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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 Wars characters in the cover of Vogue - Part 2
(Part 1)
Source: @adamdrivor in Twi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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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儘管我們都是孤獨的雙生 -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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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光景在你的腦中反覆播映倒回,你一次次奔跑、喘息、摔跌爬起,縞白無盡長廊的尾端,一盞燈紅明滅刺目,仿似女子邁出步伐之時,號誌朱紅暈散恍惚,焚焰燒燃燙痛膚表的光火,紅流漫天遍地,你撲地跪坐、發狠攬緊懷中的女子,鮮血自那塌陷腹腔溢湧匯聚,赤稠流體淌往你永恆無能抵達的彼端,淹滅那曾燒燃不歇的大火、覆蓋那仍佇立路口的燈誌,你瞪視鮮紅曳尾漫盡,於一路白廊割劃豔冶紅溝,流液最終觸及遠方燈紅之下嵌壁聳立的門扉,無形流體經底層縫隙滲侵而入,形似吃吞啖嚥。 你屏息,而燈滅。 從入村單向道上順路捎起你的老匠人,在村內叉路口便與你分道揚鑣。貨車朝另一路離去前,一手搭在車窗邊框的老匠人自駕駛座探出半個身子,他看了看你手機拍攝的照片,接著哈哈大笑了幾聲,夾雜濃厚天狼口音的英語便模糊不清地灌入耳中,你努力辨識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從那氣音與捲音混用的咬字裡勉強整理出大致方向與距此稍有段距離的訊息。 「謝謝你,但沒有問題。」你向精神抖擻的老人致謝,沒有解釋若沿途未偶遇熱心的老匠人,你是打算就這麼步行至地處偏僻的霧林。 老式卡車呼噴著燒燃不全的黑煙向另一側山頭晃擺駛去,整路不著調的走音小曲攜著午後微溫的天光,你短暫目送那遭遠方大山襯得越顯縮小的車輛行遠,然後轉身、攬緊懷中沉甸的木箱,邁步踏上與之分歧的小路。 自離開距霧林最近一處公車站,至此你已進入霧林邊陲,少許人工化的痕跡逐步顯露於立桿攀掛的纜線與密集度漸趨稀疏的木林,遺世匠村在至今仍保守傳統工藝之餘,同自然共生並存的生活型態使得天狼霧林似從周邊國家被獨立摘取而出,她安待於此更長存於此,白神湖依傍,代代遞嬗傳承;以泰迪熊工藝聞名於特定圈子的匠村藝品,慣來是部分小眾傾向的選擇之一,伴隨女子流落續而候守孩子身畔的小熊布榖鐘便是出自於此,產於霧林山木裏芯,誕自匠心之人掌中。 你步行過一段並不短暫的時間,沿途穿越霧林鬧���、鄰比湖畔而行,懷中木箱隱約拽得肩膀垮塌、指節泛疼,疼痛混著汗液令手心有些濕滑,你短暫交替著空出單手將漉意抹上褲面,而後再度邁出因飢餓而導致痠乏無力的雙腿。 有關上一次進食的記憶已有些模糊得無法確認,飢餓撻伐理智進而崩解氣力,你感受些許鈍痛反覆在腹腔迴盪,偶有酸液淹及喉咽再被掙扎嚥下,食道遭反覆燒蝕;起初你曾嘗試進食,而在��屢以嘔吐作結後,憑藉液體代餐維繫熱量所需的日子便成為常態。你的身體正違背個人意志地選擇慢性自殺,而你卻無法肯定此刻肉體的異常是否忠於下意識的渴望,病態來得掙扎又反覆,似某些虛晃意識的薄影,你未來得及伸手,回憶底的撞擊便轟然臨至。 刺激耳膜的剎車聲伴隨無法解讀的咆哮炸開了聲響,你猛地回神。 後方車輛再度按下喇叭,佇立於唯一單向路口的你成了攔堵車行通道的元兇。在趕忙閃身讓避,接收駕駛碎念般的模糊咒罵,你再度抬頭之際,發覺自身抵達了此行來訪的目的地。 遠離霧林核心的獨棟小樓靜謐佇立,屋前經悉心整理的花圃開綻各色不知名的繁花,其中幾點茵綠窄葉映襯,似是將春季裁落一角停駐於此。你步過磚造小道,登上三層梯階,深褐店框鑲嵌的單扇門扉之上,一塊金屬小牌懸掛左側,近期因反覆觀看而熟稔於心的紋徽凹刻其上,你瞧清其中的錨身,朝下墜落著,落入了海底,恍若曾經的女子永恆沉睡的所在。 推門之際,你想起了她、想起了你的孩子,他們眨著一雙相似的眼睛,像這林意蓊綠的偏村,而那蒼白的、鮮紅的、滿斥燃燒絕望的夢影卻仍在腦海中回溯,你一時間不明白自己為何要來到此處,只因你臥病在床的孩子說著:爸爸,我想去霧林。 --孩子說:我想去霧林。 你卻怎麼也想不起孩子之後還說了些什麼。 驀地,整點之刻的鐘鳴朝你拍襲而來,一瞬扼封了呼吸。 入門之處,大型布榖鐘佇立,機關運作擊敲的單調節拍響過仿擬鳥啼的五聲,歡快輕悅的旋律接續奏鳴而起,與尋常布榖鐘截然相異的音譜淌過大氣,一路經你內推敞開的門縫邊隙朝外悠揚,過分熟悉卻也已然陌生的曲子頃刻重擊意識,數年未曾聽聞的樂音翻攪思緒,你猛地蹲身,感受酸液混著飢餓與疲憊再度衝上喉咽,你幾乎發出乾嘔似的噪響,疼痛隨音符鑽入耳蝸刺激得指尖近乎顫抖脫力,你只得將額面發狠抵緊懷中幾欲滾落的木箱--而痛處折磨的邊際,你看到曾經的女子倚坐飄窗,懷裡沉睡著尚未清醒的孩子,整點的布榖鐘鳴高揚,那時的你思索著,你真該為她補上一場應得的婚禮。 然後她在你眼前墜落。然後你鬆手將她沉沒。 她就這麼留下了漂亮的孩子。 「先生!先生您還好嗎?」 急切呼喚伴隨撫上脊背的知覺,勉強拉回遭疼痛與衝擊夾併潰散的意識,你在強忍吐意的不適中緩慢偏轉頭顱,一張太過年輕的臉孔便闖入視野。蹙緊眉心的少女湊得極近,近得你幾乎能瞧清對方眸中碎亮的光,明明燦燦,如此形似你離國前的那一日,探出細瘦臂膀的孩子使勁攬緊你的脖頸,那窗外秋季熟成的豐光便是這麼籠擁他。 --你的孩子是你僅存所剩的唯一。 膝蓋與木箱相繼墜地的聲響迴盪屋內,撞開連續而鈍重的雜音,木箱摔翻、扣鎖遭震彈開,有物體自其中跌出,你卻無力再去拾撿,只能發狂顫抖著揪緊少女的衣襬,甚至繼而握上那節細窄的手腕,喑啞嗓子混著幾欲作嘔的嘶啞被推擠出唇舌,「……我想成為您的學徒。」你幾乎無法辨清這溢漫入大氣的嗓音,太過躊躇太過黏澀、混攪了過分模糊的哭腔,你總覺得自己肯定聽過這個絕望,脹痛的眼眶開始灼熱地滲出不受控的液體,水液滾燙地摔上掌背、撞碎於深色地面,「不,不對。」你再度張口,無法想像此般現下的自己究竟該是什麼樣的神情。 遭淚水糊化扭曲的視野之中,你低垂著頸,任由那幾步遠處的箱體翻覆,本該裝載罈身的空間跌出了木製品的一角,精工雕鑿仿作玩偶質感的熊耳探出了狹窄的木箱--痛處再度發狠擰緊腹腔,那一日惶然無助的恐懼再度壟罩了你,你發狂奔跑、喘息、一次次摔跌爬起,縞白醫院長廊的尾端,急診燈紅明滅刺目,像極了大道口的號誌、像極了車燃熊熊的焰火,像極了坍塌腹腔溢湧的稠紅鮮血,然後你屏息-- 燈滅。 「……請您收留我為學徒。」你啞聲嘶喃,將遭鐘聲驚掀而再無法負荷的痛處,隨情緒崩毀碎裂為生命終焉的哭號。 你終於想起了,你漂亮的孩子最後究竟說了什麼。 『然後,請把我葬在海裡。』你漂亮的、蒼白的、病態的,非來自於你骨血卻依舊深愛的孩子。『讓我離媽媽近一些。』 你想,你對你的孩子何其殘忍,任他於生命終末的尾端獨身嚥氣。 --於是你想,你的孩子對你何其殘忍,連最後一捧骨灰都不願留在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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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儘管我們都是孤獨的雙生 -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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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禍官司最終以和解作結,行人錯判交通號誌且以生命支付代價的前提之下,駕駛方並未多做責難,你甚至獲得一個安慰性質的擁抱,涼冷得像是交際得宜的握手問候。 而在安排妥一切醫院照護工作與相關事前登記作業的三十天後,你向公司申請了為期一周的長假,當日便乘著夜色一路向西陸驅車而去。 本國的西陸濱海,白砂連岸,少有幾處人工港灣供應捕撈船停泊,你抵達一處非以觀光著名的漁港,與當地漁民商討著租借了半天的漁船使用權;捕魚淡季的額外收入令老船夫眉開眼笑,未多加清點零錢便樂呵呵地發動了馬達,充斥海腥鹹味的小船掉頭離港,依循你的指示航向近海捕撈範圍最接近遠洋的邊際。 停妥船隻後,老船夫遵守承諾地留在了駕駛艙。 你佇立船頭,視線投往海天一線的遠端,沒有鷗鳴、沒有風囂,潮浪平緩地托舉船身起伏,你被拋入無岸回尋的海域,隨時都能投海沒頂且無人將伸手打撈;你在船首靜默許久,直至攜夾鹽分顆粒的徐風磨得鼻尖泛疼、直至租用的時長被以錶面宣告近將告罄,你才從背包取出一個圓柱形小罈並細心地以長線環繞罈身纏綁。 最後你捧起它,一手緊抓垂線一端--緩緩、緩緩地,將那不願於地底腐爛的女子沉入闇藍無垠的深洋之中。 長假結束後,你歸返大城並續聘了原先的照護人員打理一切住院所需。孩子的病況似乎再度邁入停滯期,輸血療程雖有效減緩器官失能的速度,已然受損的臟器卻因先天性血球缺陷而無法進行足夠的自我修復,你的孩子依舊持續著不外顯的崩解倒數,他的每一次大笑、每一次哭鬧、每一次抓緊你指尖的呼喚聲,都可能是他最後能留給你的事物;你們仍等待骨髓移殖的宣告,自孩子從保溫箱捧出的那一刻起直至再度陷躺入縞素醫床之中,他的器官近將脫離可接受破壞性手術的最低標準,而你的孩子從未迎來奇蹟。 她恐怕將所有的奇蹟都帶走了。有時你會這麼思索著。或是你將她所有的好運都扼殺了。 「--杜波瓦先生,身為埃爾恩的主治醫師,我有必要和你確認。」 女子死後的第一百三��天,阻塞性中風在日常談笑的話語間擊潰了孩子的意識。你站在重症病房之外,與死亡咧張的大口僅相隔一扇門板,孩子的醫師喚住了你,你猜測不出原因,「為了重新釐清病況急遽惡化的關鍵,我調閱了埃爾恩以及你們二位於四年前留在本院的基因圖譜報告,我發現你非常健康。」你盯著那一開一闔的口型,想這全然是句廢話,擱在口袋內的手開始不耐煩地撥弄起打火機,指尖數度滑過火石輪,令你幾乎想燃起一場火,像那輛將女子帶走的轎車撞上安全島後燃起的大火般--你又想起了那雙綠色的眼睛,你們的孩子如此像她,「但,埃爾恩,他所罹患的是隱性遺傳疾病。」 於是你又想起了,那雙他們共有的、相似的綠眼睛。像我才好啊,曾經的女子笑著如此說道。你蓋下了眼,想著女子不用道歉的,永遠都不用。 「你的生日快到了,埃爾恩。」伸手穿過上背與床鋪相貼的縫隙,你協助孩子撐坐起身,單薄皮肉經發育遲緩的骨架撐開蒼白的型態,脊骨相接的節段壓入你因施力而略為緊繃的肌肉,圓鈍知覺卻似開鋒刃尖刺顫你的眉心。你維持一手撐扶孩子的動作,另一手按下控制床體上傾的按鈕,視線短暫錯開的分秒,接續問道:「今年想要什麼禮物?」 床架機械運作的聲響有些類似拋光時的摩擦音,你一瞬有些恍神,數秒後才察覺一室靜默。你直起身,望向消瘦嬌小的孩子,他並未迎上你的視線卻將目光投往相同的方向,你下意識順著稍許偏移的焦點側轉過身,那座你們共同熟悉的布榖鐘便闖入了視野。白底鐘面之上,分針緊貼整點邊際,秒針正待行畢終點的圓面,你的目光緊鎖時針,齒輪卡扣、機鍊運作,細部零件環環牽引,模擬之態於腦內恣意暢行,你開始默念推演,長針徐徐邁進,分秒於十二刻時一瞬交會,秒針下行--但你短暫沉默的等待並未迎來任何旋律。 那遷就病房安寧而拆除定時機件作動的小熊掛鐘仍安待於邊櫃上方,本該懸掛垂擺的長鏈依頂面順櫃體直角曲折,似一段受迫現實的脊梁,你看著秒針再度行過一輪圓面,孩子的呼喚便自指針偏轉的微聲裡將意識拽回現實。 孩子招了招手,你便走近彎身,搶在他顫顫地移動上臂之前,率先遞出自己的指掌。你的孩子喜歡拉勾著親近之人的指尖,說柔軟溫暖的觸感使他感到安全,而你總無法好好地告訴他,並非所有人探出的五指都包含他所貪戀的溫度,那雙自他未睜眼前便將他懷擁於胸口的雙手,早已灰化得連你都無法清晰回憶。 「爸爸,」而此刻,你一無所知又太過早熟的孩子,仰著一張失血病弱的小臉,那終遭病徵損毀破壞的綠眼稀薄無光,黯淡得你近乎不忍去看,「我想去霧林。」 「……好。」你咬緊牙關,掙扎著自唇縫勉力擠出了聲音,餘下的一手輕撫上孩子不再細軟的短髮,乾澀粗硬的質感扎手地如你長年執握工具的指繭般,劃入掌肉之中,割碎你的呼吸,「等爸爸出差回來,就帶你去霧林。」 如若僅存的時間候不來奇蹟--恐怕自十一年前,你便如此發狂地思考著--你還能為這懷抱病苦而來的孩子做些什麼? 醫床上的孩子眨了眨眼,再度張口,「然後請把--」 而那末尾的話語太過破碎,你湊近孩子的唇側試圖聽清,卻只獲得一句帶著笑意的沒什麼。孩子鬆開手指,摸索著碰觸了你的臉龐,缺血乏力的指尖自未刮除鬍渣的下頷一路尋至你濕潤的眼眶,而後那雙焦距漸失的眼便彎出柔軟的弧度,與他的母親毫不相像。 你的孩子用力擁抱了你,安埋輸液鋼針的臂膀環過你的脖頸,而你伸手將他無法長開的體軀擁入懷中,藥水血液消毒液的氣息一舉衝入鼻腔,你的臉側輕貼著他的頭顱,想著她與他扎根在自己的心臟上,而你的孩子是你僅存所剩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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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儘管我們都是孤獨的雙生 -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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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場失重。 你看著他,而他轟然無聲地墜落。 你猛地驚醒,而後激烈地嗆咳了起來。 胸腔劇烈起伏,吐息呼喘出的熱意灼燒喉咽,似滾燙流液侵入又如腹腔酸水逆升淹堵,你求生自救地在如水體般的床褥間翻身坐起,雙手掐壓上頸,已不知是意圖藉由此番動作遏止過度的呼吸,抑或試圖利用自身力道將意識迫沒深淵,你近乎嘔吐、耳際嗡鳴,視野於昏厥邊際反覆失焦,你恐怕是尖叫又或嘶吼,一瞬暈輝自左側突亮,並不強烈的力道猛地拽扯,臉側貼覆上一層薄而篤實的暖溫--那股力道扳偏你的頭顱,你止息、跌入一雙背光的眼睛,經你而生的噪響短暫靜默,你瞪大了眼,在女子漣漪般的詢問中掙扎掏出自己的聲音。 「現在幾點?」你聽到自身鼓膜震響的嗓子乾啞,惡口濁氣。 「凌晨四點整。」女子捧著你的臉,輕聲應道。 「我沒有聽到鐘聲。」 「我把鐘帶去醫院。」 甩開單袖,女子以指腹抓壓袖襬,替你擦去額際的薄汗;你勉力眨動眼睛,凝視她開闔的口型,床頭燈盞色調昏黃的橘光籠擁她一身。她說:埃爾恩喜歡那個鐘,記得嗎? 她說,鐘、醫院、埃爾恩。--記得嗎?你記得嗎? 你想起無數次夢境中,你們的孩子在轉身一瞬前傾墜地,而你來不及伸手接住他--然後你惶然驚覺,那從不是一場夢。 「我去一趟醫院。」你欲掀開床被,卻在下一刻被身旁人按住了掌背。 「你該睡了,小樹。」女子的聲線平穩,與你四目相交的眸光清醒得過分瘮人,「重症病房這個時間點不會開放探視。」 橙輝暖黃,自視線的末端而來,那背光的窄小肩胛擴開一片濃厚陰影,朝你欺壓而下。你盯著眼前的女人,像看著什麼無以名狀的怪物。 「妳怎麼能睡得著,托麗。」 你開口,在意識追上行動之前,問句被拋甩而出,砸上柔軟的床褥、撞擊米白的房壁,最後摔墜向單色絨毯,破開了仿似嬰孩哽咽的啼哭,你發覺那是自身嘶啞的哀歎,抑是眼前人一瞬吞嚥唾沫而溢出唇齒的屏息。女子凝視你,再度以雙掌捧過你的臉側,溫熱柔軟的手心迫使你低下頭顱,你汗濕的額面貼覆上她乾燥飽滿的額頂,好似將渾身冷意全數渡了過去。 「在你開始被惡夢驚醒前,我已經服用安眠藥一段時間了,卡爾霍恩。」 --原來你才是那個怪物。 孩子的病況在十歲時莫名加劇,自纖維化的脾臟開始,惡兆一路輾轉吞噬及腎臟與肝臟,藥物控制的作用漸趨式微,導致輸血療程被提前擺上檯面;而後一袋袋殷紅液體經導管流進男孩蒼白的臂彎,似攻毒的紅蟒猙獰著噬咬入肉,排鐵劑堂而皇之地參與了日常,醫院、療程與無止盡的休息回復將本屬於孩子的正常生活排推遠離,當你看著臥床的孩子乖順地接過口服藥一吞而盡,竟發覺此般見慣的光景何其詭譎,在他人的孩子尚需用糖果用獎勵用一切溫聲軟語哄騙著服藥的年紀,你們的孩子卻已將藥物配著三餐續命。 「--嘿,爸爸。」 男孩伸手在你面前晃了晃,你回過神,溫聲回應一聲附和似的單音。獲得注意的孩子笑了起來,然後兩手並用著撐起自己的身子,那發育緩慢的嬌小身軀陷在過分蒼白寬大的病床中像隨時會遭翻覆的小舟;他向你靠近,你自主前傾了上身,看著孩子探出掌心有些單薄的小手,而後毫無顧忌地抓住了你的額髮。 「埃爾恩?」 你困惑地輕喚,將那不足手心大的、屬孩子的指掌合攏收握。而孩子望著你,與女子太過相似的眼睛彎出了截然相異的弧度,你一瞬怔愣,再被稚嫩嗓音呼出的探問狠勁揪緊了心臟。 「我們總要面對的,不是嗎?爸爸。」 『--埃爾恩這麼說的?』 「他早熟得讓我不知所措。」 以指腹揉壓眉心,你站在午休時段鮮少人潮路經的長廊尾端,直線夾併的邊角因建物結構考量而未將窗面延伸,形成一區單獨實心的角落供人背倚而立。手機那頭傳來女子的輕笑,混在背景音中稍顯模糊,你慣例簡短詢問畫室的狀況,依舊獲得數年如一的毋須擔心。 『他是敏感的,你的不安會傳染給他。』言談間,數個與旁人短暫交集的專業術語匆匆撫耳,像此刻探入光線下的掌背所觸及的隔層暖溫,你靜候片刻,感受經空調低冷僵凍的指尖尋回活物的感知,收手之餘,那受電訊跳躍扭曲而部分失真的中音嗓子,方又湊回至貼耳低訴的近距,『他努力不造成我們的負擔,我們也該給他足夠的信心。』 女子溫聲輕道,你緩慢蓋下眼簾,察覺那派平和的詞句輾過此刻貼壁的脊椎。「……托麗,我只是在想,」你喚過那兩個音節的名字,名字的主人回以一聲單音,仿若你們的孩子朗聲開口之時,你垂目伸手、將他攬抱而起;女子的嗓音輕攬你的頭顱,你幾乎錯覺她溫熱的掌心正捧貼於臉畔,而你渴望親吻她,「我只是在想,也許這是懲罰。」然而事實是,你佇立於空無一人的長廊,發狠牢握掌中的械體,顫抖著將無以歸屬的原罪拋擲向數里之外,「因為我拿走了某些原本不屬於我的東西。」 而又或許,早於十年前,你便已反覆思考這個問題--只因你索要了某些不屬於你的事物,上帝便將災罰降臨至你們的孩子之中。 靜默在廊間於無線遞聯的電磁中遊走,你屏息,甚是短暫遺忘該如何催動肺葉運作,直至敲擊耳膜的嘆息搖醒意識的邊角,你鬆開緊鎖的眉心,眼眶灼熱、五指痙攣。『小樹,你今天會準時下班對嗎?』而女子毫無預期的詢問令你一怔,你下意識回以肯定的答覆,隨後獲得對方突來的接送邀約。 「妳昨晚吃了安眠藥,不適合、」 『我會搭地鐵過去,別擔心。』 屢屢你試圖阻止,卻從未成功,那一部份遷就於女子的自我,另一部分歸因於她的自我總切合時宜地順應你的渴求。 你躬背下蹲、奮力蜷縮起身,單臂環過腦後將體軀死密勒繃,最後費勁掙扎著從齒間擠推出一聲應允的悶音--你如此想見她,此時此刻。 你在踏出公司大樓的那一瞬便捕捉到她的身影,並不特別高窕的纖瘦體態佇立於人潮簇擁的街口,漠然疏離的神情與遭大城齒輪壓輾求生的人們如出一轍,僅剩那頭迎風款盪的薄藍髮流醒目如初,似漫漫升漲的海潮,浸淹過車行往來的大道,一路覆潤及你的足尖。 你抬手,不抱期待的招呼,十五公尺的遠距,目光難以交集--但女子確實偏轉了失焦的視線,你看到她側頸微傾,遭距離模糊的五官之上,唇角淺淡輕勾,好似幾分無奈不經意落入了促狹的尾端。她伸出原先安放於大衣口袋的掌腕,率性地晃了兩下,踏著白色跟鞋的雙腳便越過人行步道地磚、邁入枕木白紋層遞橫躺的路面。 --你如此想見她,此時此刻。 然而那是一場失重。 你看著她,而她轟然無聲地墜落。 你甚至不明白一切為何發生,待意識重新控掌四肢的主權,你已蹲跪於大道路口,四周人聲嘈雜與車陣喇叭的噪響不歇,你置身中心又全然抽離遠退,衝撞上分隔島的轎車於數步遠處兀自燒燃,火光焚焰搖曳於天色半昏的夕夜底,似一柄利刃捅穿雙目,令你無論看向何處盡是鮮血溢漫的光景,而被你輕力攬抱的女子,那塌陷空落的腹腔正渤湧著相似的紅流;一只染血白鞋摔出了觸手可及的遠處,你想起身拾回,否則懷中的女子該如何回家? 「……嘿、親愛的。」然後你聽到薄淺的呼喚,那與掐握指尖的力道一起,將你的目光重拽回女子凌亂狼狽的臉龐,「我、很抱歉--對你,我很……抱歉。」她細聲輕道,鮮血自勉力開闔的唇齒溢流而出��淌落頷頸、染透衣衫,沒盡你此刻顫抖錯亂的呼吸,「小樹,你能原諒我嗎?」 你聽著女子將死彌留的話語,總是溫熱柔軟的指尖此刻皮肉外掀、稠血僵冷,而她望著你,一雙罕見的綠眼睛顫顫地像個犯了錯而渴求原諒的孩子--你能原諒我嗎請你原諒我好嗎拜託你原諒我,細聲喃語砸在你的耳膜上,那般龐碩空無的惶然擊中了你,你卻不明白她為何求索著不必要的諒解,為了這場車禍或是你們的孩子?還是那麼多年前年少無畏的相識?你恐怕懷疑過無數次女子是否曾經後悔,而你做夢都害怕女子說出一句我後悔了。 「……妳不用道歉。」你竟無法肯定這嘶啞粗軋的話語,是藉由聲帶抑或心臟艱澀擠出的嚎啕,「永遠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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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儘管我們都是孤獨的雙生 -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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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水破裂的那一日,你們邁入同居第一百二十二天,孕期剛滿三十週。 距離正常的妊娠週期提前了近乎兩個月。 陪同進入產房時,你幾乎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能流出這麼多血--據說女性一輩子將失去整體六倍的血液量,而這場與死亡搏命的衝擊顯然已刷新了你對血液流失的認知。 「嘿,你在生氣嗎?」 病房中,你注視女子微顯豐潤卻蒼白失血的面龐,虛弱淺淡的笑意綴在眼角與唇側,整個身子陷壓於縞白床褥之間,那難能溫順的模樣令你蓄積已久的盛怒一時間崩解潰散。「……我應該說過妳不准提重物、不准勞累、不准做大動作。」伸手撥開女子因汗而沾黏額面的碎髮,許久未纏覆染劑的髮絲現出原始的濃黑,捲在你的指間似某些事物勒綁心臟,「醫生強烈警告過,妳卻還、」 「我只是想換畫。」女子移動頭顱,將臉側貼入你的掌心。手指掌肉輕撫的頰畔微涼,掌根觸及的頷頸卻有些散不開的熱意,你知道女子有些低燒,她半蓋著眼,呼吐的氣息熨過你的皮膚。她該好好休息,卻似捨不得睡去般,一雙眼偶爾落在遠處、偶爾停駐於你的面龐,有幾次錯過了你的視線,你耐心地等待,最終候來一聲咕噥般的抱歉。 那聲抱歉壓在舌根之下,有些像她撒嬌時軟音,你只能收回手,取過擱於邊櫃上頭浸於涼水中的手巾,仔細替她拭去額角與頸間的薄汗,「妳道歉,是因為有問題想問。」 「我必須確定你不生氣。」手巾掠過眼角時,女子微微瞇起眼睛,那輕巧得碰不著地的語調全然無法令人信服,你因而回以一計警告的瞪視,卻逗得她呼出了熟悉的促狹笑聲,「你決定名字了?」她在你轉過身時,用彷彿悶在被中的鼻音問著,你一瞬靜止了動作。 「……埃爾恩。」不過數秒,你回拋一個同樣纏繞鼻音的名諱,再伸手取過飲杯、丟入一次性吸管,將吸口湊至女子唇側。 「埃爾恩?」女子的神情有些困惑,又有些顯而易見的驚奇,她在你以沉默表達抗議的目光下乖順地喝了半杯水後才又繼續拾起話題,「那是你最不喜歡的名字。」 「那是妳取的名字。現在我喜歡它。」替她掖好被角,你坐回陪護床上,將杯中溫水一口飲畢,「而妳現在該休息了,女人。」 --可惜女子並不會輕易放過你。她向來如此。 女子動作掙扎著從並不厚實的薄被中探出安埋輸液鋼針的手臂,蒼白失血的指尖朝你的方向伸展,而你凝視那修剪圓潤的指甲,最終在將那隻手臂重新塞回被褥的思緒猶豫之間,屈服於胸口鑽蝕理智的痛處。你牽起她的指掌,發覺那總是暖熱的指腹竟涼冷得令人心驚,「他還好嗎?」她細聲問著,沒有指名。 你想她一直都在預備詢問這個問題,從先前毫無意義的鋪陳開始,拿捏著此刻你所能承擔的重量。「我不知道。」你收緊勾纏的五指,語調平穩,卻明白顫抖已將自身出賣,你瞪視隱約發顫的掌背,牽連著交握的涼冷指掌都晃出幾欲傾墜的幅度,如兩座崖體間樁立的吊橋。 「會好的。」這大概僅是你的恐懼,只因女子回應的力道與目光太過安定平和,你凝視她的唇角微伏地勾捲,最終收拉為那極少喚出口的名諱,「卡爾霍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而你當下卻無法告訴她,有些事情是自剪斷臍帶、脫離母胎,大氣流入肺葉泵動心臟的那一刻起,便再也無法好起來的。 鐮刀型細胞貧血症。 你無法明確去理解這個病症,那些關乎裁切割鋸拋光鑲嵌接合的、屬於機工鐘錶運轉縝密的核心智識,並無法協助你對現況進行任何正確的判斷,你只是牢握女子的手,坐在診療間,面對張著血盆大口的醫師絮絮叨叨,說著關於產前診斷一切難以解釋的數據錯誤,說著年輕人仗勢青春而輕忽的基因圖譜檢定,說著一切所有未來將發生、會發生、必定發生的諸多事宜,你不確定自己吸收了多少,只知道自己的孩子還未睜眼便正在死去。 你的孩子正在被自己的血液逐漸殺死。 而你無法像接手一件故障鐘錶那般,撬開底蓋、拆卸輪件,使所有肉眼可見的部件支解,摘除損壞的金屬,最後再令一切拼組如初--這甚至不像女子畫刀下的油料,那般層層蓋覆堆疊,便將一切不樂見的色塊厚掩殆盡。 「--但我們總要面對的,不是嗎?」 女子望著你,而你望著她懷中與她肌膚緊密相貼的嬌小孩子,好似一雙手便能輕易捧起的男孩安穩地趴伏於母親的胸口,隨著女子的呼吸微微起伏。你伸出手,輕輕觸碰孩子薄透得能瞧見細小血管的頰畔,柔粉的皮膚暖烘著脫離保溫箱後恆定如常的體溫,燙得你近乎落淚。 「我知道,托麗。我知道。」 你傾下身,將臉埋入女子的頸側,闔上眼,安靜聽著孩子細幼的呼吸。 孩子在邁入五個月齡時發病。 而後極長一段時間,你不敢肯定你們是如何度過的,公司住家醫院三點軸轉,貧血、發燒、四肢腫脹接踵突襲,孩子開始因為疼痛危機而哭鬧,相關止痛與刺激血紅蛋白的藥物經注射器送入未足正常均重的體軀,嫩白單臂上頭瘀血的針痕反覆消褪復生,如蒼白淺溪漸趨乾涸之時裸露的尖銳河床,在柔軟流體之上顧自而立。 比之常人要更加易碎破裂的血球則拖累了孩子生長的速度,他較其他孩子更晚學會翻身、更晚嘗試爬行、更晚站起走路,六歲時的模樣仍像個僅足四歲的孩子般,細瘦四肢環抱自身再往傾斜倚立牆面的油畫後方一蜷,能令你們尋上半天都找不著人;可孩子卻又比同齡人要更早學會說話,他會因定期的疼痛而哭鬧,不哭時則總是在笑,他會笑著親吻你,軟聲喊著爸爸--相較因職業屬性自由而能攬下大部分照顧工作的女子,你並非隨時陪伴在孩子身邊,但孩子第一個學會的,卻是那一聲你曾經恐懼於沒有機會聽到的稱呼。 你有些不記得當時的自己抱著瘦弱的孩子哭了多久,直到購物返家的女子被眼前的情況嚇了一跳,她瞪著你抬起的臉,而你恐怕是哭得太過慘烈,最終惹得女子與懷裡的孩子接連發笑,前者毫不留情地,後者毫無理由的。 「……我去看過前陣子的基因檢定報告,只是帶原,不用太擔心--你在看什麼?親愛的。」 你從思緒中回神,看著坐倚飄窗的女子揚起了頭,那已自覆頸高度蓄留及胸下的長髮淡染漸層的藍紫,於你的視野底盪開一片海潮似的流光。黑髮的孩子縮睡在她的懷中,彷彿剛出生那時需與母親緊密相貼的狀態般,臉畔側貼女子的頸窩,沉睡的孩子微張著口、偶爾發出幾聲不易辨認的囁嚅--窗畔的女子與孩子,盛著春季清晨漫散青藍的曦光,漂亮的孩兒還未甦醒,認識了半輩子的女人眉眼促狹,這個瞬間你恍然驚覺,那麼多年前的稚嫩呼喚,該是她如何一聲一字教予你們生命脆弱的孩子。 你自開放式中島走至窗側,傾下身與女子交換過一個短暫的吻,「我只是突然發現,埃爾恩長得很像妳。」輕輕撥弄孩子微捲的黑髮,你湊近男孩耳側喚了幾聲,而睡眠向來極淺的孩子在幾瞬眼睫輕顫後,便半睏半醒地睜開了與母親相似的眼睛。那抹綠不清晰地掩在簾瞼之後,有些像天陰蓋下的樹林,你看著他隨時又要閉上眼的模樣,慶幸諸多併發症,從未真正傷到孩子的眼睛,「妳瞧,」孩子努力支撐著眼皮、恍惚尋找吵醒自己的元凶,幾秒後他伸手用力拍上你的臉並上下摸索,最終在摸到下巴尚未刮除的鬍渣時,才像確認了什麼般揪住你的額髮。男孩嘟囔地喊出一聲爸爸,嬌小的身體向一側傾來,你止不住地彎起唇角,伸手從女子懷裡接過嗜睡的孩子,「連眼睛都一樣。」 「--像我才好啊。」 自負的話語呼出女子微捲的唇側,她揚高手臂將孩子不留心上翻的衣襬拉妥整平。你垂下目光與她對視,發覺歲月仍來不及停留,六載匆匆徙經,女子仍如當年,她側傾著頸子、半掩著眼,中音的聲線裡頭全是你不明白卻不再執著讀懂的東西--那些毫無���的的柔軟愛意拍散入屋內各處,浸過你與孩子的骨血,渦洄打旋地繁生。 整點的布榖鐘鳴奏響歡快輕悅的旋律,你俯身親吻她的眼角,心想自己真該為她補上一場應得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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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儘管我們都是孤獨的雙生 -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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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確定?」 「我後悔過嗎?小樹。」 聽慣多年的戲稱仍使你下意識挑眉,你看向眼前正試圖將所有抹醬塞進司康的女子終於放下了抹刀,細白指尖湊入唇中輕吮、舔去溢出的蔓越莓果粒與遇熱化開的透明奶油,那稱不上優雅可確實認真進食的模樣,總能輕易挑起旁觀者的食欲,而遭受美食禍害的對象除去女子的三兩好友之外,便是頻繁被她拖著到處探訪新店的你首當其衝。 方上桌的咖啡蒸騰著刺激嗅覺的微酸果香,你猶豫數秒就放棄掙扎地攔下送餐服務員,要求加點一套同樣份量可觀的三層點心塔,並在餐點送達後主動將最為華麗甜膩的栗子蒙布朗推入女子早已淨空的瓷碟,「妳從不回頭看,但我們今天談到的是『結婚』。」接過對方遞來的熱伯爵,轉手刮下布朗尼上層雪白的鮮奶油,香醇沫泡落入色澤橘橙的濃茶再以金屬小匙勻拌;你抬手交回茶杯,女子泰然自若地淺啜,僅在你提起關鍵字時眨了眨眼,像是同意又好似不明白你為什麼需要反覆提及這廢話般的疑問。 「我需要一段關係來讓我覺得安全。」女子放下瓷杯,杯底與淺碟相碰,發出微不可察的細響,如窗外漫散室內的午後陽光,細細繖上她短翹的眼睫,光點躍入灰綠的眸中,經一瞬簾瞼掀搧便碎作唇角無謂的笑意,「有什麼不好嗎?你是我最好的選擇。我也是你最好的選擇。」 你不確定女子的自信和結論從何而來,或許是腦內缺乏和對方正常溝通的零件,你很少進行反駁,某方面也變相助長了女子樂此不疲的各項調笑--那個與你極不相符的暱稱便是最好的例子。「我不是妳最好的選擇。」你揀起一塊司康,手感有些過份乾硬,令你懷疑廚師是否為加速出餐而烤壞了這份點心。「但妳是我最想要的,這一點不可否認。」 取過抹刀,使勁劃入麥粉混加奶油與鹽糖的產物,粗硬表皮之下意外藏著鬆軟的內裡,你感到新奇,默默取消餐後客訴的打算。女子趁你忙於處理司康的中途,順利奪取喪失鮮奶油佐味的布朗尼,銅金的雙尖齒小叉悠哉切下兩道垂直線,「我們認識多久?卡爾霍恩。」她動手叉起四分之一的糕體,在你下意識抬頭的片刻,將散發苦甜巧克力濃香的甜點湊近你的嘴邊,「七年?九年?」 「十二年。」你張嘴,大口吞下本就屬於自己的點心,苦味在舌尖化散,幾番咀嚼之後才自末端融出零星甜味,「十二年,托麗。」 女子呼哼出一聲讚許的氣音,複述數字之餘補充了句真可怕。「我們各自交往過的對象加起來,可以繞凱旋門的柱子一整圈。」她比劃著,笑得相當愉悅,好似這是值得感到驕傲的雙人榮譽,而你將站上禮臺,與她共同獲頒以婚姻為名的獎盃。「我是孤兒,小樹。」女子說道,以十二年來遭受質疑時從未更改的原罪作答,她將餐具叉入深黑的糕體,如斬去雙臂的傾斜十字,「我很確定,你就是我最好的選擇。」 --你可以提出要求。眼前的女子輕撥一頭漂染灰藍的短髮,你覺得那像陰天的海,然後莫名想起她說死後骨灰要撒入海裡,拒絕在地底腐爛。 一個任性了半輩子的女人。「我想要小孩。」你喝了口半涼的咖啡,回應得不假思索。 「就這樣?」 「一個就好,多了養不起。」 女子悶聲笑著,眼底唇角神情、頭顱傾偏的幅度、聲線稍稍高揚了尾音,裡頭全都夾雜著你不能明白的東西。你真是個怪人,小樹。她如此說道,而你卻覺得和自己糾纏了這麼多年的女人才是貨真價實的神經病。 可惜你對她一見鍾情。 你們沒有拍攝婚紗、沒有舉辦婚禮、沒有蜜月旅行,只從路旁綁架一名老婦充作公證人,再花費三十二歐元取得一紙證書。 你問過她需不需要那些--華而不實的--儀式,畢竟製錶師的收入確實足以負擔一場不失體面的婚禮,水中婚紗或冰島旅行的要求也都能滿足,只要她開口提出。 「小樹,我們需要存錢。養小孩很貴。」 ……有時你會納悶女子腦袋內的邏輯,那根崇尚浪漫的腦神經似乎在第一次上床後,便被扼殺在還未誕生的搖籃裡。 公司的已婚同事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你這麼年輕,何必急著把自己推進棺材裡。--如今想來,確實頗有道理。 「這是最後一件?」 「對,大的那幅掛起來--如果箱子碰到地板我們就離婚。」 你維持一手提舉風景型四十號畫布,一手抱攬方形紙箱的姿勢僵在玄關。發出威脅的女子一指指向你的鼻頭,隨後幾個跨步走近,接過那只重要性顯然勝於婚姻關係、也勝於腹中胎兒的紙箱。 踢掉休閒鞋,兩手並用著將畫布搬至畫軌,你輕車熟路地安上墊片、壓入卡扣,透明尼龍繩線幾個拉扯,調整起畫布的懸掛高度。「太高了,小樹。你不覺得上方和下方的留白比例不協調嗎?」 你應了聲不,然後在後腦遭受抱枕投擊後調低了完全看不出差異的高度。「妳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憐,除了這堆油畫。」鬆開勒入指繭的細線,再退一步確認畫布的水平符合某人吹毛求疵的要求,你回頭,視線越過二十多平米的客廳,在三月午後日光傾斜的飄窗旁捕捉到女子纖巧的背影。 「是的,我不需要過去的東西佔據新的生活,但不只這些油畫。」女子並未轉身,輕笑著附和的同時,手邊發出幾聲扳拉紙板的響音,她伸手探入箱中,逐一取出防撞緩衝材,數多個泡棉球粒被撒上飄窗軟墊再輕飄地滾得滿地飛揚;一顆乳白球粒滾至你的腳邊,你認命地蹲地,以極其彆扭的姿勢一面拾撿小泡棉,一面移動向混亂製造的元凶,頗有提前體驗追在孩子後頭收拾善後的臨場感。「你在用這個動作暗示今天想嘗試的姿勢?」只是顯然對方無法同等感受到你的心情。 「我在試圖收拾高齡兒童造成的混亂--那是什麼?」將滿掌包握的泡棉堆回那危及婚姻的紙箱中,你坐上飄窗,側頭看向女子捧舉的那口布榖鐘,木質雕刻的泰迪熊造型以精細手工鑿雕出仿玩偶的質感,看似毛絨的手臂環抱著白底的圓形鐘面,整體造型純真稚樸,與女子逐漸滲入公寓各處的物品基調如此格格不入。「這是那個鐘?」 「對。」女子捧起它,似捧舉易碎品般輕輕地將布榖鐘扣上牆面掛鈎,「我的鐘。」 女子有一個鐘,與襁褓時期的歲月一同被遺落在育幼院門前。 「你聽過霧林嗎?樹林裡的小樹。」她喜歡拿你的名字與姓氏打趣,當她心情極好時,你幾乎能從那清亮聲線底,捕捉到一些非始自於你的柔軟愛意,「我查過底座的印徽,這個鐘來自天狼的霧林工匠村,是訂製品。」當掌背撥過鐘體下方的垂鍊,深色鍊條撫滑指節未來得及去除的朱紅油彩,女子凝視鐘體的目光便輕輕踏入你的眼中,你因而下意識伸手牽住她落下的指尖,「我隨時都能去霧林查到是誰訂製這個鐘,如果我需要。」 你想女人怎麼能不需要那麼多東西?她不需要血緣,不需要過去的累贅;她只要她的油畫,她的鐘,然後說她需要一段關係。 --你想女人大概是不需要你。 「你在哭嗎?」 你維持坐姿、仰起了頸,五指輕扣著女子溫暖柔軟的指尖,她立在光線斜切牆面而無法照射的陰影,你看著她灰綠的眼睛與自身隨處可見的藍眼截然相異;女子探手撫過你的額髮與臉側,最終揉了揉乾燥的眼眶,刺激得眼尾有些發顫。 「需要擁抱的話,無條件哦,小樹。」 然後你想起十二年前的中學校園,學舍後方隱匿偏僻的角落,你蜷坐花台,咀嚼雙親車禍身亡的噩耗,無時無刻不發狠詛咒觸手可及的一切。 『你在哭嗎?』 纖薄陰影向你欺壓而下的瞬間,你揚起頭,看到距自己不足半步的少女叼著未點燃的菸,一雙背光的綠眼笑得促狹。你想嘶吼著讓她滾,她卻動作溫吞地將菸塞回夾克口袋;少女伸手拍了拍棒球外套,在你防備憎惡的目光中,張開太過窄小的雙臂。 『需要擁抱的話,可以出借哦,小鬼。』 女子張開太過窄小的雙臂,而你前傾了身,一手環過對方的後腰,小心地將頭顱輕貼上女子溫暖的懷抱。松節油稍嫌刺激的氣息蓋去十二年前混在夾克纖維的燃菸焦油,曾遭你發狠攬抱的單薄體軀如今挺著逐漸顯懷的下腹被你輕圈在臂彎中。她說,你真是個小鬼,小樹。你卻覺得當年一無所有卻妄圖給予施捨的少女才是個太過天真的蠢貨。 但該死的你對她一見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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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熊】儘管我們都是孤獨的雙生 -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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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鈍痛伴隨不可控的顛簸襲來,你下意識伸手扶住貨箱的邊板,勉強穩住了傾斜的身軀。 渾沌視線模糊聚焦的端點擱置一雙駝色的軍用短靴,男款鞋型,靴面與中底相接的側緣沾染少許乾裂沙土,不易清潔的麂皮略顯髒汙,似步行踏過長遠的路途。你拍去表層整理無用的土屑,砂質磨過指腹,拍擊的震動逐分貼上痠麻失覺的足尖;你慢半拍地意識到這雙靴子正套在自己腳上,半昏思緒如老舊鐘錶運作不當的齒輪,咬合錯頓、分秒走失,秒針停擱的片段幾不可察,便是逐年逐月地積累,最終沖潰了堤防。 呼嘯的風聲刮入耳內、刮響未扣緊的大衣衣襬獵獵翻飛。你緩慢而遲疑地眨動眼瞼,乾澀視線順靴尖跨踩的平面一路朝前,目光觸及幾件農活工具與無法辨認年代的燃油式發電機,靜物偶爾顛顫,與你傾晃的頻率相同;困惑環抱思緒,你令視線攀上對向邊板,然後忽地跌入了迅急遠撤的林景之中。闊葉蔽下連片淺蔭,為夏時升溫的天候遮去少許難耐熱意,那視野窮盡的遠處,茵綠曠野鋪展與湛藍天色夾併一線起伏,是與繁華大城相背、鬱鬱蔥蔥的生息。 你意識自己乘在一輛老舊貨車的貨箱中,風吹撫臉側,依稀傳來駕駛隨興哼出的小曲,不著調得走音,你試圖辨認,卻一不留心繞入鼻音濃重的曲調,思緒如捲入海渦的漂流木般破碎,細渣擅散,擱上了淺灣、沒入幽深海溝。你扶住額際,有疼痛自那一處嚙咬入腦,又自抵壓邊板的後背敲斷了脊梁,你於是前傾了身藉以紓緩,懷中卻突地一陣空落--原先壓放胸腹的物品朝前摔落,你探手一攬,又將粗糙硬質的方體撞回肚腹。三線交集的直角抵壓上胃,那幾乎使你乾嘔,卻在恍惚落下目光之際,木紋箱身刨烙入眼,將泛空意識粗暴拽回了肉身。 猛地一陣顛簸幾乎震鬆了指尖,你發狠將箱體鎖入懷中,感受尖角磕上了心臟、扼壓著呼吸,頭顱被按入液底再遭兇狠提出,喉腔間全是腥水,直至數秒後才發覺那是難以下嚥的唾液,你艱澀地飲吞,下頷叩上箱頂,將徐徐橫移的林影隔阻於一層簾瞼之外。 --你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將前往何方;想起懷裡攬抱的箱體裝載了自己的半輩子;想起那普通的女人張揚恣意得笑。 你想起你漂亮的孩子,輕輕地說:爸爸,我想去霧林。 你說:好。我帶你來霧林。 --然後卻怎麼也想不起孩子最後究竟還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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