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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音山下的故事

藝文上下古今

魯秋琴 2023-12-21 01:00 ET

從台灣淡水鎮向八里鄉眺望，總會看見那一座山，仰臥如觀音，山腰上座落宮殿式的聖心女中，我曾在那兒完成了高中學業。偶爾，我回到母校，踏入簡單樸實的修道院，難免問自己，如果不曾來過聖心，我的人生會不會出現另一種版本呢？

考進聖心的第一年，既興奮又好奇，修女們的長袍和頭巾飄然而過，輕言細語毫不帶情緒。我們這一群新生像是進了天堂，不免動起了大鬧天宮的凡念，對於功課學業毫不上心，義賣會和運動會成了我的主科，雖然運動細胞不發達，場邊當啦啦隊綽綽有餘，組織一個小攤位，作海報更是能手。一學期下來，只見成績單上滿江紅，第一次被召進了校長室。

校長孫姆姆站在窗前，她個子不高，陽光灑落了一室的溫暖。我一進門，以為要挨一頓訓斥了，只見她笑盈盈地轉身，身後的影子卻安安定定地俯臥在地毯上。

「高一功課挺不容易啊？」剎那間，我想起了這半年多來的荒唐，母親當初繳學費時的苦口婆心，和父親一再叮囑的話都浮上腦際，校長室被我那無言以對的沉默鎖住了。

「每一個生命都是帶著使命來的，我們有功課，就得做完，否則呢？愈積愈多就再也完成不了，不是嗎？」很簡單的一句話，平實的聲音中夾著一份期許，用問號勾著我的愧疚，淚水不禁汨汨流下。 始終，那影子和它的主人，��曾移動過，但是，它們卻安撫了我心中那一隻煩躁的青春小鳥。

第二學年，我改為住校，省去了舟車勞頓，修女們的長裙和頭巾像一座簾幕，擋去了都市的霓彩，我按時交了功課，成績單上冒出了青綠。偶爾，和孫姆姆在走廊上相遇，她會輕輕點頭，彷彿在跟我說：「我們都有功課，一起加油呀！」

大學聯考像一個沉重的石塊壓在心頭上，每天除了忙不完的作業，還有無休止的補習，英文數學被貼上了各種膏藥，我們幾乎成了大數據的資料庫，在層出不窮的參考書中載沉載浮。偶爾，從一堆書本中抬起頭，修女們的長袍和頭巾氣定神閒地掠過，心中嚮往那安定祥和的修道院生活，我跨過宮殿式的長廊，主動敲了校長室的門。

「我想宣示當修女。請您批准！」這會兒， 初夏驕陽被孫姆姆的沉默鎖住了。良久，短短的身影才挪動了一下。

孫姆姆說：「這可是件大事，我不能作決定，但是，修道院不是逃避現實的所在，一旦宣誓了，你得放下一切，聽從使命。」她停頓了一會兒，「啊！就像你們喜歡看的零零七電影，刀山火海都得去，那可比考試難多了！」

最後一句話才是破題，她點醒了我畏懼考場的小心思，像個被點了穴的悟空，我又戴上了金箍圈，老老實實地熬過七月的「烤季」。畢了業後，同學們反而比從前更熱絡，聚會中才發現孫姆姆給每一個學生的錦囊都是量身打造的：隻身出國的女孩在漫天烽火的阿根廷得到她的推薦，而順利轉入最高學府；在日本求學卻丟了行李的小女生，竟得到修道院的接濟。孫姆姆的日子表面上平靜無痕，深處卻是波濤洶湧，她在不慌不忙中，把著脈，熬著心血，作成一顆顆解藥，塞進錦囊中及時發送。

前往宜蘭的不老部落開同學會時，孫姆姆依然活力充沛地在山青水秀的部落中引吭高歌，和壯碩的年輕小伙伴載歌載舞。會後，她很認真地問了我一句：「你現在還想進修道院來嗎？這回，我可不再攔住你了！」她的笑容像冬陽一般暖化了大地，不論天涯海角，她總在牽掛著每一個學生。

二○二三年春季，孫姆姆卸下了擔子，歸返天家。隔著淡水河，依稀看見孫姆姆站在渡口上，忽而舉起右手催我們作好功課，忽而舉起左手勸我們小心行船，不時闖入狂風暴雨中為每一個人護航，用我們聽得懂的話語，適時指點迷津。

驀地，想起了詩人余光中的那一首「觀音山」：「觀音仰臥成觀音山，在對岸／雲裡看過，雨裡看過／隔一灣淺淺的淡水，看過／今夏我看的次數更加多／因你在山腳，你在對岸／風景為你而美，雲為你舒展...…」

回首望去，仰臥的觀音，在雲中，在雨裡，記載著孫姆姆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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