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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戏剧
他大概以为自己刚刚亲手将我推下了高楼吧?而事实上,毫发无损的我正站在他身侧,兴味十足地观赏着他因陷入幻觉而仓惶无措的样子。看来手刃罪人惩奸除恶并未予他以分毫快意,这倒全然在我意料之中。我窥视他已有时日,很早便发现他其实只是个软弱的普通人,即算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小秘密,仍远不是当超人和英雄的材料。如今行至这种地步,我想,也并非他所情愿,更多的恐怕是无可奈何与逼不得已,好比是一匹马,被鞭子驱赶着,即使前方是无底深渊也不得不走下去。在他身后挥动鞭子的并不是谁的亡魂,恰是他自己的种种不忍,见生死别离不忍,见无辜蒙难不忍……软弱得几乎令我都要可怜起他来。我贪婪地捕捉每一帧他濒临崩溃的神情,看他翕动鼻翼,如同窒息般地剧烈喘气,似惊惧万状又似无声痛哭,我感到了对于他的欲望,空前强烈。
这欲望最初便是因他而起。那一回,他为换取搜查令自演了一出蹩脚的苦肉计,我看着他惨淡如同死灰的脸上淌下殷红的血,将他眼底灼灼的光衬成了两星未灭的残火。我忽然间想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在天文书上看到土星光环图片时的感受,那时我尚年幼,只觉得心神都为那绚烂无匹的光华所摄——那样灼人的艳色,怎么会来自一颗永驻于寒冷与黑暗中的,由岩石和坚冰构成的星体呢?而那一刻,我不期地重温了孩提时代的惊异与震撼,看到鲜血从他的脸颊划过,我竟以为是他眼中密布的血丝化作泪水流下。
欲望自此凭空滋生,如同万里炎阳碧空之下平地钻出了一团影子,从此铺展覆盖在我心头一隅,划出了一片变幻不定、朦胧未知的区界。这不得满足的欲求如同强烈的饥饿感一般,起初还会令我感到不适,但随着见他的次数益多,便渐渐习以为常,而到后来,我甚至能从对他的肖想中汲取力量——那是令我压抑于心中、以往尚不曾觉察的恶念重生的力量。我好奇若叫他得知我之后的一切造恶都可溯源至当初他赋予我的灵感,他又会露出怎样动人的表情?我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已因为剧烈的头痛昏厥倒地——就好似故意配合我一般。
我驱车疾驰在空阔的公路上,窗外飞逝而过的景物由成片林立的玻璃写字楼变成了兀自孤立的水泥电线杆,只有铅灰色的浓云一直沉沉压在前方地平线上,像连绵的石山从天顶倒悬而下。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这正称我意,雨夜最宜作精彩戏剧的背景,而今夜的天时是注定不会被辜负的了。我想象自己站在乌云翻滚的天幕下高声咏叹:“这狂暴的夜晚啊,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怀着难以言喻的期待之心,不时地从后视镜中观察犹自在后座上沉睡的人,愈发觉得不可思议——我并不指望常人能理解,我所以热衷于犯罪,实则是出于对艺术之美的求索,然而在被规则与理性所束的日常生活中,真正的诗意与激情早已不复得见,热烈的情感日趋平淡,鲜明的悲欢变得模糊,人们循规蹈矩日复一日,即便彻夜狂饮寻乐也不过是既定框架下的另一种模式。在当今的社会,酒神已失却了其立锥之地,艺术也丧失了她的生命,正是这一切迫使我转向事物的恶面,极乐与至美尚得以保全之地。比起罪犯,我想我更应当被描述为一名孤独的剧作家,惨淡经营地创作剧本,不辞劳苦地亲身演绎,以期向世人揭示他们憾不能见的美。而他的出现有时却令我的信念动摇,我并不明白,为何身穿刻板的制服,从事庸常的工作,例行公事一般无趣地生活,他的存在仍像一首冷雨中吟诵的诗。
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雨滴在车窗顶端汇聚成流,颤抖着沿着透明的玻璃滑下,蜿蜒的水迹顷刻又被更大更密的雨点覆盖。我决定不再去品读他的诗意。此刻我只渴望他流泪的样子。
我把车停在路边,从他的西装外套里摸出手铐,半搂半抱地将他架出车外,雨水瞬间淋湿了我们,他的白衬衣半透明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削薄的轮廓。他比我想象的更轻,身体又软又凉,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挂在我肩上,倒令我生出一种前来荒野抛尸的错觉。我扳过他的脸想看他是否已转醒,却不期在他滴着水的凌乱的额发间看见了那道子弹穿过留下的伤痕,狰狞的伤疤和惨白的脸,让他愈发像个死人。我想象着他中弹的样子,继而又回忆起他面布鲜血的样子,忽然觉得欲望、怒意与妒火俱已忍无可忍——我想亲手让他流血、疼痛、呻吟,我但愿造成这些创伤的都是我。
我将他拷在路灯下。昏黄的灯光从头顶照下,将我们笼罩在其中。在这光束之外,世界彻底消失在了黑暗里,只留下风雨声空洞地作响。这不禁令我产生奇妙的联想,仿佛我正站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在我目所不能及的暗处,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俱是观众,正静默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想象中的画面令我亢奋莫名,我近乎粗暴地将他的衬衣下摆从腰间拽出,企盼他能即刻转醒。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生与死是如此泾渭分明的两种状态,而并非只是各项生命体征参数的差别,而出现这种新的认知,大约是因为第一次我不仅仅将一个活人当做道具或布景之类的死物——我需要他与我共演这一出戏剧。
雨势渐缓了,灯光下的雨丝隐隐透着亮,像坟地里漂浮的磷火,又像墓碑前飞舞的流萤,它们纷纷地扑向他,噬咬他的肌肤,钻入他的身体,啖饮他的血肉,我甚至怀疑这个过程若持续下去,他便会慢慢分崩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逐水而去,或是落在尘土里再难辨其形。无怪乎我如此作想,眼前他的容颜憔悴,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如同一朵已然开败的白色的山茶花,又经过一场急雨,注定是逃不过凋零的宿命了。
出于一种当时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情,我伸手擦拭他脸上的水痕。这时忽然感到掌心下有如寒蛩破土般细微无声的动静,于是我放开手,只见他睫尖轻轻颤动了几下,随后便睁开了眼睛。不知是因为昏迷太久还是雨水入眼的缘故,他的视线始终是一种失焦的状态,像隔着云气一般空空濛濛,倒显出一种与平素截然不同的赤子般的天真稚拙来。这教我心生好奇。那天他问我是何时沾染了“恶”,如今我也想知道,他又是从何时开始背上了“善”这块西西弗斯的巨石,从此开始负重跋涉,步履维艰,直到在这场无尽而无益的苦旅中耗干了心血乃至生命的呢?他也有过轻快无忧的时光吧?有过承欢父母膝下、开心了便笑,疼痛了就哭的童年?那么,若我一层层剥去他后天长出的坚忍的外壳,会得到他隐藏起来原本的样子,还是会最终什么也不剩?我松了松他的领带,解开他扣得一丝不苟的领口,我并不吝于尝试一下。
他这才终于发现了我,随即像受到极大的惊吓一般瞪圆了双眼。然而接下来我预想中的反抗挣扎却并没有发生,他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坚决地闭上了眼,再过了片刻,连原本惊恐的神态也趋于安宁了。我猜想他若不是把我当成了不散的阴魂,就是把这一切当做了一场噩梦吧。这着实令我恼恨,他必须保持清醒和敏锐,如此方能与我早已为他安排好的角色融为一体,并回馈以真实动人的表演。
“以自我催眠来逃避不愿面对的现实,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懦弱的人呢,石川警官。”我伸手探入他的衣领,沿着嶙峋的锁骨徘徊摩挲,并愉快地感到了他身体不自觉的颤栗,“还是说你常常梦见我对你做这样的事,以至与真实相混淆了?”
他蓦然睁开了双眼,在黯淡的光线下我仍清楚地看见他满含厌憎之情的视线如雪亮的刀光笔直刺来,如武士之居合术,让我本能地偏过头去以避其锋芒,以为险些要在这一招之下毙命于���了。他这时也发现了自己被反拷住的双手,挣动了几下,见无济于事便不再做无用之功,只是一言不发地以全然戒备的姿态死死盯着我,神情似极一只正与天敌对峙的离群的幼兽。我们就这样僵持了片刻,他眼底始终幽幽燃烧着一团漆黑冰冷的火,不知为何我就是明白,他这是已孤注一掷将全部的精神力量付之一炬了,于是我不免生出些不详的预感,忧心这火焰会毫无预兆地被雨水浇熄,和这一幕戏剧会在高潮来临的前一刻戛然而止。就在这时,雨又下得大了。
僵局被打破只在刹那之间,当我将手伸向他腰间的紧束的皮带时,他终于顿悟到我真正的意图,原本强作出的镇定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满脸不可置信的慌张失措,在我看来倒堪称赏心悦目。他剧烈地挣扎,却反而更加方便了我的行动,我听见他以手铐撞击灯柱发出的声响,一声一声接连不断,混杂在轰鸣的雨声中如同沙场上号令冲锋的锣鼓,这令我愈发亢奋,不自觉地加紧了手头的动作。当他的西裤被我褪至脚踝时,他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反抗。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声音中未能全然掩饰住的惊恐令他的质问听来只是虚张声势。我不由失笑,因为我能想到的任何一句诚恳的回答都不免流于低俗,我只好以行动作答。我将身体贴得更近,双手压在他肩上,埋头吮吻他的喉结,隔着单薄的衣料我感到他的身体正瑟瑟发抖,幅度之大有如濒死的抽搐。于是我索性圈住他的后背,将他牢牢禁锢在身前,比起初见时他急遽地消瘦了,如今已近形销骨立,若不是他不时的挣动,我当真要错觉自己正抱着一具人形的骸骨。但这可怖的想象不仅未使我丧失兴致,反倒将我从对他可能半途死亡的忧虑中解脱出来,我隐约有些明白,即便他化作一具尸骸乃至一副白骨,只要想到这曾是他的魂灵栖居之所,我便能勃发欲望。
“你这个疯子!”他声音沙哑地怒斥我,然而身体的虚弱夺走了他愤怒的力量,他斥责的话音也被雨水湿透,在我听来倒像是绝望欲泣地哀告,不,更像是不堪情欲的呻吟,又或者,是爱侣之间似嗔似喜的喃喃软语也说不定呢。于是我暂时放开他已布满淤痕的颈项,停下来看他。他仰着头,任由从天而降的暴雨迎面砸下,在他的脸上碎成细小的水珠沿着发梢和尖削的下颔成串地滚落,我几乎疑心他是想就此溺死在雨中。在我只不过对他做了刚刚那些事之后,他已嫌恶得不肯正视我,这让我十分好奇接下来他该当如何。
“你尽管这样想吧,”我根本不屑置辩,只是将食指与中指生生塞入,“如果这能令你觉得好过的话。”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清隽的面容瞬间扭曲,他双眉紧蹙,牙关紧咬,隐忍着不肯痛呼出声。我自认平素是极能克制情绪的,但他这般逞强的模样却莫名地激怒了我,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施虐的欲望,粗暴地用指甲狠狠刮擦起内壁,很快便感到指尖被温热的液体浸润,大概是见了血。就着血液的润滑胡乱地扩张了几下,我便抽出手指,挺身而入。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无法分辨那是一须臾、一瞬、或是一刹那——我的神识已溺毙于排山倒海的快感之中。我只能听凭本能不断地抽动身体,每一次倾尽全力的撞击乃至其间摩擦带来的微小刺痛都令我登临极乐。他的皮肤冰凉,可内里却是意想不到的炙热,我一度臆想自己变作了一根蜡烛,在他的体温下渐渐融化,化成蜡油将他填满、密封……我狠狠地掐住他的腰肢,又恍惚觉得自己是一名舵手,在怒海惊涛中只与身下这一叶小舟为伴,而他被巨浪拍打着,颠沛起伏,不能自已,全然由我支配……我当时沉浸在迷幻癫狂中,实在已顾不得观察和记录他,只依稀记得在我不容抗拒地分开他的双腿时他也曾极力反抗;在我抚过他面颊时指尖也仿佛触到过不同于冷雨的微温的液体;甚至在我最纵情肆意,将两根手指也一同探入弄他时,曾隐约听见他哀求我停下来……可到最后,一切止息,我终于可以清醒地审视他时,他已毫无生气一动不动了,无力合拢的两条长腿大张着,身下的血迹污迹都已被雨水洗去,只有满身青紫的淤痕在惨白的路灯光下分外骇人,活像一只被弃在路边的破败的人偶,于是我不得不疑心方才关于他挣扎、流泪、示弱求饶的模糊印象都不过是我光怪陆离的记忆映出的虚像,真实的他一直如一件死物一般从未对我做出过任何反应。
这不确定性令我心烦意乱,我凑近他试图从他的表情里一窥端倪,他抬起眼帘,看向我。他的目光变得滞涩而潮湿,像一线细细的水流从锈迹斑斑的废弃管道中迟缓地淌出,滴在我破溃的皮肤上,渗进了很深的地方。淋了半夜的雨仍旧干燥的某处,忽然间湿了。我不能自抑地俯下身吻他,他额上的弹痕,单薄的眼皮和纤长的睫毛……我擎住他的下颔阻止他偏开头去,另一手将他已经敞开的衬衣捋下被拷住的手腕,随后咬住他凸起的锁骨,再度进入了他。
这一次我温柔而节制,可他也彻底变成了一只人偶,不出声不动弹地任我摆布,即便我握住他卖力抚弄,也最多只得他两声低喘,这不免令人扫兴。我们身旁的路肩处已积起了很深的水,在灯光照耀下亮得像一面镜子,映出我们的行事。雨滴不停地打在水面上,漾起的涟漪让他的倒影摇荡不定,倒比真人多了几分生机。我将他的腿架在肩上,看着水中的他风情万种地晃动腰肢配合我,随着我加快频率,他的影像也好似招架不住一般地急促喘息起来。我心满意足,好像得到了两个他,一个以演绎悲剧之美,摧残折堕如他这般的人,趣味远非听裂帛碎玉、看宫苑倾圮可比;另一个则可以温存爱惜,罗帐红烛,销魂蚀骨,也教我偶尔纵享俗世之欢吧。我想起一篇小说里的愚弄世人的笑话——“镜子与交媾都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增加。”——而我此刻竟要为这两件可憎之事着迷。我脑中甚至有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若我和他有不一样的开始,是否现在水中所见的虚影才会是真实呢?——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退出他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依旧很凉,额头却滚烫,我打开手铐,执着他一直被铐在背后的双手拉至近前。这双手曾不止一次地揪住我的衣领,我知道它们是极美丽的,带琥珀光泽的指甲被修得平钝,指尖是微微的粉白色,看上去荏弱实则充满力量。现在它们却因为血流不畅而变得冰冷僵硬,泛着青白的颜色。修长的手指呈痉挛般的形态,教我想起考古纪录片里掘出的那些生前被活葬之人的手骨,也是这样诡异可怖地扭曲着,在绝望和恐惧中挣扎至死的痛苦,即便化作了森森白骨也无法释怀吧。他在我面前极力掩饰的痛苦终因这双手而曝露无疑,我感到了和第一次剥去他全身的衣物时同等的餍足,我总算无遮无掩地见过他的肉体及灵魂。
离开前我替他把衣物穿回,衬衣扣得严丝合缝,这并不是为了抹除罪证——我慷慨地第一次在现场留下了证据,确切地说,在当事人体内——以示这一次的特殊意义。若他愿意,大约能凭此轻松取得搜查令了吧。雨已经停了,一丝晨光透过层云的缝隙漏下,我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雨后的清晨如处子般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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