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五 联兵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五 联兵
光华堂上,佛乡众位尊者聚集,静待着身为地藏尊者的首座。
此前,佛乡的众位尊者已经多次聚集,商讨与儒门联兵之事。佛乡高层之中内部分歧很大。佛乡统辖之下、兵力最重的云鼓雷峰,因为素来敌视儒门妖族,原本就对此极力反对。何况近来听说,刀龙银蟒两家争夺兵权,恐有兵戎交锋之势。倘若儒门内部当真政局不稳,联兵之事还真是要重新考虑。
当下的佛门,正在天佛原乡的领导之下。佛乡既奉天之佛为主。道理上论,从属佛门的支派都应尊奉天之佛的法旨为是。但是,身居佛乡下属、却执掌兵权最重的云鼓雷峰,却时时流露出与佛乡分庭抗礼的态势。他们原本就是佛门中专司缔命制裁之组织。当年万圣岩大日殿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永往不回路,尽头就同乡此处。万圣岩覆灭之后,他们承续余风,成为佛门当中,圣魔立场最坚定、强硬的一派。所敬奉的尊者帝如来,依极武修德,以重杀了业,对于“圣魔不两立”的分别之心,比佛门当中任何支派都要重。
矩业烽昙曾在云鼓雷峰任职,虽然时间很短,但从强硬抗魔的立场来说,却是与云鼓雷峰完全一致。云鼓雷峰是继承万圣岩的。当初万圣岩覆灭,残余之人自永往不归路脱出,尽数归入了帝如来麾下。这条永往不归路,是昔年万圣岩大日殿用来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此一路上,艰险重重,不亚于三途地狱。能从永往不归路上逃出魔界追杀的这些人,原本就是抗魔的中坚力量。而矩业烽昙正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因出自云鼓雷峰,矩业烽昙进入佛乡,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负责执法的怒尊审座。论到地位,他也只是佛乡高层的众位尊者之一,但因为手中的兵权,说出的话来远比他人更有分量。万圣岩失败后,佛门吸取教训,将佛门各支派的尊者召集于天佛原乡,开创了共同议事的先例。这是玄宗早年间贯彻,却在金鎏影时期被彻底败坏的制度。佛门援引这一制度之时,应该也清楚看到了它分化权力、容易引起争斗的弊病。只不过,独裁之风在佛门已经日久年深,弊病深入骨髓,用此方法来矫枉过正,倒也不失为得宜之策。
佛乡高层众位尊者当中,当属亲掌天佛兵权的圣座蕴果谛魂为最高。在他以下,就是审座和慧座。这是仅就权势而言的。若论威望,比起审座,倒是手中无权、身边无派对的慧座更高些。慧座忘尘缘,昔年以封印波旬之功而威望至高,世所敬重。虽然他自此以后便从容退隐、甘居平淡,连世人都将他淡忘了,可在佛乡众人心中,仍然对他保持着无可取代的尊敬。
慧座的性情温和。以往,佛乡众位尊者之间发生争议的时候,他总是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尽量让双方看到对方论点的合理之处,最终妥协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决议。他本人倒是很少直接发表意见。只是这一次,他从联兵动议之初,就直接站在了蕴果谛魂的立场上。
会议进行了几轮,赞同出兵的人数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位怒尊审座。以他的固执,只怕会跟蕴果谛魂磕到底也说不定。
“我允许你质疑,但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蕴果谛魂冷如无色的目光,看向矩业烽昙。目光中是无可动摇,无法打破,足以令对方憎恨的,平静。
矩业烽昙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明白,从这人口中说出的,必须是天佛的旨意。他也只能认同。否则,佛乡就有可能陷入分裂。
天佛已经很久没出面了,但如果蕴果谛魂坚持这样做,那就说明情形只能这样。
他并不怀疑蕴果谛魂的忠心。所以动怒、质疑,只是不能容忍他做出错误的决定。
“儒门至今没有和魔界划清界限,与之联兵抗魔全无可靠。圣座,你应该看清,与儒门联兵根本就是在断佛乡的后路。”
矩业烽昙沉尽量压着怒火,以克制低沉的声音再次进言道。
蕴果谛魂不予理会地沉默。那种一贯无法触动的平静庄严,此时足以令试图挑动他情绪的人深感冒犯。
“圣座!”
矩业烽昙彻底怒了,猛地站起身,刚要怒气汹汹地爆发,却被忘尘缘一贯温和如水的声音打断。
“审座。”
矩业烽昙循声向忘尘缘看去。目不能视的忘尘缘,此时也转过面孔来,仿佛能看见他一样。
“审座暂且息怒。儒门已经依照佛乡的要求,谢绝了魔界方面的使者。这也算是划清界限的态度。当下局势不明,佛乡不能强求他们现在就与魔界开战。”
“这是表面工夫罢了!魔龙殿的拂樱斋主已经进入儒门。魔龙殿已落入邪天御武掌握,而儒门却还不肯魔龙殿断交——这难道也是划清界限!”
圣魔不两立。儒门不肯断绝魔龙殿,就说明他们对魔界还存有联络之心。儒门一贯如此,表面立场在圣方,暗中却与魔界往来,谋求私利。当初魔龙邪主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入主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先前几次和弃天帝联合,不是攻打佛门,就是进攻玄宗,却也始终不曾与儒门作对。
“儒门不是维护统绪的吗?竟然也不追究他篡权践位!”
而佛乡高层,明知儒门与魔龙殿勾结首尾,还要拉拢他们加入圣方阵线!——矩业烽昙暗自咬牙,这才忍住几乎出口的后半句。
“儒门果真要澄清立场,就该出兵攻打魔龙殿。现在,他们口口声声是站在圣方立场上,实则却按兵不动。”
愤怒的言语,回响在因众人之沉默而空寂的殿宇之中,余声徒然地冲撞着墙壁。
沉默,仍然只是沉默。万圣岩那由至高者独裁的传统,似乎余威仍在。没有人愿意承担冒犯圣座权威的后果,或者说,是完全不习惯这样做。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佛乡才有可能被灭!
矩业烽昙愤怒目光,居高临下,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只会沉默无语的“木雕泥塑”。
金碧辉煌的殿宇,反衬着众人佛像般庄严、却冰冷而生硬的面目。殿宇至高处,那属于天佛所居的尊位,被重重纱幕遮隐着。这个名义上由天佛法旨统御的天佛原乡,主宰它的,就是那重重纱幕之后那虚晃的影子。
天佛,真的还存在于那纱幕之后吗?
一股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他感到疲倦了,不是因为与蕴果谛魂刚硬的对峙,而是……
“审座息怒吧。就算联合儒门只是姿态吧。能制约他们不公然倒向魔界,也是对战局有利的。”
耳边传来忘尘缘那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矩业烽昙不禁闭上双眼,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佛门从来不缺强硬派。如果你说的可行,圣座也绝不会强行压下你的意见。你看清楚吧,如果不���儒门联兵,战局将会变成怎样。”
当下战局,看似势均力敌,却隐隐透出对圣方不利。弃天帝多年对苦境偃兵,避开圣方的兵力锋芒,转而控制集境和灭境。虽然没有直接占据领土,却已经将这两境的资源都尽归掌握。先前,他为魔龙邪主所制约,总要顾忌后方,不能倾兵而战。如今,这制约已然除去了,统御魔龙殿的,又是曾经与他多次联合出兵的邪天御武。这正是魔界进兵苦境最为有利的机会。倘若圣方在此时不能拉拢儒门,让它倒向魔界,以后的战局就会越发艰难了。
“但是拉拢儒门,就能阻止他们和魔界勾结吗?我看佛门出此绥靖之策,只会助长儒门的气焰,让它存两端谋利之心。”
矩业烽昙难压怒火,不自觉地把对面的忘尘缘当成论敌,提高了声音质问道。
“儒门为妖族把持,从来就没有站稳过圣方立场。照我看,就应该对儒门强硬施压,让它看到不顺从圣方势力的后果——”
“那你就把妖仙道打下来。之后如何处置儒门,本座悉听尊便。”
冷然淡漠的声音传来。矩业烽昙转过目光,再次落在蕴果谛魂的脸上。
“圣座。”
蕴果谛魂站起身。在座众人也都随之起身,执礼恭肃之中,流露出自然的敬畏。
蕴果谛魂抬手。众人重新坐下来,唯独矩业烽昙站立不动,
“审座,你所议论的是道理。可你要看清的,是局势。”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那永远沉静、巍然不动的目光,只在平静的注视中,带出无形的压力。
“儒门已经多年没有大规模出兵,谁也不清楚它如今真正的实力。虽然如此,儒门西南边境的战争,你都是亲自参与的。麒麟王、异法无天……这些人的实力到底如何,你应该心中有数。”
“那只是局部争端之战,胜败如何不足为凭据。圣座所言要看清局势,可眼前儒门的局势却是,刀龙银蟒两家各自拥兵,蓄势开战。倘若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动起手来,岂不是要把佛乡也牵连进去?”
昔年,晏云光集结大军与弃天帝交战,眼看就要立下威震天下之功,却功亏一篑。负责防守后方的刀龙家,不愿见此功成,便放任邪天御武冲破后方防线,致使银蟒家腹背受敌,战线崩溃。虽然及时稳住阵脚,不致全军覆没,整个家族毕竟因此一战而元气大伤。这笔账被银蟒家族的后人记下,日后任凭刀龙家族与玄宗血战厮杀,银蟒家通通坐视不救。如此之深的嫌隙,就算是外敌当前,也不是一句“以大局为重”就能轻易弥合的。
圣魔交战的局势严峻虽属事实,但此次佛门为求与儒门联合,做出的让步未免太大。佛门与儒门已就西南疆界的划定争端多年,听说此次为求联兵竟然打算一举退让。不必说云鼓雷峰的那些强硬派,就连那些素来以温和著称佛乡长老,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那审座可有办法击破妖仙道?”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目光威严而平静:
“若能击破妖仙道,而不至于使佛门兵力遭到重创,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怎么对付儒门,本座都悉听尊便。”
矩业烽昙无话。蕴果谛魂冷然平静地看着他,似乎真的是在等他做出答复。
“如果你想的是联合道门,借助玄宗术法攻破妖仙道法阵,那倒是可以免了。玄宗叛逃的笑封君,放言要挑战妖仙道。弦首之后,他是玄宗术法第一人。如果他能成功,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挑战妖仙道的机会。”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蕴果谛魂也并未继续紧逼,近乎无色的目光,转向在座众人看去。
“在座都一样。谁有把握击破妖仙道,我绝不会吝惜兵力让他一试。”
众人沉默。蕴果谛魂的目光一一看过众人,语气冷淡如常,却透出不容有违的沉缓、坚定:
“此行儒门,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我不允许任何人的言行,有违这一战略。”
“你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该知道我一旦表明态度,就必定有相应的决心、手段。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你等众人——”
他特别向矩业烽昙深深地看了一眼:
“我在此所讲的话,不容许任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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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乡高层以圣座为首亲临儒门,得到极高规格的款待。龙首御令,除了在外朝和学海礼部遴选迎奉官员之外,还特意吩咐了刀龙家。进入儒门那日,刀龙家地位颇高的臣属若干,早已迎候在佛乡众人下榻的天龙寺。当晚,刀龙家秋鸿郡主又派长子前来,邀请佛乡众人次日前往郡主府赴宴。此时,因千宫入内而受邀观礼的玄宗之人尚未离去,目睹儒门对待佛乡来人之盛情礼遇,不免想到佛门如今实力声势远胜道门,以儒门中人之虚伪势利,趋附逢迎也在意料之中。
万圣岩灭后,短暂领导佛门的鹿苑,也随着九界佛皇之死而覆灭。佛门势力遭重创,这才引得长久隐世的天佛原乡复出。如今的佛门,已被天佛原乡的一统而治,不但收拢了万圣岩和鹿苑的余脉,就先前从属于三教一家的苦境佛门,如今也尽归佛乡。如此兼容并蓄,实力之增不在话下,与儒门之间辗转错综的关联也更深。
儒门双修之人不少,虽然有像邪儒宗那般极端排佛厌道,但也有像佛公子这样公然崇佛,却也照旧深得龙首宠信的人物。近年来,儒门与佛门交好日深,贵族信佛之外甚至还有舍身出家修行,甚至在佛门中跻身高位。比如佛乡当下执掌庄严殿的殿主,就出自儒门血统高贵的倾波族,乃是雪红鲤鱼的化身。
不过,能真正弃儒从佛的贵族毕竟是少数。儒门出身的佛者,更多还是苦境出身。昔年苦境儒门毁于战乱之际,转投佛门之人众多,几乎成了风气。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已化作佛门与魔界交战的炮灰,随风湮灭。却也有寥寥无几的一些人,百战归来,以佛门高层的身份重返儒门之日,岂能不为世事沉浮的感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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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座一别儒门多年,不知可还记得在下?”
矩业烽昙端着酒杯略略转身,居高临下的目光,落眼前的这位刀龙家家臣身上。眼前之人将近中年,无论举止口音还是穿着打扮,彻头彻尾的儒门派势。适才偶然一眼扫到,见此人来往不停地穿梭于人群之中,笑脸相迎殷勤待客。虽然片刻间也觉得些许眼熟,但见他仿佛天生就干惯了这种伺候人的活计。那一脸谄媚谦卑的形容,矩业烽昙实在想不起,自己过往在儒门所识之中,还有这样的角色。
矩业烽昙一言不发地看着。尴尬的静默中,那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
“原来是你啊。”
这一抬手的动作,让矩业烽昙也隐约想起了什么。目光重又落在他脸上,这才认出眼前之人,竟是当年与自己一同从苦境中原来到儒门,又一同进入学海求学,彼此引为知己相交莫逆的那个年轻儒士——
“阁下还好谤春秋吗?”矩业烽昙冷笑道,“看阁下这一身荣华富贵的,显然是身居儒门贤者之列了。”
昔年同窗,记得谤春秋最喜欢谈论春秋大义。他说平生最尊崇的人就是太学主,如今却成了刀龙家的臣下。橘生淮北则为枳。身居儒门天下多年,有此变化也不足为怪。只是他当初极力抨击儒门天下的时候,何等义愤填膺、壮怀激烈,对比眼前这华服在身、俯首帖耳趋奉主人的门客,难免显得讽刺。
“审座言重了……哪里是什么贤者,只不过是趋奉人前的小人物。”
“阁下自谦了吧。”矩业烽昙冷冷一笑,“‘同学少年多不贱’。瞧你这儒门天下郡主家臣,穿戴一身可比苦境三教仲裁身边的判令还阔绰。”
“审座说笑了。亲王府上不比别处,这只是郡主跟前侍奉的规矩罢了。”
“原来是郡主身边的侍臣,那还真不能与普通的家臣一体而论。”
矩业烽昙冷冷笑了一声,语气中难掩锐利的讥讽之意。所谓郡主身边的侍臣,说白是男宠也差不多,不过也确实比普通家臣地位更高,也更得主人的宠幸。
身体已经略略发福了,只不过遮掩剪裁得体、质地华贵的礼服之下,富态之外,还添了几分风度。那面孔肤色软白,显然是日常精心保养的。唇上留着修剪得无比精致的髭须,举动之间衣袖里溢出颇有几分浮华之气的熏香气味——这一副随时随地准备讨好女人的模样,倒是与他“秋鸿郡主家臣”的身份十分相称。
“也算是半个主人了吧。”
年轻时的底子还不错,可惜岁月无情,虽然保养得宜,终究也掩不住将近中年之态。郡主身边的侍臣,自然以美貌少年居多。以他这样的年岁,能一身荣华地留在郡主身边,想必是曾经生下子女之故。
“再如何,终究只是寄人篱下的外客。倒是审座……今非昔比,真令人不敢相认。”
“是么。”
矩业烽昙冷冷哼了一声,不自觉地抬起手,触上覆盖着半边脸孔的金面具。
“江山易改,何人不变。能不变的,只有死人吧。”
他当然知道自己变得太多了。当年只不过是苦境儒门家族的年轻公子,修身治学,一派文质彬彬的儒者风度。身归佛门,浴血多年征战,如今从里到外都是凛然武者的气质,有时无意中看见自己,也会为深感物是人非。
回想同修当年,少年意气初发,风华正茂。一群苦境儒门世家出身的年轻子弟,仿佛浑身慷慨激昂的热血,谈论起天下大势来,也曾洋溢着舍我其谁的自负。
“记得你当年那篇有名的策论,批判儒门封建立国的制度,终将亡于内乱。而今看去,儒门几经内乱犹存,倒是苦境儒门,已经先灭了。”
谤春秋苦笑。他当然记得自己那篇有名的《春秋一统论》。儒门贵族主政,尊奉龙首,封建立国,苦境儒门却丝毫不以为是。列国纷争,局势必然导向分裂。虽然眼下看来,儒门天下是比苦境富有,气派也显得高高在上,但他们迟早会被内耗拖垮,被内战湮没。由苦境儒门吞并儒门天下,对他们那整整一代苦境儒门的年轻人来说,是值得为之奋斗、甚至流血的理想,而非迟早将要幻灭的一个梦境。
魔界倾兵苦境,苦境儒门家族只得被迫撤出,前往妖族执掌的儒门天下避难。初到儒门,也曾寄希望学海和太学主,依照苦境儒门的观念和传统,变革儒门天下的秩序。只是没想到,一场失败变革所引来的屠杀,竟足以使苦境儒门覆灭。
“儒门是妖族的天下。贵主当权,我等这般苦境外来之人,不管在儒门生活多少年,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形势比人强,我也是不得已才侍奉郡主身边的。若不想方设法借助刀龙家的庇护,只怕会和那些被流放的家族一样,遭遇灭顶之灾。”
“也真是难为你了。”矩业烽昙冷淡地看着他,“比起那些死于屠杀,或是死于流放的那些人,你的日子确实有够难过。”
一言既出,谤春秋面色腾地涨红,却终究无法反驳半句。
“人在矮檐下,就一定要低头不可吗?你不是熟读春秋,是春秋大义叫你低头,还是你自己的骨头不够硬?”
何必多说这些呢。矩业烽昙心生厌烦,冷眼看向谤春秋,也觉得自己刚才所说,都是无聊的废话……
“审座到底是儒门出身的。春秋之义存在心中,就算离开多年也不能忘记。”
柔软得富贵的女声,自身边款款而过。矩业烽昙转眼看去,只见一位发色酒红、身穿酒红色华贵宫装的女子,亭亭立在近前,莞尔轻笑。
谤春秋恭谨上前,向那位周身贵气的女子行礼参见。他也算装束得颇为华贵了,可这粉饰出来的浮华,终究配不上天生贵女的气派。
“下人而已,审座何必与之深谈高论。人可是生来就有格调的。如审座这般,就算无血统出身,终究也会贵为人上。”
女子手执象牙折扇,略掩红唇,面容肤色亦如象牙一般乳白而细腻。她显然过了妙龄了,周身散发着成熟女子才有的风韵。可看她如此高挑而纤细的身形,妆容又如此自然而精致,就算仔细端详,也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岁。
“听说审座当年在儒门之时,就很是卓然独立。如今身在佛门,难道照旧还是‘伊人独往来,斯人独憔悴’?”
女人悠闲轻笑了声,点点扇子笑着示意远处。矩业烽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蕴果谛魂正在看着他,目光深沉,近乎无色。
“听闻佛乡自地藏尊者以下无不支持与儒门联兵,只有审座坚决反对,也不知是何缘故?”
话说得如此直接,可见是有备而来。大抵也是深知他的性格脾气,与其言语周旋,不如就单刀直入。
“这和刀龙家有关吗?”矩业烽昙冷声一笑,“主持儒门内廷兵部的是银蟒家,佛乡与儒门联兵与否,似乎怎么说都轮不到刀龙家插话。”
“原本是轮不到的。”女人将象牙折扇轻轻抵在唇边,一声轻笑,“可明知佛乡此来是为商议联兵之事,不知龙首为何御令刀龙家主持,反而不让银蟒家出面——莫不是,深知审座旧年被银蟒家灭门,这才让刀龙家出面交接,以免一见之余便伤了两家的和气?”
意料之中的沉默。矩业烽昙冷然地看她一眼,始终暗色沉冷的目光,深藏着被极力压抑的情绪。
“全族被杀,连婴孩也不放过——至亲血仇,难怪审座痛心,就算离开儒门多年,终究刻骨难忘。”
女人轻启朱唇,微然笑了笑。人都有旧伤疤,只要揭开,就没有不鲜血淋漓,生生痛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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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寺坐落在儒门宫城的西侧。日复一日,每当夕阳的余晖倾斜下来的时候,殿宇楼阁的剪影,便沉浸在玄远的钟声里,仿佛沉思的佛者,无语遥望着那黄昏天色里,倾听着那随钟声掠起的漫天飞鸟扑翅之声。
矩业烽昙站在明辉堂内,望着远远西斜的日光,漠然无语地伫立。
东天浮起月影。虚白的一轮,映着薄冷淡青的天空,仿佛凉薄的目光,照望着无边忧患的尘世。
世事无常,唯有日升月恒的光阴,终古不变。人却永远都在变,亦无法抗拒自身的改变。想到这些,心情便如这黄昏古寺的剪影般,深沉而凝重。
夕阳即将沉落了。异常绚丽余晖,铺洒于寂静的中庭,悄然无声地落在他身上。幻灭之前瞬间总是最美的。转瞬即逝的昙华,随风吹散的烈火,唯有幻灭之前,才美得令人惊艳。
这又是伤春悲秋的情绪吗?
或许他永远都无法改变,那早已根深蒂固于内心深处的儒门气质。更令人彷徨的是,除此之外,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改变了。
“审座。”
温润如水的声音自思绪之外传来。矩业烽昙收回了目光,见忘尘缘不知何时站在身畔。
“你来了。”
矩业烽昙习惯地伸出手,引着他步入明辉堂内。
虽然目不能视,可修为已高,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引领扶持,也能自如行动。只是从两人初见的那日起,矩业烽昙便一直习惯对他如此照顾——毕竟,习惯是一个人身上最难改变的东西。
“你触景生情了。”
忘尘缘随他走着,仿佛触到他的情感一般,低声叹道。
“算是吧。”
矩业烽昙略叹一口气。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忘尘缘低声吟诵道。轻叹般低吟的语调,仿佛向晚的凉风,轻然拂过心绪。
“让你见笑了。在佛门修行这么多年,也该无常看惯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心中仍有挂碍。”
“何为挂碍呢。”忘尘缘轻然一笑,“若说挂碍,我这一身残废的躯壳,比起你那随风既过的思绪,岂不是更加挂碍?”
矩业烽昙沉默。这也就是看破与否之故吧。能够看破,躯壳就算残废,也可轻过浮尘。看不破的,思绪也有千钧之重,足以坠得人心中艰涩。
“缘起缘灭。自由它生,自由它灭,也就不算挂碍了。”
忘尘缘转脸“看”他。明明是阖着失明双眼的,却仿佛有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脸上。
“物是人非,满眼皆是。审座,连同己身在内,只当他们是虚空的过客吧。”
矩业烽昙抬起目光,向已染黄昏的天色里望去。暮色里钟声响起。慧座合起手来,静持念珠,默祷心诵。
夕阳暖色的余光,落在他温静柔和的侧脸上。矩业烽昙转头凝视着他,半晌,才合起手来,闭目心诵。
钟声沉缓地响着,悠远地飘向云天之外。夕阳的余光,终于飞散尽了。晚经诵过,望向中庭,已经是凉如水的清夜。
“审座回到儒门,感触如此之深,莫不是因为与故人相见?”
“并非故人,勉强算是一件故物罢了。”
故人也好,故物也罢。牵连起过往如在眼前,便难免会引来思绪。
苦境儒门,如今已然不复存在了。想起还有谤春秋这样一个故物留存着,不禁感到命运捉弄之残酷、可笑。
太刚易折。有所坚持的人,结局大多都是不好。与之相比,能随俗从流之人,却总能活得不错。
“天道便是如此吧。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卑微于如此的天道之下,苟且偷生,究竟有何意趣。”
“所以就遁入佛门了。”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继而沉默。
佛门之中,真心求佛法的有几人呢。连同自己在内,弃儒从佛的初衷也无非是逃避遁世。更何况——
“过往难抛,心魔炽盛。我执之深,嗔怒之重。佛法,于我这般的人,根本是不可求的。”
“连不可求之心都求不到。那自以为可求之心,一定更求不到了。”
忘尘缘温和地笑了一声。矩业烽昙转头看向他,不禁为那恬然静好的面容而留目。
“圣座有何吩咐?特意派你前来,莫非天佛又有法旨传下?”
“并无吩咐。”忘尘缘淡然而笑,“况且圣座也知道,审座为人,是从来不听任何吩咐的。”
“这是责备之语吗?倘若是,那我该到佛前领罚才是。”
“审座身领其罚,但心会领吗?若所答为非,则大可不必。”
“如此宽和吗?”矩业烽昙看向忘尘缘,“这可不像是圣座的语气。”
“语气并不重要吧。”忘尘缘轻叹而笑,“重要的是,就算你两人之间再怎么针锋相对,很多事情上想法却是一样。”
“哦?”矩业烽昙不以为然,移开目光向远处看去,“便我如此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看在慧座眼里,却仍然与圣座之心同样?”
“难道不是吗?”忘尘缘淡笑道,“天佛闭关很久了。若你两人之间真有分歧,也不会在佛乡存亡的关头,还能默契于心,同守缄默。”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心中暗暗一惊,面色也随之凝重。天佛已然不在佛乡。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暗自怀疑之事。虽然已不是头一次被对方如此洞察,可被人看穿如此隐秘的想法,仍然会感到——
蕴果谛魂一直以来主宰佛乡,口口声声都是凭天佛旨意。以他佛乡审座的地位,要想查出真相并不难。只不过,设若此事已然成事实,那他与蕴果谛魂之间就算意见再冲突,也必须凭着对彼此的信任谨守缄默。
佛乡对外猛攻,才能让人更加确信天佛正在佛乡,直接统御战争对抗魔界。倘若攻势稍有顿挫,非但会诱使魔界以兵力试探佛门,还会引起内部的疑虑纷争。魔城之战,确是维持佛乡对外攻势的举动。可联想到天佛长久闭关,不能不让人猜测,蕴果谛魂执意攻取魔城,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设若魔城必取,以蕴果谛魂之明,应该不会不清楚儒门并非可靠。想必是顾虑魔城易守难攻,更为黑潮所护。佛乡若不联手儒门孤军奋战,只怕攻下魔城之日,也会像玄宗那样久战力竭,身不由己陷于倾危。只不过——
儒门与魔龙殿关系太深,暗中仍在来往也说不定。魔城之战必定险恶,前方要对付鬼族,背后还要防范盟友,岂不是和腹背受敌也差不多?更何况,儒门此次高调复出,早已不是当年有求于佛乡的姿态。佛乡无法挟制,又凭什么能确保儒门中途不起背叛之心?
儒门眼下的局势,刀龙和银蟒两家和可能如当年一般重起内战。如此动荡,倘若在佛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爆发,联兵阵线必然崩溃。到那时候,佛乡不是身不由己地被儒门拖垮,就是被魔界强大的反攻冲散。与其冒着联军阵线崩溃的风险,倒不如独自进攻,把战局限制在佛乡有能力控制的范围内。
“你以为儒门会重开内战吗?”
“难说不会。”
刀龙与银蟒家敌对多年,几回刀兵相见。刀龙家引咎退隐了一位亲王,银蟒家却折损了一位当家公子的性命。银蟒家人最重兄弟情义,岂可能轻易放过此事。眼下看似是刀龙家在故意为难银蟒家,可也难说不是刀龙家不是畏惧银蟒家的报复,想先下手占据先机。眼下佛公子重病,继承人地位未稳,正是压制住银蟒家的机会。刀龙家要不趁现在动手,等到晏成君正式成为家主之日,难说一场内战会不会打到不死不休。
局面会落得如此吗?忘尘缘思忖之间,也不禁忧形于色。
“当初刀龙银蟒两家内战,乃是因为龙首暂隐,无人可以居中调停之故。如今儒门龙首还在。虽然如你所说,刀龙与银蟒两家结仇至深,难免针锋相对。但只要龙首在,就算银蟒家一意孤行要报复当年,也要顾及来自龙首的压制。”
“龙首当真会压制银蟒家吗?想想当年晏云光的所作所为,再看他死后的情形就知道了。”
矩业烽昙不禁冷笑。当初亲身经历的那场浩劫,儒门苦境家族被晏云光一举屠杀了那么多,最后不过是判处他在廷议上向外朝谢罪。晏云光自杀身死,看似被逼,其实是以退为进。以他一人身死,换来龙首严词谴责外朝还不够,还使得儒门境内数十万苦境外来人尽数迁徙到边远苦寒之地。名为迁徙,其实根本就是尽数流放。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就不必说了,可叹那些执意留在故居的家族,竟被洪水湮没——
“几十万人的性命。龙首这样做,分明在替晏云光报仇。宠信到如此地步,又如何会真正制裁银蟒家行事?”
“可刀龙家毕竟是龙首宗室。”
“宗室又如何?”矩业烽昙冷冷道,“亲贵何如宠臣。要说银蟒家再出一个像晏云光那样的人,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忘尘缘轻叹了一声,许久沉默。矩业烽昙的担忧不无道理,只不过——
“容我直说一句,会不会是你对银蟒家成见太深,才特别反对与儒门联兵之事?”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当年血恨家仇不论。这些年来,他驻守在佛门与儒门边境上,几次进攻儒门,都无所斩获。阻他进攻儒门的那位,又是出自银蟒家族的异法无天。眼下,他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难免会被人为是因为与银蟒家私仇至深,并非真心是出于对战局的考虑。
“依我所见,刀龙家似乎也没那么轻易就受制于人吧。亲王是龙首兄弟,身份地位上毕竟高于银蟒家,何况还掌握御龙天府兵的兵力。儒门终归是讲礼制的地方,违礼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韪,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银蟒家就算有兵权在握,除非有十足的理由,绝不会轻易对刀龙家开战。”
矩业烽昙闻言,低低冷笑一声,分明不以为然之意。若非儒门出身,只见到那些文质彬彬的君子,哪里知道他们的血腥残暴。晏云光当年屠杀苦境儒门家族,将三十万人一夜坑杀殆尽,焚烧五座城池,何等凶残冷酷。晏成君是他的亲生之子,容貌如此肖似,性格自然不差几分。儒门重血统,也正是血统里继承的力量和性格,绝难改变。眼下佛公子还在,晏成君才小心翼翼地做人罢了。等到他成为银蟒家一家之主,还不就是另外一个晏云光。
更何况如今已有传言,晏成君其实是邪天御武的儿子……
儒门与魔龙殿渊源之深,暗中联手也不出人意料。一想到未来与佛门联兵之人,有可能是邪天御武的儿子,便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弃天帝是魔神,那邪天御武就是自地狱而出的恶鬼。自从经过永往不归路,每次在佛经中看到地狱道的时候,他脑中都会浮现起邪天御武的形象。
“执念若无法放下,说出来,心里也会轻省片刻。”
“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你都知道了。”
矩业烽昙说着,颇有感慨一般,低声叹道。
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心里想什么,忘尘缘都能如同在他心底一般,轻易看透。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因着为封印波旬而毁去双眼的功德,上天格外赐给他一双更能看清楚的眼睛,能轻易洞穿任何人的心思意念。
“但愿我真有这样一双眼睛吧。如果有,我希望帮你看清心中迷惑之事。”
矩业烽昙沉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中迷惑,纵使看清,依然只会根深蒂固。
他是儒门出身,却只想看到儒门的毁灭。这不是修佛者应有之心,他也耻于承认自己怀有如此凶残的杀戮之心,只是每当固守在佛门与儒门交界的边城,立身角楼之端,向儒门境界眺望的时候,希望能将一己之身化作一场昙华一般的烈火,从从容容地将他所憎恨的过往烧过去。
“你还在憎恨银蟒家吗?憎恨他们,毁灭你已经避难于儒门的家族之事?”
时隔多年了。究竟是想血洗灭族之仇,还是彻底忘怀过去?他早已不能分清。遁世佛门,仅求一隅净土,远离血雨和战祸。然而却佛门远非净土。万圣岩之灭,惨死的同修,只不过在他心底埋下更深的仇恨。或许是仇恨太深,所以性情才变得如此不近人情,刚冷而强硬。已然身为佛乡尊者,原本应该度化他人,可谁又能解开他心中的迷惑?佛者四大皆空,能空吗?能放下吗?那些立下宏愿,甚至愿意舍身超度地狱恶鬼的佛者、高僧,可曾见过真正的人间地狱?
夜色在晚风中流淌着,模糊了彼此的目光和神色。每当夜幕降临,将目光投向那昏昏只有月照的世界,他好像还能听见无边无际的哀声从死境传来,连鼻端也能嗅到随风飘来的血污腥秽。
“或许还是万圣岩吧。永往不归路,仿佛注定就是不该有人活着走出来的。”
“但是你走出来了。”
忘尘缘来到近前,低声劝慰道。
真的走出来了吗?矩业烽昙心中苦笑。死者长逝。只有残留在世生者,才刻骨铭心,永世沉沦于为仇恨和悲痛所笼罩的修罗地狱。
万圣岩所以陷落,与其说是被魔龙殿偷袭后方,倒不如说是因为同修彼此绝望之中猜疑和背叛。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佛乡,发生在眼前之人身上。
还是背叛得不够狠吧。他来到佛乡,还能再相信他人,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缘故。
“能有命活着来到佛乡,能站在你面前说话,或许我一生的运气,早已用尽了吧。”
他是死过无数次的人了,是否能相信自己还有更多的运气?
无论如何,上天毕竟还给了活着的机会。所能做的,无非是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守住佛乡,再也不要重现万圣岩昔年的惨剧。
仅仅就是这样吧。
矩业烽昙心里叹了一声,深沉得有些忧思的目光,向对面之人望去。
还能有更多的希望吗?如果上天还能容许他有更多的希望,他只愿永远能见到眼前这个人,和他那永远恬静安宁的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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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华美的佛殿之中,只有佛前的一星灯火静静地燃烧了。光线无比幽暗,仿佛被昏蒙的雾气笼罩着,抬起目光,甚至无法看清佛像的面目。
他已经失明,感觉不到任何光线的存在。所以能分辨出,殿内只有佛前的那盏灯火,只是因为灵识已然代替了五感,感觉到大殿之内的冰冷,和那冰冷之中,微弱颤动的一丝温度。
佛前仃立着一人,身着华服、宝冠,俨然如佛殿之中精美而华丽的佛像。只是那永远都静水深流的目光,丝毫不带成佛像眼中应有的慈悲之色。
忘尘缘步入殿中,无言的寂静中,向那人行礼下去。那人回过头,轻轻吹熄手指上正燃着的一星火光。火光熄灭了。一缕燃烧骨肉的焦烟,在华美而空寂的殿宇中,轻然漫散。
“你在拜祭吗”
忘尘缘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月光照在殿宇的廊前,从无光的夜影里看去,皎洁的清辉更显明亮。
“死为寂灭。何须拜祭。”
佛者沉静如水的声音,让寂静如波纹般漾动了下。丝毫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中传来,又向更深的遥远中散去。
人死如灯灭。佛者的觉悟,没有永生的灵魂,这究竟是完全的解脱,还是彻底的失落?
佛者静默。望向殿宇之外月色的目光,仿佛变深了颜色。
“他应该是已经猜到了。难得,竟能按下所有的疑虑。”
“我知道。”
“他很明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不过,恕我直言,或许也是到了应该对他推心置腹的时候——”
“还不到。”
佛者平静的声音,清晰打断了他的话。
“不需要什么时机。一切,都只在于他的心性。”
“他还有执念。执念太深,一时无法卸下。假以时日的话,……”
“假以时日,佛乡将会尽灭。”
忘尘缘不再说了。他知道,眼前之人,决心已定。
“到那时,就没有什么人还能再看到月色了。”
佛前燃起了灯,还是点燃在那根已尽焦枯的手指上。灯火浮生,照得那已然流进殿内的月光,又如潮水般倏然退去。
“佛门必须与儒门联兵,进攻魔城——这就是我的决定。”
“你要他服从吗?”
忘尘缘低声道。
“他要守住佛乡,就有服从的责任。”
“他的确是要守住佛乡,只是所坚持的方法,与你所坚持的完全相悖。”
忘尘缘说着,低声叹了口气。
“或者你们都对,因为守住佛乡,无法用唯一的方式。”
“或者我们都错了。因为佛乡已经无可守住。”
佛前的尊者,平静的语声中,难得流露出一丝近似人情的伤感之意。
忘尘缘没有说话。天佛真的已经无法生还了吗?他想问���没有问出,因为知道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提起这件事。
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呢?究竟能使天佛生还的奇迹,还是平静靠近、注定将所有人吞噬的毁灭?
如果是毁灭,那他们为何还站在这里谈论联合儒门,进攻魔城之类的话?难道是发疯了?或是彻底的疯狂之中,呈现出的出人意料的平静?
“或许是复仇吧。就像即将燃尽的灯火,在被风吹灭之前,轻微地摇晃一下。”
佛者平静的声音,从容地没入他身边的暗色。灯火在指端燃烧,明亮如星,所照亮的却是一条将死之路。
这些日子,他时常回想当年的儒门。龙首陷落血闇沉渊,却还在战场上抵死抗击魔界。在那些人的心中,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佛者的目光,在指端的灯火上久久停留着,仿佛那其中正燃烧着答案。
龙首永沉深暗,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天劫之下的毁灭。他们所为之流血,拼命的,难道是自以为是的生路?是复仇,还是在追求沉入死亡之前最后的荣耀?
或许可以说,他们对虚无的荣耀执迷至深,只是徒然加深了命运的悲怆。但也可以说,他们为所相信的而死,死就能成就信念。
“你始终相信,天佛终究会回来?”
“信念可以用足够的死亡来成就。”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平静的口气,所谈论的死亡,无论落在自身还是他人,都需要能够忘却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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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开始就不顺利。佛门的胃口很大。两家联手出兵,打下魔城之后佛门却要要地盘全占。予以儒门的利益,只不过是承认佛门与儒门已成事实的边界。照对方的话讲,此次出征佛乡兵力是主力。儒门只不过是帮他们开启通往魔城的通道,能在边界上的利益退让如此,已经是佛乡最大的诚意。
“这不是扯淡么。西南边境早打下来了,不承认也得承认。如今倒好,竟然还敢拿出来条件?”
初次会谈只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此后接连好几天,内廷兵部天天会宴,只吩咐一群初入兵部、跑腿打杂的少年人招待佛门使者。但凡职权在身的主事之人,连影子都摸不到。这意思明摆着,佛乡所提出的条件丝毫没有诚意,可见攻打魔城也并非如此紧要。那就等几天吧,儒门有钱有闲,怎么招待他们都不在话下。
佛门被晾了好几天,似乎也有点看清了形势。内廷兵部见不着人,便接着探望佛公子之名派人找到银蟒家府上。对方婉言拒绝:佛公子病重在身不能理事,晏成君带了家里好些人出门办事,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无论银蟒家,还是内廷兵部,暂时都没有主事的。
龙首位高权重不管事,将内廷军务全权委任银蟒家,纵然不满亦是无奈。无奈就只有让步。明知见不到佛公子,佛乡还是派人到银蟒家,留下退让之后的条件。魔城归属,将来攻取之时再另行讨论。当务之急还是重启谈判。否则弃天帝若在苦境灭掉玄宗,那佛门这边就算打下魔城,也无法挽回抗魔战局的颓势。
西南疆界已被儒门占据,又以妖仙道封锁,料想是收不回来了。索性奉送儒门,希望儒门能与大局为重,别再继续拖延谈判。
“奉送?”
薄红颜出面待客,唇角只淡略笑着,极有���貌地将来书推让回去。
“无功受禄寝食不��。老爷子规矩大脾气也大,咱们这身为晚辈的,可不敢没理还占人便宜。”
“近来家中有事,当家人都出门去了。我这年岁小,辈分也小。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敢轻易就接下来。老爷子虽在,可身上不好,静养之中连早晚问安都免了,也不敢拿这事情去打扰他老人家。”
这好端端的,明明在商议联兵之事,怎么突然主事之人都不在了?
“这也有个缘故。”
眼下是七月半,家里人祭祀去了。何况这七月里是五公子安成君的寿辰,当家人自然要亲自去。
银蟒家是大家族,家中在战场上亡故的也多。儒门慎终追远,最是看重祭祀。眼下是中元节,当然有一场大办。
“倒不知是如此缘故。先前有些心急,言语冒犯之处,望府上不要怪罪。”
“哪里话。咱们主上与佛门圣尊者乃是至交。就算看在龙首之面上也罢了,如何会计较这等小事。”
先前佛乡来者,名为拜访探病,却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两家商议联兵,佛乡开口就漫天要价。这既没诚意又没礼数,佛公子闭门谢客,这已经是相当客气的答复了。可对方却连起码的规矩都不讲,在正堂上大吵大闹不说,还按剑威胁,非得强行入见。其实想想也知道,佛乡此举无非是故意试探。银蟒家的主事之人不在则已,倘若是避而不见,如此一番折腾,怎么也逼出来了——谁知连这一招也没管用。
不知怎么那么碰巧,学海的教统大人偏偏这日亲自来探望佛公子的病。正逢节下,龙首那边也有赏赐发下来,派了身边人过来探望。两边的人差不多同时到的,赶上佛乡之人在银蟒家大闹,脸色都不好看。佛乡来人见此情景,也晓得见好就收,别真惹出什么不痛快。只是心有不甘,当时还留下话,改日再来拜上。
眼下就是再次登门了。虽然也是同样的目的,态度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倒不知是怕龙首见怪,还是学海那位教统大人暗中施压。无论如何,佛乡此次登门,完全是一脸温和敦厚。其实前番失礼过甚,银蟒家闭门不见也罢了。只是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两家到底还要继续商议联兵之事,所以才派人出面待客,别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显出不计前嫌,免得失了大家族的风度。
“咱们银蟒家与佛乡的渊源也深了。我家老爷子也时常提起,当年受魔界所困,承蒙佛乡剑通慧尊者解围,至今感念不尽。”
闻听剑通慧之名,佛乡来者尴尬之余,面色也不禁微变。昔年佛乡要攻打魔城,反被魔城设计,损失惨重。分明是计划不周,才导致战局意外生变。军方高层不肯承担责任,将罪责归咎于顾守混沌玄母的剑通慧身上。混沌玄母无端气化。其所孕育太极之气虽然重要,却与红潮溢出全无关系,更非战败破局的主因。虽然如此,剑通慧仍然自请罪责,担起拉扯佛骨天锁的重任。说是重任,其实几乎是受重刑一般。听银蟒家提起剑通慧的口气,分明是感恩备至,倘若知道恩人正在佛乡无端获罪而承受苦刑,不知对佛乡的看法……
“这世间的缘法真是奇妙。听我们老爷子说,那位剑通慧尊者容貌,竟与五叔公一般无二。当时面对面,还以为是五叔公尚在人世,差点就叫了声五哥呢。我们年轻人生得晚,正遗憾没缘法见上一面。虽说也有生前留的影,可怎么也能真人相比呢?若有机会,实在该去佛乡拜见一次。倒不知尊者近来如何,我们家老爷子最重旧情了,时不时提起来,心中挂念的很呢……”
闲谈之中,薄红颜仿佛和亲朋好友拉家常似的,故意提起剑通慧的事情聊个不住。佛乡来人的脸色一变再变。明知她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只得敷衍着,表情越来越僵。时间越耗越长,茶都换过几盏了。佛乡也看出来了,就算等下去也见不到什么人,不如告辞回去另想对策。
中元节后,又过好几天,银蟒家的当家人这才姗姗而迟地回来。此时距离初次会谈,已经白白浪费了半个月。
难不成是幕后有什么变数?
佛乡早有疑心,儒门是否是在与魔界暗中勾结,表面拖住佛门,暗中却在和魔界紧锣密鼓地谈条件?祭礼已过,银蟒家各位主事者都已归来。原以为谈判就在明日了,谁知对方又推出新的借口,将重启谈判的日期又拖延了三日。
“混账。”
矩业烽昙闻听此事,不禁拍案恼火道。
中元节过了。银蟒家的那些人已然回来,为什么不立刻重启谈判,竟然还要拖到三日之后?
“听说是入宫复命。他们大家族有规矩,祭礼归来,都要入宫先拜见龙首。”
祭礼归来,拜见龙首之前先要斋戒,所也又推迟了三天,真是令人生厌的繁琐礼数。
“如此拖延,倘若错过攻打魔城的时机,就算是龙首也未必能承担责任!”
忘尘缘合眼心诵经文,不再说话。此地是儒门,周围明处暗处都是耳目。口无遮拦,哪句不妥的话传出都可能影响大局。何况矩业烽昙性如烈火,明明已在盛怒,若有半句附和之言,只怕会挑起他更加激烈的情绪。
儒门出身,矩业烽昙比佛乡任何人都深知,儒门中人惯是虚伪成性。这些日子以来,儒门对待佛乡一派冠冕堂皇,表面礼敬有加,轻易应允了联兵之事并无实际动作。真不知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莫不是应允佛门,摆出意欲联兵之态。暗中呢,说不定正反过来以佛门联兵为筹码,与魔界交换利益。
“银蟒家故意拖延谈判,难不成是在和魔界暗中相谈,讨价还价?”
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最是深重。把魔界攻势当成与佛门谈判的筹码,反过来再拿佛门去压魔界。
“如此居中权衡两头获利,果然是深得持中之道。”
“或许是先前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银蟒家不愿接受,这才……”
“他们还想怎样!”
佛门已经承认了现有的西南边境,已将大片疆土拱手让人,儒门居然还是贪心不足,难道还想染指魔城之利!
提起西南疆界,矩业烽昙心头不禁一阵刺痛。佛门承认边界,以后就再也不能夺回那些失地了。边境沿线,好不容易打进儒门境内的几个楔子一样据点,如今却要全面放弃。和约订立,儒门必要以此为据,逼迫佛门方面从边境撤军,免得“构成威胁”。西南战局经营不易。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纸和约,眼看就要将他十余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还是以大局为重吧。佛乡毕竟还是要借助……借助银蟒家才能对付黑潮。”
对方口气之中的顿挫,矩业烽昙何尝听不出意思。想必原本要说的是,先时苦于不能应付的妖仙道,如今倒要依靠它,才能打通进入魔城的通道,未免有些讽刺。可是转而又想到,在矩业烽昙心情恶劣,此时当面提起妖仙道,不是火上浇油么。话锋虽轻轻地转了过去,无奈矩业烽昙素来多心,已然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了,再一联想起蕴果谛魂强硬声言与儒门联兵,还拿儒门妖仙道来敲打他的话,忍不住怒火腾燃,如焰炽盛。
说到底,儒门也不过是和魔城一样,仗着易守难攻,就自负得了不得。妖仙道法阵,善守而不能攻。儒门诸侯各自为政,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刀龙银蟒两家兵力,顾守边境已经勉强了。儒门也算自知短长,所以向来只以坚持守势,从不轻易对外出战。
“我看银蟒家徒有骁勇之名,实力不过如此罢了。守着进入魔城的通道,又能克制黑潮,换做佛乡早打进去,落在他们手里竟然只是多年封印。”
“话虽不错,可要攻取魔城的第一步,就是应对黑潮。虽然此后战事尽在佛乡掌握,但若打不开这个关口,这往后之事——”
耳中听得众人议论之声,矩业烽昙一阵焦躁心烦,索性拂袖而去。
若说银蟒家或有所长,也就是以冰封之法对付黑潮的战术。可即便如此,也没理由给他们那么大便宜。黑潮只是魔城的外围,彻底攻取魔城,还在于能否战胜鬼族和厉族的兵力。银蟒家骁勇有余,兵力却十分有限。登陆以后,要对付为数众多的鬼族和厉族,还得靠佛门的力量。照矩业烽昙意思,这联兵之谈从一开始就该强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佛乡对抗魔界,纵有用得着儒门之处,也不会放纵这些妖族之流嚣张过甚。
忘尘缘无话。不知矩业烽昙是否知道,初次会谈无果后,佛乡已经派人数次找到银蟒家府上。起先态度还强硬,被对方不温不火一番客套拒绝出来,连让出西南疆界的条件也没接受。银蟒家在儒门也出名的强硬,连龙首的兄弟刀龙亲王都不放在眼里,如此近乎温良恭俭让地对待佛乡,只是碍在不能有失儒门风度。
儒门的算计也深了。倘若就这么承认了西南疆界,白字黑字立下协约,虽然佛门不能打过来,可儒门不也不是一样没法打过去?矩业烽昙虽然性如烈火,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深重。只怕将来有心开战,重启边界争端的不是他矩业烽昙,而是早已按剑在手的异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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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重开。眼见佛乡先前傲慢无礼态度收敛起来,儒门这才也显得郑重了些。十天之内,双方紧锣密鼓地会谈,虽然不免于唇枪舌剑,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彼此都能接受的条件。攻打魔城之战,儒门负责对付黑潮,打开通路。登陆作战以后,佛门在主战场上对付厉族和魔族,银蟒家轻兵速进,出其不意地攻占王城和辅城。攻占之后,佛门如何处置魔城,儒门不加干涉。至于如何分割魔城领土,只暂时议定取胜之后佛门驻兵魔城,儒门驻兵辅城。其他地域,还要等到攻下魔城之后,根据各自的损失和战果,再详细划分。
会谈就此结束。正式订立协约以先,银蟒家以儒门内廷兵部的名义,在宫中招待了一场晚宴。佛乡之人在儒门有些时日了,体会最深的儒门风俗,就是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办一场豪华的宴会。一场接一场的堂皇富丽,衣香鬓影,饮酒游兴。自龙首以下,没有不热衷奢华享乐的,仿佛人生从头到尾只不过是吃吃喝喝,尽情满足饮食男女之欲——最多在上面渲染出一层精致优雅的浮色。
谈判月余,联兵之事终局已定。一直养病不出的佛公子难得终于现面。而佛乡方面,蕴果谛魂至今为止,也罕少亲自出面与人争锋。这也难怪。谈判虽非战事,却也是言语相攻,意气相抗。想保持从容气度,最好远离那种有失身份的口舌之争。风度要保留到最后。先前王不见王,避免针锋相对。所以两人如今在宴会才能举酒相谈,不染丝毫嫌隙。
儒门最重风雅格调,但凡宴会的场合,往往是随意清谈不提俗事。谁知进入内廷兵部,迎面赫然陈设着的黑海森狱地形图,不但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向了战事。
矩业烽昙注目观瞧,眼前这幅森狱地图,不但规模巨大,而且地形也出人意料的详尽。放眼望去,黑狱的地形环境,连黑潮和红潮的规律和变化,都一目了然地呈现。可想而知,银蟒家一定是暗中预备攻打魔城多年,否则何以有如此周密的预备。
魔城地处于异度魔界与魔龙殿之间,是链接两境的咽喉要道,也是魔龙殿援兵魔界的最快途径。此城为瀚海环绕,只有三条通路通向外界。这三条道路,以其各自不同的险恶之处,被分别俗称为饿鬼道、地狱道、修罗道。饿鬼道通往异度魔界(原本通向中阴界,但中阴界已被魔界征服了)。修罗道通往魔龙殿,途径经过火宅佛狱。这两方都不可能给佛乡让路,唯一可行之径在儒门,正是地狱道的出口,就封印在无佛寺下。
佛乡为攻打魔城,多年来处心积虑地搜集黑海森狱的情报。即便如此,所掌握的情形仍然不如儒门详尽。原来攻打魔城之战,儒门也处心积虑多年了。矩业烽昙暗自冷笑,但身为军人的素养,却让他很快抛开多余的情绪,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地图上。
多年备战,佛乡所有的森狱地图,已经牢牢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与眼前沙盘上的地形图对照,就连极其细小的差别之处,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幅图极其精致,名为沙盘,却分明是特殊手段凝结的各色水晶细末。银蟒家世袭武家,身为执政四贵又是屈指可数的豪门,对待是作战所用的地形图,为求精准详实不惜代价,细节更是精益求精。眼前这幅图上,地处黑海森狱之中的魔城,被浩瀚起伏的黑潮和红潮包围着。随着潮起潮落,三条通路时而现出,时而湮没于潮涌之下。潮起潮落的情形,与佛乡所掌握的情报几乎完全一致,只是按比例缩短了时间。
“果然是难得贵重之物。”
蕴果谛魂一见此图,不禁点头称叹。同为军人,虽然立场各异,性情相差悬殊,所看重的东西却差不多。搜集如此确切的情报,在难以实地探查的情况下,依靠情报分析将战场环境精确地模拟出来。眼前这幅图,真不知凝聚了多少钻研心力。
战图出自银蟒家后辈之手,从开始搜集情报到制作完成,足足用了五年。有搜集不到情报的地方,就亲自冒险去探看。佛公子见到此图,心情更是说不出地欣慰。虽说也担心他们冒险,可转念一想,银蟒家连同自己在内谁不是这副脾气?年轻人本来就是要意气风发地闯荡,长辈絮絮叨叨,反而折损了他们的志气。
“银蟒家世代武家,后继有人,君侯正可欣慰。”
矩业烽昙客套地称赞一句,心里皱眉不住。银蟒家后辈初起,看似年轻,不知有多少难缠的家伙。
到底是军人本色。谈判桌前的尔虞我诈,终归不合口味。眼下探讨起进攻魔城的战略,立刻就热情百倍,就连明知是对手,不知不觉也会惺惺相惜。这一谈起来就知道,佛乡为进攻魔城,着实下了很大的功夫。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以至于政局跟派系之间的矛盾,都被佛乡调查过。考虑到彼此境界相隔,情报获取不易。佛乡能对魔城考察到如此地步,难怪对此战志在必得,对儒门也难免有些轻视之心。
“按说,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在魔界三方势力中最弱,只因为控制了连接魔界和魔龙殿的交通要道,才引人注目。这些年来,魔城结交两端,也从双方获利。日久天长好处吃尽,也难怪前任魔城之主狱天玄皇会自命不凡,以为掌握战局关键,野心膨胀之余,竟然想向佛乡挑战。”
这话表面说的是魔城,弦外之音却处处影射着儒门天下。儒门不过掌握着进攻魔城的通道,趁着佛乡有所求就大开条件。儒门凭妖仙道自守,恰如当年狱天玄皇以为魔城地处险关,无人可以攻破。虽然身处圣方立场,却并不决然跟身处魔界的魔龙殿划清立场,反倒观望战局,不也像是当年狱天玄皇那般。自以为可以两边获利,可到头来却反被佛乡所灭……
“指桑骂槐呢?”
佛公子懒懒一声,轻然笑道。
“君侯多心了吧。在下说的是魔城,何尝提起儒门二字。”
“少来这套!”
适才谈笑悠然,骤然脸色如冰,勃然变色。说这话的人冷不防挨了一句重骂,脸色涨得通红,不知何言以对。气氛尴尬极了。连蕴果谛魂也不禁皱眉,向那言辞轻率的佛乡之人淡淡一眼看去。
“君侯息怒。后辈年轻,无心之言,不必介意。”
侍立在蕴果谛魂身边的忘尘缘站出来,温声劝解了一句。
“我要成天介意还了得么。”
佛公子冷冷哼笑一声。这招数他简直看得再多不过了。言称后辈,以为顶着后辈之名,他就不便矮下身段来一般见识。
后辈没那么好认。不过今天既然有人认下,他也不妨就给他们立立规矩,免得白担了这长辈之名号。
“佛门戒律三千,也不是没有家教。这是儒门天下,别不知道起码的礼数。”
佛公子目光扫过佛乡众人,一派威严,令人不禁敬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噼里啪啦的小算盘。就算有银蟒家打头阵对付黑潮,魔城也不是单凭你们这些货色就能拿下的。”
眼前的地形图上,魔城周边,红潮与黑潮交替涨落,三条现出水面的通道,只片刻之间就被潮水重新湮没。
“当年佛乡也不是没攻打过魔城,结果怎么样?”
提起当年攻打魔城的那场惨痛失败,佛乡众口无言,面上皆羞惭变色。法阵被红潮冲开,汹涌漫溢,兵力死伤惨重。此事实出意料。先前扩大红潮出口的地穴,以法阵压制着一直平安无事。谁知一直稳稳运转的法阵竟然在最后关头突然失效。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意吞噬,不知夺去了多少性命。
在场之人,大多只是从传言中听说当年的惨烈。唯有矩业烽昙一人,闻听佛公子提起昔年旧事,竟仿佛重历了当年���潮泛滥的无间地狱一般。当时身在前线,所部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就在通道入口处被泛滥的红潮逼退,损失惨烈。身为少数幸存者之一,时隔多年,仍然无法忘记那极端肆虐的痛苦,满眼血红漫溢,只听得周遭无尽的痛苦哀嚎之声。
狱天玄皇也算是老谋深算之人了。摆了佛乡一道,当真是个人物。可魔城真正令人忌惮的,到底还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妖皇堕神阙。
“玄皇已死,可妖皇仍在。以他身居幕后策谋天下,驱使鬼族和厉族之兵,再加上随魔皇归入的战力,实力不可小觑。佛门以为灭了玄皇,取妖皇不在话下。可你们别忘了,没有妖皇足智多谋,何来玄皇之屡战屡胜。更何况,就连你们当初轻取玄皇之战,其实也未必那么简单。”
表面看来,狱天玄皇是妄自尊大,以致陷入佛乡包围,力战而尽。可儒门这些年却调查到,当年狱天玄皇早在陷入佛乡包围之前就身受重伤。所以强行闯入佛门法阵,并非自负挑战,而是背后有更加强大可怕之敌暗算逼迫,才不得冲入佛门法阵,指望赌命一战或能死里逃生。
“狱天玄皇并非徒有野心,只是没能逃出暗算。你们佛乡战胜玄皇,自以为了不得,却不知是从谁手里捡来的便宜。”
佛公子说着,轻蔑地向佛乡众人扫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道:
“魔城守天险之固。厉族、鬼族能征善战就不必说了,更有精通术法之人暗中相助。地盘虽小,可不是一般的牙口能吃下的。若以为先前战败狱天玄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魔城,莫不是打错了主意。儒门与魔城对峙多年。魔城底细、内幕,比你们清楚得多。这回与佛乡联手打魔城,也是看在抗魔大局的份上,好歹封住魔界援兵之路。敌阵摆在眼前了,你们背后怎么议论儒门,别打量我们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儒门真要联手魔龙殿,准把你们碾得连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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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一场风波,不欢而散。佛公子发威,满不在乎地从对方面上踩过。佛乡受挫不轻,自然恼羞成怒。只是恼怒之余却要顾虑,经此风波,不知儒门是否还能按照先前谈妥联兵的条件。
“老爷子心情不错。回来却喝了碗白粥,吃过药,又和身边人说笑了一回这才歇下。”
少独行背靠凭几坐着。眼见晏成君亲自端着汤药,在身边坐下来,正欲起身,却被晏成君拦下。
“你坐着。”
少独行点点头,只得任凭他照顾。下半天吃过一次药,如今过了有三个多时辰,右臂自肩膀以下总算恢复了一些知觉,至少能抬起手来,翻翻书页。
“别看了。一天到晚尽看书,不怕把眼睛看出毛病。”
意琦行侧身坐过来,手里满满的一盘水煎包,不由分说往少独行手里塞了一个。
这下没法翻书了。少独行只得拿起手里的包子咬了下。抬眼看意琦行,明明是一张帅掉渣的俊脸,却被包子塞得鼓鼓的。这包子个头虽小,可像他这么一口一个地塞,竟然还有地方嚼东西。
宴会上已经吃了不少了。听晏成君说,光是五仁酥油卷就干了两盘。晚上才进家门,不知怎的心情一阵空虚,想到今天回来得晚往常都是吃夜宵的时候,虽然不算饿,可跟着晏成君煎药往厨房里转了一圈,到底端了一盘水煎包子。
“你也就光顾着吃了吧?跟着老爷出门一回,也不说留心长长见识。”
澡雪跟在意琦行身边,从小照看到大,虽说只是身边的侍候人,与意琦行之间却似情同姐弟。意琦行少年心性,好吃贪玩不说,时不时还挺任性的。澡雪平日照管他,时常规劝教训。毕竟是佛公子指派的人,纵使百般不耐烦也只能听它念叨。前两年往学海念书,好容易耳根清净了。可没过多久,耳朵里听不着她絮絮叨叨的,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怎么没留心了?连他们吵架我都用心听着。”
“你也就听着个吵架。我还不知道你啊?要不是吵架提神,你也就一门心思惦记在吃上。”
澡雪数落意琦行,原想说他彻头彻尾就一吃货,自己倒先忍不住笑出声。意琦行被她损得无可奈何,禁不住也笑,到底没耽误吃,笑过之后又塞了一个包子。
“吵架就是提神么。你是没亲眼看见,老爷子威着呢。不知哪个不开眼的货挑头,老爷子一通数落,骂得那群和尚跟孙子似的。”
晏成君略笑,想到少独行不在场,便把当时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佛乡之人明里议论魔城,暗中却讥讽儒门天下。佛公子眼里不揉沙子,也是存心教训,借对方言语轻佻,顺水推舟发放了一通。
少独行点头。佛乡无礼也好自负也罢,虽然惹人不快,却完全在意料之中。佛乡由蕴果谛魂主政之后,风气为之一变。先前对云鼓雷峰多有禁制。如今不但与之联手,还不计政争前嫌,对出身云鼓雷峰的将领十分重用。就拿矩业烽昙来说吧,性情自负又如此专横,对待身居上位的蕴果谛魂,动辄拂逆抗命。反观蕴果谛魂,明明厌恶矩业烽昙却仍然任用,隐忍之心当真不可小觑。
“竟让人想起武帝和歌女的故事了。”
晏成君闻言一笑。如此性情酷恶,蕴果谛魂迟早会杀他,只是不急于当下。
当下,佛乡要攻打魔城,正需要矩业烽昙这样能征善战的猛将。就算违抗军令蕴果谛魂也不会杀他,否则非但折损战力动摇军心,还会被人议论挟私怨。
当年矩业烽昙初掌怒尊之权,便处置了佛乡四护。四护乃是佛乡元老,更是天之佛的亲信。特别是剑通慧,与蕴果谛魂同时进入佛乡,性情相投私交深厚。剑通慧心地慈悲,主动承担红潮之祸之罪责,其实都是为了避免佛乡分裂内乱。攻打魔城的计划全盘失败,佛乡军界内部互相攻讦,两派人都想把罪责压到对方头上,借此机会夺权清算,大举开杀。剑通慧不在任何派系之中,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舍弃自身替罪。谁都知道,孕育太极之气的混沌之母是不可能无端气化的。以剑通慧修为至高,也不至于轻易被外人陷害。到底是暗算,还是剑通慧为平息佛门内乱而为自己制造的罪名,谁也说不清。
“当年混沌之母那件事,乃是矩业烽昙一手裁决。明明没有确凿证据,只为剑通慧身份之高,就格外处重刑,实在有些不公道。”
云鼓雷峰与佛乡分庭抗礼,多年政斗。出身云鼓雷峰一派的人,原本要借着红潮之祸,对佛乡派系之人大举问罪开杀,谁知到头来竟只能处置一个剑通慧,如何不心头怀恨?不过,矩业烽昙刚被蕴果谛魂提拔起来,立足未稳就敢于佛乡元老开杀,虽说是倚仗云鼓雷峰的威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本人性情偏激。矩业烽昙出身儒门,憎恨权贵当道,进入佛乡之后,照旧对身在上位之人怀有敌视之心。以剑通慧的身份,已然主动承担罪责,原该从轻处置。也不知蕴果谛魂当时是否意外,自己为平衡派系、稳固佛乡政局而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未及成为自己手中利器,反倒先向好友砍了一刀。
佛公子亲自会见蕴果谛魂的时候,谈起了两件事。其一是剑通慧。佛乡眼下要进攻魔城,正是需要战力的时候。剑通慧如此修为,佛乡弃之不用真是好没算计。与其禁制,倒不如让他到战场上效力,若有斩获也可以戴罪立功。佛公子为剑通慧说情,并非全是出自感念旧日恩德,也是顺水推舟,送了一个人情给那位佛乡圣座。蕴果谛魂主政佛乡多年,早有心思平反剑通慧,只差旧事重提的借口。佛门戒律三千,对减免罪责十分慎重,稍不留意就会落人口实,成为政敌攻击之据。当时应允佛公子条件之时,蕴果谛魂面带为难之色。这只是做样子罢了,不过是要叫矩业烽昙之类的人无话可说。
【注】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少时还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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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佛门商议联兵之时,儒门所提出的另一件条件,是攻取魔城之后,对魔城妖族的安置。
魔界有魔、鬼、邪、妖四族。魔界妖族出身正是魔龙殿。黑狱原本是鬼族的天下,厉族和妖族都是外来的。特别是妖族,起初进入黑狱,不过是因为与魔龙殿联姻。魔界三分天下,势力最大的组织是异度魔界,由魔族掌握。为妖族所掌的魔龙殿次之。所以黑狱鬼族虽然自负凶猛善战,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政治联姻。
妖族既是外来种族,虽然自妖皇以下多有地位尊贵之人,但终究是极少数。佛乡取下魔城,首先要杀的是魔皇,对厉族除之后快。鬼族战力凶悍,也必须尽数除灭。唯有魔城的妖族,究竟是尽数杀死,还是驱逐,佛乡至今还没有明确定意。
“魔城众人,厉族和鬼族尽可听凭佛乡处置。妖族却要保全,任凭他们回归魔龙殿。”
儒门与魔龙殿妖族,虽然分在圣魔两界之间,毕竟是同源所出,渊源深厚。三生五行内外,龙首与魔龙邪主各治其国,各行其政。表面圣魔分立,真到有事,还是会互相顾全几分。当初儒门有难,连同在正道的玄宗都落井下石。反倒是魔龙殿,不但拒绝援兵魔界攻打儒门,还与儒门暗中立下停战约定,甚至最后竟联手防御衡江。
“堕神阙是前代魔龙邪主之子。邪主亲王虽不在了,龙首看在旧交,到底要保全他的血脉。”
邪主亲王身下子女众多,可如堕神阙血统之高,毕竟还是少数。亲王在世时,虽然以银锽黥武殿下为长子,令他主持家政。但对血统高贵的堕神阙却也十分重视,留在身边教养着,比对其他子女亲情更深。堕神阙为魔龙邪主所生,为父的究竟是何人,即使在魔龙殿中也是罕为人知的秘密。邪主亲王罕少提及,只知道那人性情温和,却年轻早逝。无论如何,此人必定血统高贵,只凭所生之子便可一望而知。
“龙首顾全旧交,尽是一番好意。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倒叫佛乡怎么做?”
矩业烽昙冷冷看向佛公子,地反问道。
“堕神阙身为妖皇,地位仅在魔皇之下。魔城之兵虽然由魔皇统领,可政事却由堕神阙一手掌握。”
“正是。魔皇是年轻勇将。可身居幕后,主导战局的却是堕神阙。堕神阙与魔皇成婚已久,连膝下之子都已长成,明明就跟魔城一体同心,如何区别对待。况且,听说他所养的那位少君,无论武力心计都是一流之辈。来日两军对战疆场,难道佛乡还要顾及保全妖族之意,退避不与相杀?”
“不错。战场相杀,本来就是你死我亡的争斗。予对方些许留情,就是断绝自己生机?”
“佛门大举兴兵,为的是攻取魔城,可不是送去战场上填炮灰的。儒门只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让佛乡自掘坟墓,这心机未免太深。”
“谁叫你挖坟去了。”佛公子冷笑一声,“若战场相逢,只管相杀便是。可攻取魔城之后,佛乡若想屠灭妖族,儒门就不能不过问。”
“这也有理。负隅顽抗者不论。倘若归降,倒不妨放他们一条生路。”
忘尘缘转向蕴果谛魂,
“佛法慈悲。我等决心平定魔城,并非以杀戮为念。只是为天下苍生所虑,避免放纵之后死灰复燃,流毒于世。超度有罪之人,无分是斩断祸患之意,原是有功德的。龙首与圣尊者至交。圣尊者心怀无上慈悲,行‘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之道。佛乡平定魔城,斩绝后患,不过是与圣尊者同道同心。”
提起圣尊者来了,你们可也配!
佛公子略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分明是不以为然之意。
“佛门有慈悲,我们儒门上下都知道。”
剑通慧为佛乡大局舍弃自身,此刻却如身受苦刑一般拖着千钧锁链。想到此处,佛公子的目光不禁为之深沉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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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真够辣气!没见把那群和尚头损的,简直像吃了生姜拌蒜。”
听意琦行绘声绘色起劲儿地说,少独行也不禁轻笑了下。摆弄权术之人惯于虚伪客套,遇上佛公子这样快刀斩乱麻,只有吃瘪的份。
“那还用说。还有更辣气的时候,可惜那会儿你还没生出来呢。”
“那你就生出来啦?”
“我当然生出来了。”少独行放下书,一派坦然道:“顾守无佛寺,还是出战魔城,我回回不都在老爷子身边跟着。那工夫你在哪儿呢?”
“切,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比我早生了几年,这回我也能去。”
意琦行一口咬去半个包子,得意洋洋的笑道。军方还在谈判,银蟒家进攻魔城的兵力已经暗中部署好了。论到勇猛善战,他意琦行可是后辈当中数得着的一个。自己志在必得,名册发下来,果然不出所料。
“这回轮到我去了!你可没福,在家待着吧。”
意琦行口无遮拦,只顾兴兴头头地说,并没留心少独行的眉宇之间暗了一下。
“带上你,这军粮可得预备双份。”
晏成君看在眼里,随口一句话岔开,向意琦行笑道:
“你可得有点准备啊,战场上正经粮食都没得吃,哪里还什么宵夜。”
“可不是。”剑灵澡雪也在一旁插言道,“就你这胃口,出门十之八九饿得撑不住。到时候晚上抓地挠墙,折腾着睡不着觉,别怪老爷子嫌烦把你撵回去。”
“所以我现在才多吃。这会儿吃饱了,倒时候才不饿嘛。”
十足肉馅水煎包,转眼之间两盘就没了。若论吃货的修养……晏成君和少独行两人相看了一眼,无语而笑。
“瞧你们。我不就是吃口点心,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是点心,可你这心也忒大了。”
晏成君忍着笑容,一本正经道。少独行一口喷茶,湿了半边衣裳。
侍候人忙忙赶来擦拭。少独行略抬手拦住它,接过绢帕来,自己动手慢慢擦着。
“你手怎么了?”
意琦行眼尖,见少独行攥着手帕的姿势非常别扭。明明是如风如火的性子,可眼前的动作慢慢腾腾,说不出地有点怪。
“风湿。”
少独行轻描淡写道。意琦行点点头,心思浅也就没再多问。
药也差不多要放凉了。少独行拭干身上的水渍,慢慢端起碗来喝了下去。
“这什么苦药啊。”
少独行眉头皱着,向身边的侍候人抱怨道。说来有意思,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最耐不得吃苦药。
“抱怨有什么用。倒不如换个方子,至少把药汤换成丸药。”
晏成君说着近前,将他手里药碗接过拿开,把盛着蜜饯的细白瓷碟推了过去。
这些天病情突发,时好时坏。下半天刚发病的时候,何止是手不能便动弹,连带半边身子都泛着麻木。
“你可千万别跟老爷子露出来。”
佛公子身上不好,见他这样还不心急,一着急难免又勾起旧症。
少独行不肯躺下,只靠着凭几坐着,身上稍稍盖了一幅衣被。这一日,照旧只是看书,身边的人也不敢过来相劝。
“倒不如躺着,让人以为你是在歇午觉。”
少独行点点头,这才躺下睡了一会儿。一觉睡起,感觉身上好些,又是靠着凭几坐着,手里照旧一卷书,一行行看去,奈何不能写字。
晚上,晏成君跟着佛公子回来,服侍他那边歇下,便立刻赶来看望。意琦行对此事一无所知,只听晏成君找少独行是要吃宵夜,便腻着跟来。只怕少独行错过精彩的段子,把老爷子如何痛扁和尚头的戏码,连说带比划地讲演了一遍。他也是好意了,只觉得少独行闷在家里不出门,不知道多没意思,故意找些话题来提起他的兴致。可他哪里知道少独行心情淡落的缘故。晏成君看在眼里,想要稍微提醒他,又怕这孩子有口无心藏不住事,别在佛公子面前被看出了情形。
“死生有命。”
少独行不以为意。这病说起来不轻,可反正没药医,到底没什么了不得的。
少独行是四公子云桓所出,还没出生父亲就已经亡故。当年伏婴师下毒害死晏云桓,余毒也波及到少独行身上。此毒随身体长成而发,为了减缓毒性发作,少独行一直在服用抑制生长的药物,以至于如今看起来,竟然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身体发育,特别是骨骼生长的程度,影响到修行武学的限度。这所中之毒极其厉害,即使服药克制,少独行性命仍然被操纵在伏婴师手上。
这病起初并不碍事,只是会令人感到身体无力、容易疲劳,渐渐发展成全身肌肉萎缩的状况。身体发僵不能行动,就连吞咽食物也会变得极其困难,最后呼吸衰竭而丧命。何等无聊的死法,倒不如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在战场上拼掉性命。只是佛公子不容他这样做,而他自己也不愿任性行事,伤了佛公子的心。
“魔城也算不小的地界。你说魔城那边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
侍候人摆上夜宵。少独行吃了一碗汤面。晏成君就热酒,随意吃了些小菜。意琦行先头只���不饿,剥了十来颗松子仁,满满的一壶凤凰单丛喝下去,不知不觉又捡起一个烫面软软的豆腐皮包子。
“左右离不开吃,也没见你惦记点别的。眼下要去魔城——对了,我还是告诉你个好吃的吧。”
少独行亲自到过魔城,当然知道那边有什么好吃的。
“魔城有种名吃,叫做僵尸肉。看起来是腊肉的颜色,闻起来气味特殊,生吃是绝对不相宜的。必须火烤,烤过之后再放冷了,用刀片片削下来。嚼着特别劲道,细品起来还有股豆干味。说不定下酒不错。不过不能多吃,吃多至少要犯肠胃病。”
意琦行满脸认真地听着,听了末尾,才知道少独行蒙他的话。这哪里是什么魔城名吃,分明是军中断粮的景况。名为僵尸肉,想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什么闻起来气味特殊,那分明就是一股腐尸的气味。
“那你们也能吃?”
意琦行禁不住皱眉,虽然有点恶心,倒还没把手里的包子丢了。战场上艰苦卓绝,银蟒家后辈就算还没上战场,也都经过特殊磨练。体格加上肠胃都是铁打出来的。就拿意琦行自己来说吧,带毛的老鼠,大只生蝙蝠,全都带血吃过。他还���米糠麸皮,一锅不知名菜叶煮起来,黏黏糊糊不知是什么颜色,吃到嗓子扎扎的还得往下吞咽。可即便如此,想到吃僵尸肉的味道,胃口还是翻腾了下。
“吃呗。老爷子带头吃,反正饿极了嚼得还挺香的。”
“哦,那说明还能吃下去。”
意琦行喝了半杯茶,胃口消停下来,又不自觉地咬了一口包子。
战场上能吃就能活,胃口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神经必须强悍。意琦行分明有这天赋,倒也不愧银蟒家后辈。
当初银蟒家强渡黑潮,虽然因为兵力悬殊没打下来,到底重挫了魔城锐气。那还是狱天玄皇崛起,威势正盛的时候。原打算从通往儒门的地狱道进兵,没想到居然受挫。原也不甘心,想着隔两年再度开战就能打下来了。谁成想妖仙道竟然升级,银蟒家不但顶住魔界攻势,还渡过黑潮打过来,一场兵临城下的恶战,打得魔城始料未及,慌张失措,连暂时迁都计划都安排好了。幸而银蟒家兵力不得后继,长驱直入杀了一回,没等魔城反扑兵力合拢便果断退出,没让对方占到任何便宜。
魔城吃了教训,为求稳妥,转而计划从佛门那边寻求突破。刚好那时候,佛乡兵不血刃地将云鼓雷峰收归麾下,兵势正盛之际,正有攻伐魔城之心。魔城处在三生五行之外。儒门与佛门境内,都有若干被视为禁地的所在,正是各自封印黑潮和红潮的地方。佛门有涌出红潮的地穴。为了进攻魔城,佛门打算扩大红潮的出口,为免红潮溢出,扩开的同时以法阵压制。打开入口之后,佛门计划以法阵护持,强渡红潮抵达魔城之下。在佛乡看来,魔城足以自恃的天险只是红潮。只要越过,就可以将魔城置于掌中。
扩大红潮出口的计划一路顺利。佛门架设法阵,从红潮中逼出一条通道,直到兵力进入才开始出意外。法阵突然失效了,通路被毁,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虐佛乡,死伤不计其数。战略失败。天佛为封印红潮,建造忏罪之墙,彻底放弃了从佛门境内进兵的计划。
法阵是关键吧。不过,同样面对天险,银蟒家的战果远胜佛乡,却不仅仅是因为妖仙道。银蟒家特殊的体质,可以在极寒环境作战。克制黑潮要以冰封之术。妖仙道以极寒术法冻结黑潮,也只有银蟒家人的体质才能配合,在如此低温环境中与魔城作战。要冻结黑潮,必须把温度降得极低,以至于生铁轻轻一敲就能粉碎。最初,法阵能长期稳定运行,可温度却还不够。在黑潮无法完全冻结的情况下,银蟒家拼死作战,只能与魔城打成平手,彼此伤亡都很惨重。随着法阵进化,所能达到的温度越来越低,足以将黑潮完全冻住。自此以后,银蟒家每次对战魔城进犯都能轻易取胜。儒门境内,能涌出黑潮的地穴尽被封印。魔城无法战胜银蟒家,又无法像对付佛乡那样利用黑潮,无可奈何,便与儒门暗中订立了和约。
儒门没有继续进兵,只封印了地狱道的出口,并在此之上建立无佛寺。银蟒家人体质虽然耐寒,在极寒环境中艰苦作战,仍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为耐寒而修炼成极阳体,自身便无法再生下孩子。以修炼极阳体对付魔城,乃是万不得已的手段。和约订立之后,儒门再没有对魔城主动用兵。为了封印地狱道而修建的无佛寺,成为对防守魔城进攻的堡垒。银蟒家人轮流驻守无佛寺,以免在极寒法阵的长期影响下,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之伤。
银蟒家是儒门血统最高的家族之一,却有不少人身为极阳体,原来都是后天修炼的缘故。这些人自己大多没有生下子女。虽然与其他家族的人成婚,但依着儒门血统继承的规矩,所生的子女都不能归于自家。银蟒家效忠龙首,也为此忠诚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无佛寺墙上的壁画,记载了银蟒家的武功,却也让人心情难过。银蟒家人亡故,都埋骨于无佛寺。伤残退隐,自觉不久于人世的族人,往往会选择在无佛寺度过余生。
听少独行说起无佛寺的来历和过往,意琦行目光里不禁有些怅然,心情也为之震动。先前虽有所知,却从来不似这般感同身受。这半年来,亲眼见到少独行隐忍旧伤,若无其事,不禁感慨更深。
“你也当自己是大人吧,别老是孩子样。这回跟老爷子出去,凡事用心学着,别就只惦记着吃什么的。”
澡雪见意琦行坐在那里发呆,以为压根没有在听,不禁气得推了他一下。
“我知道。”
放在平时,意琦行定是会顶嘴回去。如今却只应了一声,似有些走神地呆坐着。
“你俩也真是的。说好聊些轻松的,却又成了这么一副生离死别的口气。”
晏成君从旁淡笑道。他晓得少独行之心,也知道他和意琦行两人之间,必有这样一番谈话。他两人出身相仿,感情更是天然亲近。以少独行那素来稳重沉默的性格,罕少说这么多。大概是思忖自身,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些话倘若存在心中带走,未免辜负这一世兄弟的情分。
“我早就是大人了嘛。”
意琦行瞥了澡雪一眼,转向晏成君和少独行,抱怨道,
“还就不是你们?一打大仗就拿年岁压我。这次攻打魔城,要不是我找到老爷子那,还不带我去。”
“好好,知道你是大人了。这不带你去了么。”
晏成君大笑起来,就着自己的杯满满斟了一盏酒,推到意琦行近处。
“来,酒也喝一杯,别说还拿你当孩子看。”
意琦行不擅饮酒,此时却端起酒杯,忍着辣气一口气仰了下去。这酒是烫过的,落到喉咙里滚烧,由不得皱眉吐气。
进攻魔城之战,黑潮对银蟒家来说不足为惧。关键是渡过黑潮之后,如何应付那位以用战著称、名满天下的魔皇,还有他身后厉族和鬼族的兵力。
这位魔皇好年轻。见过的人都说,看面容不过十八九岁。可从魔元汇聚之时算起,至少有上千年了。魔元被静养在异度魔界的六欲天池,沉眠数百年岁月。魔界所有的记忆都归结于魔元之内,足以让魔元造就之人拥有成熟心智。可惜在魔胎之身被生出世上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被强大的外力击成碎片。魔皇武力强大,可性情却飘忽难测。对付这样的敌人,硬拼划不来,必须用诡计……这些罕为人知的内情,其实都是通过邪儒宗才了解到的。提起此人,虽然性格一无可取之处罢,可抛开这一层,却又觉得此人无论见识能力都无懈可击。
魔皇善战勇武,更兼背后辅佐他的那位妖皇,智计深邃难测。原来的黑狱之主狱天玄皇,鼎盛时期,从魔龙殿迎娶这位妖皇为后。进攻佛乡的时候,玄皇和他手下最强的战将鬼王,全都战死外。鬼族兵力受到重创,这才给弃天帝以可乘之机。弃天帝取下魔城,原打算作为进兵通道。可魔城以天险为凭,易守难攻,出兵也麻烦。考虑暂时不会由此出兵,弃天帝便修筑魔城,用来防御可能自地狱道而来的攻势。后来为政局稳固,又亲自促成堕神阙与其养子魔皇的婚姻。
妖皇主政魔城,起先不过是倚仗着魔龙殿的威势,可经营这些年,也有了羽翼丰满的实力。到底是魔龙邪主亲自教养出来的,无论处理政事,还是摆弄权谋心机,都是一流手腕。魔城亲贵重臣皆是鬼族,以手握兵权之人居多,多年来在妖皇陛下俯首称臣,足可见其御人之道。只不过,妖族毕竟是外来人,鬼族的拥护忠诚,只不过是建立在同仇敌忾的立场上。儒门与佛乡联手进攻,必定给魔城造成极大压力。战局还未开,就听说战败之时,鬼族和妖族将会被区别对待,何等动摇军心。
“如此保全魔城妖族,全了龙首旧交,也算对得起邪主亲王的托付。此外还可以分化敌营,在魔城高层制造分裂——端的是好策略。”
龙首为晏成君之进言,特意赐给他一柄极其精致的短刀。刀柄刀鞘纯白一色,乃是最上等的月光石打磨而成,再以大颗精心雕琢的蓝宝石镶嵌。
“难得锋利啊。”
少独行单手拨开刀鞘,指尖在锋刃上轻轻拂过,喜爱之余不禁轻叹笑道。
“若喜欢留下便是。”
“我可不要。”少独行微然而笑,“龙首特意赏你的东西,来日见我带着,那算怎么回事。”
分明是一把宝刀,却令人赏心悦目。龙首属意晏成君,任谁也看得明白。
自千宫入内以来,晏成君对待刀龙家,态度不是避开就是退让。反观刀龙家的态度,却是处处紧逼,盯着晏成君一心想找出错处。
晏成君向龙首进言,提出保全魔龙殿妖族,无非是分化魔城的策略。谁知竟然也会被人议论说,之所以一心想保全魔界妖族,还不是因为与魔龙殿的那段父子之情念念不忘。龙首一笑置之,可如此闲话传开,毕竟容易引人猜忌。有刀龙家处处作梗也够了,如今又添上白狐家,只觉得再怎么提防,也难免着了他们的暗算。
“且随他去吧。”晏成君伸着懒腰,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心里有数,大人您只管放心养病。”
太史侯入宫,位封谨成殿。少独行一直守着身份地位称他大人,在宫里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里还这么称呼,怎么听都别扭。
晏成君总拿他敬称太史侯的事来调侃他,以为他做人太过严肃。两家原是世交,除非公事的场合,称呼向来很是随意。太史侯名君辰,自佛公子以下都叫“阿辰”的,偏少独行就那么“不敢当”。先前是“小辞他哥哥”,如今因着宫中的身份改口,不是“大人”就是“谨成殿”。
“就算要礼数周全,也没有这么客套的。虽说待人尊重也没错,可如此郑重其事地敬语起来,难道就不显得生分?”
“就是的么。”意琦行忍不住插言道,“一听你用敬语称呼他,我这汗毛就要竖。说来也怪了,一样是青猫家的人,怎么对小辞就不那么客套?”
“他才几岁。”
枫岫只是孩子,随便称呼也罢了。太史侯却已经是他行过拜师之礼的,自然应当格外尊重。
“如今宫里也够看了。简直什么人都能在龙首近前出入。”
千宫入内月余,雨宫也开始出来走动。先前被龙首罚了闭门思过,如今差不多日期已满。他这一出,晏成君更是不再往龙首跟前去。
“有口无心之过。”晏成君淡然一笑,“何况龙首对刀龙家的人,向来都是轻拿轻放。”
“有口无心?”少独行不以为然道,“再这么犯蠢一回,我看他不如死了也罢。”
刀龙家派势嚣张,白狐家又从旁煽风点火。照这么下去,终究有一场大乱。
“还是静观其变吧。”
晏成君淡然一笑。刀龙家步步紧逼,银蟒家却极力克制。龙首都看在眼里,也该有所思量了。
龙首信重银蟒家,却向来偏袒刀龙家宗室。千宫入内,自有刀龙家世代执掌的御廷卫归他继承,岂是如亲王抱怨的那般无权无势,非要让他执掌内廷兵权才罢休?如此贪心不足,想来龙首心中也会厌弃。贵为亲王兄弟,身份再高终究也是臣下,惹动龙首怒气,刀龙家主也不是没有在御前谢罪的先例。
“身居上位者必定以大局为重。就算不能持中公允,总要审时度势。”
晏成君声音淡然道。听他所言,仿佛深深信任龙首,可仔细听来,却透出旁观者的冷漠。
君臣地位有别,可人心冷暖自知,却并无相异。这些年来,看惯了龙首对刀龙家的纵容和维护,也怪不得他对龙首疏离,心生厌倦。
他并不打算一直这样隐忍下去,只不过想借此机会看清龙首的态度。佛公子效忠龙首多年,一片忠心,百死无怨。他不是佛公子,来日继承银蟒家,与龙首之间,最多不过是看在佛公子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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