聲「季先生」,再次顫抖著吻上去。季明軒終於忍耐不住,將他按在落地玻璃窗上,反客為主地吻住他。他追逐著他的唇舌,吻得熱切又激烈,把兩個人的氣息攪在了一起。 沈默被吻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季明軒才稍微退開一些,但仍在他唇上流連不去,一下一下親吻著,道:「沈默。」 「嗯?」 季明軒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沈默身體裡的火彷彿一下被點燃了,他喘了口氣,伸出手去解季明軒襯衫的鈕子。不知是那鈕子太難解,還是他的手有些不穩,解了半天也只解開兩顆。 季明軒捉住他的手道:「太慢了。」 邊說邊撩起他衣服的下襬,一隻手直接探進去。 那手帶著微微的涼意,沈默「啊」地叫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但他體內的熱意非但沒有平息,反而燒得更烈了。 季明軒撫弄著他的胸口,身體覆上來,下身抵在他的腿邊。 沈默隔著布料感受到了他的熱情。他自己的情況也沒好多少,那地方還未被人碰觸,已經硬得發脹了。 季明軒一面吻他,一面挺動腰身,模擬交合的動作撞擊他的身體,一次次頂在他的脆弱之處。 沈默被他頂得受不住,求饒似的叫:「季先生……」 季明軒並不放過他。 沈默只好改口道:「明軒……」 季明軒狠狠一震,喘息聲加重了幾分,更深地吻住他,伸手摸進他的褲子裡。 沈默徹底落入了他的掌中。 他許久沒有發洩過了,身體格外敏感,只被季明軒撩撥了一會兒,就快到達極限了。季明軒卻在這時停了下來。沈默眼眸濕潤,茫然地望著他。 季明軒親了親他的眼角,說:「再等一等。」 酒店裡備有潤滑劑,季明軒從抽屜裡翻了一支出來,擠一些在右手上,然後讓沈默翻了個身,重新覆了上去。 沈默被他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才明白他想幹什麼,急道:「別……別在這裡……」 季明軒剝了他的衣服,故意牢牢地按著他,說:「別怕,沒人看得見。」 沈默的兩邊乳頭也被壓得貼在了玻璃上,只覺又是難受又是刺激,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連聲音都變了調。 季明軒一隻手扣著他的手,另一隻手順著他的臀縫滑下去,在那入口處慢慢打著轉。 沈默背脊都麻了。 季明軒卻還是好整以暇地問他:「要嗎?」 沈默當然無法拒絕。 季明軒又問:「去床上?還是在這裡?」 沈默知道他要的是什麼答案,他說不出口,只是催促道:「季先生,快點……」 季明軒這才探進一根手指。 沈默太久沒做過了,那地方特別的緊,季明軒耐心擴張了許久,才覺裡面變得濕軟起來。 沈默早已等不及了,帶著哭腔道:「嗯……可以了……」 季明軒也有些難耐。他扳過沈默的臉,溫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與此同時,下身的動作卻是截然不同的兇狠,抵在那柔軟的入口處,一下就貫穿了他的身體。 「啊……」 雖然經過了潤滑,沈默還是痛得發抖,將侵入身體的異物咬得死緊。季明軒也不好受,在他體內停了一會兒,才扣著他的腰動起來。 沈默被他頂得一下下撞在玻璃上。 窗外是茫茫的夜色。 明知窗子臨著斷崖,沒人看得見這淫亂的景象,沈默仍覺面孔燒得發燙,有種難以形容的羞恥感。而快感也變得格外強烈,他前面那處一翹一翹地挺立起來,在玻璃窗上留下黏濕的痕跡。 季明軒剛開始還知道節制,到後面卻越頂越快,把沈默弄得雙腿發軟,前面濕得一塌糊塗。 沈默胡亂叫著:「不行……要壞了……」 季明軒低低地笑,手指摸到兩人身體結合的地方,問:「哪裡要壞了?這裡嗎?」 說著,手指摸索著往裡面擠。 沈默嚇了一跳,只把他絞得更緊。 季明軒便抽回手,將沾了淫液的手指塞進沈默嘴裡,一邊舔著他的耳垂一邊說:「如果是這面玻璃壞了,我們就一起摔下去,然後淹死在海裡。」 沈默顫慄不已。彷彿兩人當真落進了海中,在海水的衝擊下不斷拋起落下,攀上快感的頂峰。海水迅速淹沒了他們的身體,他們就這樣死在一處,再不分離。 這樣的想像讓沈默更加興奮,叫著季明軒的名字射了出來。 季明軒卻還沒有結束。他按著沈默的背抽送了幾下,接著撥開沈默的頭髮,反覆親吻他的後頸。 沈默被他親得渾身發軟,一會兒「季先生」一會兒「明軒」地亂叫。 季明軒吻著吻著,突然張嘴咬了下來。這一下咬得十分用力,像是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記一般,低聲道:「沈默,你是我的了。」
第十七章
沈默有些艱難地回過頭,瞧著他道:「一直都是。」 季明軒深吸一口氣,頓時將他摟得更緊,一番衝刺後,在他體內爆發出來。 沈默渾身哆嗦了一下,還在餘韻中的身體愈發敏感,雙腿軟得站也站不住,順著玻璃窗滑了下去。 季明軒伸手摟住他的腰,將他扶了起來,帶他去浴室洗澡。這一場情事費了兩人太多力氣,洗完澡後就相擁著倒在了床上。 沈默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感覺有一隻手摸上了他的腰。那隻手的動作十分嫻熟,似有若無地在他腰間撫過,挑起一種熟悉的情慾。沈默「唔」了一聲,半閉著眼睛道:「季先生?」 「沒事,」季明軒由身後抱著他,在他耳邊說,「你接著睡。」 那隻手的動作卻繼續著,漸漸往下摸去。 沈默連忙捉住他的手道:「季先生,我沒力氣了……」 季明軒親了親他鬢角,哄他道:「你不必花力氣。」 說著褪下沈默的褲子,尋到那被徹底佔有過的地方,伸進兩根手指攪弄。沈默的身體經過先前那番情事,早已變得軟化許多,很快就適應了他的存在。 季明軒便撤出手指,將自己緊緊地貼上去,側躺著進入了沈默的身體。 「啊……」 沈默急促地叫了一聲,再也沒了睡意。 季明軒抱著沈默,緩緩晃動身體。他這一次做得特別溫柔,但時間也拖得特別長,將沈默折騰得嗓子都啞了,到最後不住求饒。 季明軒吻著他的後頸問:「喜不喜歡?」 「喜歡……」沈默被他欺負得不行,斷斷續續地說,「嗯……我喜歡季先生……」 這句話顯然取悅了季明軒,又抱著他廝磨一陣後,總算是射了出來。這回兩人也懶得去洗澡了,就這麼汗涔涔地摟在一起,待呼吸慢慢平復下來。 窗外的天色仍是暗沉沉的,將明未明的樣子。 沈默累過了頭,反而睡不著了,在季明軒懷裡道:「季先生真的沒結婚?」 季明軒哼哼了兩聲:「你明知我心裡放著誰。」 沈默苦笑。若他沒有失去那一段記憶,當然明白季明軒的心,但偏偏命運弄人,讓他差點錯失了他。 「既然如此,季先生四年前為什麼跟我分手?我讓陳律師聯繫你,為什麼從不回應?」 季明軒一下不出聲了。 眼看著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過了許久,沈默才聽他吐出一個名字:「安安……」 沈默心中一凜。 這是他最不願面對的一件事,若不是他跟周揚那些糾纏不清的舊事,也不會害得季安安…… 「安安那天在醫院裡醒過來,聽我說出了所有真相後,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你不知道,她從小就愛哭鼻子,一點小事就能掉眼淚,但那時卻平靜得要命,她只求了我一件事。」 「什麼事?」 「從小到大,只要是安安想要的,我都盡力為她達成。我這麼討厭周揚,也同意他當我的妹夫了。安安第一次那麼認真地求我,我怎麼忍心讓她失望?」 沈默又問一遍:「季小姐求了你什麼事?」 季明軒閉了閉眼睛,道:「她求我放你自由,讓你跟周揚在一起。」 沈默的眼皮驀地抽了一下。他作夢也料不到,季安安會這樣懇求季明軒。 明明,明明她才是被欺騙的那個人。 「安安說,相愛的人才應當在一起,而不被愛的那個人……就唯有放開手。」季明軒道,「她比我清醒得多,不是嗎?一開始就是我錯了,我以為把兩個人綁在一起,遲早會產生感情,沒想到適得其反。我透露了你跟周揚的事,結果害得你受傷,我讓安安跟周揚訂婚,結果害得她……」 季明軒有些說不下去。 沈默忙握住他的手:「不是的,我知道你是無心的……」 「但已發生的事來不及挽回了,所以我答應安安跟你分手,從此不再打擾你跟周揚。」 「我跟周揚早已結束了。」 「那天聽你提了我才知道。」季明軒親他一下,說,「我遵守跟安安的約定,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你。那天在游泳池邊,你就那樣站著……」 季明軒沒再說下去,只是將他親了又親。 沈默心想,真的是從沒想過嗎?為什麼要在島上投資酒店?或者他是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一直也在這小島上等他。 就像當初在錦繡山莊等他一樣。 然而沈默並不揭穿他。 季明軒握起沈默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說:「沈默,是你自投羅網的。」 沈默大方承認道:「是我。」 因這張網的另一頭是季先生,他才不管不顧,一頭撞了進來。 沈默現在是越來越瞭解季明軒了,知道許多事情他即使做了也不會認,所以只好由他表現得更愛一些。 窗外的天際逐漸泛白了。 沈默問:「季先生是不是要早點回去陪小寧?」 季明軒「嗯」了一聲,仍是環著沈默道:「再多躺一會兒。」 「既然季先生沒有結婚,那小寧到底是……」 季明軒忽然把他抱得更緊。 「你在國內,想必也聽到過一些關於安安的消息。」 「是,我聽陳律師提起過。」 「安安跟我出國之後,原本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但她不聽我的勸阻,執意要生下季寧——就跟我母親當年一樣。」 沈默吃了一驚,從床上坐起來道:「小寧是季小姐的孩子?」 季明軒沒有否認。 沈默暗自算了一下時間,季安安是三年前……季寧現在三歲,時間確實對得上。可是,孩子的父親…… 沈默猶豫一下,到底還是問:「小寧的生父……是周揚嗎?」 季明軒眸色沉沉,伸手一扯,將沈默扯回懷裡,聲音微啞地說:「不是。」 他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說:「季寧姓季,跟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這也是安安的意思。」 沈默立刻明白過來。季明軒將季寧算在自己名下,是為了避免將來跟周家人牽扯不清。他不禁道:「季小姐一定很愛小寧。」 明知會有生命危險,還是選擇生下這個孩子。至於她是否仍愛周揚?沈默不敢去想。 季明軒道:「可她對我未免太過狠心。」 沈默知道季明軒的父母早已過世,只剩下季安安一個親人。在這件事上,他必然是自責的,他一心想給妹妹所希冀的一切,結果卻用錯了方式,反而失去了她。 天已經完全亮起來了,沈默伏在季明軒懷裡,想抬頭看一下他的臉。季明軒卻先他一步,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叫他道:「沈默。」 沈默心中難過,使勁親了親他的下巴,應道:「嗯,我在呢。」 他懊悔沒有早點來找季明軒。在他失去季安安的時候,在他最傷心最痛苦的時候,並未陪在他的身邊。 不過以後,沈默想,以後再也不會了。 兩人就這麼靜靜靠在一起,誰也沒再說話。直拖到不能再拖了,季明軒才摸了摸沈默的頭髮,起身道:「我去看看季寧。」 沈默也跟著起來了。 昨晚脫下來的衣服還胡亂扔在地上。沈默裝作去撿衣服,把洗手間先讓給了季明軒。季明軒進去洗漱一番,出來時又恢復成了那個無懈可擊的季先生,隻眼睛有些微紅。 沈默當作沒看見,把衣服遞給了他。 季明軒沒有替換的衣服,只好重新穿上昨天那件襯衫。他穿好之後,把那對袖扣拿在手裡把玩了一陣,然後扔給了沈默。 沈默怔了一下,仔細瞧了瞧季明軒的臉色,才算明白他的意思。他走過去替季先生戴上了袖扣。 季明軒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他的襯衫在地上扔了一夜,捲得有些皺了,沈默順手整了整他的衣領,撫平那些皺痕。 季明軒嘴上沒說什麼,但嘴角彎了彎,顯然還算滿意。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沈默一眼,問:「你今天還回國嗎?」 像是怕沈默跑了。 沈默忙道:「我馬上去退機票。」 季明軒點點頭,「再多住幾天,我帶你到處逛逛。」 其實沈默年年來S島度假,能逛的都逛得差不多了,但是跟季明軒一起逛,自然大不一樣。他有點捨不得同他分開,問:「不如我也過去看看小寧?」 「他早上剛起來脾氣大,還是算了。而且你昨晚沒休息好,再多睡一會兒吧。」 沈默確實累得很,也就沒再堅持。 季明軒就說:「中午一起吃飯。」 他想了想,又加一句:「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要你完成。」 「什麼事?」 季明軒揚了揚左手,給他看那枚尚未褪色的戒指,再指指沈默的手道:「你手上也畫個一樣的,中午吃飯時檢查。」 沈默道:「我畫的是我自己的心,季先生的……」 「當然也是你畫。」季明軒的目光掃過來,瞧著他道,「我的心在哪裡,難道你不知道?」 沈默當然知曉。 他臉上微微發燙,竟然答不上來。 季明軒便笑了一下,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沈默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裹著被子躺回床上去。他昨晚幾乎沒怎麼睡過,因此這一覺睡得特別沉,連夢也沒作一個,醒來時太陽已高高掛在天上了。 沈默記著季明軒的吩咐,取出昨晚用過的顏料來,在自己左手上畫了枚一樣的戒指。雖然是為了應付檢查用的,不過他也畫得挺認真,畫完後舉高左手,照著陽光看了看手上的戒指,自己一個人傻樂了一陣。 沒過多久季明軒就來敲門了。他換過了一身衣服,開車載沈默去外面的餐廳吃飯。 沈默找了一圈沒找著季寧,就問:「小寧呢?」 「季寧有保姆看著。」季明軒道,「我們難得單獨吃頓飯。」 說著抓起沈默的左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確認過兩人的戒指正是一對後,才握著他的手往前走。 「季先生,」沈默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在外面。」 季明軒反而將他握得更牢。「怕什麼?又沒人認識我們。」
他態度大方自然,一路牽著沈默的手出了酒店,開車去了一家極具當地風情的餐廳。餐廳臨水而建,處處用綠色植物作為點綴,餐桌旁就是一汪碧綠的池塘,環境清幽靜謐。 季明軒做主點了幾道特色菜,一邊吃一邊跟沈默閒聊。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人,只隨意聊些分別後的情況。 季明軒的生活乏善可陳,除了工作之外,大部分心血都花在季寧身上了。沈默這才知道一個大男人帶孩子多不容易,他對季寧的愛,自然也是無可置疑的。 至於沈默這邊更沒什麼好提的,也就開了一家畫室,過過清閒日子。 「你還雇了人打工?」季明軒敏銳地捕捉到資訊,「男的還是女的?」 沈默如實道:「女的。」 季明軒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沈默馬上補充道:「她已經有談婚論嫁的男朋友了。」 季明軒還是說:「嗯。」 他臉色多云轉晴,順手往沈默碗裡夾了幾塊肉,道:「你好像瘦了些。」 沈默並不覺得自己變瘦了,不過既然季先生發了話,他這一頓還是吃得比平常多。吃完後飽得不行,季明軒就拖著他到沙灘上走。 海邊風光是早已看膩了,沈默無心再去欣賞,只一心一意地跟著季明軒走。走得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歇,並沒有什麼目的地。 海風徐徐吹著,沈默覺得這樣的時光真是既短暫又漫長。 短暫得轉眼就天黑了。 漫長得像是會就此過完一生一世。 他們在海邊看過了落日才回去。回到酒店時天色已經晚了,他們就在酒店餐廳裡吃了晚飯。 沈默一直奇怪季明軒手上的顏料怎麼沒褪掉,後來圍觀了一下他洗手,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洗得很細緻,特意把水龍頭開到最小,避開了那一小塊地方。 沈默又是感動又是尷尬,難得強勢一回,強迫他把手上的戒指洗了。 季先生為此不大高興,整個晚上都黑著一張臉。 沈默沒空去哄他,因為被季寧纏住了講故事。 季寧臨睡前才見著他們,興奮了沒多久就被季明軒押著去睡覺了。他委屈地躺在被窩裡,要求聽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沈默就坐在床頭給他講了故事。 季寧聽完後眨了眨眼睛,嘟著嘴說:「跟上次爸爸講的不一樣。」 「你爸爸怎麼說的?」 「爸爸說,大灰狼和小白兔永遠在一起了。」 沈默心中一動,回頭去找季明軒。這時才發現,就在他給季寧講故事的時候,季明軒已經靠在床邊睡著了。 季寧撲過去叫:「爸爸——」 沈默連忙抱住他,壓低聲音說:「噓,讓爸爸好好睡一覺。」 從昨晚到今天,他是夠累的了。 沈默把季寧塞回被子裡,哄著他睡了覺,然後從隔壁抱來一床被子,小心地蓋在季明軒身上。 季明軒仍舊熟睡未醒。 昏黃燈光下,沈默發現他的睫毛特別得長,在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沈默看著看著,有點兒心猿意馬。 季明軒和季寧都睡著了,房間裡並無其他人。他想起許多年前的某一天,他累得在沙發上睡著時,季明軒在他身旁來回走了許多遍。 沈默心跳得甚急,稍微有些緊張。他兩手撐在床沿,一點一點朝季明軒靠過去,嘴唇貼上他的臉,輕輕吻在他頰邊。 一如多年前那樣。
第十八章
沈默在島上多住了幾天,玩得盡興了才重新訂回國的機票。 季明軒這幾年在國外發展,工作重心也都轉到了國外,倒不是說回去就能回去的,因此沒有陪沈默一道回國。他機票訂得稍晚一些,沈默出發那天,就帶了季寧去機場送他。 雖然分別在即,但季明軒並不說什麼情話,只對沈默道:「等我忙完了事情就過去找你。」 沈默笑著說好。 反而是季寧對沈默依依不捨,一個勁地問「叔叔要去哪裡」、「叔叔什麼時候回來」、「叔叔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等等問題。 沈默耐著性子一一回答:「叔叔要回家了,暫時不會再來,不過小寧以後可以來叔叔家玩。」 「真的?」季寧仍不相信,非要跟沈默拉勾。 沈默便彎下身,跟他勾了勾小指,道:「叔叔要是說謊了,就罰我……被大灰狼叼走。」 季寧這才信了,一臉稚氣地說:「叔叔千萬別被大灰狼叼走,不然我就見不著你了,爸爸有叔叔的照片,我可沒有。」 沈默怔了一下,問:「什麼照片?」 「就是爸爸放在錢包裡的那張……」 話還沒說完,季寧已被季明軒一把抱了起來。 他作勢在季寧屁股上拍了一下,道:「叔叔就要上飛機了,讓他多休息一會兒,別纏著他說話,知道嗎?」 季寧有些不情願地說:「哦。」 季明軒哄他道:「聽話。」 沈默忍不住叫了一聲:「季先生。」 季明軒若無其事地與他對視,什麼解釋也沒有。 沈默無奈,想了想說:「我口渴了,想去買瓶水喝,季先生的錢包借我用一下。」 季明軒黑眸一眯,說:「我去買。」 說完就抱著季寧去買水了。 沈默站在原處,遠遠看著他們父子倆的背影。 難怪季寧一見他的面就跟他這麼親近,看來不是毫無原因的。只是……季先生的錢包裡放著他哪張照片? 沈默不愛照相,印象中沒跟季明軒合影過,他以前拍的那些也都留在那間出租屋裡了,季明軒哪裡來的照片? 沈默心中好奇,等季明軒買了水回來,他又是一番旁敲側擊。奈何季先生嚴防死守,任憑沈默怎麼追問,他就是不肯透露半分。 再過不久就該登機了,沈默沒辦法,只好去問季寧:「那張照片拍得好不好?」 季寧還沒出聲,季明軒已經將他按進懷裡,然後湊過來在沈默唇上親了一下,低聲說:「很好看。」 沈默嚇了一跳,按著嘴唇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季明軒只是笑笑,放開懷中的季寧道:「該過安檢了。」 沈默看看時間確實差不多了,就跟季明軒父子道了別,走去辦登機手續。 他每年都來S島旅遊,但只有這一次,心情大不相同。他坐在飛機上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一切,覺得像作了一場夢似的。 回程時因為要轉機,又花了不少時間,沈默到家時都快半夜了。他給季明軒發了條簡訊報平安,接著就倒頭睡下了。 他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自己隨便煮了點面吃,下午開車去畫室轉了轉。當然還是沒生意,楊月閒得都在打蒼蠅了,見了他自然是大喜過望。 「老闆,你總算回來了!這次怎麼去了那麼久?」 「嗯,忍不住多玩了幾天。」 「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回來?」 「當然帶了。」沈默取出在當地買的特產,道,「哪年沒有給你帶?」 楊月笑嘻嘻接過了,說:「還是老闆最好了。你這次出去玩,有沒有碰上什麼豔遇?」 豔遇? 他跟季明軒……算嗎? 沈默頓了一下,一時沒答上來。 楊月立刻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有嗎有嗎?真的有嗎?是什麼樣的?大長腿的異國美女?」 沈默搖頭道:「別瞎想了,好好幹活。」 「生意都沒有,哪有什麼活幹啊。」 「現在沒有,以後就有了。」沈默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說,「再過幾天就開學了,肯定不少學生要學畫畫,咱們把廣告打出去,應該能接到些生意。」 他看一眼楊月說:「要是你覺得人手不夠的話,就再招個人來幫忙吧。」 楊月驚訝地瞪圓了眼睛:「老闆你是怎麼了?以前不都能偷懶就偷懶嗎?怎麼突然變得勤快起來了?」 沈默有些不服氣:「我哪有這麼懶?」 接著又感慨道:「不過現在是不一樣了。」 「為什麼?」 「因為……」想起遠在國外的那兩個人,沈默眉眼間染上淡淡笑意,「我要賺錢養家啊。」 楊月的表情不能只用驚訝來形容了,她走近了幾步,盯著沈默道:「老闆,我記得你是單身吧?」 沈默答得含蓄:「以前是。」 就這麼一句話,已足夠小姑娘展開豐富的聯想了。 「啊啊啊,老闆你要結婚了嗎?還是已經結婚了?在國外一見鍾情?海邊的浪漫相逢?是不是像拍電影那樣?」 沈默沒有答她,指著角落裡的一處蜘蛛網道:「是不是很久沒打掃了?趁著今天有空,來做個大掃除吧。」 「老闆你別轉移話題!」楊月追過來說,「未來的老闆娘是不是外國人?糟糕了,我英文這麼差,以後怎麼跟她交流啊?」 沈默心裡一樂,覺得「老闆娘」這個稱呼怎麼聽怎麼舒服,簡直想表揚一下楊月了。他跟季明軒的事情雖然還沒定下來,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以後遲早要介紹給楊月認識的,因此稍微透了點口風:「放心,他會說中文。」 「那就好。」楊月鬆一口氣,又問,「她長得怎麼樣?脾氣好不好?」 沈默拿起把掃���來掃地,嘴邊一直帶著笑:「他年紀比我大幾歲,長得特別好看,至於脾氣嘛……其他都好,就是有點驕傲。」 楊月立刻腦補了一個冷豔御姐的形象,覺得她家老闆好像吃不住這一款的。不過瞧沈默那賺錢養家的勁頭,就知道他肯定是陷進去了。 「未來老闆娘是不是很能花錢?」 「應該是吧。」 看季明軒那些衣服的牌子,就知道肯定價格不菲,雖然現在不用買車買房,但他考慮得比較長遠。 「而且還有孩子的教育經費……」 「孩子?」楊月上下打量沈默一番,道,「老闆你真是神速!」 沈默知道她是誤會了,哭笑不得道:「孩子已經三歲了。」 「對方是二婚?」 「不,這件事比較複雜。」 楊月點點頭:「我懂我懂。」 不就是未婚先孕嘛,女方一個人辛苦帶孩子,然後終於遇到了生命中的真愛——也就是她家老闆。 她朝沈默比了比拇指,說:「老闆真是好男人。」 沈默猜她是誤會得更嚴重了,知道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反正以後見了面就知道了,也就沒再說下去了,專心打掃起來。 楊月自行想像了一個曲折美好的愛情故事,算是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一下午過得飛快。 晚上楊月下班後,沈默正想叫外賣吃,就接到了季明軒打來的電話。當然並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隨意地聊些日常瑣事,光這樣就聊了半天,最後沈默的手機都發燙了,才不得不掛斷了電話。 季明軒那邊有不少事要處理,預計再過一個月才能回國,沈默便趁著這一個月忙碌起來。他先把那對戒指畫在了紙上,接著又去忙別的事了,整天跑來跑去地不見人影,難得回一趟畫室,也都是在埋頭畫畫。 楊月探頭探腦地想看他在畫什麼,沈默沒給她看。
一個月的時間比起在島上的那幾天是太漫長了,好不容易等到季明軒回來,沈默提前開車去機場接人。 季明軒沒帶多少行李,一身瀟灑地從出口走出來,季寧沒跟他一起來。 沈默迎上去問:「小寧呢?」 「季寧年紀太小,換了新地方會不適應,所以等這邊安頓好了再接他過來。」 沈默問:「季先生打算住哪裡?還是原來的別墅嗎?」 季明軒靜了片刻。 沈默知道那幢別墅是季明軒和季安安從小長大的地方,現在住進去難免觸景傷情,他於是道:「要不要去我那裡?」 季明軒聽了這話,連一句���答也沒有,直接握起他的手說:「走吧。」 沈默像以前的許多次那樣,一心一意地跟著他走。 不過上了車仍是沈默開車。季明軒問他:「你現在住哪裡?」 沈默笑道:「到了就知道了。」 他一路往市中心開去。 季明軒出國幾年,一開始只注意到H市這些年的變化,後來漸漸發覺這條路有些熟悉。他沒看身邊的沈默,雙眼望著前方問:「沈默,你開去哪裡?」 沈默伸過一隻手與他相握,仍是那句話:「很快就到了。」 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有一處住宅區,鬧中取靜,靠一條林蔭大道隔開了都市繁華。 沈默的車正開向那裡。 季明軒眼皮跳了跳,與沈默交握的手有些汗濕了。車子緩緩停下,他已認出了這個地方——錦繡山莊。 沈默停穩車子,拉開車門道:「季先生,下車吧。」 季明軒坐著沒動,眸色既深且沉,看向沈默道:「為什麼來這裡?」 「季先生忘了嗎?你雖然讓陳律師收回錦繡山莊這套房子,不過我當時並未同意,所以鑰匙仍在我手上。」 季明軒眼神一動,說:「嗯,你還留著那把鑰匙。」 這次沒等沈默再催促,他就開門下了車。 這麼些年過去了,錦繡山莊變化不大,只門口的保全換過了一批。沈默這些日子時常進出,倒是跟保全們混熟了,僅靠刷臉就能進去了。 沈默名下那套房子是在七樓,按說是該坐電梯的,但他卻對季明軒道:「季先生,不如我們走樓梯吧,我有些話跟你說。」 季明軒並無異議。 兩人拾階而上,一層一層地走上去。 樓梯間少有人經過,自然是靜謐無聲的,沈默一邊走,一邊將當年的事娓娓道來。 「……我摔下樓梯之後,被人送進了醫院,雖然沒受什麼傷,卻記不起那半年裡發生的事了。」 沈默說完之後,停下腳步看著季明軒,「若非如此,我肯定早已來過錦繡山莊了。」 也早已……走進他的心了。 季明軒安靜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像是根本無動於衷,但他如此平靜,又像是有點風雨欲來的意思。 沈默心中惴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問:「痛嗎?」 「什麼?」 「你那時不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嗎?」季明軒眼底的種種情緒,最終只化作成如水的目光,落在沈默身上,「痛不痛?」 一霎時,沈默覺得滿世界都是自己的心跳聲。 這個人在他神志不清時被他當作周揚,在他清醒過來後被他徹底遺忘,而他現在知道一切,卻對那些過往一字不提,只是問他,摔得痛不痛? 「季明軒……」 沈默有些失態,拚命眨了眨眼睛,才把眼底的那點水氣逼回去。 季明軒伸手一扯,將他按進懷裡,笑著摸摸他臉道:「看來是真的很痛了。」 沈默揪著他衣領,連季先生也不叫了,只管叫他名字。 季明軒應了幾聲,說:「還剩下三層樓,不如我背你上去吧。」 沈默這才抬起頭,眼睛仍是紅的,說:「我只是有點難受,又不是走不動路了。」 季明軒認真道:「等你走不動路時,我也這樣背你。」 沈默一聽這話,就沒辦法拒絕他了。 季明軒彎下身來,將沈默背在背上,先掂了掂重量,然後再背著他往樓上走。 沈默伏在他背上,總算緩過些勁來,問:「季先生不知道我失憶了,那幾年……以為我故意不理你嗎?」 季明軒自嘲道:「我不就是個陌生人?」 沈默悶悶道:「不是……」 他想一想那時候的季明軒,心裡又難受得不行,過一會兒才問:「季先生以前常過來錦繡山莊?」 季明軒立刻答:「偶爾來一趟而已。」 沈默知道這答案要反著理解,就接著問:「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季明軒乾脆不理他了。 沈默怎麼追問他都不說話,只把人背穩了,一口氣走完三層樓。到了七樓,沈默從季明軒背上下來時,才聽見他低聲說了一句話。他聲音實在太低,若非沈默離得近,幾乎要錯過這句話。 他說:「我在想你。」 沈默一下定在了原地。 季明軒快步走到門口,朝他招了招手道:「鑰匙呢?」 沈默回過神,連忙翻出了鑰匙開門。他手有些抖,拿著那把鑰匙,竟試了幾次都塞不進鎖孔。 還是季明軒握著他手,幫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裡。 只聽「咔噠」一聲,那扇門終於開了。沈默與季明軒對視一眼,心中都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屋子是早已打掃過的,裝修與家具都是季明軒記憶中的樣子,只有一些小細節做了改動。牆角上裝了防撞條,插座上安了防護罩,一些電器也都換成了有兒童鎖的,這些是沈默這一個月裡忙碌的成果。 季明軒打開臥房,見主臥基本沒動過,次臥則改成了兒童房。 沈默解釋道:「家具都是現買的,沒有油漆過,小寧可以直接住進來。」 季明軒點點頭,接下來只剩一間書房了,他的腳步卻有些遲疑。他在書房門口來回走了兩遍,才慢慢推開那扇門。 書房仍是他當年親手佈置的樣子,房間的採光相當好,地上鋪滿了各種繪畫工具,牆上則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 只不過那些畫已經換過了。 畫中的主角全部都是同一個人。季明軒一眼就認出那是他自己——他微笑的樣子,他皺眉的樣子,甚至是他面無表情的樣子,每一種神態都描畫得惟妙惟肖。 落款處的簽名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兩個字。 沈默。 季明軒回頭去尋沈默。 沈默正站在他身後,問:「我畫得怎麼樣?」 他有點小緊張,補充道:「一個月的時間是太趕了,我又是用右手畫的,沒法畫得太細緻。」 季明軒已對上他的視線,又很快別開眼睛,淡淡道:「還可以。」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默發現他耳後的一小塊地方微微發紅。他忍住想要親吻上去的衝動,從衣袋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東西,然後伸手握住季明軒的左手。 季明軒道:「沈默?」 沈默沒有作聲,只捏著他的指尖,將攥在掌心裡的那枚戒指緩緩套在他無名指上。他連大氣也不敢出,像完成一幅絕世名畫那樣專注。 那戒指是沈默畫好了圖紙特意訂製的,與他在島上畫的十分相似。 季明軒低頭看了看,怔然道:「這算什麼意思?」 「求婚。」沈默迅速戴上自己那枚,跟季明軒的手扣在一處,兩枚戒指正是一對,「我想跟季先生共度一生。」 季明軒已經做得太多,這次輪到他主動一回了。他一直不知道季明軒為什麼喜歡上自己,但既然已經在一起了,他唯有努力成為更好的人,方不負這般深情。 「我會好好賺錢養家的,季先生的意思是……?」 季明軒遲遲未有回應。 他把手上的戒指看了又看,接著再瞧了瞧沈默,忽然一把將他按在了牆上。 牆上自然也掛著季明軒的畫像。 季明軒的表情比任何一幅畫上的都要動人,戴著戒指的手抬高沈默的下巴,說:「這是我的答案。」 沈默恍惚了一下,只覺滿屋子都是那人英俊的面孔,而真正的季明軒就站在他面前,溫柔無比地吻下來。
《完》
番外 一
那是一張證件照。 照片上的人仍是學生模樣,嘴唇微微抿著,表情專注地瞪著鏡頭,拍照時也是一副認真勁兒。他相貌算不上出挑,只一雙眼睛格外的黑,藏在略短的劉海底下,映得身後紅色的背景也都黯然失色了。 這張照片貼在季明軒前不久剛拿到的調查資料上。季明軒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資料,知道照片上的人名叫沈默,是T大美術系的一名學生,今年剛畢業,目前還在找工作。 季明軒有次應邀去T大開個講座,就見這個叫沈默的坐在第一排,明明一副聽不懂的茫然模樣,還全神貫注地在書上做筆記。 季明軒當時只覺得有趣,沒有料到他就是周揚正在交往的人。 資料後面還附了幾張照片,是沈默和周揚在一起時偷拍的,雖然兩人都是男的,但一看那動作神態,就知道他們肯定關係親密。 季明軒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妹妹季安安跟周揚是青梅竹馬,從小就喜歡周揚,讓兩人結婚也是周季兩家樂見其成的事,現在看來,這一番盤算注定是要落空了。 車子在這時緩緩停了下來,司機回頭道:「季先生,周宅到了。」 季明軒「嗯」了一聲,將那份資料放回文件袋裡。他想了想,終究沒有帶出去,只隨手扔在車上,開門下了車。 周父周母知道他今日要來,早在客廳裡等著了。傭人輕手輕腳地端上茶來,又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季明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是他喜歡的鐵觀音。 寒暄過後,周母開門見山,直接開口道:「明軒,安安跟周揚一起出國留學的事,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怎麼這時候又說要再考慮考慮?」 季明軒斟酌著答:「我覺得不太合適。」 「周季兩家聯姻的事,我們之前早就商量過了,有什麼不合適的?」 「你們知道的,安安的病……」 周父周母對視一眼,仍是由周母出面道:「我們兩家也不是外人,安安的身體狀況,我跟你伯父早就清楚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想當年你父親跟你母親,不也是這麼結婚了?」 季明軒微微動容。 他父親跟母親一直恩愛,確是城中一段佳話。雖然兩人也是商業聯姻,但他父親一生鍾愛體弱多病的母親,將她呵護得無微不至。甚至他母親因病過世之後,他父親也沒有再婚。 周母也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最擅察言觀色,趁勢道:「其實安安這樣的情況,嫁給我們家周揚才是最好的。至少知根知底,你也可以放心,不是嗎?」 何況兩家有利益上的牽扯,這樣的結合,遠比所謂的情愛更為牢固。 這句話周母雖未說出來,但在座的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季明軒的確猶豫,不過並未被她說服,只道:「就算安安這邊沒問題,周揚也未必樂意。」 「明軒,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據我所知,周揚現在已經有交往的對象了。」 周母臉色微變。 倒是周父呵呵笑起來,說:「男人嘛,結婚前有幾個女朋友也是正常的,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周母臉色不大好看,但也附和道:「周揚高中時交往過一、兩個女朋友,不過早就分手了,現在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過。」 他現在換了口味喜歡男人,當然不敢讓父母知道。 季明軒很有分寸地沒講出來。 周母盯著他道:「看來明軒已經找人調查過周揚了。」 「我當然要為妹妹的幸福著想。」季明軒笑笑,道,「總之出國一事,伯父伯母還是問過了周揚的意思再做決定吧。」 他之後就換了話題,又隨意聊了幾句,盡足了禮數才告辭離去。 這番談話季明軒沒有給季安安知道。他的寶貝妹妹,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永遠當城堡裡的公主就好。外界的風風雨雨,並不需要她去操心。 沒想到幾天后,季安安主動提起了出國的事。 季明軒壓下心中驚訝,笑問:「誰跟你提這件事的?」 「周揚啊,他說他爸媽跟哥你商量過了,難道不是嗎?」 季明軒眸色一沉,問:「周揚也同意出國了?」 「當然,不然他幹嘛跟我提?」季安安搖著季明軒手臂撒嬌道,「哥,你到底讓不讓我去?」 季明軒沒有答她,心中念頭急轉,面上卻沒露出分毫,只是拍了拍季安安的手問:「安安,你真這麼喜歡周揚?」 「哥!」季安安跺了下腳,臉上微微泛紅,「我從小就喜歡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為什麼喜歡他呢?」 「他……是我從小的夢想。」 就像白雪公主期待遇上白馬王子一樣,或許每個少女都會有這麼一個夢。 季明軒溫柔地注視著妹妹,問:「如果周揚不喜歡你呢?」 季安安甜甜一笑,沒有因這個假設而生氣,只是說:「那我也還是喜歡他,一直喜歡。」 她雖然遺傳了母親的病,性格卻更像父親,在感情上特別執著。當年他們兄妹倆的母親過世後,父親思唸成疾,不多久也去世了。 這彷彿是季家人的通病。 當然季明軒可不會感情用事,他衡量了一下利弊,覺得周揚以前若真的只是逢場作戲,以後好好對待安安,再加上有季家的財力做後盾,也不是不能考慮。 「哥,」季安安還在追問,「你到底讓不讓我去?」 「放心,」季明軒看著她滿懷期待的樣子,笑道,「會如你所願的。」 他只有這麼一個妹妹,季安安想要的一切,他自會捧到她面前去。 出國的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半個月後,季明軒送季安安上了飛機。周揚當然也是一起去的,季明軒對他沒什麼好感,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回去時只得季明軒一個人。廣播裡有人用沙啞的嗓音唱著一支老舊的情歌,季明軒微覺惆悵。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他不期然地想起一雙烏黑的眼睛。 那眼睛黑湛湛的,無論看人還是看鏡頭的時候,都透著一股認真勁。 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對了,是沈默。 季明軒覺得還算是人如其名,周揚既然跟安安一起出國了,應該是已經跟他分手了吧?趁著紅燈還沒跳綠,他從後座取過那份資料來又翻了翻。 看到那張學生模樣的照片時,他忽然心中一動,取出手機打了通電話。 「喂,是我。嗯,上個月讓你調查的那個人,給我盯著他點……沒什麼大事,跟上幾天就行了……」 掛斷電話後,季明軒開車回了家。 等他接到那邊打回來的電話時,已經是在自家書房裡了。他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沈默失蹤了。 「什麼時候的事?嗯,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找。」季明軒當機立斷,說,「派人出去找。」 他掛了電話,在書房裡來回走兩圈,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那邊周揚剛跟季安安出國,這邊沈默就出了事,還能是誰幹的?想不到周伯母不但在商場上殺伐決斷,處理起兒子的風流債來,也一樣心狠手辣。 然而這一切跟他並無關係。他不過是在周家提了一下這個人,之後要分手還是別的什麼,都該由周揚來做決定。 但他若是從來沒有找人調查過沈默…… 季明軒慢慢坐下來,將手中那份資料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終於伸手撕下了上面那張照片。 他直到第二天才得到沈默的消息。 他抽出一點空,坐車去一個極偏僻的地方。車子顛簸地開,一路上都是荒蕪景象,過了許久才看到一間廢棄的舊倉庫。 季明軒下了車,不知為何,腳步比其他人都快了些。正要推開倉庫那扇門時,有人攔著他道:「季先生,裡面的情況可能不太好。」 季明軒的太陽穴突地跳了一下,他鎮定道:「不要緊。」 然後推開了那扇門。 撲鼻而來一股霉味。倉庫裡暗得很,靠著外面透進來的光線,才能看清地上蜷縮著一個人。那人渾身都是傷,右手傷得尤其嚴重,整隻手都是血肉模糊的,手掌下一灘刺目的紅色。 季明軒簡直以為他已經死了。他一步步走過去,地上那人動了動,掙紮著睜開眼睛看向他。 季明軒越走越近,那一雙烏黑的、安靜的眼眸裡,便一點點映出了他的身影。
季明軒向來最討厭醫院。 他母親體弱多病,生下他妹妹不久就過世了。而他唯一的妹妹季安安遺傳了母親的心臟病,從小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醫院中度過的。他習慣了進出醫院,一聞到那熟悉的消毒水氣味就覺得厭惡。 而他現在正坐在醫院病房裡,等待著一個人甦醒過來。 他還是去遲一步,趕到廢棄的舊倉庫救人時,沈默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他渾身都是傷,右手傷得尤其嚴重,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醫生說很可能留下後遺症。季明軒記得沈默是學美術的,他正在找的工作都跟畫畫有關,而他的手……很可能再也無法握起畫筆了。 季明軒輕輕喟嘆一聲。 其實他跟沈默不過是一面之緣,沈默被綁架的事更是與他無關,他得到消息後立刻趕去救人,又將人送來醫院,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裡浪費時間。 只是…… 季明軒想起他走進舊倉庫時,那雙烏黑的、透著認真勁的眼眸裡映出了自己的身影。他按了按眉心,想,還是等沈默醒了再說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床上那人低吟一聲,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 季明軒的心也跟著顫了顫,正在這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只好起身去外頭接了個電話,等重新踏進病房時,發現沈默已經清醒過來了。 「醒了?」季明軒打量沈默一陣,並未做什麼委婉的鋪墊,直接道,「醫生說你已經脫離危險期了,只有右手的傷最嚴重,以後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沈默的臉色比昏睡時更為蒼白。他嘴唇動了動,關心的卻不是自己的手,反而吐出兩個字:「周揚……」 季明軒知道他必定會問起這個人,冷冰冰道:「周揚人在國外,跟我妹妹在一起。」 他頓了頓,說:「我妹妹是季安安。」 沈默果然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抬起頭來看向季明軒。那雙眼睛黑得純粹,卻少了一些生氣,彷彿什麼也映不進他眼裡。 季明軒忽然有些懊悔留下來了,他抬手整了整領帶,直到這時才做了自我介紹:「我姓季,季明軒。」
之後季明軒又去醫院看過沈默一次。沈默跟他借了手機,當著他面給周揚打了電話分手。他被毒打被折磨的時候沒有鬆口,卻在脫離險境後選擇跟周揚一刀兩斷。他說,不能讓自己的家人也遇上危險。 當然這都與季明軒無關了。他後來派助理去探了幾次病,自己則沒再進過醫院。一個月後沈默病癒出院,季明軒整日忙於工作,幾乎將這個人忘之腦後了,卻輾轉拿到了一隻手錶。是他手下的人在那間舊倉庫找到的,他知道應該是沈默的東西。 要物歸原主倒是容易得很,他手頭的資料有沈默的住址,叫助理跑一趟就行了。那天剛下過一場雨,雨過天晴後,天氣格外得好。車窗外透進來一點陽光,落在季明軒修長的手指上。季明軒坐在車子後座,看著司機在城市繁華的街道繞來繞去,最後尋到了那一處老舊的社區。是十幾年的老房子了,牆壁上爬滿了爬山虎,季明軒的目光劃過一個個窗口,猜想著沈默是住在哪一間。 車子停穩後,助理正要下車,季明軒開口道:「等一下。」 「季先生?」 季明軒慢慢收回目光,手指敲了敲膝蓋,說:「還是我去吧。」 他開了車門,從助理手中取過手錶,踩著樓梯走上三樓,敲響了其中的某一扇門。 季明軒等了片刻才有人來開門。 屋裡撲面而來一股潮味。沈默穿一件鬆垮垮的襯衫,面上毫無血色,看上去比住院時還要糟糕。但他一看見季明軒就笑了起來。 那笑容勝過屋外明媚的陽光。 他開口叫了聲:「周揚。」 季明軒怔了怔,說:「我不是周揚。」 沈默眨一下眼睛,仔細地看著他,說:「你不是周揚是誰?」 邊說邊將他拉進屋子裡。 房間裡又髒又亂,顯然是好多天沒有打掃了,季明軒只跟沈默交談了幾句,就發現他很不對勁——他似乎認定了季明軒就是周揚。 季明軒可不覺得自己跟周揚有什麼相似之處。不過這也與他無關,他還了手錶就打算走了,沈默卻拉著他一起吃飯。 季明軒看見桌上的面包,方才臉色一變,捉著沈默的手道:「你吃發霉變質的東西?」 沈默一臉無辜,好像並不知道面包已經發霉,答非所問地說:「我記得冰箱裡還有些菜,我去給你下碗麵吧。」 他剛走了兩步,身體就往旁邊一歪,差點摔倒在地。 季明軒扶了他一把,這才發現他真是瘦得厲害。他握著沈默胳膊的手緊了緊,道:「如果我今天沒來,你恐怕會餓死在這間屋子裡。」 沈默還是一副茫然的神情,彷彿沒聽懂他話裡的意思,或是對自己的生氣毫不在意,只是小聲地叫:「周揚……」 季明軒沒再糾正他的稱呼,只是拉著他出了門。 司機和助理還等在樓下。 季明軒將沈默塞進車裡,叫助理去附近買了熱粥回來。沈默不吵不鬧,乖乖把粥吃完了,不時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眼神十足信賴。 季明軒知道這是他認錯人的緣故。 他坐在車裡沉吟片刻,對司機道:「去醫院。」 他為了這個名叫沈默的人,又去了一趟醫院,找相熟的醫生做過檢查之後,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是應激性心理障礙。 季明軒見沈默下意識的捏著右手,很清楚他這病是因何而起。好在病情並不嚴重,只要按時吃藥,定期來醫院做心理疏導,慢慢就會好起來。季明軒既然攬了麻煩在身,只好忙了一通,給沈默配了藥,送他回來後,又監督著他喝了藥。 等沈默的藥一喝完,季明軒就知道自己應當走了。 他已在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繼續留下去也無意義。 不過他剛打開門,沈默就追了上來,問:「周揚,你要去哪裡?」 又是周揚。 季明軒在心中嘆一口氣,回過頭去看著沈默,道:「我今天只是剛好路過,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沈默又露出茫然的神色。 季明軒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手掌貼向沈默的臉頰,卻並未碰著他的臉,一字一句道:「周揚當然也不會來。是繼續逃避還是清醒過來面對現實,你自己選吧。」 說完收回手,轉身就走。 他聽見沈默追上來的腳步聲,但是沒有回頭。他今天大半天都繞著沈默打轉,許多工作都耽擱了,回公司後免不了加了一晚上的班。第二天也是照常忙碌,只在空下來的間歇,不經意地想起那個人。 如果放著不管的話,他真的會把自己餓死吧? 當然那也只是明日報紙多了新聞頭條,與他毫無關係。 季明軒舒一口氣,笑自己照顧季安安照顧得久了,見到生病的人就忍不住操心。他今天工作效率特別高,到下午已經把文件都處理完了。他昨天才加了班,今天就沒在公司久留,整理一下東西,自己開車走了。離開公司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雨,雨不大,淅淅瀝瀝地落著,有點兒纏綿的味道。 季明軒走了一下神。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車已經開到了那處老舊的社區。 季明軒微怔,沒想到只來過兩次而已,自己竟將路記得這麼熟。他迅速恢復了理智,自然沒有下車的打算,只是目光一瞥,看到了某道熟悉的身影。 沈默靠坐在牆邊,還是穿著昨天那件單薄的襯衫,綿綿細雨早把他的衣服打濕了,他也不知在這地方坐了多久,凍得肩膀都瑟縮起來。 他在餓死之前,可能會先凍死。 季明軒緩緩停下車,心中千頭萬緒,像這飄飄蕩蕩的細雨一樣,一時沒了著落。 他透過朦朧的雨幕看向沈默。 沈默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執著的在那裡等待著。 他在等著周揚。他不知道周揚遠在千里之遠,不僅今天不會來,以後也不會再來。 季明軒看了一陣就收回了視線,但依舊沒有發動車子,手擱在方向盤上,像是在跟自己較著勁,全世界只剩下沙沙的雨聲。 到黃昏時,雨忽然下得大了起來。沈默頭頂的一點點屋簷完全擋不住雨了,他身上淋得更濕,但還是一動不動。 季明軒的心卻動了一下。 他知道是自己輸了。 車裡有備用的雨傘,他開了車門下去,打著傘走到沈默面前。沈默看到他,眼睛一下就亮了,像是於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光。他站起來抱住他,叫道:「周揚!」 季明軒身體一僵,過了許久許久,才嘆息一聲,輕輕環住了他。
沈默淋了一天的雨,到晚上就發起了高燒,季明軒只好請醫生過來給他打了針。沈默在睡夢中也叫著周揚的名字,一隻手胡亂揮著,不知在找些什麼。季明軒想將他的手放進被子裡,卻被他牢牢握住了,怎麼掙也掙不脫。 不過沈默倒是就此安靜下來,只嘴唇微微動了動,彷彿說了個「周」字。 季明軒不禁好奇,周揚究竟有什麼魅力,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他家跟周家算是世交,他對周揚也不陌生,要他來評價周揚的話……嗯,不過如此。 季明軒照顧了沈默一夜,第二天叫來家政打掃了屋子,看著沈默吃完了藥才離開。這之後他就讓家政照顧沈默的起居,自己隔幾天去看看情況。 關於沈默認錯人的事,季明軒也解釋過許多次,但他要嘛表示聽不懂,要嘛笑笑地反問:你不是周揚是誰? 季明軒照顧病人的經驗豐富,知道沈默這樣的是最難纏的,他一頭紮進自己的世界裡,別人根本拿他沒轍。 他有時也覺疑惑,沈默是將所有人都誤認為周揚,還是只有他特殊?他有次故意派助理在沈默面前晃悠,結果沈默根本對他不理不睬。 季明軒很是氣餒。 他知道自己對沈默太過上心了,也嘗試過放著沈默不管,但最後還是找了個理由說服自己:反正他早就習慣照顧人了,現在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這樣過了大半個月,季明軒才發現沈默每夜都作噩夢。他被噩夢折磨得不敢入睡,難怪每天好吃好喝的養著,人反倒又瘦了一圈。 至於他作的是什麼夢,季明軒不用猜也知道了。 他剛送沈默去醫院做過檢查,知道他現在的狀況不適合一個人住了,當即調轉車頭,打算帶他回自家的別墅。誰知沈默死活不願意,還跟他搶起方向盤來,差點造成車毀人亡的慘劇。 沈默堅持要在那間出租屋裡等人。 他等的人是誰,他們倆都心知肚明。 季明軒停下車子,回頭凝視沈默。 沈默毫不退讓地對望回去。 最後還是季明軒敗下陣來,開車送了他回去。不過他也不放心沈默一個人待著,權衡再三後,抱著被子睡在了沙發上。出租屋小得很,臥室的門正對著客廳,沈默夜裡沒有關門,熄了燈之後,季明軒能藉著月光看見他縮在被子裡的樣子。 季明軒身高腿長,睡在沙發上當然不舒服,來來回回翻了幾次都睡不著。沈默也跟著沒睡,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季明軒乾脆不睡了,回頭望了沈默一陣,在這一片寂靜中問:「究竟在你眼裡,是所有人都像周揚呢?還是只把我認作他?」 沈默似乎笑了笑,篤定地說:「當然只有你是特別的。」 季明軒恍了恍神。 隨後就聽見沈默叫道:「周揚?」 這個名字將他一下拉回現實中來。 他安靜了一會兒,嗓音在黑暗中格外的低沉,柔聲道:「睡吧,我在這裡。」
之後季明軒就在這小小的出租屋裡住了下來。有他在這裡,沈默果然不再作噩夢了,兩人相安無事,倒是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季明軒第一次意識到事情有些失控,是某天下午沈默突然失蹤了。 沈默因為生病的緣故,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還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尤其把自己被綁架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但那天不知為何,他找出了許久不用的畫筆,發現了自己右手受傷、不能再畫畫的事。他當時也沒多說什麼,抹一抹眼淚就去做飯了,季明軒察覺他情緒不對,第二天特意中午就回去了一趟,沒想到沈默竟然不見了。 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季明軒當時倒是不慌不忙,立刻讓司機和助理幫著找人。他把附近都找遍了,最後才在一家超市找到了沈默。 沈默穿著超市員工的衣服,正認認真真地整理貨架呢。 季明軒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來,到這時才發現自己手心裡都是汗。 他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沈默沒心沒肺的,一副狀況外的樣子,還問他:「周揚,你怎麼來了?」 季明軒自動遮罩了前兩個字,走過去抱了他一下,低聲叫他的名字:「沈默。」 他把這個名字重複了許多遍,沈默十分聽話的任他抱著。 後來解釋起這件事,沈默還是理直氣壯的,說他既然不能畫畫了,當然要另找工作養家。 季明軒沒同意。 他看過沈默畫的畫,有沒有天賦暫且不提,至少他看得出沈默是真心喜歡畫畫的。所以他聯繫了最頂尖的醫院最一流的專家,決心要治好沈默的手。 沈默的傷其實有些耽誤了,專家會診的結果是,必須再進行一次手術。 季明軒很快安排好了一切。理論上說,這只是一個小手術而已,但手術前一晚,陪著沈默在病房裡等待的時候,季明軒竟有些緊張。 他上一次這麼緊張,還是許多年前,季安安進手術室的時候。當時他的父母都已過世,他只剩下季安安一個親人了。 那個時候,季安安就是他的全世界。而現在,有另一個人擠進了他的心裡。 季明軒就算再緊張,面上也是不動聲色的,只在病房裡來回走了幾遍,又用微微僵硬的手拍了拍沈默的手,說:「別怕。」 「我沒怕啊,」沈默笑了笑,反過來安慰他,「不過是個小手術而已,成功了當然好,失敗了也不可惜。」 季明軒有時真想不明白沈默。明明脾氣軟得像是誰都可以欺負,可一旦固執起來,卻又倔強得要命。 所以在他面前,他無論怎樣掙扎抵抗,最後還是只能繳械投降。
沈默的手術十分成功。 不過這僅僅是治療的第一步,後面還有一系列的復健要做。尤其是醫生開的一大堆中藥,味道詭異得難以下嚥,好在沈默從不鬧脾氣,無論什麼都一股腦兒喝下去。 天氣漸漸轉涼,沈默體質差,冬天特別怕��,一雙手總是冷冰冰的。季明軒便取了藥酒給他按摩。由指尖開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按過去。 這絕不只是舉手之勞了,但季明軒樂在其中,根本無需再找藉口說服自己。 這天按摩手指的時候,沈默跟季明軒隨意閒聊著,提到以後能不能再畫畫的事。 季明軒當然堅信付出了就會有回報。 沈默笑了一下,叫他道:「周揚。」 他說:「等我的右手痊癒了,能重新開始畫畫的時候,第一個就畫你,好不好?」 季明軒的動作頓了一頓。 他要畫的人是周揚。 季明軒覺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也不覺得怎麼疼,只是彆扭得難受。他低著頭,把沈默的手攏在掌心裡,專注地看了一會兒才答:「……好。」 他知道自己是陷得太深了。 他也試過疏遠沈默,裝成工作繁忙的樣子,如無必要就不搭理沈默。但是沈默什麼也不懂,還是一個勁地纏上來,甚至還趁著他洗碗時偷襲過他。 季明軒差點就讓他得逞了,最後只能聲稱自己不舉,才勉強打發了他。但他繼續跟沈默共處一室就太過危險了。 剛好新年將近,季明軒飛去國外看季安安,也算是趁機避開了沈默。臨走前他還是做了一番安排的,沈默說要回老家跟父母團聚,他就讓助理提前訂好了車票。 即使如此,他人在國外的時候還是時刻掛心沈默,連季安安都忍��住抱怨:「哥哥最近總是心不在焉。」 季明軒唯有苦笑。 偏偏季安安還總愛把周揚掛在嘴邊,讓他不時想起留在國內的那個人。也不知他是不是前世跟周揚有仇,他最在意的兩個人竟然都只想著周揚。 因此新年聚餐的時候,季明軒堅決不同意邀請周揚。季安安只得作罷,跟季明軒兩個人吃了頓大餐。季明軒照常送了新年禮物給她,季安安歡呼一聲,把不能邀請周揚的不快拋之腦後,抱著季明軒狠狠親了一口。 季明軒板著臉瞪她一眼,心裡倒還算受用。他估摸著國內也快到零點了,就取出手機給沈默打了個電話。 沈默當然還沒睡,兩個人閒聊了幾句,沈默問他國外好不好玩,他問沈默過年吃了些什麼。沈默一口氣報出一大堆菜名來,季明軒聽著聽著,卻覺得有些不對。 電話那頭太過安靜了,沈默不是回老家過年了嗎?怎麼會這麼冷清? 季明軒捏著電話,冷不防問一句:「沈默,你現在在哪裡?」 沈默答得飛快:『在家啊。』 季明軒又問:「一個人?」 沈默遲疑了一下,才用歡快的語氣答:『我回老家了,我爸媽都在呢。』 說完之後,又急急忙忙補充一句:『爸媽喊我放鞭炮呢,我先掛了。』 沈默是不會說謊的那種人,季明軒立刻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但他沒有揭穿他。那個名字在他心頭打個轉,最後用一種奇特的語調念出來:「沈默。」 沈默沒有作聲。 十二點的鐘聲響了起來,鞭炮聲隆隆作響。季明軒有許多話要說,卻只是隔著一根電話線,隔著千里萬里,說了句:「新年快樂。」 沈默回他:『新年快樂。』 掛斷電話後時間還早,季明軒草草吃完了大餐,又給助理撥了個電話,讓他查查沈默的事。助理那邊效率極高,沒多久就查到沈默根本沒回老家,就是窩在那小出租屋裡過的年。 再往下一查,才知道沈默早就向家裡出櫃了,他因為這個原因被趕了出來,根本就無家可回。他一個人留在那個出租屋裡,也不知會不會又作噩夢…… 季明軒深悔在這件事上疏忽了。 這個年雖然還沒過完,他的心已經飛回國內了。季安安向來懂事,見季明軒打完電話後就一直走神,便大方道:「要是公司有什麼事,哥就先回去忙吧,反正你已經陪我過完年啦。」 季明軒摸了摸她的頭髮,道了聲抱歉。 他費了一番周折,才弄到一張回國的機票,十幾個鐘頭後,已經站在那熟悉的出租屋外了。 他知道沈默就在屋裡,要抬手敲門時,卻又遲疑起來。他明明是打算避著沈默的,現在這樣趕回來,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更要命的是,沈默可能連他的名字也記不住,在他的眼裡,他一直都是那個名叫周揚的人。 季明軒一隻手舉起來又收回去,過了許久,才敲響了面前那扇門。 沈默很快就來開門了。他顯然是剛睡醒的樣子,頭髮亂七八糟的翹著,身上的睡衣也是皺巴巴的,臉上帶點茫然的神色。但是一見是季明軒,就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季明軒頓覺心中一片柔軟。見到沈默的這一刻,他先前的所有猶豫都消失不見了。 他將沈默上下打量一遍,確定分別的這段時間他沒瘦多少,才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朝沈默招了招手,說:「過來。」 沈默乖順地走過來,快到沙發邊時,季明軒伸腳絆了他一下。沈默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撲去,季明軒伸臂一攬,牢牢抱住了他。 沈默抬起頭,烏黑的眼睛望著他,像是想開口叫他的名字。 季明軒知道他說的會是哪兩個字,所以他搶先一步,低頭吻了下去。
沈默的右手恢復得很好,按照醫生的說法,再過不久就能重拿畫筆了。而季明軒自從過完年後,就名正言順地睡到了床上。 他到底還是讓沈默得逞了。 雖然理智一再提醒他,現在的沈默認錯了人,繼續沉迷下去會很危險,但沉迷其中的感覺又實在太過美好。 像是嘗過鴉片滋味的人,想要再戒就太難了。 季明軒查過沈默的詳細資料,知道再過不久就是沈默的生日了。他長到這個年紀,只給季安安送過禮物,該給沈默送些什麼,實在是沒有頭緒。他也試探著問過沈默,但沈默對這件事不怎麼熱心,季明軒就決定自己看著辦了。 他在錦繡山莊那兒有一套房子,鬧中取靜,是寸土寸金的地段,但因平常都住別墅,那裡也就一直空著了。他想起看過沈默的一幅畫,畫的是他夢想中家的樣子,他便叫人照著幅畫重新裝修了房子。 尤其是原本的書房,是採光最好的房間,季明軒特意改成畫室,各種繪畫工具也都買齊了,只是牆上看著空蕩蕩的。 季明軒想了一想,乾脆把沈默的畫掛了上去。那些畫有風景的,有人物的,有正式的作品,也有隨手塗抹的草稿,只有落款處的簽名是一式一樣的。 他收集這些畫也費了不少功夫,不過再怎麼麻煩,也畢竟是錢可以解決的問題。 最難的是用錢也辦不到的事。 譬如,讓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 季明軒掛好了畫,自己覺得還算滿意,只是雖然準備好了禮物,卻不能這樣直愣愣地送出去,他參考以前給季安安送禮物的經驗,去禮品店買了個盒子裝鑰匙。 導購給他挑了個漂亮的盒子,聽說是生日禮物,還精心包裝了一番,在上面貼了個蝴蝶結。 這天是週五,明天就是週六了,也正好是沈默的生日。季明軒提前完成了一部分工作,只要晚上再處理幾份文件,明天就能空出一天陪沈默了。 他下班後繞去蛋糕店訂了蛋糕,然後開車回了那個舊社區。他停車後沒有急著下車,只是把裝鑰匙的禮品盒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一會兒放在車裡,一會兒揣在懷中,總覺得熱得燙手,擱哪兒都不合適。 他定了定神,抬頭望一眼面前的那幢樓。 如果沈默肯收下他的禮物,那他們再過不久就要搬離這個地方了。季明軒在這小小的出租屋住久了,竟然有些不捨。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開了車門,像第一次來這裡時那樣,踩著樓梯走了上去。他知道這幢樓的某間屋子裡亮著燈。 有一個人正在等著他。
季明軒由回憶中回過神來,看著面前一對銀白色的戒指。兩枚戒指都是最簡單的素圈,是他專門找人訂製的,助理剛剛取回來。 那一份生日禮物……他後來雖然送了出去,但沈默並沒有收。 就在沈默生日前的那天晚上,他回想起了過去的一切,發現季明軒不是他以為的那個周揚。 其實醫生也說過,沈默的病一直在好轉,早晚有一天會認清真相的。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欺瞞,甚至質問季明軒為什麼扮作周揚來騙他。 季明軒簡直不知如何回答。 他當然也試著解釋過很多次,但是怎麼跟一個病人較真呢?現在沈默的病好了,他從前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罪不可赦。 不過將這件事說開了也好,沈默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自己編織的夢境裡。 雖然跟原計劃有些出入,季明軒還是把禮物給了沈默。他是硬塞進沈默手裡的。沈默對他防備得很,不肯跟他一起走,他只好讓沈默自己去錦繡山莊看一看,或者…… 或者當作從來沒有收到過這份禮物。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季明軒獨自去了錦繡山莊,在那裡等了整整三天。 沈默始終沒有來。 這應該算是給出答案了。但季明軒面對跟沈默相關的事時,總是管不住自己,隔了一週又去了趟出租屋。 他停了車在樓下等著,沈默下樓來倒垃圾,兩人目光相對,只一瞬,沈默就錯開了視線。 只當他是個陌生人。 季明軒明白沈默的心意,沒再去打擾過他。直到兩個月前,他聽說沈默的房租到期被趕了出來,才找到了差點流落街頭的沈默。 沈默氣色比從前差多了,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肉又消失不見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總是魂不守舍。好在他的神智還是清醒的,記得自己被綁架的事,也知道他已經跟周揚分手了。 季明軒原本想帶他回家照顧,但是被沈默拒絕了。沈默自認跟他不熟,不願接受他的施捨。 季明軒知道他有多倔強,權衡再三之後,擬了一份契約丟給他。是十分荒唐的約定,為了保障他妹妹季安安的幸福,沈默需要跟他假扮情侶。 其實季安安遠在國外,沈默能礙著她什麼?不過是找個藉口而已。 沈默倒是真的相信了,而且他也記起了季明軒當初救他的事,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他很爽快地簽了合約,搬進了季明軒的別墅。 只是兩人的相處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沈默假裝不認識他,季明軒只好儘量配合。不過他打著演戲要演足全套的幌子,倒也做了不少事,包括找人訂做了這對戒指。 是最普通的款式,其中一枚既沒鑲鑽也沒刻字,另一枚也是一式一樣的款式,但是略有不同,可以看見戒圈內側刻了字。 季明軒將兩枚戒指看了又看,最後把沒刻字的那枚遞給秘書,道:「拿去給沈先生吧。」 秘書知道這戒指費了季明軒不少心思,問:「不找個盒子裝一下嗎?」 「不用。」 「那……要不要���訴沈先生,這是季先生你特意訂做的?」 季明軒沒作聲,僅是淡淡瞥他一眼。 秘書立刻知道是自己會錯意了,改口道:「就說是在店裡買來的?」 季明軒頓了幾秒,道:「說我沒時間,是你隨便找地方買的。」 秘書臉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很是精彩。不過他還是應了一聲,拿著戒指走了。 季明軒獨自坐在辦公室裡,取過剩下的那枚戒指,手指慢慢撫過刻在戒圈上的字母。而後他笑了一笑,目光忽然變得溫柔無比,將那枚戒指套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
《完》
番外 二
錢包裡夾著一張證件照。 照片上的人還是學生模樣,劉海剪得極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明亮的眼睛,嘴唇微微抿著,看起來有點嚴肅的樣子。 沈默記得這是他大學時拍的照片,用來貼在求職履歷上的,也不知季明軒是從哪裡找出來的,還天天放在錢包裡。沈默左看右看,都覺得這張照片拍得不怎麼樣,正想從錢包裡取出來,就聽床上傳來了動靜。 他忙把錢包塞回季明軒的外套裡,悄悄溜回了床上。 季明軒翻了個身,一條手臂圈在他腰上,眼睛還沒睜開來,只是用下巴蹭了蹭沈默的脖子,問:「你剛才去哪裡了?」 沈默被他蹭得發癢,逃開一些道:「去了下洗手間。」 再順便看了看季先生的錢包。 後面那句話沈默當然沒說出來。 季明軒摟著他道:「今天我休息,再多睡一會兒。」 沈默發現他特喜歡這麼在床上抱著他,即使醒了也磨蹭著不肯起來。但當了父親的人是沒有假期的,沈默提醒他道:「小寧很快就要起床了。」 季明軒「唔」了一聲,倏然睜開眼睛,先是瞧了瞧沈默,然後捉過他的下巴,狠命吻了上來。等親得夠了,他才放開沈默,起身去找衣服穿。 沈默被他吻得缺氧,又在床上躺了片刻,才聽見季寧在外面敲門。 他先是喊:「爸爸!」 隔一會兒又換成:「叔叔!」 把門敲得咚咚響,一副敲不開門不甘休的架勢。 季明軒洗漱過後,已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走過去開了門抱起季寧道:「走,吃早飯去。」 季寧揮著小胳膊問:「叔叔呢?」 沈默聽見季明軒答:「叔叔昨晚累得很,乖,別吵他。」 知道他累還把他往死裡折騰? 沈默裹在被子裡,真有些哭笑不得。他是那種閒不住的人,休息的日子也不願偷懶,沒多久就起床了,打算趁著天氣好擦擦窗戶什麼的。 不過剛吃過午飯,季明軒就交給他一項任務,陪他去買袖扣。 其實這事還是沈默先提起來的,季先生很喜歡他當初挑的那對袖扣,但是成天戴著這一對也不合適。季明軒從善如流,立刻表示要改,條件是沈默陪他一起去挑。 正好今天有空,沈默當然不會拒絕。他下午哄季寧睡著後,就跟季明軒出了門。 自打季寧從國外回來,兩人成天都是圍著孩子轉,倒是很久沒有單獨出來過了。路上季明軒就說:「我們晚上在外面吃飯。」 沈默道:「可是小寧……」 「季寧有陳姐看著,沒事的。你不必這麼寵著他。」 「他畢竟換了新環境,還不大適應。」 季明軒瞥他一眼,哼哼道:「你在他身上花的時間未免太多了。」 這是連小孩子的醋也要吃? 沈默好笑道:「小寧長得很像季先生啊。」 季明軒又哼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了。沈默偷眼瞧他表情,覺得他心情還算不錯。 他們買東西也沒特別挑地方,就在市中心的商場裡逛了逛。沈默其實不知道怎麼選袖扣,看來看去也沒主意,只好問季明軒喜歡哪種的。 季明軒立馬秀出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跟這個相配的就行。」 邊說邊故意轉了轉戒指,恨不得閃瞎別人的眼。 沈默大覺不好意思,不過還是照著這個標準去挑了。他沒想到會遇上認識的人。也是巧了,上次買完袖扣也是遇到這個人,就是同他們一起吃過飯的趙奕。 沈默記得他曾經紅過一段時間,但後來就漸漸不再出現在螢幕上了,也不知是息影了還是別的什麼。本來沈默也認不出他,但他的樣子實在太引人注目——他一邊臉頰高高腫起,明顯是受了傷,左腳的鞋子也沒了,就這麼一瘸一拐的,赤著一隻腳走路。 雖然是如此狼狽的模樣,趙奕卻仍是一副從從容容的態度,無視別人訝異的目光,徑直走過來叫導購拿一雙鞋子。 接著他就坐下來試鞋,動作十足優雅,像是坐在鏡頭前面似的。幾個導購偷偷看他,他還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笑得小姑娘臉都紅了。 沈默正想圍觀一下,就被季明軒扳過了頭說:「專心辦你的事。」 關於季明軒跟趙奕的關係,沈默始終沒有弄明白,何況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現在提起來也是尷尬。所以他沒有多問,只是兢兢業業地繼續挑袖扣,總算挑到一款暗紅色的,跟季明軒的戒指還算相配。 季明軒看過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沈默就拿著錢包去結帳了。 這時趙奕已換好了鞋子,走過來同季明軒打了個招呼。 季明軒看著他臉道:「看來你過得不太順心。」 趙奕「嗤」地笑了聲,揚了揚頭說:「是我自己選的路。」 並無後悔的樣子。 季明軒就不再多說了。 趙奕望瞭望正在刷卡的沈默,說:「怎麼是沈先生在結帳?」 「當然。」季明軒還挺得意,說,「現在是他在養我。」 趙奕怔了怔,表情有點難以形容,過一會兒才感慨道:「早知道當初別急著換目標了,如果我繼續追求季先生,說不定現在站那邊的人就是我了。」 季明軒笑一下,目光只是注視著沈默,說:「你追不到。」 趙奕嘆了口氣,說:「我就猜到是這樣。」 還是有些失落的。 季明軒沒接話。沈默付完了帳回來,見趙奕也站在旁邊,一時拿不準該不該打招呼。 趙奕倒是大方地叫了他一聲:「沈先生,好久不見。」 沈默就跟他寒暄了一下。 才說了幾句話,季明軒就一個眼神掃過來。沈默立刻會意,忙取出剛買的袖扣給他戴上了。 趙奕在旁邊看不下去,跟兩人道過別後,揮揮手走了。 季明軒拿袖扣配了配戒指,嘴角微微彎起來,心情愉悅度明顯躍升一個等級。 時間已經不早了,兩人就在附近找了家飯店吃晚飯。沈默現在已經摸清了季明軒的喜好,點的都是他愛吃的菜。 吃著吃著,季明軒忽然道:「你不問問我跟趙奕是什麼關係?」 沈默「哦」了一聲,問:「什麼關係?」 季明軒道:「因為工作需要,一起吃過幾頓飯而已。」 沈默還是說:「哦。」 其實兩人就算真有過點什麼,那也是幾年前的事了,他怎麼會去喝這陳年舊醋?但季先生顯然並不滿意他的反應,接下來全程都板著一張俊臉。 沈默覺著他喜怒無常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有點向季寧看齊的趨勢。 快吃完時陳姐打過來一個電話,說季寧鬧著不肯吃飯,兩人忙急匆匆地趕了回去。 季寧一下午沒見到他們,果然有點小情緒,非但不肯吃飯,而且還大哭了一場,淚珠子都滾到腮邊了。沈默心疼得要命,又是哄又是騙的,最後拿出手機來給他玩了會兒遊戲,才哄得他破涕為笑。 陳姐把冷掉的飯菜重新熱了一下,季寧乖乖吃了小半碗,吃過飯後就歪在沙發上跟沈默玩手機。 季明軒叮囑了一句「當心眼睛」,就進房間看文件去了。他休息了一天,還有不少工作進度要補上。不過看了沒多久,就聽見季寧在客廳裡喊:「爸爸爸爸!快來!快來!」 季明軒揉揉眉心,放下文件走了出去。 季寧跟沈默正對著手機笑成一團,也不知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季寧揮舞著胳膊叫他:「爸爸,快來看!」 季明軒就快步上前,繞到他們身邊去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手機開著自拍功能,鏡頭裡正好映出三人的臉。沈默眼疾手快,迅速按下了拍照鍵。 咔嚓。 閃光燈亮過之後,畫面就被定格住了。 照片裡的季寧和沈默笑得很開心,季明軒則微微皺著眉頭,三個人親密無間。 沈默看著手機道:「季先生太嚴肅了。」 季寧嚷道:「給我看!給我看!」 兩個人就討論起來。 「照片拍得不錯,等過幾天洗出來放我錢包裡。」 「小寧也要!」 「可是小寧又沒有錢包,你要放哪裡啊?」 「唔……」季寧像模像樣地思考了一下,說,「就跟我的壓歲錢放一起吧。」 「好。」 季寧高興地歡呼一聲,回頭見季明軒還站在旁邊,就擺擺手道:「爸爸可以走啦。」 沈默也說:「季先生繼續去工作吧。」 把他用完就丟的樣子。 季明軒無話可說,默默地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了房間。 當天晚上沈默自然又被狠狠折騰了一番。他第二天簡直不想起床了,不過下午還是去了趟畫室,監督工作順便讓楊月幫他洗照片。 楊月之前已經跟季明軒照過面了,剛知道這位就是未來的老闆娘時,她震驚的表情遠超十級地震。不過楊月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還大讚沈默眼光好,季先生超級帥。她之後也都跟著沈默叫季先生,沒再喊過老闆娘。 沈默略覺失望。 好在楊月工作效率還是很高的,沒兩天就把照片洗好了。沈默覺得效果不錯,不但自己錢包用上了,還把季明軒錢包裡那張也給換了。 季明軒一開始不同意,但這點微弱的反抗很快就被沈默鎮壓了。季明軒只來得及救回那張發黃的舊照片,也不知道他打算藏到哪裡去。 還剩下一張照片是給季寧的。不過小傢伙早沒了新鮮感,隨便看了兩眼,確認了一下爸爸和叔叔都在照片上,就急著去玩新玩具了。 沈默仍記著跟他約好的,把照片跟他的壓歲錢放一起。季寧年紀雖小,錢可存得不少,存摺就放在他們主臥床頭櫃的抽屜裡。 沈默進了房間,拉開抽屜時用力過猛,把整個抽屜給卸了下來。他重新裝回去時,發現抽屜下藏了只小盒子。 那盒子是絨布面的,方方正正的一隻,看著十分眼熟,時常出現在某些愛情電視劇的結尾部分。 沈默的心一跳,不由得伸手把盒子取了出來。他打開一看,裡面果然是一對戒指。 跟他當初畫在季明軒左手上的一般無二,但是比他如今戴著的更為精緻,戒面上鑲著一枚鑽石,在陽光下看起來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原來,季先生也準備了戒指,只是被他搶先一步。 這是季明軒未曾說出口的情話。 沈默心裡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手指輕輕撫過那對戒指,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季寧在外面喊:「叔叔,出來陪我玩!」 沈默這才回過神。他收斂情緒,把那對戒指放回角落裡,像什麼也沒發現似的,小心地裝好了抽屜。 客廳裡,季寧正興致勃勃地玩著他的新玩具。季明軒則在旁邊看著文件,見沈默出來了,就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 他時常說,是沈默先追求的他。 嗯,沈默想,確是如此。 至於季先生的小秘密,就讓它永遠成為秘密吧。
《完》
番外 三
桌上放著一枚戒指。 銀白色的戒圈,再普通不過的款式,既沒鑲鑽也沒刻字,是季明軒臨時叫秘書買了送過來的。 沈默猶豫著要不要戴上。 他昨晚在床上表現得太糟糕,緊張得像一條死魚,季先生做完後一句話沒說就出了房間,看來是對他很不滿意。其實這也不能怪他,他雖然跟周揚談過戀愛,但周揚以前交的都是女朋友,跟男人沒什麼經驗,要越過那道檻始終有些障礙。沈默又不好意思來硬的,只想著順其自然就好,沒想到後來…… 後來他跟周揚分手,渾渾噩噩過了半年,快要流落街頭時被季明軒撿了回來。 可能是失戀的打擊太大,這大半年的記憶沈默都很模糊了,但他記得自己被綁架時是季明軒救了他,連後來治病的醫藥費也是季先生支付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既然季明軒想用假扮情侶的方式保障妹妹的幸福,沈默當然願意配合。 只是沒想到,光是上床這件事就將他難住了。畢竟簽下了合約,沈默覺得自己還是應當敬業一點,是不是需要看些GV學習一下? 沈默想得正出神的時候,季明軒下班回來了,見了他發呆的樣子就問:「在想什麼?」 沈默當然不能說在想去哪個網站下黃片,只好說:「沒什麼……」 季明軒看了看桌上的戒指,問:「怎麼不戴上?」 沈默愣愣地問:「真的要戴?」 季明軒沒說話,只伸過手來捉住了他的左手。沈默這才發現季明軒無名指上已經戴著戒指了,同樣銀白色的戒圈,與他那枚一式一樣,是情侶對戒。季明軒手指修長,捏著那枚戒指往沈默左手上套。 沈默不由自主地縮了下手。 季明軒牢牢握著他的手,目光漫不經心地在沈默臉上掃過,用那銀白色的指環圈住了沈默的手指。 沈默有些訝然,心想,只是演戲而已,用得著這麼認真嗎? 季明軒彷彿知他心意,低頭看著兩人相握的手,道:「作戲就要做足全套。」 之後整整三年,兩人一直戴著同款的戒指,再沒有摘下來過。
「在想什麼?」 季明軒的聲音乍然在耳邊響起。 沈默一驚,這才由回憶中醒過神來。那些都是多年前的舊事了,不久前他在畫室裡求婚成功,換作他將戒指套在了季明軒手上。 這個人已是他的了。 沈默心中無限溫柔,看著季明軒道:「我在想季先生。」 季明軒很滿意這個答案,親了親他的唇角道:「再等一等,很快就畫好了。」 沈默只能苦笑。他眼下的情況可有點不太妙,同樣是在這間畫室裡,他雙手被領帶綁著,襯衣的鈕釦大開,沾著糖漿的畫筆在他胸前掃過。 沈默就奇怪季明軒怎麼突發奇想,說要畫幅畫送他當新年禮物,等進了畫室才知道,畫布……竟然是他。 「嗚……」 柔軟的筆尖刺激著皮膚,沈默難耐地哼叫一聲,但因為雙手被綁在背後,逃也無處可逃,只能求饒道:「季先生……我受不了了……」 季明軒嘴裡說著快了快了,卻還是慢騰騰地在他身上勾畫著,筆尖掃來掃去,如同嬉戲一般。 沈默胸前的敏感處被畫筆玩弄著,快感一點點積累起來,卻又一直得不到撫慰,高漲的情慾折磨得他雙頰緋紅、喘息不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季明軒終於道:「畫好了。」 沈默鬆一口氣,聽見他在耳邊問:「你看看畫得怎麼樣?」 沈默低頭一看,見季明軒在他胸口上畫了朵花,花瓣是豔麗的紅色,花蕊則是他已經微微挺立的乳頭,畫面淫靡至極。 沈默只看一眼就轉開了頭,覺得下面都硬了起來。季明軒卻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轉回頭來,問:「不好看嗎?要不要重畫一次?」 沈默當然不肯,連忙道:「好、好看的。」 季明軒低笑一聲:「那我嘗嘗味道。」 說著俯下身去,舔了舔被糖漿染成微紅的乳暈,接著用牙齒叼住那小巧的乳頭,舌尖輕輕在上面掃過。 沈默脖子往後一仰,渾身都顫慄起來。 季明軒挑起眼角看他,說:「好甜。」 沈默身上燙得不行,低聲叫道:「季先生……」 季明軒又是一陣舔弄,把剛畫上去的花瓣吃掉了大半,才抬起頭問沈默:「要不要嘗一下?」 他嘴唇上沾了一點紅色,映得英俊的臉孔更加勾人。沈默受不住這樣的誘惑,主動挨了過去,吻上他形狀美好的唇。 兩人的唇像被糖漿黏在一起。 沈默一邊吻一邊想,果然好甜。 他原本是坐在沙發上的,這時整個人都陷了進去,季明軒就順勢壓上來,下身也是硬邦邦的。他取出兩人都已勃發的性器,握在一處捋動起來。 沈默被季明軒這樣抵著,只覺刺激得要命,雙腿緊緊繃著,幾乎就要到達頂點,季明軒卻在這時停了下來。 沈默不上不下地被扔在那裡,難受得嗓子都啞了,叫道:「季先生……給我……」 自己也不知要的是什麼。 季明軒笑了笑,又換過一支畫筆,擠了些潤滑劑在上面。 沈默腦子都是糊的,直到見他握著畫筆往下面探,才猛地醒悟過來,踢動雙腿道:「不要!」 「沒事,」季明軒用膝蓋頂開他的雙腿,道,「會很舒服的。」 說話間,那支畫筆已經到了他身下,在穴口處來回掃動,不一會兒就把他股間弄得一片黏濕。 沈默又是舒服又是害怕,不住地叫著季先生。 季明軒低下頭來吻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那地方變得又濕又軟,稍微用點力氣,畫筆就進去了一個頭。 異物入侵的感覺十分古怪,說不出是快活還是難受,沈默簡直要哭出來:「季先生,不要這個……」 季明軒抽送了兩下手腕,問:「那要什麼?」 沈默的內部被這樣攪弄著,前面差點就射出來,帶著哭腔道:「我要季先生的……嗯……」 話音剛落,季明軒就將畫筆拔了出來,換上自己蓄勢待發的性器,一口氣闖了進去。沈默裡面早已濕得厲害,一下子就幹到了最深處。 沈默深深地喘一口氣,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 季明軒狠狠撞擊了好幾下,速度才慢下來,時深時淺地進出一陣,又尋到他最要命的那一點,頂上去又碾又磨。沈默受不了這樣的調弄,沒多久就被他插得射了出來。 白液噴灑在兩人腹部,季明軒用手沾了一些,抹在沈默的嘴唇上。沈默忘情地舔了舔,仰起頭跟季明軒接吻。 季明軒挺動腰身,又弄了沈默一陣,便將綁著他手的領帶解開了,把人從沙發上拉起來,按在畫室的牆上,然後抬起他一條腿,再次進入了他的身體。 沈默的腿早就軟了,只能踮著腳尖,雙手拚命勾住季明軒的脖子。 季明軒進得很深,一下一下搗弄他的身體,又拉著他的手去摸兩人交合的地方。沈默摸到一手濕滑,嚇得縮回了手。 季明軒輕聲地笑,吻著他耳尖說:「早就想這麼幹你了。」 沈默聽了這話,下腹一片滾燙,被季明軒進入的地方也不由自主地收緊了,要不是才剛洩過一次,只怕又要被他插射出來。 季明軒被他這麼一絞,也有些忍耐不住,衝刺了幾下之後,在他體內迸發出來。 時間快近零點,窗外斷斷續續地響起了鞭炮聲。 這一年即將過去。 今年發生了太多事,沈默去S島旅遊,沒想到重新遇到了季明軒,後來季明軒回國,答應了他的求婚…… 沈默有點兒捨不得。 季明軒從他體內退出來,但仍是那麼摟著他,抓起他的手吻了吻那枚戒指,在隆隆的鞭炮聲中對他說:「沈默,新年快樂。」
《完》
番外 四
情節人那天,沈默收到的禮物是一支玫瑰。 含苞待放的紅玫瑰,花瓣上猶沾著清晨的露水,是某人悄悄放在他枕邊的。沈默早上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瞧見了。他雖然對這種植物的生殖器官沒有特殊愛好,但在這個日子收到禮物,還是忍不住看了又看。 直到窗外的太陽越升越高,季寧在門外大叫叔叔,沈默才起床洗漱了一番。因為是週末,他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季明軒跟季寧都已經穿戴整齊,只等著他一起吃早飯了。三人吃過早飯後,沈默找了個花瓶將那支玫瑰插了起來,季明軒則在書房裡看著季寧畫畫。季寧回國後剛好能上這邊的幼稚園,他不知是不是受了沈默的影響,對畫畫特別感興趣,沈默當然高興,買了一堆繪畫工具給他用著。 季寧今天不用上學,一大早就嚷著要畫畫,沈默忙完了別的事,也進書房看了看,見季寧畫的是上週他們去動物園看過的長頸鹿,畫得還像模像樣的。沈默在旁邊指點了他幾句,又拿出手機來拍了張照。 拍完就直接發朋友圈了。 他以前也不玩這些,只是最近店裡新招了個小姑娘,跟楊月差不多年紀,兩人一拍即合,整天在朋友圈裡秀風景、秀美食、秀恩愛,還攛掇著沈默也跟著一起玩。 沈默一開始只是走走形式,後來玩著玩著也上癮了。主要是他家季寧太乖太可愛,他跟所有蠢家長一樣,恨不得天天曬娃。 他發完照片不久,季明軒也取出手機看了看,之後就有些走神,時不時低頭看一眼手機。 沈默瞧在眼裡,道:「季先生是不是有工作要忙?沒關係,你去忙吧,我陪著小寧就行了。」 季明軒板著臉道:「不是。」 那語氣絕對算不上高興。 沈默怔了怔,不知他又在鬧什麼彆扭。他雖然跟季明軒相處了這麼久,卻還是常常琢磨不透他。難道是因為他昨晚說太累了,不願意來第二次? 沈默臉上微熱,但因為季寧在這兒,也不能當面問季明軒。過了片刻後,季明軒終於坐不下去,起身離開了書房。 沈默以為他是去工作了,但是沒過多久,季明軒又折了回來,手中拿著他不久前插在瓶中的玫瑰花。 季寧抬頭看了看,叫道:「花花!」 季明軒將花瓶放在書桌上,摸了摸季寧的頭,問:「要畫這個嗎?」 「可是我的長頸鹿還沒畫完。」 「等畫完了再畫這個。」 他雖然是跟季寧說著話,卻故意瞥了沈默一眼。 沈默恍然大悟,忽然明白季先生的心思了。他剛才只顧著曬娃,卻忘記要秀恩愛了,季明軒等了又等,眼看著等不到了,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沈默想明白這件事後,真有些哭笑不得,連忙配合地取出手機來拍那支玫瑰花。季明軒這才滿意,走過來站他身後看他拍照。 「角度不太好,再往左邊偏一點。」 「開一下閃光燈試試。」 「不對,再調整一下光線。」 沈默連拍了幾張季明軒都覺得不滿意,最後乾脆搶過沈默的手機自己拍了起來。 季寧在旁邊看著,好奇地問:「叔叔,爸爸也要畫畫嗎?」 「不是,他只是拍幾張照而已。」 結果季明軒拍了足足半個鐘頭。 季寧的長頸鹿都畫完了,還聽沈默講完了一個故事,季明軒才一臉淡定地把手機還給沈默。沈默打開相冊一看,一堆玫瑰花的照片,各種角度都有。 他到底該發哪一張啊? 沈默不敢擅自做主,連忙諮詢了一下季明軒的意見。 季先生眉眼淡漠,隨意挑了一張。 沈默仔細看了看,還真是拍得最好的那張。他把照片發了朋友圈之後,季明軒火速點了贊。 沈默回了謝謝。 早上的小插曲就這麼過去了。中午吃過飯後,季寧要沈默帶他去遊樂園玩,季明軒正好有空,自願當他倆的司機。 三人都換了衣服,季明軒仍是全套的西裝,季寧也穿了身同色的小西裝,倆人站在一塊,還真是一對父子模樣。季明軒牽著季寧先下樓了,沈默又拿了些水果和小點心才跟上去,到地下車庫一看,只見那一大一小正在車旁說話。 沈默有些疑惑,問:「怎麼不上車?」 邊說邊伸手去開車門。 季明軒卻一把捉住他的胳膊,道:「今天換輛車開吧,這輛……嗯,該去保養了。」 沈默愣了愣,他記得這輛車上個月剛保養過。不過家裡車多,保養的事又都是季明軒交給助理去做的,他也不確定有沒有記錯。反正換輛車開也不是什麼大事,沈默就轉身上了另一輛車。季明軒跟季寧走在後頭,倆人還咬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 季寧這一下午玩得十分盡興。尤其是他最喜歡的碰碰車,沈默陪著他玩了好幾輪。因為太陽好,倆人的臉都曬得紅撲撲的,出了一頭的汗。
晚上季明軒訂了餐廳吃牛排,吃過飯回到家已經快八點了。季明軒還有幾個郵件要發,沈默就讓保姆給季寧洗漱了,自己坐在床頭給他講睡前故事。季寧白天玩得太興奮,這時還沒有睡意,聽完了故事又跟沈默要了紙筆,唰唰唰畫了兩張畫。 兩張畫畫的都是車。沈默認出第一張是他們下午玩的碰碰車,第二張則是自家的車子,就是出門前季明軒說要開去保養的那輛,只是那車上卻開滿了……花? 沈默有些看不明白,問季寧道:「小寧為什麼畫這麼多花?」 「因為我看到了,車裡都是花花。」季寧挑了紅色的蠟筆給花上色,道,「不過爸爸不讓我告訴叔叔……」 沈默心裡一跳,問:「是玫瑰花?」 季寧眨了眨眼睛,顯然不知道玫瑰是哪種花。 沈默就換了個問法:「是不是跟早上插在花瓶裡的那支一樣?」 季寧點點頭,馬上道:「是啊。」 沈默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準備了滿車的玫瑰花,但季明軒只挑了其中一支送他。 沈默摸了摸季寧烏黑的頭髮,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笑出來。 嗯,確實像是季先生的風格。 他哄著季寧睡著之後,自己走進客廳裡,盯著花瓶中那支已經綻放的玫瑰看了許久,才回了臥室休息。 季明軒忙到了半夜才進房間。他沒有開燈,輕手輕腳地摸上床,伸手將沈默攬進了懷裡。 沈默輕輕握住他的手。 季明軒有點驚訝:「還沒睡?」 「嗯,」沈默抱著他的手道,「季先生……」 「什麼?」 「沒什麼。」 沈默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提那一車玫瑰花的事,只是回過身,在季明軒唇邊親了一下,說:「謝謝你的情人節禮物。」 季明軒低聲笑了笑,說:「睡吧。」 沈默「嗯」了一聲,在這溫柔的懷抱中沉沉入睡。
《完》
番外 五
沈默喝醉了。 這一天是二月四日,立春,也是季明軒的生日。因他們當初是在S島重逢的,所以今年過生日,季明軒提前安排好了假期,跟沈默故地重遊了一番。他們這次住的是帶私人泳池的海景別墅,陽光、沙灘、海岸、燭光晚餐……一切都是再完美不過了,季明軒唯一沒想到的是沈默的酒量這麼差,只喝兩杯紅酒就醉了。 沈默喝醉了酒倒是不發酒瘋,只不過話比平常多了十倍,拉著季明軒的手說個沒完。 季明軒想像中的美好夜晚就此泡湯,但他又不忍打斷沈默,只好耐著性子聽他嘮叨。沈默事無鉅細,從他小學時跟同桌打架,一直說到他高中時討厭的那個數學老師。一邊說,一邊還要徵求季明軒的意見,問他是不是?對不對?有沒有道理? 季明軒只好一個勁的點頭:是是是,對對對,你說的都有道理。 沈默好像十分滿意他的答案,眯了眯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他很少這麼放肆地打量別人,季明軒被他這麼看著,竟覺得身體有些發熱,捉著他手道:「你看什麼?」 沈默沒有答話,忽然展顏一笑,叫道:「季明軒。」 季明軒難得聽他叫自己名字,應道:「嗯,是我。」 「你……」沈默醉意朦朧,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季明軒身正不怕影斜,臉不紅心不跳,道:「沒有。」 「騙人!」沈默醉得厲害,慢慢伏在他肩膀上,嘴裡含糊道,「我知道的……那對戒指……」 戒指? 難道是那個被發現了? 季明軒想起他藏在家中某處的戒指,頓時心跳加快了幾分,卻聽沈默接著道:「還有那些花……」 花? 連這個也被發現了? 季明軒知道不能自亂陣腳,立刻鎮定下來,耐著性子套沈默的話:「你在哪裡看見戒指的?」 沈默皺起眉頭,像是在竭力回想這件事。 季明軒怕他想不起來,哄他道:「乖,好好想一想。」 誰知沈默想了半天,最後卻大嚷一聲:「我要游泳!」 然後就丟下季明軒,自己跑去別墅附設的私人泳池游泳了。 季明軒很是無奈。喝醉酒的人就是這樣,把別人的心攪得亂七八糟了,他自己還一無所知。季明軒見沈默走路搖搖晃晃的,怕他這樣游泳會出事,連忙也跟了過去。
沈默連衣服都沒脫就跳進泳池裡了,季明軒只好也這麼下了水,在旁邊看著他玩水。玩著玩著,沈默突然一頭紮進了水裡。季明軒嚇了一跳,喊了聲「沈默」就要撲過去拉他,他卻很快浮了上來,哈哈笑著往季明軒身上潑水,幼稚程度堪比季寧了。 季明軒實在忍不下去了,伸臂一攬,將他扯進懷裡牢牢制著。沈默一開始還掙扎兩下,後來就漸漸安靜了下來。 泳池是露天的,此時月光正落在兩人身上。 沈默的目光也如這朦朧月色,一點一點地從季明軒臉上掃過。 季明軒扣著他一雙手腕,又問了一遍:「在看什麼?」 沈默道:「季明軒。」 季明軒這才知道這是答案。 他不由得貼近沈默,咬著他的耳朵問:「有什麼好看的?」 沈默似乎被他弄癢了,一面躲一面笑:「都好看。」 他像是怕季明軒不信,乾脆湊過來親吻季明軒的眼睛,說:「這裡。」 接著是季明軒的鼻子:「這裡。」 最後那吻落在季明軒唇上:「還有這裡……唔。」 他話沒說完,已被季明軒狠狠吻住了。 兩人的衣服都被水打濕了,親吻過後,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難免惹起一番熱意。季明軒抱著沈默游到池邊,將他按在了池壁上。 沈默一點也沒反抗,只是抬頭凝視著季明軒,那雙眼睛因為醉酒而有些濕潤,大大方方地寫滿了情意。 季明軒再一次吻上去。 這次吻得格外纏綿,泳池裡的水因兩人的動作緩緩波動著,一下一下的拍打在身上。 沈默很快就動了情,雙手攀著季明軒的肩膀不肯放開。 衣服貼在身上不太好脫,季明軒就只剝了沈默的褲子,一隻手探進他兩腿間,揉了揉那處穴口,試探著伸進一根手指。 「嗯……」 微涼的水順著他的動作灌進身體裡,沈默難耐地低叫了一聲。 季明軒舔著他的脖子道:「別怕,很快就好了。」 他說著又加了一根手指,將那入口扯得更大,在內部攪弄一番後,那地方逐漸變得濕軟起來。 沈默又叫了兩聲,不由自主地用腿勾住了季明軒的腰。季明軒便撤出手指,將自己抵了上去。 只是水中不好使力,他試了幾次都沒進去。 季明軒倒是不急,反而沈默急起來,不滿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季明軒不覺失笑。他嘴唇微微刺痛,在沈默耳邊道:「要我進去嗎?」 沈默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 季明軒嗓音低啞,道:「那你自己掰開腿讓我進去,好不好?」 要是平常的沈默肯定不願意,但是喝醉酒的他認真想了想,竟真的鬆開攀著季明軒肩膀的手,抱著自己的腿往旁邊挪了挪。 季明軒挺了挺腰,故意在穴口磨蹭著,就是不肯進去,說:「還不夠,再分開一些……」 沈默嗚咽一聲,索性翻了個身背對季明軒,雙手捏著自己的臀瓣往兩邊拉開,回頭道:「季明軒……快點進來……」 他身上濕漉漉的,上身穿著襯衫,下身卻光裸著兩條腿,藏在臀縫中的那處穴口尤其勾人。 季明軒覺得下身又脹大了幾分,伸手按住沈默的腰,一口氣挺進了他身體裡。 沈默被他頂得驚喘一聲,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季明軒等他稍稍適應,就猛力撻伐起來。 水聲伴隨著囊袋撞擊臀部的啪啪聲響起來。 沈默儘量扭著腰配合,嘴裡斷斷續續地叫著:「啊……不行,太快了……嗯……」 季明軒頂弄一陣後,如他所願放慢了速度,卻是尋到了他內部敏感的那一點,壓在上面慢慢磨著。 沈默愈發受不住,只好又帶著哭腔求他快一點。 這麼折騰了幾次後,沈默渾身都軟了,只剩下求饒的分了。他求起饒來也特別有意思,嘴裡胡亂的叫:「季明軒,救救我……」 季明軒好笑地撈起他的腰,親吻他的後頸,說:「嗯,我在這裡。」 沈默循著他的聲音回過頭來,這時連眼睛也是濕漉漉的。 季明軒知道自己欺負得他太狠了,就著在他體內的姿勢將他翻過來,吻著他的面孔道:「乖,再忍一會兒,就快好了。」 沈默被他這麼一弄,又意亂情迷的「嗯」了一聲,只管盯著他看。 季明軒與他耳鬢廝磨,逗他道:「真的這麼好看?」 「好看啊,看進眼裡就拔不出來了。」沈默主動舔了舔季明軒的唇,說,「季明軒,我喜歡你……」 季明軒懷疑他是故意的。 但他的身體立刻有了誠實的反應,又在沈默體內抽動起來。沈默叫得嗓子都啞了,他站立不住,順著泳池壁滑了下去。 季明軒低頭吻住他,同他一起沉入了水裡。 沈默簡直以為自己要溺死在水裡了,季明軒才抱著他浮上來,在他耳邊道:「沈默,再說一遍。」 「說什麼?」 「說……」季明軒在他體內重重一頂,道,「你喜歡誰?」 「啊……」 沈默低叫一聲,有種快要魂飛魄散的錯覺,卻還是吐出那個名字來:「季明軒。」 季明軒這才放過他,緊緊握住他的手,與他交纏著攀上了頂峰。
《完》
番外 六
梁云生第一次見到趙奕,是他應邀擔任某場歌唱比賽的嘉賓。 彼時那場慘烈的車禍已經過去三年,他的右腿經過復健,已能拄著枴杖走路了。他一個朋友是這場比賽的投資人,非要請他來撐撐場面,梁云生欠著對方一個人情,只好出來走了走過場。 趙奕是這場比賽的參賽選手之一。參加比賽的都是年輕鮮活的少年少女,有臉孔特別漂亮的,也有嗓音特別獨特的,趙奕絕非其中最出色的那一個。他相貌固然好看,但歌唱得普普通通,梁云生只聽過一次,已知他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但是他對他印象深刻。 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一頭紮進這個圈子裡,多數人眼中還帶著點天真勁。而趙奕不同,分明這麼年輕,已像是經歷過風風雨雨,他落落大方的站在台上,眼中有種勢在必得的野心。 有次梁云生由休息室出來,就見趙奕堵在門口,笑一笑說:「梁老師,我是你的歌迷。」 梁云生客氣地點頭。 這句話他聽得太多。三年之前,梁云生這個名字紅透半邊天時,每天有多少人這麼對他說。而那一場車禍奪走了一切。 趙奕又說:「我很喜歡梁老師寫的歌。」 梁云生禮貌地回了句謝謝。 「梁老師覺得我能贏這場比賽嗎?」 梁云生失笑。年輕就是好,無所顧忌,連說話也這麼直接。 他便也直接道:「你不適合唱歌。」 「我知道,」趙奕語氣輕快,一點沒有被打擊到的樣子,說,「可是我想唱梁老師寫的歌。」 「那真可惜。」梁云生道,「我早已不再寫歌了。」 他說完繞過趙奕走過去,枴杖敲在地上,發出「篤篤篤」的沉悶聲響。 後來決賽時趙奕果然唱了他的歌。是十年前的老歌了,梁云生寫這首歌時,差不多也是趙奕這個年紀。 趙奕的嗓音條件不行,情緒也不夠到位,比賽結果如梁云生所料,他連前五也沒進。這比賽是在電視上直播的,但同類型的節目競爭激烈,所以雖然宣傳得轟轟烈烈,最後除了第一名有點水花之外,其他人都默默無聞了。 比賽結束後兩個月,梁云生那位好友登門造訪,請他為某個人寫一首歌。 「雖然是個新人,但是很有潛質。」 梁云生笑笑,說:「你知道的,我不會再寫歌了。」 「為什麼?都已經過去三年了,難道你還想著……」 好友說到一半就停下了。 梁云生正在沏茶,拿著茶壺的手顫了顫,濺出來一點茶水。 三年前的那場車禍不僅讓他的右腿受傷,也奪走了他心愛的人。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那夜迎面而來的卡車,他雖然立刻打了方向盤,但還是遲了。 梁云生飲下杯中的茶水,婉拒了好友的請求。 好友悻悻然地走了,沒多久就另外找人操刀,打造了一首單曲給那個新人唱。 梁云生是在車上的廣播裡聽到那首歌的,是多年前流行的那種老式情歌,有點模仿他當年的風格,唱歌的人是趙奕。他的嗓音還是平平,雖然唱得認真,但沒有那種打動人心的特質。 梁云生聽後只是一笑。 這首歌沒能激起什麼水花,在廣播裡播了幾次之後,就漸漸聽不到了。
一年後樑云生再次見到趙奕,是在電視機的螢幕上。他在一部古裝劇裡演配角,長劍皎皎、白衣翩翩,很有點容顏如玉的味道。 幕後捧他的人當然已經換過了。 梁云生的那位好友跟他好聚好散,再提起時也皆是誇獎:「識大體、懂進退,知道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哭。最要緊的是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為達目的什麼都能豁出去。」 梁云生竟聽不出這話是褒是貶。 兩人聊到趙奕的時候,電視上正演著他的劇。他演劇裡的男三號,是一個年輕少俠,可惜遭奸人陷害,又被女主誤會,命運頗為坎坷。電視裡演到女主誤以為他跟惡人勾結,重重甩了他一巴掌,他未有辯解,只稍稍偏過頭去,隔了兩三秒鐘,方有眼淚順著一邊臉頰淌下來。 這可比他唱得情歌動人多了。 梁云生那位好友看著電視上的如玉面孔,忽然問:「你家中有沒有酒?」 梁云生已戒酒多年了,幸得家中還有一支紅酒,就開了來讓好友喝個痛快,他自己即仍是飲茶。 喝到一半的時候,好友沒頭沒尾地問一句:「他將來是不是必定會紅?」 「當然,」梁云生回憶起趙奕那一雙眼睛,道,「他是個有野心的人。」 梁云生說這句話時,沒想到日後還有機會遇見趙奕。他這些年深居簡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總有朋友看不慣他這樣消沉,非要拉他去赴飯局。梁云生盛情難卻,只好去應酬一番。飯局上來的都是他昔年的摯交好友,多年不見,大家各有成就,唯有他原地踏步,時間彷彿還停留在車禍之前。 酒過三巡之後,大家說話也變得隨意起來,亦有人勸他振作起來,或者重拾事業,或者開始新的戀情。梁云生手裡握著茶杯,只是疏離地道謝。 這時隔壁忽然傳來一聲脆響,像是杯盤落地的聲音,接著又斷斷續續地響起吵鬧聲,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喝多了,竟然在酒店裡鬧起來。 眾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又被這吵鬧聲掃了興致,乾脆就散場了。 梁云生走在最後面,路過隔壁包廂時,見吵架的人也已經散了,服務生進進出出的打掃摔碎的碗碟,透過半掩的房門,他瞥見熟悉的一張臉。 梁云生的腳步頓了頓。 而裡面的人也已看見他,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叫他道:「梁老師。」 梁云生想裝作沒看見也來不及了。 趙奕的樣子十分狼狽。他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連髮梢都在往下滴著水,白襯衫上也染了大片污漬,但他的風度仍是絕佳,面含微笑的坐在那裡,像是穿著正裝赴一場盛宴。 這時趙奕已從配角一路演到主角,電視上天天在播他主演的劇,聽說再過不久還有電影要拍,有人說他是運道好,但梁云生猜得到他付出了多少艱辛。 他走進包廂裡,出於禮貌問一句:「可要我送你回家?」 趙奕笑說不用,卻指了指桌上酒杯,道:「梁老師陪我喝一杯吧。」 梁云生道:「我不喝酒。」 「那就喝茶。」 說著叫服務生上了壺茶。琥珀色的液體注進紅酒杯裡,趙奕與他碰了碰杯,而後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說喝一杯,就真的只喝了這一杯,喝完後對梁云生比個手勢,道:「不好意思,耽誤梁老師的時間了。」 梁云生問:「你還不走?」 「等助理送衣服過來。」 這時候正是初春,天氣還有點涼,濕透的襯衫緊貼在趙奕身上,薄得看得見下面的肌膚。 梁云生想了想,脫下外套遞給他,說:「先穿著吧。」 趙奕愣了一瞬,隨後連眼睛裡也漫出笑意,十分自然地將外套穿在了身上。 梁云生想,如果這是演技,那他的演技實在太好。不過他沒再多說什麼,拄著枴杖先走了。 幾天后梁云生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趙奕打過來的。他先是感謝梁云生那天晚上陪他喝酒,接著又說要還那件西裝外套。 梁云生覺得一件外套而已,沒必要這麼麻煩,但想到趙奕輾轉打聽到他的電話也不容易,就勉為其難地讓他上門了。 趙奕隔天下午就來拜訪,進到屋裡一看,倒是怔了一怔,說:「梁老師家裡打掃得真是乾淨。」 梁云生只是笑笑。 人人以為他過著頹廢生活,要嘛醉生夢死,要嘛日夜顛倒,其實他每日作息規律,閒時泡茶養花,露台上擺滿了各色花草。 趙奕笑言:「好像提前進入了退休生活。」 「那也沒什麼不好。」 「梁老師的歌迷卻要失望了。」趙奕喝一口梁云生沏的茶,道,「梁老師沒有復出的打算嗎?就算不再寫歌了,也還可以唱歌。」 梁云生沒作聲。 趙奕接著道:「我過兩個月有一部電影要拍,主題曲還沒有定,不知道梁老師有沒有興趣?」 聽說這電影趙奕也有參與投資,看來是真的了。不過梁云生自然���有興趣,剛想開口拒絕,趙奕就說:「梁老師可以慢慢考慮一下,不必急著答覆我。」 他說完取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梁云生的手機剛好放在桌上,很快就響了起來。 趙奕掃了一眼,笑說:「梁老師果然沒存我的號碼。」 然後不等梁云生發話,拿過他的手機存上了自己的號碼。 這時距他倆第一次見面已過去許多年,趙奕仍像當年那樣,朝梁云生笑了一笑,說:「希望我有機會跟梁老師合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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