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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designer20 · 4 month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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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與始
救護車在無盡的田野之間飛馳,淒厲的警號劃破了寧靜的冬夜。
車胎輾碎了凍土,冰與泥四濺在沒有生命的野草之間。
黑暗籠罩着每個角落,只有車頭燈光勉力將之推開,但它瞬間又收攏回來,燈光的努力彷彿枉然。
暗夜與寒風吞沒了眼前的路面,並將目的與意義籠罩在一片黑色的未知之中。
***
全身灰色的農夫躺在地上,那雙早已失去神采的綠眼睛半開半閉,只有在心外壓時才有所抖動。農夫的家人坐在客廳內,一臉沉重地望着你們在另一側忙碌。
你們前來接替現場救援的同事,現在輪到身為EMR初級救護員的你,以及兩位PCP中級救護員 - 師傅與他的拍檔 - 開工了。
30下按壓,你無意中用廣東話數了出來。心外壓如炮火般轟擊病人的胸口,大肚子如暴浪般不斷起伏:轟、轟、轟。病人的觸感猶如學院中那些心外壓人偶,你驚覺生物與死物原來沒有多大差別。按壓結束,拍檔隨即利用BVM手泵進行人工呼吸。
三分鐘,你開始冒汗了,但你咬着牙根繼續奮力按壓。四分鐘、五分鐘……與拍檔幾次交換施救後,疲憊讓你不得不運用上半身的體重來代替體力,硬是把手臂壓下去。目光的角落,師傅已在病人前臂開設IV靜脈輸液,並讓一名家人握緊��理鹽水袋。
「No shock advised。」Lifepak生命跡象監視器/去顫器再次播出生硬的機械男聲。病人心臟已徹底停頓,根本無法實施去顫。然而你掃視End tidal末端二氧化碳的讀數:28。正常讀數應是35-45,但你見過讀數更差卻依然活著的病人,那組不斷跳動的綠色數字帶來了一絲希望。
25,21,23……
你的雙掌一下一下地轟擊那塊貼滿電極及去顫貼的灰白胸膛。平靜的心電圖再次泛起了波浪,你成為了他的心跳。
18,23,19……
師傅從藍色的創傷袋中拿出了EZ-IO骨鑽。這是你第一次目睹IO骨內輸液,但你並沒有感到樂觀。用到了IO,代表病人的靜脈已經萎縮,IV已無法繼續輸液。沒有足夠的液體維持血壓,血液循環將難以繼續下去,更遑論病人早已沒有心跳。
20,21,17……
大門響起了沈重的腳步聲,消防增援到場了。壯碩的女消防員抱著兩支氧氣筒進場,為急速消耗的氧氣帶來了補充;資深的男消防員將一部Thumper自動心外壓機安裝在病人胸前,你們終於不再需要費勁地實施心外壓。機械活塞有規律地打出強而有力的按壓,病人猶如人偶般隨之上下抖動。
18、25、16……
拍檔讓你跟消防員們一起忙碌,然後與師傅一起跟病人家屬談話。談了不久,年輕的孫子哭了起來,他的母親在一旁安慰他。一整枱的親屬全都沉默不語,桌子上放着一本聖經。
綠色數字繼續跳動,但師傅的神情並沒任何改變。他探一探脈搏後,宣佈最後的判詞。
「不用繼續了。」
你驚訝地望向師傅,再低頭望向那具沒有氣息的軀體。這句話對你而言相當唐突,但大家好像早已明白眼前的事實。
倘非第一次接觸這種案例,你應會察覺整場救援早已超過MCP醫療控制指引所建議的30分鐘時限。
「病人沒有回復自發呼吸,也沒有脈搏。到了這種地步,End tidal和殘存的心電活動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鬆手之前,你還以為病人仍能甦醒過來,只要繼續下去便可以了……
鬆手之後,你忽然意識到由這一刻起,病人已不再是病人。
這是你第二次終結救生。
消防員關上了Thumper,灰白色的驅體終於不再抽動,永恆地靜止下來。
師傅讓你到救護車中拿來白布。
蓋布之前,RCMP警官請你打開農夫的一隻眼睛,以拍攝瞳孔留檔。當你撐開那片鬆弛半閉的眼簾時,那枚本來缺乏神采的綠眼睛變成怒目圓睜。它永恆地盯著天花,彷彿隱藏着一句句來不及說出來的疑問。
白布蓋上,永遠埋葬了一切的悔恨。
屋外,救護車與消防車之間洋溢着一片輕鬆的氣氛。收工了,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來的是RCMP皇家騎警的事,同事們倚在車旁閒聊旅行、家庭。
唯獨你靜靜地坐在救護車內,望著眼前那台空著的電動擔架。側門打開,師傅探頭進來和善地說:Good Job。
Good Job?
此時此刻,你真的不知道該想什麼。
***
深夜,救護站的床上,你盯著黑暗的天花。
第二次了。
你不是第一次目睹生命的終結。年少時,你曾經歷過數名親人的離逝;在故土的抗爭期間,你早已接受了自己和身邊人時時刻刻都可能遭受橫禍。抵達這個國度後,你至少也在實習期間經歷過一次同樣的案例。也許如此,你以為自己對「死亡」這件事已經沒有太大感觸。
然而今次終於把你震住了。
目睹生命結束是一回事;但明明已經奮力拯救,生命卻第二次在你手上流逝,這是另一回事。
無論心外壓幹得多麼筋疲力竭,無論動用了多少高級治療手段,結果仍然是一樣。Thumper、EZ-IO、Lifepak……這個北美小鎮的救護裝備,可能甚至比故土的消防部門有過之而無不及,但結果有差別嗎?
兩次的心力交瘁,兩次的生離死別。
「你知道30年來我用CPR成功救到多少人?一個。」從鄰市消防局退休的拍檔說:「這兒地廣人稀,就算家屬打911,我們最快也需要15分鐘才能到達現場。即使救醒了,十之八九很快會再度復發,��至會成為植物人。」
既然根本救不到人,我們究竟都在幹什麼?我們的工作還有什麼意義?
師傅說:「我們的工作並非起死回生。不,這是上帝的工作,我們的工作是給予病人最大的生還機會。」
你開始理解:為什麼師傅、拍檔、以及其他資深的救護員常常表現得一派輕鬆、嬉皮笑臉似的。
因為他們不得不讓自己輕鬆下來。
很久以前,童年的你與家人守在故土某醫院的一角。醫生出來了,對大家宣佈不幸的消息,全家都哭了起來。十數年過去了,你再次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目睹了這一幕。
然後時光推移,回憶定格到故土抗爭的烽火之中,你回到那一幕又一幕在毒煙及槍火之間的奮鬥、搶救、以及失敗。
當時自己的角色跟現在並沒有多大分別,現在的你擁有了專業技能,擁有了經驗,不再是以前那名穿着反光衣的門外漢。這裏沒有高樓大廈,不會再有人向你頭頂開槍。你以為終於會救到人了,你以為終於不會再看見生離死別,你以為終於不用再看見現實。
直至現實的綠眼睛永恆地盯著你。
師傅說:「有時他們的時辰到了,便是到了。」
不忍再回憶了。你在床上反覆輾轉,試圖想一些笑話讓自己輕鬆下來。
心臟病的常見結果是什麼?病人死掉。
CPR 的常見結果是什麼?病人一樣死掉。
Lifepak與聖經有什麼分別?前者完全救不了人,後者至少不會標榜自己是醫療器材。
救護車需要什麼專門人員?神職人員,他們甚至不需要醫療訓練,只要懂得超渡儀式便可以了。
反正結果總是一樣。
***
床頭的對講機劃破了凌晨一點鐘的寧靜,將你硬生生從睡夢中抽醒:又要出動了。僅僅數分鐘,你們已經穿上全副制服,把救護車開出了大閘之外。
幸好,這只是一次轉院輸送。出乎意料之外,病人竟是一位歲半左右的小男孩。
金髮碧眼的小男孩坐在鎮上醫院的病床上,母親正在一旁看護。當他看見全副制服的陌生人接近,登時哇哇大哭。小小的四肢拳腳交加,害你們費了一番勁,以及母親不斷的哄氹,才能夠把他連人帶嬰兒椅抬到擔架上。
真是一名天生戰士!生病了也這麼活蹦活跳,平時肯定是個BB版Rambo。事實上,除了皮膚有點灼外,男孩的一切生命跡象都很正常。
「他幾天前發燒了,現在早已穩定下來,不過院方擔心小男孩可能還有其他的問題,��以才把你們叫來,把他送到鄰近城市的大醫院裏作進一步的檢查。」同行的母親說。
這一趟運送可不簡單。小男孩毫不合作,面對簡單的身體檢查,也不斷以哭鬧及拳腳抵抗到底。一番掙扎後,你終於成功把手指放在男孩臂彎上,探一探他的肱脈搏。然而縱使書本建議用這個動脈位來獲取嬰孩病人的生命跡象,你卻找不到任何脈搏。
同樣,Lifepak血壓計也測不出個所以然來,就算動用嬰兒版的氣袖亦然。看來他的手臂實在太幼,血管發展尚未成熟。也罷,小男孩如此精力旺盛,血壓不會差得到哪裏去。
既然探不到肱脈搏,拍檔建議就直接用聽筒放在胸口聆聽心跳吧。好辦法,但男孩可不這樣想。他堅決以行動表明拒絕,面對你的聽筒步步進逼,男孩不斷揮臂將之推開,小小的拳頭充滿能量,力度之大讓你這個成人也感到驚訝。這幾輪切磋已耗費了大半車程,救護車也差不多到達目的地了。
不過道高一丈魔高一尺,你們祭出了秘密武器:熊熊毛公仔!小男孩一抱着毛公仔,便慢慢地乖巧下來。伴隨著母親的哄勸,你們終於成功把聽筒放到小男孩的胸口上,完成心跳的測量。
「小孩子大哭大鬧才是好事。倘若他一聲不吭,連碰也不動,那就麻煩大了。面對兒科病人,重點是看他的反應,檢查生命跡象反而是次要。」師傅說。
小男孩抱着毛公仔,終於慢慢入睡了。
深夜的ER急診部與日間沒有多大分別。與往常一樣,你們經過停泊區大門旁的拘留病房。女警和被拘留的精神病人正在互相高聲爭吵,頭髮蓬亂的病人(或犯人)大喊大叫,好像是要上廁所或嗑藥什麼的。女警吼回去:我可不是你的朋友!
去廊一旁,一名剛剛被截肢的老人躺在病床上,那個失去小腿的左腿被高高吊起。他目光呆滯地望着一角,彷彿在等待什麼,或等待什麼的終結。
不遠處,很久沒睡的醫院保安正在沒精打采地守在一旁,與剛剛在拘留病房的那一幕吵鬧相映成趣,他的崗位好���是另一間拘留病房。
再過幾步,師傅跟幾名穿着防彈衣的PCP同事打招呼。聽聞在附近的原住民保留區,犯罪活動相當猖狂,因此這些準軍事裝備在這兒可是屢見不鮮。相比起故土的「白衣天使」,本地的緊急救護人員有時穿得更像��種部隊。
所幸,小男孩仍然睡得甜甜的,溫暖地抱着毛公仔,無需目睹這個荒謬的世界。
直至到達檢查房後,小男孩才慢慢的張開眼睛。一看到陌生的醫生,他終於又再充滿活力地哇哇大哭了。
這一刻,你感受到那份缺席了很久的快樂。
***
救護車在寧靜的田野間飛馳,駛向那地平線上的日出。
晨光漸漸地驅逐了黑暗,讓本來一片灰暗的田野慢慢地回復了綠色的生機,白濁的融雪反射着黎明的光輝。
黑夜並不是一切的終結,它只不過是一天的結束。這一天的消逝,卻迎來了另一天的誕生。熬過了慢慢長夜後,年輕的光輝終於在冬夜之中帶來希望。就如死與生、終與始,永恆不斷地循環。
明光為大地帶來了色彩,並照亮了眼前的道路。目的和意義不再是一片抽象的黑暗,而是地平線上那明確的一點。
那兒,新的一天正在迎候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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