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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那一年流行黃疸型肝炎,她也傳染上了。媽媽決定給她休學,送她到鄉下外婆家住住。後來病好了,離復學的日子還長,外婆就托人找學校的校長,讓她插班去讀初中二年級。
那是鎮上唯一的一間中學,圍著高高的院墻,門口有兩棵郁郁蔥蔥的梧桐樹,整整齊齊的兩排房子,刷著淡綠色的漆。前面是環形的操場,也是每天早上升旗的地方。所有學生按班級列隊排好,跟著雄壯的國歌音樂一起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旁邊的男生在唱到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的時候,突然踏出一步,做出端著機槍沖鋒陷陣的樣子,聲音也越來越高亢,她忍不住噗赤一聲笑了。他是同桌的李小軍。瘦高的個子,前額的頭發倔強的一根根立著,腳上總是一雙黑色的平底布鞋,大腳指地方的布毛茸茸的,時刻有走光的風險。
他有個妹妹,叫李小美,比他們低一年級。課間休息的時候經常來找他,老遠就叫著,哥,哥。如果他恰巧不在,她就站在教室門口,手扶著門把手,眼睛掃過教室裏坐著的所有人,清清脆脆的問,我哥呢,誰看見我哥了?沒有人答話,小美就自然而然的把目光轉向她,很不禮貌地說,我問妳呢,我哥呢?我怎麽知道?她答。雖然覺得這個女孩很粗魯,但她心裏還是很喜歡她的。
夏天的夜晚,九點鐘還是紅紅的大太陽,只是沒有了白天的熾熱。小鎮供給孩子們玩樂的地方只有校園裏的操場。男孩子們打籃球,女孩子們跳皮筋。她跟小美漸漸的熟絡了,原來她們倆同歲,都是十三歲。小美很高興,跑去跟她哥哥說。李小軍笑道,那我就兩個妹妹了。一個叫小美,一個叫小妹。
他以後就真的開始叫她小妹。那時鎮上有一間廢棄的屋子,外面堆著麥稭,他帶著她和小美攀著石頭,爬上院墻,再爬到房頂。然後閉著眼睛跳下來,跌到松軟的麥稭垛裏。第一次她死也不肯跳,給他連哄帶騙地推了下去。是帶著驚嚇的快速墜落,撲在麥稭堆裏,她以為自己死了,半天不敢起來,逗得他和小美狂笑不止。
她知道他們的父親一直生病,鎮上慢慢傳播著說是得了不治之癥。人們經過他家門口,會嘰嘰喳喳的小聲議論。後來流言四起,有人說都掉光了頭發,有人說瘦得剩了一把骨頭。學校裏,學生們也開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相把各自家長的話匯總一下,然後都惶惶然,看見李小軍走過來,刷地四下散開了,仿佛他也帶著那令人恐怖的絕癥的菌。他變得沈默,唱國歌的時候更是身體僵直,面色嚴峻。她也不敢去問他,面對這麽敏感的問題,可能關心都會成為鋒利的傷害。
放學的時候,她在後面悄悄的跟著他,她要他知道她有著跟他一樣的難過和痛苦。她願意給他沈默的支持。他發覺了,停下來。兩個人站在樹蔭下,葉子裏透過來的陽光斜照在他的臉上,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他說,小妹,我爸要死了。然後流下淚來。她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要說什麽話,她呆呆地站著,站了很久。她伸出她的手,輕輕的碰碰他的手,低聲說,我跟妳一起。
第二天,他沒來上課。長長的課桌,他的那一半,空著。住在他家隔壁的趙天喜被同學們圍著,她聽見他說,半夜裏死的,一家人哭得可慘了。她不敢再聽下去。回家,外婆說,李小軍的爸爸死於癌癥。他是小鎮上第一個死於癌癥的人。
一星期後,他來上課了。手臂上裹著一個黑布帶,是帶孝的標誌。這個莊重的黑色,鎮壓了所有的閑言碎語。同學們都小心翼翼的,連老師也特別的關照他,給他充分的善良的憐憫。慢慢的,時間沖淡傷痛,大家開始說笑,他也變得逐漸活波,象她開始認識他的時候,大合唱裏又可以聽到他的豪邁的聲音。她覺得安慰。
接著是暑假,暑假過後她要走了。她跟他說,我要回去上學了,很久都不回來,妳跟小美要記得給我寫信。那時他們並排躺在夜晚的廢屋的房頂上,黑漆漆的天空滿滿的星鬥,刷的流星劃過,閃著白光,跌到天的另一邊去了。像熄滅的焰火,蒼涼的墜下一點灰燼。他忽然幽幽的說,我知道,而且妳長大的時候,就會不愛我了。她愴然。眼角無聲地淌下淚來。
許多年後,她回來探望外婆,在村口的馬路上,她看見他肩上扛著鋤頭,旁邊跟著他的妻子,她的肩上也扛著一把鋤頭。兩個人並著肩走,仿佛正說著話,仿佛正笑著。她沒有走上前去,因為她的淚水已經不受控制的流了滿臉。歲月變遷,他將永遠是她內心深處珍藏著的愛人。
這一年,她四十歲。一個十歲孩子的母親。帶著兒子回去看望九十歲的外婆。而他,跟他的妻子,聽說在遙遠的南方的某個城市打工。諾大的院落,住著的他和小美的媽媽。她圍著院墻走,惦著腳朝裏邊望。兒子問,媽媽,妳幹嗎不進去呀。她答道,媽媽從來就沒進去過。
她五十歲的那年生日,來了一個特別的客人。小美。小美說,哥死了。是自殺。他得了癌。留下遺書。說,不要象父親那樣死。還有一句話,給妳的。說,他說,妳一直是他遙不可及的一個夢想。
他一直,她輕輕的說。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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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六點鐘
他,總是下午六點來。格子襯衫,西褲,皮鞋。看起來都舊舊的,但整潔。進門來,排隊,然後跟佳依說,檸檬雞塊,廣東炒飯,帶走。她把東西裝進快餐盒,用塑料袋裝好,遞給他。他總是很感激地對她笑笑,然後離開。有時,他會停下跟老板說說話,她大多聽不懂。她過後也不打聽。然而還是開始慢慢註意起他來了。 或者他是她可能的結婚對象。這個天天來買中餐外賣的男人。外形雖然有點虛胖,但是高大魁梧,她喜歡他的大男人的羞澀。他對她說再見時的靦腆。在女人面前會臉紅的男人一定不是個壞男人。她固執的這樣認為。 從此每天早上開工,她就不由自主地去看墻上的掛鐘,發現過完一天是這麽慢。她要等到下午六點鐘才可以看到他。隔著櫃臺,他跟她面對,她看見他金色的頭發,和臉上金色的汗毛,她忽然有拿手去觸摸它們的沖動。她紅了臉,他跟她說再見時她也沒有擡頭看他。 晚上打烊,拉上鐵鏈門,發現他正站在不遠的地方,顯然已經等了很久。在等她麽?把鑰匙放進了包包裏,心跳得厲害,她遲疑著站在原地,等他的反應。她的眼角掠過他的黑色西褲的一角,耳邊是他走過來的聲音,就像暗夜裏聽細細的雨聲,與她是隱秘的歡喜。他說,佳依,我想請妳去喝一杯。就不遠,那兒。他邊說邊用手指著對面馬路的一間露天餐館, 生怕她嫌遠而拒絕他。佳依看著他,離得太近,覺得無端的恍惚。她喔了一聲。 他要了一瓶冰啤,她叫了可樂。他解釋說,正好經過,看見妳收檔,就想一起喝點東西。哦,是的。佳依說。 是夏天的夜晚,濃熱的空氣,粘粘的在頭發裏穿行。路上的車輛緩緩的,大多是從家裏出來,不趕著回去的,司機從車窗裏探出頭,朝他們微笑。這個城市裏最廉價的就是笑容。面前走過推著嬰兒車的婦人,穿著人字拖,經過他們,坐在旁邊的桌子旁。他和佳依都不說話,兩雙眼睛就這樣閑散地看著。周圍的一切象幅油畫,他們覺得這種靜止的美非常合適他們,不說話並沒什麽不好。 他終於說,妳一個人?是的。佳依說,中國有一個兒子。哦,多大了?他作出吃驚的樣子。十五歲了。我要把他帶到這裏來。佳依看著他,我需要找人結婚。假結婚?他問。不是,佳依說,假結婚要很多錢,我沒有錢。他聽著,把身體靠在椅背上,點了一根煙,沒有答話。佳依嘆了口氣,閉上嘴。她的話已經說完,該他說了,如果他願意說。她等著。 然而他什麽也沒說。他送她回了家,在樓門口跟她擁抱說再見。他還是每天下午六點準時來,跟她說,咖喱雞肉,廣東炒飯。她低頭裝給他。然後他離開。每天如此,以至她開始懷疑他們之間真的有過那個夜晚麽? 這之後過了許久,她已不再去留意時間的飛逝,她也開始視他一如其他光顧的客人。來,不來,跟她都沒有關系。可是,他真的好像很久沒有來了,多久?一個月?兩個月?她說不上來。 快聖誕節了,街上掛滿了燈飾,在夜晚黑的星空裏閃閃爍爍。她喜歡下了班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走,想想兒子,想想前途。擡頭,樓上誰家陽臺上爬著一個紅帽子的聖誕老人,背著一口袋的禮物,其中可有她的一份麽?她想著,覺得冷,裹緊了圍巾。身邊突然有人說話,說,妳想要什麽聖誕禮物? 是他。穿著長及膝的毛呢外套站在她旁邊。說,我病了。病了很久。佳依,妳好麽?佳依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點頭,我很好。她說。一顆心這麽累,象遍布了傷痕,一下子覺得疼痛無比,她撲在他肩頭。他解開他的大衣扣子,用大衣裹住她,吻她的頭發。她無聲的淚哭濕了他的毛衣。他說,別哭別哭,我們明天去結婚好麽。 去婚姻登記處登記,排期,給朋友們發喜帖,選飯店訂酒席,忙了三四個月,到第二年的五月,他們結婚了。她穿著中國絲織的大紅旗袍,捧著紅橙色的玫瑰,跟親友們一個個合影。他穿著嶄新的黑色西裝,打著紅色的汰結,一���杯喝著酒。人們說著笑著喝著,是熱鬧的婚禮的喜筵。 第二年開春,兒子的遷移手續也辦好了。按照年齡進了相應的班級去讀書,只是法語要每天留校補���。傍晚,一家三口人吃過了飯,會在樓門口的花園裏溜狗,佳依養了一只白色的混血比利時牧羊犬,長長軟軟的毛,長著和他一樣的一對藍眼睛,歡蹦亂跳的跟著他們。 婚後的第六年,她找律師辦理離婚。理由是他從沒有令她做過一回女人。離婚的理由未免尷尬,但是他們很順利的離了婚。那時兒子已經二十一歲,跟女朋友租了房子去住。 失婚的婦人,後面跟著一只毛茸茸的大狗,她停下,打開手袋,取煙,啪地點著,深吸了一口。垂低的天空還有大片太陽的金色余韻,晚風輕拂,孩子們蕩著秋千,佳依從容地從社區走過,在下午六點鐘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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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明日香
她叫Fujiwara Asuka,翻譯成中文是藤原明日香。名字很美,象是可以聞到香氣的花朵。人也長得美,面龐白皙如緞,溫文典雅,但她灑脫的個性讓她斜吊起來的眼睛有股另類的妖氣。加上西方男人對東方美女的向往,石榴裙下收盡各色人種,可謂閱男人不可計數。
——美麗男人。她特別強調。
壹日,在等電車,夜色中的她迎風傲立,頭發紮成高高的馬尾,黑色齊膝的長靴。在冬天的星光下,就可以看見這個亞裔女人。
等紅燈的車輛在她面前慢慢移動,壹輛黑色寶馬車的男人朝她微笑。車子駛到她面前放低車窗。男人看見她燈光明滅中的明媚笑容,不肯走遠,打燈停在路邊等她。
女子笑著走過去,經過他的車,仍照直往前走,男人啟動車,慢慢跟著。直到路面不允許再跟了,他探出頭,說,MISS,我送妳回家。她停住,打開車門,側身上去。
男人很英俊,是黑白人的混血,皮膚有巧克力的滑度,壹口白牙。清澈的笑容開在臉上。說,小姐,去哪裏?我送妳。去妳家。明日香道。男人嚇了壹跳,在十字路口掉了頭,說,ARE YOU SURE?
男人的家是很寬敞的公寓,門口壹大株綠色植物,葉片巨大。厚的奶白色的落地窗簾,白色皮沙發,白墻上貼著大幅的黑白攝影畫,畫面上的男人或站或立,襯著幾塊石頭或幾片紅色的落葉,簡單而藝術。照片中的男人就是他。
明日香道,妳真美。她用了修飾女人的字眼。男人說,我給妳做意大利面吃好麽?因為我就這個拿手。呵呵,說著,先笑了。
明日香道,妳女朋友呢?上個月才搬走。我剛剛失戀。明日香道,正好我慰籍妳。男人往沸騰的水裏放意大利面,放完了,就走過來,壹手攬了明日香,厚厚的嘴唇貼到她的臉頰上,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妳。在夢裏。明日香答著,踮起腳扳過他的臉,吻他。
幹的整潔的壹個吻。男人感到他的嘴唇被涼涼的軟軟的吸了壹下。另壹只手就去摸她的胸。明日香緊緊貼上來扯他的皮帶。男人抱起她把她放倒在沙發上。
是喧騰熱鬧的肉體的快樂,最後還是不快樂,總是有壹種欠缺到高處的東西,明日香不知道是什麽。
兩人吃著意粉,遠遠看著,也就是壹對普通的家居夫妻,他遞過來胡椒粉,她接過來,用不著動用壹個字。
對於明日香,GAME IS OVER。她缺少的不是男人,和同壹個男人做愛壹千次,跟做壹次也沒有區別。她不需要去探索他。
在這個世界上,有的女人,會去愛男人的身體,有的女人,會去愛他的心。愛身體的,得到滿足,愛心靈的,得到婚姻。但是誰知道呢。這不過是明日香艷遇裏的壹個小小的插曲,要挑剔的還有很多,所以,就別追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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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盈的故事
算來正好十年。
柏盈三十二歲了。每天晚上臨睡前照例會照照鏡子。小圓鏡子,正面映著她黃白的一張臉,翻過去,是放大的一張黃白的臉。鏡子紀錄著她走過的每一寸時間,然而都是空的,沒有痕跡。
把鏡子放回枕頭底下。女兒荷已經睡著了,她的長睫毛垂著,高高的鼻梁,濃黑的眉毛,都是意大利籍的爸爸給的。她靜靜地睡成一個大字,綠色睡衣撩到肚臍以上,露著圓鼓鼓的小肚子。小孩子總是怕熱,而她總是怕冷,夏天也是一床棉被。在她,暖和的也是踏實的。她輕輕的把被子的一角蓋到荷的肚子上。側耳聽聽,兒子的房間鴉雀無聲,想必也是睡著了。
柏盈躺下來,客廳的窗護忘了關,射進來一綹街燈的黃,飄移在地板上。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香港尖沙嘴的燈光,那時她幫著父親的士多店守夜。為了省電,士多店裏也是這些昏黃的光。沒有客人光顧的時候,她就和男朋友沐臨躲在裏間的小床上耳鬢廝磨。他們當然也計劃著婚嫁,他說,等他攢夠了買房子的首期的時候。她等著,暗地裏做著兩三份工。銀行裏的數目字在遞增,她知道她的辛苦是值得的。
真的值得麼?在她失去他的時候,她很惶惑。一夜之間,她同時被兩個朋友背叛,男朋友沐臨,女朋友辛。柏盈把銀行裏的錢交給了瑞士的一間學校,離開了香港。那一年她二十二歲。
在陌生的國度,她重新開始了她的生活。十年了。兩個混血的孩子是她全部的材產。有時候她也後悔,結婚之前,沐臨從香港趕來,帶著一對白金戒指,求她跟他回去香港。她當然是拒絕了,留他跪在酒店的地毯上,而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人生的選擇裏,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柏盈不知道。去年她離了婚,帶著兩個孩子租了一套房子,布置完這個新家,又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新交的男朋友在法國西南部的小城,來往要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所以他們的約會更多的是在網上。她反而有一種安然,前途的東西就讓它在那裏,她如果可以走到是她的幸運,如果不可以,去爭去搶都沒有用。
那就好好的過完今天吧,好好的過完這個夜晚。柏盈息了床頭燈,側過身去睡。地板上的那一抹街燈的黃遊移到門板上,是記憶的影子,當我們願意回憶的時候,它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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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的故事
1。 看著小孩子們一撥一撥地變成男人女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簡單的後浪推著前浪。日歷紙一頁一頁翻過去,青春和生命跟��著時間一去不返。容顏老去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事。區區幾十年,什麽是重要的,值得我們來人世裏辛苦走一遭的?功名利祿,金錢財富,誰都知道,它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子孫繁衍的姓氏?在世界趨向大同的時候,不會再有純正的血統,何況這些虛無的符號。
安沒有想去評論別人的生活,她自己有幸不愁衣食,有一份工作,有時間去旅行,過從容的日子,已經是需要去感謝,所以不會有抱怨。男女之情,自知無從把握,亦是既來之則安之,投入的感情���都是真的,所以傷痛。但是沒有跌倒的人,不會爬起來再走的,她也是。在生命給她預備的道路上,去走,知道不會有坦途,所以亦是不驚奇。
女人流眼淚是治愈傷口最好的藥物,所以到承受極限的時候,就大聲地哭一哭,在沒有人的地方,因為別人的安慰會讓妳哭得不痛快。甚至讓妳忘了妳是為什麽哭的。
有些時候是需要一個人自處的。有些事情是需要一個人來解決的。那麽練習讓自己堅定一些。
練習堅定就像給自己披上盔甲,可以抵禦侵犯,也可以在沒有戰事時,讓自己成為一個毫無生機的機械人。
這一年的三月,復活節奇冷,然而春天還是悄悄來了。園子裏不知名的枯樹仿佛一夜間結了滿枝頭的粉色花苞,是沒有葉子只開花的樹,一年只有一次綻放,非常的絢麗,也短促。
安還穿著冬天的外套,裹著圍巾,在崎崎轉轉的石子路上走。濕的草地一簇一簇黃色紫色的野花,新鮮的綠色葉子,冬春交接的時候,就是這些生命的顏色,絢爛得到處都是。
心裏歡喜。心裏的歡喜是暖的,讓森林裏結冰的河流爆裂,融化。她是這樣的愛著這個世界,雖然每年都是一樣的四季重復。愛黑夜,愛白日,愛寒冷,愛炎熱,愛唱歌的鳥兒,遊走的魚,愛世上萬物,愛依賴萬物生存的人。
2。 找個木椅坐下來,手袋裏一疊兒麥可寄自北京的郵件,確切說是他的日常起居日記。給她打印出來,慢慢看。法文的小字,上面的時間,地點,名字,讓安好像回到久遠的校園生活。暗笑他,還是不夠膽來用中文寫。
包裏還有七張明信片,有北京香山紅得像火焰的楓葉,楓葉簇擁下的八達嶺長城,雄偉氣派的天壇祈年殿,斷壁殘垣的圓明園,繁華落寞的紫禁城,什剎海擁擠的小胡同,諾大的北京天安門。每張明信片上只寫著一個大寫字母,組成了Je t’aime,是法文的我愛妳。
麥可,安的一個舊同事的孩子,父親法國人,母親四分三菲律賓四分一中國血統。據說是他父親去馬尼拉旅行時邂逅了這個亞熱帶女子,帶她過來,跟他結婚生子,就是麥可。
他母親把他交托給安補習中文,他的理想就是去中國,去北京,那個遙遠的夢幻國度,他母親一生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太爺爺從南中國走去菲律賓,娶了當地女子,落地生根。到麥可,雖然身上的中國血脈越來越少,中國情結卻越來越重。一日在他家的花園裏,吃著麥可媽媽做的菲律賓糕點,是用糯米,椰子粉,芝士粉,鹹蛋黃做的,色彩鮮艷精致,味道甜甜鹹鹹,非常好吃。
她說甜點的名字叫Bibingka,說完自己先笑起來,又解釋道,在菲律賓,人家當她是華人子裔,可她卻是一個漢字也不會說。爺爺故事裏的古中國在她的夢裏。而很多很多年之後,這個新的現代中國,她要她的兒子代她去看一看。
說話很平淡的語氣,內裏的真情卻令人創痛。因為隔著那麽久遠的歲月,虛無縹緲,卻又魂牽夢縈。幾代人。
從那時起,麥可就每周一兩次跟安學習,有時來她家,更多的是去麥可家。在大學裏他已經修讀中文,漢語基礎還算不錯,只是口語太差,說話沒有秩序,口音嚴重。每次一個半小時,當然是收費的。
3。 是秀氣的年輕男子,黑亮的眼睛,挺直的鼻,略黃的皮膚,如果不是他軟軟的頭發和頭發的顏色,人家絕對以為他是百分百的亞洲人。他母親讓他叫安姐姐,他似乎是很樂意的樣子。每次送安出來,碰到熟人,必介紹說:c’est ma sœur (是我姐姐)。
其實是很認真的師生關系,只是後來發生變化。男女相處,如果相悅,身體的吸引總是誘惑,到不能抵抗的程度,會容易做出妥協。
手裏這些紙,記述著他北京的生活。他說,我現在坐在遮陽傘的陰影裏,看著空的虛處,我給妳寫字,我的姐姐。他說,在北京是很難有空的虛處的,我只是想說我嘗試去想妳的樣子,我越來越記不清妳的樣子。
一個人做到對另一個人可以訴說心事的時候,總是有些愛的成分的。而聆聽的人,亦是心存憐愛的。
跟他的事情,安很少會回憶起。並不是有什麽特殊原因,她自己是無所謂的,麥可說他也是無所謂的,可是在公眾眼裏,女人年齡上大過男人好像總是比較奇怪。
麥可說,妳是我的第二個女人。 安:有一天我會傷到妳。 他:我已經有過初戀的傷了,傷多一次也不會痛到哪裏。 安:反正我是告訴妳了,以後的結果我不會負責。
說這話的時候是認識一年之後。那一年裏,每次都是規規矩矩的學習,糾正他的發音,幫他改正句子錯誤,漢字筆畫。是枯燥的學語言的過程,時間上很沒有規律,經常會因為各自的公事私事而改變日期,地點。但是像麥可這樣的有著恒心,也是不多見。其間他通過各種方式嘗試在中國找工作,或者是聯絡當地跟中國有生意往來的企業。他是決意要去那裏生活的。
漸漸熟悉起來,功課結束去吃飯變得很頻繁。這次他請,下次安請,一筆一筆都清清楚楚。西方長大的男孩子,在家裏又受到亞洲式教育,個性奔放亦是非常的有著分寸,禮貌且不拘謹,性格穩妥理智。
4。 安說:如果在妳四十歲的時候,我遇到妳。 麥可說:那麽會怎麽樣呢? 安說:那時候,我希望我是三十歲。 麥可說:那可是要時間交錯才可以發生。 安說:在時間神秘的隧道裏。
在時間神秘的隧道裏, 假如他們遇見,跟年齡是真的沒有關系的,也無關來生來世。唯一有關聯的,就是時間是不停止的流失的,而兩個人願意互相交付,亦是會瞬間即逝,所以彼此喜悅的時候,就好好的相待對方。在現時現在。
安還是有好奇,這些情感的潛移默化是怎樣的開始起來。麥可答曰,第一次妳來巴士站接我,心裏想象我媽咪的同事必定跟我媽咪差不多,結果妳是這樣的一個妙麗女子,非常的驚訝。
安笑道,妳豈不是太褒獎我,而詆毀妳的媽咪。他道,再美麗的媽咪在兒子眼裏也不會是風情萬種。安說,難道我表現過我的風情萬種給妳?他笑道,沒有,妳根本就是個男人。安說,這,我就糊塗了。
麥可說:這一年裏我從來都是風雨無阻。 安說:是因為妳從來都是一個好學生。 麥可說:是因為妳是我的私人老師。 安說:可是我從來都一絲不茍。 麥可說:所以我讓自己把妳當成男人。 麥可說:有一次,妳不舒服,上完課妳讓我沖一杯咖啡,妳記不記得? 安說:我記得。那天非常的暈眩,幾乎在妳家的沙發上攤倒下來。
麥可說:那時,妳才像一個柔弱女孩。可是,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我都沒有機會給妳我的肩頭妳靠,妳就跟我擺手,說,讓我自己靜一會兒,別碰我。
安說:因為我知道妳幫不到我。 麥可說:然後妳喝完我的咖啡,就走了。我看妳從我家花園的小徑走出去,都走不成直線。 安笑道:妳們家花園的小徑本來就彎彎曲曲,我怎能走成直線? 麥可:總之,妳強悍如男人。 安:所以,吸引妳這個還沒有變成男人的男孩子。
安說:我的開始喜歡妳,是從妳坐我車的那天起。我開車超過一個騎單車的人,妳說,姐姐,妳回頭看看,那個人是不是還活著。
5。 安說:我知道妳在嘲笑我的車技,但還是不由自主從車鏡看了看後面。一句不溫不火的玩笑話,卻含著妳規規矩矩的行為底線。那一次,我在心裏把妳當成跟我平起平坐的朋友,而不是我這個業余老師的業余學生。確切說,是把妳當成一個有責任心肯去擔當的男人。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在同一張床上。剛剛度過第一個在一起的夜晚。安俯面趴著,頭埋在松軟的枕頭裏。麥可側身躺著,一只手從她的亂發揉到她的背脊。
安輕輕地嘆氣。整夜幾乎沒睡,感覺卻是奇異地輕松,方佛卸去了所有積年的重負,汙垢,方佛長時間沐浴過的身體,就是清爽和飄逸。
安說,謝謝妳。 麥可說,妳謝我什麽? 安說,謝謝妳用妳年輕的身體跟我做愛。
晨光從百葉窗的間隙一條一條透過來,清晰地一條一條打在墻上。很怕外面的一切。太陽光裏,沒有隱藏的地方。難道她真的可有隱藏?
麥可說,我有興趣知道關於妳的一切。 安說,我幾句話就可以講完我的一生,但是,對於妳,也就是別人的故事而已。跟妳的現在和將來無關。
麥可說:妳為什麽這麽說。 安說:去斷絕妳一切可能的想法。 麥可說:我要妳從此以後光明正大做我的女朋友。
安起身下床去,開廚房水管的水,喝一杯最冰的凍水。往回走,驚見壁櫥大鏡子裏女子赤裸的身體,那是她的。
那是安的。細腳伶仃的女子,長發遮住面目,突兀在鏡子光滑的表層,裏面深無邊際,是呼嘯的時間和洪荒,她是小小蝴蝶的標本,薄的羽翼褪去色彩,釘住的絲的透明的翅膀。彩色蝴蝶只有一只。
麥可探出頭問,妳在看什麽,我也要看。安說我在顧影自憐。他聽不懂,安再說,沒有服飾的偽裝,更可以看見自己的心。
6。 人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她的心,是上了鎖的房間。
麥可說,我有一把萬能鑰匙。安微笑,上床偎在他身邊。安說,我明白為什麽戀愛著的人希望會有永恒的時間。因為他們希望那時間是靜止的,可以停留的,停留在他們願意的那一刻裏。現在我就希望這房間裏的一切就此停住,或者退隱到墻上,成為一幅畫,一幅掛毯也沒有關系。
麥可說,那麽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妳也在戀愛?而且是跟我? 安說:我要愛上妳,需要脫胎換骨。 麥可說:可是我的父親母親,一見鐘情就可以一起幾十年。 安輕輕地說:我要比這些更奢侈的。
可是麥可不懂得。安說,抱抱我。我是這樣的喜歡。 麥可說,妳早就應該嘗試,妳這不可救藥的傻瓜女人。 安呵呵地笑。賴在他懷裏。手掌撫過他的皮膚,皮膚下面一寸寸堅實的力量。親吻它們。
安說,妳開發了我的原始本能。 麥可笑,是妳開發了我的,我從來不知道性是可以這樣的讓人忘乎所以,這樣的仿佛沒有極限。 安說:快樂從來都是沒有極限的。
做小女孩的時候,安在家裏是呆不住的。那些炎炎的烈日午後,人們午睡,住的街區一個人也沒有,她來來回回地走,走過一條又一條空的街,陪她的是樹上的知了,它們和她一樣的寂寞,仿佛走錯了時空。是小女孩的潦倒。長大後依然沒有傍依。
不去旅行的日子,安一個人呆在家裏,門裏門外的世界,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別人的。自己的是身邊的,一張椅一張凳,都是她可以觸摸和感到喜悅的。
麥可說:妳在想什麽?我又丟了妳了。 安說:真的希望就這樣天荒地老。 麥可笑:這樣餓死了,當然會天荒地老。
安說:麥可,妳要走的路我已經都去過,我不會浪費我的時間陪伴妳。這個我要妳明白。我喜愛的東西和要做的事情都是跟妳無關的。
7。 黑暗裏麥可不說話,然後他起身,跨過安的身體,下床去。安拉起被子,把自己蓋蓋好,她想她可以安靜的睡一會兒。
真的就睡著了。醒來屋子裏漆黑,安伸手開門,客廳裏耀眼的光芒,麥可在電腦旁工作。她從後面抱住他,親他的面頰。
安跟他在一起,是三個月。加上之前的一年,一共一年零三個月。現在回憶起,仿佛瞬間的事情。那三個月裏,麥可是投入戀愛的人,每天都會給安打幾個電話,爭取一切可能共處的機會,他不再追問她對他到底的想法,他們生活在當下的每時每刻裏每分每秒裏。
很多個早晨,安從他租住的小公寓門口搭車上班,安自己亦是恍惚,這樣的日子可以持續多久。但是她真的在慢慢陷進去,迷戀他個性裏的沈穩,迷戀他年輕的身體,並且疼惜他。
每次地離開,安都說謝謝。麥可說,妳謝什麽。安說謝妳給我的一切。一切這個字眼其實太含糊。她要說的有著更詳盡的內容,可是她羞於開口。
表達感謝跟表達憤怒是截然不同的方式,後者是直接的爆發的,前者是籠統婉轉的。安只說謝謝,這兩個字被她重復了又重復,有著她不可言喻的感恩。
假如愛著,不相幹的因素就是不相幹的。可是他們自願被束縛。
直到麥可中國之行的那一天。他說,這一去可能一年,可能兩年,也可能是一世。安說妳總會回來度假。
麥可呆一呆,說,安,妳知道我要說的是,妳可以跟我一起走。安轉頭去看窗外,心裏被大水漫過的感動。
安說,麥可,妳會在中國遇到那個女子,跟妳年齡相若,跟妳有一致的可以掌控的未來。而我的心,根本妳無從把握。
8。 安去買了一個紅色的存錢罐回來,是可愛的豬仔,有著巨大的耳朵和都起的嘴。她把這一年裏麥可給她的學費放進去,彩色的紙幣和大大小小的鋼崩兒塞的滿滿的。晚上拿給他。
安說,給妳一個禮物,先閉上眼睛。
很大的驚喜,麥可把她抱起來旋轉,安捶他讓他放她下來。
安喜歡他,是真的喜歡他。
喜歡園中的玫瑰,可以趁人不備摘一朵回家去,也可以駐足欣賞,甚至湊過去聞聞它的香氣。喜歡一個人,可以娶她,嫁給他,長世廝守,亦可以遠遠地關註著,為他的喜怒哀樂高興和悲痛著。
安選擇在心裏給麥可留一個位置,小小的角落,最溫暖的地方,這是她愛他的方式。
麥可說:姐姐,我有了一個女朋友,北京女孩兒。她說話卷著舌頭。 麥可說:姐姐,我的女朋友長得很像妳。但是她沒有妳霸道。 麥可說:姐姐,今天她帶我去爬長城,我們手拉著手,有些感覺好像是跟妳。 麥可說:姐姐,我非常地想念妳。
麥可,我也是時常地想起妳。
安站起身,把手裏的這疊紙收好,麥可就像是打開的一本書,現在她把他合上。沒有序言也沒有結語,因為麥可的故事不是由她去寫的。假如時間能夠交疊或者迂回,安希望她跟他再相遇,續一場前世的愛戀故事。
那麽她還希望那愛戀故事是簡單的,世俗的,甚至是枯燥的,爭吵的,一如這世上所有的恩怨夫妻,煩惱著,卻是不能分離。
安的生活繼續。在麥可走了之後,日復一日,慢慢模糊他的臉,忘卻原來是這麽的容易。仿佛從岔路上走開,卻從此再不能會合。
所有的事情不過如此,所有的遭遇不過如此,如風吹散雲彩,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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