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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十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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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ri-blog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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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熄
-A- 脚下细碎的亮光指示离场路径,二宫在黑暗中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提了步子前进。 耳边全是人群退场时细细索索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他只顾低头循地上的光迹,一片拥挤里时不时就会撞上某人的后背,或者踩上没来得及往前迈的鞋跟。 嘈杂声中连说了好几句的“对不起”,也像投入无底洞的石子,沉沉无回音。 根本就没有人会听到的。他知道。就算听到了也没人在意。 尽管如此却还是会说出来。就是会在这种奇怪的细节上执着的人。 他习惯性想扭过头去就这段心路历程发表感想,还未来得及,就先感受到手肘外侧传来的痒意。
大野伸手搭在他手臂上,在后面扶住他慢慢向前走。 “小心别摔倒了。” 因为肌肤相触带来的短暂凉意被克服,体温的相互传递使得两人同挨着的皮肤逐渐变得一样温暖。 钻过互相推搡的人群,大野几乎是在稳重地推着他往出口走。 心下漫出一点不甘心的情绪,二宫想就此说���什么,张了张嘴还是合上了。 停停走走好一阵,终于望见前头绿莹莹的“安全出口”标牌。 已经能闻见室外新鲜空气渗入的清凉气息了。 二宫掀开厚重的绒布。 光一下子涌入。
-B- 月光如水。 路灯灯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拢出暖色的橘黄光团,和头顶一明一灭的萤火虫交织,静静倾泻四周。 回去的路上二宫还是散漫地走在前头,他走路不老实,一会踢踢脚边的石子,一会扯扯人家院内探出的枝叶。大野落后一步,一言不发紧跟在他身后。 二宫瞟他一眼,装作不在意地慢下脚步。 “怎么不说话?”问出口后又像是并不关心似的扭头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大野耷着眉,眼角描着细细一点不甘:“就这样解散了...还是觉得很可惜...” “...唔。”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宫笨拙地点一下头。 其实他也很难过。 但是两个人在一起的话,有一个人难过就够了。不能由着此刻的氛围这样延续下去。 他单脚在原地跳两步,换了话题。 “但是真的很好笑诶。你说他俩在舞台上扛着大炮一脸严肃的样子,还有自己编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押韵歌词...”
整条街被浓稠树影笼罩,结了果的枝条沉甸甸往下坠。路上三三两两都是演唱会散场走出来的人,说笑的声音传到两人耳边却有些遥远。
大野忽然伸手拉住二宫的手腕打断他, 声音少见的沉闷又沙哑,“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二宫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会的。”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一定不会的。”
-C- 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为什么这个组合是特别的。
原本没课的星期日,因为棒球部临时加训回了学校。 热身还没完毕,眼见着天空压过一片乌云,不一会毫无余地地下起雨来。 二宫匆匆跑回教学楼找伞,路过本该空无一人的走廊,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白色人影。 他刹住脚步,倒跑回去。 “大、大野?” 风夹杂着雨点拍击未关牢的窗,发出的哐啷声响回荡在走廊上。 大野头扎着毛巾,正跪在地上画一块巨大的宣传板。一旁散乱放着调色板和洗笔的水桶。 听见楼梯口传来的喊声条件反射抬头时,手依旧维持着握笔的姿势,紧蹙的眉头下,二宫看见一滴透明的汗珠沿着他鬓间滑下,颤颤凝在下巴处。
“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唔...有一个和女朋友约会去了,另一个周末要上辅导班...” 啧。他不满地咂咂嘴,“不会是在骗你吧。”走上前去蹲在宣传板边上,“这么大一块,你一个人得画到什么时候。” 大野正想摆手解释画完只是时间问题,对方已经挽起袖子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我帮你吧。”
想不到自己的画功却在计划外。 二宫勉强涂了几笔,又探头暗暗对比了一番大野的画,很快因为沮丧而觉得百无聊赖。 放下笔调整出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他双手撑住下巴趴在宣传板上,侧头看起了大野画画。 一个画,一个看。各自忙碌,两个人好一会没说话。 过了好久实在忍不住,二宫才开口打破了这段沉默。 “你,画的这俩人是谁呀?” 各自头绑红蓝发带,背心上相对应印着大大的蓝色K字和红色S字。双手举高至头顶,摆出三角形的造型。 怎么看都很可疑的样子。 大野终于放下笔,认真抬眼回答他,“Taka和Yuuji。”
-D- 对于二宫来说,Taka和Yuuji构建了他和大野由半生不熟的同学变为无话不谈的密友这一过程。 某一天大野就会兴冲冲地举着有两人采访的杂志在他面前挥舞,因为照片上的姿势过于搞笑而在同一节点共同大笑起来时,即使被旁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也能心照不宣地互相挤挤眼睛。 这是只属于大野和二宫两人的默契。
一开始或许是单纯被好奇心牵引。 打着隙间产业偶像组合的名头横空出世,但与其说偶像不如更像搞笑组合。 红金色和蓝银色的无袖上衣和短裤、高筒袜、护腕套、插着羽毛的头巾,飞行员型太阳眼镜。 唱自己改编的无厘头歌曲,跳动作古怪的舞蹈。 演唱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奇怪道具和绝招。 其实两人本质上都是该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的人,却偏偏要选择展示这更令人容易不明就里的一面。 二宫从来没问过大野喜欢这个组合的原因,但他隐隐有种预感。
有一回在电视上看了演唱会的新闻报道,镜头拉近到两人脸上亮晶晶的汗水都一目了然,在台下众人哄笑的氛围里一本正经地表演,聚光灯下就连周围的空气也仿佛镀上金边,节奏的踩合透露难以言说的默契。 当时大野激动起来,拉住他的胳膊,“以后一起去看他们的演唱会啊!”
不久就传来两人即将在解散前举办最后一场演唱会的消息。 那一天是大野和二宫的毕业典礼。
-E- 熄了灯的车厢里,乘客大都或深或浅地睡着。车窗外天已黑透,沿途的风景不断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迅速倒退,快到只来得及在视网膜上印下黯淡模糊的色块就不见了踪影。 想必人和物也一样,时时刻刻遵循着某种特定的规律,在每个人的生命中出现又消失,最后只保留下无法再与他人产生共振的心情。 被车厢晃动得睡不着,二宫在黑暗中翻了个身。
“但你是不一样的。”
那个演唱会结束的夜晚,当大野不安地抱怨随毕业即将到来的分别时,一手托腮的二宫难得地认真起来: “找到可以随时随地说话的人,说起来很简单,但是要真的找到却很难。” “所以说,你是很珍贵的存在。” 自顾自说完才发现大野正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眼睛又黑又亮,像一汪潮湿的水域。
隔了一会那人才回过神来,“喂!这说法明明是偷学Yuuji说给Taka的吧!” “哈哈,被你发现了!” 脚下的道路笔直向前延伸,二宫往前跑了一段又回过头去,望见还在婆娑树影下温吞迈着步子的大野,扯着嘴角朝他笑。 “快点啦,大叔——!”
我说的都是真的。二宫想。
-F- 毕业后二宫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后来便和大野断了联系。
这个世界上中途走散的人有很多,感情没能继续维持下去的理由也有很多,二宫直到现在也无法从中拎出一条来证明他和大野之间存在什么问题。 曾经以为如果对方没有主动联系就是不够在意,与其难看地撒手不放不如放任结束。 但他如今已经能够确定,他和大野都在彼此的心中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即便过往只能当成回忆被提起,也无疑会被对方长久而固执地珍惜着。 毕竟,那时的大野始终没能轻易让谁取代。
得知Taka和Yuuji即将举办限定复活演唱会的那个下午,他坐在电脑前愣愣瞪着新闻页面好久。 连旁边的同事都注意到他的异样:“没事吧,二宫桑?” “没事,我去外面走走。”他拉开椅子。
走出办公楼,四面八方的风聚拢过来,二宫低头用手拢了拢打火机上一小团火苗,在冷风中哆哆嗦嗦点燃一根香烟。 一口呼出的白烟悠悠飘散开来,他眯着眼望去,仿佛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隔了一层不真切的雾。 二宫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好久以来第一次认真地在通讯录中翻找起大野的名字。
-G- 很难说清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还是他和大野从未说破却暗自维系的情结。 Taka和Yuuji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二宫与大野。 不,也许会比他俩更亲密吧。 饶是他和大野再亲近,也无法否认两人之间始终横亘着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坦率。 他们曾经是二宫心中理想化的二人关系。凭着心意相通跨过陌路上每一片迷茫无助的低潮,然后昂首阔步地抵达舞台上那束渴望已久的光亮,让众人一起见证他们携手相伴的笑意。 如果故事情节能铺展得更饱满长久一些,或许他和大野某一天也能站到同一束光下,自然而坦诚。 二宫从来不是个会相信宿命的人,但几年前Taka和Yuuji宣布解散的时候,他的确预感到了自己和大野之间勉力维持的那根线也已岌岌欲断。 他以为自己等不来那一天了。
“Taka和Yuuji要复活了。” 二宫独自对着短信页面读了又读,在发送光标上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赶在屏幕暗下前逐字删掉了。 重新把手机放回兜里,缩着肩膀慢慢踱回去。两旁的风灌进耳朵,呼呼作响。
-H- 醒来时天正微微亮,从大片堆积的云层深处倾泻出橙红色的光。火车绕过几处白烟滚滚的平房沿着铺满碎石的轨道继续往前开去,窗外的风景倏忽消失在转弯处。 坐在身边的两个女生一路上都在讨论Taka和Yuuji,想必也是要参加复活演唱会的。 二宫死死盯着窗外的某一点放空,怕一听进她们的对话回忆就会纷��沓来淹没他的思绪。
有一回大野开玩笑说除了Taka和Yuuji两个人就没有其他共同语言了,“画画和游戏不搭吧,钓鱼和棒球也不搭吧。”边说边掰着手指认真地数。 “所以呢,如果我当初不问你宣传板上画的是谁的话就根本没机会变熟了。” “就是呢。” “也就是说我身上根本没有吸引你的地方咯。”二宫把草稿纸摊在桌上来回抹平,说这话时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本想着故意说些俏皮话来引对方笨拙的辩白和安慰,见对方没出声才意识到不太对,抬脸时正对上对方欲言又止的双眼。 “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大野望着他,那语气轻柔得像一团雾。 二宫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开口时却发现原本预备的话语全都不着痕迹地消失在某处。 最后只是不痛不痒地用一个玩笑糊弄过去。 “所以就说Taka和Yuuji是我们的红线嘛。”
下车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还是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喜欢Taka和Yuuji吗?”看见二宫错愕无措的表情才指指他手中的报纸,“你在火车上一路都在读那一版。” 二宫低头折好报纸,整理好表情才抬头笑起来:“是啊。我��书那会儿挺喜欢的。”
-I- 入场时天空下起蒙蒙细雨,他没有带伞,只能兜起帽子挨着拥挤的人群缓慢前进。 手肘被蓦地撞了一下,二宫回过头去,陌生的女孩面带歉意不住对他说着道歉的话。 还未来得及升腾起的期待很快又噗通沉入水面,他忽然很想大野。
可是想念的心情能被真正传达到吗? 二宫想起毕业后曾经有好几次在另一座城市的街头瞥见和大野有相似背影的人,他匆匆追上去打照面,却无一例外都是形色各异的路人罢了。 大野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就像他终于下定决心独自来看这场演唱会,只是惟恐发现大野已经忘记了过去,抑或是被他礼貌诚恳地提醒自己当初怎样因为不够坦率而错过了时机。 多年来他对大野的感情就像顽强却微弱的火苗,在心底摇曳着发出噼啪声响提醒自己这份存在。 但是总有一天,或许只消一滴豆大的雨点就能将它泼熄。
会场中开始响起指示观众落座的音效声,头顶的灯光逐渐调暗,映衬出被聚光灯照亮的舞台。 二宫再次打开手机确认没有来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把它放回裤兜里。 转念间舞台上方的指示灯已经开始闪烁,他把背陷入座椅中,等待一片漆黑的到来。 这时座位左侧却有人覆上他的手,二宫吓了一跳,下意识在那人冰凉的手掌中拢紧指尖,转过头却看见鸭舌帽下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 “就知道你会来。” 对方温柔地笑起来,露出又白又密的牙齿。 还没等二宫回答,就顺势抽回手,在他耳边轻声提醒:“开始了。”
灯光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周遭的黑暗和二宫一起,面对这个如水光波动闪烁的舞台。
20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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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ri-blog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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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
(一) 傍晚的时候我在操场边找到大野: “你干嘛呢?” “噢。二宫君。” “今天下午的部活你又缺席了。” “诶——” 大野双手扶着绳坐在秋千上,脚一踮地秋千就轻轻向后摆去,到达顶点后借着惯性往前落下。 我稍稍后退一步,盯着大野若有所思的头顶:“也没什么啦。你下次一定记得来哦。” 脚尖抵地的时候松开手,轻松地腾身一跃站定在地面上,大野不置可否地挠挠下巴:“唔...部活,非得参加不可吗?” “嘛。是的吧。”我把头转向一边,在态度含糊的大野面前,回答不知为何也跟着变得暧昧不清。 意识到目前的对话再继续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我决计尽快脱身离开。 “就是这样,部长的话我给你带到了。那我先走咯。” 大野点点头没再答话,我无奈地转过身。走到操场铁门边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 独自留在围网边的大野背对着我,在夕阳的橘色余晖下,默默注视着不知哪里的远方。
上了高中以后,过去只注重学业的父母开始鼓励我积极参加社团活动,大概是见我周末放假也总是独自待在家中,生怕我受同学孤立,“别只闷头学习”、“多交些朋友总是好的”。其实我对于社交并没有太大兴趣,但为了让父母放心,还是在刚入学的社团祭上凭着眼缘选择了绘画部。 即便如此,入部以后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我生就一副阴沉面孔,不笑的时候别人总以为我是在生闷气。尽管我确定自己当时仅仅是盯着空气中的某一处放空而已。加之自己确实很少作出融入旁人的努力,在社团内也习惯独来独往,阴沉的形象可能已经在大多数人口中被坐实了吧。 “但是...二宫君意外地不是个盛气凌人的人呢。” 之后曾听到这样的话,是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我留下来做值日,洗了抹布回来发现大野还没走,趴在桌上睡着了。 把冰凉的湿抹布拍在他额头,看他睁开惺忪睡眼缓缓伸了个懒腰。 “...干嘛跟个老头子似的。” “哼哼,”他从鼻子里发出低低的笑声,抓了一把头发,“我还真是没用呢。” 没什么精神的语气沾上了丁点委屈,却没有质问我为什么要把湿抹布这种东西放在他脸上。 我把拧干的抹布晾上暖气片,打扫用具归整进柜子,拉上书包要走的时候,看见大野还在座位上,正扒着窗台往外看。 “喂,你不走吗?” 大野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你看,”他的手指点着窗户一角,“从这个高度朝外俯视地面的话,每个人就变成了一个小点不是吗?小得像是玻璃上的尘屑一样。” 说话时候哈出的白气扑在窗户上,氤氲成一小团白雾,模糊了窗外的视野。 我皱起眉:“什么嘛,已经看不清了呀。” “也是呢。” 关了灯的教室里,大野朝我看过来,话里带上微笑的语气。
如果要给我和大野的关系下一段定义的话,“同班同学恰好也都是绘画部部员”这样的标签再适合不过。虽然是同班同学,一开始也只不过是没怎么说过话的三十多个人之一。即使是开学以后发现彼此进了同一个部,也没有抱团行动的意愿。我和大野都是在公共场合沉默寡言的类型,因此几乎没有交集。 后来因为大野频频缺席社团活动,部长才派我去传话:“二宫君和大野君是同班同学,平时一定比较熟,能不能拜托你去通知他一声呢?” 其实不熟。 我很想这样婉拒他,但如果说出口,一定会被指责为嫌麻烦吧。或者又被认为是太过阴沉了,连同班同学也不搭理。 奇怪的是,我虽然不怎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却总是很难拒绝别人对我的���求。 “好。”于是我看着部长期待的眼神,应承了下来。 这成为了我和大野搭上话的契机。
真正说上话以后,才发现大野并不是想象中那种难说话的类型,反倒随和到有点凡事都无所谓的程度。提起为什么不去社活这个话题,总是认真地反问“不能不去吗?” “反正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对吧?” “哈?那你为什么还要入部呢?社团活动不就是这种东西吗?” “诶?”大野眨眨眼,抬起下巴朝我笑。 算了算了。 我摆摆手,换了个话题。 后来才知道,他遇上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这样装傻。 真是狡猾呐。这个人。
所以说,我和大野到底算不算熟呢。大多数时候,他总是耷拉着眉眼站在一边,一脸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近才好。但是偶尔却会觉得,从走近大野到和大野说上话,这两件事之间并没有太远的间隔。 是用手就可以丈量出来的距离。 在这种时候,熟与不熟的界限似乎就变得模糊了。 就像那片被水汽覆盖的玻璃。
(二) 更早之前,我曾经在电车上遇见大野。放学时间恰好撞上晚高峰,上车那一站涌进一股下课下班的人流,我被身后的人费力推搡着一边挤进了车厢。 几站地过后,车厢内乘客逐渐减少,我注意到站在对角的大野。书包随意搭在脚上,mp3耳机线从裤兜处弯弯绕绕到耳边,衬衫没有塞好,头发也是乱糟糟的样子,手里捏着一袋包装拆开的草莓巧克力。 那时高中入学不久,但我尚能记住他,主要是因为下午刚在绘画部的新部员自我介绍上认出了自己的同班同学。 大野智。因此记住了他的名字。 几乎在我认出大野的同时,他的视线朝我投过来。我正考虑着要不要先开口,对方的目光却自然地从我身上滑过。 原来没被记住呢。 下车的站台在大野那一侧,我经过他身边,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再见,大野君。” 大野这才像是第一次看见我一样,蹙起眉直直看进我的眼睛。 片刻后,“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站门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响起,“二宫和也,我叫二宫和也。”我匆匆说完,捏紧书包带跳出车厢。 隔着站门上方的透明玻璃,大野站在车厢内朝我笑了笑。 “再见,二宫君。”他用口型这样说。 我留在站台上,直到电车驶离了视野范围才离开。 那是我和大野第一次说话。 第一次说话,却是在道别。
(三) 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平日里同众人一样有秩序地为生计奔波忙碌,却不愿意因此忽视对孩子的教育。 每天一家三口唯一共聚餐桌的晚饭因此成为了父母与我珍贵的交流时间。 年岁渐长,饭桌上的话题渐渐从“你的同桌这次考了第几名”过渡为“有什么兴趣爱好”、“身边要好的同学有哪些”,进而绕着圈子提起“投缘的女生朋友”、“喜欢的女生类型”。 有迹可循的旁敲侧击。 心底明白父母面对进入青春期后半段的儿子在紧张和在意着什么,但当我想要据此回顾一下自己的人际关系时,却自觉乏善可陈。
像现在这样,电视上正一本正经地播报当日新闻,一则完毕,母亲收回目光,夹了一块鸡蛋卷放在我碗里,顺带引出关心的话题。 “最近社团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么?” “没有诶。就那样吧。画画什么的。” 回答涉及自身的问题时我总是尽可能避繁就简,倒也不是嫌麻烦,只是实在自知无趣,生活平淡,再怎么反复咀嚼也难以尝出特别滋味。 父亲抿了一口酒,目光牢牢锁定电视屏幕,看似不在意,却紧跟着提出下一个关联话题。 “那有什么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吗?” 我正咬下一口鸡蛋卷,先是被烫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等过一会黄油的香气在口腔里融化开时,才顾得上回答。 “有的吧”,我说,“认识了一个叫大野的同学。” 顿了顿,又补充道:“男同学。” 父母两人暗自交换了一个释然的目光,我装作不知情,放下碗筷:“我吃完了。” “诶——不再多吃点吗?”母亲冲着我背后问。
之后绘画部的活动大野还是时常缺席,我也没有再在电车里遇见过他。其实倒也不是值得一说的事,每天总归在班级里见面的。相互认识以后,大野便不再是那面目模糊的三十几个人之一了。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无论我还是他,或许仍旧更像是黑板上几笔沉默的线条,寡淡到不易察觉,指尖轻轻一搓就能擦掉的存在。 我和大野之间的交往持续得不温不火,说不上多亲密,但却是见了面会相互示意、时不时能够聊上几句的关系。只不过有一两次,我出了教室恰巧走在他身后,因为嫌麻烦已经决定不打招呼的时候,大野却转过身看见了我。 “噢。二宫君。”他说。 大野怀里抱着美术课上用的道具箱子,扭头停下来等我一起走。 我只好点点头小跑几步跟上他的步伐。 “你去还道具吗?”我指着箱子问。 “嗯。被老师点名了。没有办法嘛。” “可能是因为大野君画得好吧。”
“诶...不可能吧”他用力地撇了一下嘴角,眉头也跟着耷下来,满脸写着不情愿。 是会把别人的揶揄当成真诚话,认真烦恼的人呢。 我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指指走廊的另一头:“那我去办公室交作业啦。” “好的。明天见。” “明天见。”
于是到了第二天,前一天匆匆结束的对话成为了开启新话题的缘由。 “昨天,道具送到了吗?没有迷路吧?” “诶?” “我还想着如果你今天不出现,就让老师派一只小队去搜寻你呢。” “什么嘛。”大野笑着轻推了一下我的肩膀。
再后来,自然到无需契机、随便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可以开展出一段对话的程度。 “刚刚上课走神了吧?” “嗯...” “困了吗?” “是困了。” “每天都睡几个小时呢?” “这个嘛...六七个小时?” 正想开口质疑每天睡六七个小时的人为什么会在课上犯困。 “那上面...二宫君还没擦干净呢。”大野抬头看着,放下清理粉笔槽的抹布。 “我来吧。”伸手接过我手里的黑板擦。 眼前人不安分的发尾随着踮脚的动作起伏,我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这下好了,你看——”大野举着黑板擦回过头来,眼角弯起一点点得意的弧度。
一句接着下一句。 今天顺着明天。 琐碎和平淡的话题逐渐堆积,像蹲在街角的雪,不知不觉就堆得很高。我开始以为,自己和大野是熟悉的。从走近大野到和大野说上话,这两点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
(四) 后来班里可以说上话的人多了几个。 集体活动确是促成同学感情的绝佳契机。在班长的号召下参加了几次趣味运动会、班风评比之类的班级比赛,一来二往熟识之后,像是“你说对吧,二宫君”这样的句式也自然地出现在日常对话中。 我撞上对方寻求认可的目光,跟着弯了弯嘴角。 “你看你看,笑起来明明一���都不阴沉嘛!” “喂!我本来就不阴沉吧!” 甚至很快就达到可以嬉笑着互相吐槽的程度。 不是我和大野之间,像笔直的线段逐渐逐节往前延伸的过程。精力充沛的少年聚在一起,像几团簌簌燃烧的烟火,在相碰的瞬间迅即擦出炫目的火花。 “对了对了,”其中一个人凑过来搂住我的肩,“二宫今晚也一起来吃烤肉嘛!”
散伙的时候已近天黑,在店门口互道明天见后,我独自沿着河边走回家。离开喧闹暖和的烤肉店,冷风瞬间把身上的热气吹走了一大半。 我拎着书包,慢吞吞地走在路上。脚边踢到一块石子,顺着下坡骨碌骨碌转几圈,直到撞上电线杆后才落在一旁。 手指上被烫到的部分隐隐发疼。
大野的座位空了一天。 上午有随堂英语小测,下午班会课上班主任苦口婆心做了半天的期中动员。一整天里我频频抬眼望向大野的空位,直到下课前五分钟才确信大野这一天不会再出现了。 “对了,今天是不是有人没来?”说话的人敲了敲对面的碗,“你前桌今天空着对吧。” “噢,是大野同学吧。”对方躲在烤肉板滋滋散发的热气后面,举起筷子��“唔...吃哪块好呢...听老师说请假了一段时间,但不知道具体理由诶。” “算了算了,反正也不熟,不管他了。”回过头来拍拍我的肩,“二宫君,你也多吃点肉呀。” 舀汤的勺在碗边嗑了一下,那一勺汤就洒在接碗的手上,烫得一片红。 眼前手忙脚乱递过来一叠面巾纸,夹杂着七嘴八舌的“你没事吧?” 并没有因为提到一个人的缺席而变得消极的活跃气氛,依旧明亮地笼罩在头顶。
某个周末的傍晚,我曾经在商店街前碰见大野。 穿着灰色套头卫衣的大野,拎着一大袋东西从地铁站旁的美术用品店走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呀?”我指着袋子问他。 “这个嘛?”他低下头,像是在确认我所指的方向般看了一眼,“是黏土。” “黏土?” “是黏土哟。”大野看着我一脸诧异,笑了起来,“没事的时候喜欢捏黏土玩。”又举起另一只空着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看见没?” 指甲盖上覆了一层黑色的东西,远远看去就像涂了黑色指甲油一般。 “二宫君呢?” “啊...唔...我在等人。”不好意思说是因为我妈在商店街购物,而自己因为嫌麻烦决定留在门口等她。于是折中采取了不需要过多解释、也不算是撒谎的回答。 “噢。”果然没有追问。
那天并没有到此就告别了。大野要等的公车迟迟不来,我妈也一直没有露面,两人站在商店街前,聊了好一会天。话题散漫地转了好几个向,最后落在了街口那棵历史悠久的樱花树上。 “夏天的话,景色一定很壮观吧。” “简直是绝佳的赏樱地点。” “到时会有樱花祭吧。” “那我们到时可以一起来看啊。” 不加思索的话脱口而出后,我才后知后觉地热了脸。 大野回过脸来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在最后露出让我异常心虚的微笑。 即便是在回忆里,当时天空中云朵的形状、空气的湿度,和大野说话的口吻,仍旧历历在目般鲜活。
夜晚河面清冷,河水在底下安静流动。从还在营业的街边小店里传出隐约的喧闹声,透过门帘的暖黄灯光,折在门口的宣传牌上落下一片阴影。 走到一半我停下来摸出手机,在通讯录上翻找了一遍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存过大野的电话。
我和大野之间也就是这种程度吧。 可以在面对面时说些寻常的话,却连一个电话都没办法打给对方的关系。 没有更深更进一步的接触。 是单薄得被风一吹就散的关系。 而这样的关系,却让我在听到“一起”这个词时,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他的模样。 冷风吹拂的傍晚,穿着灰色套头卫衣,站在我身边,一边缩着肩膀一边断断续续轻声和我说话的大野。 我想和他在一起。
(五) 从班级联络簿上找到的大野家地址,这天放学后终于说服自己下定决心去探访。 却是在半途遇见的。狭窄的小巷里,我推着自行车逐个门牌数过去,再一次低头确认纸上抄下来的门牌号时,从背后传来犹疑的声音。 “...二宫君?” 大野一只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购物袋,站在离我几步远的背光处。
进门的时候注意到玄关的鞋柜空荡荡的,寥寥摆了几双男生平日里穿的鞋。 “喝茶吗?” “...好。” 茶杯烫手,接过后放在桌上,玻璃茶几面被压出一圈薄薄的水汽。 我拉过地上的书包打开:“我是来给你送讲义的。” “喔...谢谢。”大野接过笔记后哗啦翻了一遍,散开的额发抵在书页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外晃动的树影婆娑,半分打在大野脸上,我一时默默无言。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大野笑起来,抬手搓了搓鼻子。 “很快就要期中考了诶。” “就是啊。” 太过明显的敷衍答话,打消了我继续追问的念头。 从面前的茶杯升起热腾腾的白气,我捏了捏杯沿,寻思着换了话题。
“等期中考过后,绘画部的同学商量着说周末要一起上山野营呢。” “诶是吗。” “你来吗?” “可能不了吧。” “毕竟是个连部活也不参加的家伙呢。” “喂喂...是不是说得太直接了。”大野坐在我身旁笑着,弯了一双眼睛。
“不可惜吗?难得有出去玩的机会呢。” “也还好吧。”大野撑手抻直了背,仰头看向窗外,“感觉没什么意思呢。” “...什么嘛。” “是真的。”他转过头来看我,“我有其他更想去的地方。” “哪里?” 大野直直盯着我的眼睛,顿了两秒才笑着移开眼神:“没什么,我瞎说的。” “......” 难以拿捏面前这个人话中的真假,胸口像塞了一个气球,随着赌气般的沉默微微膨胀。 “二宫君平时喜欢去哪呢?”大野低头翻着讲义,看似随意地抛了问题。 “诶?问我吗?” “没有吗?” “嗯...说起来也倒是有个地方小时候喜欢去。”我回想起来,“过了邮局,不是有座桥吗?桥底下有块草地就在河岸边,平时没什么人经过。” “以前跟父母吵了架或者不开心的时候,就会跑到那儿一个人看河。对了对了,还喜欢捡石子往河水里扔...”说到这却意识到内容过于幼稚,一下打住了话头,“不过都是小孩子干的傻事了。” 大野笑起来:“感觉很有意思呢。”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离学校也不远。” “是吗。” “嗯。” “那以后一起去看一看。”
大野一直将我送到小巷口。回程的路上沿着坡路往下骑,踩脚蹬加速时感受到风掠过耳边的头发。转过弯后眼前就是平地,路旁盖着雪的霜草,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闪光。
那以后。 一起去看一看。
(六) 我想我的确是喜欢着大野的。 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尽管这些都无法说清楚。类似于喜欢童年梦幻的肥皂泡、年少清凉的波子汽水,自然而然却不明所以地喜欢着。 但我喜欢大野这件事,又比之更加复杂。 在摸索间触碰到距离的屏障,因此更加好奇渴望。难以用言语描述、用画笔描摹的心情,有如心脏一般,在胸腔内持续而明晰地跳动。
(七) 期中考后我还见过一次大野。放学回家途中下了雨,早上出门时母亲特意嘱咐带伞却没听,只得躲进就近的书店避雨。 雨来得急,小小的书店挤满了人,躲雨的,挑书的。我就在这片人群的最里端,探见了大野。 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推过挤挤搡搡的人群,好不容易走到他身边。大野正弯下身在书架间挑书,直起背后才注意到我:“诶?”
大野带了伞,坚持要送我回家。两人挨在一把不大的伞下,一路从书店走回去。大野身上沾染着空气的潮湿气味和书店的纸墨味,靠得近了,一点点飘散到我鼻尖。 他递来一包面巾纸:“你的头发都湿了。” “谢谢。”我感激地接过,拿纸一点一点擦干发间的水。
“这个周末就要上山野营了。” “这么快啊。” “嗯。”我抿了抿嘴唇,“你真的不来?” “不去了。你要好好玩啊。” “那是当然。” 沉默良久,我又小声地说:“会替你的份好好一起玩的。” “你刚说什么,我听不见诶。”笑眯眯地把脸又往我这边凑近了些。 “我是说...”努力抑住内心细小的喜悦,我强迫自己对上大野的眼睛,却在对方眼底窥及了半点玩笑意味的火花。 这才醒悟过来:“喂!你明明听清楚了的!”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大野笑成这个样子。他闭着眼把脸皱得紧巴巴的,半天停不下来,连鼻尖也跟着一起颤动。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朋友。 是罕见的孩子气的一面。
雨水裹挟而来的寒意在街上穿行,到处是裹紧衣领行色匆匆的路人。 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已经能望见家门口的灯光。 我朝大野转过身:“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 我顿了顿,一路艰难地消化犹豫,才鼓起勇气说出的话:“下次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玩呢?” 大野停住脚,“好啊。”过了一会又说,“听到二宫君这样说,我很开心噢。”
“那你进去吧。再见啦。” “好,再见。”我推开大门。 这时大野又叫住我:“二宫君。” 我把手放在门上转过脸,“怎么了?” 两三秒的时间,大野认真注视着我的脸。 然后又笑起来,挥挥手催我进去: “没什么。那我走了。” “���见,大野君。” “再见。” 说了两次。
(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野。
(九) 年岁渐长以后,我想自己才多少理解了一些。 因为父母离婚各自有了新的家庭,于是选择自己独自生活的大野,和尽管与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同时却被迫直面两人每日形色大小的指责争吵的我。各人都有生活的负担。 回到家后面对空荡荡的房间。 无故遭到周遭人的指责。 因为沉默而不易被察觉的心情。 各种各样失望的时刻。
几年后看了一部电影,男主角因为母亲早逝、父亲酗酒而自暴自弃,进而痛恨起生养自己的这座小镇。 灰暗色调的光影,黯淡无云的天空,彼此挨挤却了无生气的一色房屋,头顶上空乌鸦飞过电缆,他独自坐在条凳上,弓着背注视静置无声的世界。 “我讨厌这座小镇。因为这里充满了想要忘却的回忆。 “每天去学校听听课,和朋友聊聊天,回到根本不想回去的家。 “这样下去,以后会有什么改变吗。” 我想起了大野。 只要留在原地,就无法摆脱的、关于过去的悲伤回忆。
据说是在我上山野营的那个周末离开的。父亲按约定每月寄去生活费,却被退回告知人已经搬走。过后几天父母同时收到他寄来的已经搬离这座小城的短函。没有提及新的住址。 提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大部分个人物品也都打点整齐留在原处没动,等着被房东处理,卖掉或者扔掉。 班主任在班会课上宣布了大野离开的消息,言语中流露出对自己与学生沟通不足的惋惜与自责。讲台下久违的一片沉寂,许多不知所措的目光同时投向那个早已经空掉很久的座位。
“回家的时候顺路去便利店买瓶酱油吧。”母亲在电话那头说。 “好。” 我挂了电话,从河岸往回走上草坡,久无人修剪的杂草得了势疯长,地上有零星散落的饮料瓶。 傍晚的桥上没什么人经过,有风自远处抚动草间,荡漾开来。
我并没有在这里找到大野的痕迹。而是从老师口中得知他突然离开的消息。
放学后一路骑过来,前几日下的雪还没彻底化开,路上积了雪水,因为踩得太急在桥上差点滑倒。 河岸边的积雪因为无人清扫,堆得更深些,从桥上往下望便是一眼茫茫白色。 像无人踏及一般干净。 大野没有来过这里。
即便说过“那以后一起去看一看”这样的话,但他没有来过这里。 只不过是我以为,因为是我主动提起的,我以为他也曾在意,我以为他会在离开前来看一眼。 仅仅是我以为,我的话至少对他有特别的意义。
耳边有轻微的呜呜风声,我越走越慢,最后停下脚步,拿手捂住眼角,蹲下身来。
(十) 大野的父母到学校办退学手续那天,我因为感冒留在家中休息。 母亲熬了清淡的粥,我却没有胃口,被她劝着喝了几口便不愿再喝。 她放下碗,坐到我床边来,抬手来回拿手背贴我们两人的额头,末了才放下心来说:“幸好没有发烧。” 关于大野的事情我曾在饭桌上给父母简单讲过,当时他们都惋惜着没有多说什么。 这会儿母亲带了点怜爱凝望我,开口时语气里却有隐约的担忧:“我和你爸这么多年来吵吵闹闹也这么过来了,你千万不要担心太多。知道吧。” “...我知道了。” 不愿被看见憋得泛红的鼻尖,我把被子拉到头顶,闷声说:“我睡觉了。” 母亲的手作势在被面上抚了抚,我才听见她起身走开的脚步声。
正翻覆着无法入睡时,家里响起电话铃声。我在床上等了会,却没人应答。 估计着母亲可能出门买菜去了,我懒得起身,本想等对方不耐心挂断,铃声却持续了好长一会。
随手拽了床边的外套披上,拿起电话放到耳边时,传来男生咋咋呼呼的声音: “二宫君,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被对方大惊小怪的语气逗笑,我拿手堵了另一边的耳朵,“你很吵诶。” “我这还不是关心你嘛。”
东拉西扯了几句后,对方才有所收敛地放低了声音,“今天大野的父母来学校了诶。” “....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傻瓜般捏紧电话点了点头。 “刚刚才听说,原来大野的父母还没离婚前他就有过离家出走的举动了。 “这也难怪,父母吵成那样,谁也不想待在这样的家庭吧。但是他父母当时却没有把这当回事。 “离婚以后可能也对他照顾不足。得是过得太不开心了,所以才导致他执意要离开吧。 “老师一味地自责自己失职,但也不全是老师的错呀。 “...二宫君?你在听吗?”
“我在听的。”我换了手,“这事不能全怪老师吧。” “我也这样觉得呢。那个...你还记得吧,他当时刚请假的时候,大家都没怎么在意。那个时候也许很痛苦了吧,但是如果彼此关系不够熟悉的话,在班上也说不上什么话,更谈不上互相了解...” “确实是的。因为不够了解,只能在事情发生后才惋惜,好像就只能是这样的���系。” “就是啊...”
挂下电话后拖着步子转身回房,习惯性把手放进口袋时,摸到一手冰凉的陌生触感。 掏出来才看清是一包陌生牌子的面巾纸,连同外套被一起倒进洗衣机,经水泡过又晒干后,变成了这样一块别扭的固状物。 我把它握在手里,一时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个牌子的纸巾,直到回忆的场景慢半拍地在脑海中回放起来。 是最后一次见面那个下雨天大野递给我的。 只那一瞬间,突然就觉得握在手中的东西这样沉,沉得我无法放下,也挪不动步子。好像身体中流淌的血液也跟着凝固了起来。
“刚刚才听说”、“不够熟悉”、“谈不上相互了解”,仅仅是这样单薄得风一吹就散开的关系。 我是这样一无所知地喜欢着大野,这样一无所知地想着他,而当他每次看向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想,“这个人,果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仅仅是想到这里。
仅仅是想到这里。
(十一) “对了,大野的父母还带来了一封信。 说是写给老师和同学的,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什么的。 什么嘛,既然是这样,如果之前能多关心一点自己的儿子不是更好吗?” 在那通电话里还聊到了这样的话题。
一封信。 听到这个字眼的瞬间,我的确曾经以为,是离开的大野寄给我的。 的确在那一瞬间,这样以为着。
和当初以为自己会在桥下的草坡发现大野来过的痕迹一般,但终究却只是印证了自己和其他所有人都没什么区别的假设。 在事后听说他曾经这样痛苦,在事后听说他已经离开。 因为不够了解,只能在事后才说着惋惜,好像就只能是这样的关系。 的的确确,是这样一点也不算特别的关系。
(十二) 夏天即将到来时,正式升入高二。 换了新的教学楼,搬书那天每个人累得脸上印满黑乎乎的汗痕,嘴上抱怨不停,却掩不住内心对即将展开的未来的雀跃期待。 傍晚的时候,一群人约了要去喝啤酒。 “干完活以后的啤酒,嘶——最美味啦!”男生故作夸张的表情逗得一旁的人大笑起来。 “喂喂,我还要去逛商店街!” “对了,说起来,商店街口那棵樱花树...” “樱花祭就是这两天吧?” 一片喧闹里,有人朝我转过脸来,“二宫君,你去吗?” “啊,不了。我今天还得值日呢。” 对方脸上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真不去呀?” “嗯。不去了。”
推开门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夏季天黑得快,远方落日的橘黄余晖像是一句被多次传达的话,来回几番以后打了折,只余淡淡的光线落在靠窗的一排桌面上。 扫了地,擦了黑板,桌椅排放整齐后,在讲台的抽屉里找到了值日记录簿。 从高一入班沿用至今的本子,一直随着值日名单表在各人手间来回传递,用久以后边边角角都打了卷。 因为自己懒得动笔,之前每次都会拜托和我搭档的人做记录,说起来倒也很少注意过别人写了些什么。 从操场传来篮球击地的碰撞声和一众人的喧哗声,因为离得远,在耳边模糊成一片不知所以的频率。 我移开椅子坐下,一页页翻开来,在我和大野最后一次搭档值日那一页停了下来。 大野的字好看,含蓄却有力,喜欢在落笔的时候微微多往上钩一笔,让人想起他抿嘴时候嘴角一动的表情。我因此喜欢得紧,也每次都把这作为理直气壮支使他写值日记录的借口。 “值日生:大野智 二宫和也” 我咬紧���唇,用手指点着一行行读下来。 大野记下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字迹也比平时潦草些,看得出来本人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但是在日期处往下跳几行,就能看见刻意用了较小的字体写下的,像是一个带着大野风格的俏皮玩笑的话: “但不管怎么样,可以遇见你,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二宫君,你呢。”
(十三) 现在��来,我和大野之间总是隔着或长或短的距离。 在电车里,我们之间隔着人流;第一次说话,我们之间隔着车门的玻璃;在操场边,我们之间隔着秋千;在商店街门口,我们之间隔着购物袋;在他家里,我们之间隔着茶几;在伞下,我们之间隔着伞柄。 而在这之后,我们之间隔着的,还要更长更远。 尽管最后我们谁也没能说出什么本应焐热剧情的对白,而只是演变成各自仓促退场的零落结局。 尽管如此。 我还是相信着。 光是遇见,光是一段短暂的同行,就是一件足够好的事。 “能够遇见你,真的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谢谢你,大野君。” “再见。”
2018/2/18-20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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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ri-blog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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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が鸣っている
“喂。”
沉重的卷闸门抬起至一半,原本黯淡无光的室内囫囵吞进几口刺眼的阳光,大野闻声直起腰回过头去,看见仍睡眼惺忪的二宫倚在内室门框边,疑惑地盯着他。
“你去哪,今天可有事要干。”
言下之意是谁都不能走。
大野赔了个憨笑脸,合掌举到鼻尖:“买个钓具,马上回来。”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钓鱼?!”
尖细的怒骂声还没砸过去,大野已经灵活地猫腰钻过半截空档,拉动卷闸门重又落下。“咔啷”一声,二宫看着大野的最后一点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黑暗重新降临室内。
  两班地铁换乘穿过大半个城市,搭电梯到达顶楼后爬梯上天台,大野智没等到约好的人来。
皮鞋把扔在地上的半截烟头碾了又碾,对方迟到半小时以后扩散开的不安预感终于和不合时宜打来的电话咬合一同。
“钓具买完没,我们抓到那个条子了。”
他听清二宫在电话那头的语气,谨慎而细微的,如同某种警告。
“在哪?”虽然尽力控制仍不免泄露出颤音,大野暗自祈祷二宫没有发现。
“就在A大厦后巷,打了好一顿。我们正打算上天台抓那个内鬼,估计还在等呢。”
“我马上到。”
 他手指颤抖着挂了电话,深呼吸几次强令自己保持理智,避开电梯从逃生用的铁阶梯一路往下跑。
脚步用力踩在楼阶上的每一个声音在狭窄的无人楼道回响开来,依旧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求生的欲望占据了大部分心思,大野没敢去想让他等了那么久的那个人将会是什么下场。
从后门出来时正午的阳光洒满整片街道,他站定整了整西装,还没调整好呼吸,就被人一把扯进车里。
大野反应过来时二宫正俯身坐上旁边的驾驶座,后者一言不发,伸手校好后视镜的位置,打上方向盘掉了头。
汽车飞快驶离了大厦。
  窗外的雨一直一直没有停下来,潮气续续不歇地黏附在裸露的皮肤上。
二宫坐在窗台边,一只手拄着下巴,一边拿手指在窗沿敲敲打打,看似不经意地注视着小区门口。
不久灰暗的雨幕中透出车灯的明黄光束,漆黑的轿车逐渐靠近后停下来,守在门口的保镖打了伞去开车门。
“来了。”
二宫吹了一声口哨,起身走到房门前。
门后的人出现时,整个房间毕恭毕敬称呼大哥的声音低沉绵长地传到二宫耳里,他弯下腰,只能看见门外统一锃亮油黑的几双皮鞋。
再抬头时大哥已经擦身走过他,后面罕见地跟了一副生面孔。
可能是所有人过于明显的疑问笼罩了房间,二把手懒懒地做了介绍:“大野智,新来的,这次买卖他也跟。”
“好了,所有人把手机交出来。”
二宫的视线从那只布满细小伤疤的手一路向上,对上一张阴沉内敛的脸,右颊一个小小的坑。
  二宫和也想他入这行以来还没有这么恐惧过。
小混混是没有什么好怕的,同人打交道横竖是一条命,他命不值钱,随人拿去也没人可惜,所以每次都豁了命去拼。
大野智来了以后,总是跟在他后头。二宫要担待的从一条命变成两条命,他就不那么愿意拼了。
“你是新人,业务又不熟练,我可不想因为你死。”
说这话时他们蹲在小巷墙角边,二宫嘴里叼根烟,眯起眼警觉地注视对面公寓的二楼阳台。
“所以我自告奋勇申请当哨兵,出事了也方便跑。”
他眼光没移,伸手推了一把旁边昏昏欲睡的大野。 “待会如果真要跑,你在前面,知道不。我混了这么多年,毕竟能扛能挡。”
大野终于醒过来,不太乐意地嗤笑一声,接过二宫嘴边的烟吸了一口,“还是我掩护你吧,我看你也跑不快。”
“喂——!”二宫又羞又恼,一时也不知道先骂哪一句好,“你干嘛抽我的烟啊!”
抽过的烟头落在脚边,泛出未熄灭的莹莹火光。
  “死了吗?”
“什么?”
“那个条子,死了吗?”
二宫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回答:“我走的时候还没有。”
没能说出的后半句话是不言自明的答案,车内只余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大野意识到汽车正离市中心越来越远的同时,一股酸涩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鼻尖和眼角,以至于一开始没能好好听清二宫接下来的话。
“今天你走了不久,就说要去抓内鬼。有人知道他今天要和那个条子见面。”
“还说今天人必须齐,谁不在,谁就是内鬼。”
“我是不是早跟你说过,今天有事要干。你还去买钓具。”
大野终于回过神来,听见他声音里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也没办法,你平时老跟在我身边,我不得护着你吗。”
“所以我来带你跑了。”
“如果大哥问起,我就说是我怂,带着你提早撤了。”
“你放心吧,我跟在大哥身边这么久,脸面也有几分,求个情他肯定就原谅我们了。”
 车子拐过一道弯,加速开上了高速公路。
车窗缓慢上合,将猎猎作响的风抛在身后,急速掠过的风景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大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艰难地开口:“跑也没用,会被抓回去的吧。”
“你还记不记得,”二宫打断他,”有一次大清早要出货,你睡过头,打电话给我说你不去了。
“我当时想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不怕死的吗,到底是傻还是嚣张都搞不清了。”
“然后你亲自跑到我家来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
二宫笑了,又无奈又不甘,“你就说你是不是总在给我惹麻烦,这次也是,上次也是,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他笑着笑着,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出来,砸到方向盘上。
“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
比天台上更加沉重的不安感席卷而来,大野终于意识到,他固然会有危险,但聪明如二宫和也却宁愿选择与他共享困境也不愿意说破真相。
  “因为我看上你了。”
有一次等红灯的时候,大野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身边。当时大野才进组不久,二宫每次出门办事都把他吆喝走。
他满意地看见大野因为疑惑蹙起两条细细的眉,似乎是在消化自己被看上的含义。
“你想想,我都在大哥手下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了,可也想尝尝有小弟的滋味。”
目光灵活地绕了一圈以后落在大野身上,“当时我看你就挺适合,老实巴交的,又不爱说话。”
“放心吧,肯定对你好。”
就这样自说自话地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大野也没反抗,自那以后就顺从地跟紧他。
“我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对话的最后他信誓旦旦地对大野说。
  公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二宫不清楚到底开了多少个小时,但他开始觉得疲惫。
溢出的感性战胜了疲软的理智,回忆如同定格电影在眼前一帧帧划过,二宫晃了晃头,企���把不合时宜的画面驱逐出脑海。
“喂,你说说看,我这么贴心温柔又帅气,你当我小弟是不是很幸福?”
“不是因为你看上我了吗?”
“难道你就没有看上我?”
两人陡然陷入兵刃相见一般的对峙气氛中,大野沉默着,他抬起手想去抚二宫的肩,却在中途放下。
他们把彼此的软肋都暴露在对方眼前,堵上不会被对方伤害的信任,可是来自外界的危险有那么多,光凭两个人根本就无法走下去。
大野只好说,“在你手下,我过的都是好日子。”
“我盼了很久了,“二宫避开他的话,“在这之前我已经见过太多打打杀杀了。久了就会腻,我干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升职了,到时我就不用再亲自上场,只要负责指挥你们这些小弟就行。”
他说出口,觉得长久以来的期待正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样缓慢洩气。二宫真想问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不可能去追溯过去的痕迹,因而无从得知。
而他知道的,只有他再也无法回头了。
也许高速公路是真的没有尽头,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留在它的庇护下。
  夜幕降临时,汽车停在了高速公路出口一处隐蔽的草坡旁。
二宫和大野下了车,过度延长的紧张情绪丧失了张力,疲惫感漫过酸痛的四肢,两个人躺在草丛间,迎来久违的平静。头顶是肆无忌惮的深沉星空,宛若有无限吸力,盯着看久了人就会陷入其中。
“好久没看星星了。”二宫舒口气,躺着伸了个懒腰。
“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在私奔。”
二宫应和着,“私奔成功,那我们岂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野没有回答,伸手摸索身旁二宫摊开的掌心,柔柔地按住。
 公路上没有车经过时,四周宁静得听得到两人心跳的回响。
大野对二宫说,我躺在这,想起了很多事情。
至今为止,为了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你努力了好多。
可是我骗了你。
我并没有真的在努力。
我就是那个内鬼。
 大野知道二宫其实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坦白忏悔的时刻,可是他需要,他需要一个从头到尾都无辜的二宫,为此不得不伤害他一次。
 “你回去吧。回去告诉大家你被我骗了。”
他听见二宫笑得讽刺,“没有抓到你,你以为我就能平安无事吗?”
“至少不用死。”
“我的命不值钱。”
“我是新人,业务又不熟练,我可不想你因为我死。”
有风自远处抚动草间,荡漾开来。
二宫想起那时无忧无虑的玩笑话,忽然就哽咽了。大野已经决定好了一切,如果在这里分道扬镳,至少能保全两人性命。
“你会没事的吧?”他坐起来抓紧大野的手,恐惧和不安沉重得压低他的头,视线中又只剩那只满是伤疤的手。
“我会的。”大野还给二宫同样的信誓旦旦,“你快走吧。”
 二宫觉得恍惚,星星在远阔的天际佯装天真地闪烁光芒,他几乎想哭起来,想抓紧大野不松手,但理智重新攀上脑海,侥幸和渴望封住他的唇舌,他最后看一眼大野的脸,失望地松开手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突兀尖锐的枪声打破了黑夜的平静,回响在夜空中。
  大野智跟着进了门,在两排人都还低下头露出后颈时,右手边倒数第二个人已经直起腰来。
他注意到那人茶色的瞳孔注视着他,隐隐闪着戏谑的光。
在被介绍“大野智,新来的,这次买卖他也跟”时,只有对方一板一眼地同他打招呼:“我叫二宫和也。”
一本正经,又像在胡说八道的样子。
二宫和也。
大野智第一眼就看上了他。
  201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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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ri-blog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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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気のない都市
当晚地铁停得很突然,成濑领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时,见到车厢顶的灯忽闪了两下正好熄灭,行驶中的列车也缓慢地停了下来。
一整车的乘客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开始因为诧异静默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就互相低声交谈了起来,还有人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茫然地环顾四周。
成濑领在黑暗中孤零零站了一会,等待眼睛适应周遭,出于职业本能抬起手腕来看表,很快意识到自己并不赶时间。
这样的处境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提着应急电筒来把车厢门撬开了。
“停电了,”成濑领听到他略带歉意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电力,请各位暂且出来休息一下吧。”
人群中浮起七零八落的抱怨声,更多人只是无言地排好队走出车厢,成濑领看着他前面乘客的后背疲惫地融进月台上更深沉的黑暗中。
 走出地下通道才发现并非是地铁停电这么简单,一场波及全城的电力故障,已经使得整座城市陷入无光的瘫痪状态中。都市的夜空没有星星,远近错落的高层建筑物熄灭了灯光后宛如蛰伏在黑夜中的怪物,暗自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街道两旁的商店大多数还开着,从居酒屋中传来盲目的欢声笑语。
成濑领走过一家便利店,又退了两步倒回去,值晚班的收银员独自站在自动门后,歪着头看不清表情,朝他高声喊了一句“客人我们今天不营业了”,等成濑走近了,表情中有一瞬的惊讶,转而换上戒备的神色,语气却不那么客气了,“是你啊。”
 成濑领在事务所见过他两回,只不过对方找的是办离婚的同事,往往是成濑和同事正聊着天,他推门进来,成濑领朝他点点头就离开了。后来他没再出现过,至此成濑只是记住了对方的脸,连名字也不得而知。
——虽然他大可以找机会问问同事,不止是名字,还有更详细的情况,潜意识里却不愿意这样做。
 对方推开门走出来,成濑领借着月光勉强看清了他别在制服上的名牌,工工整整的“栉森秀一”四个字。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吧?”秀一把手臂抱在胸前,皱着眉问他。
成濑摇摇头说不是,“你留在店里干什么?”
“在想如果有人来抢劫怎么办。”
成濑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并不像在开玩笑,于是他也点点头,附和说:“这样啊。”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他和秀一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在全城停电的夜晚,平时需要顾忌的话题,此刻谈论起来似乎也显得稀松平常。
只是还没来得及更进一步,秀一反过来问他:“那么律师先生要去哪呢?”
“我也不知道。”
成濑看见秀一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嘲弄,他想这样的表情在同龄人中一定是很少见的。
“你想跟我走一走吗?”成濑向他提议。
  夏末秋初的夜风带了几分凉爽,轻柔地扫拂过发端和脸颊。成濑选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从不远处隐约传来青年人寻欢作乐的起哄声。
秀一走在他身边一言不发,成濑试图回忆起他在这么大年纪喜欢谈论的话题,但这样的过去已经离他太远太久,而他的少年时期也不过是一幅破败景象。
他有些蹩脚地问他:“你现在还骑公路赛车吗?”
秀一的眼睛在夜色中亮了亮,很快又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它是公路赛车?”
“我听你和我同事说起过。”
成濑想眼前这个少年大概是不会对他说真心话的,虽然自己并没有多少资格这样说别人,也许是此刻气氛使然,但他也只是有那么一点,想要去了解他。
 “你会骑吗?”
“什么?”
“公路赛车。”
成濑摇摇头。
秀一接下来的话说得很犹豫,“之前,有个人......跟我说要学骑公路赛车.....”
成濑放轻了声线,问:“为什么呢?”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久到成濑以为他是不是又问错问题了,秀一才低声地、小心翼翼地说:“他说想要了解我,但是......”
“但是有时别人想要了解的心情反倒只会把你推得更远。”成濑替他把话补完了。
秀一抬起头来看他,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待成濑领,他还以为这位律师先生同那些老师、警察、还有那个办离婚的律师没什么两样,只是打着了解的旗号从他嘴里掏话罢了。
“我可能就要死了。”恍神的当口,他听见成濑这么说。
  秀一想说我好像也是,但没来得及,成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如果你有些什么太过沉重的话,告诉我的话,也没有泄密的风险。”
成濑说得很真诚,秀一不知道他是怎么窥探出来的,他想要相信成濑说的是真话,却不由得为此��到心烦意乱。
尽管生死这样的话题对他来说早就并非陌生了。
  秀一抿了抿嘴,开口说:“其实我刚刚在店里想的是,如果有人来抢劫就好了。”
然后没有等成濑追问,只是摇了摇头,“但是即使这样也没办法解决问题。”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也许只有我死了才能解决。
或许说出来了就能获得成濑的同情,或许他会劝他不要死,又或者成濑真的能替他找出更好的解决方法。
但成濑也只是擅自向他宣告自己要死了,他知道成濑没有向他求助的意思,作为回报,他也不想为成濑增添烦扰。
他们不过恰好是两个濒死之人罢了。
  他们走上天桥,秀一说起了遥香的事情。成濑注意到他的表情难得缓和下来,语气也放软了不少,终于有了一些同龄男生的样子。
后来他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掰着手指一个个地数,“公路赛车、骑在公路赛车上看到的世界、妈妈的料理、遥香生气的脸、大门的画、笈川的笑话、纪子的裸体素描、说梦话的狗、波本威士忌哈伯101......烤得焦焦的培根、没有洞的甜甜圈、吃了不让人头痛的冰淇淋、海龟的蛋、蝉的低鸣、彩色的熊猫、没有底的口袋、不疼的注射、完全空的牙膏管......”
“律师先生,”秀一最后喊他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我大概也要死了。”
栉森秀一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
  成濑看见秀一蹲下来,蜷成小小的一团,起伏的脊背脆弱又倔强,犹豫着该不该把手放上去。
他俯下身,在起风的天桥上对他说话,声音淹没在桥下来往车辆的疾驰声中,不知道秀一有没有听见。
 “我们确实是活着的。”
  过了很久,压抑的抽泣转为无言的平静,成濑领和秀一并排背坐在天桥的一边,久违地什么也没想���仅仅是不知餍足般望着失去霓虹灯点缀的夜色发呆。
他感到秀一放在地上的手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指,像溺水之人,但知道自己并不是他的救绳,只是同样溺水的同伴。
“律师先生。”秀一喊他,声音又弱下去,的确只是在喊他而已。
成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去向同事打听秀一的事情,没有早点认识他。
   他们决定在日出之前告别。
这样失去光亮、值得袒露心事的夜晚来得过于珍贵,不该被染上光明。
秀一说:“我要回便利店交班了。”
成濑点点头说好,你走吧。
“成濑先生呢?”
成濑领愣了一下。
秀一看破他的疑问,微微笑起来:“你可是天使律师哦,很有名的。”
 “成濑先生呢?”秀一又问了一遍。
“我回家一趟,再去事务所。”
这回秀一得到了答案。
  成濑领看着秀一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仿佛他的气息也消融在日出前的寂静中。
他想或许没有再次遇见他的机会了。但他们曾经在黑暗中交换过同一次吐息,他们还将这样悄悄活着。
他转身离开,赶在日光来临之前,重新隐没入黯淡的城市中。
2018/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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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ri-blog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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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乍泄
*纯属虚构。
 <1
大野醒来已是正午。
运转一夜的空调依旧低鸣着向外输出冷气,脚边的被子团成皱巴巴一团,提醒他昨夜睡相想必不佳。
他赤脚下了床,掀开落地窗厚重的布帘。
——被眼前状似温柔的晃动绿影哄骗,禁不住推开窗往前踏了一步。
只是脚一落地,立刻被炙烤了半天的地面烫得生疼。连带着方才未清醒时自动过滤的蝉鸣声,此时也一股脑涌向耳膜。
聒噪与热感一齐袭来,大野跳着脚喊热,即刻放弃了去阳台欣赏风景的打算。
怪他,在这个日均气温30度以上的热带南国,怎么还没记住不该光脚踏上地面呢。
 昨晚买回在冰箱冷冻的啤酒还剩一罐,配上速食炒饭就能凑合一顿午饭。
趁微波炉加热的间隙,他在正对阳台的桌前坐下,打算写张明信片。
窗外没有风,晃得亮眼的阳光打在晾着的T恤上,时不时能听到楼下走过的人嬉笑的寒暄话语。
大野没有思绪,拧眉瞪着无从下笔的空白处。
这里和东京有12小时的时差。他想。那边的人现在正要入睡吧。
他开始不着边际地担心起一个刚起床的人给正要睡觉的人写明信片这个行为,是不是会显出比较大的情绪落差。
微波炉发出“叮”一声的时候,大野刚写下第一句话。
"这边的四月已经很热了。”
 那天他写了很久,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就超出了一张明信片能承载的字数。
落款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不要过来看看我。”
 <2
二宫无意识地捻捏手边的杂草根,头顶直射的阳光几乎要穿透草帽,一腔闷热从头顶钻到脚底,背心已经微微被汗水打湿。
他不耐烦地再次抬手确认时间,估摸着一分钟后如果再等不到人就要抄起地上的石头去砸对方的窗子。
正低头用脚掂量哪块石头分量足时,背后传来了匆匆小跑的脚步声,他循声把视线转过去。
 大野智。
 男生头戴一顶大得略显夸张的深色草帽朝他走过来,小麦色脸庞几乎要和帽檐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他越走越近,直到身形正好挡住阳光,将差不多高的二宫拢在身前才停下脚步。
大野露出又白又密的牙齿对二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难得打起精神地睁亮眼睛,挺翘的鼻尖像挂了一颗悬悬欲坠的水珠。
 大野站在他面前,一树蝉鸣此时都远了又远,二宫禁不住高兴起来,嘴上却不肯承认,装作不情不愿地指责几句大野迟到的事情,接着便挽起对方的胳膊往前拖,“走吧走吧,我怕来不及了。”
  二宫是职业游戏玩家,为了参加比赛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时认识的大野智。
第一次见面是全城嘉年华那天,他不乐意出门凑热闹,懒洋洋趴在旅馆阳台看街上的行人自发排成了长队鱼贯而过。
附近白天营业的酒吧大声播放着性感奔放的曲子,有舞男站在专门搭起的台子上妖娆身姿。
放纵作乐的情绪在街道上弥漫开来,此时再没人顾得上平日的拘谨,二宫眼看着街上一群陌生人亲密地前后搭肩,随着音乐忘情摇晃身子。
他觉得这一幕有点好笑,又因为自己站在人群之外感到庆幸。
和陌生人作乐这种事情,还是饶过他吧。
 这样想着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猫背的男人在热闹拥挤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缩手缩脚,搭着前面人的肩膀慢吞吞往前走,脸上透着对气氛不适的拘谨不安,不时偏转头望向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二宫来了兴致,手拄在下巴上决定好好观察一下这个人。
这一回对方正抬头往上望,目光不偏不倚恰好投向阳台上显眼的二宫。
 意料之外四目相对的时刻让二宫愣了一会儿,那一刹那男人眼底流露的某种无助气息挑逗起他的好奇心。
他二宫虽然一向自诩独善其身,不愿去掺和别人的事情,这次不知怎么却起了意。
 他要去救那个人。
 二宫前进的方向正好和人群逆流,每推进一步,就会被后面涌上的人群冲回原处,费了半天劲才走上十米路,推推搡搡间已经耗尽全部的耐心。
算了。我不要动了。他想。
我就在这等着他。
 那天很热,曝晒的阳光像暴雨一般笔直垂落在他脸上、身子上,二宫怀里护着一个装了米浆的碗——卖给他的小商贩说拿手沾了浆涂在陌生人脸上,是一种祝福形式——但他不愿意去涂其他人的脸。
 他不时踮起脚张望,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猫背男人。
后来那人终于上来了,眉毛和眼角耷拉着,怪可怜的样子,还不时扯开嘴角对身边搭讪的陌生人笑一下。
二宫急匆匆端起碗冲上前,二话没说食指沾了米浆就要往对方脸上抹。
对方先是条件反射地躲开身体,反应过来后愣愣注视二宫一会,就顺从着把脸迎上去。
潮湿的指腹轻按额头,在那人脸上留下了一块硬���大小的浆印。
二宫干完这事,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落入了一个不知如何收场的窘境。他嗫嚅着嘴唇,正寻思怎么开口向对方解释。
要不假装自己今天就是专门给人涂脸送祝福的,不用说话了直接跑?
愣神间那人伸手圈住了他的手腕,指尖温热。
“我跟你走吧。”
他对二宫说。
 <3
大野找了一份给国内杂志撰写旅外专栏的临时工作,加上之前攒下的积蓄,这边物价没有国内高,暂时还能维持现在的生活。
寄出的明信片迟迟没有回音。
 一个月前因为男朋友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一架,一气之下买了张特价机票,索性丢下国内的琐事,固执地跑来另一个半球权当是度假。本以为自己为了对方都和家里人闹翻了,怎么着也得跟着飞过来陪陪自己。想不到那人倒是任由他离开,丝毫没有挽回联系的打算。
 僵持了一周才打电话过去,对方语气明显冷淡了下来:“我这边也很忙,没空过去陪你,你要是闹够了就早点回来吧。”
大野挂了电话,去便利店拎回十罐啤酒,当天晚上坐在阳台边喝边哭,把酒全喝完后,在地板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意识陷入浑沌前一刻泪眼迷蒙还死盯着手中捏紧的明信片,想着第二天起来后要寄出去。
 他心性固然再倔,怎么也没办法真的不顾全局率性而为,以为对方也确实离不开自己,只是没能脱得开身。下周当地正好要举办全城嘉年华,本打算再待一周就回国,没曾想会遇上二宫和也。
 第一次见面二宫不知从哪冲出来的冒失样的确把他给吓到了,但是那双湿漉漉又有点不知所措的眼睛那样望着他,仿佛森林里迷路的小兽,是大野在这片炙热难耐的陌生土地难得见到的柔软,让他鬼使神差想要留住对方。
 甚至没忍住想要倒苦水的心情,刚见面就说了自己和男朋友冷战的事。对方只是歪歪头,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呢,如果是喜欢的人,只要他也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就够了吧。”
“...诶?”
“就是说,”二宫朝他晃晃手里的雪糕棍,“如果不那么在意的话,喜欢这件事,就会变得开心多了噢。”
 见大野还是撅着嘴闷闷不乐,二宫眯着眼睛朝他摊开右手掌心。
“再请我吃根雪糕吧。”
“作为回报,给你讲一个本人是如何被甩的东京爱情故事。”
 就是这样会用别扭的温柔安慰别人的人。
 “反正我在这边也没有朋友,你就在这多待一段时间陪我玩玩吧。”
“好啊。”
下一次见面时,大野答应得干脆。
 他觉得自己像独居深海的鱼,心里一股暗流牵引,将他无知无觉推向二宫所在的明亮之处。
 <4
约好在城市的东南角见面。
这里正在举办一场即兴演唱比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圈人,两人好不容易挤到舞台前端,看见标明特等奖奖金的牌子时不禁眼前一亮。
 “你真的要去?”大野又确认了一遍。
“我可是实力派选手噢。”二宫只顾低头卷袖子,“放心吧,一定把钱赢回来。”
 舞台边围满了看热闹的观众和同样跃跃欲试的比赛选手,大野还没反应过来,二宫已经先一步跨上台去,接过一把不知哪来的吉他,毫不怯场地在话筒前坐下。
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开场白,他随意扫了几把弦就开嗓。
 二宫唱歌好听,嗓音清透之余拐弯抹角地藏点沙哑,像个参透世事的早熟少年。
天热,汗水打湿了刘海,从他的额头滴到下巴尖,二宫却入迷地抱着吉他浅浅地唱,他低垂着眼谁也没看,嘴角勾缀一星半点的笑意。
明明唱的是首伤心的歌来着。
 大野原本是没有打算的,但他确确实实被感动了。
从对方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再到他讲故事般的轻声演唱,再到眼前二宫和也这个人。
积压已久的情绪此刻反刍一般翻涌到他喉间,酸涩难忍。委屈也好,不甘也好,全被这人轻易勾连出来了。
二宫唱完一节高音,闭着眼微微仰头时,大野偷偷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
 二宫当真赢了个第一名回来,洋洋得意地拿着支票在大野眼前晃:“我厉害吧。”
头顶是蓝得一塌糊涂的天,远处的蝉鸣依旧起伏不歇,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眼前人的头发上洒下游移的光斑。
大野往前踏了一步,张臂搂住二宫。
他感受到对方的身子由僵硬变得温软���随后埋下头,迟疑地把手圈在他的肩膀上作为回应。
“大野桑?怎么了?”
大野听见对方在他肩上闷闷地问。
 是啊,谁能不寂寞呢。
 <5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声才被接通,对方却屏息报以对峙一般的沉默,大野听见那头背景一些纷乱的杂音,遥远得不太真切。
他握紧电话,清了清嗓才开口,“那个...我暂时还不回去。”
“好。”
冷淡犹如机械般的对答,让大野想要说一大通话的心情立即冷却下来。
 两人勉强聊了几句这边的天气,他刚想起要问问明信片的事,那人语气中有了隐约的不耐烦,“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先挂了。”
 电话挂断后,大野盯着这段时间以来手机上寥寥的通话记录出神,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
“买好了,十分钟后入场。”二宫一手捏两张电影票,另一只手环抱一大桶爆米花出现在他面前,脸上流露难得的雀跃,“怎么了?”
“没有。”大野吸了吸鼻子,收起手机。“没什么,走吧。”
  放开双臂后大野才冷静下来,急急低头给对方道了歉,蹩脚地解释是天太热昏了头。
二宫没说什么,惯例用仿佛能看透大野的沉静目光端详他,一脸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明白的。”他说。
大野很想问他到底明白了什么,究竟没有问出口,只是加快几步跟上二宫的背影。
“喂,等等我啦。”
他看见二宫的肩膀因为笑而耸动几下,再回转身时恢复了平常的神态,“谁要管你啦。”嘴上不情愿,倒还是放慢了步伐,等大野走上来同他并肩。
 日子像静脉的点滴一样按着节奏一天天流逝,习惯了这座城市与东京相差12个小时的昼夜更替,大野想他已经没有其他奢求。
  老式放映厅里人头攒动,大野和二宫在最后一排坐下,座位之间一桶满满的爆米花隔开。
人愈多的地方气味愈浓,大野深深吸口气,先是闻见了暑热汗味烟草味甚至是皮鞋油味混合的刺鼻味道,它们从密闭空间的四面徐徐汇聚而弥漫开来,飘到他鼻尖末梢只剩一点余味,取而代之的是左手边爆米花烫手浓腻的香甜。
 电影本身并不好看,语言本就不通,何况位置在最后一排的缘故,大野半途甚至分了神去听背后放映间的机器咔嗒运转的声音。
他在黑暗中扭头看向旁边的二宫,对方比他专注,身子微微朝前倾,双手不自觉握成拳抵在膝盖上,大屏幕上变幻的光影投映在他脸上,随着画面的切换被分割成黑白黄蓝多种颜色。
演到全片最激烈的那一场时,二宫在慌乱间抓住了扶手上大野的左手,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目光一直牢牢固定在屏幕上,唯有手上逐渐加强的力度提醒大野他心境的紧张程度。
大野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抬头看看二宫,又看看两人握紧的手,因为始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覆上另一只手安抚对方,竟这样和二宫握着手坐到影片收尾。
 灯光亮起的时候,大野低头看见手心一处被二宫的拇指压出了一圈红。
 <6
两人的住处都在城市的同一边,回程搭上了同一辆公车。
晚班车的灯大概是坏了,车厢里也同那放映厅一样陷在黑暗中,只凭车窗外一路而过的霓虹灯火幽微的光照亮。
从窗外扑来的夜风仍旧是温吞的,大野头抵在窗沿,在车厢的晃动中昏昏欲睡,但因为担心坐过站还是强撑眼皮。燥热的夏日夜晚,街上不少出来乘凉或者玩乐的人,或老或小,一簇一簇地分散在街角各处,脸上显出不约而同般的欢快神情,光站着就在起劲地谈话聊天,不少人手里还握了一瓶啤酒。
大野试图辨别那些一闪而过的铬黄光景,他费力地将视线范围内的行人一个个望过去,因为车速太快没能认清,���终脑海中却徒然地浮现出二宫抿紧了嘴巴似笑非笑的神气。
 车厢在经过一小段桥下隧道时彻底地暗下来,也正是在这时二宫将头落在了自己肩膀一侧。
大野一瞬间敏感地僵直了身子,他有些讶异,有些紧张,甚至在耳边灌过呼呼风声时仍能感受到二宫那边平稳的呼吸,这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睡着了。
公交车上的收音机开始流淌出一段探戈舞曲,在反复更迭和回旋上升相交错的旋律中,大野恍然间以为自己在打着转的漩涡中浮沉,伸出手也抓不到可以使力蹬爬的东西。
他这样想着,垂在座位间的左手不由自主动了一下,轻轻蹭到了一旁二宫的手背。
本就不够擅长人际间的迂回来往,大野这回没想太多,顺势捉住二宫的手,轻柔地按了按。
 车开出隧道后,他借着窗外明明灭灭的光隙注视二宫的睡脸,可能是累了,明明是往上勾的嘴角不知怎的沾了丁点委屈,让大野没来由地有些心疼。
怎么办。大野望向窗外,左手还和二宫的右手交握着。我好像不想离开这了。
 公车一路往前开去,身后拖着旖旎成一片、交相辉映的橙黄光圈。
 <7
二宫隔天醒来出了一身汗,头也昏昏沉沉地。外面的蝉鸣依旧沸反盈天,他手脚乏力躺在床上,直觉几日下来所剩无几的精力也即将被这个夏日似乎永远不会过去的溽热蒸腾干净。
房间里窗帘拉得严实,阻挡了大部分阳光,二宫想到今天并没有预定安排,干脆再睡上一觉,摊平了手脚正百无聊赖瞪着昏暗的天花板时,大野打了电话过来,语气犹豫地问他在干嘛。
二宫把右手举到眼前,觉得手上还残留着昨天被对方两次握过的触觉,他起了逗弄大野的念头,问:“你是在想我吗?”声音意外地干哑。
本意是打趣,却引来电话那头的沉默。
过了一会,大野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生病了?听声音好像不太对。”
 二宫抬眼望向墙上挂着的日历,回程的日子被红色马克笔大大圈出来。初到这里时嫌这城市热得无趣,每过一天就打一个叉。他原本也不爱旅游,只是为了赚一笔比赛奖金才特意来一趟。现在和未来的距离日渐趋近,他终于开始担心起无法尽兴。
二宫换了只手拿电话,把左手盖在眼皮上,“对,我生病了,你来看看我吧。”
 再次醒来的时候午饭已经做好了,窗帘被拉开一条缝,微微透出一点光亮。二宫一睁眼以为脑袋更沉了,还沉得冰凉,伸手才摸到额头上一条湿毛巾。大野坐在客厅看电视,见他醒了起身过来探他额头温度。
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二宫也不太允许自己暴露软弱的一面,他想撑直了身子坐起来,大野的手却使力压在他额头上。
“烧肯定退了吧。”他抬额顶了一下对方的手掌,在被窝里瓮声瓮气地问。
大野依旧皱着眉一脸严肃,“你这是热伤风,得吃了药才能尽快好。”
“那你倒是先把手放开让我起来。”
大野深深看了他一眼才移开手,那眼神让二宫莫名心虚起来。
 他下床走到饭桌前,拿筷子挑了一口,为了转移话题连连夸了几句大野的手艺。对方半天没接话茬,二宫转过身去,看见他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问出口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掺杂着压抑与不安的预感压过心间。
“我看见你的日历了。”即使大野背对着落地窗,脸有一半落在阴影里,“还有两周就走了,对吧。”二宫也听得出那问句是面无表情的。
二宫想他本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对啊”,或者为了活跃气氛就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一句“怎么?舍不得我了吗?”,原本应该平淡无奇划过的对话在此刻却显得沉重异常,两人似乎是在进行一项郑重的交接仪式。不对,无论如何回答都不对。
也许在内心深处隐隐该有期盼,也无法否认自己没有预计过那样的未来,眼下他却不想这么快妥协。
 二宫尝过被情绪拉扯的苦果,那时整个人像吸足水的湿毛巾一般不堪重负,他无法彻底融化其间化为水,同样没法滴水不沾地从中挣脱,因为太过轻易的共情,站到理解高地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掉进纷繁情绪的黑洞中。太痛苦了。如果可以,他宁愿首先保护自己——他从来不是什么温暖的人,反倒只是个过分爱惜自己的人罢了。
他花了不少时间才学会,在与他人亲近的同时设定好安全距离,不要轻易暴露内心——如果非要,也得用玩笑包装掩饰好再递出去——不仅不容易被他人认真接过拆开,也方便他自己回收。
但是最近这样危险的时刻变多了,不仅主动握上了对方的手,把他叫来家里的也是自己。自他冒冒失失将手指按上大野额头那一刻开始,就有什么东西产生了无法逆转的质变,为了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也许应该尽早逃避,但二宫却无法说服自己轻松脱身。
 大野见二宫半天没答话,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凑近了脸凝神细看,才看见对方垂下眼颤抖的睫毛,像是为了隐忍什么而在强力克制自己。
被室内风掀动的窗帘,随意堆放几张游戏碟片的地板,摆满个人物品的凌乱茶几,没有关紧滴下水珠的水龙头,外面日头渐上愈加强烈的阳光将房间分割成不规则的明暗两处。
世界仿佛被调为静音,二宫看见大野就站在明暗相交处,张嘴朝他说了一句什么,零零落落地撞进他耳里。
 他所能看见的,是他过去苦心经营的密不透风终于被撞开一线裂缝,对方带着他一直以来最害怕面对却又渴求不得的直率与坦诚朝他伸出手。
二宫想留给他们的未来已经不多了,生命中的偶然有太多,而未来这个词原本甚至不该套用在他们两人身上。为了作出这个决定几乎抽光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在这个无人知晓他的热带城市,他终于愿意尝试着孤注一掷。
就这一次,直待日光泄尽便罢。
 <8
这座城市的热度依旧每日居高不下。
 有一天傍晚两人在河岸边散步,起初是在讨论晚饭该怎么解决的问题,话题暂且告一段落的间隙大野忽然对二宫说,“我已经分手了。”他停顿了几秒没有等来二宫的回答,又接着说“...那天去找你之前就已经...因为想好了要跟你在一起,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河面上突突开过一条白色渡船,二宫看着泛白沫的波浪簇拥涌向船尾,在撞上的瞬间被拍碎重新卷入水中,然后一切又反复重来。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怎么回答,也许该合理表达一下安心或者感动的情绪,但他仅仅是觉得这件事跟他关系不大。
生就敏感但刻意约束自己的人,可能更容易陷入迟来的情绪反弹。既然是大野首先决定要迈出那一步,他就没有不跟上的道理。
二宫甚至偏激地想,即使大野还没和国内的男友撇清关系,他可能也会不管不顾地和对方在一起。
 自己和大野正在沿着一条距离可感的线段行走,他没有天真到去规划更长更远的未来,也做好了抵达尽头就分道扬镳的打算,因此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心思去为在这之外的人情世故操心。
只不过如今,大野还是为他处理好了那些其实无关紧要的纷扰。离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而他们也只是普通地在河岸边散步罢了。
  这之后两人一起搬到了一间稍大的房间——用的是二宫那时演唱比赛赢来的奖金。二宫觉得这样很好,仿佛这一切都不需要跟过去或以后挂钩,单单是独属于这座城市的。
大野习惯在深夜写杂志的专栏稿,通常要等二宫入睡了以后才会上床。有一回二宫失眠,浅淡的月光静静倾洒在地板上,他蜷在寂静的黑暗中,注视大野在书桌前被电脑屏幕映亮的侧脸,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着空气悄悄勾勒对方鼻梁的轮廓。食指点在额头,一路徐徐往下撇折出尖挺的鼻尖,掠过人中,最后停在微张的嘴唇上。
大野觉出动静来,转头发现二宫还没睡,走过来俯身同他交换一个吻。
“怎么还不睡?”他捏着二宫的下巴问。
二宫仰视着他,目光闪烁不定,半晌才回答,“想抽烟了。”
 他们站在无风的阳台分享了同一根烟,二宫远远望着深蓝夜色底下沉潜的街市,觉得自己好像变得脆弱了。
 <9
周末集市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按出售商品的种类划分了二十多个片区,每个区内同类型的摊位挨着占满了小巷两侧。两人为了避暑,刻意挑搭了顶棚的阴凉巷子逛,色彩鲜艳的手工艺品和配饰就悬在他们头顶,或者挂在摊位门口的显眼处,到处是闻名而来图个新鲜的游客,大野又对这类艺术品感兴趣,走不了几步就会在一个摊位前逗留一阵,因此好一会都走不出一条巷。
二宫虽然对不用在露天下闷着汗步行这件事乐得清闲,到底不太爱逛街,干脆说好了在一家冰饮店门口等他,让大野自己去逛个够。
 冰饮店位于两条小巷的交汇处,恰是来往人口密集的位置,二宫盘腿躺在门口的藤木摇椅上,耳边充斥的净是他听不懂的各色异国语言——时不时能分辨出几句熟悉的口音,打游戏的注意力反倒更集中了。
手边冷饮的杯壁上慢慢挂满了冷凝水珠,在桌面上也留下一圈水渍。二宫游戏换了好几种,店里的服务员没来赶他走,大野也还没见人影。
门口的风铃晃动发出绵延悠长的声响,二宫玩腻了,干脆随手拿起本杂志摊开盖在脸上,两手圈在胸前睡了过去。
大野在工艺品区心满意足地逛完回来找二宫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二宫迷迷糊糊梦见有人要抢他的宝贝游戏机,边大声喊着不行不行手臂就要缠上对方的,被过于真实的触感惊醒时发现自己的手确实紧紧抓住了大野掀开杂志的胳膊,对方一脸得逞的表情看向他。
“想不到你睡着的时候倒是挺主动的。”
二宫使劲甩开那人的手,正盘算着要不要故作生气好扳回一盘,就见大野炫耀般从背后拿出一个什么递给了他。
手上立即带上有点沉的分量,他低头一看竟是这座城市的微缩模型。
“今天是你生日对吧。呐,生日礼物。”
二宫简直有些傻眼了,他还没来得及反问,大野就补了一句“我从你护照上看到的”。
“怎么不说话,还要我给你唱生日歌吗?”
“...虽然我唱歌还不错啦,”对方有点害羞地挠挠脸环顾一下四周,“但是这里人太多了,我回家给你唱吧。”
 回家路上二宫一直没作声,只是一遍遍拿衣角擦拭手上的模型。
走到路灯下大野拦住他的脚步,脸上有明显的不安:“....你不喜欢我的礼物吗?”
街上不时有车呼啸而过,大野站在灯罩氤氲出的温暖黄色下,看向他的目光雾一般带点轻柔的困惑。
二宫抑制得住肩膀的抖动却没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他接过大野的手抬至唇边,在对方的注视下印了一个吻。
“我很喜欢,谢谢你。”
 后来大野每次经过那盏路灯,就会想起二宫那时湖泊一样潮湿明亮的眼睛,以及手背上那枚似有若无的吻。
 <10
二宫何时开始焦躁不安,他早就察觉。
他趁大野不注意的时候一直一直盯着他,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时不时伸手故意拨乱他的发尾,或者去捏一把大腿膝盖的敏感处,只是什么话也不愿说。
大野知道这座城市对两人来说都只是一处歇脚,离开以后各自有更长的路要走,而他或许没有再参与二宫生活的机会。回国以后还能在一起吗?还是打算就这么分道扬镳呢?他们从来没有谈过以后的事,大概能和二宫走到一起全凭侥幸,未来变成了一个无法触碰的词。
大野想问但不敢问,只好默不作声。
  二宫说要跳舞的时候,大野正在替他整理衣服。
大野有点诧异,“在这里?”他环顾一圈客厅,“没有音乐?”
“这样就不用受节奏束缚了。”
二宫说着站起身,挺直背并拢脚跟,伸出右手在空气中虚挥三圈又归拢到胸前,弯下腰用彬彬有礼的口吻询问他:“大野先生,您愿意跟我跳一支舞吗?”
 两人其实都不会跳舞。他们面对着两手交握,在彼此迁就间进行沉默而生疏的脚步变换。
客厅的窗帘半掩,从窗外漏进几分光隙。昏暗与明亮调和的光线中,看得见透明的微尘在其间打转。
一进一退间,大野又回想起曾在公车上听过的那支探戈舞曲,他想起这座城市华灯初上的夜景,想起交织错乱的车水马龙,想起那时握住二宫的手温存的触感,还有第一次见面时他留在他额头上那块潮湿的印迹。
一切支离破碎却又相互关联的瞬间,将他们推向彼此,只是不知道真正的离别是否就在明天。
一支舞终了,二宫把头埋在大野肩上,久久地、无言地抱紧他。
  最后一晚大野没有睡,他坐起身来就着夜色注视二宫的睡脸,作为生日礼物的城市模型被二宫放在床头柜上,此刻在黑暗中安静地反射黄铜色的光,同大野一起陪二宫入睡。
睡梦中的二宫呼吸安稳妥帖,他伸手轻抚二宫的肩,天花板上缓缓流动过月光的影子,如潮汐一般规律。
他想着过去有几个深夜也曾这样望着二宫睡着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这一晚是不是最后一次。
后来大野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二宫给他弹吉他,一开始只是平静地边弹边唱,慢慢地染上一点哽咽,直到变成哭腔,越唱越小声。他缩着肩膀依旧倔强得不愿意掉眼泪,固执地把一曲弹完,才抬起脸看大野,眼圈红红地说:“这是我送你的离别礼物。”
醒来的时候,发现二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起来的,以趴在床边守着他的姿势重又睡了过去。
 <11
二宫回国以后,这个夏天的尾声过得很快。
大野没在这座城市再做停留,不久也收拾行李回了家。和男朋友分手以后,他重新得到了父亲的接纳,大野也没提起过二宫的事情。辞去旅行专栏的临时工作,又找了份在出版社做插画的工作。
 在机场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再见,大野想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二宫的答案,只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说到底这并不是他们是否相爱的问题,也许那样的感情只有在那座日均温度30以上、相隔时差12个小时的城市才会产生,除此以外,他们之间无从分享的世界比之更加广阔,而他甚至连二宫在日本的手机号码都没有。
 回国半年后的一天,大野因为工作搭地铁去见半个城市以外的客户。
他那天早上忙得脚不着地,一片混乱中被抱着硬壳杂志经过的同事撞了一把,手肘因此肿得生疼,还没来得及歇下吃午饭,又被上司派去接客户。因而当他边揉着手肘边倚在车厢边发呆时,一开始并没能认出坐在对面的二宫。
也是当对方接了个电话,他听到熟悉的嗓音不由得投去视线时,才和二宫的目光相遇。
 反应过来的时候,二宫正拍着身边空出来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明明很久不见,那人还是一脸跟谁都很熟稔的余裕样子。大野不知道心底是庆幸还是不甘。
他尽量控制着不要被翻涌而来的回忆淹没理智,平静地和二宫聊了一会,得知他还是以打游戏为生,没有比赛的时候就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今天是去跟一个老朋友吃饭的。
大野一路“嗯嗯哦哦”地应下来,注意拿捏好客观中立的语气,生怕给对方带来负担。本意也并非要挽留他,只当是难得一见的老相识,可以不咸不淡地互相关心一番。
直到二宫下车之前,两人都没有试图展开什么深入的话题,大野已经准备好客气告别的口吻,只是没想到二宫那会忽然低下头,轻声地说了一句“那个模型我还留着”。
 车厢行进的摇晃声中,二宫的声音细得微不可闻,但大野还是听见了,也听见了他说这话时细微的颤抖。
在持续而来的沉默中,大野又记起了那场夏日淋漓的日光,和二宫答应他时尽管勉力克制仍不免出卖自己的轻颤的睫毛。 “我记得。”大野回答他,“我还记得。”
 这是二宫离开前他们说的最后一段话。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二宫和也。
 <12
二宫回到了去年夏天曾停留过的城市,又跑去同一个放映厅看电影,只不过这回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耳边台词的念白和身后放映机咔嗒运作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不知道戳到了哪个泪点,让他哭湿了一包纸巾。
 他从电影院走出来的时候,眼睛刚刚从黑暗中解放,还没彻底适应头顶洒下的阳光,首先看见的是一群年轻人在旁边的小巷子里踢足球,炎炎烈日下,他们穿着被汗水浸湿的背心彼此推搡着抢球,欢呼声和嬉闹声此起彼伏。还有一个人站在旁边看他们踢球,肩上扛一个收音机,正播放着不知名的探戈舞曲,在一片喧闹中旋律显得断断续续的。他注意到一脸好奇的二宫,转过脸来朝他笑。
 不知道为什么,二宫觉得他很像自己认识过的一个人。
 2018/4/21-2018/5/10 
哇,真的是....算是第一次自己���立地建构框架吧,遗憾很多,毕竟春光带给我的很多意义和感觉还是没办法真实地完整地还原其中,但还是写到了很多自己喜欢的场景,也算是一点满足了。我永远爱春光乍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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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shri-blog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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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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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智在不大的茶几上摆好啤酒和几样小菜。在电视上看到二宫和也时,他正举起筷子在芥末章鱼和洒满作料的豆腐之间犹豫,因为有些意外,夹筷子的手有一会就那样顿在了半空中。
“啊,是Nino啊。”大野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出声,悬空的右手还在和自然重力僵持,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实在有点奇怪了。电视音量太低,画面上的二宫在对着镜头说话,他却听不见声音,但如果这时再去沙发的夹缝间找遥控器,未免太浪费时间了,他干脆就放弃了听清的念头,固执地盯着二宫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 采访画面切走后,大野智才想起来这样做好像有点对不起二宫,毕竟接受采访不就是为了向观众传达信息吗。但是也没关系,就算他真的听了,可能也听不懂对方到底想说什么吧。这样想着,大野就自个儿乐了起来。 临睡前他又回味了一会儿今天看到的画面。二宫一头略显蓬乱的头发,有几根发尾凸翘得明显,没什么血色的脸,总给人一种近乎能看清皮肤底下青蓝色血管的透明错觉,下巴一层薄薄的胡茬,也没盖住那颗浅淡的痣。两人最近一次见面是几天前录制节目的时候了。大野知道二宫是为了新剧的角色设定才留的胡茬,但他还是产生了就这点好好取笑一下对方的念头。年轻那会儿他俩之间有个默契,如果隔了几天再见面,就会先关注一下对方的胡子有没有刮干净,就“你胡子怎么长得这么快?”“leader刮胡子了吗,那我也要一起。”之类的话题可以乐此不疲地说上几个来回。 大野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想着下次见面要提醒二宫胡子别留得太长了,否则不符合他的设定。对,下次见面的时候。 大野智开始觉得,最近在电视上见到二宫和也的次数比现实生活中还要多了。 *
“大家在同一条船上钓鱼,其中一个人钓到一条大的。然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有鱼上钩,就剩自己还没钓到,于是开始焦躁。” 二十出头那阵看不清出路的时候有很多。大野有好几次在舞台上回过神来,望着底下乌泱泱一片人却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为自己而来,再沾连一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恍然,抬手顿足间只觉得心底茫然发苦。处在这行业很大程度上不得不被剥夺个人选择的自主权,他当时年少傲气还在,愤慨之余带了点退缩的心理,一空下来就开始思索如何能抛下这一切去远方。 大野智那时没来得及细细消化其中的含义。他后来才能懂,无论愿意与否,只要活着,人生就会毫无阻滞地滑行向前。无能为力的时刻有许多,而为了让自己活得有趣有味,最好丢弃天真。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身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在注视自己,大野说服自己跳过对方那层因为眼眸水润而显得有些温情的表象,从眼底读取到“你怎么又在工作时间发呆”的戏谑意味。他朝二宫眨眨眼,以诚恳表示自己的认真态度,换来对方在自己大腿前侧落下不轻不重的一捏,说不清是怀疑还是信任。 那段过去对大野来说,是苦涩的,孤独的,像是被时间巨大的手掌推着朝前走,才艰难地挪过敏感无助的低潮。但幸好还有二宫在,使得一切变得不那么一样了。 二宫和也和他不同,从一开始就比他更快接受了身处其中的现实,还学会在层层堆砌的现实因素中间寻找恣意游走的余地。工作休息的间隙被对方握着手腕轻声安慰时,大野很有点难为情,他张口想说,你这家伙是不是成熟得太早了,明明比我小来着。抬头却对上二宫专注而隐忍的目光,既亲近,又疏离。大野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他那时想,原来二宫和他才是同一类人。 *
拍PV时是正月后第一次见面,光线刻意营造得黯黄的摄影棚,二宫拿着手机四处跟拍成员。轮到拍大野的时候,二宫问他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紧攥着拳头。大野当时冷得正哆嗦,带着点恶作剧的念头就去捂对方的脸。二宫许是没料到,下意识就晃开脑袋往旁边躲,笑意盈盈地还不忘继续用镜头对着他。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温热的体感,大野心想这人真是没变过。 二宫从以前就爱对他动手动脚,大野有时被惹急了要回手摸他,却往往被一脸嫌弃地躲开。他为此还伤心不平过,控诉二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对方只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机,自顾闷闷地笑出声来。后来大野就放弃了。他从不否认二宫难懂,但至少自信两人在本性上有一部分的重合。为此,他很清楚应该如何恰当把握与二宫相处的分寸,也明白何时该在不可逾越的黄线前刹住脚。
前不久大野在家里打碎了一个杯子,清理的时候明明确定已经把边角的碎片都拾掇干净了,那以后连着几天他却仍会在同一个地方找见残留下来的玻璃碎片。每当前一天他捡起一块后,第二天又会出现新的一块。大野开始懊恼。他想他可能就不该捡起第一块,这样的话也许后来的那些碎片都不会陆陆续续跟着来了。 “我说。”他转头才发觉二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头抵在胸口,睡意昏沉地一点一点。这人睡觉时,难得敛起平时对什么都有所戒备的神情,手搭在大腿上,很有些乖巧的样子。大野犹豫地伸出手,拇指在对方下巴边小心翼翼地搓了一条,然后低头翻来覆去玩了会自己的手。 果然胡茬还没刮干净。
*
回想起来,最初明明还是二宫先跟他搭话的。比他矮半个头的小朋友追着他从东京跑到京都,后来到底又是怎么演变成无动于衷地说着“随手把队长给的年玉用来垫付快递费了”的不可爱模样的。 好久以后,二宫才肯在采访里说,“年长的成员第一次给的年玉,至今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大野不是无法判断这人什么时候在跑火车什么时候在说真心话,但每每涉及到自己的事情时,他却只能亦步亦趋地走进二宫话语的圈套里。也只有到那时,二宫乐意袒露真心时,讶异掺杂着感动的情绪,他才能放下心来安慰自己幸好那一点耿耿于怀是白费的。 PV拍摄完照例会聚在镜头前简单发表感想。松本润抛出这次是五人新年第一次见面的话题时,四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望向大野。 没什么改变前,那就维持现状好了。反正他已经在漫长的过去里学会了等待和克制。也许会有那一天,当他说着“爱是没有理由的”的时候,能与对方坦诚的眼神相遇。在那之前。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大野智对着镜头,没有去看身边人的脸。 2018/4/4 “练习”原本不叫练习,叫“隐秘”,起好题目后又感觉怎么都不对,权当练笔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前不久复习了一遍FTA的making,突然意识强烈地想起这篇来,难得地再回头读时不会觉得很羞耻,该说更多的还是对于这两个人的希望或沮丧一类的心情吧,这时候自己的文笔反倒不那么在意了。所以说,这篇对我自己来说也挺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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