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即所謂的伊底帕斯情結指的不是生物層次的性願望,而是社會層次的權力願望。性應該被理解為一種權力的象徵,而不是生物的本能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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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勒認為,所謂的性情結應該是一種社會層次的性,也就是想要超越他人、掌控權力的慾求,並非生理層次的。易言之,伊底帕斯的弒父是源於權力間的爭奪,而非情敵間為了爭風吃醋造成的仇殺。與其說伊底帕斯的罪來自他衝動地展現了內在固有的人類性願望,倒不如說源自克瑞翁所說的「火氣」。他先是衝動地指責克瑞翁與先知泰瑞夏斯圖謀不軌,又衝動地以退位自我懲罰。結果造成王位虛懸,引發兩個兒子內鬥,一起死於戰場,大女兒安蒂岡妮為了埋葬兄長被賜死,小女兒伊絲美妮不知所終,使底比斯王室的成員就此消失在歷史上。衝動的性格或許才是伊底帕斯的悲劇之源。
如果阿波羅不曾對此事發出預警,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因而命運的揭露反而促成了命運,這點正是此故事的悲劇性面向。知悉命運不僅無從改變它,甚至想要改變的企圖,都會使它如劇本那樣上演。探知命運、乃至改變命運,從此點而言,都是命運本身,這裡點出的乃是一個存在的議題,而不是性欲的議題。
與命運相對的概念叫做自由。自始至終,《伊底帕斯王》裡的三個主角都想反抗自己的命運,當中又以伊底帕斯為最。萊俄斯命人將甫出生的孩子帶到郊外處死(而不是在自己眼前殺死),尤卡絲達則希望伊底帕斯不要再深究當年的往事,他們反抗命運的方式都是一種對「知情」或「知悉」的掩蓋。也就是說,他們傾向於「不知」。但伊底帕斯卻不是如此,在他知道神諭要自己找出殺死先王的兇手時,他不顧警告先知夏瑞泰斯的警告強逼後者說出事實,後來又拒絕了王后的懇求,「我一定要知道真相」,我們可以確定地說,伊底帕斯全然地站在了想要「知悉」的位置上。正是這個追根究底的態度,正是這個自認為凌駕於命運之上的態度,使他遭逢了無所頓逃的命運。
知是一種意識的功能,伊底帕斯不顧知悉帶來的痛苦,非得和命運碰撞的結果,是使得妻子與母親上吊,自己與子女陷入羞恥。「想知」的願望與知所帶來的痛苦,如此強烈地在他用妻子的金別針刺瞎自己的雙眼中表現出來。我們再一次看見了有關意識功能的隱喻,金色是陽光的顏色,太陽照亮萬物,長久以來,它被我們等同於好奇與意識,而別針的攻擊性則象徵著意識帶來的痛楚。當伊底帕斯用金別針刺瞎雙眼時,他真正憤怒的不是無知的自己,而是勉於求知的意識態度。因為眼睛象徵著我們想要明瞭一切的企圖。如果我們的意識毫不留情地想要洞悉黑暗,不留餘地,那麼意識最終也會不留餘地地反嗜我們。
我們的心靈乃是一個整體,伊底帕斯與尤卡絲達既是母子也是夫妻,他與波呂內凱斯、埃堤奧克里斯既是父子也是兄弟。亂倫只是一個隱喻,神話真正要說的,或許是我們的心靈分裂後產生的痛苦。但這痛苦卻不是人人有之。對內在覺知有限的人來說,父是父,子是子。但對伊底帕斯而言,他卻敏察到母子即是夫妻,子女同為兄弟。他的意識勝人太過,但探究心靈卻無法單憑意志達到,這是為什麼他的聰慧帶來了痛苦。久處黑暗的盲人先知泰瑞夏斯因而告誡他,「知道真相是恐怖的。」又說,「如果我將帶給我的痛苦說出,痛苦將會變成你的。」因為先知早已明白,那些分裂出去的,都源於自身。枝葉花果都是大樹的本體,分而視之,則非此樹。盲人摸象,各人所知所識者,都只是大象的一部分,但他們卻自以為掌握了全體。若對這群盲人說出大象的原貌,他們或許也會如伊底帕斯那樣大罵說出真相的人是騙子跟混蛋。
伊底帕斯便是那群盲人。
中年以前,他努力地建立功業,未料中年以後卻讓他發現了難以入目的真相。神諭是來自內心的聲音,要他尋找真正的自己。但這條路崎嶇難行,因為他讓人明白所擁有的都是表象,我們的愛憎都是自己。離家時半路污辱他的匪徒,愛著的另一半,子女、王國,無不如此。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分裂,他過去是憑著歷歷分明的愛恨才走到這個境地,如今這一切的界線卻都模糊了。他前半生強烈地追求著「知」,沒想到「知」本身也是障蔽。我們所愛的是自己內心的投影,所恨的亦復如是。先知早已走過這條路,因此明白此路並非人人能走。但中年後,每個聰慧的心靈總是想要達致真正的完整。
伊底帕斯具現了這份糾葛,是我們的心靈過份向外追索後的第一次轉折。英雄揚棄了現實,走入了內在。黑暗籠罩了他,也籠罩了每個中年的求道者。正邪與善惡在這裡碰頭了,醞釀著的偉大得經歷20年後才會以新的樣貌重生。從吉爾伽美什到奥德修斯,再從奧瑞斯泰亞到伊底帕斯,人類英雄的志氣不斷衰頹,已到了窮途末路,衰敝莫此為甚。
看向伊底帕斯情結的第二部份,也就是娶母或戀母。同樣從伊底帕斯的兩個兒子身上看不見,他們的爭奪始於母親自殺之後,父親放棄王位之時。他們沒有為了母親大吵一架,而是為了父親遺留下的統治權。戀母沒有構成弒父的動機,權力才是。父系的權威由來都是令出一孔,男人創造了法律、城牆與制度,其所代表的理性原則往往是反自然的,父親對孩子的愛常是根據他的貢獻與服從性,而不是他原本的樣子。這是為何服從被父權社會視為美德,下級服從上級、子女服從父母,妻子服從丈夫。中國的「三從」更是一絕,對女性地位的壓抑簡直無以復加,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那些以回歸傳統家庭為口號反對同性婚姻的人(特別是女人),有必要對這些內容多加思考。
人不會變成神,自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完全扭轉命運。我們只能在盡其所能的範圍內,努力地成為自己。選擇總是伴隨著犧牲,但在當下的時空裡,我們怎麼也不明白將會犧牲什麼。人的理性畢竟是有限的。黑暗總是潛藏在光明之後,邪惡的種子也總在高尚行為的眼前發芽。
雅典國王泰修斯陪著他來到了狄米特岡附近,也就是大地女神的領地,伊底帕斯在那裡選定了一個墓穴,他的遺言尤關緊要,「有個字足以化解所有的困苦,那就是愛。」這句話錨定了整部神話的主旨,愛是什麼?用心理學大師佛洛姆的話來回答,愛的首要意義是給予。但它不會越給越少,卻會越給越多。愛的活動可以消除人的孤獨與隔離感,因為愛是一種穿透,讓我們能夠與另一個人結合,卻仍保有自身。因此安蒂岡妮並不因為將青春奉獻給父親而有所匱乏,反而讓她的內心更加充實。若非如此,我們很難想像安蒂岡妮會在日後因堅持埋葬兄長而喪命。
神話裡,他的遺言實已預示了下一個偉大宗教的興起,以愛為教義中心的人子耶穌將在400年後誕生,將狹義的猶太教推向貧苦疾病的大眾;眾生平等無有差別的釋迦牟尼也將在同一個時期改革階級嚴明的印度教。伊底帕斯的遺言更昭告著人類的集體心靈已走向了新的境界,仁愛將取代仇恨成為多數人的共同信念。宗教與集體心靈這兩者究竟誰召喚了誰我們很難講明白,但他確實在死前創造了新時代。這兩個宗教的誕生,預示著諸神的殞落。因為前者強調同情與分享,後者認為眾生皆可成佛。受男性法則與父權社會壓抑的人類心靈在這裡找到了新的倫理與庇護所。
這一切得來非易,分裂的心靈如今能夠重整起來,答案無非是愛而已。如果不是親身遭逢痛苦,我們不會明白他人的痛苦,如果不是體驗過孤獨,我們不會明白眾生都有這份孤獨。邪惡自有根由,我們與惡的距離從來不遠,只在方寸之間。20年過去,黑暗已經教會了伊底帕斯,投射的必須收回,我們才能以純樸的眼光看待眼前的事物。愛恨原來是自己的愛恨,山水一直是如其所是的山水。年輕時他想遠離故國,未料異鄉才是故鄉,現在他已放下地域觀念,覆土處即是原鄕。他曾經自詡光明,如今卻祈求黑暗。他的苦難已經到了終點,等待著他的是平靜。
克瑞翁告誡兒子亥蒙不要替未婚妻求情,因為凡事都應該以父親馬首是瞻,理智重於女人,國大於家。這種以法則取代情感,男性重於女性的觀念雖然維持住了紀律,卻遠遠得不到人們內心的認同。所以亥蒙才回答父親,安蒂岡妮的行為人人稱頌,而那些自以為理智和品行高貴的人,往往內在一片空白。只懂得照著字面來理解道理的人,無不如此。
人的內心有多清淨,他能理解到的意涵就有多深。仗著字義解經,不明就裡的人往往背離中心教旨甚遠,這是傳統宗教之所以遭人側目與反彈的緣因。克瑞翁高舉的原則看似合理,卻因為背棄了愛與基本的倫理而顯得荒謬,連兒子都不能認同。「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越是心中有愧的人越多辯解,目的是為了補償內在的空洞。
父子是同個血脈,從心理學的觀點言,他們可被視為同一人。安蒂岡妮是他克瑞翁的對立面,因此可被設想為他的陰影。亥蒙襲父的地點發生在墓穴中,安蒂岡妮的屍身前,也就是說克瑞翁逼死了內在的陰影後,他的意識自我便錯亂了,他陷入自我反對的瘋狂。安蒂岡妮的上吊,也就是陰影的死去,象徵著克瑞翁的自我被剝除了第一層。克瑞翁遇襲後側身讓開,結果兒子摔向自己的劍鋒,意外地釀成了自殺的慘劇。這是克瑞翁狹隘自我遭到剝除的第二層。
當與我們敵對的面向死去時,自我的某個部分也會跟著消亡,因此偏激的人不意外地總是感到孤單,因為對應於外界他人的閃避,偏激者的內在也躲閃著自己。亥蒙與安蒂岡妮本為未婚夫妻,同樣說明了自我與陰影之間的關係。逝去的部分自我(兒子亥蒙)與原先的對立面(安蒂岡妮)一起留在了墓穴,婚禮成為了喪禮。安蒂岡妮的妹妹雖是女性,卻服從男性法則。亥蒙雖是男性,卻信奉女性法則。這裡再現了倫理的議題,也說明了我們內在各自有陰陽兩性,這兩種特質既對立又互補,往往成對出現。
克瑞翁的另個兒子梅諾瑟斯已在圍城時戰死,現在亥蒙又意外死亡。這樣的消息讓他的妻子痛不欲生,在宮中自盡。伴侶總是被稱為我們的「另一半」,她的死是克瑞翁的自我被剝奪了第三層的象徵。先知的預言已經成真,親人的接連死亡暗喻著克瑞翁的心靈是一片荒漠,除了虛假的理性外,連親人都無法餵養。偏狹所造成的心靈困境莫此為甚。
從這個觀點來看親密關係,那些總是抱怨著找不到好對象、交不到知心好友的人或許也需要反省自己的內在是肥沃還是荒蕪?又留了多少地方讓人可以放心地耕耘安居?太過單一的價值觀、自私的生活態度會讓人本能地不想靠近,結果當然是蕭索與孤獨。
由此故,伊底帕斯神話為我們指出了兩件事,第一,愛是苦難的解方;第二,男性法則,或者說陽性心靈的獨斷背離了和諧,已沒有辦法使人類繼續生存下去。我們的集體心靈已到了關鍵性的突破口,如前所述,強調愛與平等的重要宗教將要在小亞細亞及印度現身,難道這是偶然嗎?如果不是人類��靈集體欲求著改變,耶穌與釋迦牟尼的改革意見不可能得到如此多人的重視。他們的話語在說出口前,就已不停迴盪在人類的心靈裡。江河匯聚,終成大海。這才在兩人身上誕生了偉大的教理。
#亦即所謂的伊底帕斯情結指的不是生物層次的性願望,而是社會層次的權力願望。性應該被理解為一種權力的象徵,而不是生物的本能衝動。#這是一個人真正開始表現慈悲的時刻,評斷一個人不該只看行為後果,還得考量其行為動機。墜入黑暗反讓他看得更加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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