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无师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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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isahana · 5 month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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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BIRTHDAY LAO Y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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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ion · 5 month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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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 晏无师! - Happy Birthday, Yan W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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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ependence-of-mind · 6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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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真相:朝廷控制力不足,故民间商业文化发达 | 短史记
原创:班布尔汗   2018-11-05
人们在谈起元朝之时,更多在意其武功,若以文学化色彩描写,便总有“铁血”之类加之其上。
若不看战场,而观察内政,虽有商业繁盛,文学绚烂,却也免不了“元氏昏乱,纪纲不立,主荒臣专”(朱元璋语)的评价,再加上所谓“人分四等”、“九儒十丐”等传说,也就有只能归之于黑暗、混乱,无所称道了。
(图:元代画家刘贯道所绘《元世祖出猎图》,见题图)
元朝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少数民族���立的大一统王朝,且在统一中国前先接触和吸收了其他文明的制度成果,因此一直被视为中国历史上的另类,人们总是强调其特殊性,而对其在中国历史上该处什么样位置而予以忽略,似乎仅是以武力造成了一大变局,没有承上,更无启下。
其实,元朝的特殊,是因为其处在一个“调试时代”,其盛其衰,其成其败,其兴其亡,均是在前所未有的局面下进行各种调试的结果。
这种调适时代,在历史上不乏先例。
例如人们通常将“秦皇汉武”并称,而两位帝王之间的时代,便是调试时代。秦始皇统一六国,结束了延续近千年的封建,而代之以集权皇权,将周制变为秦制,何尝不是空前的大变局,即使以当时已知世界各文明相比,都算得极为特殊了。
可这步子迈得太大,并不能短时间便能完成。
秦朝二世而亡,汉朝继起,虽然要坚持集权皇权,但也不得不有所倒退,还是要保留封建,而最后使得封建再不足以合理合情的威胁集权,则是汉武帝时代最终完成。
而另外并称的“唐宗宋祖”,唐太宗大兴科举,是将选官的权力完全收归皇帝,而不再如之前一般皇帝只有任命权,而察举权却在世族。
但毕竟世族尚未完全衰落,唐朝的科举并未完全实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设想,世族仍能很大程度把持官僚体系。
直到宋朝,经过黄巢之乱与五代十国,世族彻底衰落,宋太祖及其子孙才真正用科举做到选官任官皆出自皇帝。
至于在最终完成之前,调适时代总免不了混乱。
秦朝短命而亡,汉初异姓王之乱,七国之乱便是封建走向集权的代价,而唐朝科举难以真正公平,关陇、山东、江南亲疏有别,乃至藩镇之乱、宦官乱政,也都不能不说是世族走向衰落,皇权进一步加强过程中的代价。
元朝也如秦、唐一般,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首先是疆域极为广大,各种文化与民族都囊括入直接统治。其次是虽然立足于中原,但根基在漠北,这与唐朝将皇帝与天可汗并称的情况差相类似。
只不过,唐朝是以中原驭草原,而元朝是以草原驭中原。
同时,元朝是从大蒙古国脱胎出来,而大蒙古国虽然经过成吉思汗的集权化努力,但仍保留着较为浓厚的贵族封建制度,“虽然形式上权力和帝国归于一人,即归于被推举为汗的人,然而实际上所有的儿子、孙子、叔伯,都分享权力和财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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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元朝疆域示意图)
这与中原王朝历来的集权制皇权有所冲突,皇室要在扩展皇权和维护贵族权益之间维持一种平衡。
按照皇权运转的逻辑,统治者首先考虑的是自身统治的稳固与权力施展的顺畅与否,在维护固有政治秩序的前提下,施政方针并不会单一,而是以务实的方式杂糅各法。就如汉宣帝那句著名的施政格言:“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加之统治地域囊括前代未能达到的区域,内部多种文化并存,更需要杂糅各法,元朝的所谓行汉法和维持漠北旧制的矛盾,其根源即在于此。
因为空前,所以没有多少经验可以借鉴,一切都是在调适。元朝的政策被后世称为“多变”,有朝令夕改之弊,便是因为总是在调适。
元代的士人,因为科举不盛,难有当官的机会,总有“空岩外,老了栋梁材”的惆怅,有着深重的无力感。
而实际上,元朝的皇帝在其煌煌威仪,赫赫武功之后,也有着���力感,因为他们确实算得走一步看一步,并无现成的治国方法一劳永逸。
元朝从世祖忽必烈建立开始,便在蒙古法、回回法与汉法之间进行调和,以适应空前的大一统形式。
而汉法所代表的中央集权制的官僚国家机器、法律制度与正統儒家思想等等,元朝皇帝必然要予以吸收,但无法完全照搬。
这种杂糅性的统治方式,不仅在于元朝是草原民族建立的王朝的原因,也不仅是空前大一统多民族王朝所必须的选择,也是集权制皇权的必然选择。
即使中原王朝,对于儒家学说也不是完全接受,儒家学说有维持秩序的一面,也有制约权力的一面,皇权是往往选择前者,而摒弃后者。
元朝是调试时代,而这种调试是到了清朝,吸收了元、明两代经验,才产生了地域广大、文明众多而又集权稳固的王朝。
而在元代,调适便意味着动与乱,而动与乱之间,便有巨大的自由空间。
推翻元朝的朱元璋,评价元朝之亡,认为“其失在于纵驰”,所谓纵驰,就是管控不善,空间太大。
在政权上层,因为要坚持贵族封建制,任官选官便有着明显的贵族制特征,也就是所谓“重跟脚”,看出身,而对于世族衰落后,以科举之士为官僚主体的情形便无法全盘接受。
再加上宋金之后,科举已经实行六百多年,弊端丛生,大量有识之士都予以批判,比如朱熹便慨叹“可惜举业坏了多少人!”②
南宋遗民赵文,宋亡后隐居不仕,但对于元朝一直没有举行科举却抱有赞同:
“四海一,科举毕。焉知非造物者为诸贤蜕其蜣螂之壳而使之浮游于尘埃之外乎?”③
于是,元朝初期不开科举,即使日后复举,规模也不大。
但元代科举以程朱理学对儒学经典阐释为判卷标准,从而推动了理学在全国范围内的传播普及,开了今后六百年“经义取士”的滥觞。
科举制对于皇帝的好处,除了将选官任官之权都操之于己之外,还可借此将士人都纳入统治秩序之中,使其不能超脱于外,从而借助士人实现全国的经济掌控。
中国是农业大国,经济掌控便是农业税的收取。
而元朝因为科举不盛,要想收取农业税就会事倍功半,因此有元一代,农业税不是国家主要收入来源。
谈迁在《北游路·纪文·上大司农陈素��》中便写道:
“当元之初,闽广稍警,旋即安枕,吴浙晏然。以苦宋公田之累,以释重负;有祝而无诅,则轻徭薄赋,实有以招徕而深结矣。”
潘耒的《切问斋文抄》卷十五《宋汤公潜庵巡抚江南序》中也指出:
“自唐以来,江南号为殷富,宋时亩税一斗,元有天下,令田税无过三升,吴民大乐业……盖吴中之民,莫乐于元。”
这“轻徭薄赋”,自然有笼络士绅的用意,但更重要的原因便是能力不足。
既然农业税不能成为主要财源,元朝便只能依靠盐税和商税。盐税占大头,“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莫如盐”④
可对于盐的专卖,虽然财源滚滚却难以实现对全国经济的掌控,元朝便因此大兴商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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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元朝海外交通示意图)
对于经商,元朝讲究“其往来互市,各从所欲”。
而“征商之税,有住税而无过税”,即货物在市场上���易成功才纳税,沿途运输过程不纳税。
在北方,丝绸之路重新开辟。通道的西半段,经过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到达东欧与西亚,而东段分为三条干道:帖里干道、木怜道和纳怜道,都以蒙古帝国的故都哈剌和林为起点,经过诸多城镇,到达元朝的首都上都和大都。
一个商队从欧洲到元朝的首都大都仅需要二百七十天或者二百七十五天,这其中要包括货物在旱路水路来回装卸的时间。
一路上,“平安无事,毫无惊险风波”,而且“不需为马匹携带饲料,也不需为跟随商队同行的人们携带粮食。此外,商队不带向导,因为草原与农业地区有着人烟稠密的畜牧业和农业居民点,只须付出若干报酬即可获得一切必需物资”。⑤
而在南方,因为海运比陆运更为便利,“厘头赤脚半蕃商,大舶高樯多海宝”的情形成为常态,宋代有海外贸易关系的国家和地区五十一个,而元代达到一百四十多个;宋代海外贸易最发达时,进口商品品种有二百多种,元代达二百五十种以上。
元朝是历朝历代中,唯一一个以纸币为主要货币的朝代,这一方面是继承宋代的成果,另一方面也是商业大兴,而政府意图以纸币发行来掌控经济的目的。
可毕竟上层政权杂糅各法,集权与分封并存,控制力实在不足。
而商业又本身是制造流动,促进自由的,从而使得元代社会呈现一派宽纵气象。很多作为管控的措施,都形同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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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元朝纸币及模子)
比如著名的“人分四等”,看似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等级森严,其实这仅是在任官上的亲疏有别,若是放在整个社会,却并没有明显的区别。
汉人、南人富甲一方,权势赫然的大有人在,而蒙古、色目平民因为穷苦卖身为奴者也比比皆是,元朝廷还需要经常拨钱赎买蒙古人为奴者。
正如蒙思明所言,因为“元代政治之粗疏放任”,所以“汉人、南人之地主富商更易发展,财富之数量日增,潜在之势力日大”。⑥
还如户计制度,元朝无论什么职业都要编户,比如读书人编为儒户,军人编为军户,工匠编为匠户,猎人编为猎户等等,规定不得任意改变自己的户计。
这本是为加强朝廷对百姓的管控和役使,可是因为管理粗疏,商业兴盛,户计之间随意转换都是常态。
例如著名的诗人萨都剌,他是色目人,户计为军户,几代人居住在雁门(今山��代县)。但因为家境衰落,其年轻时却奔走吴、楚等地经商来贴补家用,虽是军户却干起了商户的生意。而在二十六岁后,积攒了钱财的萨都剌回到家乡,读书作文,广交文士并准备科考,这又是儒户的权利。
还有如著名的旅行家汪大渊,本是儒户,却并不到书院任职,也不参加科考,反而出海经商,周游列国,写成《岛夷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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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民国版《岛夷志略》)
因为重商政策,人们都对商业趋之若鹜,“工商淫侈,游手众多,驱垄亩之业,就市井之末”。原本对商业嗤之以鼻的士大夫,也认为“胸蟠万卷不疗饥,孰谓工商为末艺”,大加赞赏从事商业,认为是“具四德”的事业,“曰仁、曰智、曰勇、曰断”⑦。
南人北上经商,北人南下行贾,乃至出国经商航行万里,人口流动频繁,规模巨大,上层的管控就更无法实现。
元朝首开海运漕粮,但漕粮仅能满足皇室官府驻军的粮食供应,而普通百姓的粮食还需要民间的大宗粮食贸易。
在元代,城市居民食粮“全籍客旅兴贩供给”⑧。
江浙地区“黍稌及亿秭,仓箱累万千,折偿依市直,输纳带速悬,岁计仍余羡,牙商许愚迁,补添他郡食,贩入外江船”⑨。扬州“壤地千里,鱼盐稻米之利擅于东南”⑩,商人将此地稻米等特产“舟揖溯江,远及长沙”⑪,并多运销大都,“衣食京师亿万口”⑫。所谓“吴中富儿扬州客,一生射利多金��,去年贩茶滋浦东,今年载米黄河北”。
而在元代承平之时,粮食供应从未短缺,甚至有因为粮食过多而使得贩粮者被迫贱卖的事情。
至元七年十二月,商人运粮到上都,“永盈、万盈两仓下卸中纳,其两仓见百姓搬载米粮数多,推称元乘已足,不肯收受,百姓在客日久,牛只损死,盘费俱尽,将所载米粮不得已折价贱粜。”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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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元代画家赵孟頫所绘《斗茶图》)
口粮问题可以依赖于贸易,于是很多农业区不再以种植粮食,而是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以获得更多的收益。
蚕丝、棉花、茶叶等经济作物的生产也有很大的发展,其中发展最快的是棉花。
宋代种棉较之唐代虽然有所推广,“然种棉之区域仍以闽广为限,尚未及于江东”。⑭而元代棉花的种植不仅普及江南,而且扩展到江北,出现了“江东木棉树,移向淮南去”和“诸种艺制作之法,骎骎北来”的发展态势,种棉已推广到全国。
上层管控不力,商业兴盛,“贱商”观念的淡化,使社会阶层的流动便不再仅以读书做官为唯一途径,改变社会地位,完全可以依靠经商赚钱来实现,从而出现“小民争相慕效,以牙侩为业,习成奢僭攘夺之风”。⑮
在元代,虽然也有如泉州蒲氏家族、澉浦杨氏家族这样的世代官商“显贵冠天下”,但民间人士靠着经商“草根逆袭”的例子不胜枚举。
泉州的孙天富、陈宝生,结为异性兄弟,轮番出海外经商,均成巨富。而且二人虽经常行程数十万里,却互相“不私一钱”,连异国人都赞叹:“彼兄若弟,非同胞者,吾同胞宜何如”,将他们称为“泉州两义士”。⑯
浙江宁波的夏荣达,本是赤贫之人,迁徙到定海后开始从事海外贸易,由小��大,数年后家财万贯,“定海之言富室者归夏氏”。⑰
扬州人张文盛“北出燕齐,南抵闽广,惫迁络绎,资用丰沛”。
定海人韩常,“由商贾致富,徙居郡城。”
河南人姚仲实,元初迁居大都,去各地经商,“累资巨万”。
当然,这种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对于本就因科举不盛而上进之路狭窄的士人阶层是更强烈的刺激。
尤其是经历了宋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更有一种“礼崩乐坏”、“斯文扫地”的沉痛。
不过,也就在这种环境之下,士人也获得了从没有过的自由,这种自由不仅在于自上而下的条条框框已经名存实亡,还在于自己心中的很多规矩和羁绊也可放下。
王国维先生评价元曲的特色,曾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⑱
为什么“最自然”?
因为那时是文人最“没人管”的时代,不仅是现实中用官爵名利来进行“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管理,就是在思想上,也化解了不少“治国平天下”的自我期许,于是便彻底“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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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王国维著《宋元戏曲史》)
大量对仕途失望的文人从象牙塔走出,在市井中寻找自己的出路,于是,曲家井喷出现。
以“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马致远、白朴和郑光祖,还有一种算法是用王实甫代替郑光祖)为首,元曲名家灿若星辰,张养浩、贯云石、陈草庵、卢挚、张可久、阿鲁威、孛罗、薛昂夫等二百余人。
甚至���留下名字和作品的女性曲家也有十九人之多,她们是珠帘秀、梁园秀、樊香歌、般般丑、西夏秀、王氏、真氏、刘燕歌、陈凤仪、罗爱爱、张氏、王氏、贾云华、管夫人、张怡云、张玉莲、一分儿、刘婆惜和伟芳华。
这些女曲家虽然大多沦落风尘,地位低下,但其曲文辞清丽,情感真实,受到时人很高赞誉,常有“南北令词,即席成赋,通晓音律,时人莫及”的评价。
不同民族、不同阶层、不同性别的元曲作家群,一起缔造了中国文学的又一个黄金时代,元曲时代。
而与唐诗时代和宋词时代不同的是,唐朝长达二百八十九年,两宋长达三百一十九年,而元朝则只有一百零八年,如此短的时间,有如此成就,“没人管”的环境促成“放飞自我”的创作,不能不说是主要原因。
而对于不愿如此“放纵”,坚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宗旨的士人,也大可去坚持自己的理想。
黄东发、王厚斋、胡三省、马端临、吴澄、刘因、许谦、郑玉、蒙卿、柳贯、虞集等人,有的著书立说,经学、史学、文学乃至农学、天文、数学都有划时代的成就,让陈垣先生发出感慨:
“以论元朝,为时不过百年。……若由汉高、唐太论起,而截至汉唐得国之百年,以及由清世祖论起,而截至乾隆二十年以前,而不计乾隆二十年以后,则汉、唐、清学术之盛,岂过元时。”⑲
有的开办书院,授徒讲学,使得元代“书院之盛,上凌宋,下躐明。宋以下一千年来之书院林立,惟元最盛,莫与伦比。”⑳
完全不用担心后世的文字狱和查禁书院的惨祸。
自由放任,让经济、文化高速发展,自然也伴随着人口的大规模回升。
一般认为,元代人口高峰期有一千四百余万户,五千余万口㉑。而宋、金时期,南北方人口则是二千余万户,九千余万口。且全国五分之四的人口集中于江浙、江西、湖广三省,余下近五分之一人口的一半以上居住于中原地区,而陕川、辽东、岭北等行省人口稀少。
也就是说,元代鼎盛时期的人口也仅有宋代的68.8%,北方人口尤其未能恢复。
不过,元代官方户口的统计记载是有大量缺失的。
惟一具体记载元代户口的《元史·地理志》就存在极大缺陷。其对户口统计的范围很不完整,在全国十一个行省中,仅记有八个行省的户口数字,其中辽阳、陕西、甘肃及四川四行省,以及中书省多残缺,不足以反映全貌。
按照王育民先生《元代人口考实》一文的考证,元代鼎盛时期全国人口当有二千三百三十五万户,一万零四百八十三万口,原南宋统治地区河南行省南部、江浙、江西、湖广、四川诸行省,元代户口最盛时,有一千四百七十二万户。而中书省除去北方蒙古部民所在的德宁等七路一府外,当在二百七十万户,辽阳行省约在十五万户左右,陕西全省盛时五十万户,甘肃四万户,河南行省淮河以北地区二十万户。
人口已经超过了金宋时期一千余万。
放任有很多弊端,比如法令不行,制度缺失,政府的众多责任,如赈灾等都难以完美,可也极大激发了民间的活力,可以迅速治愈战争创伤和改朝换代带来的心理不适。
所以人们可以看到,虽然宋朝灭亡,留下了以郑思肖、谢枋得为代表,多达七百人的宋遗民群体,但因为这种自由放任,前后不过二十年时间,便已经“绝不构成一个分隔而可见的社会群体”,不再作为“一个重要在政治、社会及文化现象而存在”了㉒。
调适时代,只能算得一个过度阶段,将来该如何走,并非当时人所能预判。
而遗憾的是,后世总结元朝教训,对“宽纵”痛心疾首,代之以严刑峻法和思想管控。
元朝灭亡后,出现了超过宋遗民群体人数和存在时间的元遗民。
清末张其淦曾编有《元八百遗民诗咏》一书,其中存录元遗民达八百五十余人,而且蒙古、色目士人只占很少比例,汉族士人则洋洋大观。
虽然有忠君观念,但元遗民更多地未必是怀念元朝,而是面对管控严密的现实,怀念曾经那个自由放任,“最自然”的时代。
元朝之后,终帝制结束,这样的时代,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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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蒙古骑兵)
注释:
①(伊朗)费志尼著,何高济译:《世界征服者史》,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版,第45页;
②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三,中华书局1986年版,243页;
③(元)赵文:《学蜕记》,《全元文》第十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106页;
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九十四《食货志二·盐法》,中华书局2008年11月版,第2368页;
⑤(苏联)格列科夫、雅库博夫斯基著,余大钧译:《金帐汗国兴衰史》,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221页;
⑥ 蒙思明:《元代社会阶级制度》,上海世纪出版集团,第82页;
⑦(元)杨维桢:《铁崖文集》卷五;
⑧(元)权衡:《庚申外史》卷上;
⑨(元)王祯:《农书》卷十一《农器图谱·围田》;
⑩(元)孙大雅:《送淮南省椽梅择之序》,《沦漯集》卷二;
⑪(元)姚隧:《吕郁神道碑》,《牧庵集》卷二三;
⑫(元)王祯:《农书》卷十一《农器图谱·围田》;
⑬(元)魏初:《奏章》,《全元文》卷二六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
⑭ 李剑农《宋元明经济史稿》,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41页;
⑮《天启海盐县图经》卷六《食货篇》;
⑯(元)王彝:《王常宗集》续补遗《泉州两义士传》;
⑰(元)戴良:《九灵山房集》卷十五;
⑱ 王国维:《宋元戏剧史》十二·元剧之文章;
⑲ 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133页;
⑳ 钱穆:《国史新论·再论中国社会演变》;
㉑《元史》记载至元三十年(1293)全国为14002760户,后世史家多采用此说法;
㉒ 萧启庆:《内北国而外中国 —— 蒙元史研究》,《宋元之际的遗民与贰臣》,中华书局2007年版,1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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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nverne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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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吴帆
编辑 | 席骁儒
出品 | 盖饭特写工作室
2008年年初,中国南方多个省份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雨雪灾害。春夏之交的5月,四川发生里氏8.0级地震,近7万人遇难、38万人受伤。
2008年8月8日,刚刚走出天灾阴云笼罩的中国,终于迎来北京奥运。
当晚8时零6分,一袭红色纱裙、扎着双马尾的林妙可,以娇俏可人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开幕式现场,她伴着极为丰富的面部表情表演《歌唱���国》;与此同时,台下,一位叫杨沛宜的短发女孩,默默与其他工作人员静观了整个过程。
一场盛事 一桩闹剧
林妙可在家中表演歌曲《歌唱祖国》
2007年,林妙可的母亲刘喆平经亲戚介绍,到天津拜访一位「神算子」,请他为女儿算一算前程。高人掐指一算,沉吟许久。
·「她脚下有火,以后会火。」
·「会火到什么程度?」
·「以后会比章子怡还火。」
刘喆平兴奋不已,在受邀参加某教育咨询公司组织的美国行时,与邻座陌生人滔滔不绝了两个多小时,将此喜讯四处分享。
「神算子」不负其名,林妙可是真的火了。在这场世界同步直播的北京奥运开幕式后,她凭借极佳的荧屏形象,迅速收获大批粉丝,新浪博客的访问量瞬间剧增至10余万。甚至于奥运开幕的短短一小时后,便有网友宣布「已经建立了林妙可中文网」,封她为「最小谋女郎」。
但仅仅四天后,奥运会开幕式音乐总监陈其纲便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不小心曝了个猛料——开幕式上那首感染了全国亿万观众的《歌唱祖国》其实并不是林妙可原声,而是另一个7岁女孩——杨沛宜所唱。至于原因,据说是由于杨沛宜当时正处于换牙期,形象不适合出镜。
此时,作为整个开幕式上最亮眼的童星,林妙可刚刚开始收集拥趸,「中国第一童星」的头衔还未及坐实,王座就在悄然崩塌。
「假唱」成了至今她也未能摘下的标签。
杨沛宜的父亲杨慧松,在女儿未能登台后轻言安慰:「上帝替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必然给你打开一扇窗。」他规避了大量前来采访的记者——而饱受舆论摧残的林妙可父母,却急于向奥组委讨一个「解释」。
8月13日上午,国际奥委会北京奥组委例行新闻发布会,奥运会执行主任吉尔伯特·费利和北京奥运会新闻中心主持人孙德伟才向来自世界的媒体记者说明了这个问题。
这是与电视转播商协调、由导演组研究达成共识后,在最后1分钟不得已做出的选择。之前也有录音,所以当时林妙可并不知道最终播出的是杨沛宜的歌声……这样做也是转播商的要求,因而导演选择了声音质量最好的杨沛宜和表演质量最好的林妙可��作完成。
即便这出「双簧」有官方解释,也难抑众怒。随着后来奥运赛事的推进,加之另一位当事人并不露面接受采访,「假唱」事件很快就被「金牌」、「夺冠」等更加正能量的新闻盖过。
张艺谋亲自给林妙可的父亲林晖致电,解释情况、表达歉意。而后,林妙可给杨沛宜打了一个电话,安慰对方说「自己也不知情」,希望她不要难过。杨沛宜回复:奥运会上有她的声音就很满足了。
至此,事情似乎已经画上了一个和乐美满的句号。但总有好事者——美国《时代》周刊列出的2008年世界十大丑闻,奥运会假唱赫然在列。
一方舞台 两段落语
2010年1月29日上映的电影《喜羊羊与灰太狼之虎虎生威》中杨沛宜献唱
2009年,年仅八岁的杨沛宜签约金牌大风唱片公司并发行EP(Extended Play,迷你专辑),献唱《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别看我只是一只羊》。只是随后杨慧松就后悔了。「如果重新选择一次,我会有另外的想法」,他说。他拒绝了公司为了提高曝光率,为杨沛宜以个人名义开设微博,由专人管理的提案,认为「这对于沛宜的影响肯定是弊大于利,甚至利很少」。
在参加过香港举办的「MusicFirst慈善音乐会」演唱《歌唱祖国》、《我和你》,香港国庆六十周年晚会和张学友演唱压轴曲目《仰望星空》等演出后,杨沛宜渐渐从公众视野里消失,重归普通学生身份,在人潮里有迹可循,却明示不想被打扰。
与之相反,林妙可频频代言产品、出演广告、参与电影电视剧、商演等等。最为知名的,是饰演《美人心计》、《红楼梦》的幼时女主。只是,无论她如何在银幕上发光发热,演技及歌声都未得到认可。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甜美的相貌也逐渐沦为「大众脸」。
在她最新上传的与同学的合照中,如同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大学生一般笑着,却要时刻接受媒体对她外貌的点评。
杨沛宜从北大附小毕业后,就读人大附中初中部综合实验班,高中则选在北京八中国际部,日后计划出国深造。
1980年代中期,杨鸿年创建并指挥的中国交响乐团少年及女子合唱团,足迹遍及全世界。杨沛宜在奥运会后开始在这个乐团定期培训和演出,但随着年龄增长,她自然脱团。虽然其身影也出现在人大附中歌舞嘉年华里,演唱王菲的《人间》、《传奇》,席琳迪翁的《A new day has come》,还和同学一起组建乐队,自己也创作。但音乐在她现在的生活中,更多还是一种爱好——而不是职业。
奥运会上没能一展歌喉的林妙可,后来就读于中国音乐学院附中,选择了艺术作为自己的学习发展方向,她尤为喜欢声乐。在去年,她参加艺考的新闻又一次轰动舆论。因为接受媒体采访时「摇头晃脑」、「矫揉造作」地回答问题,恍若当年那个9岁的女孩从未长大。一条「无缘北电」的微博,竟被数万人围观点赞。
阵阵嘲讽声中,她远赴南京艺术学院。
花开两面 一念之间
2017年9月16日,江苏南京,林妙可在母亲的陪伴下到南艺报道
《做父母的,不要把孩子培养成「林妙可」》,这是南方都市报去年2月于林妙可参加北电艺考后的报道:
做父母的,要检视的是自己有没有过度呵护自己的孩子。如果有,那么林妙可就是一个教训,在孩子一天天的成长中,要学会慢慢地放手,鼓励和帮助孩子学会自己决定,自己承担责任。
与此同时,各路热心群众也在批判刘喆平的育儿方法。
刘喆平是一名大学教授,在39岁高龄产下林妙可后,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全职照顾女儿。林妙可奥运会前的「星途」,全靠父母支撑。父亲林晖是北京《法制晚报》的摄影记者,外出采访时,偶尔会带上女儿,并鼓励她与受访的名人大胆交流。
女童时期的林妙可颇受广告商青睐,先后与刘翔、刘璇、濮存昕等多位明星拍摄了童康宝、中国人寿保险、丰田汽车、松下电器、汇源果汁等几十条广告,又在《宽恕》、《春草》、《十七》等影视剧中扮演角色,还与李宇春、刘璇、婷方等人拍摄了MV。比起无甚演出经验的杨沛宜,林妙可对聚光灯下的诸多规则熟稔于心。
奥运「假唱风波」翻涌时,杨沛宜被送到老家一段时间,杨慧松有意地在阻拦相关信息进入女儿的世界。林妙可家也非常严肃地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家人们聚在一起,姑父说:���把孩子带到一个地方隔绝一下。」还有亲戚建议,先把博客关掉。母亲刘喆平坚决反对,她认为「(博客是)孩子丰富生活的记录……任何理由都不可能使我产生(离开互联网)这种想法」。
奥运之前,夫妻俩商量这种演艺活动在小学四年级后就要停掉,让孩子好好上大学。可后来,出现在不孕不育医院活动上的林妙可、在一众孩子中唯一带上胸垫的林妙可、13岁就和37岁陈龙于《仙女湖》中有一段微妙感情戏的林妙可……一天天在长大,舆论从未善待于她,她也从未离开过。
林妙可初三才学会过马路,因英语拼写单词比赛技不如人就崩溃大哭,和母亲一起挑选的衣服屡次被批「老气横秋」……千夫所指之时,常伴身侧的母亲并未展现出丝毫公关技巧,林妙可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舆论无限放大。
刘喆平通过林妙可的微博愤然指责「无良媒体」,呼吁新浪「过滤微博空气」并「根除有害言论」。她的愤怒得到了创新工场CEO李开复的回应:
妙可小妹妹,你长大会慢慢理解,打造健康环境最好的方法是容忍更多言论,而不是主观地去堵。
刘喆平义愤填膺之时,杨慧松这边却是一片风平浪静山高水好。他的微博签名档是「探索自然哲学,细推人工智能。偷闲揣摩音律,偶得万法息通。」一个标准的理工男,作为公司智能算法部主任、首席算法研究员、模式识别与机器学习算法专家的杨父,不仅发表的论文高深莫测,连博客里一篇《示儿且自我明志》,都是古语写法。
《人物》杂志曾想采访杨沛宜,但被杨慧松婉拒。记者不甘心:「杨沛宜将来是不是不往音乐方向发展了?」杨慧松回头,说:
女儿未来有无数的可能性,但是现在,她需要过她的15岁暑假。
值得一提的是,这对父女,到现在微博都没有相互关注——这在随时查阅女儿微信、熟记女儿手机密码的刘喆平那里,或许难以理解。
新的生活已经开始
杨沛宜和同学组建的乐队正在表演,她担任主唱
最新版的《蜘蛛侠》里,彼得·帕克穿着钢铁侠赠予的战衣,翘掉了美国学术十项全能赛,被关在仓库里实验战衣新增的五百多项功能。这个蜘蛛侠放弃的比赛,杨沛宜在去年赴美参加,当然,她是音乐类。虽无缘决赛,但小姑娘一路走来,道路两旁风光旖旎。
学习之余,她一会儿是美妆博主,一会儿又化身手机K歌软件上的实力唱将,日子五色斑斓。她恢复使用12岁时就开通的微博,特意告知还留存的几百个好友无需转发外传,在那里,保留了一个偶尔「腐」一下、偶尔「冷」一下的普通女孩日常,不计考虑何公众形象。
高中时,林妙可也出过一次国,短暂离开母亲身边。她参加《青春季》节目组,到澳洲交流学习。这个节目与《变形记》有些许类似,不过不是贫富交换,而是国家交换。被换到林妙可这边的澳洲小哥,迅速跟北京广场舞阿姨们打成一片,在寄宿家庭里被奉为上宾。而身在澳洲的林妙可过得有点艰难——英语交流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吐出来,随后的日子里,基本还是靠中文沟通。
节目组布置了两周完成音乐编曲写词任务,指导老师问:「你认为你能够完成得了吗?」林妙可无法对答,泪珠翻涌,抱住老师嚎啕。
步入大学的林妙可,终于脱离年过半百母亲的荫蔽。与同学的合照中,着装已大不一样,虽然略显成熟的丝巾仍就显得与年龄不甚般配,但青春洋溢的脸上,言笑晏晏。
2018,距当年的北京奥运已过十年,林妙可19岁,杨沛宜也即将成年。她们都踏入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成年人世界,那些是非对错,将不再是监护人的责任。
有一阵,网上将林妙可和关晓彤作对比,说林妙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另一边与鹿晗谈着恋爱的90后少女关晓彤,宛如人生赢家。
濮存昕曾建议林妙可自然说话,「回到原有轨道,去学习去成长」。参与过多的拍摄,太多老师教她,失去本该有童真,让人害怕这孩子不像是孩子。
和林妙可拍过戏的陈小艺说:「林妙可当时在剧组里面说,自己不想当演员,我就告诉她,如果你不想当的话,拍完这部戏就回去好好读书啊,但她看了我一眼没理我……她太嗲了,我告诉她,你以后不要这么讲话,但是她改不了。」大多数媒体只重点着墨了这一段,实际上她后面还有一句——「聪明是一聪明孩子」。
十年前,两个女孩都因为聪慧可人,能歌善舞而登上舞台。十年���,演艺圈的人也如同韭菜被割过一茬。大浪淘沙,「假唱」虽然并非荣耀,但对于十几岁的少女,就像杨慧松所说——未来有无数种可能。
2016年9月4日,张艺谋在西子湖畔执导G20峰会文艺演出。此场盛会上,与廖昌永合唱《我和我的祖国》的杭州小姑娘徐子琪,一口牙齿就如同当年只能「发声」的杨沛宜一样——不那么「尽如人意」。
但是这次,张导或许是吸取了教训,他并未因外形不佳,而换上另一个「林妙可」登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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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renbcf · 7 years ago
Text
船长张玉峰
本文写于1997年。
张玉峰, 方正集团公司董事长,教授。1946年4月18日生,陕西省蒲城人。
1965年9月~1970年3月,在北京大学无线电系学习;
1970年3月~1978年11月,在北大汉中分校工作;
1978年11月~1986年,在北大物理系任教;
1986年~1995年7月,北大方正集团公司执行副总裁;
1989年,被评为北京大学高级工程师;
1993年,被评为北京大学教授;
1995年7月~1996年5月,北大方正集团公司总裁;
1996年5月,北京大学校产管理委员会副主任;
1997年7月,北大方正集团公司董事长。
1994年,第三届全国科技企业家创业金奖评选活动,张玉峰是100多个企业家里面唯一一个副总裁,其他企业家要么是董事长,要么是总裁,但最终,以副总裁身份参加评选的张玉峰却获选票最多。
评选质询中,有评委问张玉峰,你怎样看待中关村说你铁腕,是方正的实权人物。张玉峰回答:“只要方正得到了发展,我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又有评委问,既然公司实际上是你在运作,为什么一把手不是你?张玉峰给了他们一个很技巧而又能让他们满意的答复:在奥运会上,不管是王军霞还是曲云霞领跑,最终只要是中国队拿下冠军就是胜利。对方正而言,只要方正是在向前发展,谁是一把手并不重要。
谁是一把手都不重要
1989年,张玉峰决定和原香港金山老板张旋龙分别投资8万美元开发方正金山汉卡,挤占四通打字机市场。1990年,方正金山汉卡由求伯君开发完成,但方正和金山各支一摊搞销售的情况不利于统一价格、共同开拓市场。同时,市场出现了巨人6401汉卡,来势很猛。面对于此,张玉峰决定和张旋龙再各自投资100万美元,成立合资公司,统一开发和经营,联手共拓市场。
方正前任总经理开始同意这个计划,随后又反对。“汉卡事件”成为方正第一届领导班子危机的直接导火线。张玉峰向学校陈述了他和公司一把手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分歧点:公司和王选是真诚合作,还是踢开王选,另搞一套;公司积累下来的有限资金是继续投资到高科技研究开发中,还是投到深圳、惠州的房地产中去。张玉峰认为“汉卡事件”是公司一把手给他的一个讯号:外面盛传公司实际运作是张玉峰,这对公司一把手造成了伤害。汉卡尽管对公司是个好项目,但是由张玉峰提出,一把手就是要行使否决权,以此证明一把手的权威。
北京大学试图调和公司内部的矛盾,但张玉峰认为,为了方正的事业,矛盾必须解决。张玉峰的手腕硬了起来,他召集公司所有中层干部开会,会上做了只有两句话的发言,“鉴于目前健康状况,我将辞去公司副总经理职务。”说完,张玉峰便扭头回家去了。
张玉峰要辞职,公司干部们目瞪口呆。他们联名向学校投诉:公司发展需要张玉峰,公司发展不可能没有张玉峰。1992年6月下旬,公司主要干部向学校发出了最后讯号:如果在7月1日前不解决公司问题,7月1日公司营业部将开始放“暑假”。
1992年7月1日,前任总经理卸任;方正金山汉卡两年中的相关利润达到一亿多元。
张玉峰说,“一个人可能是杰出的县长,但让他当省长,他就可能什么都不是了。一个小孩很小的时候,带他的是保姆;这个小孩长大了,指导他的是博士生导师。保姆不能说,这小孩是我带大的,所以,博士生导师也要我来当。我们不会因为这个保姆不能当博士生导师,就说这个保姆不是一个好保姆。她是个好保姆,但不能当博士生导师。”张玉峰至今仍承认,第一任总经理在决定把方正排版系统作为方正最主要产品方面立了大功。
方正第二任总裁卸任发生在方正上市前后。1995年,方正面临发展的极好机遇,也面临极大的挑战。张玉峰认为,第二任总裁是一个很杰出的经营人材,但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在1995年三四月间,张玉峰曾多次找第二任总裁谈话达几十个小时,表示为了公司的发展,自己可以放弃一切,但必须使方正按一个国际化高科技企业的战略发展。然而,第二任总裁让一向喜欢把什么事情都摆在桌面��说的张玉峰大为震惊。当时,适逢方正换届,学校召开公司干部座谈会。会上,现在的方正研究院副院长肖建国说:“方正是一条船,船上只能有一个船长,船长一定要在船上,船长只能是张玉峰。”
6月中旬,学校举行了公司130多名中层干部的民意测验会,90%的干部投票支持张玉峰就任总裁,这个结果震动了北大党委。张玉峰从1985年到1995年十年创业,从不抛头露面的幕后人物突然曝光,张玉峰这个一直在北大党委内有争议的人物第一次得到认可。北大时任校长吴树青说:“过去我们并不真正了解张玉峰,现在我们才真了解到张玉峰在方正发展中起的作用和他对员工的感召力。”王选教授讲:“方正是有科学头脑的企业家和有市场眼光的科学家的完美结合,张玉峰是有科学头脑的企业家的代表。”
1995年7月1日,张玉峰就任方正总裁,他的“再创方正辉煌”的就职演说博得了方正员工长时间的掌声。张玉峰就任总裁的一年时间,做了四件大事:成立方正研究院;方正(香港)有限公司上市;成立方正投资公司;建设南方方正产业基地。这四件事在方正未来发展的进程中将显示出张玉峰的战略眼光。
在1996年7月,张玉峰就任总裁一年后,他向公司推荐了一位年轻的贺文来接替他。
此时的张玉峰希望公司不要老沿着他的思维方式发展,“换一个总裁,换一下新空气,可能更好。”这样,年轻的贺文被推到了前台,成为方正集团总裁,但三个月后,张玉峰又重新开始主持方正工作。“尽管贺文想把工作做好,也很有思想,但他没有运作大公司的经验。”1997年7月1日,张玉峰推荐他长期的助手张兆东担任方正总裁,而他自己则担任了方正董事长。张玉峰说:“张兆东是方正最早的创业者,他人品好,有能力。”
面对中关村关于方正总裁换来换去的议论,张玉峰不以为然:“有的公司总裁老不换,公司发展得很好;也有的公司总裁老换,也发展得很好。不能说自己公司总裁老不换,别人总裁老换,别人就有问题;也不能说,我们老换,别人不换,我们就有问题。盖茨一直没有换,微软一直很好;IBM一直在换,IBM越换越好。不能用一个例子说明一切,每个企业有每个企业自己的特点。小平同志讲得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关键是要看公司到底是发展了呢,还是没有发展?”
张玉峰最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东家长西家短地打小报告。“公司不是道德法庭,也不是检察院,公司只讲怎么能够创造效益。在一些特定问题上,公司只讲谁比谁更重要。”有人到张玉峰面前告同事的状。张玉峰问他:“你对你的待遇有没有意见,待遇有意见咱们可以商量,你���意见;工作,你也没有意见。
你说你对同事有意见,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比你重要得多;如果你一定有意见,我只能要他,不能要你,你就离开公司好了。在某一个细节方面,你可能是对的,但你对也没有用,他比你更重要。”
张玉峰在工作上不讲情面,但张玉峰平时非常随和,下了班,他会和汽车司机下象棋,他尊重看门的老大爷,也尊重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公司上下很少有人喊他张总,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张老师。
张玉峰不随便发表意见。“不了解情况,不了解得很具体,就随便发表意见,然后,再否定自己的意见,这样瞎指挥慢慢就会丧失威信。”但张玉峰遇到原则性问题,一定会坚持到底,一定不会让步,除非不让他做这件事情,除非能讲出充分的理由说服他。
手里有了2000万
张玉峰做公司之前,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一个普通教师。每天早上,他像打仗一样紧张地骑着自行车前面带一个、后面带一个,把两个女儿一个送托儿所、一个送小学,然后,匆忙赶往教研室埋头做学问。张玉峰一家四口住10平方米,晚上孩子要睡在他的写字台上,他就没地方看书了,只好摆一张小圆桌,坐在小凳子上备课。张玉峰形容这种生活是疲于奔命。
张玉峰走出书斋办公司,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改变一下生活,希望在经济上能有所改观。另外一个原因是,“在北大,提上教授,觉得教授没有什么,但如果提不上教授,压力就太大了。提上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提不上,可真是有些不得了了。”虽然,张玉峰1986年获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一等奖,后来,还获得过北京大学科技成果一等奖,自认为40岁左右搞个副教授,50左右当上教授,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基础太差了,“文革”及“文革”后期耽误了他太多的时间,从事理论物理研究,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此时,中关村一些公司已经成立了。张玉峰就在想,做什么最合适。经过反复的思考,1985年初,张玉峰从物理系借调出来,到学校办公司。“出来办公司,我是深思熟虑的,从系里调出,我义无反顾。”
1985年到1987年的两年是张玉峰四处碰壁、摸索积累经验的两年。“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是公司,也不知道怎样办公司,北大就给了我们十平米的办公室,一部电话,三万元开办费。”
“有钱不见得能办成事,但没有钱绝对办不成事。我们最初的想法是,跟日本搞一个合资公司,北大有软件,日本有硬件技术,两者结合起来就能搞成一个产品,今天看来,这些想法是十分幼稚的。”
“那两年一直徘徊,几乎是一事无成,但我在那两年里的确学到很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为了找资金,1985年,张玉峰家乡所在的县在北京开联谊会,张玉峰就对县长讲“两通两海”,讲中关村新兴的信息产业,讲干这行一定能赚钱;张玉峰还在他爱人的叔叔、一个乡镇企业家耳边吹过同样的风,但没人敢给张玉峰投钱。
1987年初,张玉峰遇到了玉渊潭农工商公司总经理付洪江,这个有眼光的农民企业家,在6月份,第一笔给张玉峰投了120万元。此时的张玉峰既希望玉渊潭投钱,又希望它不占公司的股份。后来,这笔投资被定义成了投资性借款。“我们给他们一个固定的回报,如果好,我们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加。直到今天我都非常感谢玉渊潭付洪江先生,没有这120万,我不敢想象今天的方正是什么样子。”
张玉峰他们用这笔钱注册了北达技术服务部。当时办公司不准用北大的名字,就用了北大的谐音;当时叫技术服务部,是因为还没有公司的概念;用知青名义申请,是因为知道知青可以免税。服务部设在北京大学42楼一层楼的文艺室,两间房共60平方米。
张玉峰临时从中关村找来几个年青人,拿这120万从珠海进了一批计算机,开始做贸易,并给别人做简单的网络。“当年就有了一个比较好的收益,但120万做计算机根本就不够。我再一次去找付洪江,我说,不够,真的不够。付洪江很爽快,1988年2月又给我们投了300万。这样加上我们赚的钱,手上一共有500多万。我们又从一家银行贷出了500万,就有了1000万,账面上有1000万的时候,还可以到另外一家银行再贷1000万。在1988年初的时候,我们手里突然有了2000万。2000万在当时真的是一个天文数字,比现在两个亿都要管用。我们迅速地把营业规模扩大了,迅速地从几个人变成了三四十个人。北达科技服务部为方正后来的发展积累了资金,培养了干部。方正第二任总裁晏懋洵、现任总裁张兆东都是北达最初的创业者。”
张玉峰认为,方正的发展有必然性,但是也有其偶然性。“我们经营已经有一个阶段了,我们手里有了比较多的钱,而此时,王选从1974年到1988年,经过14年的努力,他的激光照排系统已经发展到了四型机,是一个真正实用的产品了。有了钱,有了技术,又有了一定的经营经验,天时地利人和,方正一下子就发展起来了。”
“1988年下半年,我们开始经销激光照排系统,当时激光照排系统的核心控制器是山东的一家工厂生产的,但它生产的控制器不够稳定。1989年,我们决定自己生产控制器。我们把原来的两层板改成了四层板,体积变小了,走线更加合理了。我们的机箱是进口的��标牌是在香港做���,板子是在成都一家军工厂做的,焊接由电子部15所做。虽然我们自己没有生产厂,只有六七个人负责测试,但是我们利用了当时社会上比较先进的技术,元器件都经过了严格的挑选和老化。我们产品的可靠性和性能大大地超过了原先经销的产品。为了对用户负责,我们免费把原先由我们经销卖出去的激光照排系统的控制器统统换了回来,为此,我们损失了几百万元。这对于一个刚刚起步的公司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数字,但我们的信誉和高质量的产品赢得了用户。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方正就在激光照排市场上占有了绝对优势。”
张玉峰强调资金对方正发展起到的至关重要作用。“比如1988年底,我们第一个招标项目金额是187万美元,招标项目货付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收到钱,如果没有资金,就无法做。”
“方正起步是靠激光照排系统,而方正的发展是靠方正每年投入巨额资金从事开发研究,才使方正在这一领域十年来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仅1996年,我们对电子照排领域的投入,就超过国家过去20年对北大这个项目投资总和的10倍。”
同研究所的关系
在中关村,研究所和公司关系处理好的有,但很少;处理不好的,多得可以信手拈来。张玉峰把正确处理方正和王选研究所的关系,看成是方正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环。
张玉峰将方正和研究所之间的关系历程概括为三个阶段:1988年至1992年,研究所提供产品,方正负责技术服务、二次开发、销售和培训,公司向研究所交技术转让费。1992年,公司内部出现“红旗”到底还能够打多久?研究所的产品有没有生命力?公司要不要再拉出一摊人做同样研究工作的言论。研究所那边也产生了一些疑虑,譬如说,会不会卖了100套软件,却只对我们说50套。当时,张玉峰提出三句话:一、研究所在公司发展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二、亲兄弟明算账,不耍阴谋诡计;三、公司讲经济效益,不跟研究所争名。
1992年至1995年出现的新矛盾是:研究所有人认为公司靠研究所产品发家了,因此有人提出自己办公司,王选教授面临巨大压力;而公司的人埋怨,自己在业务上没什么长进,如果在研究所早就是教授了。此时,张玉峰提出:“公司要把研究所看成是公司自己的研究所,研究所要把公司看成是自己的公司。”
1995年,张玉峰正式主持方正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成立方正研究院,把研究所和公司合二为一。“全部待遇透明,一个工资系列。把公司这边的五六个研究部门划归研究院统一管理,因为实践证明王选能带队伍,出成果。”张玉峰原来是方正(香港)有限公司的董事局主席,张玉峰辞去主席一职,上市���司的董事局主席由王选来做。“后来的事实证明,王选做董事局主席对公司发展至关重要,王选从公司的整体发展考虑研究院的发展。研究院的副院长肖建国是上市公司执行董事,刘秋云副院长成为公司副总裁分管公司人事工作,这样就做到了公司和研究院的水乳交融。
研发是方正发展的原动力,到2000年,我们的研究院一定要达到1000人以上,最终会有几千人的研究队伍。”
王选·张兆东·张旋龙·赵威
“王选确确实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张玉峰在就任方正总裁的演讲中说:“王选是我们公司的楷模,是一面旗帜,他的奉献精神值得公司每一个人学习。”“我平常很少和王选交流,但是我们在很多问题上非常容易勾通。原因很简单,因为方正的发展是我和王选共同为之奋斗的目标。”
“别人说自己很厉害,但我只知道王选是真厉害,真有本事把队伍带起来,把成果做出来。我信任王选,尊重王选,但我决不掩饰我们在某些问题上有分歧,理智和实事求是是我和王选长期合作的基石。”
“公司只可能有一个太阳,不可能有那么多太阳在发光。要宣传王选,宣传王选的目的是要宣传方正的企业文化,宣传方正倡导的职业道德和奉献精神,增强企业凝聚力。”
第一次和张旋龙会面的场景,张玉峰至今记得很清楚。“那是1988年初,天上飘着雪花,很冷,在友谊宾馆,很巧合的机会,我们一谈,发现在很多方面俩人都极端相似。我和张旋龙非常哥们,一诺千金,说话掷地有声,从不出尔反尔。”张玉峰第一次和张旋龙做生意时对他说:“我是只有100万的小公司,赚得起,赔不起。”张旋龙就向张玉峰保证了三点:第一,保证张玉峰卖Super机一定赚钱;第二,保证给张玉峰最好的价格;第三,保证卖不出去的机器还可以原价退还。至于做生意精明的张旋龙为什么要对张玉峰如此关照,张玉峰说自己也不清楚。“很多事情要讲缘份,我经常指着张旋龙对人开玩笑说,他是我堂兄弟。”
方正要在香港上市,很多人都来找张玉峰谈合作,但张玉峰唯独看中了张旋龙。“我看重他的人格。1993年,香港方正刚成立,资金上有困难,张旋龙三兄妹把所有的资产全部抵押到银行,贷款一亿多港币。上市前,我是董事长,张旋龙是总裁。我对他说,老弟,你最主要的任务是开拓激光照排在海外的市场;张旋龙说,老兄,把我们中国人的高科技产品推向海外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我也要像王选一样成为民族英雄。张旋龙像浑身上紧了发条似的玩命地工作,没有张旋龙做海外市场,海外市场不可能搞得这样好。”
张玉峰把张旋龙看作他的“堂兄弟”,把张兆东看作另外一个“堂兄弟”,长时间在一起工作,张玉峰和张兆东之间建立了默契和信任。
张玉峰很注重对青年干部的培养。1992年时,赵威还是一个营业部的副主任。张玉峰觉得赵威很有思想,“但如果把赵威还放在营业部里面,他就永远是副主任,因为主任比他资格老得多,而他只是几个副主任中的一个。”
张玉峰决定让把赵威调出来,另外成立一个独立的部门,销售DECPC,赵威一年就让这个刚进中国的品牌年终排名第四。像赵威这样30多岁的副总裁方正还有六七个。他们都符合张玉峰的选人四项标准:有思想,会管理,能带队伍,跟方正一条心。
赵威刚上任的时候,老问张玉峰该怎么做。张玉峰坦诚地鼓励赵威说:“你比我年青,比我精力充沛,专业比我好,外语比我强。让你在这个位置上,就是让你做,有问题,我兜着。”
张玉峰爱讲一个故事:宰相的一个门生要去做县官,宰相老不放心,派一个书僮跟着监视县官。县官见状,就让书僮做文书,当书僮写公文的时候,县官就让手下人撞他。年底,书僮向宰相汇报工作说,待遇都挺好的,就是县官让我抄东西的时候,他的手下老撞我,一撞,我就写坏了,写坏,县长就骂我。宰相就说我知道了,你不要再去了。
张玉峰认为任用年青人就是要放手让他去做,要让他觉得,他是在全权负责自己在做的事情,让他觉得他有责任,有压力,做出来,他有荣誉。“当领导的不要人家一天不来请示,就觉得特别难受。我希望,最好什么事情都不要来烦我,他们最好什么事情都自己搞得清清楚楚。”
思考未来
“不当总裁之后,我具体事务少了,就可以静下心来认真想一些事,总结我们方正十多年来成功和失败的原因,规划方正未来发展的蓝图。”
关于方正2000年以前发展的构架,张玉峰说,方正集团公司将成为控股和管理公司,在它下面将有这样五家公司:一家方正集团控股的财务公司,它是集团内部结算的“银行”,负责方正内部的资金拆借和融资;一家方正控股的投资公司,主要任务是企业的收购、兼并和债券市场的运作;一家方正控股的以软件为主的上市公司;一家方正控股的以高科技信息产业制造为主的上市公司;一家方正控股的以精细化工和生物制药为主业的上市公司。
张玉峰认为,未来三年对方正发展至关重要,“如果在未来三年从市场而不是从银行能拿到30亿至50亿资金,用于企业公司兼并、企业资产的重组及开发环境,到那时候,我才可以讲,方正真正站稳了脚根。”
1997年,方正研究院成为国家重点支持的六个企业技术中心之一,国家在未来几年将拿出超过10亿元的贷款来支持这六个技术中心。张玉峰满怀信心地展望未来,他说,下一个世纪,方正将向世界500强冲击。
采访手记
采访张玉峰是一件困难的事。去年9月份,按照方正公关经理金鸥的要求,我们撰写了详细的采访提纲,传过去,反馈的消息是张玉峰拒绝接受采访。春节前,采访张旋龙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张玉峰,大家在一起吃了顿饭,熟悉了一些。我们觉得采访张玉峰的时机到了,就托方正公关部联系采访,公关部得到的回复是,请采访张兆东。张兆东当然要采访,但张玉峰也不能拉下,最后还是金鸥帮了我们一把,说服了张玉峰接受采访。
采访一开始,张玉峰首先解释了不愿接受记者采访的原因:“1994年,我获得全国科技企业家金奖,但因为这次评奖,公司内引起了一些矛盾和风波。事后,我想既然我们认定方正是我们追求的事业,那就没有必要为了个人的荣誉,引起集体内部的矛盾。因此,1995年公司上市以后,我极少见记者,极少抛头露面。50岁知天命,我应该认认真真做点事,做完就拉倒。功名如浮云,意思不大。”
但张玉峰一旦开口,会把事情说得很具体,很详尽。我们本来只准备了两盘磁带,用完以后,被迫把张楚的歌声录成了张玉峰的回忆。本来采访完张玉峰,按计划要去听Intel的技术讲座,但我们实在不愿意打断张玉峰对往事的追忆,Intel只好抛在脑后了。
张玉峰是那种不喜欢被打断的人,采访中,他有两个电话,他都在两三秒钟内把电话处理完了。
张玉峰的故事自小时受苦开始。他的陕西蒲城老家地处关中,家人全是种田的农民,很穷。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他的课桌不是桌子,是土坯,板凳是自家带的。中学在20里外的县城,星期天回家干一天农活,然后,从家背上一个礼拜的干粮回校,“根本没有菜,一个墨水瓶里面装点盐、辣椒之类佐餐。”张玉峰工作后,写信给家里说,买菜很困难,家里回信说,干嘛要吃菜?三年困难时期,张玉峰饿得不行,把杨槐树花用开水一冲就吃。上北大之前,张玉峰从来没有坐过汽车,包括卡车在内。
1965年,张玉峰穿着对襟棉袄,口袋里装几十块钱,背着一袋干粮来到了北大无线电系。到了学校,张玉峰下楼买脸盆,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宿舍了,打听着回到39号楼,就再也不敢下楼了。进北大无线电系之前,张玉峰并不知道无线电具体是指什么,他以为无线电就是收音机。
从小受的苦让张玉峰后来不觉得吃苦是怎么回事。“五星级的宾馆我可以住,火车站的长凳子,我也可以躺;我可以穿西服打领带,也可以背心裤衩,夏天在路边和工人下棋。”方正创业之初,张玉峰去珠海进计算机,从来都不住有空调的宾馆。“你知道南方有多热?要多热有多热。”现在方正有了钱,张玉峰在每次吃饭之前,还总是要重复一句话:“咱们吃多少要多少,吃不了,打包带走。”张玉峰另外常说的一句话是:“领导干部敢糟蹋一块钱,手下就敢糟蹋十块钱。”
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孩子到今天方正的掌门人,张玉峰要学的东西很多,也学会了很多东西。“不懂不可怕,不懂装懂才可怕。”张玉峰在开始办公司的时候,都不知道办公司需要营业执照,而现在他认为在财务管理方面,他不比专业会计差。
张玉峰的学习方法是向所有的人学习,向有专长的人学习,虚心向人家请教。他会找法律专家,谈整整一个上午。“会把所有的问题,列出一个单子,一个一个问题来确认。”会学习的人很多,但能成为企业家的人却很少。张玉峰说,对市场的认识,来源于积累,同时,也要有感觉。“人们会说这人乐感很好,什么叫乐感很好?那就是一种天赋。做企业也是一样。”张玉峰下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在几分钟之内做一个决断。
有人说张玉峰霸道,张玉峰觉得很委屈。“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霸道,说我霸道真是冤枉。在发表意见之前,我会征求所有人的意见。不是我这个人有多神,而是在底下我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对方正来讲,决策是一个机器,决定可能是从一个人口里讲出来的,但是,这个决定是大家集体作出的。”
张玉峰喜欢把所有的问题都摆在桌面上谈。“桌子底下讲的话,统统都不算数。我们是给北京大学打一份工,打工就要打得高兴。谁也不要搞‘小动作’。”
张玉峰39岁开始做企业,从一个农家子弟到北大教师,再到一个高科技企业的总裁,张玉峰把这种转变解释为鬼使神差。“能力很重要,但机会比能力更重要。我不承认我比别人强多少。”
淡泊名利,“五十知天命”,已经52岁的张玉峰似乎已看透了人生。他说:“如果我不上大学,我可能是一个农民,和我小时候的同龄人一样,背也驼了,牙也掉了,头发也脱了;如果我不办公司,我仍然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教员,仍然要为生计奔波发愁。鬼使神差,我有了今天的地位和待遇,但我不会忘记,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出差从来只坐经济舱,因为头等舱并不比我早到,我开一辆旧本田车,因为那只是我的交通工具。办公室主任说,‘张老师,买些书把你办公室的书架装满’,我说,‘我在办公室根本没有时间看书。’我不想用满架书来让人说我有学问,我不掩饰我在诸多方面的无知,我只想让别人知道,我在学习,我不想活得太累,而方法只能是追求真实的自我。”
“从39岁到52岁,我把一生中最有创造力的年华献给了方正,方正是我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也是我一生的归宿。”
因此,张玉峰认为,在人格上,公司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他觉得是平民的意识,使他能够一视同仁,把很多人团结在一起。
“困难和挫折对我来讲,我觉得我只要努力了,成功不成功我不在乎,成功需要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很多条件具备才能成功;失败则有一个因素就够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我努力了,只要我奋斗了,那就可以了。”
张玉峰爱下象棋,他曾经是北大冠军。他说,他做事的方式受下棋影响很大,“关键不在于如何得势,而在于如何去赢。舍了一个子,在某一个地方有得失,都不重要。我考虑问题着眼于最终的结果,而不在于过程。”
张玉峰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他的两个女儿在美国学业有成,他太太更是他十年创业的坚定支持者。公司年轻人叫她阿姨,而同事则开玩笑称她为董事长的董事长。张玉峰常说,有稳定的家庭,才能有发展的事业。他经常告诫公司的决策层:“人家称我们老师,我们在做人方面一定要为人师表。”
寄语:坦诚
张玉峰的直率和坦诚大大出乎我们的意外。对于敏感话题,很多人要么采取规避的态度,要么充分展示一下自己言词的机敏,至于可能引起争议的言行更是慎之又慎,欲言又止,让读者猜谜。但张玉峰不是这样,他对于过去的叙述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丝毫不去隐讳。
张玉峰的坦诚建立在自己问心无愧的心理之上。他觉得自己光明磊落,什么都可以和别人摆在桌面上谈;他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方正事业的地方;他觉得,为了方正的事业,他的手腕就是要硬起来,这一点没有必要掩饰,也没有必要粉饰。
张玉峰的坦诚还建立在自己实力的基础之上。他是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人,他可以直率地提出自己的见解,全无顾忌,就像他说的,他没有必要太在意别人怎么说。
有实力的人不仅不在意别人怎么说,而且也不在意说自己的失误和缺点。张玉峰给自己总结了十大失误;杨元庆讲自己第一次发言话都不会说,卖Sun的工作站并不成功……
经常能看到许多人像插花一样装饰着自己的形象,除了替他累不说,还为他身上不多的闪光之处被矫情所掩饰感到惋惜。谁都不是完人,干嘛吃力不讨好地去扮演一个高大全的完人呢?
惯常掩饰的人总是自以为是,他们总是要耍弄一下以观察见长的记者,但再高明的掩饰也逃不过读者聪慧雪亮的眼睛,“欲盖弥彰”。
来源:《知识英雄》
作者:刘韧、张永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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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izicv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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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京事变 (四)
这位公主殿下便是江璧天子最为宠爱的女儿,当今皇后所出的沈桃雪。 所有人都知道,当初天子沈成蹊还只是一个刚及冠的年轻人时,便与顾敬亭成为了结义兄弟。兄弟俩在后来的十年里携手共进,妻子又是金兰姐妹,两家关系可谓亲如一家。沈桃雪比顾红叶还要小一岁,当大人们无暇照顾她时,都是顾家兄妹带着她,感情自然深厚。顾红叶打小就被当做男孩子养,姑母更是文成武就的俊杰人物,连带着沈桃雪也整天嚷着要去骑马射箭,打野味回来吃。 时隔几年,那个整天整天跟着兄妹俩的小女孩长大了不少,但那跳脱的性子却丝毫没变。用顾红叶的话讲,那就是陛下实在太宠她了,骂不舍得,打更不舍得,连说重话的时候都没有过,只得由她去了。 若还是十岁那会儿,沈桃雪会毫不犹豫地扑进顾伯伯怀里,要他给自己举高高,不然就死活不松手。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样不合适,便把目标改成了顾红叶,跳起来直接扑了过去。顾红叶眼见小公主飞速接近,脸色一凝,气沉丹田,一脚微微撤后,脚尖内拢,看准机会便把沈桃雪捞了过来,硬是一步不退地接住了她。 顾红叶生得高,沈桃雪差点就想借着冲劲把双腿也缠到她腰上,总算想起来这里是皇宫大内,不太合适,便只抱着不松手,叫道:“阿叶来看我啦!” “是啊,来看你功课做得怎么样。”顾红叶拍拍她的头,说道:“功课做得怎么样?” “阿叶好过分!这么久不来看我,一见面居然先问我功课!都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沈桃雪扁扁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顾红叶年纪轻轻,定力不深,无力招架公主的大招,只能马上示好,费尽功夫,总算把这小祖宗重新哄得笑起来,笑容实在是得意洋洋。 沈桃雪得意笑完,倒是恭恭敬敬地向顾敬亭行了礼,然后向顾白鹭一边打招呼一边挤眼睛,表示对他的风流韵事知之甚详,又对张步元微微一笑。待目光扫到陆沉渊时,忽然便撇撇嘴,挽过顾红叶的手臂不说话。 陈至觉得,自己在这几人面前,倒像是个外人看着一家大小和乐融融。他用目光示意后面跟上来的宫婢们停下,别去打扰,自己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陆沉渊遭到了公主殿下的无视与示威,反而一笑,说道:“陆某给公主问好,殿下如此看得起我,真是陆某的荣幸啊!” 沈桃雪瞪起眼睛,瞪向陆沉渊,然而对方依旧满脸都是谦恭的笑容,让她无从下手,只得在心里呸了一声,把顾红叶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顾敬亭和顾白鹭对视一眼,父子俩同时摇摇头,倍感无奈,再一看顾红叶,发现她已经挪开了视线,装作看天看地看风景。 陈至笑眯眯道:“公主殿下,您看……” “陈���侍,要不你就先回去呗?让我带顾伯伯他们逛?”沈桃雪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比春波更潋滟,比秋水更清澈,仿佛倒映着这世上最美好的山水。陈常侍方才还暗自希望顾王爷能以身作则,让这小公主安安分分读书,此时一看便立刻心软了起来,恨不得立刻答应她提出的任何要求。 还好,理智让他打起了精神,苦笑道:“圣人让我来为王爷带路,如何能劳烦公主?若是追究起来……” “哎呀,追究起来,就说是我让的嘛。”沈桃雪一扬手,打断了对方的话。 陈至露出为难的神情,顾敬亭见此情形,心下思索一番,笑道:“这样,陈常侍,既然公主殿下如此要求,你便先回去吧,有我们在,出不了岔子。” 这话说来似乎不妥,但出自顾敬亭口中,便似乎变得自然妥帖了起来。陈至本就不打算继续在旁边杵着,再客气了几句,吩咐宫婢们好生照看主子,便面带微笑地离开了。 沈桃雪挽着顾红叶,在陈至背后探头探脑,看到他走远了,第一个便问顾敬亭:“顾伯伯,你这次会在念京待多久呀?” 顾敬亭示意她们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笑道:“大概六七日吧。” “这么少?”沈桃雪十分惊讶,“我还以为你怎么也要待上个一两个月呢!” “哈哈,哪有这么多的时间啊。”顾敬亭笑了几声,“凉西那边的后续还等着我回去处理呢。虽然你兰芽姨姨在那边看着,但有些事情还是得我回去了才能办。” “啊,是了,兰芽姨姨这次没来?是身子还没好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唔,她现在还不错,虽然寒络门的百草令让她尽量不要动武,但应该没有大碍。” “这样啊。”沈桃雪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好久没见兰芽姨姨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不光是我,母后也经常想起兰芽姨姨和盛姨姨。” 顾敬亭温和地看了这小姑娘一眼,移回目光,道:“总还是有机会的。” 十月的天比盛夏时要黑得快得多。不过戌时初,天便已经擦黑了。顾家三人进了皇城后,顾敬亭去见江璧天子,四只小的就在宫里到处玩。此时,走道两旁已经点燃了灯火,四个年轻人沿着廊道走向此次设宴的月华殿。 兴许是因今日事务并不如何繁重,江璧天子沈成蹊早早便与皇后徐央来到宴席中,与诸位早早来到的王公贵族一同谈笑,随同的还有太子。他的下首便是顾敬亭,顾敬亭对面是陶严平,这三人早早便已相识,自然有更多话题可供谈论。 遥遥的���竹声不绝于耳,夹杂在众人的轻声细语当中,袅袅绕绕,十分柔和。沈成蹊低头与顾敬亭说话时,眼睛偶然往上一瞟,笑道:“顾兄,看谁来了。” 顾敬亭曾多次推脱这称呼,但皇帝总不改口,他也没办法。毕竟,“顾兄”总比青年时的“大哥”要好一点。他看皇帝如此,心里早就瞬间明白,含笑回头,看见自己的一对儿女和沈桃雪遥遥走来,背后跟着陆沉渊。 沈桃雪换了一套鹅黄衣裙,红色束带随风而动,同时把披帛换成了青色的。两兄妹在她一左一右,顾白鹭身穿大红色衣袍,袍子上绣着青山绿水与振翅白鹭;顾红叶则穿白衣,白色衣料上绣满山红叶。说来有趣,这两兄妹一个喜欢穿红一个喜欢穿白,却是和自己的名字反着来的,但无人能否认,这两种颜色确实十分适合他们。 红衣烈烈,衬得顾白鹭更是俊美无俦,旁人只要站在他旁边,便瞬间黯淡无光。而顾红叶虽也生得十分好看,但一双眉自然上挑,英气十足,有时会显得不如何容易接近。此时她穿着白色衣服,凭空生出了些仙气,柔和了眉眼之中的神采。 单论外表,三人都能使人过目不忘,久久回味。他们一同走来时,仿佛满室生光,连东海的夜明珠、西域的蓝田玉,乃至所有金银器具,都无法与之争辉。而陆沉渊却丝毫不愿意抢这风头,一身黛蓝色外衣,走在他们后面,只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自己。顾王爷膝下唯有一子一女,他是唯一的义子,身价其实非同小可,但他天生不乐意出席这种言笑晏晏的场合,只打算来吃顿好的,走个过场。 四人联袂前来,先向皇帝行礼,再向以顾敬亭为首的王公重臣们行礼,然后两兄妹和陆沉渊走到父亲身后坐下,小公主则跑到皇后身边。 皇后徐央、太子、公主沈桃雪,便是皇帝今日带来的人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位宗亲也带来了他们的家眷。大将军薛仪不在京中,他的夫人儿女也不在,顾红叶抬眼一扫,发觉对面的陶严平和他的儿子陶安然算是除了天家之外自己最熟悉的人,下边还有几个熟面孔,但也并非能一眼认出。时隔多年,众人的面容都有了些许变化。 皇后今日一身大红宫装,上面绣着姹紫嫣红的牡丹,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她当年“艳压洛阳花”的美名。她看见兄妹俩,目光瞬间变得柔和万分,微笑着朝他们点点头,温声细语地问他们的近况。在他们入京的这段时间内,她对他们微笑的次数,远比对自己���女的还要多。至于其他妃嫔所出的子女,更是几乎没有听过她这般温柔的声音。 在私底下兄妹俩大可叫她“央姨”,但此时只能规规矩矩地喊她皇后殿下,一板一眼地说自己这几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否遇到了什么趣事。 今日的宴席可谓宾主尽欢,歌舞升平。臣子们纷纷夸赞凉西王、恭贺陛下,畅想江璧未来一统天下的美好局面。满座觥筹交错,光影闪烁,琉璃宫灯中的烛光透过纱帐投出,压着华贵地衣四角的香兽中吐出袅袅的熏香。顾家三兄妹虽也算得上功臣,但有父亲挡在前面,虽也有人向他们问好,说些“英雄出少年”之类的话,但大多是说过便算,也就是陶安然和他们兴致勃勃地叙了会儿旧。 沈桃雪和顾家兄妹窃窃私语,和陆沉渊不动声色地隔空交锋,时不时因得意忘形而听到母后在旁边轻轻咳嗽一声。比起她这个纯粹是因为帝后宠着才带过来的小公主,太子则沉稳得多,虽然今年才刚行冠礼,但已然有了凛然气度,让一众老臣老怀大慰,当谈到自己并不清楚的领域时,更多次向顾敬亭、陶严平谦虚请教,态度不卑不亢。 顾红叶眨眨眼睛,向顾白鹭和陆沉渊传音道:“真没想到,当初他还是个跟在哥你后面跑的小鬼头呢,现在都变成这副模样了。” 当世公认最为顶尖的高手,乃是寒络门门主,稍次一些的,则是寒络门中七十二门的门主。寒络门人久居世外,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在座宾主中,武功最高的应当是凉西王顾敬亭,其次是也曾策马纵横的皇帝沈成蹊。顾敬亭自然听到了顾红叶这句堪称不敬的话,只不过听到也装没听到,依旧摆出温和得不似一位军功彪炳的王爷的和气笑容,耐心地指点太子。而沈成蹊离得稍有些远,武功尚未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顾红叶用的又是传音,是以没有发现这个小姑娘正在说他的儿子变化大。 顾白鹭今年二十二,仅次于皇帝由妃嫔所出的长子,在当年可算是一只带着一群熊孩子乱窜的孩子王。那时候的小孩子们不懂分尊卑,老是在一起厮混,太子殿下当时也不过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和大伙儿一起跟着顾白鹭玩。只是后来年岁渐长,学业繁重,没有多少机会再出来玩闹,再后来,大家更是各奔东西,便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当今的太子殿下。 顾白鹭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太子,心里其实也有点感慨,但还是回头轻轻敲了一下顾红叶的额头,同样用传音笑道:“又胡说八道。万一被人听见多不好。” 顾红叶咧咧嘴,吃了一口酥酪,装作没事人一般。 陆沉渊甚少参与这种活动,不如两兄妹认识的人多,乐得清闲,躲在后面一边吃一边观察座中宾客,把一个个名字与具体形象对上。他看过了臣子们,又偷偷看向帝后,刚好看到皇后正与沈桃雪谈话。 光看外表,实在很难想象徐央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妇人。并非是说她的妆容有多么精致,或是皮肤保养得多么良好,而是她的眼中依旧有着不灭的光彩,神情中亦仍显露出过人的敏锐和坚韧。年龄非但没有让她的容色暗淡,反倒成为了她的武器,让她变得更加从容睿智,让旁人不自觉地折服于她的风度。当然,她也的确仍然是一位风韵动人的美妇人,这一点无可否认。 酒过三巡,乐师舞姬们纷纷献艺,一派歌舞升平景象。皇帝虽不至于被其迷惑,但在明确知晓万里江山确实在握,名臣良将均忠心耿耿为国效力的情况下,仍是有不自觉的短暂沉迷。幸好,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吩咐左右在宴席结束后将给大将军的赏赐尽快送到大将军府。随后,席中名满天下的大乐师演奏完毕,天子夸赞了几句之后,又向顾白鹭笑道:“阿鹭,觉得这一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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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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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仙道-青莲雪(卷一)
幕一
冬至那日的清早,儒门的学海无涯之内,各处都显得冷冷清清。考完试的学生都走了。耗在学海、直到冬至还没回家的,除了考试没通过的笨蛋,就只剩下唯念书是命的学霸。无论被归类到哪种人当中,都是非常丢脸的事。
意琦行功课全都过了。他耻于身为学霸,懒得回家也不是因为家太远的缘故。儒门四贵的银蟒家,府院私邸与御苑的宫墙只隔着一条大道。要说家远懒得回去,倒叫那些杀戮碎岛的同学情何以堪?之所以耗到这会儿还不回家,只是贪图这份难得的清闲自在。学期一过,满学海里空得见不着人。亭台古木之间,只有安安静静的阳光照着,走在其中,心情特不一样。
一年的学业,到冬至这天彻底结束。睡到日高方起的意琦行,起床到龙门道那边稍稍晃了一圈,这才郑重地考虑起回家过年的事。学校里没人,各处吃饭的地方也都关了。想起家中年下的丰盛和热闹,一股思归之情也油然而生。也不知今年怎么过。是在家过,还是上宫到龙首那儿去?回到寝殿的路上,意琦行被冬日里难得略带暖意的阳光照着,懒散的心绪云絮似的飘浮着,惬意得漫无边际。
意琦行是武职的学生。学海无涯的学生,只要靠上文科就刻苦得要命。相比之下,武职学生的日子简直像混的一样轻松。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身边念书的人都疯,要不跟着一样疯就得给踩下去。想留在儒门天下做官不容易,就算有家族背景撑着,也得跟人一样削尖了脑袋拼命。
留在儒门的出路当中,能进入内廷外朝供职当然是最好的。不过,那也是学霸级别的人才敢想的事。普通级别的,通常会考虑到三教当中儒门仲裁的属下任事。儒门都是有钱的地方,派到哪里都不错。只要不是苦境中原那样成天打仗,日子都挺滋润的。
学位是官场的敲门砖,对文科的学生来说,念书不成什么都别指望。相比之下,武职学生就简单多了。只要能打,念书过得去就行了,反正将来都要到战场上拼命。要不是必须学海毕业才能出任将官,只怕连书都懒得念。银蟒家是武将世家。佛公子家规死严,考试不过的,不论年岁辈分一律军法伺候。比起别人家的孩子,银蟒家的后辈都还算肯念书。
意琦行平日也算用功,成绩在同班里算是不错。他算术是很好啦,格物致知的几门课也学得来,就是轮到要背书的科目,每次都是险险低空掠过,叫人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临考试的十来天,意琦行早晚用功,晚上连睡觉都不敢踏实了,生怕哪个梦没做好,把好容易背下来的东西给混忘了。考试当天,早起连饭都没吃,捧着书又匆匆过了一遍。即便用功到这个地步,拿到考卷的时候,还是发现有好多背不下来的。
没办法,谁让天生就没那背书的脑子。意琦行最怵背书,特别敬畏那些学法理的。听说法理专科的学生要把几十上百卷的案例从头到尾地背下来。那滋味究竟有多难受,只要到鸿文馆藏书的殿阁楼上楼下地走一遍,就忍不住替他们毛骨悚然胃里发酸。武职出身的学生,要背的书拿尺一量,最多不过半寸。转头去看那些礼部法理系的研究生们,随便拎起一本书,都能当成砸人的凶器,难怪表情呆滞,连看人的眼光都凶狠狠的。
考试过了。意琦行把书收掉。脑子里背下的东西,一出考场的门就撇得干干净净。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真好像大病初愈两世为人一般。寝殿之内,同住的人都在整理行装,商量着放假要出门到哪玩去。意琦行躺在床上,悠闲自在无忧无虑。他心里想的是: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上哪去玩才有意思。这么好的天气,躺着没事不是也挺好的吗?
同住的人陆续都回家去了。寝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意琦行早起练功,回来洗澡换衣服,再出门吃个早饭。床被松松垮垮地堆着,跟换下的睡衣搅在一处。军营的规矩全都松掉了。这副没收没管的样子要是给他哥看见,准得把他踹飞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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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吗?几天没见就敢给我混成这样。”
意琦行打从外面晃回来,一推开寝殿的门,登时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少独行站在寝台跟前,脸色阴沉着,眼风冷冷地扫过过来。意琦行心里像被冷风吹过似的哆嗦了一下,连因为早饭没吃饿得发空的肚子也不敢再咕咕叫了。
赶紧收拾吧,手脚慢了就该挨踹了。被少独行冷眼盯着,意琦行哪敢不识相,赶紧闷声不响地弯下身来,麻利地整理床上的被褥。军中的规矩,整理内务都有严格的尺寸。意琦行打从进了学海就跟一群连衣服都不怎么洗的懒人混着,入乡随俗,不留神就把军营里的规矩混松了。少独行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一个不耐烦,不由分说一脚就踹了过去。
军规不讲情面,不讲理也不废话。行差踏错半点不对,一脚就踹了上去。有敢不明白的,都朝长官手里的鞭子说话。皮鞭,军棍,挨刀背砍算是轻的,违反了军令可是真掉脑袋。少独行比他早入军中多年,意琦行落在他手底下,没少给他踹过。少独行特讲情分,看在亲兄弟的面子,别人犯错被踹一脚的,踹他就两脚。踹翻了还得赶紧爬起来,否则还要被罚三天不准吃饭。
意琦行头一回被他哥踹翻在地的时候,脑袋撞得晕呼呼的,连北都找不着了。这特么是我亲哥吗?不是我的仇人派来整我的吧?心里碎念着,还没等明白过来,又被少独行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军规可不是闹着玩的。意琦行当时被踹没敢吭声,过后也没敢跟任何人抱怨。将到年下,少独行领他回家,又黑又瘦的简直没人认识。佛公子一眼没瞧出来是他,还问“逸少哪儿去了”。打量半天,才认出是站在跟前的黑小子。
除夕晚上,少独行在他那一桌的上首坐着,领着他们一拨人喝酒吃饭。两边的人暗使眼色,把意琦行肩膀摁住,满满一碗烈酒灌下来,眨眼之间就把他晕了个七荤八素。他是最不能喝酒的人,沾酒就晕,喝酒就吐。被逼了这么多年,也就练出了三碗的酒量。幸亏军营里没有非喝酒不可的规矩,否则真不知道会被少独行踹成什么样。
床铺整理完了。意琦行直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眼见少独行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早饭吃了?”
意琦行没敢吱声。少独行脸冷着,拎起身边盛得满满的食盒放在桌上。
食盒的盖子抽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热乎乎的包子眼前摆着,香气触上鼻端,勾引得意琦行肚子里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少独行话也不说,只将雪白细瓷的碟碗摆在桌面上。意琦行见他脸板着,一时没敢过去。
“过来吃饭。”
少独行一道眼风扫过来,意琦行赶紧到桌边坐下。少独行自幼沉默寡言,连损人骂人都惜字如金,从不多说一句废话。意琦行早饿坏了,包子一捡到碟里就赶紧往下吞,差点没被滚烫的汤汁烫脱了舌头。好在少独行好像早有预料,也没说话,只将晾在自己跟前那盏茶推了过去。
“白痴么。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
“还不是叫你给踹的,都懵了。”
意琦行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茶水微温,烫掉的舌头也捡回来了。这回没莽撞,捡了个包子先碟子里晾了一下,又戳破了包子皮让汤汁流出一些,这才咬下去。
“东西都收拾好了?”
少独行一面说着,目光四下里扫了一遍。
桌面上光秃秃的,书本和笔砚都收了,可见多少还是有那么点预备要回家的意思。
“九爷发话了,再不回家,有你好看的。”
意琦行听说佛公子点名拎他,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少独行等在一旁,眼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样子。
注:佛公子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九。家中晚辈管他叫九爷。
/
幕二
“你不想混啦?叫九爷知道,还不把你的皮给扒了!”
晏成君虽然跟佛公子平辈,年岁却小好多。人在学海念书,常跟意琦行这些晚辈的孩子混在一处。他从小跟佛公子出兵在外,只凭自己这一点那一点念的一些书,竟然通过了学海的入学考试。眼下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银蟒家的人,难得有像他这样,念起书来竟然一点不费事的。
“你这么怕他啊?”
晏成君懒散地坐起身来,眼光带笑,抬手就在意琦行的脸上捏了一下。
“谁敢不怕?”
见他慢慢抬手过来的时候,意琦行已经准备要闪身,谁知还是叫他捏在了脸上。银蟒家快剑的功夫传在晏成君身上。他手底下的速度,别说是他,就连佛公子的脸都捏得到。至于敢不敢伸手,那倒是另当别论。
临近毕业的一年,晏成君出人意料地挂了两门功课。他脑子进水了,竟然跑去念法理,还跑去跟高年级的一起念。佛公子的规矩,明码标价,挂一科二十军棍。也不是必修的功课,你说这顿打挨的,是不是没事找事。
“不就是顿打么。”
晏成君无所谓地一笑,随手拎起床上的外衣,披在肩上。
他还没起床呢。寝被在床上胡乱堆着,满屋子里摊开的书本笔墨。这要换成是他,还不得叫少独行踹翻在地上。
“我这不是忙着交补考的策论,哪有工夫收拾。”
晏成君满不在乎地笑着。补考不能回家,留在学海复习功课。像这样的借口推出去,倒是挺能应付佛公子那边“催账”的。
“不跟你闹了。一会儿阿辰过来。我跟他约好下盘棋。你们要是着急回家,就先走一步好了。”
晏成君一面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隔壁的房间去更衣洗漱。意琦行百无聊赖地房中转着,走到桌边,随手翻翻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稿件。
少独行���楼下等着。意琦行走到窗边,想要招呼他上楼,便随手推开窗子。
隔水对岸的亭中有人坐着。意琦行好不意外,打量正在跟少独行说话的那人,看那背影衣着打扮,分明是学海的教授。
那不是青猫家太史侯么?
“他已经当教授了?”
晏成君唇角微弯,笑而不应。意琦行这才想起来,先时影影绰绰地听人提起过,文科礼部有个绝顶厉害的年轻人,刚升教授没多久,就教上了高年级的法理课。
“你选的是他的课了?!”
意琦行猛然明白过来,差点没把眼珠子砸在地上。
“你……你这也真是太够意思了吧?”
晏成君跟太史侯是好朋友。眼看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选上法理这门课,就为了有空能和太史侯聊天。脑海中浮现起鸿文馆那些堆积如山的法理案卷,意琦行深深向晏成君的找死精神膜拜了一下。原本就不是文科出身的,混得好也要脱层皮,倘若补考过不去不能毕业,叫佛公子知道还不砸扁了他?
“小样,瞧把你给吓的。”
晏成君瞧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忍不住地想多逗他两下。法理之外他想选阵图试试。那门课很早以前是太史侯的兄长邪儒宗教的。彼时课程之难,能叫人死去活来地从头到尾崩溃下去。
“要说打底的学分也够了,就是课程长了点,只怕又拖延了毕业……”
“你还记得有毕业这回事。”
意琦行以手扶额,无语兴叹。法理和阵图,是学海出名的两大杀神课。特别是邪儒宗所创立的那门阵图,那简直就是非人类聚集之地。但愿晏成君只是想想而已,真打算付诸行动,就只能预备跟万年留他们作伴去了。
意琦行明白,晏成君坚持要选法理这门课,无非是要和太史侯作伴。太史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教授,别说同僚心里不忿,就连高年级的学生都有点藐视他。法理不是寻常的科目,那是学海礼部精英会聚之地。高年级的课,往年都是礼部执令亲自教的,如今却安排上年轻新近的太史侯,难说不是迫于邪儒宗的压力。太史侯确有才学没错,可他到底不是学海嫡系出身,履历上的都是些杂牌书院。他只在学海念了三年,通过了礼部全部的考试。谁知他是怎么考过的,究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还是靠着他那身为教统的兄长邪儒宗。
邪儒宗个性狂傲。他觉得学海上下的蠢货,没有一个配得上教他弟弟,故而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他到学海念书。太史侯在学海挂名念书,只是为了按时参加考试。短短三年的学海生涯,刷平了学海礼部的全部考试不说,还创下耸人听闻的战绩。他成绩全优,留任学海教书是理所当然之事。按说像他这样的年岁,当个教授从事就已经够可以的了。谁知邪儒宗却硬要安排他去考教授,逼得学海六部的执令师首统统神经崩溃,恼怒之余,不约而同地想要收拾他。
考论教授的过程历时三年,据说是学海历史上罕有漫长的记录。太史侯过后回想,只觉得一片空白,竟然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经过来的。累就不必说了,当时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考到这个份上,旁人口里不说,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能挺能撑的本事。
不晓得太史侯当上教授那天的心情怎样,只知道他替邪儒宗扫掉了那么多人的面子,扫得自尊心碎裂成渣,洒满遍地,那画面美得不敢说。太史侯留在了学海,当上教授,圆圆满满地顺了邪儒宗的心意。只是如此锋芒毕露地得罪这么多人,难免要被人敬而远之。邪儒宗身为教统,有权一手遮天,却无法左右他人的议论。以他的身份地位,定然早就超出了俗人的境界。只是他不屑于理会的那些事情,太史侯却无法不放在心上。想他年纪轻轻就坐上教授之位,置身于资深历久的同僚之间,当下如何立足,往后又如何自处……如此这般,谁都能想象到他心中的难处——邪儒宗却不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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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约了太史侯下棋聊天,闲话散闷。邪儒宗忙于妖仙道上的事务,离家一年了无音信。将到年底了,太史侯心里记挂着他,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你哥还没来信?”
太史侯微微摇头。已经到了冬至,邪儒宗那边却还没有消息。像他这样顾守在妖仙道上的,终年在外,行踪不定。一时哪里有事耽住就不回来了。今年年下,说不定还是他自己一个人过。
“来我家吧。人多,也热闹。”
太史侯听他说起“热闹”两个字,无奈看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不晓得晏成君这次回家会不会被佛公子狠狠抽上一顿。他家的家法,比起军法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顿皮鞭,抽得伤筋动骨也说不定。
“别小看人了啊。从军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挨打可是不在话下。”
“你倒是满不在乎。”太史侯眼也不抬,径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虽然容貌大不相近,可那种居高临下漠漠然的样子,倒还真和邪儒宗有几分神似。
棋盘是刻在石桌上的。棋下完了。两人一起动手,将石桌上的棋子拣在棋盒里。少独行对下棋没兴趣,走到临水的近处去看乌龟。意琦行在近旁坐着,也不知是刚才吃得太饱,还是周围太安静,迷迷糊糊地竟然有点想睡。
阳光好暖呢。风也不吹,细线似的柳枝垂丝不动。意琦行背靠着亭廊的立柱坐着,眼睛闭着,听着时而落下的棋子声。他们两人相处得真好呢。意琦行心里暗暗地想着。一时,听到两人站起身来。揉眼看去,只见晏成君跟太史侯对面站着。晏成君言笑轻声地说着话,太史侯神情淡淡的,带着两匣棋子,脚步轻轻地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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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差不多已经是掌灯的时候。开饭的时候还不到,晏成君听说佛公子在府后花园花厅上和人打牌,便径直走了过去。
佛公子年轻时有两样嗜好,赌钱加上抽烟,连喝酒都得在退其次。这两样嗜好如今都不怎么沾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年在龙首身边侍奉着,只一句玩笑话,就把烟给戒了。自从继任了家主之位以后,牌瘾也撂下。他定下家规,自己以身作则,绝无二话。一年到头,只有冬至到年下几天才兴玩两下。
花厅上静悄悄的,气氛颇有些沉闷。按说赌牌的应该是热闹的。想必是佛公子不痛快,谁都不敢吭声。围桌的四个人,除了佛公子之外,手气都不怎么顺。佛公子独赢一面,手气这么冲,却还是一脸的不称心。
眼见这一局牌打完。佛公子端起茶杯,晏成君这才走上前去。佛公子抬起见是他,瞥了一眼,唇角边微微冷笑了一下。气场低得怕人,谁都不敢往跟前靠。意琦行眼瞧着晏成君满不在乎地近上前去,心中挑指赞叹:敢招佛公子的气压,真是纯爷们儿。
“赢钱了?”
晏成君走到佛公子身旁,单手撑在桌边,挺是凑趣地拨了拨堆在他面前的筹码。桌面上哗啦啦地洗牌,数钱算筹码的都不说话。佛公子身边有无弦剑灵伺候着,也不动手洗牌,咔咔地嚼起了青梅子。
“赢了不少啊。”
晏成君手里拨弄着筹码,凑趣地笑道。年下打牌,佛公子赢得钱都赏他们压岁。晏成君摆弄着他赢来的筹码,转头向少独行和意琦行笑着使了个眼色。
牌摞起来,照章打下去。佛公子的牌瘾和烟瘾总是一块儿上来。烟不能抽就改嚼茶叶,要么就嚼些酸得死人的青梅子。
“你还知道回来。”
佛公子总算发话了。晏成君笑眯眯地在他跟前凑着,也不怕佛公子脾气发作起来,一脚把他开出去。
“大年下的不回家,在外面晃个什么劲儿。听说补考的还是阿辰的课,有这回事?”
佛公子看着手里的牌,约一迟疑打了下去。这张牌点了对家,推倒亮牌。这下轮到他身边站着的无弦数钱了。
桌上又哗啦哗啦地洗起牌来。佛公子嫌弃地瞥了晏成君一眼。那意思是说,别在我旁边站着,净背我的手气!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挂一科二十军棍,你自己说怎么办。”
“那就打呗。”
晏成君站在佛公子旁边,笑得满不在乎。
“你皮紧了是不是。”
佛公子皱眉看他。
“大过年的,非找点不自在。当着晚辈跟前,你也好意思。”
晏成君笑着,低声答应了一句。
佛公子在内廷兵部办事,遇上学海御部来人,还特意向他提起这事。连龙首都知道了,这一挂科的,还混出了点小名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在他跟前凑趣。”
圣明不过佛公子,一眼瞥在晏成君脸上,看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邪儒宗几时回来?还没有信?”
“还没呢。冬至过了还没有信,估计今年又不能回来了吧。”
“阿辰呢?今年是自己在家过,还是有别的去处?”
“他要在家照看小辞,今年哪儿都不去了。他哥不在。我看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家,挺没意思的。”
“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意思?”
佛公子鼻音里哼了一声,一张牌丢在桌面上。
“说吧,想这么着。”
晏成君笑着没说话。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桌边人来人往,端茶倒水,都是剑灵刀灵在服侍。又一圈牌打完了。晏成君接过一盏青梅子泡的茶,摆在佛公子的手边上。
“还站着干什么?该多少军棍自己领去。”
佛公子端起茶盏,眼光看在牌上,仿佛闲话似的吩咐道。
“等两天吧。年前这两天,他手边上肯定还有些家务。到了二十七,要是邪儒宗还没回来,咱们家就派人去请他。”
晏成君听见佛公子发话,微微含笑地应了声“是”,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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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
将近年下,家里的人越聚越多,晚饭的菜色也越来越丰盛。佛公子的胃口大开,一个人干掉了整只的烤乳猪,喝了两坛烈酒,面色微微地透出红润。晚饭过后,继续在花厅里摆牌,额外开了好几桌,比先前更加热闹。佛公子这桌也换了几个人陪着。十来圈过后,晏成君从外面回来。人还是精神照旧,只是身上换了一身衣服。
佛公子这桌站起了一人,换晏成君替上。晏成君才领了军棍,洗澡换了衣服就过来了,刚洗过的头发还微微湿着。佛公子端着茶盏,手里看着牌,只随便问了句“吃饭了没有”。听说已经吃过了,便也不再多加理会。
该说晏成君挨打的本事真不差。四十军棍挨过,没事人似的坐在桌边,陪佛公子打牌到大半夜。习武的人家,上好跌打伤药随常备着。晏成君洗牌的工夫,侍候在佛公子身边的无弦已经取来了两样伤药。
“这一样外敷,是消淤止痛的。这瓶是药酒,回去兑温水,晚上临睡前喝。”
无弦将走近前来,将一只小银盒连同一只精致的瓷瓶交给他。晏成君接在手中,随口旋开银丝螺纹的盖子,凑在鼻端闻了下。
好香。闻起来还带着点轻飘飘的甜味。晏成君目光微微带笑,朝佛公子看去。
听说佛公子新近收了个人,擅长酿酒又擅长制药的,人不必说,自然是长得漂亮。
这一桌的人,连少独行在内,身边都已有了侧室。银蟒家的规矩,行过纳剑之礼才能沾染男女之事,在此之前只由刀灵和剑灵侍奉。剑灵是仆从,名分上虽比侍妾的身份低,与主人的关系却更加亲近。毕竟同在战场上厮杀,与主人生死相随,比起枕边人来情分自是不一样。
人各有所好。随人喜好不同,不但身边侍候的人不同,连纳妾室的眼光也不一样。少独行的口味挑,身边的人虽不多,却显得很别致。可像佛公子这样广纳博收来者不拒,比起他尊贵的身份来,别致不说,还显得特别另类。
服侍在少独行身边的人,三年前过世了。从此以后,便再没见他身边有人出现。人已成年,除非是迎娶正室结婚,佛公子并不过问。可少独行的身份,将来迟早要继承家主之位。身边人少孩子就少,这一点倒叫人不得不顾虑。
“我看就到春宵幽梦楼去挑两个吧。那儿好看的多,说不定有中意的。”
坐在晏成君对面的异法无天,轻吐朱唇,略显轻佻地微微开口笑道。
异法无天虽然年轻,却也和佛公子平辈。虽然年岁相差不大,可轮到辈分,少独行还得称她一声表姑姑。
春宵幽梦楼是儒门的教坊,楼主步香尘是异法无天的闺蜜。不过也有人说,真正的楼主其实是个男的。
以银蟒家外戚贵族的身份,倘若选立正室,不必说,自然要门当户对。不过在纳妾的事情上,倒是没那么多的讲究。
少独行没有应声。他冷脸惯了,坐在那里简直像座冰山似的。
异法无天眯着眼睛,纤长白皙的手指上夹着一支细长的烟香,凑在唇边轻微笑了笑。
服侍晏成君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善弹筝,一个善弹琵琶,却不是从教坊里选来的。行过纳剑之礼的那年,佛公子亲自挑了两个人,放在他身边侍候着。如今也有些年了,只听说那两人弹奏乐器的手法越来越高,孩子却没生出半个。想必是真心有人了,佛公子暗暗想着。可无论对方是谁,都跟太史侯没关系。
太史侯从前在银蟒家住过。邪儒宗执掌妖仙道,终年在外行踪不定。太史侯年幼多病又无人照顾,便由佛公子出面,将他接到银蟒家。青猫和银蟒两家世交,晏成君和太史侯从小长大,人人都觉得他两人般配。见他两人相处得如此亲近,自然会以为晏成君对太史侯有心。
“那是怎么样呢?瞧着阿彻,明明就是有心上人了。”
��弦是侍候佛公子的剑灵,多年来战场上生死相随,与佛公子情分至深。佛公子没立正室,无弦对他来说就像正室是一样的。晏成君是它帮忙从小带大的,怎能不关心他的婚事。
无弦跟佛公子提过。不知几时,晏成君腕上忽然带起一条白水晶的手链。他向来不好这些装饰,忽然带起这个来,自然惹人留意。
佛公子淡笑无话。他晓得晏成君的心事,只是还不到说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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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场牌打完,已经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冬日里天短夜长,倘若不是年下休假,此时已经在上朝的路上了。
牌打了一通宵,相当尽兴。佛公子懒散地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打出去,身子向后靠椅背上。最后一把手还是他赢。筹码高高地堆在手边的桌上,随手抓了一把就散下去。
“跟人约了打猎,不好不去。你们该玩的接着玩,该睡的就去睡。晚上继续开牌,赌大的。”
佛公子离开,少独行也起身告退。打牌原本就不是他的嗜好,只不过佛公子点名要他陪着,不得不应个场面。坐在对面的晏成君也笑着推开桌子。他前几天补考通宵写策论,累得脑筋都转不动了。陪佛公子打了半夜牌,也输了半夜,再打下去可真要穷光了。
佛公子从花厅出来。晏成君随他走着,举目望见满园的雪景和梅花,心情也为之一澈。
凛凛寒冬,清晨里更添寒意。晏成君刚走到外面,服侍他的碧血长风便跟了过来,将一件暖绒披风搭在他肩上。晏成君才挨了打,背后有伤,抬手略微不便。碧血长风绕到身前,替他把披风的束带系上。
佛公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两人亲近的样子,不觉微微一笑。别看晏成君平日里说说笑笑满不在乎,其实脸皮薄得要命,被他一眼看过来,带笑的脸上禁不住红了一下。
“你今天就在家吧。好好睡个觉。”
晏成君笑着答应了一声。要不是身上有伤,今天也该跟佛公子一道去打猎。佛公子年年打猎都要带他,否则就从心往外地没意思,打得猎物再多也好像缺了点什么。
银蟒家私邸当中有座梅园,以此分开成为南北两苑。晏成君小时候跟佛公子一道在南苑住着。长大之后,佛公子将北苑整个归给他,让他照管着晚辈当中的那些孩子。
晏成君回到住处的时候,早起练功的意琦行已经回来了。他不喜欢打牌。昨天晚饭吃多了犯困,跟人下了两盘棋就回去睡觉了。他平常很是用功,每日里早起练功,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落下。等到晏成君和少独行回来的时候,练功回来的意琦行连澡都洗过了,正坐在廊下靠近外面的地方晾头发。
雪是将近天亮的时候才停的。意琦行练功回来刚出过汗,只穿着一件单衣在外坐着,不是闹着玩的。侍候在他身边的澡雪使劲儿地央求他,可他就是爱理不理,倚着廊柱坐着,一动也不动。
“你白痴的吗。大冷的天跑这坐着。”
少独行几步来到跟前。这是在家,又赶上大过年的。要在军营里,他准把坐在廊下的意琦行踹翻在雪地上。
“你的地盘啊?谁规定下雪就不能在外面坐着。”
要照平常,意琦行肯定不敢顶嘴的。可这是年下,他晓得少独行大过年的不好踹他,有恃无恐之余,特别有点长毛病。
“欠揍。我看你找踹了是不是。”
意琦行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小爷就这样,不服你咬我试试。
没事找抽,这可就不用客气了。少独行二话不说,抬起腿来,居高临下一脚开出,踹得意琦行球一样地滚翻在雪地上。
“你下来!”
意琦行滚起身来,炸着毛朝少独行吼道。
少独行冷笑一声,抬手抽开身上披风的带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打架也有规矩。不准用武功招式,不准用内力,不准咬人,不准抓脸,除了要害的那处地方,随便招呼。厚厚的积雪当中,与意琦行摸爬滚打地扑在一处。廊下空旷无瑕的雪地,洁白的积雪眨眼之间就被祸害得狼藉一片。
“咱们赏雪吧。”
晏成君坐在廊檐之下,目光���笑地向那两人望去。碧血长风浓浓地泡了一盏茶过来,递在他手上。
这样晴朗的雪后天,正是煮茶赏景的时候。想起独自住在家中的太史侯,遇上像这样积雪厚厚、阳光暖暖的早晨,也一定会暂时放下家务,坐在廊檐下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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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四
一场架足足打了半个时辰,少独行总算是赢了,可意琦行却也没叫他占去多少便宜。论年岁还是力气,意琦行都是绝对打不过少独行的。可这份越挫越勇的锐气,实在是叫人有点佩服。
身上只穿着单衣,又在雪地里滚了大半日,意琦行果然着上风寒,从雪里爬出来,一进暖房间便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碧血长风给晏成君煎药,顺便也熬了姜茶给他。晏成君坐在寝台旁边喝药,瞅意琦行连打喷嚏的样子就憋不住笑。意琦行自己也笑。果然是欠骂,早听要人说一句,还至于喝药么。
叔侄俩各自喝完,安安稳稳地睡起了午觉。意琦行喝了好几碗姜汤,睡得舒舒服服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暖暖的碰在脸上似的,伸手摸过去,原来只是阳光照下的影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垂帘,斜斜地照在寝台跟前的地面上。格窗抬起着,露出积雪映衬下愈发显得明净的天空。凭着枕上,略略欠起身来,便能望见被淡金色阳光铺满的雪地。天是淡淡白色的,远云飘着的地方略带些朦胧的雾色,好像还飘着烟雪一样。
看天色,说不定晚上还有一场雪要下。
意琦行心里想着,懒懒地躺回枕上。寝帐之外并无帷屏隔着,可以一眼看到远处立着的九九消寒图的屏风,还有屏风之下那静谧的影子。意琦行侧头望去,只见碧血长风的剑灵披落着银灰的垂发,正专心致志地勾描桃花的花瓣。可真是好看呢。意琦行静静望着,目光里不由得生出几许不自知的迷恋。
银蟒家的人都有刀灵剑灵侍候在身边,与侧室不同,感情却更加亲近。习武之人没有不爱刀剑的,情欲的事上很淡,但面对刀灵剑灵的心情,却总是难以自制。
人这一生,朋友或许可以很多,但真正的知己却只有一个。剑灵与主人也是一生一世的。自从铸火中生出的那一刻起,到剑身毁断的那一刻结束,一生的心愿,只求能追随一位真正的主人。可有时候,甚至连一个也得不到。
名剑无主,终老于匣,乃是世上最悲凉难解的恨事。恨事有多深,遇到真正主人的情分就有多重。剑灵的一生,远比人的一生更加纯粹。任何事物,只要纯粹,就会自然地生出一种无可比拟的美丽。
他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剑灵呢?浮想联翩的时候,意琦行的心情总是飘飘然的有点浪漫。少独行有独行刀的刀灵陪伴身边。那种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心满意足又骄傲的样子,总是令人羡慕。
他会遇到怎样的剑灵?他与它会怎样相遇?那一眼相遇的时候,它会如何看他?想起这些,脸上竟微微红了一下。
屏风上有九九八十一朵桃花,已经填满了大半。晏成君离家在外的时候,碧血长风每天勾上一朵桃花的颜色。那种认真的神情,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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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梦了?”
晏成君好笑地看着他,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是梦见给人亲了?
意琦行窘红了脸,闷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一觉醒来,中饭的时辰已经过了。晚饭还早呢。意琦行翻身坐起来的时候,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恋爱都可以缓谈,吃饭可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意琦行混在学海的这一年,狠狠拔高了一截身量,饭量猛增,直逼佛公子的境界。学海的饭菜还行吧,就是没什么肉。家里每次派人去看他都带肉,可劲儿地供他吃,要不长起个子来怎么那么不含糊。
银蟒家的人,身高相貌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佛公子个子不高,长相特别精致。少独行是跟他一路的,虽比他高了些,脸相更加幼嫩。佛公子天生孩子气的一张脸,美艳白皙,妆扮起来简直跟少女一样。这长相遗传到少独行身上,褪去女气,却往幼齿的道路上更进一步,以至于少独行到了这把年岁,无论走到哪里,初次见面的人都会把他当成娃娃。
比起佛公子那一路妖孽的脸相,还是晏成君和意琦行这一路更显的帅气。个子高挑挑的,脸容长,加上眉清目秀,天生就是一派丰神俊朗的贵公子样。意琦行和少独行站在一处,旁人一听说两人是兄弟的,准把意琦行认成哥哥。少独行脸嫩,个子也没有意琦行高,被人误会也懒得解释。或许是觉得深藏不露的挺有意思吧,又或者是宠着意琦行,让他偶尔过上一把当哥哥的瘾,心中小小地得意一下。
格门被拉开。人还没进来,食盒里的饭菜香就先飘了进去。少独行给他们送饭来了,只怕意琦行饿着,特意让厨房单独留下了午饭。晏成君身上有伤,只按着佛公子的吩咐留了粥和几样素菜。至于留给意琦行的那几盒,实打实的,满满的全都是肉。
碧血长风起身,带着侍候的剑灵分开饭菜,在两人跟前用小桌摆上。晏成君平常也不吃素,只为身上有伤,不得不依着佛公子的吩咐忌口两天,免得冲撞了药性。少独行陪他们坐着,打牌熬了整夜却一点没有犯困的意思。跟在身边的侍候人烫酒端来,满杯斟上。比起意琦行是无肉不欢,少独行可是有酒才更有精神。
“晚上玩什么?”
意琦行嘴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
眼看着天色渐晚,要到掌灯的时候了,佛公子却还没回来。
也不知他这一天能打回些什么……想着佛公子将要带回猎物,心就痒痒的。
“不说打牌吗?等他回来,还要赌大的。”
晏成君目光带笑。他晓得意琦行痒痒的心思,有意逗他,故意不提打猎的事。
“那也太没劲了。”
意琦行拉长了声音抱怨道。他不爱打牌。打牌最没劲了,也不知道这群人成天爱玩个什么。
“怎么会?他今天是出去打猎,总得带回点东西吧。”
想起去年冬狩的情景,连晏成君也不觉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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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去年的冬狩,真叫人有精神。
银蟒家的人,但凡出门打猎,从没有空手回来的。打猎没什么稀奇,猛兽凶禽谁没见过?可像佛公子带回的那些猎物,要是没个铁胃还真没法消化它。去年冬天,外出打猎的佛公子拖回一条巨大无比的鳄鱼,据说是在鬼林沼泽里抓到的。眼见这披着一身重甲般硬鳞的猛物,没法动刀,箭也射不进去,引得佛公子兴致高涨,寒冬腊月跳进冰冷的泥水里,空手白刃地跟它在沼泽深处肉搏了整整一个时辰。那家伙满口利牙,能掰的都叫佛公子给掰了,被折腾得气空力尽,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还给人倒拖着尾巴在沼泽中抡来抡去。庞大的身躯,十来匹好马也拉不起来的分量,最后还是佛公子亲自动手,才把它从沼泽的泥泞中拖了出来。
去年,少独行和意琦行两人都在军中,没赶上冬狩。过后听说了这件事,跺脚捶胸的,深恨错过了大场面。这回佛公子又出门打猎,又是冬天的时候,比照去年那么大只的鳄鱼,无论带回什么都准定够看。如此边吃边聊着,不觉到了掌灯的时候。只听外面的廊下一阵热闹,七八个少年热火朝天地跑过来,招呼他们赶紧出去。不用问,肯定是打猎的佛公子回来了。
正厅之前的庭院内,已经挤满了十来岁的孩子。大人也都出来看了,虽然不会像孩子们那样拼命地挤着,却也说说笑笑地十分热闹。意琦行赶来的时候,院里已经挤不进去,连墙头上都坐得满满的。心里正急得冒火的时候,紧跟在后的少独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拖着他绕到后院,几下搭手,就从房后攀到了正厅的屋顶上。
屋顶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跟意琦行差不多的年岁,看见他们两人上来,也都挪了挪让出座位。屋顶上铺的是光滑如镜的琉璃瓦,房檐倾斜的角度又特别刁钻。就算有轻功能搭上来,也要小心不踩破一片瓦,否则准得把屁股给搭上。坐在屋顶上的人,一望便知,正是轻功上出类拔萃的那几个。眼见意琦行如此吃力地被人拖着上来,都前仰后合地大笑不住,差点没从房上折下去。
爬上琉璃瓦屋顶的时候,意琦行起初还能跟在少独行身后。他的轻功按说也不错了,可比起屋顶上坐着的那几位,确实还差了一大截。爬到快一半的时候,意琦行脚偏一滑,差点把琉璃瓦踏破了一块。已经快到顶上的少独行听见身后的动静,骂了一句“白痴”,回手一拖,将他整个人都搭在了肩上。
扛着整只意琦行,少独行的脚步自然比先前慢了下来。屋顶上坐着的几个人见此情景,有的大笑有的无奈摇头,纷纷都站起身来,搭手把两人一道拉了上去。
“你带他上来干嘛啊。死沉一头的小猪,别连累得你也掉下去。”
人都坐定之后,早在屋顶上的那十几个人好像故意约好了似的,开足了嘲讽七嘴八舌地向少独行抱怨。意琦行就在少独行身旁坐着,听见那几个家伙连说带笑、口无遮拦地刻薄自己,脸色登时涨得通红,站起身来就要冲过去掐架。
少独行见他猛地就要起身,赶忙抬手把他拉住。这小子真是白痴得没救。琉璃瓦脆得要命。这要是一动踩穿了,坐在屋顶的这些人,全都得叫佛公子捶成个外焦里嫩。
庭院正当中,小山似的耸起一尊庞然大物。要不是坐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地俯看,还真就没法瞧出是头山猪的模样���夜色已降,灯光火把照下,只见它身上又粗又硬的鬃毛插箭似的狰然林立着,连反出的光都亮闪闪的。那口里伸出的两根獠牙铁光锃亮,要能砍下来打成镖箭的箭头,准是够用。只不过……
“这得怎么吃啊?”坐在屋顶上人虽多,可真正关心的话题却只有一个。
“得先扒皮吧?我去,这皮得有多厚啊!”
“就是。我看这毛都够拔一阵子。”
“你看这毛,够粗啊!做箭杆都差不多了。”
影影绰绰的灯光照下,最显得狰狞又令人震撼的还是山猪的脑袋。猪头肉是好吃没错。可亲眼见过这么一张狰狞可怖的大脸,不晓得有没有胃口吃下去。
“我知道~猪头得上供~!”
坐在屋顶上最小的一个女孩,好像是被他哥抱上来的,忽然炫耀智商似的喊了一句。
“对对,这倒是。”众人想起去年上供祭祖的情形来,纷纷附和。
上供还是猪头合适。提起去年上供的那个鳄鱼脑袋,虽说是屌炸天了没错,可看起来总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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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离祭祖的日子还有十来天。佛公子带回的那口山猪,已经被砍得四分五裂。猪头斩下来留着上供。前腿一双斩下,送进宫中去。这是特别呈献给龙首享用的。野猪身上的那张厚皮,已经连夜扒下来,硝制切割,正好铺满了上厅的地面。除夕年夜,上厅是全家人聚齐吃饭的地方。如此空旷宽大的厅堂,得用上百个暖炉熏着才够用。如今铺上这张隔冷的皮子,暖炉什么的,差不多都可以撤下去了。
山猪身上所有的那些都没浪费,就连鬃毛和獠牙也被送进武库备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该如何料理这些猪肉。按说家中上下有这么多人,特别是这么多能吃肉的孩子,料理起猪肉来绝不在话下。只是这只山猪身躯庞大不说,筋肉还特别健硕。斩骨用上了兵器,砍肉剁肉干坏十几把厨刀。过后回想起来,真亏得佛公子是怎么赤手空拳把它干趴下的。
“力气倒还平常吧,就是跑得够快。”
佛公子随意笑笑,仿佛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
何止够快?简直跟一阵黑风似的。马是追不上了。佛公子心血来潮,一猛子腾起轻功,无定三绝的招式照头劈了下去。
前厅铺上野猪皮地毯的那天,佛公子带人来逛了一下。这地毯厚实得没话说,保暖最佳却不像砖石铺地那么硬,一脚跺上去砰砰闷响,乐得一群孩子跑来跑去到处滚着,摔跤掐架嚷得震天。佛公子见他们玩得开心,一时兴起,索性叫人把桌椅摆设统统挪开,把这正厅当成演武场一样,随他们遍地翻滚打闹。他本人在上坐着,侍候人端茶在侧,十来个年轻的妾室陪在身边,满眼珠玉玲珑说说笑笑。放眼望去一片热闹,说实在的啊,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孩子。
今年的年景丰盛。到处都没有灾,收成好得叫人打从心眼里高兴。许久不曾开战了。天下太平的年月,就连临近魔界的地方也都平安无事,官仓私廪岁入丰足,满眼都是兴旺的景象。早在冬至之前,封地的各处庄园便已将岁收奉上。山林水泽,至于偏远海滨的贡物,冬至过后的三五天里也都陆陆续续地送到。除了进上龙首的那些,全归家族中人共同享用。
儒门四贵这几大家族,权势地位或有高下,家产私财之丰厚却大体相当。外境封国,除非特别有钱有势的那些,倾国之资也未必赶得上他们一家财力。只不过同是有钱人,各家表露在外的作风却大不一样。
同在四贵之列的青猫家,平日里起居用度,不显得有任何张扬之处。可从古版书籍字画,一直到写字研的墨,煮茶用的水,不知有多少钱被砸在了那些压根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龙首宗室的刀龙家,讲究排场,喜欢繁华热闹。华庭盛宴,置酒高会,金盏玉盘一夕千金散尽,从里到外是奢华作风。他家主人喜欢在外安家,娶了不知多少侧室。也不知是出于怜香惜玉的心情,还是想免于同室操戈的麻烦,每娶一个侧室就在外安一个家。佛公子侧室也多,一个屋檐下住着,也没见有什么麻烦。他觉得刀龙家亲王纯是吃饱了撑的,娶了这么多侧室还都安置在外,他还记得清谁在哪谁是谁吗。
佛公子土豪惯了。钱是身外之物。虽然没有必要像白狐家的人那样聚敛无厌,可既然有用,就应该花在实在的地方。有钱的人生离不开享受,那享受也该是实实在在的。就拿吃喝来说吧,他品不出来那一盏雪水烹出的茶到底有何妙处。喝茶就该喝酽的,喝酒就该喝浓的。别管有多少钱,他还是会把红烧肉的肉汤泡饭。谁敢剩饭就骂谁。家里有钱没错,可照样不准浪费一颗粮食。
贵族的家庭,并不满眼都是风花雪月,连人间烟火也不要沾染一下。也不都是挥霍无度,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他们也是贵族家庭里出来的人,却并不知道衣服上绣花的名目要有讲究,也尝不出一杯茶里泡的十样东西。他们的饭碗里,照样也有穷人的食物。他们过得很享受。享受不在花钱,重要的是得有点意思。一样东西的意思,也不是别人说有就有,说有才有的。有没有意思要自己觉得。对每个人来说,有意思的事情都不一样。或许太史侯他们家的看来,喝那一杯雪水泡的茶,就是很有味道,很有意思。而在佛公子家,把砍成大块的山猪肉架在火上,烤出滋啦滋啦的香味,再加一点盐,那才叫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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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干神马?!”
“我要再加一点盐。”
意琦行拨开一个性急的家伙的手,在烧的滋啦作响的烤肉上小心翼翼地撒了一点盐,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开吃。”
一语未落,围在篝火边上的少年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烤山猪肉的香味早就飘上云天之外,要没意琦行恶狠狠的眼光拦着,那些烤得半生不熟的山猪肉,准得被那些性急的家伙啃上了牙印。不过,多等了半天的工夫也不是白费的。少独行说的没错,论到吃,谁都没意琦行这吃货活得明白。
当吃货要有本钱的。意琦行每顿都吃那么多,可他就是有种本事,别管吃多少都长不胖。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下的东西,全都长到个子上了。这跟成天习武也有关系。哪怕顿顿都吃肉,胳膊腿照旧细长。油水这么丰足,也没见脸上有半点圆润。
“你怎么吃的啊?教教咱们呗。我姐在六庭馆学舞,成天怕胖,现在除了凉水什么都不敢喝了。”
坐在意琦行近处的一个小子,心里羡慕他长胳膊长腿的高个,特别有上进心地请教道。
“你姐谁啊?我连你都不认识。”
意琦行眼也不抬地拨着烧烤的篝火。他说的没错。家里的孩子太多,一大群人凑在一起吃东西,有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我姐你不知道?薄红颜啊!”
“女王。”坐在意琦行另一边一个人,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薄女王你不认识?”
“哦,是她啊。”专心拨着火的意琦行,脑海里慢吞吞地过了一下。
薄女王他的确见过,仔细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印象。
异法无天之后,薄红颜是银蟒家最大的大美女。那一把弯弯细细的蛇腰,裹着红纱再跳起舞来。那身段,美就不用说了。就是脾气忒厉害。
“那她……现在就只喝凉水?”
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问道。
“是啊��饭也不吃,光喝凉水,喝得脸都绿了。”
“那她……喝凉水就不长肉了?”
“废话。光喝凉水还长肉,那她也太牛逼了。”
由此起头,众人热烈地讨论起喝凉水究竟到底会不会让人长胖。提起大美女薄红颜,这群人的智商也不知怎么,突然就降了一个次元似的。
云云扰扰的语声中,唯有意琦行如山不动,心思全在转动烤肉的铁钎上,周围的话题半点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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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六
腊月二十七的清早,佛公子派了晏成君到青猫家,接太史侯来他家做客。邪儒宗至今还没回来,也没派人送回任何消息。想必是事情忙罢,这在邪儒宗也是常有的事。
冬至那天,太史侯也从学海退了下来。将近年末,家务上有许多事情要操持忙碌,不过还是比学期之内轻松了许多。学期之内要教书,还要单独指导学生的功课。有时执令师首那边还额外派下一些文书公务,一下子就占去了许多时间。邪儒宗离家在外,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委在他身上。白日里在学海教书,晚上批改课卷预备教课,还得挤出时间来检点家中日常用度的账目。如此忙碌,一天也就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冬至以后,学海那边的事情差不多都完结了。虽说还要把来年的教课提前预备一下,却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赶工。家务上的事情,年下多一些。比如佛公子家中那样,年下各处的岁收要记账,各处开销要结算,家中上下所需的检点预备,再加上内外应酬,倒也着实忙碌了一阵。佛公子派人来接的那天,他刚刚理完了家中用度和岁收的账册。余下的几天要预备过年了。只是邪儒宗若不在家,只有他和枫岫两人,倒也不必特别预备什么。
青猫家的私邸坐落在宫城的东向上。从这到学海那边,乘车也得近半个时辰,故而学期之内,太史侯都住在学海的官舍,很少回家。邪儒宗常年不在家。先前家中只有他自己的时候,像这样住着也无所谓。只是如今添了枫岫,倘若完全托给侍候人手里照应,却又不放心。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连枫岫也一起带到学海那边去住。以他这样的年轻,身边却带着个容貌相近的小孩子,起初还惹起了一些误会。
青猫家原先也曾是人口繁盛的大家族。只是前些年忽然接连发生了几场变故,子嗣上又无所后继,故而在人脉上大不如前了。这得怪在邪儒宗,要是也肯像佛公子那样散叶开枝,也不至于让家族凋零到这个地步。他为人冷淡,继承了家主之位以后执掌了妖仙道,为此终年在外忙碌着。身边仅有的几个尚无名分的侍候人,一年到头也不得见上一面,故而至今也没有生下孩子。如此冷淡的性情,或许是因为少年时的经历。传言他家早先那一辈上,妾室逼走了正室,被扶为正后又虐待前妻所生的孩子。详情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邪儒宗年纪轻轻就离家出走,直到正式被传了家主之位才回来。
邪儒宗继承家主之后,把父亲的侧室连同他们所生的子女一同赶出家门之外。家中所住的,除了与他同母所生的太史侯,就只有从外面抱回来的枫岫。论到名分,那些人好歹是庶母和兄弟,哪有就这样把人赶出去的。不知就里的人都以为他做得过分,只是连龙首都无异议,旁人都不敢多说。
太史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书院寄宿,已经不太记得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情形。他右手的小臂上还留着一道疤,隐约记得是有人生气摔碎了东西,碎瓷崩飞起来,正戳在他身上。至于是什么人摔的倒不记得了,也许是父亲吧,说不定是跟兄长邪儒宗吵架的时候。他那时候年岁太小了,除了哭就只是生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哪里记得那些事。
太史侯当家之后,被赶出家门的继母和庶出兄弟,几年之间陆陆续续地搬回了府上。事情过去也就算了,这是太史侯为人处世一贯的调子。有他在身边劝着,邪儒宗的态度也稍稍和缓了些。花园西面,也就是原先上房的地方,隔出来任由那些人居住。花园以东只有他们弟兄三人住着。虽然同在一座府邸的围墙之内,却泾渭分明互不相见。
车在东面的府门前停了。因为要接太史侯,就近东楼,自然停在这里比较方便。这私邸的府门原先在西,因为正房就坐落在这个方向上,入宫上朝从这个方向走也近便些。邪儒宗当家以后,改掉府邸的格局,不但重修了东面的几座楼,还将府门重开在东向上。这样一改倒是合他心意了,只是上朝的路绕远,反而要多花上一刻钟。
花园重起的时候,起初并没有想造楠木楼。只是太史侯无心提起,从高处看到的桃花,好像粉云似的,特别好看。只这一句话,便勾起了邪儒宗为他造楼的念头。起初只想修起一座藏书楼,作为两人喝茶看书的静处。后来一想,不如造一座楼给太史侯独住着。想他年岁渐长了,也该有自己独住的地方。
念头一起,却也不急着建造起来。先是让人设计,选看各种图样都不甚满意,最后自己动手,删改了几番,便成了楠木楼如今的样子。造楼用了半年。迁居那日,太史侯初次踏上这座楼,却不显得如何高兴。倒不是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忽然与哥哥住得远了,心里有些不自在。看到寝室的对面被布置成书房,便对邪儒宗说,不如添张卧榻。从前住在一处的时候,邪儒宗常在书房里彻夜办公,困了便睡在书房的卧榻。太史侯住在对面寝室,晓得邪儒宗就在身边近处,睡觉也会安稳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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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看到太史侯的时候,见他眼睛微微发红,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太史侯说,看字看累了,觉得眼前雾蒙蒙的,便用茶水稍稍熏了一下。
枫岫坐在被子里玩。他如今也有四岁的模样了。水灵乌黑的眼睛被笼烟似的额发衬托着,安安静静的模样,特别显得乖巧可爱。在他身旁匍匐着一只小奶猫,毛色虎斑,耳朵尖顶着一点俏皮的白色。以枫岫的年岁,竟能化出成形的元灵,实属罕见。
“转眼这些年,不知不觉倒也长大了。”
晏成君听他略带伤感地提起这些,又见他眼睛微微发红,也知道他又在回想过去的事。
邪儒宗从外面带回了枫岫,一看这模样是青猫家的,一点都没有错。太史侯抚养着他,与其说是兄弟,更像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邪儒宗从来也没提过这孩子的身世,太史侯心中明白,从来也不问。
人在忙碌的时候,哪有工夫回想过去。忽然闲下心境,不免会触上心头浮想联翩。太史侯心思特重,或许他刻意让自己忙着,以免想起太多的事。想着像这样一年到头地忙下去,或许不知不觉就到了邪儒宗回家的日子。
“来我家住几天吧。你有什么要带的,我帮你收拾。”
太史侯摇了摇头,虽然没有来信,可说不定邪儒宗哪天就回来了。这次就不住过去了。左右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就只是那一包,都是枫岫的玩具。
“这样也好。”
晏成君点点头,让人把东西先拿去车上。
“早点可吃过了?”
晏成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早起练功,因为赶着过来早饭也没吃,这会儿还真觉得有点饿。
“我这里还没吃,让他们一道泡个茶吧。”
这家人早餐清淡。泡茶加上点心,远没有自家热气腾腾的那么丰盛。煮雪烹茶,那都是有闲的时候才偶一为之的消遣。况且邪儒宗不在家,就算有工夫,他一个人独自喝着也没什么意思。
侍候人呈上托盘,摆上茶盅和盛着点心的碗盏。太史侯走到床边抱起枫岫,桌案旁边,有专门给他摆设的座位,不是凭靠之用的矮几,却是一张小椅子。这家的点心太过清淡,特别没味道。红豆的豆沙也不甜,桂花糖的蒸糕很软,却也只有少许的甜味。唯独泡茶的香味很好,想来应该是为了不盖过茶的味道,才故意把点心做得这么清淡的。
坐在一旁的枫岫,小半块桂花糕,一点点地吃着。也不知是不是看惯太史侯的样子,不知不觉就学会了。瞧他吃点心喝茶的样子,简直跟坐在对面的太史侯一般无二。
“吃过饭到阿彻家去。”
太史侯转头告诉枫岫。那声音真的很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两人平日里轻言细语地说话的模样。
枫岫乖巧地依在太史侯身边坐着。太史侯和晏成君说话,他就坐在一旁,仿佛很懂似的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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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七
出门的时候,雪又下起来了。太史侯身披一件玄色的披风,一柄湖色的雪伞撑在头上。怀里抱着的枫岫,身穿一件月白色罩衫,露出在里面梅红的袖口来,略有些昏蒙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娇艳。
车停在门外。门前阶上的积雪扫开在两侧,花园路上的落雪也扫掉了。
“去西面查看一下。石阶和甬路上的雪都扫干净。”
上了年岁的人,踩在冰上滑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史侯一面走着,随口向跟在身后的人吩咐了一些家务。走到在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向随身之人吩咐道:
“花园和东面前厅的雪都别动。檐下花枝上的那些,小心别摇散了。”
一行人次第上车,前后三辆。太史侯抱着枫岫,跟晏成君坐在最前面的那辆。后面的两车跟着随从侍候。
将近年下,繁华的宫城比往日寂静了许多。雪天的道路上,行人寥寥,静得连车辙压在雪地上的声音都能清楚听到。车帘之外,远望中银装素裹的宫城巍然壮丽,飘飘细雪中更添几分情致。
“倒像回家似的。”晏成君看着坐在身边的太史侯,目光里尽是温和的笑意
枫岫坐在太史侯怀中,静静摆弄着手中的玩具。一柄精致的九连环,环环相扣。如此复杂的玩具,摆弄在这么小的孩子手中,时而轻声地响动一下。
盛在包裹中的是个木匣子。里面盛着满满的一盒积木,还有一把是杨桐木削成的算筹。枫岫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这些,仿佛深得趣味。晏成君从旁看着,只觉得他这么小的年岁就能玩起这些,可见实在是聪明。
“原都搁在箱子里,是他自己找出来玩的。”
太史侯轻然笑道。学海的公务忙,他虽然带着枫岫,却没有许多时间陪他。枫岫很耐寂寞,自己一个人摆弄这些,还玩得甚是有趣。他从小就喜欢看书,特喜欢图画书,还喜欢画画。
“如此聪明,将来又是一位年轻的教授也说不定。”
太史侯听他打趣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虽然端庄稳重,却是性格温和,很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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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的住处有间特别宽敞的屋子,是将几间屋子的隔断拆去连起来的。太史侯初来乍到的还有些纳闷,后来见到下雨天的时候,十几个孩子在里面开练过招,才晓得这屋子原来是演武场的用处。
乐器存放在架上。有几张很好的琴,筝和琵琶,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箫管和笛子。东西存了太多,摆得相当随意。光线很好的寝室用屏风隔断开来,一边是寝台,另一边摆着一张宽大的画案。太史侯来到画案跟前,见笔具颜料摆放得井井有条,草稿的画纸却随意堆放着。都是很好的画。太史侯拾起草稿一张张地看起来,不觉站了好一会儿。
“坐啊。”
晏成君将画案跟前、自己平日所坐的靠椅让给他,自己则随意坐在案头一侧。
来到银蟒家,先到前厅去拜见佛公子,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佛公子满不高兴的,埋怨在外的邪儒宗,就算不回家也该叫人捎个信。如此风行浪迹的,自己是够潇洒自在,尽叫家里人替他担心。太史侯坐在一边静静地吃茶,也不附和佛公子的抱怨。佛公子性情直率,尽可以说邪儒宗的不是。可他身为弟弟的,却不好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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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留下吃饭吧。”
花厅的牌局还开着。佛公子抱着枫岫玩了一会儿,便让晏成君带着太史侯下去招待。两人沿着积雪的小路走回,见到开满梅花的枝头堆雪簇簇,几次停下观看。
晏成君住在南苑。比起佛公子住着的北苑,这里的向阳天气暖和些,就算刚下过雪,也不妨在廊下喝茶闲坐。
“你哥也是的。就算再忙,也不至于没个捎信的工夫。”
晏成君递过茶盏,闲话似的向太史侯问道。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人出去这么久,若是平安无事的话,晓得太史侯惦记他,就该有个信。太史侯也是这样惦记的吧,虽然说不出的担心,却不好在人前显得心事沉重。
邪儒宗终年远行,行踪飘忽不定。倒不是有意不通家信,只是妖仙道上的事情,往往与踪迹莫测的邪灵相关的,就算邪儒宗想告诉他,也没法说定一个确切的去处。邪灵很难对付。太史侯心中惦记邪儒宗,总怕他出什么意外。近来,他接连几晚都梦见不寻常的东西,醒来的时候头晕目眩遍身冷汗,只担心会是什么不祥之兆。
“不会有事的。”
晏成君好言安慰他。想着让太史侯散心,便让人取来了乐器。
太史侯在家的时候经常弹琴的。供职学海之后没有闲暇时间,很久没碰琴弦了。晏成君邀他合奏,将自己平日所用的琴推给他,自己让人取了一支笛子。枫岫坐在一旁,见太史侯要弹琴,也挪到近前,特别留心地听着。
“你也来试试?”
太史侯扶着枫岫的手教他,回想出一段简短的乐曲来,在琴弦上按了两遍。枫岫眼光留神他的指法,耳中听着,手指在长衣下摆上轻轻抚弄着。他聪明极了。只看了两遍之后便能轻松地弹奏下来。只是身量太小,右手拨弦,按弦的左手,指法虽然记得,可惜伸长了手也够不到。
太史侯见他探着身按弦的模样,不觉微微笑了下。早想给枫岫配一张合适的琴,要合适他身量的,只是没有时间。枫岫年幼,细小的手指太过娇嫩。倘若琴身的尺寸配不合适,会把按弦的手指磨伤。晏成君听他提起,起身去了隔壁,片刻工夫取回一只半张琴长短的匣子。这是他小时候学琴用的。琴身是凤尾桐木,弦是柔丝软线,取出一比,倒与枫岫的身量正相合适。
“还不谢谢阿彻。你如今也有自己的琴了。”
枫岫软声软语地向晏成君道谢,一笑之间,又露出那种腼腆可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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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公子让人传话,叫晏成君陪着太史侯到前面来吃晚饭。枫岫还小,不好将他带过去。虽然有侍候人跟着照看,可太史侯将枫岫看得特重,总是不放心交他在别人手上。
“要不也不至于把他带到学海去住了。”
晏成君遣人到中庭对面的屋子。意琦行不在。少独行倒是没有出去,好像在房里看书的样子。
“这是阿辰弟弟小辞,请他过来帮忙照看一会儿。”
片刻,门外响起了脚步。格门半开着,少独行走了进来,先向太史侯见礼,又向晏成君也点头见过。
枫岫坐在太史侯近旁,一心摆弄着刚刚得到的凤尾琴。忽然听说太史侯要暂时离开,便立刻推开琴不要玩了。
“没什么的。我到前面,只一会儿,去去就回来。”
枫岫点点头,望向少独行,颇有些腼腆地笑了下。
太史侯和晏成君去后,枫岫便静静地在一边坐着。少独行头回见到枫岫,只瞧他安静乖巧的样子,也不像会哭会闹,便打算坐在寝台的另一边翻起书本来看。
说实在的,肯坐在这里替人看小孩,以他的性格可着实不容易。这也就是晏成君吩咐的,不好说个不字。
“你自己玩,行吗?”
少独行绷着一张冰山脸,见对方点点头,便翻开书本,从刚才看到的地方接着往下看。
枫岫被太史侯抚养在身边,耳濡目染,深得太史侯的风度。太史侯沉默寡言,端然稳重,虽然一板一眼地不苟言笑,心地却出人意料地厚道,相处日长更觉亲切,对比他那兄长邪儒宗,真是温和得叫人难以想象。
想必是随了太史侯吧。少独行心里想着,同母所生的兄弟竟然会相差这么大。
屋子里静悄悄的。少独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觉得屋子里静得出奇,忍不住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来,朝枫岫坐着的那边瞥了一眼了过去。
枫岫侧坐在琴边,悄不作声地摆着积木。他晓得少独行在看书,不想打扰就没有摆弄琴弦。如此看来,真是难得的善解人意。
倒是个好看的孩子。
少独行的目光落在那身量娇小的背影上。浓密的淡紫色发丝柔软地披在两肩,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发梢,扇面似的铺开在背后,给月白的长衣衬着,愈显得颜色淡而娇嫩。两鬓边截短些的垂发,因着向前略倾的身子垂落下来,露出白皙小巧的耳轮,玲珑剔透。果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枫岫专心摆着积木。仿佛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忽然问了一句。
少独行正留神看他,也没多想,就回他一句“是《国策》”。
“什么是《国策》啊?”枫岫娇小的声音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小孩子好奇心盛,逮住什么都爱问上一句。少独行向来少说话,想要告诉他,可又觉得这么大点的孩子跟他说也不明白,索性就没答应。
看书了不起啊?
枫岫转头看他,见他埋头看书不理,心里哼了一声,念头一转便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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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枫岫是邪儒宗是从外面抱回来的。名义上是邪儒宗和太史侯的弟弟,其实是邪儒宗跟龙首生的孩子,故而头发特别是紫色。(看起来,龙首心血来潮,也会给人生个孩子。虽然龙首是可攻可受游刃有余,可日后成为太学主的邪儒宗,也真是牛逼的逆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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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和晏成君去了大半个时辰。回来只见少独行一脸淡漠地坐在旁边看书,看起来还跟先前一样。
枫岫坐在寝台上,若无其事地摆着积木。听见他两人进门的声音,抬起头来,轻轻笑了一下。
“有劳了。”
太史侯朝少独行点点头,微然笑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收拾起来,咱们回家去吧。”
枫岫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积木,规规整整地摆进身边的木匣子。
“还不跟人家说声谢?”
少独行起身告退。正要走的时候,听见太史侯向枫岫轻声道。
枫岫果然道谢了,仰起脸来,还特别乖巧地向少独行笑了一下。
借着满室明亮的灯光,少独行仔仔细细地看在枫岫脸上。
到底……也没看出这妖孽是什么做的。
肤色白白净净的。覆在额上的柔软短发,软融融的,好像笼着烟似的迷蒙。瞧他那腼腆含笑的乖巧模样,谁晓得会趁人不注意到的时候偷偷一眼瞧过来,带着颇有些得意样子。
少独行脸色淡漠,看不出心情有什么异样。晏成君正和太史侯说话,也没在意他两人的神色。
这是怎样的妖孽啊,竟然随便哪本书都能倒背?辩起书上道理来,反说正话,堵得人哑口无言,只能噎在那里听他议论。
少独行深感智商碎裂,膝盖疼痛。难为自己也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摆在枫岫眼前,却好像个白痴一样。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吧。银蟒家的人都不擅长念书,可就这么轻易被一个小孩给摆了,面子上还真是有点过不去。
少独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郁闷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件事。
枫岫是太史侯的弟弟,更是邪儒宗的弟弟。太史侯性情温和不好与人争,论到学识根基却远超众人之上。至于邪儒宗,那可是执掌学海的教统大人,是叫整个学海上下智商和自尊都统统碎裂的人物——
想到这里,便觉得膝盖没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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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八
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太史侯府门前下了车,沿着园中细雪铺成路径,踏着积雪声,一直走到楠木楼的楼下。
枫岫伏在他肩头,静静地睡着。月光照落。雪后的花��中,积雪分外明亮。
云缕飘在空中,烘托着一轮明月。天色清寒,雪后愈发明净了似的,更加幽远深邃。
楼上没有半点灯光。难得有这样明亮月色,何必让灯火染了去。
脚步踏在楼廊的台阶上。一步一声,静夜里听得格外真切。
伏在他肩头的枫岫,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目光向四下张望了一下,又靠在他的肩头上。
“大哥回来了哦……”
枫岫睡意朦胧,喃喃低声道。
太史侯停下了脚步。暗影里走出一只黑猫,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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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朦胧的暗处,清冷的酒香潺潺流动着。
“今夜月色不错。”
枫岫伏在他膝头,静静安睡。窗边升起竹帘,透窗的月色盈盈飘下,落在手边水一般地明亮。
酒意微醺,轻轻勾起倦意。太史侯略略侧身,凭在扶手的矮几上,黑发披在肩头,清恍恍地垂落下去。
夜色静悄悄的。听得见窗外的微风,在积雪的枝梢上轻轻拂过。
卧在身边的黑猫,脚步无声地站起身来,月光里转头向他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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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的枝稍上有积雪堆着。照进寝帐里来的天光,比平日更加明亮。
酒意未散。或许只是平日中积累下的困倦,只觉得眼帘沉沉的,不想睁开。
枕上略侧过头,脸旁边冷不防碰着一点冰凉凉的东西。困意登时都散了,抬眼看去,滚在面前的是个金红的橘子。
枫岫侧坐在枕边,将金橘剥了一瓣,笑着送进他口里。太史侯从枕上略欠起身来,也剥了一瓣喂给他。两人互相拜了年,说笑了一阵,这才起身分开了床帐。
床头桌上泡着一盅橄榄茶,尚自温热。太史侯端起喝了一口,手捧着让枫岫喝,随手理了理他鬓边的垂发。
侍候人用黑漆雕金的木盆端进水来。两人梳洗过了,这才注意到摆在床头的那两只别致的衣箱。小点的那只是枫岫的,里面盛着一套上浅下深、银白绣纹的薄青色长衣,外罩一重深青色的外褂。如此装束,衬着他软紫娇嫩的发色,仿佛春色里藤花初绽一般明艳。
真是好不俏丽。
太史侯心中高兴,将枫岫抱在跟前,要亲自替他穿上。枫岫不好意思直是笑,推开他的手,要看另一只衣箱里盛着的衣服。
“先看你的么。”
太史侯微微笑着,打开另一只衣箱的上盖。这衣箱也是黑漆雕金,光泽深亮。衣箱内有几层,盛着从里到外的一身,用料无比华贵。打底的里衣柔软雪白,深青色底衣,外披的常服里外纯黑,衬着衣领和袖口上蔓生着晶莹剔透的银丝绣,沉稳之中更显得雍容贵重。
“大哥偏心。你的比我的好看!”
枫岫缠在太史侯怀中,搂着他故作不满,笑着埋怨道。
“那你穿我的,我穿你的,咱们换。”
太史侯轻声笑起来。手指摸着衣料和精美的绣纹,眼神之中流露出几许温润。如此样别出心裁的衣装,一定出自邪儒宗亲手设计。这古朴凝重的绣纹,先前帮他整理书桌的时候好像还看到过。邪儒宗拿出一整本来翻着,仿佛随意地问他觉得哪种好看。
枫岫在床上站起身来,将太史侯的常服披在身上。曳地长衣,长长地拖在身后。他身量还不够高,如此穿着,简直像是埋在层层华贵衣装之下的玩偶娃娃。
“这样穿着,简直像宫里人似的。”枫岫笑着回头,摸了摸拖在身后的衣摆。
太史侯略笑了笑。想起要入宫的事来,心中淡淡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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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在寝室对面的书房里坐着,看见太史侯走进来,目光中颇有些复杂的神色。
长得越来越像母亲了。
邪儒宗默然无话。想必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分开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些难见面。
新年初见,太史侯拜在面前,向他行了大礼。枫岫也随着他,神情里一丝不苟的,行礼的身姿倒是有模有样。
“坐吧。”邪儒宗淡淡开口道。
侍候人奉上茶盅,便悄然退了下去。新年之日,原该向主人家说些道喜的话。可遇上惯常冷漠、面色阴沉的邪儒宗,还是静悄悄的少说为是。
“你还好吧。”
邪儒宗看着太史侯,目光注视着,忽然轻声道。
太史侯略侧过目光。想必是太久不见了吧,被他这样目光淡淡地看着,总是略有些不自在。
“这一年照管家事。学海那边也忙。难为你操劳这些,辛苦了。”
道谢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不习惯他这口气的人,难免会觉得生硬。
“这没什么。”
太史侯应了一声。久别重逢,原该亲近些的。他很不习惯邪儒宗如此客气地说话。这两年,邪儒宗待他越来越郑重,刻意以礼相待,好像不是家人了似的。
他晓得邪儒宗那冷冷淡淡的脾气,习以为常,并不见怪。分开一年,他心里是很想念邪儒宗的。他晓得待他也是这样,或许是久别重逢的尴尬,让两人之间颇显得有些生分。
太史侯默然无话地坐着。或许邪儒宗客气道谢的时候,他也该礼尚往来地说点什么。可他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有点笨拙木讷的样子,遇到表情达意的场合更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清高冷淡。
“你大了么。总不能像先前那样随意对待。”
邪儒宗语气淡然。他总是这样难说话,与其说是性情冷漠,倒不如说是因为心中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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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少年的时候,曾经因为顶撞邪儒宗,被他重重地责打过一次。
缘故太复杂了,很难说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太史侯性情温顺,向来对兄长顺从敬畏,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冒犯他的胆量。小腿上的伤疤是竹鞭抽出来的。不知打了多少下,最后连竹鞭都抽断了。邪儒宗逼着要他哭,要他认错。太史侯死也不肯,竟然咬紧了硬挺下去。那种又生气又委屈的心情,直到如今还记得。好像小腿上至今还在的伤疤,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却抹也抹不去。
其实他当时心里好害怕,感觉离死那么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可自己唯一哥哥竟是这样不讲理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叫他打死算了。想死的念头越来越深,连挨打都不觉得疼了。邪儒宗打了半天,见他既不认错,连哭不哭,火气窜上心头,手底下一狠心,竟把他抽得跪倒在地上。竹鞭被抽断了。太史侯用手撑在地上,勉强爬起身来。他觉得还是死了算了,便将眼泪死死地忍着,抖抖索索地拉起衣裳的下摆,由他继续打去。
毕竟同父同母的兄弟,硬起心来简直是一模一样。邪儒宗回过神来,看见他腿上的伤,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他没想到太史侯这样能忍,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怒气冲昏了头,竟然失手打坏了他。太史侯伤心极了。默默地走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想到邪儒宗会对他这样。从此冷了心,整整半年再没跟邪儒宗说过话。
背着邪儒宗,太史侯哭得不像样。那年冻坏了手。邪儒宗用烈酒泡过极热的椒姜,让他把手浸在药酒里泡着。那股又辣又痛的滋味就不必说了,可就算那样的疼,也比不上被竹鞭抽在小腿上的时候。他不是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委屈,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孤伶伶地死在那儿。大哥是狠心的人,不讲道理,又没情分。当时死也不哭,过后却心里苦得发酸,没人看见的时候掉了不知多少眼泪。
太史侯挨打之后,生了一场重病。他觉得自己命不长了,一口气上不来,不过是早晚的事。邪儒宗守着他照顾,见他伤势总不见好起来,心中更加愧疚。他忘不了太史侯挨打时的样子。那时是夏天,十五六岁模样的太史侯站在他面前,抿着嘴唇,死死地噙着眼泪。小腿被竹鞭抽得鲜血淋漓,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末了将衣摆放下,默然无话地走回书房对面自己的房间,抬手将房门轻轻地关上。
邪儒宗坐在书房里。足有一刻钟的工夫,什么也没有做。���面的寝室里静悄悄的。隔着门外的走廊,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狠心,下手这么重。心中懊恼着,正自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的房门里,有什么声音,很轻又非常清楚的,扑通一声跌落下去。
房门反锁着。邪儒宗用力推开,只见太史侯昏倒在床边,脸色苍白昏死过去。身下的衣摆被鲜血染透了。以为都是隔着衣物、从小腿的伤口渗出来的,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
邪儒宗把太史侯抱到寝帐中,解去外衣,用被轻轻盖上。腿的伤口用药水反复清洗过了,用药敷过。太史侯身上发烧。脸上的泪痕仍在,唇色灰白,衬得脸庞都消瘦了。
整整一下午,邪儒宗独自在书房中坐着,心情坏到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将到半夜,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勉强撑着头,不知不觉睡了一下。也不知是梦见还是真的,只听见走廊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将死一般,急促而虚弱地喘着气。
睡意登时散了。邪儒宗站起身来。伏卧在书桌底下的黑猫翻身爬起,倏地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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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的门虚掩着。邪儒宗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只见床帐里空空荡荡。太史侯人不见了。心中正恼火焦急的时候,只听黑猫在楼廊尽处发出低声呜咽似的叫唤。
太史侯坐在靠外的楼梯上,胸口微微起伏,奄奄一息,昏沉沉地靠在扶栏上。邪儒宗回头看去,只见一路地上的点点血滴,便知道他是怎样艰难地扶着楼栏一步步走过来的。夜这么深了,谁晓得他竟然挣扎起身,好像非要到哪里去。
“你起来干什么。”
邪儒宗伸手去拉他,又觉得不对。借着楼廊的灯光,只见太史侯脸色惨白,嘴唇发冷似的微微颤抖着。湿透的发缕贴在脸上,鬓角边涔涔地渗出冷汗。
“不要你管……”
太史侯低低呻吟了一声。四肢虚弱无力,想要推开邪儒宗,手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
邪儒宗俯下身来,一手扶在他背后,一手拢着腿弯。正要抱起他来的时候,冷不防地触到他身下微湿的血迹。
妖身起初不分阴阳,随其长成,变化出男女不同的模样。太史侯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了,少年的身躯不会再变。谁想又突然见了喜,且初次见喜就疼得这样,只怕将来会不好过。
邪儒宗搂起他微微发抖的身子,抱回房内。太史侯身上滚烫发烧,冷得直打哆嗦。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上不知怎的这样疼,疼得冷汗直出,大颗滴落在枕上。
“他怎么就惹你了!你自己瞧,好好的孩子叫你打成这样!”
佛公子亲眼过来看时,忍不住朝邪儒宗怒气冲冲地吼道。
见喜不是病症,却比生了病还叫人难受。太史侯昏昏沉沉地躺着。头晕得想吐,身上哪里都疼,好像被人打散了似的。
邪儒宗将他搂起来,喂他喝下一些止疼的汤药。药效很快。喝下没多久,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时无比混乱,过后模糊不清,全都记不得了。昏睡醒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眼前仿佛凝固一般悬着静止的印象:床帐的天顶绣着些藤蔓似的花纹,因为头晕而影影绰绰地浮动。
视线里昏蒙蒙的。耳边听见人对他说,说是要帮他解开衣服,把身上擦一下。
身子滚烫发烧,被酒擦了一遍,果然觉得好受。
那人的话不多。就算是问他,也是那种强硬得不容置疑的口气。
把药吃了吧。
喝水吧。
吃点东西吧。
……好像是在问他,可随他摇头或是点头,都得依着那声音的意思。
或者问他,身上还疼么。
心里难过了一哭。那守在近旁的声音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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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九
邪儒宗带回了好些东西:笔,墨,砚台,各色的书纸和信笺……盛在一只描金的文具匣里,摆在太史侯的书桌上。
还有各色的糖和精致点心,各色的木雕玩具,各样精致有趣的宝石,带着各色花纹的石子……总之都是枫岫喜欢的东西。
有搜拣这些的工夫,就不能给家里来封信?太史侯还是不高兴。连枫岫也看得出来,大哥真是的,一点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思。
“你别生气了。”
枫岫哄着他,拿自己新得的宝石给他看。这个好不好看,那个好不好看,太史侯随他一样样地看来,起初心不在焉的,渐渐地也觉得有趣了。
“咱们做点吃的吧~”枫岫手里推着他,缠磨在身边,软软的声音央告。
“做什么?”太史侯懒在床上,被枫岫缠在身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来。
“蒸水晶糕。要那种带紫色的。”
太史侯蒸过一次水晶糕。只那么一回,赶上邪儒宗也在家,就着喝茶也尝了一块。
“不做。怪麻烦的。”
太史侯在床里枕着。枫岫爬在他身上歪来缠去。太史侯一动不动,任凭枫岫缠在身边,衣服揉皱也不在意。
“做吧~不麻烦的~”
“那就做一块。”太史侯无奈笑了,坐起身来,理了理稍有些揉乱的衣裳。
闲常在家,穿着也有些随意。反正邪儒宗在家,他既不出门也不见客,只一件淡青色里月白色面的长衣披在身上,既舒服又轻便。
“那咱们就做去!我帮你!”枫岫高兴起来,立刻从床上下到地上。
“你帮我添乱。”太史侯目光带笑地看着他,站起身来,顺手理了理���铺。
“那做几块呢?就小小的一块不够分吃啊。”枫岫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划了一下。
棋子大小的水晶糕,只做一块,哪里够分吃的。
“一块还不够?不就你自己吃?”太史侯故意问道。
“再做一块,咱们两个好喝茶啊。”
“那就做两块吧。”太史侯微微笑着,明知他的小心思却故意道。
“那再多做一块吧。反正做都做了。”枫岫走近前来,拉着他的手腼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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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邪儒宗在家,太史侯也不再过问家事。备课也不忙,如此一来,忽然就多了许多闲工夫。
平日里从来都不下厨,放眼望见厨房里的这些,一时还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反正是玩,又不会有人见笑。一边比照着单子一边回想着弄,渐渐地也都上手起来了。
邪儒宗的口味挑得要命。他这点跟龙首很像,学艺无事不精,只是从来也不亲手去做。太史侯被他养得君子远庖厨,连杀鱼杀鸡都不忍心看,陪着枫岫玩才偶然做两样点心,真要洗手作羹汤,那才要命。青猫家不比佛公子家,混饱肚子的事情上人人都有两把刷子。他家人什么都吃,好吃的不提,再难吃的东西也能咽下。在外行军打仗的,总得这样禁扛禁造。倘若断了军粮,就算吃土,也得想方设法地活命。
遇上真正会做饭的,肯定笑他这样的人没用。太史侯心中也自嘲而笑。生在这样的人家里,弄点这些也不过是闲情逸致。一点不会倒也无妨,反正都有人伺候。只不过,世易时移,说不定哪天沦落到要自己动手烧饭的地步——到时只怕会饿死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论做事认真,少有人能跟太史侯一般较量。点心他不会做,去找会做的人抄了一张单子,跟在旁边用心看着学着动手,连“少许”的糖是多少都量过记下。教他做点心的那人,见他一板一眼地用功,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虽然如此,做出来的东西竟丝毫不差,也叫人不能不佩服他用功的力气。
水晶糕蒸好了。因为混着紫薯,带着些软软糯糯的淡紫色。将点心切得棋子大小,再用五瓣梅花的木格一压,摆在青白瓷的碟子中,晶莹剔透的样子,看着就叫人觉得喜欢。
“说好的,就做两块。”太史侯压出了两朵“紫梅花”,故意向枫岫笑道。
“做三块。”枫岫拖着手央他。太史侯忍不住微笑,一朵又一朵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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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在书房里坐着。他手边总有事情,就算放假在家,也绝少踏出书房半步。
枫岫端着点心,轻轻地拉开书房的门。只见邪儒宗坐在那里翻书,倒不像很忙的样子。
“做点心了。阿辰说分你一块。”
枫岫称呼太史侯名字,对邪儒宗却不会这样。邪儒宗身为兄长,性情冷峻严厉,沉默寡言,叫人不敢接近。他已经算是很胆大的了,还敢跟邪儒宗一来一去地说话。这也是依仗着阿辰的缘故。他知道,要是邪儒宗胆敢凶他,阿辰第一个不答应。
“你们吃了吗。”邪儒宗手里拿着书,看了一眼面前的青瓷碟子,冷淡问道。
“没呢。我还要跟他泡茶去。”
“泡茶有我的吗。”
话是寻常的问话,可口气却能吓得人心里一哆嗦。
枫岫瞧着他的冷脸,心里哼了一声,非但没有被吓住,还忽然反问了一句:
“你跟我们好吗?”
“我还不够跟你们好么。”话虽冷淡着,可怎么听都像是有点怨念似的。
“谁让你不写信回来。他气你也难怪。”
“你倒和他是一伙儿的。”邪儒宗微微冷笑道。难得意外的,竟然没有显得生气。
“我们泡茶去了。你要来就来。晚了就没有了。”
枫岫说着,端起点心的碟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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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泡好了茶。见枫岫端过去的点心又端了回来,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你又不给他了?还是说他不要?”
泡好的茶已经斟在杯中。已经都预备好了的,难怪太史侯会稍稍有点不快。
“他说他过来。”
枫岫一面应着,将手里碟子放在茶桌的另一边,也不用太史侯吩咐他,便膝行到书案近旁拖来一方茵褥。
茶点都预备好了,走廊对面这才传来拉门的声音。脚步近前,停在在门外。一只黑猫从虚掩的房门中走了进来,很是淡漠又矜持的目光,向房里望了望。
枫岫坐在靠外的地方,见那黑猫走到近前,便双手搂着将它揽了过去。他身边随着一只尚在幼小的猫儿,深青色却有花纹的,见那黑猫近前,未免怯怯地向他身后躲了一下。
太史侯原坐在茶桌的正位上,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便起身让到侧座上去。近卧在窗边的那只猫儿,随着他起身和脚步,回头望了一下。瞥见枫岫怀里那只黑猫,又淡淡地转了回去。
枫岫将那黑猫抱在怀中,从头到尾地顺着毛摸了一下。藏在他身后的小猫也探头出来,试探着走近跟前,谁知被那黑猫一眼看过来,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讨厌。”
枫岫皱眉,撅起嘴巴,气鼓鼓地在那猫儿身上拍了一下。黑猫被枫岫一拍,顺势从他怀中跃下。太史侯坐在近旁,想要拦他,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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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阳光,静静洒落在窗边的地上。日影悄移,卧在暖日里的青猫,不时也将身子稍微挪动一下。
窗前摆着十几盆兰花,开得缤纷各色。很是古雅深静的房间里,浮动暗香,盎然添出几分春意。
“花开得不错。”
邪儒宗走近窗前,随意地看着那些花,难得有些悠闲的兴致。
茶香满溢。氤氲的水烟轻浮着,引人生出些慵懒的倦意。卧在窗前的青猫,感到邪儒宗的脚步近前。也知是不能安睡了,索性站起身来,脚步静悄悄地走去别处。
“讨厌。觉也不让人睡。”
枫岫皱眉,小声嘀咕着。站在窗前的邪儒宗,明明听见他在说自己,却也不在意。
“过来喝茶罢。”隔了许久,还是太史侯先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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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
新年初日,晏成君早早地起身,到北苑的前厅跟佛公子碰面。新岁朝贺,凡有从五位以上的官职以及殿上人身份的,都要随佛公子参上觐见。这是新年以来的头一件大事。全家人天还没亮就在前厅上聚齐,整装待发,丝毫不敢怠慢。
佛公子身穿白地银纹的蟒衣,将冰生雪冷的容颜衬托得愈发清冽。官职在身者皆穿朝服,殿上人身份的众位少年,身着武服,悬剑在身,灯光与月光的交映之下,更显得俊朗英气。
晏成君身着武服。他是殿上人的身份,且已定下要入宫参上,身份更比他人贵重。此次入朝上宫,由他亲自担任佛公子的随扈。眼前这一身精致华丽的白装束,衬上丰神俊朗的英姿,更显得光彩夺目。
人都到齐了。车驾已备。晏成君于殿下检点完毕,走上前厅,向佛公子复命。
“都准备好了吗?”佛公子看着晏成君,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是。”晏成君神色肃然地应了一声。虽然身在家中,凡有像这样重大的事情,一切都要按着军中的规矩。
“走吧。”
佛公子站起身来,侍奉在身旁的无弦剑灵,捧剑跟随身侧。晏成君紧随其后,铎铎的脚步声走出厅堂,满堂肃静,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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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朝贺的这天最是忙碌。入朝觐见,行礼,赐宴。一切都得按着规矩来,不可有丝毫行差踏错。
佛公子上殿参见。龙首见到他身边的晏成君,微微笑了下。
“阿彻长高了。”
儒门最贵重的四家,新年初日都会入宫向龙首觐见。其中除了刀龙家是龙首的内家宗室之外,其余是三家都是外家贵戚。论到血统身份,自然是刀龙家最为尊贵。不过,血统亲近未必就恩宠隆重。就拿龙首待佛公子的态度来说吧,那种略显得随意的口气,一望而知是不同寻常的亲切。
四贵的家主会聚御前,都在内廷殿上。青猫家的邪儒宗,银蟒家的佛公子,刀龙家亲王虽不曾亲临,却派来了世子殿下。只是白狐家的大宗师竟然没来,不免有些出人意料。
来的是个生面孔。紫衣雍容,乌发金钗红宝盛饰。人虽年轻,举止言谈却是异乎寻常的文雅高贵。龙首是认同他的,向众人引荐之时还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无衣。烟宫因病不能来了,由他暂时掌管家事。”
大宗师原先也曾侍奉宫中,故而有烟宫的封号。退宫之后,为表谦退,自称只用古陵逝烟的名字,但龙首提起他来,无论态度还是称呼,都和先前一样。
刀龙家的亲王也没来入宫参见。隐约听说他近来跟龙首之间有些不快。不过既然是亲兄弟,礼数或有所缺都不得什么。偶有不快也是一时的,过去而已,更不是什么大事。
年前,与道境玄宗之间,因为一些琐事摩擦,叫龙首厌烦了好一阵子。既已过年,烦心之事都该放下。过年的时候就该欢欢喜喜的说笑,寻些开心事。身为龙首的,要连这点雅量都没,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朝贺觐见的时候还没有到。会聚在御前的众人,只是随意不拘地聊些家常话。适才上殿的时候,佛公子已经向龙首行礼参见。他以前曾经在内廷侍奉过,国礼之外,又有几分家礼的意味。
晏成君没有跟在佛公子身边,而是单独向龙首行礼参见。这是龙首的意思,阿彻已经是大人了,原该郑重其事地对待。行礼起身之时,龙首也微笑着颔首,还礼了一下,对待年轻的太史侯也是同样。
太史侯预备入宫,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今年的三月。龙首跟邪儒宗提起,太史侯既已定下入宫,何必又要在学海任事。他向来身子弱,里里外外忙得吃不消,叫人看不过意。可邪儒宗却以为太史侯年轻就该多加历练。但有繁难就心生退意,将来难担担重任。
龙首没再多说什么了。邪儒宗身为家主有权处置家事,他虽身在上位却不会干涉过多。邪儒宗性情严厉,颇有几分不近人情之处。难得太史侯如此温顺,竟然从来也不怨恨他。
“小辞来,这边有赏汝的东西。”
龙首含着烟管,微微笑着招呼。
枫岫安静地坐在太史侯身边,听见龙首召唤他,便膝行挪近前去。
龙首坐在上位上,手凭着矮几,惬意悠然地吞云吐雾。紫金竹的烟管,袅袅烟香如缕轻浮着。淡紫珠光的鬓发垂落,流丽华美的姿容,由不得令人心摇目眩。
“看看喜欢什么。”
身边的侍从女官,将一只古朴凝重的玉匣打开,满目琳琅的珠光宝气,迷得人眼花,更不知该挑些什么。
枫岫跪坐在龙首跟前,颇有些为难的样子,腼腆地露出一笑。龙首心情甚悦,抬手勾了勾他垂在肩头的淡紫软发。难得,倒是与自己的发色一般无二。
“喜欢什么,都挑去。”
枫岫难为情了,扭头看向太史侯,又向邪儒宗看了看。
“那就挑一样吧。”邪儒宗淡淡开口道。
枫岫低下头,向匣子里看了看,拣出一条琉璃光色的手串。各样的珠宝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倘恍迷离的晶莹,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这是鱼龙眼睛做的。一日思君十二时,会变颜色。”
龙首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着。
枫岫纳闷。宝石会变色他懂得,只是不解这“一日思君十二时”,和自己又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好好留着吧。”
龙首略笑着,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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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弦随在佛公子身边,看见龙首赏给枫岫东西,忽然想起晏成君的那串水晶的手串,仿佛就是龙首那年过年时赏他的。
阿彻有心上人了。他喜欢的人是龙首。正因如此,才特别不愿意叫人知道。想到这里,无弦心中不禁叹了一下。
晏成君像枫岫这么大的时候,也在龙首跟前出入。安成君去世得早,龙首舍不得他,时常将他接到宫中去住。
龙首年下的赏物总是华丽的居多,叫人过目不忘。晏成君容貌俊美,却并不怎么讲究装饰。龙首见他不爱奢华,便赐他寻常之物。晏成君只拣那最不显眼的带了,好像生怕人觉察了似的。那种有点难为情似的心思,看在龙首眼中特觉得有趣。
大抵是随了安成君,平生只好简朴装束,就算是侍奉在宫中的时候也是一样。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可惜他年纪轻轻就去了,否则看到阿彻如今这样,不知会怎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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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贺已毕,会宴的时候还不到。晏成君随在佛公子身边,伺候他入内更换衣裳。
因为是曾在内廷侍奉过的人,龙首恩赐,会宴之中仍与内廷一道在帘内就座。
“只怕隔远了就生分了。”龙首当时笑着,吩咐佛公子道。
佛公子换上常服,梅红色的里,月白色面。冠带卸去,银雪似的垂发披落在肩,两鬓的发缕任其垂下,披在背后的长发用银饰约略结束起来。眉间妖印艳红,衬着雪白精致的面容,更添几分妖美之色。
“换上常服吧。龙首吩咐,让你也一道进去坐。”
晏成君答应了一声,动手解下身边的佩剑。侍候人围拢上来,将他身上银白装束的武服卸去。
因为要穿常服,打底的里衣也不得不换。那里衣雪白。一袭深蓝色里薄雪色面的常服,外罩一层透明无色��纱,起坐之间平添了几分朦胧的意境。
发冠卸去,长发披落下来,整个人像是变了一样。他眉间没有妖印,悬了一颗银蓝镶嵌的宝石。衬着清白如雪的肤色,更显得幽远深邃。
装束已毕,佛公子让他起身,站远些看看。
长长的衣裾在地席上曳过。佛公子满意地看着他,让人取来一把银骨玉面的折扇交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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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一
离会宴还有约一刻钟。侍从女官奉了龙首之命,请晏成君到上殿去陪龙首说说话。
“你去吧。”佛公子点头,目光中微微带笑。
侍从女官在前。晏成君并不怎么在意似的从容随着,经过复道的时候,目光不由得向远处望了一下。
去年梅花开着的时候……晏成君心里想着,落在手腕上的手,不由得轻轻地转了转那串水晶手链。
远处是御苑。楼阁云起,廊腰缦回,复道行空,长桥虹卧,映在雪景之中,好一派儒门气象。
晴暖的阳光照着,皑皑雪色映着薄蓝的天空,空明澄净。隐隐的白梅花于雪色之中深藏着,唯觉暗香起,混着帘内飘出的御香,随风飘送。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暖香扑面而来,映入眼帘之中,珠光宝气的雍容依然如旧,为春暖花开的香色点缀着,更显得饶有情致。
“阿彻来了。”龙首看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温然的笑意。
御座设在屏风之下。说是座位,如此宽大,侧卧着也很舒适。
晏成君来到近前,向龙首行礼参见。龙首略笑看着他,目光端详,颇显得心情愉快。
御座跟前还有外客。因为身份还不在内廷,与之相见也无碍。
外客是玄宗来的。往年到年下,玄宗那边总会来人问候,只是没想到,今年竟然是宗主亲自出面。
“这是阿彻吧?”宗主向龙首望了一眼,笑呵呵地问道。
龙首淡略笑着,紫珠晶莹团扇微微摇了下。
“你好啊。”宗主向龙首的目光里确认过,这才转向他,笑呵呵地问候道。
“几年不见,愈发长得出落了。又不是不认识,还不给我拜个年?”
龙首微微点头。晏成君便转向宗主那边,行礼见过。
既是拜年,不能不给赏赐。显见宗主那边是有备而来的,一管名贵的碧玉箫,聊为见面之意。
“这是已经收在身边了?”宗主端着茶,调侃的目光望向龙首笑道。
龙首略笑却没应。倒是晏成君,闻听此言,脸上微微地热了一下。
“你们龙首好么?”宗主笑呵呵地问道。仿佛是瞧出晏成君的难为情,故意拿他取笑。
雪衣白发的宗主,道骨仙风,确实有种先天高人的气派。只是随意调侃的笑容目光,非但不显得清高,反倒有点像……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个位高权重不管事,混吃混喝——”
龙首正要说出“耍流氓”三个字,想起在孩子跟前说着不好,话到口边又止住了。
“别理他。惯常这般没形状。”
龙首低声笑骂着。以他与宗主之间的好友关系,斗口饶舌,互相取笑,都是寻常事。
玄宗年下来人,除了打秋风之外再没别的事了。可瞧龙首的样子,倒不像是在应付打秋风的。那种轻松懒散又随意的态度,悠闲自在的,比对佛门中人的脸色可大不一样。
龙首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守宫的经历。那时的守宫就是如今身为玄宗宗主的这位,虽说因缘早已断了,可当初有过情分的人,毕竟感觉还是不一样。
提起那段因缘,堪称是一件遗憾事。龙首上了年岁,往日的事都不提了,如今只和这位宗主友情相交,倒也相处得颇融洽。
年前那事,可说是玄宗又把儒门得罪了一下。故而有玄宗宗主亲自出面赔情,好叫龙首的心情上和面子都过意得去。话说回来,这事要放在当年,可没有轻易过去的。只是龙首如今的心思已经不在宗主身上,故而生气归生气,却并不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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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宴的时刻将近。侍候龙首近身的穆仙凤端上茶来,请问龙首的意思。
“一道吃饭去吧。”龙首放下紫金竹烟管,起身向宗主笑道。
“我去合适么?况且你身边也没我的地儿啊。”宗主笑呵呵地调侃道。
“你坐门外头。”跟宗主说话的时候,龙首也随他,不太用儒音讲话。
“外头冷。你得给我添个火锅才够。”
龙首笑骂了一句。宗主也笑。像这样老脸厚皮地蹭饭,在他也不是头一回了。
时辰将到。坐在近旁的宗主,从仙凤手里接过披风,替龙首搭在肩上。
“阿彻就坐在吾身边吧。”
龙首起身。晏成君也随他吩咐站起身来。龙首瞧他执礼恭敬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果然是大人了。待吾也这般客气。
晏成君见龙首含笑瞧着他,脸上又微微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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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到时,内廷外朝的众人均已在座。隔着一道垂帘,外朝的众臣两班列位。帘内是内廷的众人。宗主是外客,先前身为守宫时坐在龙首身边,如今设座在垂帘外,虽如此,还是与龙首相离甚近。
如今的内廷,看起来虽然跟先前一样繁盛,可真正在龙首身边的人却不多了。故而佛公子等人,虽然身已退宫,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回到龙首身边聚一聚。此外,宗室的公子们都长大了,御宴时奉陪在龙首身边,倒也显得颇为热闹。
自安成君去世之后,内廷众位御殿,或有故去,或有退宫,如今都不在了。御殿以下,出身并不太高,也没有什么人合龙首的心意。御廷众位上殿的位置都空着。龙首的意思,与其轻许其位,倒不如留与真心喜爱的人待年为是。反正又不急,且如此一来,也显得格外郑重。
宗室的公子中,也有预备在今年入宫参上的。眼前身边虽显得空落,可等到这些人一来,自然就会热闹起来了。
晏成君随在龙首身边,越过众人,一径走到龙首身旁的座位。佛公子见他走进来,目光里微微带笑地看着。晏成君的身量高挑,给雪白的宫服衬托着,更显出玉立清长,俊朗风致。
御座的另一边,设着太史侯的座位。这是龙首特意吩咐留的,不但如此,还让他把枫岫一并带在身边。龙首来到近前,太史侯起身下座,向龙首行礼拜见。枫岫也随着他起身拜见,只是刚一起身,便给龙首笑着搂过来,抱在怀里坐着。
“这难道是龙儿?”
宗主见枫岫如此样貌,又见他被龙首如此亲切地抱着,不由得显出意外。
“胡说。哪里来的龙儿。”
龙首闻听此言,轻声斥笑了一句。
“这是凤卿家的孩子。”
“哦。”宗主会意。目光转向邪儒宗,颇有些意味地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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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身在外朝,设座在垂帘之外。他是学海教统,位高权重,文臣的首位自然是他的。他素来排佛厌道,眼见一个笑呵呵的白毛道士对坐面前,就算有龙首的面子,也实在难掩心中的嫌恶。
与邪儒宗正相对的,原该设着武职首座。只是今年额外添了玄宗宗主的位子,为表敬客,便将佛公子的座位稍微移了下去。刀龙家的亲王今年没在,否则按礼也当与龙首在帘内同坐。如今来的只是世子殿下,便只依其武职出身,将其座位又设在佛公子之下。至于白狐家,虽然大宗师没来,仍由无衣师尹坐在仅次于邪儒宗的座位上。可见龙首是真心看重他,并不仅仅为大宗师的面子。
会宴既开,钟鸣鼓响的礼乐声中,升起一派祥和安乐的气氛。内廷外朝的众臣向龙首敬酒,恭贺新岁。内廷众人也起身敬酒,向龙首道以千春万福的祝愿。
晏成君坐在龙首近旁。龙首递了一杯酒给他,目光含笑地看他一饮而尽。
“阿辰也喝一杯?”
晏成君递还了酒杯。龙首接过来,转向太史侯问道。
平素里不甚相近,也不知他是否禁得起酒力,故而有此相问。
不过,既是龙首赐酒,也没有道理不遵从奉命。太史侯接过杯盏,恭恭敬敬地饮下。
龙首同样目光带笑地看着,见他一身水晶花色的常服,淡青色里,月白色面,眉间悬着透明的水晶额坠,只在转侧之间微然闪过晶亮。容貌自不必说了。出身清贵名门之家,举止之中自有一种端然稳重的含蓄风度。
华庭盛宴。舞乐歌声中,一派荣华富丽的升平气象。
宫灯夜明,昙华正盛,正是共饮逍遥一世悠然的时候。微醺的醉意里,慵懒的目光略有些轻飘地向垂帘之外望去。
恍如隔世啊……
隔着垂落的珠帘,目光遥遥地相遇。
龙首略笑着,抬起酒杯,向宗主那边微微敬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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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宴至夜深方散。龙首将内廷的年轻人留在身边,聚在春萱殿上饮茶,谈笑聊天,随兴而起地弹奏各种乐器。宗室家的贵公子们在龙首身边陪伴着。特别是刀龙亲王家的两位公子,盛装容华,光彩夺目,众人之中犹显得俨然尊贵。
身为亲王之子,正室所出,且是要送到龙首身边的,举其所有,无不让人瞠然惊叹。以其贵重的出身,龙首对他两人入宫的事情也格外重视。刀龙家与白狐家世代为亲。为他两人入宫,除了刀龙家的预备之外,白狐家也愿意不惜重金,只想将两位公子入宫之事办得尽善尽美、风光体面。
“汝父王还好吗?”
龙首随意看向坐在近旁的千宫,略笑着问道。
想来许久不见了。自从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次,亲王每每回避入宫参见,直到如今不曾见面。
千宫是刀龙亲王的长���,外家是白狐家,两边的人对他都格外重视。坐在他身旁的雨宫,是与他同母所生的弟弟,比起刀龙家的其他众位公子,这两人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格外相近。
千宫蒙龙首问话,移身就近相谈。他的声音格外的轻,清冷之中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正仿佛他的心思一般,深沉难测。雨宫虽然年少,性格却比他张扬。他脸容白皙,姿态也柔媚。外面说他长的佛公子的模样,传到龙首耳中,不过是微然一笑。
“阿纯是冰雪之姿。”
言下之意是不及了。相由心生,佛公子心无杂念,自然纯如冰雪色。至于雨宫,总觉得他那柔媚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阴然之色。
刀龙家世子并非亲王所生,而是龙首与道门出身的容成君所生的殿下。容成君早逝了,龙首遗念至深,很看重他所留下的孩子。顾念他没有后援人,更不愿道门借此机会插手儒门的事务,索性将他降为臣籍,赐予刀龙家,如此一来,便夺去了原属于千宫的世子之位。因为这个缘故,龙首向刀龙家亲王许诺将千宫和雨宫接到身边照顾,否则也对不起与亲王之间兄弟的情分。
夜色更深。时已不早,也该是尽欢而散的时候。龙首起身,众人也起身行礼恭送。走到晏成君跟前的时候,龙首目光含笑着,略略停下了脚步。
“回去的路上,吹一首曲子好不好?”
晏成君俯下身来,行礼恭送。因为话音很轻,众人又都在低头行礼,故而除了近旁之人,并没有谁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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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西沉,弯弯的一痕,悬映着如水的天色。
深冬里夜色冰寒。笼在湖上朦胧的水烟,闲云似的,清越的箫声中缕缕飘浮断续。
五瓣落梅花的曲子,飘飘簌簌,盈满了月夜。
站在不远处的太史侯,闻此箫声,不觉微然而笑。
酒意微然。盈满的衣香,还带着殿上垂帘中的温度。曲折的栏杆扶在手畔。应着箫声,指节不觉轻轻地叩出节奏。
曲调常是这样,只是填了不同的词,便由此生了出不同的情味。
帘卷天高。凭楼远目,隐隐宫城在望。只觉得那茫茫无尽的星空,此夜更加深远寂静。
忽来一阵微风,在高树的枝梢上轻轻拂过。细雪轻飘,散乱如香屑,随着那宛转悠扬的箫声夜色深处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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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想到邪儒宗身边的三个人,龙首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太史侯是“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枫岫是“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并不是说他跟这三个人怎样,而是说三个人的性格和命运是这样。至于他对龙首,应该就是“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脑补得有点燃了。
注:李煜·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感觉……终于给龙首报了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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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二
晏成君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佛公子早先回来的,已经歇过一觉,刚刚起来,正在和身边的人闲聊说话。
佛公子身边的妾室很多,却没有正室,故而新年的头一晚歇在哪里,并没有一定的拘束。只不过他多年来的习惯,这一晚只留在自己的住处,与无弦剑灵相伴。如此彻夜相陪,虽与肌肤之亲无关,却也是难得至深的情分。
佛公子住在私邸的南苑。同住在他身边的都是年长之人,不像住在北苑的晏成君,身边拢着大群的孩子。银蟒家的风俗,孩子生下来,过了断乳的年岁便被抱开,聚拢到一处照拂。银蟒家常年征战,家中无父无母的孩子多不胜数。战场上生死无定。或许今天还有父母,转眼之间就都不在了。为免伤心,倒不如早早地从怀抱中放出去。
佛公子年轻的时候,身边聚拢着好些孩子。那时他刚刚继承了家主之位,家中无父母的孩子都照管起来,无论血统和出身,都一视同仁地抚养照顾。这些孩子当中,有的是尚在年幼的兄弟,同辈弟兄留下的血脉。佛公子把他们抚养成人,又亲自带领他们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就好像他们当年的前辈那样。所有这些责任,全都担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时过境迁,当年抚养在身边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了。战场上死了很多,伤心事都不提了。留下来的这些,个顶个地身手了得,战场上都能独当一面。人有了几分年岁,伤病缠身,难免有心无力。十几岁的一大群孩子,光是应付他们一人一下的调皮,就已经吃不住。好在晏成君已经靠得上了,有他照管着他们,倒也放心得下。
岁月不饶人啊。看到眼前的这些英气勃发的少年人,想起已故的那些同辈兄弟来,又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与安成君一道侍奉在龙首身边,战场上并肩拼杀,相约生死同命。结局都是在战场上的,只不过安成君先走了一步。可他去的实在太匆忙了,人还那么年轻,以至于让他至今都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身边。
晏成君长大了,容貌和安成君如此肖似。佛公子每次看他,想起安成君来,心中为免感慨万端。你起来啊。看看你的儿子。你看他长得多大了,像你不像……只如此地想着,便觉得那人的目光,从九泉之下的冥冥中向他微笑地望着,心里凭空地生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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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初一日已在忙碌中度过。往后就是自家过年,大可随心所欲。从初二这天起,一直到正月十五结束,佛公子留在家中,想待客就待客,想出去会朋友就去会朋友,或者想跟兄弟们打牌,跟妾室和孩子们玩点什么,都随他高兴。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往来应酬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事。
银蟒家的家规严格,与军营的军规不相上下。只有眼下这过年的时候,规矩会比平时少很多。晚辈的孩子太多,发压岁钱可不是一桩小事。好在身边人早已帮忙预备妥当,否则临到这一天,只怕连手都不够用。
佛公子平常在家,穿着并不随意。他是讲规矩的人,起居坐卧都有节制,就算是在家里也好像还在军中。身为主将自当以身作则,否则就没有威信。只是过年这两天不在规矩之内。全家都玩么,他也不妨轻松享受一下。
晏成君一到家中,径直来到佛公子的住处。他这里已经被孩子们闹过一阵,接下来不知还有几阵,总得有大半天才能闹过去。
上房的寝室里聚着好些人。佛公子靠着卧榻歇着,已经笑得乏了。身边的年轻侍妾们,花枝招展地侧坐相陪着,正自说说笑笑。老远就听见阵阵的笑声,叫人心里喜气融融的。
“阿彻回来了。”
廊下响起脚步。数声通传,引得佛公子带笑的目光向门外望去。
晏成君笑着走进门来,一到佛公子跟前便将身拜倒,大礼参见。
“阿彻给哥哥拜年了。”
佛公子大笑着了受礼。眼见晏成君英挺的模样,心里格外喜悦。
“昨晚回来的时候,顺道沿着湖边走着。一听那箫声,就知道是你在望云楼上。”
宴罢之后,从殿上退下来的时候,佛公子和邪儒宗一道,沿着宫里重嘉湖的湖边走了一段。
多年不在宫中了,月色今如昨夕,景色也依然如旧。人非善感,只是回首当年,不由得生出几分心境。
“是我和阿辰。昨晚退下的时候跟他一道出来的,在楼上望见月色特好,就随意吹了一段。”
“这样啊,那他回家也得够晚了。”
佛公子微然而笑。晏成君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着,笑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话是实情没错,只是如此一说,未免把龙首吩咐他那一段隐去。
从望云楼出来,天已经快亮了。太史侯一向规矩,从来没这么晚回家的。虽说被龙首留在宫中吃茶,晚到天亮才回家,难说不会被他哥哥埋怨两句。
“至于么。一年一回罢了,还不许人轻闲一下?”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要说邪儒宗真是有些怪脾气,说是管得严,倒像是怕人把他家阿辰拐跑了似的。
年拜过,就该赏压岁钱了。虽说晏成君已经不是孩子了,可佛公子照样乐意给他,图的就是这么点意思。
“今年不给钱。这个你拿去。”
佛公子一面说着,将一只一尺见方的玉匣,笑着向他跟前推了过去。晏成君打开一瞧,只见里面盛得都是龙眼大的夜明珠,颗颗圆润晶莹,玉匣开启的瞬间,满眼的宝色灿然,明光辉耀。银蟒家的夜明珠历来是进奉龙首的供物。可像这样的一匣夜明珠,就算是他家也着实罕见。
晏成君就要到龙首身边侍奉了。想到这些,便会明白佛公子为何送他如此贵重。
留个纪念吧。往后就是龙首的人了。只不过这样的话,又不像他佛公子所能说的。
居家闲话着。满眼玉盈盈,笑语声中珠摇翠乱。佛公子懒散地靠在卧榻中,显得颇为自在。
晏成君坐在近旁,正要跟佛公子说话的时候,只听外面廊上一阵轰轰乱响的脚步,又笑又闹的叫喊声,转眼就到了门外。
“来了!又来了!”
佛公子大笑着,靠倒在卧榻��。
晏成君笑着站起身来,将两侧房门统统拉开。一片欢笑声中,数不清的孩子潮水般涌进来,转瞬间就把佛公子淹了下去。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不在规矩之内。随你怎么闹,闹得起劲儿才叫人高兴。
“喂喂!你们别揉我啊!”
佛公子大笑着靠倒在卧榻上,顺手也将离他最近的孩子搂在怀里。面前人影晃动,眼见着这些顽皮的孩子潮水般地拥上前来,又笑又闹,不由分说扑着压倒在身上。他的力气很大,这边拎起那边放下,丝毫也不费事,就算给这么多人压着也不在乎。可眼前的孩子太多,好像突突的泉水冒出来似的,哪里是他一双手能捂得住的。
“阿彻快过来帮帮我啊!”
佛公子大笑着喊晏成君过来帮衬。身边的妾室们都花枝招展地笑个不住。无弦坐在近旁,瞧他实在有点挣扎得喘不过气,忙笑着带人上前,把压在他身上的那些孩子连哄带抱地拉了下去。
“拜年拜年!”
不知道哪个孩子先嚷起了一声。眼前的人群排山倒海似的,呼啦啦地拜倒了一片。
佛公子大笑着,从卧榻上坐起身来,吩咐将压岁钱散下去。如此笑闹着,又欢腾了好一会儿。
“不行了。再闹下去,这把老骨头还不得叫你们给拆散了。”
佛公子靠在榻上,虽说是笑乏的,却也着实有点累了。
他打从年轻起就带兵在外,吃苦受累,所受之伤不计其数。人还没怎么老呢,这身子骨就时不时地闹些毛病。
“你先带他们下去,容我歇歇乏,说不定过会儿还有得闹。”
无弦在身边侍候。佛公子就着他手里喝了些茶,笑着向晏成君道。
晏成君笑着起身,辞了佛公子和他身边的众人,拢着这些孩子们北苑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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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三
清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晏成君的住处,那几间屋子打断间隔连起来的房间,已经席地坐满了上百的孩子。他们大多十三四岁,手里都拿着半枝一朵的梅花,粉白薄红地映在晨光中,格外好看。
私邸的花园之中白梅无数。唯有开在山顶上的那些,雪白的花瓣中微染薄红的颜色,和别处的都不一样。
“这么早就都来了?”
晏成君走了进来,目光含笑着,四下里打量了一遍。
屋中北向立着屏风,绘着九九消寒图,白雪红梅甚是鲜艳。晏成君在屏风跟前坐下。眼前这些孩子,刚才还喧喧嚷嚷地互相说话,只见他居中坐下便都屏住声音,好不期待地要听他说些什么。
晏成君手里也拈着一枝梅花,也是从园中山顶上折来的。玩游戏么,既然要玩,总得人人都参与才有趣。他如今虽已不是孩子,可一想起小时候冒雪折梅花的有趣时光,心中就痒痒的。还是碧血长风知道,他这人啊,别看一脸大人的模样,可心里却还没长大呢。
银蟒家的风俗,初五折梅花。梅花也不是随便折来的就算,只有园中山顶的那些梅花折来才作数。
上山有几条不同的道路,虽然又陡又高,可对于身负武功的孩子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难事。只不过,要上山的人不少,可能折的梅花却不多。这么多的孩子成群结伙地聚集起来,互相拦阻争斗,就算山路上没有机关,也不容易上去。
能折梅花都是有数的。这是龙首赏的,满园里就这么一棵。要把花枝给折秃了,别说是佛公子,就是晏成君也不能答应。要上山的人这么多,单打独斗绝难成事。历年的惯例,彼此交好的孩子们会组队上山,各自分担任务,互相掩护照应。
组队相争,使得竞争更加激烈,也让游戏变得更加有趣。成群结伙的孩子们,好像行军打仗那样默契配合,进攻,掩护,冲杀,接应……有时候还得诈起来,打草惊蛇,诱敌深入,虚虚实实的,颇有几分兵法的味道。既是组队上山,必得有个分兵派将的人指挥调度。晏成君放眼望去,面前这些孩子们看起来好像是随意聚坐的,其实早就分好了阵营,各自拥护着主将。
晏成君近处坐着几个年长的孩子。今年的阵营有趣:往年总是合伙的少独行和意琦行,今年不但特意分开,彼此竞争得还相当激烈。女孩子们合伙坐在一边,齐刷刷地有气势。往年从没有女孩子单独组队的,今年薄女王领头,众人齐心协力抢上山,随后跟上来的那些人都叫她们给扔了下去。
打得真够凶的啊。……
晏成君心中暗笑,目光沿着他们的脸上一一看去。薄女王气定神闲,连妆容都没乱。转看另一边的几个小子,神情忿忿的脸上都挂着花,也不知是不是被指甲给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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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不冷。湖上的冰不厚。我看就在冰上开战吧。”
晏成君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全都微然动色。
寒冬将尽,冰雪微融。湖上的冰看起来还算结实,可要在打斗之中拿准力道踏上去,绝非易事。
女孩子们都赞成在冰上开阵。谁让人家抢上山的时候赢了,正式开战选在什么地方,自然是人家说了算。
“那就各自准备去吧。”
晏成君站起身来,面上微微笑着,略带称许的目光向女孩子们的方向上望去。聚坐在一起的女孩子们,鬓上齐齐地簪着朵白里透红的梅花,衬着脸上骄傲的神情,尤显得漂亮。
儒门的书本中有些瞧不起女人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之类的。女孩子么,就该六庭馆弹弹琴,念念诗,再学个跳舞什么的,恭顺温柔才有妇德之道。银蟒家并不是诗礼传家的门第,规矩就没有那么多。他家的人不太念书,也不甚遵从礼教。四贵之中,其他几大家族都没有女性在外朝出仕的。唯有他家的女子,非但在六庭馆身居高位,且代代都有出任外朝的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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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们骄傲地走开了。留在屋子里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互相埋怨。
今年的冬天不冷。昼夜温差大,早晚一冻一化,使得通往山顶的路上结满了薄冰。上山的道路,说是有几条,可哪一条其实都不是路:不是从绝壁往上攀,就是从山洞里往上钻——所谓的道路,不过都是以前的人摸索出来、用来避开危险的捷径。
平常想要攀上山顶,有上好的轻功就成了。可如今是组队相杀,往上爬的时候没掩护,还得让人给扔下去。今年跟往年不一样。结了冰的石壁滑得镜面似的,轻功好的人虽然上了山,却没法把掩护的人拉上来。两边的人联络再被切断,底下的人跟不上去,已经上去的那些寡不敌众,被人群起一攻,统统都被扔了下去。
该是检讨战略的时候了。可检讨之前,实在没法不互相埋怨两句。起先没瞧起人家,几组人各自为战,还照往年那样互相打压争斗。等到发现被人抢上山的时候,想要再联手也晚了。同一阵营的人也在互相埋怨。轻功好的那些,怪底下的人不中用。惹得对方反唇相讥,只说替你们掩护了半天,又是挨打又是扛揍,那会儿怎么没见你们这群家伙这么有能耐呢?
意琦行闷不吭声地坐着。他心里生着闷气,更觉得身边的吵闹不堪。少独行不动如山地稳稳坐着,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副冰山样。反观意琦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被吵声惹得心里一烦,按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吼了一声。
“吵什么!都别特么吵了!”
屋里静了几秒钟。十几个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怔了片刻便排山倒海地吼了回去。
“你还有理了!就特么是你,半天上不来,耽误多少事。”
女人都手狠啊。留着老长的指甲,染得通红,照着脸上就给你抓下去。被困在山顶的十几个人,群起围攻之中,脸上脖子上,不知道被挠了多少下。末了给从山上扔下来,就算侥幸没摔得七荤八素,落地的姿势也够难堪的。
想起年前,意琦行被拖着爬上房顶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还忍俊不禁地偷笑:就这也算是练过轻功的?真不知从几何时,连轻功的概念也变得如此宽泛了。虽然如今自己也栽下来了,可此时提起小猪意琦行和他狗爬兔子喘的轻功,又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一通。
“你才是呢!”
意琦行脸气得通红,大声吼了回去。他哪里像猪?就凭他这么高这么瘦的,���要长成他这样的,还能叫杀吃了!
“没说你胖。说你是猪是说你笨。”
坐在他近处的少独行,冷冷一刀补了上去。
意琦行转过头来,气狠狠地朝他瞪了过去。他嘴上的功夫不好,讲不过人家,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别吵了。赶紧商量对策吧。”
少独行冷看着众人。此话一出,倒也是一片安静。
是啊,赶紧想对策吧。吵架有什么用!再吵下去,只怕黄花菜都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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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上开战,轻功好就能占上绝对的优势。女孩子身体轻盈。更不必说薄红颜她们学舞出身的,简直像是云中飞燕,运起轻功来更是绝仙飘逸。意琦行轻功没那么差的,可和人家一比,实打实的成了一只小猪。
“咱就打个比方说吧,把薄女王和意琦行两人抡起来往冰面上扔过去,人家薄女王准定能轻描淡写地飞起来。意琦行么,准定咕咚一沉,没准儿比金砖沉得都快。”
意琦行脸涨得通红,心说这群家伙可真是要命。打那天从房上下来,一提起轻功不好,尽扯着他说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这茬儿给忘了。
“金砖多值钱啊。说你值钱还不乐意。”
坐在旁边的人瞧他一脸生闷气的样子,闷声笑着捅了他一下。
“你才值钱呢!”
意琦行闷气低声地回敬道。
别管值不值钱,反正冰一踩裂开,一沉底就全完了。众人聚坐商议,议论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我看还是另想法子吧。”
少独行站起身来,径自推开屋门,向湖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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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满眼是冰。看起像是很厚,却禁不住很重的分量。
像薄女王她们的轻功,踩在这样的冰上是绝对没问题的。别说是整块的冰,就算是一块碎冰浮在水上,人家也能蜻蜓点水地飘上去。
站在湖边,举目向湖上望去。轻功再好的人,也不能当真凌波微步。倘若这湖上的冰尽化成水,难道也能站得住?
“火攻啊?这能行吗?。”
这么冷的天,要是满是冰面的湖上点起火来,谈何容易?就是能放起火来,要把湖上的冰都化去,至少得烧几个时辰。
“我看烧不起来。再说也没有那么多引火的东西。”
“火攻无益。关键是得有好水性。”
少独行一面说着,目光扫过来,在意琦行身上很是琢磨地看了一下。
瞧我干什么!
意琦行刚想这么说,忽然……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还不笨嘛。
少独行的目光淡淡地从他身上扫过。就在旁边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的时候,冷不防一声闷响,引得大家伙儿纷纷回头去看。
“诶,意琦行呢?”
意琦行早不见了。湖面厚冰上多出了个的窟窿。眼尖的人看得真切:就在刚才,少独行一脸淡漠地从意琦行身边经过,突然猛然抓住意琦行的手腕往湖上一抡,“通”的一声,就把人砸了下去。
真扔啊?
就这么就给扔下去了?
这是他亲哥吗?这大冷的天,往水里一扔……
站在近处的几个人,想起刚才“金砖沉底”的玩笑话,转看少独行那淡淡的脸上,不知怎的,忽然都觉得背后有点寒浸浸地冒着凉气。
半刻钟过去了。冰窟窿里的水平得如镜,连波纹也不动。不是真给砸晕过去了吧?众人担心起来,忍不住往湖冰上张望。
意琦行的水性好。让他在水底埋伏,多久都能沉住气。
这就是少度行的打算。而他说服众人的理由,还有那说服的方式,真是相当具有说服力。
一刻钟过去了。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湖边聚了好些人,连在屋里都出来看热闹。
“要不要捞啊?别真给冻死了。”
“他不冷啊?赶紧上来吧。”
这么冷的冰天,往水里一扔,真不是什么好滋味。要不怎么说少独行牛逼,亲弟弟往水里一扔,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行了!出来吧。”
站在湖边的少独行,脚踩在一块岸石上。猛然抬起腿,只见岸石飞起,“噗通”地一声,砸进了湖水之中的冰窟窿。
岸石沉底了。冰窟窿里的水波纹微微轻摇,冒出了几个气泡
“你砸我干什么!”
意琦行腾身出水,一个轻身翻起,稳稳地落在冰面上。他轻功哪有那么差。大家伙儿都爱逗他,还不就是因为逗他才有意思。
少独行稳稳站着,满不在乎他的怒气,只向身边的几个人看了看。
“咱们水战吧。”
“我看这个办法行。”旁边的几人点头,纷纷开始商议具体的行动。
意琦行刚从湖里上来,浑身精湿,给冷风一吹,连连地打了两个喷嚏。
少独行听见声音,转头看去。只见意琦行浑身往下湿淋淋地淌水,垂在背后的头发,发梢都有点冻硬了。
“赶紧去换衣服。”
水底下真够冷的。可要比起上岸吹风时的那股冷劲儿来,简直算得上是暖和。
“赶紧去。”
少独行低声喝道。
一阵冷风吹过,意琦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向远处的屋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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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照耀。冰湖上摆起战阵来,颇有气势。
女孩子们尽着红装,亭亭而立的身姿,仿佛白雪红梅一般,令人精神一震。她们人数并不多,因为抢上了山头居高临下,占绝了地利。相比之下,身着白装束的少年,虽然人数众多,能抢上山顶折来梅花的却没几个。合战只许折来梅花之人参加,其余人等只能在旁观望。如此一来,两边阵营的人数相当,都没有特别的优势。
晏成君身披常服,坐在水晶碧玉亭中,目光含笑地向湖上望去。他心中其实挺痒的,可又不好意思再混在孩子中打群架。战鼓声一起,便忍不住心头骚动,手里的折枝梅花颇有些耐不住寂寞地转动着。随侍近处的碧血长风从旁看着,忍不住偷偷暗笑。
“咱们小时候不也没少打过。”
心头浮起旧年的情景,晏成君目光含笑地望着它,满是深情的味道。
“谁和你小时候。我都多老了,你才几岁。”
剑灵转去望着他,目光藏着深深的笑意。
名剑老于匣,原想自己的一生只能空过了。要不是遇上眼前的这个人,终此一生,未免长恨。
剑灵目光深深地望着。晏成君被它看得脸红起来,颇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冬日晴朗的阳光照满了湖面。只见云淡天高,仿佛无边无际的白梅花,如云如海似的,在晴天的阳光里微微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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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四
“瞧他们好像人少了几个。”
对阵还没开始的时候,便有几个女孩子细心地留意到。
“别是摔傻了吧?吓怕了也不一定。”
不知谁说了这句,红装的阵营里盈盈地漾起一阵娇笑。
“瞧他们平日里自以为是的样子。”
站在薄女王身边的几个小姑娘,冰水似的面容,冷冷高傲地向对方的阵营看去。
“打他们的!衣服都扒了,扔湖里去!”
盈盈的笑语之声随风吹来,听得白衣阵营里的众人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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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局开始了。一时三刻不到,就有几个人被扒了衣服。
衣带用剑一挑,三下五除二,一个大活人就给扒光了,抬起来一扔就抛进湖里。瞧着手法熟练的,不是六庭馆出身,哪有这般能耐!
薄女王宽宏大量,赏他们留下身上的里衣,免得自尊心跌得太碎。
凌空飘起的红云,如点点飞花般随风散乱。藏着红云里的冷艳剑锋,利光一闪,眨眼之间就过人无数。
对战既起。几个回合的厮杀过后,冰上已经裂出碎纹。除了轻功特好的几人之外,更多的人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想辗转腾挪却不敢跳得太高,唯恐踩破了冰,不但自己遭殃,还得连累别人。
“还等什么!一口气,灭了他们!”
薄女王剑指之下,女孩子们一阵冲锋,转瞬间将白衣阵营分冲成两段。眼见白装束的少年们被飘忽的红云笼罩着,几伙人背靠背地抵挡拼杀,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放眼望去,湖面上到处都是被砸出冰窟窿。有的是一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砸的。更有甚者,打败了,被几个女生扒光了拎起来,高高地提到空中,狠狠一摔砸下去。
从冰窟窿里爬起的人,冻得哆哆嗦嗦的,被人连拉带拽地拖上岸。衣服是找不回来了。可找不回来的又何止是衣服?
湖冰碎裂而开,无依无凭地飘在水上。被困在碎冰上的那些人,被人攻击也无可逃避。几个女孩围拢,合力抬起冰面一掀,一阵欢笑声中,连人带冰都翻到水底下。眼见队友狼狈落水的惨样,围攻之中还在拼命抵挡的那些人也不禁心寒恻恻。看来薄女王的战术果然威慑甚重,如此一分心,又有几个人被打了下去。
“都沉住气。时候差不多了。”少独行冷冷的声音低沉道。身边近处的几个人,仗着轻功够高,勉为其难地支撑到现在。人手本就不多,又派了几个人在水下埋伏着,局面更加支绌。
红衣的阵营每起一阵冲锋,身边的人就少几个。也不知所谓的时机何时才到?瞧这些女孩子,别看身体单单薄薄的,却比预想之中更有体力。
不都天天喝凉水吗?喝凉水还喝得这么有体力,成天吃肉的人简直都白活了!
开战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有体力的支撑,再好的轻功也难以施展。更何况,无论是把人拎起来往下扔,还是连人带冰地掀翻过去,虽有威慑,却都是特别消耗体力的战术。眼看着白衣阵营的人已经不多,半空中飞来飞去的女生们,也渐渐飘身落下。好几个人甚至歇了下来,拄着长剑站在不远处的浮冰上,聊天说笑地看着人打斗,摇手扇着打斗之后发红发热的脸颊,颇显得轻松惬意。
“我看差不多了。赶紧动手吧。”
话说的没错。再不动手,水底下埋伏的人就该冻硬了。意琦行是属乌龟的没错,他是不怕冷又憋得住气。可随他一道下水的几个人可不都是这样。
“动手!”
少独行一声喝令,随他身边的几个人立刻纵身腾起,落下的瞬间重重地踏在冰面上。随着一阵沉闷的碎响,冰上卷起怒涛,翻涌而过。围攻身边的人正自热火朝天,猝不及防,娇声惊呼着,纷纷跌落在水下。
陆战转眼间变成了水战。埋伏在水下的人一拥而出,白浪翻腾,将围拢的红云震开四散。转眼之间,湖上的冰已经碎不成块。轻功再好也没用了,不分红白,全都卷在水里厮杀。翻涌的湖水,一时间四处腾起高高的白浪。
湖面上还剩下两个人:轻功最好的少独行,踩着浮浮的碎冰停身稳站着。对面的红衣女子更是不甘示弱,登萍踏水,有意施展起凌波微步的轻功,只凭踊跃的浪花就立住了脚步。
这可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论及骄冷傲慢之气,眼前这两位,也算是银蟒家的绝代双“骄”了。
“你可想好了。现在认输还不晚,别等叫我把你扒光了——”
薄女王目光藐着面前之人,唇角微微地挑起冷笑。
“你也一样。”
不等她把话说完,少独行便冷冷一声回敬过去。话音落处,只见白雪红花飘身一处。冷冽剑锋铿然,转眼间就过了上百招式。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银蟒家的快剑和强弓闻名天下。见他两人快剑相杀,远在水晶碧玉亭上观望的晏成君也不禁站起身来,走到近水的地方,留神观看。
“鹤龄的刀法好,没想到剑速也如此之快。女王么,蛾眉刺下之风,快是理所当然的。”
目光含笑的晏成君,仿佛自言自语地叹道。
注:鹤龄是少独行的字。薄红颜字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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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在水下的时候,意琦行专心致志的,一心只留神听着冰上的动静。
初下水自然是冷的,可待上一会儿就不觉得了。最难挺的还是憋气,一起下水的十几个人当中,已经有几个撑不住的,眼瞧着冰面上有被砸出的窟窿,真想出去换换。
怎么还不下令啊?距离相近的几个人互相看着,用手语互相比划。水下憋气,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且又听见头顶的冰面上打得热火朝天,真忍不住地想出去。
别动!
身边的水波稍动。意琦行扭头看去,瞪了他们一眼,用手语狠狠地比划了一下。
埋伏在水下的人并不多,必须更加提防暴露。冰上哪里被砸出窟窿来,他们这些人就得随机挪动,免得被人发现。
湖水很深。冰面上透出的微光,只能勉强照出一丈远的深度。更深的水下,全然安静,也全然黑暗。
水下飘着长长的水草,还有游鱼缓缓地游动着。冰水寒透。想起鲜美的肥鱼火锅,热气腾腾的,肚子里忍不住咕噜了一下。
等打完了,准得捞一条鱼上去。意琦行心里默默地盘算着,眼望身边的众人,看来也有不少人跟他想的一样。
这湖里住了一条鱼龙,是晏成君养的。只要别去惹它,捞两条鲜美肥大的白鱼还不算事。
冰面碎裂得越来越多,随着冰裂掉��来的,除了被扒光的人之外,还有随水乱飘的衣物。
这也太狠了……眼见一件雪白的外衣从面前漂过,忍不住抓在手里看了看。
时候差不多到了。头顶上渐渐聚拢的喊杀声中,只听少独行一声令下,埋伏水下的众人腾身而起,撞开冰面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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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乱战过后,浑身湿透的众人互相拉扯,纷纷上岸。
放眼湖上,整块的浮冰全不见了。满眼碎冰,映在阳光之中,晶莹地闪耀着。
水战一开,水下的游鱼也被群群惊动。连那条深藏不见的鱼龙也浮出水面,遍身如宝石之色的瑰丽之光,引得湖边的众人纷纷上前,围拢观望之中称奇赞叹。
晏成君站在亭中临水的地方,击掌三下。闻声而动的鱼龙,缓缓转动身躯,向碧玉亭的方向游去。
两廊之下挤满了人。红白装束的少年少女,此时也都顾不得身上衣裳湿透,一片兴奋的欢笑声中,捻了梅枝上花瓣花蕊,朝着缓缓游近的鱼龙纷纷抛去。
少独行站在东侧的廊上。相隔不远之外,薄女王也被一群人簇拥着。偶然目光碰着,冷哼一声,傲然高冷地看向别处。
事先已有说话。仿佛故意要有言必践似的,临去之时,少独行将她红菱衣带的末梢挑了一段。
也算是稍微报了一箭之仇罢。
心中暗叹着。远目湖上,只见随处漂着的白色外衣,实在惹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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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五
初五过后的一天,晏成君亲自折了两枝梅花,用水墨琉璃的花尊插着,让人送到太史侯家府上。
年来过了初五,晏成君总会送梅花过来。作为回礼,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太史侯也会从他家园里折上两枝桃花,遣人送去。
礼匣附着五叶松的松枝,装着两只手捧大的白瓷罐。里面所盛的,一个淡青,另一个微白透明的,分别是用青梅和白梅花花蕊酿的蜜露。
“这下好泡茶了。”
枫岫笑着捧来茶壶和茶杯,坐在紫陶茶炉边上。从前太史侯怕他烫手,泡茶的时候不让他亲自碰。瞧他如今拿东西也稳了,有自己在旁边看着的时候,也让他动手试一试。
蜜露用温水化开,兑在茶里。想必是为送他而特意酿的,两样都不太甜,正合他的口味。
“听说他们家初五那天玩得可热闹了。”
初五那天,晏成君清早带人折了梅花,又在湖面的冰上开起合战。傍晚聚坐,在廊下饮酒说笑,唱歌弹琴,一直玩到深夜。
“咱们家怎么就没什么玩的……”
枫岫低声嘀咕着,略带不满的目光,向对面书房的门上瞥了一下。
太史侯靠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幅薄被,外衣也肩上披着,看起来比平日更有些怕冷似的。
枫岫泡好了茶,用乌木托盘端着,走到床边,递在他手上。
茶水微微发烫。捧在手中啜饮着。略有些苍白的脸色给氤氲水气一熏,倒比方才的颜色稍稍好看。
原说要到阿彻家去玩的,只是太史侯忽然身上不好,卧床躺下,这两天一直有点没精神。
房门轻轻一开,侍候人将药盅端进来。里面是姜椒红枣茶,用黑糖熬的。枫岫端起来尝了尝,才给太史侯递过去。
“我怕它苦啊。看起来黑黑的,谁知是不是药?”
太史侯淡淡笑着,随意喝了些,拉起被子来侧身躺了下去。枫岫瞧他躺下,也不要摆弄泡茶了,爬上床边和太史侯躺在一处。
屋里静悄悄的。微微沸响的茶声,混着蜜露的清甜香气。屋子里的兰花都开着,阳光从帘外照进来,落在窗边地上。
窗边侧卧着一只青猫,慵慵懒懒地枕在阳光下。枫岫的那只猫已随着他跳在床上,脚踩着松软的被子,在床尾边走来走去。
邪儒宗在对面的书房里坐着。整天不是办公,就是看书写字。
“好没劲啊。”枫岫躺在太史侯身边,喃喃轻声道。
“你过去陪陪他吧。”太史侯有气无力地低声道。
“我才不呢。又叫我练字儿。”枫岫不以为然道。卧在枕上的太史侯,目光瞧着他,无声微笑了下。
“我陪你。”枫岫转过身,搂着他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能好?正月十五咱们看灯去?”
眼下是初七,离十五那天还远着。并不是家里没人陪他玩,只是太史侯身上病着,玩点什么都没心思。
“我就好了。”太史侯轻声应着。十五那天准去看灯,早已经应下了枫岫。
“那我去楼上把灯先找出来。”枫岫爬起身来,下到地上,带着那只小小的花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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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存着好多箱柜,一层一层的,高到房顶上。
侍候人掌上灯,按着枫岫记得的一一找去,果然找到了他想要的。
楼是太史侯住着。楼上的东西也大都是他的。枫岫随他住在一处。他年岁还小,东西虽然不多,却也存了好几个箱子。
太史侯年幼的时候,也有一些玩具。虽然远远不如枫岫的这些,但都被主人精心经意地保存着。
旧年玩过的花灯,如今只剩下一个。枫岫从木匣里取出,点起里面的蜡烛,摆在桌上静静观看。
时下的花灯都用萤石照明。有钱人家摆设的那些,还有用珠光的。像这种插着蜡烛的灯,虽说样式有些别致,可即使放在当年,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所玩的东西。
太史侯是个恋旧的人。有时候谈起花灯,还说要找有没有那种插蜡烛的。这种老式的花灯,远没有萤石和珠光映得那么明亮,照起来朦朦胧胧的,别有一番怀旧的趣味。
不知不觉中,蜡烛已经燃去了半寸。枫岫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吹灭蜡烛,手摸在花灯上,也觉得那微温的感觉很有趣。
“你找什么。”
邪儒宗站在门外。他是个重规矩的人,眼见房间里胡乱摊开的这些,目光颇有些不悦。
枫岫没理他。邪儒宗四下看去,眼前摊开的这些,原来都是太史侯小时候的那些玩具。
已经这么旧了……
枫岫捧着手里的那盏花灯,是他很久以前买给太史侯的。灯里点的是蜡烛,经年被火气熏着,就算没有烟,不知不觉已经泛成黄色。
邪儒宗走到敞开的箱柜跟前,看见里面静静地搁着着一套积木。这是有一年太史侯过生日的时候,他托佛公子带回的礼物。积木至今还完整无缺,只是因日久把玩而被磨得微微发亮。邪儒宗不愿细看,目光移开,落在旁边那一匣积攒起来的石头上。
枫岫存着各色的宝石。他从小富贵,好东西见过太多,偶然见到平常之物,愈发觉得有趣。太史侯见他喜爱,就全都给了他。这些石子是太史侯从小积攒起来的。从前,每次邪儒宗带他去海边的时候,就捡回来一两块,直到如今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收起来吧。”邪儒宗淡淡道。
太史侯心中念旧。反倒是他,很多时候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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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晚饭没吃。枫岫陪在他身边守着,流露出发愁的样子。
“你去吧。我这就睡了。”仿佛累极了似的太史侯,目光淡淡向他看了一下。
枫岫退出来,将房门轻轻关上。他难得有些寂寞了。书房的灯光倒是亮着,可一想到邪儒宗那冷然肃穆的脸色,心里就莫名生厌。
楼廊上点着灯,沿着楼梯,一路照下去。枫岫脚步无声地下了楼,坐在楼梯的拐角上。
青猫家的人都有晚睡的习惯。夜还不算很深。像太史侯这样早早睡下,就算人在病中,也是不同寻常之事。
想必是太累了吧。辛苦了一年,绷紧的精神稍微松缓了些,就无可奈何地病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才累坏的?枫岫心里想着,更加讨厌邪儒宗的脾气。
书房的门整日关着。邪儒宗关起门看书,好像手里的书比什么都重要,就连太史侯病成这样也没说过去瞧瞧。
可怜太史侯,打小跟在邪儒宗身边,真不知是怎么过下来的。邪儒宗性情严肃,沉冷寡言,简直没半点人情味。难为太史侯一天到晚地面对着他,天晓得多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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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做什么。”
枫岫侧头看去。邪儒宗脸色阴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颇有几分吓人的样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他身旁。脚步悄无声息,忽然又开口说话,由不得吓人一跳。
“你吓死我了!”枫岫生气地扬起脸来,大声叫道。
卧房里传来太史侯声音,轻轻咳嗽了两声,隔门听着特别显得虚弱。
邪儒宗没有说话。冷冷不悦的目光向枫岫看去。
你瞪我干什么。谁怕谁啊。
枫岫也没说话,虽说有点怕他,可还是满不客气地用目光顶了回去。
“还不过去看看。”
邪儒宗沉冷声道。
“你怎么不过去。”
枫岫忽地站起身来,赌气朝太史侯的卧房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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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猫门外站着,仰望着他的目光,颇显得关切。
青猫憔悴了好些,身形特别显得虚弱。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毛光都暗淡了,走起路来连身子都有些摇晃。
“你怎么了啊。”
枫岫蹲下身来,双手搂着将那只青猫抱在怀里。他心里害怕,不知道太史侯为何突然病了,还病得这么厉害。
“你怎么了啊……”
枫岫小小声地问它,手里爱抚着,眼中禁不住有些酸涩。他恨死邪儒宗了,转头冷冷地看他,砰地一声地把房门拉上。
“这是怎么了?”
寝帐中的太史侯略欠起身,向枫岫望去。
病中虚弱无力,只能将身子在靠枕上倚着。已经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只是没有精神。
“他讨厌!”
枫岫走到床边,将怀里抱着的猫放在床上。太史侯瞧他只低着头生气,也不说是因为什么,不由得淡淡笑了下。
“你怎么跟他生气。他是怎样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才说他讨厌!”
明明是在关心。可为什么总是一副不理人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他太忙了。”
太史侯淡淡说着,已经习惯了似的口气,与其是劝枫岫,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安慰。
“他哪里是在忙?我看他成天都闲着。”
从门口经过几回,只见他坐在那里翻书,哪里是在忙什么事。
太史侯默然无话。一时心烦起来,便向枕上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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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楼廊上的灯光静静照着,将夜色映得更加沉寂。
书房的门开着。对面卧房的门也虚掩着,并没有完全关上。
这么晚了,还出去。
邪儒宗看着它,没有说话。门外的青猫略转过头来,颇显得倦怠的目光深深地向他望了一下。
目光是琥珀色的。黑如曜玉的猫眼,只是被楼廊下的灯光映着,泛起金色的光影漾漾地摇动。
那目光虚浮而暗淡。时而清醒了似的回过神来,迷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阿辰,到哥哥身边来。
目光对上那青猫的眼睛,心中轻轻地唤了一句。青猫仿佛听见似的,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缓缓来到他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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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书案。满堆着书本卷册,一直堆到案边地下。青猫来到跟前,小心地绕过堆在桌案旁边的那些书,踏在了那随意散放在身边的薄白字纸上。
邪儒宗伸出手来,拢住腰身,将它轻轻抱住。
猫身暖暖的。以前娇小而精致,如今体态匀称修长,更多了几分优雅细腻。
青猫被抱在怀中,起初颇有些不自在,只是生性特别温顺的缘故,伏在怀里安静卧着,一动不动。
手覆在猫背上,徐徐抚摸着,仿佛无声的安慰。青猫舒适地闭起眼来,偎身靠在他怀抱之中,显得安心又惬意。
阿辰受委屈了。
青猫抬起头来,仿佛听见了似的,低喃一声,湿润的目光向他微微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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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六
新制的花灯送来了。太史侯起身下床,和枫岫一起过去看。
花灯尽是新样。各处廊檐下都挂着,虽然白天里还显不出光亮来,可仍然觉得很有意思。
玄色的披风搭在肩上。天已经暖了,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枝条里透出萌萌的青色,令人心中生出喜意。
枫岫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淡紫的发丝软软披拂在身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末端像扇面似的铺展开来,随着脚步轻轻摇动。
“剪头发了?”
枫岫点头。邪儒宗看过日子,把他叫到身边,将头发的末端稍稍修剪了一下。
太史侯微然而笑。病中懒散着,垂落身后的发梢长长了也没在意。
这一日吃汤团。照例是果仁芝麻和山楂的馅料,糖水煮的。因为太史侯胃寒,特意加生姜调了一下。
这家人的性情习惯,总是一动不如一静的。就连吃东西也是这样,只要先前的原味,都不讲究尝尝新样。按说汤团有那么多种口味,可他家年年就只吃这一样,倘若不是原来的味道,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早饭吃汤团。午饭���鲈鱼,加上一道莼菜和嫩豆腐炖的鲫鱼汤。这几样是他家团圆菜。每到正月十五就上这些,也不是什么时候开始定下的规矩。
枫岫吃饱了开心,枕在太史侯身边,特别惬意。太史侯身上也好了。两人都说好了,天晚就出门,一道去看花灯。
“吃好饱啊。晚上得出去走走了。”
太史侯不作声地笑。刚喝了热汤暖茶,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非常好看。
“晚上去哪。”邪儒宗随口问道。
“去看灯。”想着灯会上的热闹,枫岫心里喜滋滋地高兴。
“家里也点灯,何必出去看。”
“不止是看灯,还要看人啊。”枫岫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嫌弃道。
邪儒宗不近人情惯了。枫岫懒得搭理他,有好玩的都拉着太史侯,就不理他看他怎么样。
“看人。”邪儒宗微声冷笑着,“怪了,难道我还是鬼不成。”
枫岫噗嗤一笑。太史侯也忍不住笑,目光看向一旁,只不笑出声来。
“谁要看你~”枫岫站起身来,走到太史侯身边,笑着拉他的衣袖。
太史侯也笑。邪儒宗看见他的笑容,心里也颇觉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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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沉。灯海浮光摇摇漾动,仿佛东风里绽放千树繁花,又恍如漫天繁星散成雨落。
车行在三条大道上。这是往通三市的道路,灯节这天尤其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自不必说了。只听龙马喧声,车流络绎,耳闻凤箫鼓点之音,只隔着车帘坐着,便说不出地惹人心动。
太史侯带着枫岫坐在车上,吩咐将车帘升起,只隔着垂落的竹帘观看。车里有暖炉,丝毫不觉寒意。太史侯手扶凭几坐着,枫岫倚在他膝旁,两人隔帘望向灯火游人的热闹之处,低声轻语地说笑着,真是好不自在。
名门贵家,出行的气派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太史侯生性不好张扬,就连节下出门也不愿引人注目。坐上了这辆颇有些惹眼的车子,还不是都是邪儒宗的意思。往来的车辆,一见这车身的纹饰和家徽便纷纷避道。如此人车拥簇的灯节之夜,一路无阻畅行,没遇上任何麻烦。
邪儒宗对礼制和身份非常看重。他觉得礼制尊卑有序,就是要把人分出高低贵贱。等而下之的人不该僭越,在上位的人也不可一味低调,以至于自贬身份。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见到你一味谦逊退让,未免敢于冒犯。自降身份与自取其辱无异。大过节的,太史侯还没出门,就被他数落了一顿。
“还不就是讲排场么。”枫岫不屑地哼了声。
大过节的,何必教训人呢?不过话说回来,枫岫自己也是爱讲究排场的人,坐上这辆又舒服又漂亮的车,他心里倒是非常高兴。
平常不太出门,也不太晓得到哪里逛去。枫岫和太史侯商量,或者有楼高的地方站上去看看,或者只乘着车子随意走走。太史侯凡事依他,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都陪着。两人说说笑笑,把被邪儒宗训话的那点不开心全都忘掉了。这会儿又调侃起他来,背地里偷笑个不住。
“你说他别扭个什么劲儿啊。是不是因为咱们出门不带他?”
枫岫挽着太史侯的手,压低了声音偷笑道。
太史侯被他说得也笑,想起留在家中的邪儒宗,心中不由得过意不去。
“那咱们下次出门也带��他吧。”
“谁带他啊!准定烦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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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将近闹市。人流和车流汇聚在一处,大道虽宽,却不容易走过去。能聚起这样多的游人,想必这里的灯应该是很好看的。枫岫满心盼望,要不是身份所拘,早想下车跑过去。
“等会儿再过去吧。”
瞧着前面人多,太史侯便吩咐找个地方将车先停下。跟着人回说,只怕一会儿更走不过去,因为游街的花车很快就要过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
枫岫隔着垂帘向大道两边望去,只见楼台比邻,笙歌喧闹。他心里急着要下车去看,只是地方不熟,不知道哪里能暂时坐一下。
“阿辰!”
太史侯抬头望去,只见不远之外的楼上,晏成君手扶着凭栏,笑着朝他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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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遣人来迎他,轻车熟路的,只一会儿工夫便将车带了过去。
儒门的亲贵家族,各自经营着许多的生意。银蟒家的生意不是吃喝,就是用来玩的。眼前这座楼是卖甜酒出名的地方,酿酒之外,还制各样的点心和甜食蜜饯。
“还想让他们开个卖豆腐的呢。”
太史侯忍不住笑。他家的人都爱吃鱼,嫩豆腐鱼汤当然是最好的。
晏成君说笑着将他们让进来,请上最好的座位。
楼很高,最上面的两层都为自家人留着。楼下做生意,因为坐落在三条大道与闹市相接的地方,又是灯节的晚上,楼中满满地挤不下人,还有只站着凭栏杆的,只等着满载花灯的游车从楼下经过。
卖酒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香气。只听楼下说笑喝酒的声音,就觉得离热闹很近。
侍候人捧酒奉茶,端来三五十碟的零食点心,摆在宽如丈许的桌面上。
“吃点什么?”
太史侯略笑摇头。眼前这么多花色的甜点蜜饯,他认都认不全的,哪晓得吃什么。
晏成君向桌上扫了一眼,指了两碟让端到太史侯近处。太史侯尝了一尝,配茶果然合适。
楼上好些人,都是晏成君带出来玩的孩子。楼外凭栏的地方摆着十几张梅花形的几案,众人不分男女杂然坐着,正玩得有说有笑。
酒温在手边。晏成君时而端起玉壶来,一杯两盏地自斟自酌着。他正和太史侯说笑,忽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从人群那边跑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让他把骰子掷一下。
晏成君接过白瓷骰盅,扣起摇了摇,笑着揭开盅盖。
“十五!”
女孩朝人群那边喊了一声。围坐在桌边人互相看了看,忽而推倒按住了还在发愣的意琦行,手里拿着酒杯酒壶,不由分说,大笑声中倒一杯喝一杯地灌了下去。
晏成君抚掌大笑。太史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挨他坐着的枫岫笑得肚子疼,伏在膝头,伸手直要他抱。
时辰将到了。楼下的人声漾动起来,潮水般的。楼栏近处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站起身来,挤在楼边向远处探望。
“来了来了!”
栏边的人回过头来,连连招手笑道。晏成君笑着站起身来,披上外衣,和太史侯一道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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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管箜篌的清音,在夜色里随风飘荡。明月盈满清光,洒向尘间,却被如海潮般涌起的灯辉夺去了声势。
火树银花,如星河般流转灿烂,更有盛放的焰火时开时落地映在夜空中,流光溢彩,说不出地令人眼花缭乱。
游街的花车,为灯火盛装般地夸饰着,如高楼一般巍峨壮丽。载在花车上的舞女,彩袖飞扬,混着香屑的花瓣飘雪般地散开,引着两旁楼边上的人频声赞叹,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半空中抓去。
“今年好热闹。”
晏成君微微一笑。其实年来如此,只是太史侯不常出门,故此也不多见。
“倒不知宫里热闹得怎样。”
晏成君想到宫里去看看。原想约上太史侯同去,转念一想到他兄长在家,恐怕不便太晚回去,便没提此事。
花车如流水一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时候不早了,太史侯带上枫岫告辞回家。晏成君送他一段,留话给身边的人,便径自往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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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不禁夜,宫城之中也不例外。比起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宫里的繁华热闹,又别有一番不同的情致。
殿上歌舞正开。鱼贯而行的侍从女官,盛装往来出入。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清歌,萦绕着御香飘出帘外,隔水相闻,更觉飘渺清澈。
明月散华,薄白的银霜洒遍雕栏玉砌。檐下月灯照着,照得近水的地方点点光色,仿佛如镜的水波之中,更有一个清平世界。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含笑问候。与会宴的规矩不同,只是龙首和伴在身边的人随意不拘地享乐,并没有什么拘束。
御殿之位上没有人。等而下之的人或蒙召见,却也不甚亲近。虽说是后宫,可毕竟还是谈得来的好,否则倒不如清清静静的来得自在。
“吾就说么,阿彻准会来的。”
侍从女官奉上茶来。龙首看着晏成君,不禁向身边的仙凤笑道。
预备的甜酒和点心,都是晏成君所爱吃的。龙首悠闲地卧在榻,眼看着他,目光里尽是宠爱。
御前设着坐榻。晏成君行礼坐下,端起酒杯。酒味是他最喜爱的,正因如此,反倒叫人有些难为情了。
“可到外面玩了?”
晏成君点头,放下酒杯,和龙首说起刚从外面看回来的热闹。
龙首喜欢会说话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喜欢听某个人说话。
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爱听。就算话也不说地坐着,也爱看。
晏成君被看得语塞起来。他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那种人,此时被那含笑的目光望着,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哪里还说得出话。
“主人不该这样看人家的。”侍候在旁的仙凤忍不住偷偷笑。
“嗯,是不大好。罚吾一杯吧。”
龙首说着,端起近前的酒杯,略略向晏成君递去。晏成君无话,只得执起跟前的玉壶,向那杯中斟了下去。
酒漾微光,泛着迷人的琥珀色。龙首端起杯来,眼望着晏成君,慢慢喝了一半。
“替吾喝一半?”
半杯酒递在眼前。晏成君无语地接了。此时他脸上已经微微泛红了,也不知是透过薄纱帷屏的光,还是……
殿上的歌舞,不知几时,悄然退散下去。只有隔水吹奏的笛音,远远听来,甚有清味。
“汝喜欢在哪儿住?”
宫中各处御殿,离龙首住处最近的地方,还没有赐下名字。据说殿所的名称要随殿主人的封号而定,可见是专门为人预留的。
“阿辰的哥哥说,想让他住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东北向的住处最是安静,只是离上朝和办公的地方稍有点远了。”
龙首的住处坐落在东向。隔着紫宸殿,与之遥相照应的殿所,虽然远离龙首的住处,可无论上朝还是前往太政厅的官所,都甚为便利。龙首将那处地方留给太史侯,随口又问晏成君想在哪里住。晏成君不好意思回答,只是笑笑低声说了句“住哪都一样。”
“倒想让汝住在身边呢。”龙首略笑着看他,好像特别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
持中殿的东侧有一座后殿。龙首想让他住在那里,只是有点顾忌着被人说闲话。侍候日常起居,不是身份高贵的上殿所该做的。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人,更不可以轻率对待。
千宫和雨宫的身份很高,安排他们住处的时候,不能不顾及刀龙亲王的感受。晏成君入宫之后,肯定会经常被召上侍奉,倘若时时经过他两人的住处,被人看在眼中,未免会引来不快。
晏成君没有说话。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可在别人心目中却未必是这样。
龙首心中,另有一件忌讳之事。他不想让晏成君住在安成君从前的住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一想起安成君过世的情景,心里还是不免难受。
“就住阿纯留下的地方吧。”
从前佛公子住着的地方,封名为武成殿。殿所坐落在重嘉湖边,临水开阔,放眼一望就觉得心情畅快。
“他以前的东西还都在呢。如此一来,还省得摆设了。”
龙首掩扇轻笑着。这可都是玩话。既要迎自己的心上人入宫,哪有不焕然一新地装饰起来的?宠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事事都顺心如意。但凡阿彻想要的,只要说出来,没有不让他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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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七
正月半过后,回到学海的学生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太史侯将要离开学海了。学海礼部的执令和师首以为他不宜在担当教务,便只安排他暂时教些武职的学生。
开学第一天照例考试。太史侯带着刚刚收回的考卷,按时来礼部官厅封印。只见官厅上人来人往的议论,都是好不耐烦又生气的声音。学海重文轻武。负责武职学生的教授,薪水不高,处处受人轻视,难怪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发作在学生身上。
“明说了开学要考试,叫他们放假回去好好看书,全不听话。要他们预习那些的新功课,统统交的是白卷。就连去年考过的东西都记得颠三倒四,真不知他们脑子里都装得是什么。”
考卷堆在面前,哗啦哗啦地一翻。对错暂先不论,就打量这歪歪斜斜的笔迹,就让人心里恶心。
到底是武职出身的,��个都是朽木难雕的德行!落花流水,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骂人的四字成语都不够用了,索性推开,让从事官从文科那边叫几个高年级学生过来,随便翻翻改改了事。
教授们都喝茶去了,仿佛不喝茶不足以散闷。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声音渐渐远去了,留下厅堂里批改考卷的从事官和文科学生,笔墨沙沙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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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办公的地方,被安排在礼部官厅西向最末间的屋子。因为不太有阳光能照进来,连在正午的时候都非常阴暗。
学海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就算是同一位阶,也要按照入职的年序,在待遇上分出高下。文科转武科等同于发配。太史侯就要入宫参上了。以前的同僚迎面见到,打量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异样。
太史侯年轻有才,很是招人嫉妒。不过,邪儒宗身居教统之位,倒也没人敢明着针对他。但入宫参上毕竟不同别事。众口铄金,一听说他要到龙首身边侍奉,一向嫉妒他的那些人,都忍不住要说点什么。
太史侯不像邪儒宗。他很少得罪人,从来都不愿引人注目。起初进入学海的时候,上司同僚都以为又来了个邪儒宗,都对他敬而远之严阵以待,可日久天长却渐渐发现,太史侯虽然面色冷淡,可待人接物倒很是和亲。他绝少与人深交,人情世故不太来得。他做事认真,人还挺执拗的,但凡是不合道理的事情,就算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和他照样讲不通。他这人相当聪明,可有时候又有点呆呆的不知所谓。这种人在官场上就是个麻烦,好在性情温和,从来不与人争。
人在学海几年,教过的学生都说他为人不错。风评里推他为人方正,却也不像那些自诩方正的教授,总是自命清高,专爱指责他人的不是。他是个老实人,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也闹不明白那些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瞧他那样子也不是装出来的,可惜他学问做得清楚明白,官场上的事情却一窍不通。他与同僚相疏,对待学生却很是亲善。好学生敬佩他的学识,愿意向他请教。更多的学生却喜欢他为人敦厚,因为他从来也不瞧不起人,待人公正不偏心。听说他要进入内廷侍奉,不少学生都替他感到遗憾。以他的人品才学,倘若留在学海,执令师首都算不得什么。倘若能做到教统的地位,对学海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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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调职的那天,照例来到官厅接受执令和师首的训话。他们是太史侯的上司,平日的关系算过得去。虽然也听说同僚之中有互相排挤的事情,只是太史侯既然没说,他们也就没有过问。
“你好自为之。别忘了学海是出身之地。”
太史侯退出来,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早想离开学海了。老实说吧,与其在这里教书,倒不如回家带带孩子。
他在学海这些年,没什么开心事。之所以会枫岫带在身边,表面看来是不放心,其实是为了排解忧闷。
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呢?一天到晚地忙着,却忙得不知所谓。只有晚上回到住处,搂着枫岫说说话,才觉得有点暖和。
邪儒宗总不在家,他这些年来也习惯了。幸亏有了枫岫,要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想到将要入宫,心情难免黯淡。他是真心舍不得枫岫的,也不知道邪儒宗能不能明白。
太史侯回到自己办公的那间屋子,推开屋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房间好不阴暗,正是冬天,阴冷得叫人难受。
还是改试卷吧。
太史侯在桌边坐下。身旁的炭火盆熏了一会儿,稍稍有点暖意。手冷的厉害。太史侯放下笔来,双手轻轻搓着,目光有些茫然地向窗边望去。
门被敲开,原来是太学主那边送来的书信。类似这样例行公事的信件,将要离开学海教职的人都会收到。太史侯动手拆开,没想到,竟然是太学主的亲笔书信。
太史侯回到桌边坐下,半天没动笔墨。他原该想到的,邪儒宗身在教统之位,自己入宫之事,当然会让太学主在意。
他原该想到的。邪儒宗受到龙首信任,就必然会受到太学主猜忌。学海之内,邪儒宗虽是万人之上却仍在一人之下。坐在学海最高之位的太学主,掌握着血榜的力量,倘若所选的继承人有背离学海道统之势,想要挪开一颗不听话的棋子,简直不废吹灰之力。
太学主要插手儒门朝政,龙首也要将权力伸展到学海之内。两大当权者相对博弈。若是无法维持这危险而微妙的平衡,身为棋子之人必定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太史侯深深地吸了口气。邪儒宗从来也没跟他说过这话。所有这些,都是他近来自己想到的。
邪儒宗不会和他说起这些的。他只是说,你到龙首身边去吧。尽你所能,好好帮他做事。
他有时想起一句,突然会说:他人不错。
太史侯明白。其实他想说的是,你放心,他会待你很好的。
他无论如何也要入宫。这样至少能帮邪儒宗一下。他希望自己能对太学主有用,对龙首有用。
他其实心里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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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门有内廷外朝之分,专为制衡太学主的权势。学海出身的人照旧进入外朝做官,但选入侍奉内廷的人,却不必遵循学海遴选考核的规矩。龙首设立内廷,是为摆脱太学主在用人方面的牵制。特别是对武将的任命:唯有进入内廷侍奉的武将,才能统领御廷卫和虎贲军。外朝太尉的官职已经形同虚设,最多可视为龙首的顾问。太学主在兵权上没有任何优势,想要插手儒门政治,就只能凭借文官集团施加压力。学海那边,名义上是没有兵权在手上的。不过,学海的武职学生都必须听从御部,加上掌握在太学主手中的血榜力量,想要撼动太学主,可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容易。
外朝的群臣无一例外都是学海出身,这是让人最感到掣肘之处。龙首设立的内廷,名义上只能“协助”龙首处理政务。仅以内廷出身,没有资格在廷议之上与外朝重臣抗礼争辩。内廷出身的人,必须有外朝的官职才能参议国政。龙首不愿向太学主妥协,便选用学海出身之人入宫参上。如此转换立场,势必遭到旧时同僚的排斥。也不知是否是心怀嫉妒之故,学海的那些人,背地里谈及入宫参上、以身侍奉龙首而身居高位的那些人,口气相当轻蔑。
太史侯入宫参上,在学海的同僚之中引起了莫大的非议。邪儒宗性情乖张,离经叛道。历代坐上教统之位的人,从没有一位像他这样,能与龙首而非太学主保持如此之多的相同政见。学海教统是终身职务。邪儒宗能取代太学主之位,无疑对龙首非常有利。但他毕竟是太学主亲自选中的人,与龙首的不谋而合再多,终究还是站在学海的立场上。太学主没有反对他将太史侯送到龙首身边,虽然出人意料,但也能让人隐约猜测,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物,似乎是想借着邪儒宗和太史侯,将自己的影响力渗透到内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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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将要入宫参上了。龙首召见邪儒宗,特意写了一封郑重的书信。
东面的谨成殿,是专门留给阿辰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觉得他虽然年轻,却有着贵重的品行,任事又很贤能。青猫家是清誉显贵的名门。如今郑重地向贵家求请,希望能让他来帮助我治理政事。能够得到他的辅佐,大概就可以避免缺憾了。
邪儒宗是个眼界颇高的人物。就算对方是儒门龙首,想要太史侯入宫,也必须如此礼遇。半年之后,太史侯将以内廷御殿的身份参上入宫。往后就是龙首的人了。想到这些,他心情未免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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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小辞跟着我吧。”
“傻话。”
邪儒宗略微冷笑着。那种轻声责备的口气,好像还只当他是个孩子。
“让他跟在我身边吧。你那么忙,连自己都没人照顾——”
“关你什么事。”
邪儒宗冷冷地打断了他,口气颇为不悦。
他晓得太史侯的意思。无非是劝他娶亲,免得枫岫没人照顾。
这话也不是头回说了。每次提起来,都会惹得他不痛快。
太史侯默然了。他该怎么样呢?邪儒宗性情固执,想要说服他简直是没可能的事。可若不这样,小辞谁来照顾?
“管好你自己吧。”
邪儒宗冷声略笑。他觉得太史侯胡思乱想的心思都没用。
他心里很不痛快。太史侯明明有心事,却刻意瞒着他,想要自己撑下去。
他知道太学主的那封书信。虽然没看过,却晓得那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你少操心。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小辞——”
“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
邪儒宗微声冷笑,眼光向枫岫一瞧,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难不成你不在家,我还能把他给饿死了?”
没饿死也会被闷死的。枫岫坐在旁边,心中暗暗地吐了吐舌头。
邪儒宗冷淡地看着太史侯,眼光像是厌烦似的。
他晓得自己刚才口气太重了,可说出的话又没法收回来,只能装作无所谓。
太史侯一言不发地坐着,脸上神色冰冰凉,好像心都灰了似的。
邪儒宗没有说话。倘若一定让他说,只能说他看不得太史侯这伤了心的样子。
“阿辰……”
枫岫移近太史侯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拉着要他抱。
这是撒娇的意思。太史侯最是在意他的,只要一分心在他,就顾不得跟邪儒宗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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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八
太史侯就要离开学海了。他叫来自己的学生,和他们说了最后一些话。
太史侯做事认真,可从来不会勉强过别人。他对学生的态度也是这样。想学的话,他一定会耐心教下去。不想学的他也不会去烦你,这大抵就是他做人的分寸。
“您还能教到我们多久呢?听说您不久就要离开学海,去做官了。”
太史侯无可答话。他的确待不了多久了。想到这些,未免对眼前的学生们感到歉意。
“做官是好事啊老师。你看咱们这些教授,一有征召的旨意下来,哪个不是高高兴兴的?”
太史侯没说话。心里蓦然地生出一种冲动,几乎忍不住想对眼前这些心地还单纯的学生们说:做官可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是参上内廷。就是到龙首身边……做事。”
太史侯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那多好啊!老师您能侍奉在龙首身边,我们都觉得有面子!”
太史侯淡笑了下。眼前这些懵懵懂懂的学生,或许对他们来说,无论是供职内廷和外朝,只要是服侍龙首的,都是一回事。
风言风语的传闻,大抵也听说太史侯将要入宫参上的事情。消息是瞒不住的,如此的出身和人才,去侍奉龙首也很合适。只是打从消息传开以后,众人打量他的眼光,渐渐专注在别的事情上。
儒门制度,以侍奉内廷的身份入朝供职,可以直接进入太政厅的官厅,授予参议的官位,能当上纳言官也说不定。年轻就当上高官是不错的,可惜不是正途出身,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讥议。况且更重要的是,服侍在龙首身边,人长得怎么样?龙首宠不宠他?几时能替龙首生下孩子?
恐怕是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吧。毕竟在内廷那种地方,能功成身退地混下来也不容易。宫斗是修罗场,不见血腥却万分险恶。太史侯不像是有心机手腕的那种人,但或许只是深藏不露?能不能斗过旁人呢?能或不能,在旁人眼中都觉得趣味。
不是还有他哥哥吗。学海教统的兄弟,龙首亲自选上封为御殿。但龙首真是喜欢他吗?还是只不过看重他兄长的地位和权势?只怕会成为摆设吧?瞧他那不通情事的样子,说不定龙首只会敷衍他,何尝会把他放在心上。况且他兄长的脾气性格,将来十有八九得弄出点事来。到时候连累上他,就算无辜,只怕想逃也逃不掉。
能在学海当上教授的人,到底还是有些见识。多年以后,太史侯果然被邪儒宗连累。提起当年议论此事的情景,当时在座之人不禁感慨得有些唏嘘。所谓生前诚可恨,死后多可爱。虽说太史侯一时还没死吧,可被发配到那样的地方,能活过几年去?
时过境迁,当年的嫉妒之心早就翻过去了。提起太史侯,有人叹息,也有人深感庆幸。叹息的自然是太史侯的境遇。至于庆幸的,想必是庆幸自己虽然德薄才浅,却能安稳一世地做个平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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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会散了。奉送师首先行离开之后,同事们也都纷纷拱手告辞,各自散去。华灯初上,龙门道正庭前的甬路上,辚辚的马车声接连不断。短短的一阵热闹过后,人语和车声便像也没存在过似的,远远地消散而去。
月轮初升,在略显空旷的正庭照出一片清朗的白地。师尹缓缓地步下庭前的石阶,一名刚刚束发的小侍童紧跟在他身边,随他柔缓低沉的语声吩咐着,将一只小巧精致的熏香炉递在他手上。
无衣师尹是个低调的人。这一点从他的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来,完全不是白狐家那种富贵逼人的豪奢气派。奢华是有一点的,金簪红宝石,虽然耀目鲜明,配上他乌黑的发色却也恰如其分。像这样鸟羽一般乌黑而光亮的头发,将文质彬彬的白皙脸庞轻轻衬托起来,比起玉匣中的珠宝都毫不逊色。何况那眼光总是温润地笑着,只浅浅地落在身上,便叫人心中一动。
门第高贵的人家,长发都是从年幼的时候留起的。成年以后留起的长发,或许能垂背及腰,却长不到等身曳地那样的长度。就容貌而言,只有这一点算是缺陷。可眼光公正的人,绝不会只纠结在这一点上过分挑剔。
马车停在阶前不远之外。时候不早了,直接回官房的住所也不错。不过,倒有一本笔记放在官厅里,应该取来晚上回去好好看看。
“去官厅。”
师尹坐在车上,吩咐了一声,那辚辚的车轮声便沿着石铺的道路驶去。学海的地方很大,从龙门道前往礼部的官厅,总有半刻钟才能到。借此稍稍空闲的片刻,师尹靠在车中,将一册薄纸订成的本子随意翻开看了看。
太史侯的记性很好,随意看过一眼,过后在哪本书的哪一页都记得,这在学海是出名传奇的一件事。或许是家传的吧?听说邪儒宗的记性就很厉害,法阵阵图只要扫过一眼就能过目不忘。不过,就算没有那样的天分,多看两遍也能记得住。
师尹的习惯用笔记东西。所谓看过十遍不如手写一遍,亲笔写过的东西过后很难忘记。只是用笔写下便会留字据,故而虽然麻烦,每隔一段时间一定会整理起来烧掉。这也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有人怀惊艳之才,而师尹却是用习惯来保持谨慎。事实上,只要能养成习惯,差不多就能做到所有想要做成的事。天分的多与少,倒未必能决定什么。
片刻无事的时间,师尹习惯看一些有字的东西。他并不像那种很勤奋的人,一旦埋头做起事来就不管不顾。人总是很悠闲的,好像看字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只不过,能像他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集中起注意力来,特别是集中在需要费脑子的事情上,并不像看起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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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厅的灯火还通明地照着。已将深夜,除了值宿的地方,已经没什么人在。夜色被无人的灯光照着,显得更加深暗。就连走在楼阁殿所之内的脚步声也显得特别空旷。
西侧最末一间殿所,灯光也如别处一般亮着,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师尹先到正堂,从自己办公的文柜里取了笔记,这才往太史侯办公的地方走了过去。
从事官的职责是协助教授处理文书,此外还照管一些直接跟学生打交道的事情。差事是有点枯燥无聊吧,可礼部是六部的首位,能在这里混上一官半职,都会有大好的前途在身上。以太史侯的才学和人品,加上邪儒宗的威势,虽说年轻,可也不至于落到没人愿意帮他打杂的地步。只是学海的派系太深,像他这样陡然升上来,且又待不上两年就走的,就算有兴趣帮他,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稍微考虑一下。
不过,事情也得看在谁身上了。一般的从事官因为各种原因不愿跟着太史侯,可无衣师尹却不必介意。白狐家与青猫家的交情不深,可礼貌上的往来还是有的。将来同仕宫中,龙首跟前,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太史侯的身份一定会高过他,非但不能得罪,还得早点铺路。
论到人品和性格,太史侯实在算是很好相处。虽然外表有些冷淡,可性情温和,且又一样年轻的岁数,只要相熟便能聊上几分。公事归公事,一丝不苟地严肃起来,那是应该的。私底下闲聊的时候,太史侯一点儿都没有架子,只是性格稍微内向。他所学的东西虽多,所玩的却很非常限。唯有提到他带在身边的“小辞”身上,才能多聊几句。
师尹闲下的时候,经常过去找他,见他把枫岫带在身边,也抱过怀里来坐一坐。小孩子么,师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与人相交便该投其所好,况且又安静又聪明的枫岫,也的确比一般孩子多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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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许多长卷轴,都是要赶着批改出来的策论。桌案空出的一端坐着枫岫,面前摊开着一卷字体稀疏的稿本,有时候前后翻翻,有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走到近处一瞧,原来是在做算术。
看见师尹进来,太史侯略点点头,示意他在自己对面的坐席坐下。枫岫走去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回到座上,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算算。
题目并不多,可以枫岫的年岁来说,实在未免有些难了。只不过,瞧他写写算算的样子,又像是挺轻松的。人从小看大,这孩子果真是非同一般的聪明。
“眼下还教得起他。只怕再过两年,就得请老师了。”
这话不是谦虚的。太史侯精通法理没错,可对于算术方面的事,除了理理账册之外,别的就都不在行了。话说回来,除了钻研术法,别处也用不到那么高深的算术。以枫岫的天分,想必也得邪儒宗亲自教起来才够用。
时候已经不早了,连晚饭都没有吃,想必又是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辰。像这样把年幼的弟弟带在身边,果然就能给他很好的照顾吗?师尹心中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或许晚饭吃不吃都无所谓,能跟最亲爱的人朝夕相伴在一起,就算茶水点心也觉得饱足安乐。不过是人情罢了,倘若跟生冷嫌恶的人对面相坐着,就算满桌金杯玉��,盛满了山珍海味,也未必有心情咽下。对于这件事,他无衣师尹可是深有体会。
师尹并不是太史侯的从事,可有空的时候,还是经常过来帮他做点什么。在师尹那边,如此举手之劳的人情,为什么不做一下?太史侯呢,起初是客气推辞的,但相熟之后觉得师尹人很好,也就渐渐接受了他的好意。
毕竟事情太多了,有个很能干的人帮手,处理起来能轻松不少。师尹为人谦逊,从来也没有那种与人恩惠就要得人感激的样子。倘若对方明明地提起来要谢他,反倒让他不自在。
“举手之劳,不值得您提起一句。”
师尹温声笑着。如此谦恭又和善的人,就算地位不高,也值得叫人敬重。
师尹在太史侯对面坐下,将还没有批改过的论卷移到面前,蘸笔批改了起来。做熟了手的事情,无需吩咐也知道该做些什么。有他先在论卷上圈点一遍,再批改起来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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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卷改完,差不多到了半夜时候。枫岫早就做完了那些题目,算术的书和本子都收起来,摆了一本小说在面前看着。
“看的什么书?”
师尹移身近前。枫岫也将书的封面露给他,原来是一本写大家族家长里短的物语故事。
师尹微微笑了笑。太史侯是不看这些杂书的,由着还是小孩子的枫岫看这些,可见真是有些溺爱。只是枫岫的年纪,到底是真能看懂这些书,还是只不过看个热闹?瞧他一页一页认真地翻过去,虽然所看的是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可眼神和模样仍是显得那么稚气可爱。
“看得懂吗?”
师尹略笑着问枫岫,口气像在逗他似的。像这样大家族里明争暗斗,写在纸上最是热闹好看,可要落到自己身上,就不是滋味了。
水火相煎,风刀霜剑……师尹心中冷笑着,目光里不由得微微动了一下。
“看不懂啊。就是看热闹罢了。”
枫岫随手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瞧他那年幼老成的样子,坐在旁边的两人不由得无声对笑了下。
手指翻过书页的时候,枫岫总会想很多,可被人问起的时候,却只有这淡淡的一句话。他的确不懂得这些,人心的冷漠和残酷,好像原本就应该是虚构的故事。想让这一切真正现实起来,需要刻骨铭心的经历。而这些正是他不曾经过,也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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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九
“还没吃饭吧?我带宵夜过来了。”
食盒摆在桌上。几层分开便摆满了桌面。因为天冷,还特意带了姜茶,只是预先不料,少了师尹的那一份。
“喝我的吧。改了这么多论卷,只怕要手冷了。”
晏成君目光带笑,将自己的茶盅摆在师尹面前。师尹笑着称谢。晚到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把宵夜茶点送上门来——这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那份暖暖的交情,实在惹人心中羡慕。
彼此关系相熟,不必互相多客套。四人围坐桌旁灯下,将点心掰开,随意不拘地分吃着。师尹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吃过饭,颇显得有些拘束。晏成君笑着倒茶给他。都是年轻人么,几句笑话说开来,气氛便更加融洽了。
晏成君是从官所那边过来的。太史侯这么晚了还没回住处,想他一定是在官厅,便顺路买来了宵夜。他如今还只是学生身份,好在年级高,进出官厅也很容易。他跟太史侯的交情,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稍微知道。太史侯在人前教书,最怕惹人非议。除非有特殊的事情,他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跟太史侯私下见面。
“没帮什么忙。反倒叨扰了一餐点心,真是过意不去。”
师尹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他知道晏成君找太史侯定是有话,恐怕自己在座不便说,只喝了一盏茶便要告辞离去。
“这有什么的。”
晏成君笑着留住他,又斟满了一杯茶递去。师尹无奈,只得依他坐下。
二月初二是佛公子的生日。晏成君亲自来见太史侯,请他那天到自己家做客。家族之间的往来,有事自然会送请柬到府上。可身份贵重的客人,或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往往还是要亲自相请才是。
“不是向来不做寿的吗?”
想起往年的惯例,太史侯和师尹心中都不免有些意外。
晏成君无奈地笑了笑。本来不想的。只是龙首一定要这样,说整寿的生日不能随便过,连钱都从要内廷府库出。话说都到这份上了,倘若不办一下,倒有些过意不去。
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许会当成是炫耀吧。只不过在座的两人都知道:二月初一是安成君的忌日。哪有在自己兄弟的忌期里做寿的?安成君去世以后,佛公子再没让人庆祝过自己的生日。
晏成君还在年幼的时候,每到这一天,佛公子便换上白衣素服,带他往安成君的墓上拜祭。长大以后,也知道佛公子不肯庆生的缘故。虽然不做寿,可每到初二的这天,晏成君都会亲自动手,给佛公子煮碗寿面。
龙首既是这样说,不依是不成了。只是不晓得该如何庆祝。依着佛公子的身份,整寿生日,在宫里摆宴也是应该的。
刀龙家的南冕亲王,每逢寿宴都要在宫中摆上。银蟒家的权势恩宠有何不及?只是佛公子向来谦退,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张扬太过。
龙首好热闹,原想在宫中替他摆起来的。可转念又想,在宫中贺寿礼数必多,倒不如在自己家中跟亲朋好友一道还玩得尽兴。佛公子的意思也是这样,倘若非办不可,就在自己家中热闹一下算了。会亲会友方便不说,还省得给龙首添麻烦。
说到底,还是不想办得太过风光热闹吧。心里有忌讳的事情,眼见风光热闹的情景,反倒容易生出些悲感的情绪。无论怎样安排,四贵家族的家主必定都会出面致贺。晚辈和年轻人更该借此机会热闹一下,只当这是吃喝玩乐的一天,请来多少朋友都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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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的朋友实在是多。军中有交情的就不用说了,少请上谁,过后都得捶他一顿。学海这边的同学也请了,总是武职的居多,和同袍战友没什么两样。可不管请了多少人,只有太史侯必须他亲自请到。被“顺便”请上的师尹毫不在意,倒是晏成君,好像是觉得薄待了他,笑得颇有些过意不去。
“无衣也来吧。听说你爱用竹叶上的露水沏茶,到时候一定预备。”
师尹微然而笑。几年没见晏成君,还是这么一副体贴得像是多情的性子。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刚刚回到白狐家,跟着家里人到晏成君家做客的时候。因为不晓得吃东西的规矩,当时竟把沾手指的白梅醋汁喝了下去。在座的都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彼此互递眼光相视而笑。白狐家一起过来的堂兄弟们,窃窃地几乎笑出声来。那场面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尴尬。
当时心里生气,过后又觉无奈。这些细琐的规矩,就算事先请教也没人告诉他,为的就是要看他当众出丑的样子。闲言碎语之间,只见那些人满眼不屑地轻笑着,彼此搭腔接语,含沙射影地说他,只怕是没有家教才会这么不知礼数。晏成君待客席上,见此光景,便端起自己手边那盏白梅醋汁,理所当然地喝了。有他这样做,连笑他的人也觉得讪讪的,这才把一篇闲话翻了过去。
时隔多年,师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件事。他虽然喜怒都不形于色,内里的心性却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晏成君为人仗义,出手帮他,只是因为看不得他受人欺负。只看他率性而行的样子,便知道不是有意为之才做出来的。想必是真心待人,才能替人着想到这个地步。难得他身为武将,心思却如此之细。只不过,谁要是把他这份细心当成多情,倒要难免心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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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贺寿的那天,师尹和白狐家的公子们一道,来到银蟒家的府上。
往来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比着佛公子的身份,也只有这样的热闹和排场才能配上。人来的太多,南苑的上厅里摆不下,便把北苑住处的厅堂收拾起来,招待年轻人聚会玩乐。师尹随着白狐家的众位公子一道进门的时候,正好遇见晏成君站在那里招呼刚来朋友。
车停在府上南门之外,穿过几层院落来到上厅,喝了好一会儿的茶,这才轮到佛公子跟前拜见。晏成君这天很忙,招呼自己的朋友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帮忙招待各家的外客。时辰尚早,好在各家的家主还都没有到,故而还有时间抽出来,单独跟师尹说句话。
“无衣。”
白狐家的嫡出公子们都在。晏成君一一应酬过那些人,这才来到师尹跟前,笑着打了招呼。
“我预备好茶了。”
师尹略笑着点点头。只觉得那两句话的工夫里,从背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好像火烤针扎似的,叫人浑身不自在。当着那些人面前,也不必多说什么。想必晏成君也留意到了,这和他说笑了这两句,便再没有对他表示出特别的亲切。
剑灵引路在前,将众人带到一处布置清爽的花厅。近水亭台,将四面的格门拉开,只将青朽叶色的竹帘垂下一半,远目之中的水光天色,有如清茶一般,令人心神为之一静。
年下上宫的时候,因为有龙首的指名,白狐家的这些人也不便表现的太过妒恨。眼是红透了的,可哪怕心里存着十倍的恶毒,话到口边,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冷嘲热讽几句。想必还是太过年轻的缘故,纵有聪明却沉不住气。难怪大宗师宁可让他理家,也不把钥匙交在那些正室公子的手上。
侍候人捧上茶来。茶盏是众人一色,只是煎茶的水稍稍有些不一样。晏成君先前请他的时候,提起说用竹叶上的露水沏茶。闻此茶香果然丝毫不错。端起茶盏的时候,��光中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银蟒家的晚辈在座陪客,刀灵剑灵往来侍候。人又不熟,况且有那些正室出身的公子们在,眼光全都互相盯着。师尹乐得清闲,端起茶盏来,只向风景坐着,也不理睬那些客套的谈话。
早春消寒,梅花已经悄然落了。湖边的垂柳亭亭伫立着,笼着薄薄淡绿的轻烟,映得湖水波光也泛起幽然的春意。不知何处响起的筝声,隔水飘来,随风散漫。只觉得人在画中,一时竟忘却了还有许多世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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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跟晏澄如挺熟的。有没有这回事?”
耳边响起一个轻浮而尖锐的声音。师尹回头看去,原来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凉守宫,特别有些矜持地发了话。
白狐家的公子当中,所有正室庶出的加起来,只有这位面相可笑的凉守宫最叫大宗师嫌弃。不过,自从有他这外面捡回来的野种陪衬起来,就连凉守宫也自得意满,好像一夜之间也变得高贵了。
师尹回头看他,面色温和地略笑了笑,却没答话。凉守宫见他不甚理睬的样子,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客座首位上的西宫发了话。
“我听说,他们在学海混得可熟了。”
刚才进门的时候,师尹虽然没显得用心,却听到了他两人的谈话。凉守宫问西宫,有没有听说晏成君单独请师尹的事。西宫只随意应了一声,“不知道”。
西宫的脸上很淡。像他这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旁人很难猜中他的心思。大宗师很信任他,原想送他到龙首身边侍候。只是因为龙首钦点了师尹的缘故,入宫参上的名分没能落在他身上。
“这下好了。往后进了宫,你们天天都能见面了。”
凉守宫转向师尹,目光讥讽地笑了笑。师尹略看一眼西宫,只见他垂着目光端着茶盏,正轻轻地吹开袅袅的水烟气。
“你说的是。将来同仕宫中,龙首跟前肯定是要经常见面的。”
师尹和缓低沉的声音,淡笑着应了一句。
西宫喝着茶。仿佛是觉察到指甲上有个地方没磨平似的,右手轻轻地放下茶杯盖子来,拇指碰着中指的指尖,留神看了一下。
“见面是肯定见的。只是他的身份高,如你一般,也就只能在跟前拜见一下。”
凉守宫阴阳怪气地念了一声,末了高冷地笑了笑。语调和声音都挺有贵妃的气派,只是配上这张脸,怎么都让人有点想笑。
“你说的是。想必是要拜见的。”
师尹淡笑着应了一声,转向旁边,继续欣赏湖上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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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在上厅陪客。从侍候人的口中,听说师尹被他自家兄弟泼茶的事。
这可是大大的意外。虽然也知道白狐家的公子之间有不和,可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这可不是自家,多少得顾及些做客的体面才是。好在有身边的侍候人拦着,虽说动了手却也没有吵开,故而不曾惹出什么动静。
佛公子的寿辰。满堂贵客,如此状况自然不便声张。况且他们自家兄弟吵,外人也不便多管闲事。师尹的半边衣袖被茶水泼湿,眼看就要上堂拜见了,不能不赶紧去换一身衣裳。晏成君吩咐人过去瞧瞧,倘若需要什么,就让他身边的人帮忙照应。
出门做客,自然有跟着的人照管衣物。谁知包裹里的衣物也不知怎的被人染污,满幅衣襟都是墨迹,比起那身茶水泼湿的那身更加不能看。晏成君的身量颇高。他所有的衣物都是浅白颜色,换上身一定会引人注目。还好太史侯已经跟着邪儒宗到了,他所有的衣物都是深色,说不定能跟师尹的那身替换。
“没有太亮的颜色。只有这件和紫色最近了。”
太史侯让人取来替换的衣物。他的身量和师尹差不多,穿上正合适。
“我拿去给他吧。免得他见了你,更觉得不好意思。”
太史侯点点头。难为师尹,处在这样的兄弟之间,真是不容易。
白狐家的事,太史侯略有风闻,却未知详尽。听说师尹是大宗师从远房当中认养过来的。打从他来到这家,那些正出庶出的兄弟们一天都没有消停过。
都是一家人了,何必互相为难呢?说到底还是为了争家产的缘故。白狐家聚敛出名,个个贪财得要命。连亲兄弟之间都眼红得互不相让,别说一个外来人,纵有家财万贯,被分走了一个钱都恨不得把你给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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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尹在晏成君的住处,和碧血长风笑着闲聊,颇显得若无其事。
凉守宫无事生非地泼了他。师尹没说什么。只这一点涵养气度,就比人显得有身份。
身上披着的外衣是晏成君的,没有熏过香,只有一点淡而清爽的味道。师尹特别精通调香之道,说出几样香草的名字,打开衣箱里的那些荷包里一瞧,果然分毫不差。
侍候人随在晏成君身后,捧上一只雕镂的木质衣箱,请师尹替换。师尹笑着谢过。一看做工和质地就是青猫家的。太史侯来了。想到自己这般尴尬的境遇不免让他知道,师尹心中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一下。
服侍晏成君的剑灵亲手捧了衣箱,陪师尹到帘内更换。晏成君在外面等着,不知哪里来的细腻之香,让人心神恍惚了一下。
哪里来的香气呢。
晏成君心中颇有些意外。找了半天,才发现是师尹披过的那件衣裳。
真是好香啊。
正思忖着,耳边听见帘内深处,有人低声轻笑。
香气萦绕在鼻端,惹得他蓦地脸红了一下。耳旁那声音如烟笼又如烟散,朦胧的烟影中,竟让人想入非非地失神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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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
上厅里坐满了宾客。通往正堂的格门大开,以垂帘相隔,专为招待四贵家族的家主之用。刀龙家的亲王称病没来,只派王府的长史官代为出面送来礼物。这样也好了。以亲王那尊贵的身份,倘若来了还得招待在上位就座,倒是不来还让人觉得方便些。
少了个看不顺眼的人,这场寿宴办得还算叫人称心愉快。佛公子身居主位,两旁为白狐家和青猫家两位家主设座。刀龙家的那位长史官连台面也没上,随他几品官职的,打发到外面招呼就是。
佛公子看不惯刀龙家,这是谁都知道的。两家交锋多年恩怨无数。佛公子和亲王三观不合又都个性强硬,遇事没少掐。刀龙家的亲王是龙首的兄弟。佛公子瞧不上他,从来也不拿他当亲王恭敬。亲王自重身份,碍着龙首的关系在,面上只显得毫不在意,其实心里却非常不满此事。
龙首偏袒银蟒家,特别宠爱佛公子,这是他身为亲王也无可奈何的。内家宗室与外家贵戚,说到底都是龙首的亲眷。倘若为这事向龙首发怨言,实在有失亲王的身份。亲王有性情宽厚的名声,轻易也不和谁计较。可他毕竟是龙首的兄弟,如此贵重的身份却被人藐视,心里哪能容忍呢。银蟒家和刀龙家都握着兵权,彼此竞争激烈。身在在上位的,纵使面和心不合,当着龙首跟前却还能以礼相待。底下的人才不管这套,只要互相撞上,言语不和就动刀。
跟银蟒家针锋相对的刀龙家,与白狐家深有亲眷。白狐家的家主大宗师烟宫,当年与佛公子同侍龙首身旁,虽然脾气性格也不是一路的,交情却要好很多。大宗师是个生意人,讲究看人的眼光和交人的手腕,打量谁都有能够利用之处,绝少与人正面冲突。佛公子虽然是个不好惹的家伙,可武将的性格粗糙,远没商人那么精通算计。他人可不笨,也不是看不出对方在使手腕,可要没触到他的底线就全都放过了。大宗师也曾说过,佛公子虽然性情暴烈,可很多事上却比不动声色的邪儒宗好说话。
邪儒宗是城府深沉之人。佛公子跟他相交多年了,到底也没摸清他的脾气。按说两人的性情截然不同,教养和经历更不能相提并论,谁知两人竟能成为好友,而且还是莫逆之交。邪儒宗为人刚愎自负。他所决定的事情,不容他人质疑半句。唯有性情直率的佛公子敢跟他硬碰,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当面就和他呛声。邪儒宗是隐忍之人,心思深不可测,有谁得罪了他绝对会死得难看。佛公子直言冒犯他,他竟然也毫不介意。毕竟还是个深明事理的家伙。佛公子真心为他好才说这话,话又说得没错,他自然要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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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家的公子们已在外面的上厅里就座了。师尹随在晏成君身后,目光放眼望去,只见那些人好像是有心安排,故意没给他留下座位。晏成君也看出来,便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拉着师尹往正堂上走去。如此引人注目的动作,惹得白狐家的那些人面面相觑,心中对无衣师尹又多恨上几分。
晏成君在靠近垂帘的地方落座。师尹坐在他身旁,与他一道斟酒待客。如此设座,虽然主客不甚分明,以晚辈侍奉尊长的礼数,倒也说得过去。佛公子心情高兴。他就喜欢看见年轻人坐在一起,齐齐整整的有精神。师尹是白狐家的人,如此安排,难免会大宗师在意。可今日是佛公子的寿宴,只要他这做主人的高兴,凡事就都说得过去。
太史侯起身离座,捧了斟满的酒杯拜在跟前,为佛公子上寿。像这样大杯斟酒,又是太史侯亲自敬上,佛公子喝得自然开心。他真心喜欢太史侯,随手解了身上的玉佩赐给他,作为今日见面的留念。那枚玉佩是很多人都见过的,因为是龙首所赐,佛公子长年带着,从来不离身。太史侯就要入宫参上了。佛公子以此玉佩赠他,除了特别的看重之外,想必也有几分物归原主之意。他已经辞宫告退多年了,可心却还一直都还在龙首身上。
在座的晚辈陆续起身,向佛公子敬酒拜上。所赐下的礼物都是事先预备的,名贵自不必说,只是没有给太史侯的那般贵重。银蟒家世代奉公,代代家主身上都有龙首钦赐之物,临终之时都以此作为陪葬。像这样贵重而有纪念的东西,以此送人,分量实在是很重。
“阿辰是我从小看大的。如今他要到龙首身边去了,就把这个送他,权当是份心意。”
这礼物太贵重,太史侯不敢收,还是邪儒宗点头才终于收下。晏成君与太史侯年岁仿佛,将来也是要入宫参上的。两人原是好友交情深厚,将来同在龙首身边,也能互相扶持照应。
摆宴庆生是出于龙首之意。安成君的忌期刚过,佛公子其实并没有心情热闹,原打算礼貌地请来一些人,用勉强过得去的排场,随便应景一下。可事情若是办得不尽心,在龙首跟前说不过去。龙首赐钱,差不多都被他施舍出去了。他原不信佛的,只是看在安成君的份上做做好事,好叫心中稍得些安慰。
“你也掏两个钱,别就这么白吃白喝的。”
佛公子提起施舍出钱事来,特别好意思地向邪儒宗伸手讨要。
他跟邪儒宗不见外。邪儒宗在外人眼里是铁板是冰山,在他眼里却跟亲哥们似的。
“有你这么厚的脸皮吗。酒菜这么寒酸,还跟客人伸手要钱。好意思。”
邪儒宗冷冷地哼了一声,随手将一枚龙纹的扳指丢在托盘上。那扳指是墨玉的,古朴凝重的样式,一望而知是贵重之物。太史侯笑着随着他,也将手上的白玉扳指放了上去。
“就跟你要了。你还敢不给是怎么着?”
佛公子目光带笑地看着邪儒宗,瞧他摆在托盘里的东西,更加得意地笑了一下。
枫岫高高兴兴地放了一把宝石在托盘上。他随身所带的荷包里,装了好些漂亮的宝石,都是用来玩抓石子的玩具。他从小生得富贵,只在乎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才不在乎值钱什么的。能拿他喜欢的东西做些好事,他心里再愿意不过。
大宗师拈了一张纸条,指尖蘸着红酒画了个花押,轻轻放在托盘上。白狐家生意遍地,只凭这张字据便可到任何一家银号兑钱,想兑出多少钱都随尊便。大宗师为人算计,可不会白白出手阔绰。眼下卖佛公子这个人情,究竟有何用意,还得到将来才能知道。
“多谢。”
佛公子大方收下了。明明晓得对方是算计之心,也坦然无所谓。
大宗师轻然而笑。那典雅精致的容貌,不笑的时候冰冷阴测。只一淡笑起来,眉眼之间便立刻生出无比的风情韵致。
难怪会让龙首青眼相看。别管心地多黑,只这浅淡一笑的风情,委实能惑到人心深处。
白狐家的人多有媚骨,可眼前这些正出庶出的公子们,却没有一人继承了大宗师的姿色。或许传言属实,早在入宫之前,大宗师便已经净身自处。可如此说来,那些正出庶出的公子们究竟是何人所出,又实在耐人寻味。
早在入宫侍奉以前,大宗师就已为刀龙亲王生下千宫和雨宫两个儿子。只为进宫侍奉的缘故,大宗师非但自宫,还为两个孩子也行了宫礼。手段如此之残,叫人想不佩服他的决心都做不到。白狐家在大宗师这一脉上,注定是要绝后了。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龙首才如此纵容他,以至于退宫之后多年,又为刀龙家亲王生下了眼前的这个孩子。
侧坐在大宗师身边的少年,一身华美艳丽的红衣,将素来以华美装束出名的西宫也比得黯然失色。只瞧大宗师看他的眼神,就知他对这掌上明珠的丹宫有多宠爱。可惜这孩子天生一副冷漠的眼神,被眼角上为钻石装饰的血泪衬托着,不像得宠之人,却像是有着无限深重的怨恨。
如此阴阴柔美的精致姿容,想必也已经行过宫礼了吧?眼见自己的亲生之子,一个个被生身之人如此对待,真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南冕亲王心中作何感受。寻思此处,佛公子心中不由得冷冷地笑了下。
果然没有继承人了吗?白狐媚骨倾城,果真断送在这一代上,实在可惜了。
佛公子约略笑着,目光向坐在垂帘近处的师尹身上望去。模样是相差太多了,可那浅浅一��中魅惑人心的感觉,竟然如此地相似。
或许是男人的天性吧。当年同侍宫中,眼前一晃过那种浅笑的神情,就忍不住地想欺上去,把这无比精致的人压在身下狠狠地蹂躏。平生所见,竟没有一个人能像古陵逝烟的那样,一眼勾魂地让人癫狂错乱。想必是这个缘故,才不止一次地容忍他近身利用。仿佛明知是罗网之局,却也心甘情愿地在毒药中醉倒下去。
年轻的时候与邪儒宗闲聊,提起古陵逝烟,不免多有感叹。凭心而论,如此绝色妖美之人,有谁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们这些人倒是迷离颠倒了。与古陵逝烟镇日相对的龙首,那种从容淡定的气派,却简直叫人动魄惊心。倘若儒门天下握在自己手上,说不定只要古陵逝烟淡然一笑,就能拱手奉送给他。所谓“一式留神”的真意啊……佛公子漫然地想起这些,抿着酒杯,心中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
如此妖孽,倒不如送去儒门之外。弃天帝算什么?佛首又算什么?只随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山崩地裂水倒流,想要倾国倾城还不是垂手之间。不过话说回来,如此一人,谁又能舍得把他送出去?明知道是个没有心的家伙……可被美艳的目光一照,立刻便觉得只要得他的身子就够了,何必在乎他有没有心?
龙首对刀龙亲王真是有忍耐啊,不但任由他两人的私情,还任由他为亲王生下了孩子。好在那妖孽的烟宫,虽然重利而无情,却也知道为人行事的分寸。真正触怒了龙首,杀了他再灭了白狐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只是不知道那一刀斩下之后,捧着那颗绝美的头颅,心中会不会生出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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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
晏成君回过神来,见佛公子好整以暇地看他,目光里意味深长地笑着。想起自己方才不觉之中,竟然为想着师尹的事情出神,不由得难为情地笑了笑。
师尹并不艳丽。人还年轻,几分媚骨天成,被温温润润的气质遮掩着,朦胧得仿佛灯影似的,晃在眼前,让人捉摸不定。
佛公子没说什么,只是点头会意地笑了笑。一只年轻漂亮的小狐狸晃在跟前,谁能不多看几眼?白狐家艳骨倾城,惑人妖媚。连龙首都被烟宫迷住,何况晏成君少不经事,哪里禁得住那流光婉转的一颦一笑?
人总是温和带笑的。明明没有艳丽的光,只是身影从面前经过的时候,袅袅余音似的飘着香气。人还年轻,不曾经历过,如何晓得勾魂的事。佛公子意味深长地淡笑。眼见晏成君望着不觉出神,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初见烟宫的时候。
大宗师善于制香调香。焉知那袅袅的炉香是不是勾魂夺魄的所在?师尹也善调香。那香说不出名也道不出色,只如光似影地飘过来,行行漾漾之中,不觉中让人忘了身在何处。
浅笑,轻言,目光微动。简直形容不出,那如玉温润的外表下,究竟是怎样一股子惊心动魄的迷人劲儿。
晚来睡在帐中,出人意料地心情缭乱。浮想联翩的光景,仿佛有个迷离的影子在眼前虚浮地晃着,想要亲近却不能够。梦后回想起来,这才醒悟出是外衣上沾染的陌生香气。
外衣就在寝台旁边挂着,影影绰绰的香气,想仔细去闻却又淡如不见了。或许只是心意乱了吧。倘恍迷离的鬓影衣香,心里一时禁不住地浮想起来,忽然生出些难以为情的意思。
手指摩挲着外衣,晏成君不觉无奈地笑了下。
有生以来,还从没跟任何人亲近过。心无杂念的人,也从来没有梦见过那样的事。
好不勾魂的香气啊。眼前身边的时候都不觉得,唯独人影散去的时候,才迷茫之中怅然失落。
到底是香,还是人呢?总有一样是迷人的东西,只轻轻一勾,便惹得人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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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晏成君每次见到佛公子,都觉得不好意思。佛公子却无所谓。老实说吧,比起当年自己见到烟宫,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晏成君这偶尔失神的症候可算是轻的。
“阿辰整天跟师尹见面,就那么无所谓?”
想到整天和师尹见面的太史侯,心里忍不住地佩服了一下。
佛公子笑而无话。
青猫家的人是出名了的冷淡。上到邪儒宗,下到太史侯,只不知枫岫将来会怎样。
“我喜欢小辞。你们几个谁有本事,将来就把给我接过来吧。”
在座年轻人,都是银蟒家数着的后生晚辈。也不知佛公子这话是不是当真的,引得大家伙都面面相觑。
与青猫家联姻,那可是非同小可之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暗自掂量着。唯独意琦行,只当和自己全然无关,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
左右的人都在瞧他。目光会聚之处,连意琦行自己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
意琦行给两边的人莫名瞧着,又见坐在上位的佛公子也在笑着看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怎么了嘛?突然就奇奇怪怪的……
意琦行心里直纳闷。近旁的人附在他耳旁低声告诉一句。意琦行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脸上那叫一个不好意思。
“瞧我干嘛?我还没行过纳剑之礼呢。要娶亲也得是你们先上。”
满座皆笑。晏成君也忍不住笑。他也看出来了,佛公子虽然是玩笑的口气说这话,只怕心里却是认真的。
青猫家的事向来是邪儒宗做主的。太史侯凡事都依顺兄长。枫岫尚在年幼,眼见虽然没太史侯那么乖,可论到终身只怕还得听从邪儒宗的打算。邪儒宗眼界颇高,虽然与佛公子交情深厚,却未必将世袭武职的银蟒家视为良配。太史侯是入宫侍奉了,想必枫岫将来……
“我看未必。既说要顺从兄长之命,那阿辰就不是他哥哥?”
话说的也对。邪儒宗是枫岫兄长,太史侯同样也是。太史侯宠着枫岫,只要枫岫不喜欢,就算邪儒宗他会顶着干。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轻笑。事情可别光看表面。阿辰的性子是挺和顺,可真要倔强起来,就是邪儒宗也拿他没法子。
太史侯向来顺从邪儒宗,从来也不违逆他的意思。这可不是他毫无主见之故,只是太过看重兄弟情分,凡事隐忍着,宁可自己委屈些。邪儒宗性情冷峻,就算感情至深,也绝少说出一句关心的话。但他心里的的确确在意太史侯,也确实疼爱枫岫。枫岫是太史侯亲手养大的。委屈了枫岫让太史侯伤心,他就是再冷再硬的心肠,也会过意不去。
“那不是有戏了?”
晏成君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你以为呢?”佛公子得意地笑了笑。
邪儒宗为人冷酷强硬,难得在太史侯的跟前,竟然也会流露出少许温情的样子。枫岫有太史侯宠着,就连邪儒宗都不敢管教。只瞧枫岫那得意自在的样子就知道谁输谁赢了。外人只看面上,只看到太史侯处处都被邪儒宗压制,殊不知邪儒宗心里有多在意他。邪儒宗对谁也没像对太史侯那样,只是口里不说,面上也装作若无其事。可叹太史侯这一进宫,难免会叫他寂寞一阵。
这也是情理当中,无可奈何的。名分是兄弟,感情再深终究也有界限。就像自己从小养大在身边的阿彻……佛公子心中轻叹,一想到晏成君也要离开自己身边,虽然高兴,却也着实有些割舍不下。
不过是侍奉宫中,想见随时都能见到。况且龙首那么爱他,能得一心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不过内廷人多,执掌兵权更是引人注目。自己长年带兵在外,有什么事也未必顾得到,总得留下几个人帮帮他。
“让鹤龄跟你去吧。”佛公子一面说着,打从面前这些挑出几个人来,让晏成君带去。
少独行心思缜密,行事稳重。有他跟着,遇难办的事情也好有个商量。意琦行该好好念书,这回就不带他出去了。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武功也该晏成君亲自教起来,好把银蟒家的快剑传承下去。
这一走,说不得得好几年才能回来。想到将来再见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只怕一个个的又要长高了。
佛公子微然而笑。一盏琥珀色的浓酒端在指间,颇有滋味地一饮而尽。
随晏成君一道进宫的,都是银蟒家出挑的后辈。依照惯例,这些武职世家中挑选出的少年子弟,将来都会编入内廷羽林侍卫,在龙首身边扈从侍奉。
“都交给你了。都是一帮淘气的货。但凡有你小时候三分懂事,我也不愁了。”
晏成君端着酒杯,笑着轻轻地抿了一下。
他小时候哪里懂事呢。当年被佛公子带到宫中,随他在内廷值宿。御廷卫的出身多是宗室子弟,眼高过顶,气焰骄横又嚣张。明知是身在内廷宫规制度,可有时被他们惹得烦了,也会忍无可忍地回敬过去。龙首不曾罚过他。倒是佛公子,手不留情,每回犯了规矩都会狠狠地痛揍他一顿。
少年人聚在一起的地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也是寻常事。龙首并不见怪,又见他被佛公子揍得惨兮兮的,好不心疼他。少年人心性叛逆,以为自己没错:明明是对方惹上来的,已经被欺负到头上,难道还得忍气吞声。佛公子处事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别人家孩子的错问也不问,连银蟒家别的孩子都能饶过,唯独下狠手打他。他以为佛公子如此待他,都是因为别的缘故。在宫里听说传言,说他是魔龙殿那边邪天御武的儿子。邪天御武把安成君祸害成那样,难怪佛公子心中怀恨,动起手来就往死里打他。
他压根儿不是银蟒家的孩子,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心生绝望。幸亏龙首觉察到了,非但没有责怪他,还好言安慰他道:你是安成君生的,怎么不是银蟒家的孩子。你虽不是阿纯亲生,他却把你当成亲生看待。管教是亲生儿女当受的,哪有儿子不被父亲管教?你若不受管教,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真心疼你才管教的,你岂能因为他责罚你两下就轻易灰心?
佛公子上了年岁,在家中教训晚辈的时候,总是拿他当榜样。阿彻小时候那么懂事,你们怎么就都这样,就不能学学他?其实他哪里那么懂事。这是佛公子的心罢了,只记得他懂事的时候,却把他不懂事的那些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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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一
天气回暖得早。时令只不过才二月开春,却好像连繁花三月都在眼前了似的。
桃花该开了吧。想起那满眼粉白如云的桃花,太史侯心中不由得神往了一阵。
雕镂的木窗开着半扇。风吹进来,触在手背上,泛起稍稍的凉意。
窗外有早莺声了,虽然不在眼前,却丝丝袅袅地萦在耳畔。花一点点地开,水一点点地绿。几时推窗,不觉已是满园春色。
枫岫坐在楼廊上。听见头顶开窗的声音,回头望了一下。
身边地上散满了花草,不晓得从哪里采来的,满满地装了一个篮子。
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图鉴。每一页上的花草都是用彩色画出来的。名字写在旁边,底下有说明,诗句,还有许许多多的典故。虽然是辞典样的厚书,可连小孩子看起来也会觉得非常有趣。
太史侯来到他身旁坐下,手指翻着书,目光里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
纸页还很白皙,想必当初做这书的时候就打算长久保存着,故而用了这么好的纸,轻轻薄薄的却不透亮,这么厚的一本书竟然没有多重。
重了就搬不动了,毕竟小孩子的手能有多少力气。诗经里的,楚辞里的,一样样地用工笔画下来,不知花了多少个晚上。
想起自己那年过生日的时候,从邪儒宗手里得到这部书,不知有多开心的样子。
枫岫回过头,瞧见太史侯微微湿润的目光,不由得心中诧异。
“你怎么了?”
枫岫跪起身,搂着太史侯,伸手轻轻地摸在他脸上。
“没事。”
明知道在家的日子没多久了,也明知道就在对面的书房,可说什么也不想去见。
“他说让我跟你去。已经和龙首说了。只不过眼下不能,要等你在宫中住些日子。”
“几时说的?”
太史侯略抬起目光,听起来好像还有些不敢相信。
“昨天晚上。他昨天不是到宫里去了么。”
太史侯抱歉似的略笑了下。这两天他心情不好,一到晚上就早早地睡下了,连邪儒宗几时回来的都不知道。
“回来挺晚的了。我说你睡着了,他就只叫我过去,说了这话。”
虽然也知道邪儒宗去见龙首的事,只是心中不快,故而并没放在心上。
学海的授课已被减到半天,让他有时间处理个人私事。但入宫的事情自有邪儒宗安排处置,就连家务也无需照料。如此轻闲起来,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这回好在一起了。”枫岫搂着他,得意地笑了笑。
太史侯也淡淡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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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箱摆在桌上。古远幽静的墨香飘散出来,令人心中静谧。
精雕细刻的黑檀木箱。木质光滑如玉镜,丝丝游动的黑色木纹若隐若现,仿佛静沉在潭水中一般,深远宁静。
古墨盛在箱中。开箱刹那间,香气无处不在,轻盈飘逸,令人身心寂静。名墨分量极沉,质地有如金属一般坚硬。墨身泛起异色的浮光,只看那墨光的颜色,便知是用特别的方法熏制。
古墨内含名香,年份愈久异香愈浓,色泽光艳也更加显得华贵。那孔雀蓝色的,是用靛草捣汁浸染灯芯,点火熏松烟,墨凝蓝烟而成。朱色是用紫草浸染灯芯。此外还有岩灰色的,色泽钢亮,因墨中含有铁质,落纸浓深千年不变。金香墨光泛澄黄,以其内含金质,故而分量比其他更重。
家藏��名墨,从先祖辈上流传下来,如今所剩的已经不多了。不过青猫家擅长制墨,墨法相传,代代都会制出新的样式。太史侯出生的那年,家中也如酿酒的风俗一般制下墨来,存到如今也有了不少年月。
“留着传给自己的晚辈吧。”
邪儒宗淡淡地吩咐道。
墨都是隔代传的。眼前的这些都是先祖辈的珍贵之物,如今却尽数传给他,不免令人惶恐之至。
“小辞不爱写字。将来另有东西给他。这些你都拿着吧。”
房中摆满了书箱。一一看来,内中所盛,皆是世所珍传的的墨宝真迹。昔年株林广览上名动天下的兰若经,原以为真迹早已毁于战火,没想到至今还存留在世上。
“世风浅薄,万事不及先代。唯独书法之道上,却是古今之人各有其是。我年轻的时候热衷于这些,所结交之人,十之八九都是借着笔墨相识的。……”
太史侯和邪儒宗年岁相差太多,所能记起的,一直都是他严肃兄长的样子。至于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只言片语的听说一些,但也都是佛公子的随口说笑不足为信。曾闻有人替邪儒宗批命,说他原本命里很带桃花,因为遇上一个人,全都断去了。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总之印象里的邪儒宗,从来都不曾与人谈情说爱。
“今上龙首,文武之道无所不备。只是华丽张扬,过于潇洒,未免有失含蓄深沉的韵致。”
如此品论龙首,以臣下身份未免失礼,但就其所论之言,确有其中肯之处。
“亲王的书法倒是深沉,只是怨色如此之深,实在有失豁达气度。至于他家的两位公子,一味冠冕堂皇,锋芒毕露,连笔法都不端正,更显矫揉造作。”
弦外之音,颇有些讥讽的意味。
“烟宫的笔力柔弱,深得秀丽之趣。他草体写得好,婉转缠绵,颇能引人怜爱。至于他家那个年轻的孩子,看起来是挺温润的,可骨子里却有一股杀伐之气。”
提起师尹这话,虽是淡淡的,却触得人心头一动。
“纯如不知书,提笔如握刀,简直跟划的一样。”
太史侯忍不住笑了下。这可是他好几天来头一次露出笑脸的模样。
“虽如此,然则铁画银钩,自有一股英豪气派。”
可见还是颇为欣赏的。
“澄如潇洒有文气,可笔力之温柔,却又不像是武将家风了。或许像安陵君吧。他的字倒是有几分贵气的。……”
银蟒家的晚辈都随佛公子的脾气。书是不求甚解地读着,更不讲究学书练字。唯一有些例外的是少独行,将书道融于刀法之中,字如流水之畔草苇乱生,又如怪石嶙峋之状,一反优美华丽的格调,冷峻清奇之风令人称叹。
枫岫坐在一旁静听着。原以为不关己事的闲聊,谁知邪儒宗再一开口,却冷不防地说到了他身上。
“只有练刀法的那一个还能看。我看将来小辞就跟他好了。”
别说太史侯,就连枫岫也听出是在拿他在取笑,脸气得微红,只瞪着邪儒宗不说话。
“看什么。打发阿辰进了宫,就把你送到他家去。”
邪儒宗目光看着他冷冷笑着。太史侯也忍不住笑。枫岫站起身来,拉着太史侯的手使劲晃。
“你看他!你还在呢他就开始欺负我了!”
太史侯笑着搂过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不喜欢他?我看他陪你坐着的时候,还算合得来啊。”
“你也气我。”枫岫半恼地笑着,攥着手在太史侯肩头轻轻捶了几下。
“谁跟他合得来啊。连话都说不上来,笨死了。”
“谁有你聪明。”
邪儒宗冷冷笑着,落在枫岫身上的目光,分明尽是宠溺。
他喜欢聪明人。越是薄利如刀锋,越能勾起他的兴趣。只不过能触动他心的,却不只在聪明之上。
烟宫自然算是聪明人了。心如墨染一样的黑,作为切磋的对手无妨,沾手上身却觉得污秽。
人一旦聪明起来,天性未免就要薄了。聪明也不尽是好事,祸害别人事小,只怕到头来难免为自己招致不幸。
天性厚重如太史侯,与其去打磨出光亮,倒不如任其返璞归真,还来得纯粹。
唉,且随他聪明去吧。
眼里看着枫岫,心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人华丽无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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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午睡去了。太史侯看着满眼的书箱,心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要预备送走了吗?明知日子近了,却不愿想,只怕越想越觉得心乱。
也该收拾起用惯的东西了,可每一样拿起来,都觉得沉甸甸的。
住了这么多年的家。每一样东西,都好像生了根似的,拔起来就觉得痛。
走惯了的楼廊,看惯了的灯火,听惯了窗外的雨雪声。……
这些都只能留下。人还未离开,心中便已是说不出的想念。
“你也真是的。”
身后传来邪儒宗的声音。太史侯抬眼望去,只见他手指翻着书,神情中微微冷笑。
“古板如是。一把年岁的人,连首艳情诗都不会做。”
太史侯心中诧异。目光重又落在他翻着书页的手,这才认出那书页里拣出的字纸来。
脸上登时显得有些不快。平日里很少作诗。信手涂两句,虽无一字不可见人,但总觉得是件很私密的事,从来不曾给人看。
诗言志。和文章不同。文章是写给人看的,可写诗这种事情,更多的时候还是写给自己看。
应景酬和的诗都有规矩,且往往都是敷衍而作。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时候,不但多了几分真心,也少了几分顾忌。
艳情的诗歌,从来不曾写过。只是邪儒宗说他古板,不像是责备他,倒好像有些讥讽的意味。
“那你是会的吗?写一个给我看看。”
邪儒宗略冷笑着,果然拾起一管笔来,递在他手上。
纸铺在眼前。明明雪白,灯光映下却泛起微微的浅黄色。
“写吧。”
邪儒宗冷淡一声吩咐道。太史侯提起笔来,约略一想,便在纸上写了一句。
练过字的人,手腕上都有几分力道。指上常按硬弦,日久天长,笔锋中自然带出几分铮然之势。
邪儒宗不禁皱眉。这又不是上万言书,笔锋那么硬,是要镇住谁还是怎样?
“字写软些。又不是叫你写策论。”
邪儒宗冷淡吩咐着,拿开那张纸,让太史侯把刚才那句重写一遍。
一遍,两遍……重写三四遍才罢。只是这样不住地打断,几乎忘了接下来要写什么。
就不能都写完再抄?非要这样频频打断。
也真够烦人的了……
太史侯面上耐着,心里却厌烦不住。
邪儒宗冷眼旁观,反反复复地让他写那一句话。灯光柔暗,映得笔墨微光潋滟。那字里行间缠绵的字句……太史侯好似不耐烦地微微皱眉,脸上却禁不住红了一下。
“嗯,这字还不错。”
邪儒宗语声淡淡。太史侯目光略侧过看他,只瞥了一眼又落回纸上。
邪儒宗坐在他身旁,一脸无动于衷,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样的人啊……太史侯心中恨恨地想着,满心厌烦着,百般无奈地写上了第二句。
字是已经柔起来了,配上诗里的意思,更显得赏心悦目。
想必是不错了。
邪儒宗只淡淡地看着,再没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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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写了八行,是古歌的样式。美则美矣,而未艳也。然则何如?
物哀则艳。少了那种悲切入骨的心情,纵有绮丽的文词,也不过是纸上之物。
只怕是为难人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叫一个平生不会相思的人,写什么艳情诗呢。
“真是会吗?可别强不知以为知。”
邪儒宗淡色的目光,灯火之中,微微晃动了一下。
“你会。那你写好了。”
太史侯淡淡地反问着,将笔递了过去。
邪儒宗轻然冷笑,提起笔来,将那八行里改了几个字。
哀婉感伤,古拙绮丽。文词华美,言情凄切。
到底是人情世故。不过改几个字,情味立刻就不同了。
“你可真是的。”
语声淡落。却仿佛滴落池面的雨水一般,夜色里轻轻漾动了一下。
“眼看就要入宫侍奉。什么都不懂得,如何过得日子。”
怪我吗?还不是你教的。
邪儒宗看淡着他。太史侯不耐烦了,仿佛只是不以为然一般,将目光看向别处。
“你也有些年岁了。连这也要人去教,莫不是资质太笨?”
太史侯默然无话。他晓得邪儒宗的怪脾气,什么话到他口里,都得要变个味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很窘迫了,可话到口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灯照在砚台上。墨色微然有光,盈盈晃动。
“照着写一遍吧。”
邪儒宗取过一张银丝勾连的笺纸来,放在面前桌上。
“写吧。”
“……”
太史侯心中厌透了。勉强拿起笔来,只向砚台上抿着笔尖,迟迟没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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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白的字纸散落在身边。久卧在近旁的黑猫站起身来,踩着纸声轻轻走过。
青猫卧在寝帐中,倦倦睡着。早春轻寒,夜里冷下来的时候,只见它不是守在茶炉边,便是在寝被之间安睡。
寝帐轻轻地动了下。青猫抬起眼帘,只略看了一眼,便又向暖暖的衾枕中偎了下去。
青猫并不都是纯黑色的。卧在寝帐里的猫,浅灰色背后略带黑纹,脖颈和腰腹却白如雪色。脚步停在近前的黑猫,遍体纯黑,如墨染光亮,即使在青猫家族中也非常罕见。
猫眼杏圆,琥珀色的幽光,灯影映着更显得出奇的漂亮。卧在被枕里的猫,眼光朦胧的看它,颇有些迷惘的神色。
猫身偎在枕边,纤长优雅的腰身在被枕中埋了一半。软缎似的毛泛着柔光,随着轻浅的呼吸柔缓起伏,微微浮动。
黑猫低下头来,在雪白柔软的颈侧间不住地舔舐着。卧在它身下的猫略抬起头,脸挨在对方颈侧边的时候,也轻轻地舔上一下。天冷的缘故吧,瞧它精神只是懒懒的。感到那黑猫挨身近前,任对方低头舔咬耳尖,也不回避。
心里很安静啊。卧在枕边的青猫忽而抬起头,凑近黑猫的鼻尖舔了一下。
黑猫微微地怔住,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青猫柔软的舌尖一下下地舔在脸上。
猫很都很爱干净的,每天花上好久的时间舔舐自己的毛,也喜欢与自己亲近的猫这样做。青猫原本伏卧着,不知几时侧过身来,变成了半躺着的姿势。雪白的腰腹映入眼中,柔软蓬松的毛,透出迷人的暖意。
猫都是爱暖的,越是柔暖的地方越是惹它亲近。黑猫伏卧下身,就近同伴温暖的身边卧了下去,只将猫身蜷着,尾稍在身边顺着,时不时轻轻地扫一下。
委在身下的青猫,柔软的舌尖,一下挨着一下地舔在它身上。黑猫眼半闭了。喉咙里发出舒适的低声,眼睛也眯了起来,倒叫人忘了它往日里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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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二
“诶,你睡着了吗?”
夜里睡不着,意琦行轻轻地捅了少独行两下。
一想到要进宫,意琦行心里就止不住地兴奋。跟晏成君进宫就不用再到学海上课。往后在内书堂读书,每隔半年到学海去考试。
都说内书堂的书比学海好念。只是白天有戍卫的任务,还得练武功。晚上还要念书要到半夜,也不知这一天里能睡上几个时辰。
往后就是有军职的人了。比不得在家的时候,无论是学里还是军中,都能有几分随意。可不管怎么难,能有正式军职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让年少的心充满了兴奋。
“诶,你往后不准再踢我了。”
少独行瞥他一眼,脸上淡淡的,分明没把他这话当一回事。
意琦行心里兴奋得睡不着觉,转过念头,忽然又想起晚饭时佛公子说过那的话。
难道真是要提亲?少独行早就行过了纳剑之礼,看来真是要给他娶亲了。
真是那么小的小孩吗?虽说世家联姻,订婚待年是常有的事。可要亲眼见到对方的孩子样,怎么都觉得不好意思。
人是蛮漂亮的。小美人坯,将来指不定生得多艳丽。想到少独行跟那艳丽的小美人成亲,意琦行心里忍不住地偷笑了下。
“你笑什么。”
躺在床上另一边的少独行,冷冷的声音忽然问道。
意琦行翻过身去,假装睡着,却又竖起耳朵想听他继续说什么。
“要娶也是你娶。关我什么事。”
“我?”意琦行猛地翻过身来,“我又没……”
“这不是明摆着。我跟他年岁差太多了。当然是你合适。”
“我又没……”
“你今年没,明年也没吗?他年岁那么小,等你行了纳剑之礼,娶过来不正合适。”
意琦行无话了。他觉得少独行说得有道理。难道佛公子真的是指着他说的?
“不会吧?……”
一想要到结婚,意琦行身上刷地��了一下。倒不是说结婚不好什么的,只是他一直都觉得结婚离自己远着。
晚上不冷也不热,可意琦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这可怎么办啊?想到要被推上去跟人结婚,他……他可是真闹心得够呛。
他开始想枫岫的模样。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他的长相。
见是见了好几面了。可从来没往婚事上想过,自然也没仔细看。
要是当真结婚,那他下回见面的时候可得好好看看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推了少独行一下。
“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谁怎么样?”
“他。小辞啊。”
“人精。”
“真的?!”
少独行没说话。没用“妖孽”两个字形容,已经够给枫岫面子的了。
“那他是不是特别聪明啊?就像他大哥?”
少独行寻思了一下,想把枫岫嵌进邪儒宗的形象里,没点想象力还真做不到。
那种柔柔软软的模样,腼腆笑着。一想到他里面会是个邪儒宗,就叫人忍不住地寒噤。
“怎么不像他二哥啊。我看他二哥倒是好脾气。”
太史侯么?……
想到枫岫像他,少独行心中不由得软了一下。
太史侯就要进宫。往后在宫里,会经常见到吧。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很容易想入非非的。沉稳也罢,不沉稳的也罢,想入非非的时候,那心情差不多都一样。
想象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正因为只是粗浅地了解对方,反倒更容易落入想象。越是离自己远的人,越是容易叫人迷恋。正因为没可能,反而更让人容易做梦。
目光远远地望着,未必会夹杂着绮念。他甚至无法想象有那个人近在身边的感受。似乎只有遥远眺望的距离才切合心境。
那不是现实里的一个人,不会同床共枕在身边,更不会贴心地说话。只要远远地看着,不需要让任何人知道。
“你想什么呢?”
少独行没说话。他简直能听见意琦行心里的偷笑,就像意琦行能感觉到他心里一定是在想什么。
“你喜欢谁?”
意琦行呆住了。不是他从没想过,而是少独行问得突然,叫他发怔。
“我……不知道啊。”
他是真不知道。或者说,所认识的这些人里,还没有谁让他有“喜欢”的感觉的。
“那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
意琦行笑了。这个他知道。他喜欢好看的。
话说回来,人还不是喜欢上谁就觉得谁好看?所以说,这简直就是废话。
“那小辞不就好看。”少独行冷冷淡淡道。
枫岫是好看。可意琦行如此细想才意识到,自己喜欢那种好看的人,并不是枫岫那样。
像什么样呢?心里一时形容不出来,却有个影子在晃。
人很高,很帅,刀锋里透出一股逼人的戾气,可眉眼弯弯的,却又会笑。
他想要什么呢?难道只是闭上眼睛,让那人亲他一下?
/
入内值宿的第一天,意琦行就被折腾得差点晕过去。
宫里的人太多,不单要认清楚官职身份,还要把每一张脸都对上名字。意琦行头天下午进宫,只认脸记人名就闹了个晕头转向。
也不是头一次来宫里了。以前怎么从来也没觉得这地方这么大!
意琦行白天被人领着到处走了一遍,但方向感这种东西,白天和夜晚完全不一样。天色一黑,到处只见灯火,几道门进出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北在哪儿了。
“跟着我走就是。”少独行压低了声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意琦行彻底转向了。他没想到大内里的地方会这么绕!看地图还觉得挺明白的,真正放下地图自己走,全不是那么回事。明知道不会有人在背后踹他,可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地差错。他以前没觉得自己是路痴啊?难道还真的是?
路是一定要走熟的,要到闭着眼都能摸清的地步。否则一旦打起来,不辨东南西北可就糟糕了。意琦行紧紧跟上少独行,不敢落后半步。就当是熟悉战场吧。可战场上危险虽多,却没有如此之多的规矩,而这些规矩又丝毫都不可以错。
夜路走了一晚上。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少独行领着他回到御所,路上正好看到上朝的时候的情景。
逢年过节,意琦行也曾随佛公子一道入朝参拜,只是身份所限从没进到过内里去,更不必说靠近御行近处。
御行从道中经过。意琦行行礼退避在路边。战甲在身不下拜,可目光低垂着。那低下的目光里,唯见月白宫灯的行行地在眼前经过,余者一无所见。
缥缈御香,在寒冷的清晨中随风飘散。泛白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洒在御行经过的甬道上。
熹微的晨光,自宫城的一端远远照上。远望中的儒门天下,华美之外更显出宏丽庄严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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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凑。最要紧的是值宿的时间。像他们这些刚刚入内的人,排班都不会在晚上。此外就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操练,因为曾在军中待过,故而对训练的科目非常熟悉。
晏成君还没有正式入内。不过,承奉龙首与和在内廷任职,本来就是不相重叠的两件事。提早熟悉起内廷的军务,过几年接替佛公子的时候,上手就能容易。佛公子带兵出镇的日期已定,眼下就有很多的事情需要筹划预备。晏成君进入内廷协理军务,也好让他能够专心。
少独行的军职较高,虽然晚上一道在内书堂念书,但白天所执行的军务完全不同。他也有巡视执勤的公务,但更多的时间还是要参加战略和战术讨论。至于意琦行,每日例行公务之外,还要跟晏成君修行剑术。虽然每天只多出一个时辰,可真正练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晏成君的剑法是速度一路的。剑身虽然轻些,可想要达到比旁人快出一倍的速度,却非得付出超乎寻常的努力。意琦行从前修行剑术,最多也就是手酸肩膀痛,如今却是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酸不痛的。白日里忍着面子不吭声,可一到晚上念书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都要垮掉了似的。不过,感觉自己剑速快起来的时候,毕竟还是很开心。
内书堂的功课比学海容易。在内书堂教书的都是宫里人,作风气度也跟学海的教授们大不一样。因为是内廷的身份,总隔着垂帘坐着。他们入宫多年养成的习惯,讲话声音很轻,一不小心就叫人睡了过去。至于内书堂里念书的学生,除了他们这些承奉武职的世家子弟,还有宗室的公子亲贵。有时还能碰见内廷的宫人,虽然身份都是从五位以下,毕竟令人感到新鲜。
宫人的出身不高,从五位以下没有上殿的资格,自然无缘在龙首跟前承奉。这些宫人的职分,和六庭馆出身的侍从女官不一样。*他们身为仆役,有的专司洒扫庭园,有的负责洗衣做饭。意琦行每次过去送洗衣物,跟他们聊起来。只听那些人的口音,似乎还有从苦境中原过来的。
*注:六庭馆出身的侍从女官,承诏写旨,添奉笔墨,礼赞御前,司职奏请传宣,并典属文书机密事。官职通常从三位到五位。儒门中受龙首超擢而升至于御殿同位的共三人,分别是内廷凤座穆仙凤,六庭馆馆主楚君仪(此两人为今上龙首所封),以及奉道修行的邪释主异法无天(少君继位之后所封)。
苦境也有儒门,听说理念作风和儒门天下很不一样。因为不曾亲见过,也无法品评优劣。只是曾在学海念书的时候,听高年级的学生议论的口气:倘若不是高官,与其去苦境儒门,倒不如暂时留在儒门天下赋闲为是。
闲谈之中,意琦行听说了很多事。像他们这样的宫人,年满卸职以后,都能领到退养的俸禄。毕竟曾在宫中供职,见惯了繁华,回到平凡人的日子,心中总是难免遗憾。有人到门第之中去,身为妾室或是继续担当侍候人,也有人到遥远的封国之中寻求一席之地。从苦境来的那些很少有再回去的。那里是战乱之地。纵使别离故土,留在儒门天下,至少能安稳地度过一生。
从五位以下的宫人,不算是龙首的人,也不在龙首身边侍奉。承奉御前必得妖身,这是任谁都无可奈何之事。至于从五位以上的殿上人,虽然也在内书堂读书,但绝不可能像他们这样轻易接近。他们念书的时候多在白天,因为时辰错开,自然也无法见到。
说起日常起居,实在有些枯燥无味。因为身份与职务所限,平日里不便到处随意走动,只在驻地周围,连出宫的规矩也很麻烦。好在闲时原本不多,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眨就过去。吃的还好。还好的意思是说,虽然每天都不会饿到但要是肉更多就好了。
少独行待遇比他高,晚饭还有酒伺候。他每餐倒是不少肉,只是顾忌着旁人议论,也没办法像在家的时候那样分给他。意琦行的为人,虽然比较在意吃,但没得吃也不会抱怨。少独行说,意琦行是个有节操的吃货,虽然爱吃却绝不会为了吃东西干出丢脸的事。这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意琦行懒得跟他计较。他如今可是一坐到内书堂的桌前就十二分地想睡觉。这对还在长身体的人来说,大概也是常有的事。
内书堂的授课制度跟学海不一样。不但不分年级,还有意把程度不同的人都放在一起。在上面的人偶尔讲一点书,更多的时候还是任底下的人自学了事。程度高的人,有疑难不会的,可以到垂帘跟前去问。至于简简单单的问题,可以写纸条给旁边的人,只是不准说话。
内书堂的规矩虽严,但通常是罚俸禄,再严重的就是停职,或者干脆逐出宫去,并没有体罚之事。他们武职任上的人,虽说待遇会严厉一些,但也绝对没有打骂。他们是公卿世家的子弟,比旁人不同,不可以随意对待。
宫里很安静。人人说话都很轻,好像怕互相吵到似的。走在一个如此安静的地方,偶然听见低语或是轻笑从帘内飘来,感觉非常奇妙。平日里听人说,太史侯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从前总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如今亲身感受到宫里的气氛,这才忽然有点明白了。
/ 幕二十三
太史侯参上入宫的日子到了。这是意琦行进入内廷供职以来所遇到的头一件大事。
御殿入内参上,按例在子夜过后的时辰入宫。辉煌灯火的映照下,雍容肃穆的车行缓缓行进着,与其说是排场和威仪,倒不如说是那清辉月夜里优雅深沉的气氛,令人怦然心动。
入内参上是迎入的礼节,进御的那天才是真正结婚的日子。龙首看重太史侯,将谨成殿装饰一新,所备无不尽美尽善。看着眼前的焕然一新,想起多年以后,眼前的这些都将因为这特别的日子而充满怀旧的留恋,那种温情脉脉的感觉,仿佛陈年美酒一般,格外留人心醉。
入宫一月,枫岫承旨上宫,留在太史侯身边陪伴。他原本就出身于清贵世家,龙首格外恩宠,赐他乘辇入宫,更许赐穿禁色。故而进宫那天,虽非内廷高位的入内仪式,却也排场盛大,且又在白天,更显得引人注目。
青猫家崇尚玄青之色,龙首又赐穿禁色,故而以黑底金绣的华衣覆于明丽的紫藤色的外袍之上。以他年岁幼小的缘故,所乘坐的辇车不但装饰豪华,还格外玲珑精致。眼见这样娇小而美艳的人,仿佛大人模样地端坐在金车玉辇之中,纤小的身子几乎被华丽的衣裳埋住,虽然稚嫩得有些令人发笑,但又觉得美得只能出现在图画之中。
因为年岁太小,又非入内供职的缘故,故而车行的仪仗比平时少了许多避忌,更多了几分热闹。随行入宫的,都是十岁以下模样的孩童,将青柳色和鹅黄色的薄纱披拂在雪白的衣袍上。袖口宽大,以颜色鲜明的丝带点缀着,被和暖的微风吹拂着,尤显得飘逸而秀丽。
谨成殿的殿所中,已将太史侯住处的对屋殿所布置出来,华美精致简直像金屋一样。太史侯是含蓄低调的性格,初入宫中,本不愿过分张扬而引人注目。只是龙首一味尽情地宠爱枫岫,颇有些任性似的,相处之日尚浅,连话都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只得顺其所意。枫岫是喜欢排场和热闹的人,能有这样风光体面的入宫,真是既好玩又高兴。太史侯一心怜爱他,见他如此开心,心中甚是安慰。只是转念又想到兄长独自留在家中,又难免生出些许牵挂。
眼下宫中只有这一位御殿,虽然不久之后还有身份高贵的人入宫,但龙首此一时的心情都毫无保留地放在太史侯身上。本就是流丽华美的姿容,又为新婚之故讲究地打扮起来,那种风度翩翩、雍容优美的样子,只稍稍看上一眼就会脸红心动。对方那人呢,虽然端然稳重,却不是生性古板的那种人,只是从未与人谈情说爱过,忽然有这样一个美貌的人就近身边,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龙首见他总要避开似的,也知道并非是因为冷淡,却故意用那种埋怨的口气逗他,怨怪他无情什么的。对方是一本正经的人,只当他认真,也认真地辩解说“不是”。龙首无话地笑着将他搂过,这才知道是故意的。
三朝分饼的日子,将一色的水晶饼用银盘盛着,供放在寝台的床头边。只是卧在寝帐中的两人迟迟没有起身,还让侍候身边的人稍微担心了下。气血虚弱的人不太适合养育,这事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知道。先前得知此事,也曾打算只以君臣的关系对待,尽量不与对方太过亲近。只是将人搂在怀中的时候,心情毕竟难以自持,又见对方如此顺从,虽说挺害羞的,却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便顺其自然地宠爱了他。
“只怕见面的时候,要被汝兄长埋怨。”
卧在帐中,龙首搂着他,附在耳边的笑语声低而亲切。
邪儒宗相貌威严,身材高大��相比之下,太史侯修长清瘦,略显得些纤细。他初次见喜的时候身量还没长成,以后虽然也长高了,可姿容相貌却并不显得非常有男子气。人是性情内向,在龙首跟前难为情,总是将寝衣掩着,不愿意给人看见身上。龙首与他亲近的时候,好言劝着,几乎哄骗了一番才将他搂了过来。瞧他那种隐忍又顺从的模样,真叫人觉得仿佛得了至宝一般。
入宫也有两个多月了,龙首将他留在身边,连正式进入官厅供职的日子也被迁延下来。五月初,太史侯进入太政厅之后,公务立刻就繁忙起来了。他几乎没有时间在龙首身边侍候。龙首倒故意跟他调情,还装作有怨言的样子,叫人窘迫不安。相处日久,多少也了解了这位主上偶尔轻佻爱开玩笑的脾性。虽然也知道他都是玩话,可每当被对方埋怨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歉意。他本来是不在意恩宠的,谁知龙首竟这样温存待他,让人心生眷恋。先前只在邪儒宗身旁,感情虽深却相处冷淡。如今才晓得与人亲近是这般滋味,心中感触难言,只怕自己不知不觉会陷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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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龙家的两位公子,预定将在七月入宫参上。连月以来,宫内一直在为此事忙碌,一切谨慎其微,不敢有丝毫差错。亲王的众多公子之中,以和大宗师所生的这两个孩子血统最为高贵。亲王爱子之情至深,对他两人的宠爱远在众人之上。故而连同龙首在内,对两人入宫之事格外看重。
刀龙家是武家风气。两位公子入宫,自然要置办那些难得的兵器作为陪送。论及兵器所出,儒门的杀戮碎岛,以及异度魔界的恶火炉,所铸之刀都在上选之列。碎岛之主东皇与亲王有交,除了预先所定制的名刀之外,还特意锻铸精金箭簇,以及发射弹丸的机弩,作为恭贺入内的仪礼进上。这些都是为酷爱射猎千宫预备。至于雨宫所酷爱的那些造型诡异的魔界兵器,也由东皇与魔界暗中交涉,秘密购置。道魔两界虽然名义上势不两立,可眼下不在交战之中,关系并不十分恶劣。反正亲王乐意出钱,一切开销不在话下。魔界那边也愿接下这笔生意。以亲王在儒门中的贵重身份,试想魔界将来或有所求所需,正可以借此机会预先将人情奉上。
两位公子的出身白狐家,铺张预备更是引人瞠目。白狐家素��奢华的风气,赚钱的时候剥皮砸骨锱铢必较,可临到用时却散手如泥沙,特别是婚丧两件事上,花起钱来更像是淌海水一般。白狐家的婚俗,陪送当中必有宝瓶、金碗、串珠和香炉四样。名目虽然简单,可诸如此类的奢华之物,一旦砸起钱来哪有么限制呢。奉送千宫的那对宝瓶,用整块祭红的龙血玉雕刻。内中盛满的宝石,随意拣出哪一颗都连城贵重。这份奉送之礼送到刀龙家的当天,正逢千宫从外面打猎回来,只见正堂之上有白狐家的使者,正从玉匣里取出贵重的贺礼,一一拿给雨宫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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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回来了!”
只听雨宫兴奋的声音,就知道他对白狐家的贺礼有多满意。奉送他的那对宝瓶是整块的冰晶绿玉雕刻,虽然贵重不及龙血玉,可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更何况绿玉之中盈盈漾动的水样花纹,只此稀奇有趣就迎合了他的口味。
亲王奉召进宫,与龙首商谈筹备入宫的仪式,此时还没有回来。刀龙家的其他众位少年公子,听说是白狐家的大宗师送礼来了,也带着好奇的心情前来观看。雨宫为人最是喜欢炫耀,越是人多出风头的时候,心里越是得意。白狐家所送之礼如此贵重,正显得他出身矜贵,远在众人之上。放眼刀龙家,除了千宫之外,没人是他不敢比的。
千宫面色冷淡。被接回刀龙家的那年,雨宫只有七岁。千宫年长与他,刚满十六岁,对当时的事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大宗师决定入宫,不但净身自处,还给他和雨宫也行了宫礼。雨宫尚在年幼,被人哄着喝下那些甜味的药水,昏昏睡去。他已是少年人了,自然明白宫礼的意味。当时抵死挣扎过,实在不明白大宗师为何要这样做。
他要见父王。父王是最疼他们的。可是父王没来。等来了大宗师。亲手捏着他下颌,撬开牙关,将药灌了下去。
宫礼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雨宫浑不知事,喝下止疼的药水昏昏而睡,只在药效过去被疼的醒来的时候,才不明所以地哭一阵。他没有喝药,就算被人强灌着喝,也要抠着喉咙吐出去。被行了宫礼的地方好像刀剜似的,疼得让人发冷,冷得牙齿打颤。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说什么都不肯把止疼的汤药喝下去。
大宗师随他去了。他从来也不知道生下自己,又抚养自己长大的,竟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曾指望着父王救他,可是父王不在。等到父王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父王没有怨怪大宗师。他说他对那个人已经无话可说了。那丹宫呢?既然已经无话可说了,为什么又和那个人生下了丹宫,让他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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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宫漫不经心走过这些礼物,经过那对祭红宝瓶之前,终于将目光停留了下。
祭红。血色。令人想起鲜血的颜色,由不得回想起当年之事。
执礼官恭顺地侍候着。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千宫拿起其中的一只玉瓶,冷然轻笑之中,任由它从虚握的手中滑了下去。
宝瓶摔得粉碎。清脆一声,无数宝石仿佛珠落玉盘般碎乱在地。
“这声音挺不错的。”
宝石落地碎乱声好一会儿才归于平静。满堂寂静无声,无比惊诧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任凭公子喜欢便是。”
侍候近旁的执礼官,恭顺的态度一成不变。千宫微然冷笑。想必他早已得到大宗师的吩咐,眼前之事毫不出乎意料。
“你很会讲话。”
语声轻淡落处,另一只祭红宝瓶被他拿起在手中,如出一辙地跌得粉碎。
白狐家的使者站在一旁,目光低垂,面色温顺。
千宫微然笑了。满地散落的宝石,仿佛盈红的石榴子一般,心动又让人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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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四
人在醉酒的时候,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只是身体不听使唤罢了。虽然昏沉沉的,可无论是说话,还是有人坐在旁边,都能感觉到。
男人坐在身边,静静地守着。偶尔有温暖的湿意沾在脸上,让他知道自己正被很好地照顾着,可以安然放心地睡下去。
他喜欢这种感觉。不愿睁开眼睛。有时甚至希望自己能瞎了眼睛,好叫那人心疼他,永远留在身边温存地照顾。
好荒谬的愿望。想把自己的身体一块块地割裂开,用极尽所能痛苦,换来那个人的温柔和心痛。为什么就不能相信父爱是无私的?或许只是被烙下太深的印象:他一直痛苦地等着,直等到痛苦得想要杀掉自己的时候,那人才终于来到身边。
痛苦是可以换来爱的。如果他一直一切都好,还能否换来那个人如此温存地照顾他?
不会。……
只不过是那人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罢了。纵然血统高贵又如何——
血统。……
他身上还留着那个人的血呢。冷酷无情的家伙……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冷酷无情的血温,从那人身上继承来的,否则为何会理所当然地相信,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一场交易?
“我想死啊。父王……”
无止境的痛苦之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向那人说过这句话。那人安慰着他,手指抚在他唇上至深的伤口上,爱怜地摩挲着。
“别咬自己。”
仿佛要分担他的痛苦似的,那人将手指放在他口中,任他无法自制地咬下去。
叫喊,哭泣,呻吟,颤抖……他可以尽情地裸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那个人不会笑他,也不会嫌弃他,只会一如既往地深爱。
“千宫,父王来了。”
酒醉得好厉害,连手指没法动弹。那人从背后扶着他。只一欠身,就无法克制地呕吐出去。
污物沾染在那人身上,让他羞愧得想哭,愈发憎恨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
“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那人扶起他,小心翼翼地拍着他背,被染污的华贵衣物却浑不在意。
酒吐出来,人也清醒了一半。那人喂他喝水,将唇边的污渍也擦拭了,这才扶着他慢慢躺下。
“父王……”
他心里清爽了许多,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下。守在寝台近旁的那人也笑,好像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最多不过是件傻事。
“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那人低声笑着,抬手轻轻拨开他沾湿的额发。
“烦呢。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烦什么啊。傻孩子。”
那人低沉而亲切的笑声,让他也赧然笑起来,无奈于自己的幼稚。
“别烦了。走,跟父王打猎去。”
那人会哄他。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知道,什么能哄他开心,让他笑。
只要能让他开心,让他笑,什么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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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的行营设在道魔几方势力的交界之处。因为地气相冲,生出各样奇异的飞禽走兽,作为打猎的围场,比别处更令人感到刺激。
行营本部设在儒门的地境之内。往来在地处交境的荒野之中,没人特别在意边界这回事。出没于此地的各方都有武备,也晓得其他几方活动于此的兵力。正所谓,心照不宣,自行其是。
道魔双方的界限被境界封印清楚地标识着,可同在道境一方,儒门、道门以及佛门的界限却含混不清。道魔两界开战期间,共享边境区域对彼此互相支援有利。至于平日,几方势力虽因界限不明而偶有争端,但只要坐下商谈,还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事情。
去年年末,玄宗方面以演习战事为理由,越过中间地带,进入儒门境内。玄宗方面没有事先知会,以至于儒门方面将此视为战事开端,重兵戒备严阵以待。双方兵力往来交错,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两下。事后,玄宗宗主亲上儒门澄清误会。像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了。龙首看在宗主的面子和玄宗旧年的交情上,当时并没有发作。
和儒门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龙首是城府深沉的人物,虽然表面上是一派客气,心里却计较很深。至于刀龙家的亲王,那更不是什么好脾气。得罪了他是会当面打脸上去的。像这种看起来就知道脾气不好的人,应该少惹为是。
早年间,今上龙首与玄宗的那位宗主是有所交情的。人在眼前,看在这点交情的份上,面子上总是不太好驳了他。亲王的脾气火烈,最看不惯龙首这样轻易让步。当时的事情,若照他的意思就该打过去。反正,对方也不是头一次了,有了这次还有下次,若不打服了他就不知道教训。
龙首对于玄宗的作为也不满意。但他是城府很深的人,不愿一还一报地冲突在明面上,让对面虎视眈眈的异度魔界看着笑话。亲王听见龙首不赞同他,心情很是郁闷。他觉得龙首对玄宗太过放任。玄宗在苦境接连兵败,眼看就要被魔界打残了。龙首说是顾虑魔界,说到底还不是对那玄宗道士有心。
亲王是龙首的兄弟。龙首凡事都能容忍他,偶有冒犯也不见怪。他们是自己家人,不会为了一个外人翻脸计较。亲王的话不中听,却多少有几分实情在。时至如今,他虽然早和宗主断了关系,但还是不愿意冷脸无情地对待玄宗。这事就交给亲王算了,龙首心中这样想着。便将此事交予亲王处置。
亲王将此行营设立在儒门与玄宗的交境之处。这是刀龙家的领地。龙首不干涉他如何布置兵力,一切都由亲王自己决定。龙首将此地封给亲王,摆明了是默许他以兵势立威,威慑豺虎。当���把亲王的领地扩到玄宗边境上的时候,就是如此打算的:到了自己不愿意动手的时候,就让亲王去收拾他。
设立行营,名义上是为刀龙家的宗室子弟修行武艺。这处为于境界之交的猎场,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危险,却能使人感受到那种近似于战场的气氛。亲王酷爱打猎,特别喜欢带上千宫,最近一些年连雨宫也带上。身居高位之人,在外人眼中看来是无所忧虑的,可内心里却未必是这样。打猎是为散心,特别是有爱子相陪的时候,更能平复烦恼的心境。
数日之前,杀戮碎岛方面派来使者,呈上东皇的敬贺之意,除了交付在碎岛和魔界两方定制的名刀,还奉送了众多作为贺礼的精妙武器。连弩机关是千宫的最爱。眼前由碎岛送来的这具,在当世所有的机弩之中,当属绝世顶尖之作。配上精金锻制的箭簇,扣动弓弦之威令人瞠目。
千宫是行过宫礼之身,体质受限力道有所欠缺,虽然酷爱射猎却无法开动强弓。亲王为使他开心,起初将自己的连弩给他,作为闲兴的玩具。久后却发现,这正是最适合千宫的得心应手的兵器,从此以后便不惜重金为他打造。
兵器的设计和锻造是密不可分的。最与人契合的兵器,必须量身定制。虽然制造兵器的材料往往难得,但相比之下还是制造的技术更为关键。材料是肯出钱就能买的。论到技术,很多时候就算是肯花钱,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要锻造兵器,特别是制造这种机关精密的,儒门之内当属碎岛所出最为出众。碎岛的技术,除了锻造兵器之外,还制造出能够凌空穿越境界的玄舸。儒门与魔界在血暗沉渊交战,所用战船,关键部件都无一例外地选用碎岛制造。以碎岛地境的偏远和贫瘠,能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尽皆出于武器制造的精尖。
东皇戚太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杀戮碎岛地处儒门与魔龙殿交境,以他计谋策略,非但能左右逢源,还颇善于从中渔利。碎岛周边的小国诸侯,畏惧其武备之威,不敢不俯首听命。杀戮碎岛威��东南,每逢道魔两界开战,儒门就不得不下大力气去拉拢控制,牵扯兵力不说,还耗费了不知多少财力。儒门的关系错综复杂。龙首不甚待见东皇,亲王却与他交情不错。纵观道魔两方的局势,杀戮碎岛还是站在儒门立场上为妙,否则难保不被对面兵势汹汹的火宅佛狱吞并。东皇使力结交亲王,除了想引为政治上的奥援,更是希望能借助他缓和跟龙首的关系。真要惹恼了龙首,诏令诸侯勤王倾兵压境,他可吃不消。
亲王是武家出身,对兵器也有特殊的爱好。他与东皇的结交,似乎也正是因为用流火阳铁锻造烽火关键之事。东皇是枭雄之流,武力强势之外,为人处事也颇有些交际的手腕。亲王的身份至高,倘若交情不深,态度就很冷淡。他表面从不动怒,内中却是一副极不好惹的脾气。以一方强势诸侯,能与亲王周旋出这等深切的关系,可见东皇的手腕还是很会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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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为千宫精心打造机弩,顺便也为雨宫准备了一份特别礼物。异度魔界的恶火炉,以制作刁钻诡异的兵器著称。为雨宫打造的那副双月钩,便出自补剑缺的手上。
道魔双方常年交战,可只要没有直接开战,都能做起生意。因为与魔界有生意上的往来,儒门没少招来道境的其他两家的不满和非议。龙首是不在意这些。他想得明白:有钱为什么不赚,况且没钱又拿什么打仗呢。儒门天下要过体面舒服的日子,既不能像道门那样寒酸小气,也不能像佛门那样刻薄己身。儒门与魔界交锋,总是打打停停不下死力。这还不都是因为有钱的缘故:儒门命都金贵,宁可花钱雇人打仗,也不愿用自己人去填炮灰。至于正道的其他两家,道门人少,有点钱就过日子了,反正一穷二白的也不怕拼命。佛门的人多,要靠与魔界开战才能补足亏空,故而每次开战都不惜代价,毕竟人已经出家,命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儒门的生意很大。替龙首打理生意的是白狐家,以大宗师烟宫最有眼光和手腕。其实仔细看看亲王身边的这些人,但凡交情够深,没有一个不是深有手腕的。或许亲王他就吃这一套,不但连龙首看得出来,就连亲王自己也明白。亲王肯与东皇相交,还不是欣赏他有手腕?这是个人的口味。至于有没有胃口吃,或者吃不吃得下,那是亲王自己的事。
龙首从不过问亲王的私事。亲王也不会干涉龙首。他两人的口味不同,除了大宗师烟宫之外,没有任何交集之处。若从子嗣上看,似乎是亲王与大宗师的缘分更深。但当年为进宫侍奉龙首,大宗师不但自宫,还把两个年幼的儿子也给斩草除根了。以君臣的身份上看,或许还是侍奉龙首之心更重一些。
烟宫是冷酷无情之人。连龙首也这么说,看来应该不是亲王感觉错了。像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六亲断绝都无所谓,只是为何要连累年幼的孩子?亲王是明白人,不会怨怪大宗师,只对自己没有尽到为父的职责而感到难过罢了。
千宫和雨宫,都是在他的宠爱之下长大的。他对千宫的宠爱更多,不但因为他受苦多,更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父母是会偏心的,众多的儿女之中,一定会有最宠爱的那一个。虽然对其他的子女也会尽心地抚养照顾,但对最宠爱的那个,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放在心上。
千宫比雨宫强太多了,难怪亲王对他有所偏爱。凭他武艺出众,深有智谋,倘若不是受过宫礼的缘故,一定会继承刀龙家。千宫是绝色之姿,雪冷冰清,出尘超逸。相比之下,雨宫不过是烟火气的妩媚。他性格俗气,只喜欢那些时髦的东西。没主见的人,别人有什么,自己也要有什么,这种攀比之心对千宫尤甚。
千宫得了机弩,雨宫就也想要。他可不像千宫那样发自内心地酷爱射猎。可但凡千宫有的,他就眼红得深。
“要机弩的话,那双月钩就不能给你了。”
亲王沉声笑笑。雨宫是好攀比没错,可是他贪心更重,拿到手里就断断舍不得放下。这种只能进不能出的脾气,倒和白狐家的人一样。
双月钩是不肯舍下的,可眼里心里都不足,只眼馋似的看着他哥哥,丝毫也不掩饰露骨嫉妒之意。
千宫轻蔑地冷笑了声,将连弩压上机簧,递在雨宫手上。
不远之外便是一只蹲伏的猎物,鹰首狮身,一望而知是混血的魔族之类。手擎机弩的雨宫瞄准待定,扣动扳机,却一支弩箭都没有发射出去。巨兽感触到杀机,飞奔逃离而去。雨宫回过头,怨怪地看向千宫,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千宫冷然轻笑。在他是用惯的东西,雨宫哪里使得熟练。
猎物已经逃得没影踪了。千宫飞身上了马,手腕一搭,将雨宫拉到马上。
螭龙血统的战马,比军中所用的战马还要更高更壮。一鞭挥下,仿佛腾云一般地凌空跃起,坐在马上的雨宫,明知有千宫在身后护着,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手腕。
千宫的双手空着,纵使龙马奔腾,如光掠隙,脸容神色依然云淡风轻。他马术惊人,闪转腾挪之间飞跃绝壁,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机弩还在雨宫手上。千宫从背后环过手来,一手托住雨宫擎着机弩的手臂,一手扶着他的手指扣动扳机,瞄准猎物的背影从云层间隙中露出的刹那,惊弦鸣动连箭射出,只听深谷之中传来沉重身躯重重栽倒在地的声音。
“射中了!”
雨宫兴奋地喊了一声,转头向背后兄长笑了一下。
千宫微然冷笑着。夺过雨宫手上的机弩,搭紧弓弦,抬手向着云上的天空扫射了一道。哀鸿的鸣声从云层透出来,如雨雪飘零一般,扑簌簌地坠落。
浮云在身边萦绕着。不是龙马腾空飞掠云中,而是飞奔踏在高崖之上。眼前是断崖,云崖之下藏着无底深渊,目不能视。只能凭着经验从马蹄奔走的声音判断。
龙马飞速地前冲着。马蹄如战鼓一般,在群山万壑之间踏出惊心动魄的回响。云影在身边飞掠,扑面的劲风刺得双眼生疼。不惯于此的雨宫只得闭上眼。如此一来,只觉的耳畔呼啸的风声更响了。
“坐稳了。”
离断崖还有不到三丈远的时候,千宫狠狠带住马缰,久经骑射的龙马登时立起身来,雄壮的长鸣中刹住了脚步。
耳边风声骤然停了。雨宫睁开眼睛,向高崖之下俯望下去。
断崖高悬在云层之上。峡谷间劲风吹动,如海翻腾的流云正在断崖之下奔涌着,蔚然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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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剑三玩太多,竟然把刀龙家写出军爷的气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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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五
险峻著称的道境封云山,任凭螭龙战马踏来,简直如履平地。
封云山是玄宗的后山,除了山势天然险峻之外,还以术法为屏障。对付普通的兵力或许足够吧,但在御龙天的精锐府兵看来,实在不值一笑。
好久没杀得这么过瘾了!
或许在雨宫看来,眼前这一场屠戮般的厮杀,不过是取悦他开怀一笑的游戏。道境玄宗如何?也不过如此罢了。越境杀人又算什么,只要他玩得开心,一切都有他兄长和父王收拾。
雨宫的性情,为父的亲王是最清楚的。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只不过要得天下势必杀人,势必用刀。雨宫是为千宫预备的。千宫终有一日要得志于天下。有这样肆无忌惮的凶恶之人冲在前头,虽然有时会招些麻烦,但想要除掉对手的时候用着还是很方便。
他不是不在意雨宫,只不过什么样的人注定是什么样的命。雨宫为千宫开路,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千宫将来要成为什么,身为父王的他,心中并没有一个定数。
如果不是大宗师,千宫将来势必会继承他,坐上刀龙家的家主之位。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让他参上入宫,为龙首生下一个孩子。
刀龙家的继承人要有刀龙家的血统。但身为父王的他,只希望这个王位能由千宫的血统继承下来,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执着参上入宫这件事。
他要千宫尊贵,希望他所生的孩子更加荣耀尊贵。等到千宫也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或许会明白他为父的心意。
“我难道不能给父王生个孩子吗?”
千宫是个孤僻的孩子。因为依恋他,有时会冒出些奇怪的念头,甚至说出一些傻话。
亲王摸着他的头,低笑着没说什么。
傻孩子。如果要他说出来,恐怕只有这三个字。
“既然一定要生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为龙首生,而不能为父王生一个?”
龙首又不爱他。龙首是爱晏成君的。这谁都知道。
父王爱他。他为什么不能给父王生个孩子?
傻话。爱和爱怎么能一样。
或许应该告诉他,爱和爱是不一样的。但他心里确实知道,千宫渴望在他身上得到的,还有另外一种爱。
不想让他伤心。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什么还要让他再难过?
“你知道父王爱你就够了。只要是你的孩子,给谁生的不重要。”
多含混的一句话啊。可要不这样说,还有什么能让这傻孩子安心的?
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想要更多的东西,但在这个已经被认定冷酷的世界中,什么都看不到。他好像瞎了眼睛一样。只能无力依附着他,牵着他的手摸索来去。
自己就是他的世界。全部的。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敢去看。
难道忍心放开他吗。除了抱紧他,还能做什么。
他想要自己抱他。他抱了,也明知他想要的并不是自己所给的意思。
“身体不过就是这样。谁抱都一样的。只要感觉快乐就足够了,别的都不用在意。”
明知是溺爱。明知所教给他的是有毒的东西。
“那龙首抱我的时候,我就把他当作是父王了。”
千宫轻冷地笑着,好像终于发现了一件让他多少可以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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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荼毒遍地,满眼狼藉。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扎满了箭簇,被火焚烧,几乎与焦土化作一片。
玄宗怒了。有史以来,就连异度魔界也不曾在玄宗的地盘上如此放肆过。
这是御龙天的府兵,只从马蹄印上就能分辨。箭簇上还篆着“五夜殇流”四个字,正是刀龙家长公子的名号。
刀龙家的众位公子,能调动御龙天府兵的只有千宫。不过知此细情的人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有刀龙亲王亲在的时候,只要有他吩咐,随便哪位公子都可以调动。
明说是吩咐,只不过默许的也是。所谓的默许,就是明知调动也装作不知道。带兵回来,只要没什么损失,除了骂一句不懂事之外,连责罚都算不上。
“孩子不懂事。已经骂过他了。”
对于玄宗来人,亲王就是这样回复的。地位尊贵的人,多守着言出必践的习惯。故而“骂过”之后,也不曾提起“以后再不会这样”之类的话。
这也太不把玄宗放在眼里了!只不过有宗主压着,虽然怒火中烧,却还是用力地往下按捺着。
“那亲王您是怎么个意思呢?”
宗主发话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遇上几个敢跟他耍流氓的。
“箭簇上的五夜殇流,不正是你家大公子的,怎么不见他出来照个面?”
雨宫在一旁坐着,被亲王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别过头去。
“你反了是吗?越来越不像话了,拿你哥哥的东西出去。”
雨宫冷哼了一声,狠狠地剜了玄宗众人一眼,站起身来就走了出去。
“孩子大了。管不了。”
亲王淡淡地一句应道。
“那我们就替亲王您管管?”
宗主抱起胳膊来,脸上呵呵地笑着,看得出来是真火了。
亲王冷淡地笑了声,没说话。
兵力旗鼓相当,硬拼起来,谁都不上算。
地处两境之间。不远之外的异度魔界,正抄着手看热闹。
原因是有的。彼此心知肚明,就为了年前玄宗过境的那点事。
龙首当时是没说什么。大过年的,不想败了兴。以为赔礼道歉地翻过去,没想到这会儿来找后账。
废话也没用。耗着也没用。看来还得直接找龙首说去。
正思忖的时候,只见千宫自行营帐外走了进来,不但重甲在身,还带着兵器。
“你来做什么。这没你的事。”
亲王看见是他,语气颇轻地责怪了一句。
千宫走近上前,眼光扫过那摊放在桌案上的箭簇,轻然冷笑了下。
“你的东西?”
宗主是精细人。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明知故问。
千宫轻冷地笑了声。那意思是说,是又怎样?
“那找你算账也不冤了。”
这是摆明就故意的。刀龙家大公子的身份摆着,就为面子也决不能说出个不认。可一旦认下,对方的把柄也就抓上了。
千宫没言语。要是连着点小意思都瞧不出来,他就不是大宗师生的了。
“是我的没错。可我白天刚刚射杀了猛兽,谁晓得不是你们从哪里拣来的?”
千宫唇角轻弯,浮出一丝清冷的笑意。
两旁的人全都看怔了,差点忘了刚才是在说些什么。
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对了……
对面的人群里,有人咳了一声。千宫就站在眼前。可转看身边,竟也没人句说话。
“没你的事。下去罢。”
亲王微皱眉,好像不愿意他在这里似的。
千宫���那里站着。既不走,也不说话。
局面僵持了。千宫心里冷笑,冷艳的面容,目光中微露嘲讽之意。
你可真能啊。
宗主心中冷笑。搅成这样,想拍拍灰就走,肯定是做不到。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千宫唇角微扬,露出薄冷的一丝轻笑。
“说话要讲证据。你们有谁看见是我,就请出来指证。”
人都死光了,哪里有什么人证。战马刀锋过境,人命不留,死尸没人能讲话。
千宫心里冷笑。雨宫为人一无是处,唯独手底下做事,还算干净利落。
玄宗恼火了。讲证据,你眼前的这些不就是?
千宫走上近前,拾起一枚精金箭簇,面容露出讥笑。
“这也能算证据?”
“……”
“我哪天没打猎,落得满地箭头,还不是随人捡去。”
“……”
“刀龙家的猎场和封地,谁许你们恣意过境。你们年初还上儒门赔礼道歉来着,转眼之间又忘了,又过来,真是好记性。”
“那马蹄的印记又如何解释?”
“哦……”
千宫故意微微蹙眉,仿佛思忖似的,忽然莞尔一笑。
“只怕是魔界做的吧。”
千宫抬起眼光,薄冷轻笑之容,令人止不住地心神摇晃。 “谁叫你们老得罪人家来着。惹得人过来杀人放火不说,还嫁祸在刀龙家身上。”
“……”
“好生去查查看吧。打赢了魔界,再细细和他们说理去。”
千宫转身去了。在场的众人,片刻回过神来,禁不住恼羞成怒。
这简直特么的是只狐狸!眼前一晃,竟叫人鬼迷心窍一般,随他牵引着,耍得团团转。
那就索性开打吧。少废话!
玄宗众人怒上脸色,暗地里摩拳擦掌,只等宗主那一声吩咐。
亲王脸上淡漠,那意思摆明了是说:随便。
打就奉陪。不打,耗也奉陪着。反正他有的是闲工夫。
时机抓得正好。玄宗与佛门暗中有约,要趁着天气转暖的机会,一鼓作气将苦境中原的战事结束。兵力是有限的,这里多耗上一个人,苦境那边就少一份力量。况且法阵的开启需要天时天机,没得把时间浪费这上。
“那就先这样吧。过后,我找你们龙首说去。”
宗主站起身来。随从身边的各位道主也站起身来,心里暗恨着,强压着怒火离去。
/
入宫参上的日子快到了。听说苦境那边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龙首掂量着,也差不多是玄宗该找上门的时候。
龙首没怪亲王。他们是亲兄弟么。自己拉不下脸来,还是亲王替他出了这口气。照这话说,他还欠着亲王一点人情在里面。
玄宗找上儒门那天,排场是相当隆重的。名义是为恭贺。毕竟亲王家的公子入内参上,本来就是一件讲排场的事。佛门也来了人,观礼致贺之外,顺便还要商量打仗和借钱的事。出乎预料的是,就连异度魔界都派来了使臣,据说观礼的时候还特别被安排和佛门的那些人坐在一处。
这还真是嫌不够热闹啊。
宗主是找事来的。可见到龙首摆上的这些,脸上还是黑线了一下。
人是越来越流氓了。哪还有半点当年的影子?不过劲儿可是真够。论到“有劲儿”,越是上了年岁的人,才越显出老辣。
赔礼免了。扯淡用不着。赔钱是真格的。
龙首珠扇轻摇。那冷淡略笑的意思是说,赔礼?你想什么了?
赔钱么,意思一下倒也无所谓。只不过还没等宗主开出价,龙首先把大宗师召了上。
“你跟烟宫谈吧。谈出多少来,都照付。”
龙首轻描淡写地摇了摇珠扇。
大宗师烟宫来了。宗主一见他,心里登时又黑线了一片。
这可真是世易时移啊。换在早几年,自己随便开出个价来,龙首笔一挥就签了出去。如今不同了,谈钱的事也不亲自过问,只一挥手,只叫他找烟宫说去。
“你行啊。”
宗主呵呵笑着。
流氓是要讲派头的。别管心里多黑线,脸上绝对挂得住。
“那是。”
龙首珠扇轻摇,泰然自若地应了一句。
“合着我年下过来白跑一趟。”
想起年下之时那番待客的光景。眼前又要大婚,宗主这心中还真是够得上一番滋味。
“那还不是你自己乐意的。”
龙首随意地笑了声。
来也没白来啊。好吃好喝的,又没招待到狗肚子里去。
找后账怎么了。没前账哪来的后账。出来混的这点都意思都不明白,都混什么吃去了。
“请佛剑了吗?”
宗主忽然岔开话题,一笔荡了开去。
“结婚这么大事,不请他,过后可要挑理了。”
龙首淡略一笑。也不是头一回结婚了,可从没见宗主如此在意。
难道是为枫岫?……
想起宗主看向邪儒宗的眼神,龙首心中不觉微然一笑。
/
虽然不至于年年都结婚,可照今年算却不是头一回了。一年请上三五回,他是无所谓,只是佛剑有没有兴趣来,那可另当别论。
人是出家人。六根早清静了。谁还在乎你结不结婚的?
圣行者的兴趣所在,或可说能使他亲上儒门的,似乎只有“天下苍生”四个字。
苦境地层断裂。修补天柱,平复天灾,都需要用钱使力。苦境人倒不缺,只是钱从哪里来?
圣行者找上龙首,是为了化缘的。
化缘是要讲气场的。手心向上是钱,手心向下也是钱。哪怕钱一样多,气场也不一样。
手心向上要钱,是求人施舍;手心向下拿钱,则是受人供奉。
/
龙首供奉圣行者,始自交情,却并非只为了交情的缘故。
妖身有天劫之限。无论尊卑贵贱的妖身,每逢妖力修行到一定的界限,就会遭逢一场足以致死的劫难。天地不仁,逆天之道杀无赦。儒门的妖仙道,目的之一正是为了护持妖众避开天劫而设。
龙首少年之时,妖力尚弱,不足以镇守儒门,故而借助玄宗道门之力,为此受制于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儒门与玄宗日渐分歧,积怨之深一言难尽。幸而得到佛门圣行者援手之助,才使得儒门不至于被玄宗彻底困住,酿成不可挽回之祸。
圣行者是佛门出身,但与佛门各方派系都无交涉。佛门的各位尊者,儒门惯来待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唯独圣行者与龙首的交情,是经久不变的唯一例外。
儒门天龙寺供养地藏王菩萨。每逢圣行者莅临佛门,便以此间为暂住之地。佛道所教,常使人背君忘亲,断绝天伦之义。道者贵自由,任率性。而佛法之中,却有地藏本愿立下至深孝道,与儒门教旨并行不悖。儒行始自孝道,一以贯之,尽于忠恕。五伦纲常岂容率性?儒道势难两立,佛儒或可相容。由此一端,略可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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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对圣行者说,钱的事,多少随意,悉听尊便。圣行者微微点头,只道佛法慈悲,却不曾说一声谢。
人只站了片刻。连一口茶都没喝,倒叫龙首心中颇为过意不去。
“多年不见。容吾相送一步吧。”
龙首站起身来。随侍身边的仙凤也起身跟了过去。
一路行来,满眼风光,尽是人间天上的景致。
“大师许久没来儒门了。”仙凤含笑之中,颇有些遗憾地叹道。
红裙乌发金钗,昔年少女容貌依旧。只是几经阅历风霜,容止言笑之间自然多出几分成熟的韵致。
“物是人非了。”
龙首摇扇略笑。难得从圣行者的口中,听到如此有人间烟火味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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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行者此来,只和龙首见了一面。宗主原本是在的,只是一时有事离开,到底没得见上。
宗主怨言。龙首置之一笑。
“他的事情忙。如你这般忽然来忽然又走的,能遇得上才怪。”
“你们两个,还不就是排挤我么。”
“谁排挤你做什么。”龙首略笑着,棋坪上一子轻轻落下。
龙首爱下棋,每逢宗主一来就让人摆上。他平常总和邪儒宗对弈,那是真下棋,残局还都在屏风下摆着。宗主的棋艺糟糕透了。人是心不在焉惯了,下棋又只是输,谁知道龙首跟他下个什么意思。
虽如此,摆上棋坪,还是照样下。纵然有多大的心事压着,照旧不失豁然开朗的气度。
腹黑乌骨也罢,只是这一份豁达的心性,还是少有人能跟宗主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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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六
“怎不见你那龙儿?”
棋上静悄悄的。闲聊之中,冷不防被宗主提起一句。
宗主在意枫岫。那孩子分明是龙首生的,还装没事人似的?
龙首后宫众多,哪能不生出孩子。能令宗主如此在意,与其说是眼里所见,倒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一种感觉罢了。
“不是看书,就是睡午觉吧。”
龙首略摇着扇子,眼光淡淡地看着棋坪,仿佛思忖着,半晌才将一子放下。
枫岫在太史侯身边住着。龙首常抱他过来玩,宗主来时也经常看到。
“这么安静?倒像你小时候的脾气。”
龙首淡略笑。如此对面坐着,又听宗主如此怀旧的口气说话,颇觉有几分新意。
/
枫岫是青猫家的孩子。白天里常爱睡觉,晚上贪玩,迟迟不肯睡。
白日里安安静静地坐在身边。小小的人儿,手里搂着书,歪着歪着就睡着了。那种好不娇憨的模样,如何不惹人疼爱。
龙首放下笔墨,将披在肩上的常服轻轻盖在他身上。
目光停留着,总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常笑人痴,如今自己也痴心起来,这才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境。
七月将近。邪儒宗进宫探望,请将太史侯接回去住些日子。毕竟在宫中侍奉也挺辛苦的。龙首正要迎进新人,倒不如借此机会休息一下。
龙首留下了枫岫。难得他初次留在宫中,身边尽是陌生人,却既不害羞也不畏怯。
月明当空,龙首带着他在宫中散步。楼廊迂回。木屐踏在石子路上的清响声,静夜里听得更加真切。
枫岫脱了木屐,赤脚踏在被露水沾湿的石子路上。雪白的细石子铺成的小径,好像盈满月光的流水似的,蜿蜒向花香和夜色的深处流去。
龙首也脱了木屐,牵着手随他走着。月夜里的花开得格外幽静,香气也深,浸透着湿润的雾气。月光盛满花蕊之中,随风轻拂,仿佛摇摇欲坠。随处是草木的清香,好像是被夜色染出来的。
“怎样?将来也做宫里人吗?”
龙首略笑着问他。看他低头细想的模样,愈发觉得可爱。
宫中无处不好。可虽然如此,仕宫仍是一件辛苦之事。
政务繁忙就不必说了,还要时常在龙首跟前承奉。纵使龙首体谅,并不经常召上。可人在御前毕竟无法轻松度日,虽说是宠爱,却也着实叫人有些不惯。
这是从太史侯身上看到的。至于他自己,虽然体面风光,看起来无忧无虑,可终究无法像在家里那么悠闲自在——
“还是做主人好啊。”
龙首笑了。没错。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是万里江山还是方寸之地,都是做主人来得自在。
“汝指个地方,吾来封汝作那地方的主人,怎么样?”
近旁一株枫树。绿叶青青,还不是秋来红遍染的时候。枫岫拾起一片叶来,手指拈着转了转。
“主人是封出来的吗?”
龙首是这宫中的主人。可这主人是谁封出来的吗?
兄长是青猫家的家主。这家主之位可是何人是封出来?
哪有封出来的才是主人?身为主人的,难道不封就不是主人了吗?
龙首大笑。不错。逍遥此身不为客。主人哪里是封出来的?主人的确不是封出来的。
“君无戏言。吾还是要封汝的。就以此为凭吧。”
龙首略笑着,信手拈下一片青青的枫叶来,递在他手上。
/
龙首的闲章是“疏楼主人”四字。那日过后,他亲手刻了一枚“枫岫主人”的闲章,赐给枫岫。
枫岫在纸上涂鸦,自觉满意了,便将“枫岫主人”的闲章印上。他从没练过书法,字写得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那横平竖直的笔画都被他写得圆滚滚的,好像扑在草丛里的猫儿一样,一看便叫人忍俊不禁。
枫岫时常画画。人也都知道这些,经常走过去凑热闹。好些人跟他要画。枫岫没好意思给出,倒也拿出来让他们瞧瞧。
“这是��么啊?”
意琦行偶然得到了一张,拿给少独行看。
这是字吗?画吗?不是玄宗道士画的符吧?这些日子常见玄宗的人在附近走来走去。
龙首大婚,对方又是宗室出身的公子,排场自然更加煊赫。单看请来这么多客人,就觉得像在炫耀。刀龙家和白狐家都好风光体面。御殿参上入宫,依礼只能在���夜。可请来各方如此众多的宾客,倘若不在白天,又实在没有什么热闹好看。
时辰似乎已经定下来了。应该是在白天,这是从内禁卫轮值的时间变动猜出的。外客如此之多,警戒自当比平日更严,但又不能显出那种临敌戒备的样子,只能不动声色努力地记住那些面孔和名姓。
久在内廷供职的人,见惯了场面,或许已经习以为常了吧。可像他们这些初来乍到内廷武官,见到不知来路又不明所以的东西,当然会紧张一下。
“谁是枫岫主人啊?”
问谁都不知道。外客的名单中没有,连久在内廷的都没听说过这号人,叫人着急了好一阵子。
问到御前的侍从女官,一直转呈凤座,才弄清楚这位神秘的枫岫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
枫岫泡了茶。这是他“受封”以来,第一次有人登门请见“枫岫主人”的。
少独行不喝茶的,可见对方一脸殷勤的样子,还是尝了一下。
他是喝酒的人,除了酒就只喝白水,别的一概不碰。如此精致的茶,还用这么小这么精致茶杯喝着,想来还是头一次。
他见过的孩子也多了。从来也见没像枫岫这样十全九美的人物:聪明是当真聪明,漂亮也着实漂亮,什么都好,就是闲着没事有点作。就这轻飘飘的一张画纸,惹得他们多少人折腾大半夜。本来心里有些不痛快,可一见他手捧着精致的瓷茶杯坐在眼前,却也说不出太多责怪。
“这是你画的?”
少独行从怀里摸出那张纸,往枫岫跟前递了过去。
那涂鸦乱糟糟的,满纸都是线条和颜色。那画风狂野写意。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在宣泄一种心境。
打眼看去像画符似的。
眼前画纸上,恣意凌乱的色彩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氛。瞧这般挥洒自如,倒像是道门才有的做派。可人家就专业就是画符的,画得怎么奇形怪状都不会有人介意。
枫岫那还有许多画,捧来一堆,没有一张不像是乱涂出来的。少独行一张张地翻来看去,几乎没忍住要笑出声。说涂鸦是小看人家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印象派。就拿眼前的这张来说吧,满眼绿色的背景中点缀着五光十色的东西。中间还有灰黑色的两团,能看出是大的和小的,好似互相偎着,特有一种毛蓬蓬的松软气氛。
“这是我们家的花房。这是我,这是阿辰。”
枫岫将手指一一指着,脸上微微泛红,忍不住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少独行去过青猫家的花房。那是一处养花种草的地方。藤萝蔓生,蓊蓊郁郁的都是绿色,难怪背景是深深浅浅的绿。当中那五光十色的,也不知是药草开出的花,还是结出的果子。至于画中的那两团嘛,乍看不明所以,给枫岫一说便立刻明白了。两团毛蓬蓬的,那不就是两只猫?细处不论,那种懒散又亲昵的样子却是活灵活现的——别说,这还真挺有几分神似。
“画得不错。”
少独行面上淡然,心中忍不住略笑了一下。这画风属实不错,就那种日常亲切的感觉来说,确实满点气氛。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少独行重新捡起他带来的那张画纸。一样是乱糟糟的线条和颜色,可感觉却叫人捉摸不定。
“我也记不得了。”
少独行重新捡那张鬼画符一般的画纸,仔细端详着。枫岫不好意思,忙忙地从他手里抽出画来,压到那一堆画纸里去。
少独行还有公务在身,无暇久坐。这事且先就这样吧。他见枫岫已将那画收在纸堆中,便也没再深问。
事情是白天发生的。原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掌灯的时候,枫岫竟来找他说话。
“这画不是我的。”
枫岫将画纸递上。跟着的人手捧着一卷纸轴,此外还有成堆叠起的画作。少独行来找他的时候,他只顾着不好意思,也没细看那幅画就收起来了。平日里画得太多,记不得太细。一眼看去,还真以为是自己画的,因为那凌乱的色彩和线条确实跟他涂鸦的风格很像。
枫岫站在桌前,把整叠的画顺次铺开,摆成连起来的样子。少独行站在他身旁观看,没等枫岫开口,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枫岫画画有个习惯。他画画的作风太过随心所欲,要用裁好的画纸,会被局限得很不舒服。画纸都是成卷送来。他画画的时候,就从卷轴牵出一端,画多少就牵出多长,画好了才用刀裁下。如此一来,与卷轴连着的那一边,虽然还没有画上,却总会在边上沾染些墨迹和颜色。
枫岫将画连起来摆上,便可瞧出那一张一张的次序。他画得太多又太随意,有时自己也不记得涂抹了什么。所有的画都能拼得进去,唯独少独行拿给他的这一张,跟谁也连不上。
桌边好几个人站着围观,口里不说,心里却已经在佩服他的心细。谁能想到那沾在画纸边上的颜色?想到不说,还用这种拼图的法子来确认。这么小的孩子,不是人精才怪!
这么说是有人仿的?小孩子的涂鸦之作,仿它做什么?难道只是恶作剧?
少独行想到此处,目光不由得在那枫岫主人的名号停留了一下。
画里线条凌乱,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这显然就是画符么。提起画符,自然会联想到那些玄宗道士。
道门中人擅用符咒。玄宗的那位宗主,每日出入龙首身边,简直就跟在自家地盘上似的。
枫岫新得到这枚印章,最多不过半个月,连龙首身边的人都不太知道。何况他所用过印的画都要留给太史侯看,还一张都没有送人。看来,能想到利用这印章人,确实离得很近。
擅长符咒的还有朝露之城的术法师。不过,邪主亲王重病避忌,魔龙殿这次并没有派人前来。这份疑心倒可省了。
隐约记得,阴阳道的术法当中也有用符咒驱使的。可阴阳师于封灵岛遇难之后,阴阳道的术法就此断绝,其使用符咒的方法再没人知道。……
青猫家是术法世家。年幼如枫岫,耳濡目染之中,习得许多术法之道上的见闻和掌故。太史侯不在宫中,否则一定要拿去请他辨认一下。天色已经晚了,此时出宫未免惊动。况且真要是有什么事情牵扯在里面,闹出动静来,一定会打草惊蛇的。
儒门外客众多。当下正是气氛敏感的时候。此事不便张扬,更不能找那些外人对质。
少独行心里飞快地想着,脸上却不动丝毫声色。他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一时能想得这么多又这么周全,实在堪称老练。
“我看就暂时放下吧。有没有关系,明天拿到青猫家府上请教便是。”
少独行轻描淡写地吩咐着,目光在众人身上看了一遍。
众人点头,虽然没有明说,却都明白是要封口的意思。
/
夜已深了。少独行命人点灯,亲自送枫岫回去。
明月彩云,绘在如水的夜空上。雪白的月灯仿佛花朵似的开着,宛转流光,照淡了夜色。
枫岫坐在步辇中。少独行缓缓步行着随在他身侧。如此一来,两人的目光倒是一般高了。
“你叫什么名字。”
枫岫没有应。名是谁都知道的,何必再问。可见对方所问的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人未成年,何来有字。但若已经订婚,却又不同了。
如何回他呢?难道只故作不解地说一声“无字”?况且少独行能这样的口气问他,分明当他是大人一样。
“我先告诉你吧。不过元服以前,你可别说出去。”
少独行心中淡笑。看来,这是自己起的字。
“好,我答应。”
枫岫见他点头,略探身将手伸在他面前,在手心里写下“红鸢”两个字。
“我将来叫这个。”
灯光略暗。少独行淡淡地应了声,背着手走着,将那两个字在自己手心里又写了一遍。
邪儒宗字凤卿,太史侯字鹤冰,都是名如其人的。
鸢是猛禽。可念在这名字当中,听起来却像是花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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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七
星盘之上,血暗沉渊附近变得墨染一般。海底深处隐隐浮现的红光,明明是沸乱的岩浆在流动,却令人联想起燃烧的鲜血。
身披暗法之袍的王者,面目以漆黑面具笼罩,更显得阴沉诡暗。
遍体深黑的螭龙,蜿蜒游动在虚空的暗夜。妖光灼灼的暗鳞,散发出炽盛的邪气。
两阵渐近交接,逼人的邪气愈加炽盛。只见螭龙缓缓地抬起头来,微扬其首的瞬间,吐出一道暗气将身形隐没。
天昏地暗,暗无形质。虚空幻海上卷起波涛。四面八方隆雷惊动,仿佛涌浪翻腾,波涛震骇,可放眼无垠的暗中却一无所见。
杀气凝起在刀锋。耀目惊心,如银光闪电,循着怒涛腾起的声音,向一无所见的闇流深处奔啸而去。
逼人的威势在黑暗中沉沉压着,岿然不动。惟见闪电的白光,快到无处不在,有如龙蛇之势划过深暗的夜空,闪瞬之间,将风卷云涌的暗流照亮。
白光与暗流交缠着,在水镜中搅动起狂暴的漩涡,转眼之间铺天盖地。
/
神宫深处的祭坛上,浮光闪动,萦绕着空暗的寂静。
神台四向七星燃灯,蜿蜒成青龙之势。天顶高悬着日月明珠,垂光照落,如烟似雾地笼罩在祭坛之上。
薄帷垂幕,飘忽不定。立身光影幻化之间,招魂舞祭。
招魂以扇,禳星以剑。魂至灵归,天云变色——
/
一望无尽的虚空幻海,遍体深黑的螭龙悬藏在黑暗深处。天穹突然崩裂。紫气东来,如划破长空的闪电一般,照亮了黑暗。
龙气所迫,魔龙暗黑的鳞甲上绿光萤动。双目赤红,狂暴中愈发显出狰狞之色。
刀锋锐气,携风雷滚滚而至。龙气凝聚刀锋之上,径向暗流袭去,巨浪纷飞碎裂,连腾涌的暗涛也被斩为两半。
心知关键将至,魔龙之主袖袍扬起,气劲狂飙。蓄势将发之际,孰料天起杀机,移星易宿。
天地震动,星河诡变。丕变的天象,为战局增添了不可知的异数。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随着心头生起无名之念,眼前天地竟幻化成了记忆中最为熟悉的——
是……狼嚎谷!
光暗交击之间,虚空幻海,星云为之黯色。
诸般回忆涌入。陷入意识幻境之中的王者怒劲腾动,山河俱震。
/
你,是谁!……
/
龙舸乘雷,云旗逶迤。螭龙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阴阳三合,惟时明暗。羲和初扬,光华何若!
弧矢九星,东南兮天狼。反弓操矢,射落于井宿。
青云为衣,白霓为裳。撰辔驰翔,东行而逝。
/
狼嚎谷之战是吗?
血暗沉渊,魔龙邪主,呵呵……
无声的目光,在内心深处一闪而过。
静,死一般的沉寂。碎裂的杯盏之声,如此清脆,仿佛琉璃一般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汝,抬眼来看——
仿佛浮在水面上的轻笑声,从虚幻中飘影而来。苍冷薄白的花瓣,夜雨飘零泫然如泣。
/
梦境中的战场,如虚雾一般散去。魂灵将离的片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银雪似的鬓发,漫然流落。仿佛月中倾下的光华,照彻永夜。
眉目,微然似笑。笑容,深藏冷色。
这无主的天下,空悬着属于汝的至尊之位。
汝,不动心吗?
汝……
无声之言,径直映入内心深处。
云气,无边无尽。
光,暗。
再无所见。
/
“你梦魇了。”
水盏递在手边。目不能视,只凭手上的触感接过来,意料之中地触碰在对方手上。
手指蘸入,触到一股清澈的凉意。湿润的感觉落在双眼上,沁人清凉,登时驱散了压迫在眼帘上的窒息浊重。
解破梦魇所需要的时间,取决于入侵彼方的灵力。妖仙道的术法者,每常经由梦境的进入他人意识,如今却在梦魇中被侵入灵识,以致目不能视。彼方术法灵力,堪称惊人强大。
画纸盛放在乌木托盘之中,正是那张署印枫岫主人的那幅涂鸦之作。满纸凌乱线条,荒诞得令人发笑的着色,在旁人看来只是儿戏,落在术法者的眼中,却弥漫着一股阴森可怖的狰狞气氛。
果然是玄宗术法吗?可背后那股狰狞诡异的气息,却叫人说不出来历。
“你以为如何。”
太史侯先天不足,不曾修行过术法之道。但只凭多年跟随在邪儒宗身边的见闻仍然能够断定,眼前咒术之物确是邪魔外道无误,虽然论起根基功底,的确是出自道境玄宗的。
邪儒宗随意丢下那张纸,冷冷的目光中尽是轻蔑之色。
“自苍死后,玄宗道法江河日下。玄宗如今的这些术法之辈,简直台面都上不得了。”
抛开眼前的咒术之物,真正令他忌惮的,还是梦魇中真正侵入他灵识的那股力量。
难道是阴阳师吗?想来,已经许久没见他了……
邪儒宗轻叹一声,任由思绪飘入久远的回忆。
年轻之时,热衷���寻术法之道。细雪薄樱的虚影之中,是那人,让他初次领略到飘渺浮幻的术法之境。
阴阳师在封灵岛遇害后,魂体在阴阳道中焚烧殆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梦境之中的,想必是他存留在世间的深重怨念。
/
天下术法,道生五行之中,术式玄机裂分天下。儒门妖仙道,东方柢地之木,仁而好生,以柔顺之道御万物。感天地之神灵,风生雨作,发天地之杀机,龙蛇起陆。儒门四贵的青猫家,世袭术法,奉事神宫,镇守妖仙道上。传至邪儒宗,道法愈精,境界始大。昔者道胜于妖,今则逆势。使儒门凌驾道尊,权重天下,青猫家族功不可没。
魔龙殿朝露之城,咒法召阴,伏天化忌。南方阳火,妖灼生烈焰,其气腾而为天,其质阵而为地。五星之芒,式神奉侍诏令。焰羽流光,阴阳幻生幻灭。朝露之城术法,昔年以阴阳师、伏婴师与人形师三杰鼎立。阴阳师为伏婴师咒害而亡,后被人形师虐杀于封灵岛上。阴阳师复生之后,将人形师镇压于鬼楼。昔人皆没,于今朝露之城术法之道仅存,只在伏婴师一人手上。
真言宗术法,起自西域佛国。西方精金,坚利不坏,断绝烦恼妄想,镇妖伏魔,超度众生涅槃往生金刚乘。坛城火供,执仪轨诵密咒真言。三密相应,即身成佛,明妃空行,万象森列。佛法大千,苦修禁欲,以造功德而灭罪业。唯真言宗体悟功德于罪业并依而存,特以欲贪作为修行的助力。万圣岩在日,真言宗被视为佛法异端,只限在西佛国境内。万圣岩灭后,正法不存,像法云生,是以真言宗盛行于世,最终成就天佛原乡。佛乡奉天佛为主,却以慧座忘尘缘修行最深。昔年佛厉之争,慧座以真言宗法封印厉族,助天佛斩杀天之厉,从此隐没,无人知晓其踪迹。
道门玄宗术法,运天地源流,往而复之,周行而不殆。北水自天一而生,上善玄德,清宁天地。然以天地之无仁不亲,因应天时,知天机而行天道,万物生杀予夺,操之于掌上。弦首苍殁后,道术阵法之能日渐式微。大道既隐,符箓炼丹之术盛行于世。昔日尊严道威,今已泯灭不存,殊可堪叹。
鬼主阴阳师,始出朝露之城,取法于正一天道,于邪能境中造出阴阳道法阵。术法必有所依凭,自生至死,由真入幻。唯阴阳道术法化幻成真,有逆死回生之力,故而五方术法中,以鬼主阴阳师高出众人之上。邪能境以阴阳道对抗魔界,一战击败朝露之城,世所瞩目。觊觎阴阳术法者,借百战决之名邀约,合谋将阴阳师杀死在封灵岛上。
阴阳师惨死之后,其所留下的阴阳双册,其中嗜血和化骨之法为野心者所得,先后在苦境引发幽皇和嗜血者之乱。九皇座祸乱,将连同苦境儒门在内的三教毁灭殆尽。祸乱未平,兵燹又现。随着异度魔界入侵苦境,佛门与道门为解救天下苍生,先后陷入战局中。
自封于妖仙道内的儒门,自始至终幸免于战事。及至龙首复出,儒门对苦境仍保持着疏离的态度。除了偶尔应佛门之约,共同对抗弃天帝,更多的时候只是固守在境界之内。玄宗道法式微,对儒门的威胁也越来越弱。自弦首苍遇难于星宫之战后,玄宗内部的纷争与日俱深,术法人才凋零,终无后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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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术法的三个人:苍死了,赭杉军残废隐退,紫荆衣出走自弃。余者众人,皆不足论。”
星宫之战,玄宗为困住弃天帝和魔龙邪主,出乎意料地击碎星盘,不但将尚未撤出战场的玄宗众人统统陷没,还将儒门龙首陷入阵中。以身断后的代宗主苍为弃天帝所杀,魂体至今仍被困锁在魔界的万年牢深处,除非玄宗再起一位实力与之相当的术法高手,解破封印,否则将永无脱出之日。
以苍之死,六弦一派的余下众人自封退隐。昔年六弦四奇争辉的玄宗,尽归四奇掌握。当时的玄宗,术法上还有赭杉军与紫荆衣两人坐镇。表面看上去,由金鎏影独自执掌的玄宗,似乎还比两位代宗主并尊的当年更加兴盛。
奇峰道眉赭杉军,封云山一战被伏婴师设计,又被身为代宗主的金鎏影出卖,身中咒术魔气缠身。原本是深孚众望的玄宗继任者,从此以后,却只能以半人半魔的残废之躯,退隐于青埂冷峰之下。四奇分裂为两派,彼此断绝关系。经此变故,玄宗的术法实力虽远逊当初,但有紫荆衣在,仍然令人忌惮。
再后来,紫荆衣与金鎏影不合,愤而出走。金鎏影终于如愿以偿地将玄宗掌握在自己手上,但孤家寡人的他,只不过支撑了三个月,便使玄宗落入被魔界踏平封印的下场。如今的道境玄宗,是现任的那位宗主从废墟之上一手恢复起来的。虽然讨厌他,但在这件事上,还是要佩服他忍辱负重的耐心和毅力。
玄宗无量殿的阵容,非但物是人非,实力也无法与当年相较。昔年的玄宗,能登上无量殿的无一不是道境出身,如今却被正一天道者出身占了将近半数。此外要数从正一天道同脉所出的太清界,人虽不多,却以辈分之高、实力之强,具有相当的分量。至于玄宗直系出身的,除了现任宗主之外,便只剩下隐退于浩然居,和镇守萍山的那两位。但眼前以道门正宗术法挑战儒门妖仙道的,却非上述众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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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境的万道论坛,你可听说过?”
江湖中事,又是发生在苦境的,鲜为人知也不奇怪。邪儒宗对术法界的事情知之甚多,史事传言,轶闻掌故统统搜集,慎勿遗漏。太史侯和枫岫时常帮他整理这些,故而虽然身居重门府第,对遥远的江湖之事也颇知一二。特别是太史侯,邪儒宗平日和他所谈的那些话,全都记在心上。
“集境的无上道,以前出过一个叫笑封君的。苦境的万道论坛上,被誉与玄宗的那位宗主齐名——”
“齐名”两字一出,不禁引人微微一笑。大抵是近些年来被论成齐名的人太多吧。几日前还听龙首提起,说佛门鹿苑之中,九界佛皇座下,近来还出了一位与圣行者齐名的。名声是不容易闯的,可只要能攀上齐名两字,就能坐地起价地抬高身份。不过,江湖无情,相杀得凭实力。真抵上刀剑相拼的时刻,只靠“齐名”两字可不怎么管用。
“嗯。到处都‘齐名’。可见‘齐名’这两个字真是越来越贱卖了。”
能被封为与玄宗宗主齐名,想来或有几分手段?只不过玄宗的那位宗主,纵然流氓腹黑,其见识和气度毕竟当得起先天的名号。而眼前立下挑战书的这位,不管名号上被封为几流的先天,凭此为人行事的作风,照旧只能归入未入流的行列。
派系林立,各行其是,这是道门组织中最大的弊病。佛门的情形略好些,故而每逢临战应敌,才能表现得如此强势。不过,佛门之中的派系倾轧,手段之残令人不忍直视。少许的观念分歧,便能引发一场血腥争斗,可不是像玄宗那样互相吵吵架、再给人劝和一下就能过去的。纵观佛门历次争端,毫无例外地都以灭门血战作为结束。胜者所持被封为正宗之论,落败的则被斥为异端邪说,自然要清洗殆尽。
玄宗为道境出身之人主导的那些年,虽然派系之间也略有分歧,但处在上位的众人都能以大局为重,特别是临敌应战的时候,更是协力同心。先代的玄宗宗主,以取舍之难,故而从六弦四奇两派之中各选一位代宗主。其初衷是想以均势的局面调和矛盾,孰料却引发了派系之间更深且更强硬的冲突。玄宗沦落至此,最大的责任当然要归在那个金鎏影身上。但作为权势两分的始作俑者,那位先代的宗主似乎也无可推卸责任。
当下的玄宗,似乎有被正一天道一派主导的倾向。不过,正一天道本身就派系分裂,由此带来的问题虽多,却给人数已经处于弱势的道境一派留下了一些机会。那位现任的玄宗宗主,平日里所忙最多的,大概就是调和各派之间的纷争歧见。斡旋的手腕堪称不差吧,只是遇上性格强硬而偏激、唯我见为是的那种人,仍不免要头疼一番。
苦境对抗异度魔界的战局,正持续消耗着玄宗的力量。战局即将进入转折的关键,此时此刻,玄宗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在魔界之外再树起一个强势的敌人。为此大局,玄宗自上到下都不得不对儒门百般忍耐。如此委屈求和的姿态,对原本道威尊严的玄宗来说,实在堪称是屈辱之事。
前者儒门越境相杀,彻底激怒了玄宗的强硬派。眼前的挑战书正为前事而来。是否能一雪耻辱另当别论,只怕那位宗主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和局,就此便要付诸东流了。
如果儒门有心维持和局,可以将这封挑战书转交宗主,让他出面处置。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随意处罚一下就可以交代过去了。只不过,当下的儒门似乎没有理由不显出强势。要是对挑战书不闻不问,任其发生,想必到时候玄宗宗主的脸上一定会更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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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八
依宗主所言,笑封君宣告脱离玄宗之时,当众自废道身。他已经不算是玄宗之人了。所作所为也与玄宗毫无关系。依着玄宗宗法,叛道之人必当诛灭。只不过顾虑与魔界之间战局,又考虑到他自身功体已废,便暂时没有追究他的下落。时间只过了半月,倘若笑封君已经恢复到能够自如操纵术法的程度,其所借助的绝不可能是玄宗术法之力。嗯,倘若这话都属实的话,那玄宗表示无法对此事承担责任,倒也不是在故意撇清了。
最有可能支持笑封君的,应该是异度魔界。金鎏影在位之时,以叛逃的罪名追讨脱出玄宗的六弦众人,从此立下叛道必诛的残酷制度。各方势力,凡有收留叛道之人的,就是玄宗公开宣战。以至于他本人叛出玄宗之时,除了异度魔界之外无可投奔。金鎏影早被废位,但他所立下的这项制度却一直被保留着,以待来日向这位始作俑者追讨冤仇,替惨死在他手上的玄宗亡魂回敬。
如果笑封君背后真是魔界指使,那么典礼当日儒门所受的攻击,就意味着魔界对儒门宣战。先前儒门以妖仙道自封的时候,曾经立下“除非领土受到直接进攻,绝不解封”的条件。长久以来,儒门一直以此为条件,拒绝出兵参战。倘若这限制已经不复存在,龙首倒可以下令出兵苦境了。
自苦境开战以来,儒门还没有就立场正式表态。儒门以往的态度一直是倾向于佛门和玄宗的。虽然很少直接参战,但间接的支援从来没有中断过。星宫战役以前,历次的封魔之战都有儒门直接参与。所谓的三教一家,虽然眼下名存实亡,当时却确实存在。从三教联兵的结果来看,儒门虽不免于伤亡,但始终没能获得实质上的利益。可见儒门参战的原因,与其说是对抗魔界,不如说是与道门之间不得不履行的交换条件。
星宫之战中,龙首重伤,几乎被陷死在阵内。儒门经久积蓄的情绪一触而发,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应与玄宗断交,最终决定以妖仙道封印儒门,彻底从战争局面中抽离出去。魔界对苦境入侵的日益深入。儒门虽然置身战局之外,却因长远利益相关,一直保持着对战局的关注。近些年,龙首对玄宗的态度还缓和了些,只因为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始终不曾下令解除封印禁制。
解封就意味着开战。权重天下的儒门一旦现世,就不可能置身战局之外。主战场远在苦境,涉入战场的佛门和玄宗,不但是为了解救苦境苍生的危局,更是要维护在苦境的势力范围和利益。在战场上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儒门加入道魔两界的任何一方,都会使势均力敌的战局转变成压倒性的局面。眼下,非但是佛门和玄宗,连异度魔界也表现出试图交好之意:即使不能拉拢儒门与之合作,也要尽一切方式使儒门保持中立地位。
解封参战与否,龙首的态度至关重要。或许有解封参战的考虑吧。但在此之前,还是要先征求内廷外朝众臣的意见。
外朝廷议,反对开战的声音一直是大多数。举足轻重的四贵家族,虽然理由不同,对解封之事却多持保留态度。
以妖仙道封印儒门,正是邪儒宗当年亲自向龙首建议的。苦境所谓的资源,早在连年战争中消耗殆尽。既然三教一家的格��已经彻底毁去,儒门何不就此抽身,也免去随之而来的众多麻烦。
白狐家大宗师有着商人的眼光。他一直认为亲身涉入苦境战局是愚蠢行径。出兵所能获得的利益,以交易的手段同样可以获得。儒门的策略应该是保持在战局之外,挑起或压制局部战争,从中渔利。
刀龙家对开战本身并无意见,但对于与玄宗合作却坚决反对。御龙天兵府,自上而下,没有不厌恶玄宗道士的。若要解封开战,就该直接去攻打玄宗。对刀龙亲王来说,比起一贯始终的敌手,还是反复无常的盟友更加可恶。
四贵之中,唯独银蟒家稍稍偏向赞成的态度。倘若龙首有意出兵,银蟒家理当奉从,别无异议。不过,苦境方面已将出兵的时间定在春末夏初,这对银蟒家的兵力调度非常不便。
对异度魔界开战,以寒冷的冬天最为合适。银蟒家不畏严寒,惯于在寒冬出战。可苦境之人不耐寒冬,只能将作战时机选在天气转暖之后。温暖湿润的春夏之交,对银蟒家来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浴水祓禊的仪式在暮春三月*,此后的三个月都要避忌,除非有特殊的原因,概不在此期间出战。
*注:银蟒家的人成年之后,常在三月暮春的时候结伴外出,在近水的幽静之地隐居,并在水边举行祓禊仪式。祓禊之后的三个月,静养别居,抚育后代。与招募府兵的刀龙家不同,银蟒家的兵力尽数为家族所出,故而对养育后代格外看重。避忌之月不出兵,是古来相传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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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笑封君果然是以魔界为后援,则他挑战儒门的举动,对深陷胶着战局的玄宗和佛门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受到外敌攻击,是儒门解封所必需的条件。此一立场,至少在儒门拒绝玄宗和佛门的时候是被一贯坚持的。一旦儒门受到进攻,朝野上下的反战态度必将动摇。从可预见的结果反看过去,笑封君叛出玄���,可能是玄宗为促使儒门出兵而故意设下的计谋也说不定。
出兵苦境并不是参战的唯一方式。儒门与异度魔界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边境。进攻魔界的两个方向,其中之一经过佛门,另一方向则要越过魔龙殿。以出兵路途是否便利,取舍之间还可以有更多的考虑。
万圣岩既灭,异度魔界在苦境的兵力正由玄宗独力牵制。玄宗兵力不足,当然最希望儒门能直接出兵苦境。不过,只要儒门自己不愿再搅到苦境这摊浑水里来,派兵进入苦境的计划便可以放下不论。
当下主导佛门的天佛原乡,力主攻下天阎魔城。儒门若能由此方向进攻,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不过天佛原乡的目标本应是异度魔界,为何舍弃弃天帝亲临的主战场,一心执着于灭掉魔城?弄清原因之前,儒门不宜轻举妄动。
从魔龙殿的方向出兵,可以偷袭魔界背后。衡江前线,历来是儒门重兵防御所在。虽然魔龙殿一方也有兵力设防,但儒门主攻的是异度魔界,以邪主亲王与弃天帝之间那早已相敬如冰的关系,大可对儒门过境的兵马等闲视之。唯一令人顾虑的是,当下邪主亲王已在重病之中。魔龙殿政局不稳,恐生变乱。倘若王位不能顺利交接到世子殿下手上,则儒门与魔龙殿的关系将变成未知的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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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的前一天,魔龙殿的使者终于抵达儒门天下。人是带着噩耗来的:邪主亲王病故,魔龙殿举哀。虽非意外,可甫一听说消息,还是叫人难免震动。
儒门与魔龙殿同源有亲。邪主亲王的病故,也令龙首感到非常哀痛。依循惯例,两方新即位的君主,必须得到对方的承认才能确立地位。只是魔龙殿暂时还没有定下继承人来,故而提请延期,等到丧礼过后再通报议论。
魔龙殿的世子殿下,并不是真正的继位少君,这是龙首心中早知道的。倘若是龙气真正的继承人,当初见到的时候,应该有所感应才是。不过,能被指称为世子殿下,血统出身自然高出其余诸子之上——想必是与副体当中的某人所生的吧。
邪主亲王去世之前,留下了给龙首的亲笔书信,请龙首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静待旁观,不要插手魔龙殿之事。
“这是什么话?难道即使魔龙殿发生内乱,也要置之不理吗?”
龙首单独召见魔龙殿使臣,语气之中,颇有些责怪之意。
“形势已然至此。即使儒门出兵,也未必能够阻止。”
龙首无话,终究遗憾地叹了口气。内乱起处,势必残杀。仅以设身处地的同情心,也不愿看到魔龙殿落到那般地步。
“主人说,这都是应尽的命数。”
魔龙殿已经陷入混乱。邪主亲王派来的这位使者,只怕是回不去了。
龙首目光落向眼前神情淡淡的年轻人。覆巢无完卵啊,难得他有运气,竟然能逃出性命。
“旧主已故。拂樱的将来,听凭龙首之命。”
过往已矣。既来之则安之,以他随遇而安的性情,倒也不担心将来会怎样。
“汝名拂樱?”
“是。”
珠帘之外,俯身拜在御座之前的年轻人,温然淡雅的声音,引人心中一动。
“那就留在儒门天下罢。”
拂樱俯身再拜,应着龙首的吩咐抬起头来。
主君新丧,如此一身浅红薄樱色的装束,难免令人侧目。
“主君临去时说,这颜色很配拂樱。龙首若许,拂樱想以这一身装束,为故主尽最后的情分。”
龙首应允了。拂樱再拜,从容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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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isahana · 1 year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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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ed tender feelings 😌🥺
Hehe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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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isahana · 1 year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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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d to laju2 ;;-;;
HAPPY BIRTHDAY LAO YAN~ 🥳
#晏無師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
#晏無師HappyBirthday
#晏无师生日快乐
#qianqiu #thousandautumns #yanwushi #yanshen #shenqiao #qq #山河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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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isahana · 1 year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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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ve some inspiration from Aegxir's YanShen Doll pose 🥺🥺🥺 pls do check her out. Her YanShen doll and artwork are magnificent. 💕💕💕
I've been wanting to draw this from last year, but also, I'm in a rush for the upcoming AMG event, as long I get to draw them, I'm goo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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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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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七 月宴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七 月宴
佛乡使者即将动身离开儒门。龙首为之践行,已经定下日子在宫中设宴款待。眼前就是八月,将到中秋,儒门上下,宫中府中都预备盛排筵宴,可想而知将是非比寻常的排场热闹。或许在儒门看来,联兵之事已经顺利谈成,有时间尽可用来吃喝玩乐。可眼下佛乡正为筹备攻打魔城而心急如火,根本没这份闲心。
回想待在儒门的这段日子,时间不满一月,各样名目的宴席就摆了二十多天,简直令人瞠目。只能感慨这位位高权重不管事的儒门龙首,当真是有钱有闲,逍遥自在。其实儒门的道理也对:佛乡已经与儒门结盟,联兵之事已然谈妥,攻打魔城理应不在话下。所以大摆筵席,就是要摆出从容自得的姿态,向外界显示两家的关系何等亲密无间。
“不妨就去。”
向来随和的佛铸裳璎珞,语气轻松地建议道。
结盟这种关系,十分里至少有七分是做给别人看的。都知道是表面功夫,可只要做就一定会有效果。就拿儒门与魔龙殿的关系来讲吧,魔龙殿使者三不五时来儒门走一趟,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佛门心生疑虑。“儒门善于搞外交,佛乡也不是不懂这些手腕。只要对攻打魔城的战局有利,令魔城甚至异度魔界感到威胁,也不在乎再多停留一两日。”
蕴果谛魂点头。既是来自龙首的邀约,别人或可缺席,他身为圣座却无论如何必须出面。只是离开佛乡日久,身在儒门期间,佛乡的军政事务已经被压下很多,心中难以放下顾虑。
“佛乡之事,可以先派人回去代行处理。只是这派回佛乡处理事务的人选,还得好好斟酌一下。”
蕴果谛魂沉吟。涉及军务,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矩业烽昙。只不过——
“眼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解决,就是剑通慧。”
儒门把释放剑通慧作为联兵的附加条件提出,佛乡自然要有所应对。其实,他们这些佛乡元老一派,特别是与之交情至深的同修,当然都希望能借此机会释放剑通慧。只是召集众位尊者商议之时,提出要“慎重处置”的人不少,直接赞成或是反对的人却不多。这也难怪。涉及减免罪行,特别事关当年红潮泛滥之责,谁都不敢轻易表态。已然定罪多年,突然提出翻案,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对错,而是佛乡派系之间此起彼伏的权力较量。
“云鼓雷峰方面可有回信?”
蕴果谛魂岔开话题,突然问道。
想平反剑通慧,关键不在追究事实,而在佛乡与云鼓雷峰实力的对比起落。剑通慧平反之事,他先前致信佛首,却至今没有收到回信。如此平静无波,这和帝如来往日的作派大不一样。
“还没有。不过或许是件好事。”
见蕴果谛魂的目光看过来,裳璎珞便继续解释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自从佛刑禅那被封之后,佛首心性平和了很多,对待罪愆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执念深重。云鼓雷峰自恃为佛门戒律最高准则,向来治罪从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依他们以往的作风,应该会立刻激烈反对。”
蕴果谛魂给云鼓雷峰的那封信没有回音,恰恰说明对他们当年的论罪有所动摇,或许内部正在激烈地争论。当年鬼如来之事一出,引起佛门震动,云鼓雷峰自身也有反省之意。佛首决心封印佛刑,就是要将鬼如来永远制约,再不重蹈旧祸。云鼓雷峰以佛首为尊。即令各殿长老异议,只要佛首本人能置身事外,平反剑通慧应该有五成的希望。
“只有五成吗?”
蕴果谛魂沉吟道。
“��有五成希望已经不易了。”裳璎珞从旁劝道,“事缓则圆,只要云鼓雷峰能做出些许让步,就算只以戴罪立功的名义放出,也是往前推进了一步。”
云鼓雷峰自创立之初,便依极武修德,以重杀了业。回想先前帝如来化身成鬼的时候,亲手执涤罪犀角,涤罪诛刑,以杀证道。佛门修行,原该以慈悲渡世。只是云鼓雷峰自上而下,都只视世间为积沉万千罪业的污秽之地。如此极端的心态,不由得令人联想起弃天帝那句有名的“人间又污秽了”——
魔佛殊途,气质却惊人地相似,真是……讽刺。
裳璎珞心中暗想道。
老而弥坚弃天帝。这位雄才大略的魔界之主,其暗黑的幽默感,和旺盛的精力一般,永远超乎他人想象。这也难怪了。放眼望去,同样身为一境之主,龙首悠闲自在开后宫,魔龙邪主流连忘返,谁不是自得其乐?唯独弃天帝,终日野心勃勃,以攻伐天下为天降大任,仿佛若非如此,便“何遣有涯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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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三,原是龙首预定在宫中宴请佛乡众人之日。谁知就在此前一天,佛乡方面突然要动身启程,将计划全部打乱。
佛乡提前动身,消息来得突然,来不及准��隆重的践行仪式。送行之人也只是代表龙首前来的师尹,内廷兵部银蟒家的人一个都没来。佛乡颇感意外。倒不是说如此安排不合礼数,只是联兵之事既然由银蟒家出面议定,如今启程虽然仓促了些,料想也该是银蟒家人出面践行才是。
“龙首已经定下今天举行授受内廷兵权的仪式。”
日期已经定下不能更改。银蟒家众人都必须出席,这才让无衣师尹前来相送。
“内廷兵权的交接已经定下来了吗?”
蕴果谛魂不动声色地问道。
“正是。”师尹点头微笑道,“龙首下令,让晏成君暂领内廷兵权,来日联兵攻打魔城之时,也将担任儒门方面的主将。”
此时此刻,龙首御前正在举行仪式,赐下象征内廷兵权的虎符。这虎符原先是佛公子所掌,如今由他亲自奉还龙首,再由龙首亲自赐予晏成君。兵权交接,无论对内廷还是银蟒家,都意义重大,连典礼的日期都是神宫占卜定下的。如此郑重其事的典礼,自然比给佛乡践行来的重要。
“我等此行匆忙,打乱儒门原定的计划。抱歉的是佛乡,若非急事在身无法再多停留,否则银蟒家交接兵权,原该出面观礼才是。”
银蟒家顺利接掌内廷兵权,连蕴果谛魂在内佛乡众人都深感意外。原以为此事必定会为廷议所阻,至少会迁延数月。没想到,龙首这么快就让晏成君接管内廷兵部,这宠信真是非同一般。
“龙首对晏成君的信任,还真是不同寻常啊。”
蕴果谛魂不动声色。倒是矩业烽昙,冷哼之余,颇有几分讥讽地插了句话。
“自是不同寻常了。银蟒家为儒门守土开疆,征战多年功勋卓著。论到在龙首心目中的地位,恐怕连身为宗室的刀龙家也是不能比的。”
“刀龙家可是亲贵。”矩业烽昙看向师尹,语气颇深道。亲贵、重臣,在龙首心中各有分量。“银蟒家算是重臣也罢。可疏不间亲,却是儒门的规矩。”
师尹淡略微笑。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此前与西宫吊影“偶遇闲谈”的一番谈话。
“为支持银蟒家而得罪亲王,你可真晓得谁轻谁重。”
西宫端起茶盏,面容隐没在袅袅茶烟之后,颇有几分大宗师的风度。
“要么得罪亲王,要么开罪龙首——你选哪一个?”
师尹微笑着反问道。
“龙首看重晏成君,白狐家不妨随之附和。跟着龙首,至少立场上占得住。”
白狐家后起新贵,要不站定龙首这边,如何能其他执政家族相抗。白狐家一直联手刀龙家,向来随声附和。只是这一次,龙首态度明显已然偏向银蟒家,白狐家就算一时得罪亲王,也绝对不能跟龙首过不去。
“这一局,你也没少赚吧?”
西宫抬起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不过你也该掂量着,刀龙家到底是亲贵。”
西宫绝非无聊之人,不像箴宫、竹宫,向来扮演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的角色。如此试探,倘若不是替大宗师传话,便分明是提醒他留心,来日面临刀龙家质问之时,应该如何应对。
这也算是好意了。师尹心中思忖着,不禁面露微笑。
“亲者也不必就贵,若非有功于国者,何来尊贵之身。刀龙家身为龙首宗室,若是单凭血缘之亲深蒙恩宠,终究有欠分量。也是因为世代多出贤公子辅政,才得如今之尊贵。银蟒家世代尽忠,从龙征战,殉国殇者不计其数。君臣恩义,银蟒家从来不从有负龙首,龙首又如何会辜负银蟒家。”
师尹一面说着,目光看向矩业烽昙微然一笑。矩业烽昙心中意外,原以为是和柔媚上的宠臣罢了,谁知纵横捭阖之间,竟也有几分俯仰从容的气势。
“儒门世卿世禄,内廷兵权由银蟒家接掌,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银蟒家几代家主都侍奉龙首身侧。龙首信任之心,倚为国之柱石,出入皆为心腹。正所谓‘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晏成君身负龙首血脉,审座所言之‘疏不间亲’,正合其意。军国大事,总要信得着、有分量的人说话才作数。内廷兵权交接,银蟒家家主地位之继承,此等关系儒门、举足轻重的大事,龙首难道会听信无端之言,疑心忠臣和亲生之子吗。”
“这么说,传言都是子虚乌有,就算是白狐家的人口里说出来,也是同样?”
矩业烽昙看向师尹略笑,试探的目光,透露出讥讽之意。
“审座之言不差。”师尹坦然一笑,“微不足道之人所言,就算顶着白狐家之名,也不足凭信。”
矩业烽昙打量的目光,颇有些琢磨地落在师尹身上。早知道师尹出身低微,还是大宗师特意提拔,才得出人头地。大宗师能拣选他,自是要用为棋子的,难道还能放任他脱离自己的掌控?眼前这位无衣师尹,明明还连性命都捏在大宗师手里,却分明自有主见。
白狐家向来依附刀龙家,唯亲王之命是从,这乃是儒门内外公开的秘密。眼前这小小的无衣师尹,羽毛还未长成,就敢公然自行其是。违背白狐家的立场也罢了,也不怕这话传到刀龙亲王处。或许雨宫这颗废透了的棋子已为大宗师所弃,可再怎么无能不堪,毕竟也是亲王的儿子。师尹这一番侃侃而谈,维护刀龙家的对头银蟒家,还顺便抹黑白狐家声誉,倒不知来日在亲王和大宗师跟前将如何解释。
“审座何必意外。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这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也不必因为是白狐家就自欺欺人,偏袒而论。”
师尹一面说着,转向蕴果谛魂,意味深长地笑道。
“谣言止于智者。就拿眼前的事来说吧。儒门和佛门两家才刚刚议定联兵,就有人对龙首说,佛乡眼看就要发生内乱。说这话的人别有用心,想想就知道。龙首自是不会轻信的。别说是龙首,就连区区在下,也只会相信圣座、审座这样位高权重的尊者之言,绝不会把那些不经谣言放在心上。”
话也不用说得更明白了。联兵只以取下魔城为目的。只要佛乡方面不再借口谣言多生是非,儒门也乐于对佛乡内政不闻不问。
果然是大宗师亲自指点出来的。一言一行,一语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提佛乡或有内乱,却半字不提可能内乱的原因。或许天佛闭关的内幕,儒门已经摸出些底细了。蕴果谛魂酒杯在手,从容淡笑之间,目光不由得深了下去。
“传言微不足道,确实无需在意。借这杯送行之酒,顺便恭贺儒门内廷兵权顺利交接,并期待来与银蟒家继位之人的合作。”
“圣座言之甚是。无衣定会转至圣座之言,相信龙首之心必得安慰。”
师尹面带笑容,举杯而敬。
“两家既然联兵,有些事也不必隐瞒。佛乡确实发生紧急事态。玉海九轮盘上出了变故。事关魔佛波旬的镇压,所以急切启程,希望儒门见谅。”
大宗师消息灵通,堪称儒门的耳目。经年以来,白狐家借生意之名,经营起庞大的情报网络。坐拥富可敌国的家资,金钱在手,只要愿出高价,无论圣魔两方都有人替他搜集信息。反正儒门过不多久也会自己查出,倒不如当面明言,以示开诚布公之意。
“这玉海九轮盘是封印魔佛波旬力量的法器,昼夜运转,全靠佛乡地脉之气推动。当年红潮泛滥之时,佛乡地脉遭到大规模破坏,无力再推动玉海九轮盘。天佛为免封印发生意外,便强撑受伤功体,以自身力量推动玉海九轮盘,希望能早日克化波旬之力,彻底断绝这一祸患。”
“如此消耗自身,难怪天佛功体至今无法完全恢复。天佛慈悲,舍己救世之心,令人钦敬。”
师尹轻叹一声,语气之中透出真诚道:
“两家既已联兵结盟,理当互相扶持,共度危难。佛乡遭此变故,若有儒门或可相助之处,还望告知才是。”
告知?
蕴果谛魂淡笑了下,抬起目光,漫不经心地向远处望去。
告知什么?难道说清圣无比的天之佛,因育化魔胎之罪而自我惩罚,以推动玉海九轮盘,赎回自身罪孽,洗去一身污秽?
天佛育化魔胎,乃是厉族阴谋陷害,绝非天佛自身的过错。可世人的眼光之下,罪业终归是罪业。
世人求佛赦罪,可看向佛者的眼光,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宽赦。世道人心,无非如是。想起这些,蕴果谛魂的目光不觉带出几许冷色。
“承蒙龙首关心。佛乡上下不胜感念。”
蕴果谛魂收回目光,看向师尹,淡然平静道。
“天佛闭关多年,以自身修为内力催动玉海九轮盘,已将其邪魔之力化消大半。再有数年之功,就可以彻底消灭魔佛波旬了。当下法阵运行较先前缓慢了些,想必是地脉受损之处引发的波动。此类状况先前也曾发生过,处置及时应当无碍。眼前最要紧的,还是进攻魔城的计划。”
“自然。儒门内廷兵权归属已决,联兵的具体事宜,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了。”
“这样最好不过。我等此行回佛乡,必将以攻打魔城视为最高要务。儒门内廷兵权平稳交接,佛乡乐观其成,顺便也请代向武成君问候。”
蕴果谛魂看向佛乡众人,目光似不经意地在矩业烽昙脸上经过。
“先前与武成君会谈,谈及赦免释放剑通慧之事。此事���系重大。不过,既然是儒门作为联兵附加条件提出的请求,佛乡必定认真考虑,设法促成此事。”
“那就拜托圣座了。剑通慧尊者对银蟒家有恩。武成君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但愿如是。”
说话之间,蕴果谛魂的目光再次深深地向矩业烽昙看去。矩业烽昙也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冷峻的目光深处,分明积聚起阴沉愈深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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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乡动身启程,师尹也回到宫中向龙首复命。时已过午了,内廷交接兵权的仪式已然结束。师尹上殿参见之时,龙首已然换了闲居的装束,正在和大宗师有说有笑地聊着。
大宗师退隐之后,还时不时进宫陪龙首吃茶,陪龙首说笑闲聊一阵。龙首当年宠他,如今身边虽有新人,却仍然恋旧如故。这也难怪了。君臣相伴多年,似亲似友,感觉倒比当年两情相恋之时更觉亲厚。何况大宗师倾国绝色,如此赏心悦目之人,平昼闲居陪伴在侧,正如观赏美人图一般。
茶点陆续摆上,都是极其清淡的饮食,样式却无比精致。白狐家最讲究吃早茶的,每常有新样式的点心,都送进宫中请龙首尝尝。
“天气渐冷了。还是喝着暖暖的东西才舒服。”
师尹拜见过龙首和大宗师,在他两人对坐的桌边侧坐相陪。侍候人端上一小碗温热细腻的甜汤,原来是陈皮豆沙,暖融融的透出一缕蜂蜜桂花的香气。
龙首这些年来也懒了,就连宴席也不要吃大菜。平常胃口也淡,想起什么就让身边侍候人随意做些,从来不摆规矩。
“这样好。不但舒服,还省事。”
大宗师深有同感地笑道。
“摆宴席的菜都是那样,中看不中吃。不上怕客人怪罪,可摆着没人爱吃,何苦又白占着地方。”
入宫来见龙首,一则闲聊,二则也为要商量着中秋的宴席怎么办。今年宫里人多,更得好好办一下。话说回来,别管怎么办,最要紧的还是合龙首之心。
“去年在月下看花,那光景倒是不错。”
侍奉龙首身边的女官,彼此交谈轻笑间,颇有几分回味之意。
去年宫宴,宫里到处皆是莹白如月色之花,漫天漫地而来,恍如千重飘雪之浪。
大宗师侍奉在龙首身边的那些年,宫中宴席大多是他经手备办的。众口难调,难得他总能让宾主尽欢,更让龙首满意。今年初次交给师尹,虽然略有不放心,却也觉得应该放手让他试试。
人总要交接的,何况龙首对师尹感觉还不错。以前交他的事情都办得妥妥的。眼下名为中秋宫宴,到底也就是过个节,吃个饭,就算初次安排偶有不周,也差不到哪里去。
“无衣向来稳重,有烟宫从旁指点着,应该会办得不错。”
师尹起身,向龙首那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重新归席,继续在两人旁边侍候。
这茶点吃了一个时辰。龙首跟大宗师说笑聊天,心情颇为愉快。大宗师告辞离去,师尹再次起身,替龙首相送。
“安排宴会不是小事,光打点得众人顺心就��容易。”
大宗师慢慢走着。师尹随在他身旁,恭敬地听他指点吩咐。
“我以前办宴席,经手次数多,也稍稍留心了各人的口味。家里有几册文书,回头让人给你送过来。”
师尹称谢。难得大宗师肯帮他,连这些都为他准备到。不过想想也能明白,大宗师把他推荐到龙首身边,自然要小心栽培他,至少不能丢了自己的脸面。
“服药之中的人,饮食更是颇多忌讳,到时候千万留神打听着。……”
大宗师悉心叮嘱着,提到佛公子之时特别说了许多注意。师尹留心听着,没想到貌似只跟刀龙亲王交好的大宗师,原来在佛公子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岂能不在意。”大宗师微然笑着,“同在龙首身边侍奉这些年,何况当初也是有交情的。”
大宗师一面说着,抬手替师尹理了理宫服自两肩垂下的丝带。
“有交情是好的。若不是平日里有交情,关键时刻哪里说得上话。”
师尹低下头。他刚刚在践行佛乡时所说的话,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传到大宗师,消息何其迅速。
“家中准备了节礼,过后你替我给银蟒家送去。你们如今也长大了。同辈之人,年岁差不多,本来应该多亲多近的。眼下虽然只是朋友之交,将来彼此相帮,却能在关键时刻互相照应。交人要知心。要真正了解对方是怎样一个人,到底看重些什么。感情么,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起来的。要特别留心小事。看起来没什么要紧,可只是一刻动心,往后就会不知不觉就会对你在意的。”
“无衣记下了。”
长辈关怀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师尹身上。师尹低头,心中却似远远站着,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在大宗师面前恭然驯顺。
“节下事情多,够你忙的。忙归忙,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兰芳那里,我会时常派人去照顾。你也不必过多惦记他,安心做好自己的事。”
师尹垂下目光,行礼称谢。悦兰芳已有身孕。大宗师此时特意提起他,自然是在提醒他要“安心做事”。
眼前就是殿外,空气里分明了冷了些。师尹从侍候人手中接过白孔雀羽的氅衣,亲手替大宗师披在肩上。
“回去吧。”
师尹送到殿外。大宗师停步转身,目光温切地向他笑了下。
“好孩子,难得你能在龙首身旁尽心,连我也有面子。”
“大宗师恩情,无衣没齿难忘。”
“哪里话。”
大宗师淡淡目光看着,仿佛感慨一般,低然轻笑。
“本事教不出,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你有天资,更难得的是还有些福分。”
大宗师抬起目光,仿佛观风色一般向远处望了望。
“好好做吧。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师尹点头,耳边似乎又响起自己初入宫时,大宗师教给自己的那句话。
龙首高居上位。重臣、忠臣、宠臣,一个也不缺,这日子才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明主在上,宠臣的地位不会高,分量却也不在任何人之下。儒门满眼的高贵之人,谁都不愿屈居他人之下。能矮下身段伺候人,就是一种本事。
“无衣明白。好好服侍龙首,就是对长辈最大的孝顺。”
“你懂事。”
大宗师眉眼纤长,仿佛看出他所想的一般,唇边轻轻勾起一笑。
师尹躬身,再次行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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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师尹带上大宗师预备的节礼,到银蟒家拜望。晏成君照管着家务,亲自接了出来,陪他去见佛公子的面。
旧病复发以后,佛公子的身子差了很多,难得像今天这样的好气色。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晏成君顺利接掌了内廷兵权,也去了佛公子一块心病。前些时候过来探望,见佛公子只能靠在卧榻上见他,如今倒能起身了。虽然人比先前清瘦了许多,说笑起来却和先前一样爽朗率意。
师尹坐下吃茶,陪佛公子闲聊一回,说的都是宫中预备过节之事。大宗师先前提醒过,这回亲自来拜见佛公子,因为不便看药方,便只把饮食的禁忌单子借来抄了一份。
“劳你费心了。时辰不早,留下吃顿便饭吧。”
佛公子在卧榻上坐着,像对待自家晚辈一样,笑着招待师尹道。
晚饭陆续端上来,摆在佛公子跟前的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碗汤面。师尹跟晏成君侍座,各自食桌上的几样菜也都是荤菜素做。因为天冷的缘故,乳白陶罐里盛着冬笋炖的汤,颜色非常清淡。配着红枣和甜栗磨粉、和面蒸出来的素花糕,样式也非常漂亮。
“我忌口的东西多。你们尽管吃就是了。”
佛公子一面说着,笑着向师尹让道。
“可委屈人家孩子了。送礼来还没得什么好饭吃,倒要陪我这个病人吃素。”
“大人哪里话。都说在长辈跟前吃素是有福气的。”
“有吗?”佛公子看向晏成君,无奈笑了笑。
自佛公子病后,晏成君一直守在床边侍奉汤药,晚上就睡在隔壁,直到最近才搬回自己的住处。饮食不用说,一直都陪着佛公子吃素。有几天,佛公子病情加重汤水不进,晏成君也陪着他不吃不喝,任谁说也不听劝。
佛公子好起来,从无弦那里听说这些,只好把他叫来说了一通。从那以后,晏成君为了让佛公子放心,每天都过来跟前乖乖吃饭。
“你们吃你们的。我只歇一歇,不用在意。”
佛公子吃了半碗面,胃口淡了些,却也没让人端下去。儒门的规矩,长辈撤了桌,晚辈也得跟着撤。师尹看向晏成君,也不知该不该撂筷。抬眼望去,只见佛公子摇头笑着,摆摆手示意要他继续安心吃饭。
三人用饭已毕。侍候人端上白果茶,将茶点摆上。正闲聊说笑之间,只见无弦拿了一份礼单进来,忍笑不住地让佛公子亲自看。
“他这是要干什么啊?”
佛公子看过皱眉,不禁无奈笑。
“人留下。过后我亲自问问是怎么回事。”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师尹知礼地起身,来到佛公子跟前,行礼告辞离去。
“把预备给白狐家的节礼捎上吧。”
佛公子吩咐晏成君,又向师尹笑道:
“家里最近事情多,就不派人过去了。回头宫中见,你先替我在大宗师跟前问候。”
师尹点头,笑着将礼单双手接过。晏成君起身相送,两人一路闲聊,��着灯火初明的廊檐下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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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过中秋,节礼上翻不出太多花样。家族之间的往来,没什么特别的事,就都比照着去年的礼单。白狐家往年都是送酒。将各色陈酿的葡萄酒,盛在精美各异的琉璃细颈瓶中,灯光里五光十色晶莹剔透,仿佛流动的珠宝美不胜收。今年佛公子病着,虽然听说是已经忌酒,还是照例送了来,也算是应应节气。此外添了不少名贵的药材,都是白狐家封地特产的雪莲、虫草什么的,往年也都送的。只是格外多了些专门煎汤用的豹骨,和用来制苏合香丸的麝香。
“药材医理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懂得,都是听长辈吩咐预备下的。雪莲和虫草全是整棵,就算不当药用,煎汤煮茶都不错。豹骨酒淬油煎,听说是可以追风定痛。这麝香是上年深秋特意叫人收起来的。九公子那边和药,或许用得着,用来调些香料也不错。”
师尹说着,将手抄着香料配方、又精心折叠起来的字纸递给在晏成君手上。
“上回提起的香料,方子我写在这儿了。主料就是麝香一味,剩下黑角沉、丁香、白蜜之类的,看你喜欢随意加减便是。这香用云母石来烧,或者银叶子衬着来烧,或浓或淡都是梅花的香气。梅花花蕊却不曾用过。那是荷包里用的香,用来焚香并不出什么味道。”
“多谢。”晏成君笑着接过,“你也是忙人了,难得记得这些琐事。”
纸笺过手便留下清淡细腻之香,若有若无,轻盈浮动。展来观瞧,一色清清秀秀的瘦金体字,灯光下,墨色隐隐泛出明亮润泽的银色。
“你上次送给我的墨,用了一些,果然非常好看。不过,这礼实在是贵重了些。实话说,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用。”
这墨实在难得,除了在龙首处的那些,别处都不曾见到。想想也知道,这一定是青猫家自己做的墨。进上龙首之余,就只供家里人用,外人哪里摸得到。晏成君能有这些,自然是因为和太史侯深交,彼此亲近才得来的。当时想到这,便只私下试用了一次便收了起来,从来没有在外面用过。
“你可多心了。阿辰知道的,就算教统大人问起也无妨,你只用着便是。”
晏成君看出他的为难,笑着解释道。
“那我就安心了。”
师尹低头,淡淡笑了笑。
“这香气有意思。我也调过不少香料方子,竟然也分辨不出是怎样制出来的。”
墨迹颜色光亮好看,更难得一股悠长清远的香气。制墨时所用的上等香料和药材,经历年深日久,与墨身真正融合在一处。师尹于制香之道精熟,试了几回,到底不能调出完全一样的方子。
“浓了太过厚重,淡了又觉得乏味。看来还得久藏酿造,便用瓷瓶封起来一些,打算过些日子再瞧——也不知味道能怎么样。”
“你也够用心了。好吧,配出来别忘送我一瓶,算我提前跟你讨一份生辰礼物。”
师尹笑着点头。晏成君是冬节时候的生日。冬日里合用的香,他已经试着配了好几个方子,竟然怎么都配不出完全满意的。
“我跟阿辰的生日都巧。我是冬节,他是中秋。记得你的生日也巧,二月里,好像还是花朝之日——”
“难得你还记着。”
师尹听晏成君提起这些,不禁轻笑道:
“花朝只是风俗,并不是正经的节日。日子也不定,有的地方二月初二,有的是二月十二,有的是二十五——总之都不一样。”
“那可好啊。一年光生日就可以收三次礼,怎么都划算。”
“没有那么算的。”
师尹低下目光笑了笑。难得晏成君有心情,自从佛公子病后,都没见他怎么露出笑容过。
“看九公子的情形,近来似是好多了。”
师尹昨天去送佛门,内廷交接兵权的仪式没能过去,心中不免有些记挂。
“是比先前好了些。不过,还得过冬之后情形怎样。”
佛公子近来情形不错。连日静养,服药也渐渐开始起效。那日典礼的时间不很长,没怎么觉得累。
“好些日子没去宫中,仪式之后,还到龙首那边坐了一会儿。”
中秋是团圆之日。就连侍奉在宫中的人,到了中秋也会回自家跟家人团聚。只是佛公子仕宫的那些年,年年中秋都是在龙首身边过的。
“到底情分不一般么。”
师尹听大宗师说过,佛公子侍奉在龙首身边,却并不只是寻常君臣关系。龙首是他的保护人。何况那时银蟒家没什么人了,龙首格外照顾他,心情特别有些怜恤。
昨天听龙首提起,今年又过中秋节,赶上邪儒宗却要外出办事。家中冷冷清清,太史侯回去也没什么意思。龙首记得他是中秋之日的生辰,原打算借过节的机会,替他好好庆祝一下。谁知亲王那边却早早就亲自过来请,约龙首今年到王府中过节,又不好推辞不去。
龙首跟亲王兄弟之间,虽然性情有些不同,感情却非常深厚。去年中秋,亲王带着家人入宫陪龙首过节,都是龙首招待的。今年改换过来在私邸过,不论君臣之礼,只叙兄弟情义,比在宫中会宴还亲近几分。亲王跟邪儒宗有些私交,当然不会不邀请太史侯。只不过那毕竟是刀龙家父子兄弟团聚的场合,太史侯孤身一人,就算是跟龙首同去的,触景生情只怕会更加感到孤单。若是独自留在宫中,太史侯自觉无碍,龙首却非常过意不去。本来还想着生日的时候好好陪他,就算过后补回来,意思和心情到底都差了些。
“九哥跟龙首商量,不如还像往年那样,接阿辰来我们家。龙首当时没应,只说再考虑一下。照我说,其实这样最好不过。先前教统来过,九哥已经跟他提起一句,也不算没打过招呼。阿辰以前没少在我们家住,逢年过节都来。说实话,比在自己家过得还自在些。”
师尹点头微笑,目光望向廊檐下的灯火,不觉失神了片刻。晏成君对太史侯的关心,令他多少有些羡慕。这两人无论家世、样貌,还是脾气性情,都是说不出来的般配。就算有缘无分,只能维持一辈子的朋友,彼此仍然会很知心。
“这样好。就算家里人不在,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师尹心里想着这些,面上依旧笑容,却有些心不在焉应了一句。晏成君觉察出来,不禁笑了笑。
“抱歉。和你说了这么多,却都是别人的事。”
“你们合得来么。”师尹淡淡一笑道。
太史侯品格清贵,只是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和人亲近。难得晏成君如此温柔,处处替他着想不说,还那么体贴他的心思。其实晏成君待人温柔,并不是只在太史侯身上。或许是他敏感太过,总觉得对方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只是出于性格和习惯,感情并不多。
“我没什么朋友。看你们感情这么好,只是有些羡慕。”
师尹实话实说,面上坦然微笑。倘若他真正喜欢上晏成君,一定会感到难过。好在他并不是特别在意感情之人,这一点倒是跟大宗师不谋而合地相像。
感情美则美矣,可如镜花水月一般,终究索然无味。无论是过往经历,还是心中的真实想法,全都截然不同。已然能够看到将来注定殊途异路,何必浪费彼此的真心。不过,人生毕竟还有追求享受的一面,便如美食美酒,谈不上不可或缺,求之不得却会令人感到失落。有时候,明知是没结果的事,还是想感受下片刻温柔——纵然心中仍然冷静清醒地计算着一切。
大宗师与佛公子之间,或许也是这样的关系吧。有时候,他好像从大宗师身上看到自己的将来,似曾相识的恍惚,好像相隔于过去和未来的彼此茫然相看。
人生有轮回吗?如果大宗师注定是他的将来,那此时此刻的他,是否是大宗师曾经的前世?
“这里是佛堂吗?”
仃立在漫无边际的想法之中,师尹仿佛闻到一缕似有似无的佛前檀香之气,忽然回过神来又倏然不见。
门前砖石镂刻着金缕莲花,是佛堂跟前才有的雕饰。师尹细细搜寻,想找寻那一缕檀香,却发觉周围盈满了桂花香气。
一阵晚风轻吹,拂下淡金和雪白两色的桂花,随风如雪一般,细碎地落在师尹的肩头和鬓发上。
“好漂亮的花。”
师尹停下脚步,抬眼向那高大茂盛的花树望着,不禁轻声赞叹道。
庭前一双金银桂树,茂盛参天,静静伫立于无边深远的夜色。檐前灯火,照落在花叶之间,如同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华,让人无端联想起极乐净土之端,那譬喻盛衰无常的沙罗双树。
“以前是安成君的住处。”
晏成君推开门,带着师尹轻轻走了进去。
殿内长明灯火,没有很浓的佛香,隐隐一点檀香,还是廊檐下的木柱散发出来的。佛坛之前没有香案,只设了一张琴台。除了水墨白琉璃花樽中的折枝玉白桂花,再没更多的装饰。佛坛上供着法身,借着两侧鎏金莲台上的灯火细瞧,原来是一尊白玉雕身的药师佛。略想便知,这一定是为战场上伤亡的家人祈福的缘故。
晏成君来到供奉的琴台跟前,将琉璃花樽中的清水换过,合掌行了佛礼静默了片刻。师尹随在他身边,见他如此而行,便也稍稍拜了下。
“你也信佛的吗?”
师尹随着晏成君走出佛堂,这才低声问道。
“说不上。只是这些日子,常来坐一会儿。”
想必是为佛公子的缘故吧。师尹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阵风吹来,吹落好些星星点点的桂花,扑落在眼帘上。
“没事吧?”晏成君走到跟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师尹摇头,那落花只是眼帘上一扑,并没迷到。
时已入夜,露气微凉,桂子清香飘满了庭院。师尹拈起落在衣袖上的桂花,尝了一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你们家自己做桂花糖吗?”
“往年都做。不过今年忙的事情太多,想起来已经过了时候。”
“我喜欢吃桂花糖藕。一到秋风凉,就想桂花糖的甜味。”
师尹抬头,望着满树的桂花,颇有些怀念地笑道。
以前日子不好,一点点银钱,兄弟两个扣掉念书不得不用的笔墨,置办学堂里必须穿在外面的衣裳,几乎剩不下什么。俭省到不能再俭省的地步,还是会攒下一点点糖,秋节的时候酿桂花,煮糯米,做成一小碟桂花糖藕,和悦兰芳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那时只觉得开心,如今回想来却有些心涩。
“兰芳近来好吗?我听说他近来有喜事。”
师尹点头笑了下。悦兰芳刚刚才有身孕。连晏成君也听说了,这消息传得可真快。
“人还好,只是精神懒了些,怎么待着都不自在。”
悦兰芳初次有孕,还是刚刚怀上的,自然很不舒服。师尹这些日子常去看他,见他脸色苍白,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明知是正常的反应,却由不得担心得要命。
“前两天去看他,难得说想吃桂花糖藕,连忙给他做。做好了却没吃几口,便觉得不舒服。”师尹说着,抱歉地笑了笑,“我也真糊涂,本来胃口就薄,糯米蒸的,吃了不容易消化……”
只不过是件小事。可不知为何,心里至今都过意不去。
“这不怪你。我听说这时候胃口都怪,连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想吃什么。”
晏成君看向别处,思忖一番,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
“再长不过一两个月。回头我跟家中长辈问问,看谁那里有调养的好方子。”
“那劳烦你了。”师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关心则乱,若是自己身上还知道深浅,换成是他就愣是没了主意。”
刚刚还怕他什么也吃不下,见他吃一点就吐出来,又担心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会不会伤了身子。总之就是乱担心一气。
“你只管弄给他就是了。能吃就吃,反正这胃口和脾气都不是他,都是肚子里的孩子说了算。”
师尹看向晏成君,感谢地笑了一下。晏成君略笑,回想悦兰芳上月入宫,在龙首跟前拜见过——想必那时就已有身孕了。
难怪师尹顶着白狐家那么大的压力,尽力安排,原来是要保住他这个孩子。
昨天进宫,在龙首身边陪着坐了一会儿。退下来的时候遇上白狐家的几个人,从千宫那里出来,老远就在那里等着他,经过身边之时就窃窃私语地议论。
自从千宫入内以来,龙首身边就成了是非之地。他想眼不见为净,奈何人家故意要说给你听,想不听都没法子。
“你也够不容易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的?”
师尹淡略一笑,想起白狐家的人也是昨日进宫,心中也大略猜出是何事。
“昨天举行过仪式,从宫里退下来的时候,遇上白狐家的人去探望千宫,正好从身边经过。”
“哦。那你想必是听见什么。”
师尹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白狐家的那群人他还有什么不知道,什么难听的都敢讲出去。他自己倒没什么,只是连累到悦兰芳,就恨得难以放下。
“倒也不是当着我的面说。”晏成君说着也好笑,“你懂的,就是一堆人,凑在那里,窃窃私语着,声音故意让你听见。”
“嗯,我知道。”
听晏成君如此形容一说,一言不发的师尹,也禁不住笑了下。
“远着些就是了,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晏成君淡笑着,低声劝道。
“都是白狐家人,想躲也躲不掉。”
师尹抬眼看向晏成君,轻轻一笑:
“何况我是也白狐家人,手腕心机,或许在他人眼里没什么不一样。”
“你跟他们可不一样。”
晏成君淡笑着看向别处。师尹的聪明,胜过那些人不知多少倍。真想躲开也不是没法子。
交浅不便言深。白狐家和银蟒家虽有往来,行事作风终究不是一路。佛公子和大宗师说说笑笑。他觉得自己和师尹之间的关系,将来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吧。或许有一日,师尹也会变成大宗师,只是那时的光景,他暂时还无法想象。
人还年轻,心思也没那么深邃,有时在自己跟前流露出失落的样子,叫人不忍怜惜。其实心里也明白,师尹能被大宗师看重,默许为白狐家的继承人,岂能是表面看来那般温顺柔弱。看上去是白狐家的人处处紧逼,欺人太甚。可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若非这些人自曝短处,出身低下的师尹又如何能够接近大宗师?
这个人隐忍太深了。明明如此厌恶白狐家,视之为陌路甚至仇人,到底还是拜在大宗师门下。只凭这卧薪尝胆的功夫,就让人忌惮他。白狐家自负精明的不少,愚蠢的却多,这才敢于跟师尹为难作对。至于师尹……他虽然不太看得上师尹那些不动声色的手腕,可有仇必报这一点上,倒是有几分欣赏他。
“他们不如你的。将来更会不如,这一点你比更我清楚。”
师尹低头而笑。他早知道晏成君是个聪明人。笑而不说,只眼光淡淡地看着,看得比谁都明白。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想开了。”
师尹抬起目光,淡然低声道。
“在世别无亲人,只有唯一的兄弟。白狐家的那些人,我比谁都知道。不过我也知道,倘若不借助白狐家,无论我还是兰芳,将来谁都没有出路。”
谁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明明是万丈高崖,足以令人粉身碎骨,葬身无地。
“我不比你和谨成君,至少有亲人可以依靠。做白狐家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一步台阶,踩上去就不用再多想什么。”
“说的是。”
就算是毒药,也是唯一能解渴的东西。师尹的选择,就他的处境来说,确实是唯一的出路。
只是一步台阶,走到最后,或许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这是选择必须付出的代价,好在决心已定,从此以后不会在内心深处挣扎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自己欠下了一份人情就是了。”
晏成君看向灯火之中的夜色,转过目光,向师尹淡淡笑了一下。
师尹低下目光,无声而笑。践行佛乡的时候,他出人意料地替银蟒家说话,维护晏成君,为此得罪了刀龙家,甚至可能在大宗师眼里也添了一根刺。
“若是阿辰,我也不必在意去还,因为我和他之间是朋友。”
那是自然了。师尹低下目光,心中淡淡想道。
“虽然一样要还,可比起白狐家,我更愿意欠下你的。”
“你还是还白狐家吧。”师尹淡然一笑,“反正你我之间,到底也没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中此刻耿耿于怀,竟然是“朋友”两个字。
欠下师尹还是白狐家,最终都没有分别。师尹最终会成为白狐家,而他与晏成君之间,永远不会有像太史侯那样、纯然建立在彼此之上的关系。
“所以我想说,要不咱们也交朋友试试?”
师尹意外抬头。柔和灯光之下,晏成君温柔亲切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交朋友挺划算的。欠账可以佘,拖到最后,说不定利息还能少算。”
师尹禁不住笑。晏成君真要把他当成白狐家人,就知道欠账可以拖,利息却绝不能少算。
“让我想想看。”
师尹略略一想,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低声笑道。
“朋友也有好多种了。要少算利息,就不能见面只打招呼。至少也得平日里说说笑笑,有事互相帮忙,逢年过节,还能到对方家里蹭个饭。”
“那不就像九哥跟大宗师一样?”
晏成君无奈笑。刚才明明有些生气,这会儿又笑着调侃他,真不知拿他该怎么办。
“我算算看吧。要像他两人一般,说不定利息也可以不要。”
师尹看向晏成君,故意显出一副算计的目光,打量思忖道。
“你也肯让我服侍吗?若像九公子和大宗师,可比过节送礼、闲聊吃茶还要亲近。”
晏成君被师尹的目光直白地看着,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他这才清楚看到,柔和的灯光之下,眼前这眉眼温和之人,从头到尾是一只心思狡黠的狐狸。
“你打算多亲近?”
晏成君笑看着他,故意靠前了一步。
到底是聪明人,只稍稍怔了片刻,便绕开圈子笑着反问。师尹一时无话。他先前没想过这些,因为一直觉得那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朋友交情未必是越深越好。交情越深,看得越透,反而渐渐疏离,不如保持一点距离,以为安全之策。”
师尹低头笑。听得出,晏成君是在说和太史侯之间的事。
人的心思也怪。都说交浅不能言深,可心中真实的想法,却往往只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吐露。
认识久了反而看不清,曾经以为是恋人,却发觉并非是他们之间并非外人所想的那样。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吧,相知愈深,只是愈发茫然地彼此看着。
交情确实不是越深越好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愿被人看穿心思。
“好。交情不浅也不深,正好能说说话。”
师尹略笑着,抬眼看向晏成君,仿佛看进对方目光里一般,彼此会心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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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师尹,晏成君回到佛公子住处。青猫家来人正在佛公子跟前回话。侍候人抬起垂帘,晏成君略一低头走了进去。
“拜见大人。”
来人行礼见过,看起来很年轻,眼角眉梢还未脱稚气。晏成君一眼看去,只觉得面貌有些相熟,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是教统大人家庶妹的孩子。”
无弦端茶走过来,在他跟前低声说了一句。
晏成君点头。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为接太史侯去了一趟青猫家,端茶迎客的仿佛就是这个孩子。
邪儒宗庶出兄弟三人,庶出之妹只有一个。他先前有过一个嫡亲的妹妹,嫁入鬼族东陵家,早早过世了。大概是顾影惜人的缘故吧,邪儒宗对庶出兄弟都很差。唯独对这个小妹,虽然并不亲近,到底还照顾些。
大家族的规矩,庶出子女就算是家主所出,仍然只是家臣的身份。邪儒宗刚刚继承家主的时候,几个兄弟帮忙照管家务,在家中还有半个主人的地位。后来发生了些事,几个庶出兄弟或死或伤,全都被废去不用。如今又不知怎么想起来,找来这么个庶妹家的孩子,在家中打杂应付差事。
“你��看看。”
佛公子在榻上靠着,见他进来,便将刚才看过的礼单递了过去。
晏成君接在手中,匆匆扫视了了一遍。内容和去年差不多一样:时鲜瓜果,糕点蜜饯,各色花茶……翻到下一篇,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二十篓?那可是上千斤的螃蟹。
“一口气送这么多,你说他这是干什么啊?”
佛公子埋怨道。太史侯不在家,礼单自然是邪儒宗定的,天晓得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人请收下吧。”
大概是怕佛公子不收,来人略显慌张,连忙行礼解释道:
“大人临走的时候吩咐说,礼物一定要送到。大人他出门办事去了,谨成君大人也不在家。家里没人用不着留着。倒是大人这边,说不定过节摆宴用的上。”
佛公子看向晏成君,两人不禁相视而笑。这一口连声的“大人”,倒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应节赶着送来的这些,除了奉上龙首,全都送来了。都是时鲜的东西,过了时节就没味道了。君侯节下摆宴,请的客人一定多,正好用来招待。无论如何,请大人看在与我家大人交情的份上收下。要不然大人回来,必定会怪罪在下不会办差,到时候会责罚也说不定……”
来人一脸紧张,眼巴巴地看向佛公子,生怕他说出个“不”字。
何苦为难个孩子呢。想着邪儒宗平日那种冷峻森严,佛公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起来吧。我收下就是了。”
佛公子靠着背枕,轻笑了笑。
“你家主人还真是脾气大。不收就要连累你们,闹半天还成了我的不是。”
“不,不是这样的。大人他说……”
说了半天没说出来,脸上一阵通红,慌张地低下头去。
“这么怕你家大人啊?他又不是鬼,还能把你吃了。”
想起邪儒宗叫人怕得像见鬼一样的情形,佛公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叫什么名字?”
“逸君辞。”
佛公子意外,不晓得青猫家居然还有人跟枫岫同名同姓。
“不是那个‘易’,是另外一个。”
生怕佛公子误会,面前的年轻人赶忙伸出手来,比比划划地在手心写了一遍。
青猫家有两个姓,用来区分嫡庶。这孩子是庶出,只是名字跟枫岫碰巧一样。
“在下比少主人生得早些,并非存心犯了少主人的名讳。大人原说是要改的,谨成君大人说这样不行,不对……后来就没改了。”
这倒也像是阿辰的脾气。佛公子心里想着,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我不难为你了。去吧,回头我找你家主人说话便是。”
少年连忙起身,行礼告退。想是紧张得晕头转向了,先朝着佛公子拜了拜,又朝着晏成君拜了拜,转身看到无弦,又慌张一礼拜下去。
“傻孩子。”佛公子忍不住笑道,“过年拜庙吗?足足拜了一大圈,哪路神仙都没落下。”
佛公子笑着摆摆手,让无弦将他领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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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瞧出来了。”
佛公子懒懒笑着看向晏成君,见他若有所思地淡笑着,似乎也看出了眉目。
家下什么人没有,却找来这个笨嘴拙舌的家伙。邪儒宗看似不近人情,却把佛公子的性情都吃透了,知道他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晏成君淡然而笑。先前在青猫家,见这孩子言语应对乖觉,丝毫没有眼前的慌张之态。谁晓得是不是装出来的,若非邪儒宗安排,倒也有些急智。
“外人都说教统大人人情世故不通,看来也不完全是这样。”
“老一套。自己拉不下脸来,看我接阿辰来家,又来凑份子。”
佛公子拾起礼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看上去跟往年没什么不同,仔细一瞧,却是多出几样。
应节的新鲜水果,石榴、板栗、莲藕、蜜瓜,多了一种少见的甜味硬柿。各色糕饼当中,添了古法制的红菱饼和银霜饼,先前也没送过。佛公子不太吃甜的。蜜饯里糖渍青梅和白霜蜜枣,口味偏甜还颇重,想来都是配茶之物。至于各色花茶和花露,那是枫岫才喜欢摆弄的,难怪一口气送了十多样。
“这也有心了。”佛公子放下礼单,懒懒笑道:
“人情白做谁不做。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也乐得当好人,叫他白吃几天干醋。”
佛公子说笑着,闭起眼睛,心中却叹了一口气。邪儒宗到底还是在乎家人的,可不改掉这副脾气作风,终究无济于事。
“我看他啊,就是欠个好人来收拾一顿。”
晏成君略笑。能收拾起邪儒宗,头一个就想到了枫岫。
“跟阿辰打过招呼了吧。小辞过节来吗?还是跟龙首到刀龙家那边去?”
“自然过来。”晏成君点头笑道,“还说,有好东西拿给你看。”
“那我就等着了。”
佛公子笑了笑,提起枫岫和刀龙家,不由得想起最近风闻的一件事。
“世子殿下接掌傲天武殿了。刀龙家要向龙首求亲,你可听说过?”
“有这事?”
晏成君深感意外。醉饮黄龙不是已然定下了烟宫,难道……要求枫岫为侧室?
“他哪敢这么干。”佛公子一声冷笑。枫岫血统出身摆着,世子已然订婚,哪敢将他当成侧室。
“说是给他身边同母所出的兄弟。”
“赤麟么?”
晏成君闻听此言,不觉哑然失笑。谁不知道,龙首是最不待见炽焰赤麟,怎肯如此舍出视为眼中珍宝的枫岫。
醉饮黄龙是道门之人所生。龙首看重于他,并非宠爱他生身之人,乃是顾念亲生父子的情分。玄宗本意就是和亲,只计算得失利害。那人来到龙首身边,从来没有半点真心实意。龙首善待于他,无非是看在两人一开始就生下了孩子。
这都是佛公子当年侍奉宫中,亲眼见闻之事。龙首是最念旧情的。明知已成过去,眼里心中,终究无法轻易放下。
人长得清清俊俊的。雪发白衣,仿佛仙人之迹……佛公子无声而笑。六铢衣,到底是何人的影子。
那人离开龙首之后,回到玄宗,不久就出现在玄宗对抗魔界的战场上。玄宗一场惨胜,那人却落入魔界手中。辗转被赎回儒门,未久,丧命。
谣言传说,是龙首要他自裁,因为那人在魔界被凌辱一番,已然怀上身孕。龙首厌恶赤麟,从不待见他,这倒是也是真的。不过,要说只为身受凌辱就逼迫自杀,这也就是苦境儒门那道德文章的口吻才能编出来的瞎话。
龙首为何不待见赤麟,连佛公子也不知缘故。不过想想也能明白,两人之间毫无感情,又压根不是自己的孩子,能留在身边抚养成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若是醉饮黄龙也罢了,毕竟有个身为继承人的样子。赤麟怎可能配得上枫岫。”佛公子冷笑了一声,“难道是做家臣?亏他想得到。”
“莫不是邪儒宗和亲王之间有话?”
枫岫是龙首的孩子。婚姻大事,就算是刀龙家也不敢轻言妄议。此话传出,难道是邪儒宗和亲王之间暗中有所约定?
“至于吗?就为两家联手而利用枫岫?”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也算认识邪儒宗多年了,虽然脾气差劲了些,却还不至于这般昏聩。邪儒宗自负甚高,从来没有求人之处。他想不出邪儒宗有何目的非得联手刀龙家,甚至要枫岫的婚约拿来交换。
“刀龙家也想对付玄宗,这倒和教统大人的心思一样。”
晏成君沉下目光,低声思忖道。
逆吾非道挑衅儒门,以邪灵术法攻击妖仙道。邪儒宗决意杀他,却被玄宗屡屡阻挠,说不定是想借助刀龙家,连玄宗也一并除去。
“那也没必要。”佛公子摇头,“玄宗自己也要玩完了。弃天帝已经在忙,哪里用得着别人出手收拾。至于逆吾非道,区区一人随手就能搞定。”
台面上数得着的对手,都不足以让邪儒宗如此动念。除非,这背后另有缘故……
佛公子闭眼靠着,思索之中,眉心微微一动。
外患不足忧虑,学海才是儒门的心腹之患。说不定,是太学主那边在算计什么?
“近来学海安静得很啊。直到内廷兵权平稳交接,也没出任何动静。”
佛公子自言自语道。这不像是太学主的作风。苦境儒门之人,无风还能起三尺浪。如此轻易“放过”银蟒家,反倒叫人心中生出疑虑。
上次邪儒宗来,佛公子特意问他,内廷交接兵权,学海那边的人什么态度。听邪儒宗的意思,议论是有一些,眼下还不成气候。不过,晏云光曾经镇压过苦境儒门,如今换他亲生之子来继承银蟒家,那些苦境儒门的家族自然会有自危之虑。
邪儒宗并不看好晏成君继承家主之位。性格只不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晏云光与苦境儒门那些家族结仇甚深。学海纠结前嫌,晏成君继位之后定会是非不断。银蟒家的情形,虽然比佛公子继位之初好很多,但根基还不稳固。诸如此类的外部压力,还是要尽量避免一些。
银蟒家现在正处于断层阶段。佛公子之后,年轻后辈虽然脱颖而出,可资历却还不够压众。当下最重要的是让银蟒家平稳过度,继承人只要血统高贵,能力差不多就够了。等银蟒家根基稳固一些,再让晏成君继位也罢。其实晏成君的为人,就算不当家主之位也不会心怀怨恨,无论是何人继位,他都会尽力辅佐的。
晏氏九云当中,只有三人留下了亲生子嗣。三公子云清为龙首生下一子两女,长子亡故,长女异法无天奉道修行脱离银蟒家,次女冰瑶却还可以继位。冰瑶乃龙女之身,不但血统至高,还更适合为家族延续后嗣。当年云清之乱,一场战事之后,亲眼见到家人不得善终,冰瑶为此心情冰冷,远居海岛之城,不愿再插手家族和政务。不过,即使冰瑶心冷不愿继位,也不必把晏成君这样血统存疑,最容易引发争议、也最容易刺痛学海的人物推到风口浪尖。
与晏成君同辈的,还有几人虽非嫡出,血统却也十分高贵。少独行年岁与他相仿,能力不相上下。他是四公子云桓的儿子,母家是玄冥家族,血统之高仅在四大家族之下。玄冥家族疏远政治,地位非常清贵。这些东海之上的家族,玄冥、倾波,彼此联姻互相支持,引为后援非常有利。此外还有薄红颜,虽然年岁小了些,却是三公子云清之后。异法无天在学海位高权重,已经收她为养女了。薄红颜继位,不但可以免去学海方面的压力,还可以继承她养母的封地和私兵。
邪儒宗提出那些人选,佛公子并非没考虑过。只是放下这些家族政治上的纠葛,仅从性格能力两方面论,他还是更加属意晏成君。三公子云清性情偏激,几乎冷酷,自他所出的后辈难免肖似他。四公子云桓留下的少独行,能力性格无可挑剔。可惜幼年为魔界之人所害,身中难解之毒,能活到几时都很难说。这些银蟒家私密的内情,就连对邪儒宗也不愿提起,事关银蟒家前途更不能轻易泄漏。如此看似毫无理由地选中晏成君,很容易被人误会成偏袒溺爱。误会就误会吧。说实在的,银蟒家既是从他五哥手里接过来,交给阿彻,某种意义上也是重新交还在他五哥手上。
“这次也亏了教统。没有他,学海那边一定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佛公子看向晏成君,淡淡道。
龙首下令将内廷兵权交给晏成君,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邪儒宗的的助力。自此以后,晏成君距离家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那就是魔城之争的胜败。
龙首的态度,早在将内廷兵权交付晏成君之时就已经表明了。白狐家最会观风色。晏成君刚刚接掌兵权,大宗师就让师尹送礼过来,可见深得龙首之意。
“你送师尹出去的时候,他可有说些什么?”
“说了一些,”晏成君淡略一笑,“大概是希望两家将来交好的意思。”
“就这么多?”
“闲聊了两句,提起你和大宗师交情不错。”
“我看他有点意思。”
佛公子别有深意地笑看着向晏成君。晏成君目光转看一旁,也轻然笑了笑。
“你自己觉得呢?”
“交个朋友也罢。”
朋友不可不交。涉及家族之间的关系,交情深浅如何更要好好把握分寸。
“交陪也罢了。只是心里防备些,免得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
这也算是过来人的经验吧。佛公子就是如此对带大宗师的。对于邪儒宗,佛公子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他这人脾气糟糕,却很是靠得住。”
佛公子提起往事来,不由得淡笑了下:
“你可能还有印象吧。你小时候,有一阵子咱们家里特别穷,甚至年根底下还要到别人家借粮食。”
晏成君记得,自己刚被接回银蟒家,见佛公子一日只吃一餐,印象非常深刻。
粮食是军粮。佛公子被刀龙家逼的,走投无路却不愿意和龙首去说,非要自己挺过去。那时邪儒宗也是刚刚接了家主之位。见到佛公子来,二话不说撕了一张纸,一笔花押,送掉了他家半年的粮食。当时留下话说,不够尽管开单子来要。从那以后,直到银蟒家彻底缓过来,邪儒宗一直帮他撑着。
“我现在还欠他的人情呢。要不然,谁管他家的破事。”
晏成君淡淡一笑。或许佛公子当初认识的邪儒宗,跟他如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人肯定都会变的。可骨子里的一些东西,生不出来也磨不下去。人在年轻之时彼此相交,或许还能看到真心的一面吧。就像他自己对太史侯,他可以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信任。佛公子和邪儒宗多年深交,相信他是言出必践之人。可在晏成君看来,以邪儒宗的清醒和冷酷,只会在对双方有利的情形下,才会帮助银蟒家。
这人冷静太过了,审时度势之心,从来不被感情所左右。青猫和银蟒两家虽然世交,终归是就感情而论。可在政见之上,邪儒宗到底和刀龙亲王走得更近些。这两人都是强硬的鹰派人物,也都特别仇视玄宗。千宫入内典礼的那日,听说两人在宫中饮酒相谈,直到深夜。以邪儒宗那般冷峻而孤僻,能与刀龙亲王共坐饮酒,足见两人不但政见谋和,私下里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
中秋之日,佛公子带着银蟒家的后辈入宫,在龙首身边过节团聚。龙首那边早已让人收拾起他先前的住处,亲眼见他身体好了许多,这才略略放心。这晚,佛公子留在宫中过夜,龙首也陪他歇在了武成殿。佛公子退宫已久了。这非同一般的恩宠殊荣,着实令人注目。
当晚宫中清宴,明月高悬夜空,箫管弦歌悠扬清越。自复道高阁远远眺望而去,只见湖光水色摇漾之处,璧影遥映清光,玉树银花,流光璀璨。
宴会之后,龙首陪佛公子漫步走回来,沿着凌飞高阁之间的复道,一路看灯,夜深才回武成殿。这里临水灯光,对月听风,别有一番清闲风味。龙首侧卧在佛公子身边,让人将垂帘高高地挂起来,一起看湖上冉冉而升、于夜空中银光四溢的花火,远远望着,仿佛月光之下飞升而舞的精灵一般。
“阿纯喜欢吗?”
龙首略带轻笑的目光,映入眼眸的银色光华,令人不觉深陷。
佛公子卧在龙首身边,感觉龙首的指尖轻轻触在眉心上,也无声地笑了笑。
眉心深红朱砂,映着纯如雪色的白发。经年流光,也无法使之褪色。
“渊冰厚三尺,我心如松柏。”
记得当年初侍,龙首也这样略欠身将他揽着,轻轻抚着他的背。
回思过往,龙首从没亏负过他。是他,曾经自以为无依无靠之时,宁可孤身挣扎在风雨之中,却不肯回到龙首身边去。
龙首的心意有多深,直到他抚养了阿彻,才渐渐明白。
“你放心吧。”
龙首抬起手来,指尖轻轻覆在他微然湿润的目光上,
“阿彻这一生,总有我在。”
泪水潸然落下,心中却无法形容地轻松了下去。
/
“那边好热闹。”
“应该是在后宴吧。”
宫宴过后,千宫从龙首处辞出,带着白狐家的众人回到王御殿。众人私下里猜测,到底是因为银蟒家得宠太甚,还是因为悦兰芳又跟这世子殿下进宫来?看千宫的情形,似乎是已然听说,难怪心情如此不快。宴会散出之后,听说刀龙家和银蟒家的人都开后宴去了。只有白狐家的人闷闷无聊地坐在这,连说句话都不敢高声。
消息传得很快,都知道悦兰芳已经怀了身孕。丹宫还没和世子殿下完婚,就要平白无故多出了个庶出的孩子。这也就是在儒门天下吧,听说放在苦境儒门的家族,侧室敢在在正室之前怀上身孕,定然是要被拖出去打死的。
“小贱货。爬床才几天,肚子倒大得挺快。”
“要不怎么说是贱种么。好养好生,一窝一窝跟老鼠似的。……”
侍候人聚坐在廊下靠外的地方,远远眺望着升起的花火,低声私语地议论。可议论归议论,谁也不敢明说是何人,生怕给里面的千宫听到。
“什么事。”
西宫陪千宫坐在内殿垂帘之内,听见外面低语议论的声音,走出来问了一句。
白狐家的公子们在外殿聚坐,或是饮酒,或是喝茶,此刻纷纷起身,向千宫行礼拜见。
“是那边,在放焰火呢。”
内殿十分幽暗,为观赏月色的缘故,只留一两盏灯亮着,故而远处夜色的焰火更加显得明亮。
“很漂亮。”
千宫走到垂帘近旁,举目眺望。远处焰火的微光映上面容,仿佛轻轻一笑。
西宫随在近处,听见他淡淡低语的声音,似乎并无不快。
武成殿在宫中西侧。放眼望向帘外,感觉像是重嘉湖畔、靠近东北的那边,并不是佛公子武成殿的方向。
“出去走走吗。”
千宫略看向西宫,淡声问道。
西宫点头,回头向白狐家众人看了一眼,随着他走了出去。
/
夜风有些凉了。月夜清空之下,一片灿烂灯火寂然无声,只听见风吹细枝轻轻摇动。
湖岸映着水光,灯火落在湖中,倒影随风轻轻摇晃。举目眺望中,远近树木依然茂盛,偶尔一片落叶飘下来,停在水纹中,仿佛在提醒人清秋初至。
千宫在前走着,只有西宫随在他身侧。身边的侍候人都远远跟随在后,也知道千宫疏冷的性情,并不敢轻易靠近。
想必是夜深人静之故。明明身在宫中,漫步林中却无端令人感到荒凉之意。
这里好僻静。进宫这么多回,还从来没走过这条路。
一阵风吹来,西宫下意识地拉起了披风,听见脚下踏着的落叶之声,格外清晰地响着。
“你冷么。”
千宫侧过目光,向他略略一看。
“不冷。只是觉得……有些寒浸浸的。”
“是么。”千宫冷然一笑,“我还以为你在大宗师身边,已经习以为常了。”
西宫没有说话。或许他看错了,没想到千宫并不在意师尹和悦兰芳,更不在意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悦兰芳有了身孕。丹宫与刀龙家世子订下婚约,还没正式完婚,就要有一个庶出的孩子。
师尹出入白狐家,令大宗师言听计从,俨然成为心腹。这兄弟两人,一内一外,在白狐家混得水起风生,说不定哪天就能成了势。
“这不是很好么。你又不在乎白狐家的将来,何必介意。”
花火停在空中,冉冉盛开,许久方才散落。千宫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花火散落的夜空,不觉轻声一笑。
“丹宫已经不是白狐家人了。白狐家将来归了师尹也罢,你只随着丹宫去刀龙家,自然有好日过——除非,你对白狐家的将来还有打算。”
“世子眼下就侧室众多,将来未必会对丹宫在意。白狐家是丹宫的后援,总要握在自己人的手上。”
西宫低头。他心中其实另有顾虑。丹宫就算与醉饮黄龙完婚,也未必能生下孩子。到时候,只怕连刀龙家也会渐渐偏离掌控。
“他不是正室么。”千宫淡然道,“那些人能生,他难道还不会抱过来养着。”
“丹宫年少,性情又如此冷漠,只怕没有这份心思。”
“他没有,你还没有么。”
千宫侧过目光,冷然而笑。西宫低下头。他这才明白,千宫早早安排他进入刀龙家,原来棋子要落在这。
“白狐家后继无人。别说丹宫,就连你也是做不得主位的。”
西宫沉下目光,思忖着千宫那浅浅淡淡之言,心中竟无端冰冷了一阵。
大宗师心意狠绝,为了向龙首表忠心,连自己的后路都要断。白狐家的后辈都被他养残了,一个个利欲熏心,只有互相撕咬的本事,让他们联手对付外人,还不如自相残杀有兴趣。
“你是大宗师的心腹爱宠,想想自己将来怎么办。”
西宫低头,思忖之中,双唇不由得紧紧抿了下。他虽然不是大宗师亲生之子,但凭爱宠之身就执掌了半个白狐家,地位之高仅在丹宫之后。大宗师在世一日,只要服侍好他,自然锦衣玉食,高居人上。一旦大宗师不在,就凭白狐家眼红带血的那些人,未知自己将来会葬身何处。
“那就眼看着无衣师尹上位?”
西宫冷声低沉,却隐隐透出不甘之意。
“他上位也好,至少懂得如何做生意。”
千宫侧过目光,看着西宫冷冷一笑:
“师尹是聪明人。你只要不为难他,他自然不会对付你的。”
远处花火忽明,在夜空中散开千丝万缕的花瓣。千宫抬起头,花火映入清寒的目光中,微然闪烁。
“师尹在白狐家根基不深,就算有大宗师的扶持,也不见得那么轻易就能坐稳家主之位。你此时若是帮他,说不定将来还有能收回报酬之日。”
“只怕他未必看得起我吧。”
西宫轻声冷笑。他手中所有的,师尹从大宗师那里都能得到。或许在师尹眼中,他只不过伺候在大宗师身边,一只乖巧又聪明的玩物。
“哦,没有么?”千宫冷冷一笑,回头向他看去:
“那悦兰芳还真得生下这个孩子。”
/
人声有些近了。隔水的岸边,灯光透过水殿的重纱垂帘,轻快的笛音鼓声和着爽朗的欢笑。是银蟒家的年轻后辈吧,宫宴后离开,不晓得在这边后宴游兴。
绚丽花火之光,此起彼伏,盛开在头顶的夜空之上。循着花火盛开之处望去,只见曲折于水面的平桥之上,隐隐立着一位身穿华贵宫服之人,照看着身边一同观赏焰火的孩子。
身边不少侍候人跟随着,都站在不远之外。平桥与水榭之间,宫人来来往往地服侍。想必是望见湖边林下由远而近的灯光,有几人迎近跟前,又返身去禀告。
渡廊里灯光明亮,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透出水殿中飘来的茶香之气。
“有些意思。”
水殿内传来说笑之声。千宫看向西宫,目光淡淡一笑。侍候人连忙躬身近前,解下他两人肩头的披风,无声退后。
平桥上人影晃动。片刻,太史侯带着枫岫从渡廊的另一端转过来,望见千宫,远远点头还礼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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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好些人,正玩着投壶的游戏。西宫举目望去,隔着垂帘,一眼看见师尹和悦兰芳,正坐在醉饮黄龙身边闲谈说笑。
在座好些刀龙家的人,都是跟着亲王和世子殿下进宫参加宴会的。宴会之后,亲王与大宗师双双告辞离去。刀龙家的年轻人留在宫中都跟着世子殿下,此时正聚在临湖的水殿之中,兴致高昂地宴饮游乐。
刀龙家除了家主亲王之外,其余兄弟之家都有许多孩子。放眼看去,认得眼熟的就有二三十人,一个个风姿绰约,衣着更是耀眼华丽。唯独坐近亲王身边的那几位,不但举止稳重,品味也高明了许多。
侍候人升起垂帘,行礼侍奉在两侧。众人停下说笑之声,抬眼望去,只见千宫和太史侯一道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拜见。
坐席已经安设下。聚坐闲聊的场合,并不太拘泥于礼数。侍候人在前导引着,请千宫在醉饮黄龙和太史侯之间落座。西宫随在千宫身畔,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悦兰芳,又有意无意地向师尹看去。
“参见御殿。”
师尹起身,来到千宫近前,拜礼参见。跟着醉饮黄龙几人陆续起身,来到千宫跟前行礼见过。
“你们也都来了。”
千宫抬眼看,对照着眼前的面容,一一回想起他们的名字。先前总见不着,如今倒齐齐见了面。说实话,除了白狐家的悦兰芳之外,其余几人他都不太在意。
太史侯和千宫一道进来,此时早已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枫岫手冷,让人拿来热一点的花茶,此时正手捧着喝着。
殿内众人一时无话。游戏也都暂停,刚才气氛好像都被打散了。
“是我来的不巧吗。”
千宫端起酒杯,目光向太史侯望去。
“只是没想到。”
亲王端起面前酒杯,略略示意着,笑着向千宫那边回敬了下。
“随意走过来,别扰了你们的兴致。”
殿中空了一个座位。想必是晏成君,因为银蟒家也有几人在。
“御殿有兴致吗?”
醉饮黄龙抬手,向殿中当地的投壶示意。
千宫点头,起身离座,和醉饮黄龙一道走到距离投壶十余步远之处。
武家之人,对繁文缛节不甚看重。换作古板的家风,宾主必须礼让三次,过程之中礼仪的成分更多,完全失去了游戏的乐趣。
两人轮流各投了四箭,没有一箭落空,全都沙的一声落在细长的壶口之内。壶中盛了一半满的红豆,竹制的箭杆分量很轻,却也不会弹跳出去。
“这样没有什么意思啊。”千宫掷了一回,自言自语道,“可以来返手的吗?”
“不妨试试。”
侍候人近至壶身跟前,将壶中的红豆倾倒而出,两人重新又投了一轮,按箭身返手的次数计算分数。
众人静静观瞧着,起先还都在看人,不觉之中开始在意游戏。都知道醉饮黄龙很是擅长这个,没想到千宫也不逊色,一枝箭返手五六十回,又准又快,眼看着轻快的箭身在壶中手里来回穿梭,众人禁不住喝彩之声,一时水殿之中又恢复了先前乐融融的气氛。
一局游戏结束。两人之间不过差了几分,其实不相上下。侍候人端了热酒近前。千宫饮过了,解下随身佩戴的一柄银妆刀,放在盛酒的乌木托盘之中,作为输给醉饮黄龙的彩头之物。
“世子殿下赢了。”千宫一语轻笑,“这是碎岛进贡上来的妆刀,用来剥狼皮是最好的。”
这银妆刀非是女子用的,刀长半尺有余,银亮刀鞘上雕琢着盘旋龙身,耀眼夺目。刀身为杀戮碎岛所出的阳铁锻造,刀锋轻薄却无比锋锐。不知内情之人,只会赞这银妆刀精美无匹,世所罕见。明眼人却知道,那杀戮碎岛乃是苍狼族的封地,以此进贡之刀用来剥狼皮,听着就让人有些寒噤。
“承让了。”
醉饮黄龙笑着拾起银妆刀,让人收了去。
千宫回身归座,场面气氛轻松,众人也不妨随之继续进行游戏。枫岫在一旁看得有趣,抬头看向太史侯,低声问他可不可以让醉饮黄龙教他一下。
“那要问世子殿下了。”
太史侯略笑着抬头,向醉饮黄龙看去。
“来,我教你就是。”
醉饮黄龙笑着将枫岫带在身边,指点他其中的关窍。枫岫专心致志地学着,很快就玩得上手起来,一连着返手七八回,高兴地抬头向太史侯看去。
“有劳世子殿下。”
“谨成君客气了。”醉饮黄龙笑道,“难怪这么聪明,听说教统大人也非常擅长这个。”
“有么。”
太史侯淡淡一笑。
印象之中,邪儒宗好像和这些事完全无缘的。不过想想他无事不精,倒也并不十分意外。
“我也是听父王提起过。”
枫岫玩得兴起,可到底是力气小手酸,最后一丢,箭杆打在壶口一边,出人意料地弹了开去。枫岫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怕飞出去伤了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旁边一直照看着的醉饮黄龙抬手轻轻拿住了箭身,笑着交还在他手上。
侍候人端了甜酒过来,枫岫接在手中,和醉饮黄龙对饮而尽。
西宫淡淡看着,起初毫不在意,直到看见两人对饮的情景,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
“世子真随和呢。”
西宫看向千宫,见他端起酒杯,面上若无其事。想起先前风闻两家将要议亲之事,转看枫岫的笑容,顿觉异常刺目。
醉饮黄龙将枫岫送回太史侯身边,这才回身归座。
“听说,殿下身边近来有喜事。”
醉饮黄龙笑了笑,看向身旁的悦兰芳,目光中别有些温柔之色。
千宫举酒,略笑着点头,聊为恭贺之意。醉饮黄龙也端起面前酒杯,爽朗笑着,看似心情颇为愉快。
果然是亲王的风度呢,就连旁边的侍候人看在眼中,也觉得世子和亲王的气质十分相像。
“可惜教统大人今日不在。”
千宫端着酒杯,仿佛忽然想起一般,声音淡淡道。
太史侯目光平静。枫岫却默不作声,分明也有些不太高兴。
中秋之日,邪儒宗不在也罢,青猫家竟然也没人入宫陪侍。任谁也看得出,青猫家兄弟两人之间,嫌隙颇为深刻。
“中秋是谨成君的生辰吧?”
千宫侧过目光,看向太史侯略笑了一笑。
“差不多吧。”太史侯淡然道。
“哦,怎么是差不多?”
千宫随口一般淡淡道。听太史侯的口气,再联想前些日子里听到的传言,他早已猜出原因,却还故作不知地向太史侯看去。
太史侯出生之时,母亲便因病重虚弱而离世。事发突然,家人慌张忙乱,过后想起来,只记得他是半夜里出生,却说不准是什么时刻。
“生辰还有记不准的吗?这倒有些奇怪。”
千宫故作不解地道。有他这句话,原本不在意的那些人,也都不禁向太史侯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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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辰,九哥让我问你,明天几时方便出宫,要不咱们明天就一起回去。”
晏成君走了进来,仿佛没看见正位端坐的千宫,只笑着太史侯问道。
适才站在帘外,原不想和千宫见面的,可一听见千宫当众问起太史侯,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你回来了。”
太史侯看向晏成君,淡得有些冷的面色也和缓了些,轻声应了一句。
“那边也够热闹的。原打算行礼问安就回来,谁想带出去的人都给留下了。”
隔水的对岸,另有人在临水的殿阁中会宴欢聚。那边是女子居多。六庭馆的几位教母带着身边的女学生们,刀龙家的堇公主带着几个女儿,宫宴过后便来此共坐喝茶,弹琴娱兴。人已经不少了,谁知法座也带着身边几个养女前来,摆酒弦歌,殿上别提有多热闹。
异法无天出身银蟒家,和佛公子论同辈,年长于晏成君。晏成君带着银蟒家的晚辈们过去行礼拜见,谁知带去的人一股脑全都被留下。长辈饮酒,晚辈自然是要相陪的,要玩击鼓传花也得有人敲鼓才是。总之,最后只放他一个人回来,还是看在他过后还要送太史侯和枫岫回去的份上。
“那你也喝了不少吧。”
“可不是。都是大钟斟酒,要不也不放我回来。”
太史侯听他这么说,也不禁笑了笑。亲王听说更是大笑起来。只有千宫,目光淡淡看着,没有半分随和之意。
“王御殿来了。澄如,你不如和他再喝一场,一醉方休才尽兴。”
这是打圆场的吧。晏成君和醉饮黄龙有交,不想驳他的面子,便顺水推舟,略笑着将侍候人端来的酒杯拿在手里,来到千宫近前随意敬了下。
千宫淡然不动。本来融洽的气氛尴尬下来,众人目光纷纷向他两人望去。
“御殿。”
醉饮黄龙看向千宫,同样端起酒杯,也算是一同敬过。谁知千宫仍然只是不动,淡淡的目光,径直向晏成君脸上看去。
“你不知礼吗。”
晏成君淡淡一笑。知道早有这一天,早晚都要面对。
换做平时,他能一杯酒能扣在对方脸上。只是佛公子在,而且今晚就在宫中,此刻正和龙首同住。
往常要服药才能睡下。这一杯酒扣下去,谁都别想睡了。晏成君心里想着,面上淡淡笑容,举起酒杯,一礼拜了下去。
西宫侧坐在旁,抬眼看向在千宫面前行礼的晏成君,心中止不住要轻声冷笑。
这可是头一次。千宫入内以来,晏成君一直避见,连龙首身边也不过去。如今却在眼前低头,想到这屈身一礼的无奈之心,不由得心情痛快。
“坐吧。”
千宫高居上位,目光淡淡点点头,向一旁空着的座位示意道。
千宫没有喝。晏成君站起身来,将酒杯递给侍候人端了下去。
“外面冷吗?”
沉默之中的太史侯,忽然开口问道。
“出来时喝了些热酒,倒没觉得。”
晏成君淡笑应着。太史侯站起身来,拉着枫岫的手,向晏成君淡淡道。
“小辞平时没这么晚睡。我要回去了。你送我一趟。”
太史侯说着,目光看向醉饮黄龙和千宫,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告辞之意。
“还早嘛。”
醉饮黄龙起身离座,笑着劝道。众人皆以为他要劝说太史侯,谁知却见他俯下身来,抱起太史侯身边的枫岫。
“大过节的,何必这么早睡。像我小时候,过节从来都要闹通宵,要不吃多了汤团也不消化。”
枫岫原本有些不快的,被醉饮黄龙抱起来,又听他这么笑着一说,不由得难为情地笑了下。
“我也没吃几个汤团啊。”
枫岫不好意思地笑着。醉饮黄龙笑了起来,轻轻点在鼻尖上。
“我可看见了。你不知道吧,我一直帮你数着呢。”
枫岫捂脸,不好意思地笑个不住。太史侯面色缓和了些,见枫岫笑起来,也不觉轻轻笑了下。
“好久没见了澄如。今晚好月色,必定要痛饮一番,畅叙平生之快事。”
晏成君看向太史侯,见他微微点头,这才转向醉饮黄龙,懒散拖长声音随意笑道:
“好,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是了。”
“那么王御殿呢?”
醉饮黄龙点头,回头看向千宫,满怀诚意地笑道:
“父王不在,我替他陪兄长大人喝上几杯,也算是家人团圆之意。”
“随你吧。”
千宫点点头。手指碰着手里的酒杯,看着眼前的醉饮黄龙,想起不在身边的父王,清冷的目光不觉深了下去。
醉饮黄龙归座,顺便把枫岫抱在怀中,闲聊着跟他说笑。太史侯自知也走不了了,也知道醉饮黄龙的用心,到底是为了平息事态。这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几个年轻人意气不和,就连争执也算不上。刀龙家世子殿下的身份摆着,已经十二分客气了,也不能给他这个面子。
有惊无险的一场风波,围观众人心中都暗自出了一口气。到底是世子殿下,这两边都不是好惹的对象,一旦争执说不定打起来,惊动龙首不说,明天就会沸沸扬扬传遍整个儒门天下。
中秋佳节,谁不想圆圆满满、消消停停地过?眼见三人各自归座,饮酒闲聊之间,气氛又恢复了先前的融洽。
“刚才投壶来着,世子殿下赢了千宫一回,不知跟澄如比比怎么样。”
不知谁先提起这话,气氛稍稍活络了些,众人又纷纷谈论起先前游戏之时的各种有趣。
“那就试一下吧。不过很久没玩了,世子殿下别见笑。”
晏成君随意笑了笑,和醉饮黄龙在各自座上对饮了一杯,先后起身来到当地。
规则还像千宫和醉饮黄龙刚才那样。一局比过,两人竟然是平分秋色,相视之间爽朗而笑。
箭身不过两尺余长,皆是竹木。晏成君拿在手里,手指间悠闲地绕了一圈,仿佛是轻挽剑花的姿势。
“你让我了吧?”
醉饮黄龙回头,看向晏成君笑道。
“哪敢。”晏成君也随意笑道,“真的好久没玩了。想是平日练功,倒也没丢下。”
“要是白天,倒可以出去射箭。”
室外灯火通明,殿前有相当宽敞的地方,虽不足演武,设场比试小弓是无妨的。侍候人安排下去,一时回禀进来。醉饮黄龙笑着邀请千宫,千宫也点头应下。
众人也纷纷起身,随之来到廊下观望。因为只是小弓,倒也不必特意更换射猎的装束。入宫赴宴的礼服,早在来到后宴之前就已换下。此时三人身着便装,束上衣袖,随意讲定了游戏规则,便依地位高低轮流各射了一箭。
廊下观看的众人,借着明亮的灯光,很容易看清场地之内的情形。几番射下来,似乎也没分出什么胜负,气氛倒是挺和乐的——或许有世子在的地方,就从来不会有“尴尬”两个字。
“世子殿下今日兴致颇高啊。”
西宫略略侧头,向近在身边师尹淡笑道。
“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不知哪里的声音,轻轻朗朗地笑了一句。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箴宫和竹宫缓缓走来,面带意味深长之笑。
箴宫和竹宫来到近前,温文尔雅的目光笑着落在师尹身上。师尹温和而笑,引见醉饮黄龙身边之人,双方礼让一回,这才安顿下。
“你们这会儿才来。”西宫淡淡一笑,“我还意外,明明一起出来的,半路回头却不见了影子。”
“哪里话。不敢打扰两位兄长清谈,稍稍绕路,这才落在了后面。”
箴宫轻摇着白羽毛的扇子,竹宫眼角微抬,两人看向西宫,都是一脸心照不宣的笑意。
西宫轻声一笑,不再理睬这话,目光扫视向他两人身后略看,只见白狐家的众位公子都在,唯独少了凉守宫,眉心不禁微微皱了下。
“凉守宫呢?”
“哦,他啊……好像出来的时候就没跟着。”
箴宫看向竹宫,竹宫点点头,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下。
“有人照顾他呢。好像是吃多了油腻饮食,后来喝了些冷酒,跑去拉肚子去了。”
西宫皱眉。彼此恶整,丢人丢在外,手段无非下三滥……真是养残了的一群人,活该将来落在外人手里被收拾。
场外传来喝彩之声。不知几时,这三人已经玩起了连珠箭。西宫回头,只见世子、千宫、晏成君,三人轮流射去,后射之人要贯穿前人之箭,越往后越难,已经连射到第十五箭,箭靶上还稳稳地支撑着,难怪喝彩之声一阵高出一阵。
轮到醉饮黄龙,将要射出第十六枝箭。先前射在箭靶上的一串竹箭全都被从箭尾贯穿,张开犹如蓬刺。看起来已经很沉重了,也不知再有一箭射上来,还能不能坚持的住。
“我看能行。”箴宫摇扇笑道,“你看先前射上的那些,全然笔直,咬合得纹丝不动。”
“这倒有意思了。”
竹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着,收拢的纸折扇在下颌边轻轻抵着,眉目之中若有所思地轻笑。
“这底子打得不错,看来谁都没有拆台的意思。”
“那是自然。但凡有世子殿下的地方,从来就没冷场这回事。”
一箭笃定射出,精准地贯穿先前之箭。喝彩之声又高出一浪。箴宫回头,望向师尹和他身旁的悦兰芳,意味深长地一笑:
“手气真不错。说不定是哪里沾来的喜气。”
“世子箭术之高,先前耳闻,都不如今日有幸亲眼一见。”
师尹目光温和笑着,语气里的诚心,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箭术好,眼光也不错。”
竹宫一面说着,眉眼带笑的目光,略有几分轻佻地落在悦兰芳脸���。
悦兰芳站在师尹近旁,身披一件华美深红的凫靥披风,红羽轻扇微摇,目光淡然地看着远处。
夜色已深,其实他早已有些累了,更何况面对这些人,心中一阵厌烦,禁不住真的恶心了下。
“怎么了?”
师尹低声问道,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关切。
“我进去喝杯茶。”
悦兰芳淡淡说着,回身走了进去。师尹不再理会众人,只随他进去。如此弟兄之情,看得箴宫和竹宫两人都冷冷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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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聚在廊下。殿内空旷了许多,只有寥寥不多的宫人在预备茶水伺候。
悦兰芳回到先前的座位。桌上现摆着一壶茶,也不待他人上前,便自己倒了一杯要喝下去。
“放下。”
师尹跟他进来,一眼看见他端起茶杯,连忙上前拉住。想是心情急了,手里拿过茶杯,顺手就将杯中之茶泼在地下。
“倒水来。”师尹回身,看向走近跟前的侍候人,“要温水,什么茶都不必放。”
侍候连声道歉,转身下去按照师尹的吩咐重新预备了来。师尹亲自倒了一杯喝了下去,尝着没有什么味道,这才又倒了一杯递在悦兰芳手上。
悦兰芳站在近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师尹做这一切。杯子拿在手中,目光也不觉微微湿润。想起师尹一直以来为他所做的这些,禁不住微微一笑。
“不许笑。”
师尹刚才一阵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这才有心情跟他说笑。
悦兰芳淡笑着没说话,慢慢地坐下来,不自觉地将手扶在腰上。
“又疼了?”
悦兰芳摇头,“没什么。站得有点久,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还是送你回去罢。”
师尹说着,站起身来,目光四下望了望。
今晚宫中宴会,责任在身,也不便亲自送悦兰芳回去。
“别大惊小怪了。”悦兰芳看向师尹,皱眉道:
“你哪有时间出去。我歇一下也就好了,宫里这么大地方,还能没有个歇宿之处。”
“那我去和谨成君说一句。”
宫内各有住处,白狐家那里就别提了。银蟒家和刀龙家的地方,这来来往往的通宵也不会安静。唯有太史侯那边,或许还让悦兰芳放心地休息一下。
师尹寻思一回起身,正要走出去的时候,只见醉饮黄龙身边的尚风悦走了进来,一见师尹便关心地问道:
“兰芳怎么了?”
悦兰芳站起身来,向尚风悦行礼见过。刚刚温水喝下,此时身上觉得好了些,心里更加有些埋怨师尹大惊小怪。
“没什么。刚才有些乏了,进来喝点水坐一会儿。”
尚风悦走上近前,温和的目光落在悦兰芳身上。
醉饮黄龙身边,他是最早跟着的。或许醉饮黄龙心中,早已把当成知己敬重相待。他跟醉饮黄龙情分也最深,照看悦兰芳他们,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我有哮症,晚上不歇是不行的。兰芳陪我回去吧。世子那边,有拂樱留下陪着便是。”
尚风悦温和地看向悦兰芳,转又向师尹看去。师尹点头,这样最好不过,难得尚风悦如此细心,待人又这般照顾体谅。
几人闲话聊天,稍稍坐了一会儿。射场那边差不多结束了,只是这后宴么,至少要到差不多天亮才能结束。
众人大多还聚在廊下,也有少数人进来,或是喝茶闲聊,或是随意吃点东西。殿外月色正明,此时悬挂在夜空,分外引人留步。夜色已深了,此起彼落的烟花还不断。隔着倒映这万千灯影的湖面,殿阁之间隐隐传来箫管琴弦的悠扬之声,令人注目遥望。
“差不多要回来了吧。”
尚风悦看向悦兰芳,温和地笑了下。话音未落,只听帘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醉饮黄龙和千宫、晏成君两人走进来,兴致颇高,气氛也相当融洽。见他几人进来,殿内众人纷纷起身,示意着行礼见过。
“我这就回去了。兰芳也陪我回去。拂樱留下陪你,你看怎样?”
尚风悦走近跟前,向醉饮黄龙低声笑问道。
“我倒无妨。只是你这么晚回去,路上还得有人陪着才是。”
醉饮黄龙低头,温声笑道。
“我带赤麟回去。有他跟着,没什么不放心的。”
尚风悦一面说着,抬头看向醉饮黄龙,无声笑了下。
“那我回去了。”
尚风悦微笑着点头,带上悦兰芳告辞离去。他和世子两人说话低声,只有近旁的人才听得见。众人闲话喝茶,不动声色地注目。起先几乎没怎么看到这个人似的,此时他跟醉饮黄龙这般亲切,不由得留意几分。
“谁啊?”
“听说是悦神圣族的。侍奉神宫的御三家,家徽上有梅纹的那个。”
轻言细语传开,众人这才晓得,原来这浅浅眉目,笑容温和之人,竟然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来历。世子平日为人低调,不想连个侧室的出身都如此之高,相比之下,与之订婚的白狐家丹宫变不显得那么高人一等了。白狐家原本是二流的家族,虽然有钱,根基却不怎么深厚。听说丹宫年纪太小,脾气也不怎么样。世子这般人品,若不是白狐家和刀龙家纠葛有亲,实在是有些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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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已过子夜。从殿内一路走出,渐觉得静夜清寒,刚才稍稍浮起的困意也被轻然吹散。
侍候人提灯在前。两人缓缓而行,向渡廊尽头走去。一道细竹垂帘隔着,身后是灯火通明之光,面前却是蜿蜒伸展在灯光和月色之中,无比幽静的夜色。
“这会儿可好些了?”
尚风悦转头看向悦兰芳,温和低声问道。
“好些了。”
悦兰芳点点头。侍候人将手炉递过来,悦兰芳拿在手中,不免向尚风悦感谢地看了下。
他并不喜欢和人应酬。特别是有孕之后,一碰到人多热闹的场合,就有些莫名烦躁。
“我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是陪着他,要不还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外面?”
说笑之间,尚风悦目光里流露出温情的神色。悦兰芳也略笑了下。其实他跟醉饮黄龙的感情还没那么深,至少不像尚风悦这样。
帘外阶砌上响起脚步声,片刻之间,便已来到近处。渡廊近处的垂帘半挂着,轻纱垂帷两侧分开,只见来到眼前的少年,一身带甲戎装,背后猩红的披风随着他大步向前走着,宽阔的下摆像被微风吹着似的,向后飘起了下。
脚步之声重重的落在石阶上。人转眼到了面前,面容如钢刀刻就的一般,令人肃然起生出畏惧。人还如此年轻,沉冷的眼神就好像刀锋一般厚重而锋利。中秋节日,人人都衣着华美,风度飘逸。眼前见到他,却总像是从战场上刚刚回来,随时随地可以去出兵打仗。
“悦宫。”
赤麟停下脚步,站在阶前几步远的地方,向尚风悦行礼见过。
心知肚明,眼前典雅雍容的宫宴场合之中,自己分明是违和的存在。既然与自己毫不相干,也从来没打算靠近。
车辇在近处停下。赤麟侧身伸出手来,尚风悦摇头,向赤麟温声道:
“你扶着兰君。他今天有些累了。”
赤麟让过尚风悦。走近悦兰芳,让他扶着自己的手,顺着石阶慢慢走下去。
“大哥还在里面?”
“在。”尚风悦笑着点点头,“今天心情不错,只怕要多喝两杯也说不定。”
赤麟微微皱眉,转而又低声一笑。
“千宫御殿在,银蟒家的人也在。你大哥要不多喝几杯,这两重台阶可怎么下。”
尚风悦低声说着,和旁边的悦兰芳相看一笑。
“大哥也真是的。自己高兴也罢,何必管他们那一套。”
赤麟埋怨了一声,倒是听不出来有何生气。
“中秋节下,大家伙儿能和和气气地过了这个节,他不过是多喝点酒,有什么不愿意。”
尚风悦说着,抬起头来,向赤麟笑了一下。
“回头准备解酒汤就是了。”
赤麟应了一声。忽听背后夜空中轻微的一声响,不由得回头看了下。
焰火照亮夜空,七彩夺目,如美丽的花瓣层层散开,开在夜空中,久久不曾散去。
“今晚的焰火好看。”
尚风悦抬起头,遥望夜空中,不觉轻声笑着赞叹。
“还不错。”
赤麟沉声应了句,举目望向夜空,沉默之中,透出几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怎么了?”
尚风悦关心地问道。回想众人在暖阁中宴会,赤麟自己却独自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不由得微微叹气。
“你也太倔了。就当陪你大哥进去坐一回,又能怎么样?”
“我不去。”
赤麟冷冷沉声,像是有些生气了似的。尚风悦无奈笑着,想了想,便顾左右而言他笑道。
“宴会很热闹。来了很多人,白狐家的公子们都在。”
赤麟冷哼了一声,目光分外不屑。一群小贱人罢了,勾心斗角又都心肠毒辣,想起醉饮黄龙要娶白狐家的丹宫,他心里就不痛快。
“谨成殿君也在,是你大哥亲自请过来的,身边还带着枫岫主人。”
谨成殿。枫岫?……
赤麟心中怔愣了下,片刻沉默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就是那个小不点的枫岫?”
“别这么说话。”尚风悦笑着低声劝道,“挺可爱的孩子。你大哥心里也喜欢,还带着他玩了一会儿。”
赤麟低头,没再多说什么。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一个娇美可爱的身影,浅紫色的垂发披在玄青色银纹的宫服上,整齐的发端,随着脚步轻轻摇动。
“你一个人在这儿?”
侍候人站在不远之外。见他自己提着一盏青莲细雪的宫灯,时时俯下身来,拾起散落在石阶的红叶。
“少主人。”
远处的侍候人唤了一声。见他转身离去,却又回过目光向自己看了下。
夜空里一簇烟花,如花瓣层层轻盈绽放开去。烟花虽明,转眼风姿,终究归于沉寂。
“这地方也不错。”他抬头看向夜空,回过目光又笑了下,“虽然冷,却什么都能看见。”
赤麟冷淡地移开目光。听见那衣摆曳地的轻声,沿着下山的石阶远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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