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denia0726-blog
gardenia0726-blog
滿船清夢壓星河
5 posts
Don't wanna be here? Send us removal request.
gardenia0726-blog · 7 years ago
Text
【叶喻】SpringDay
  ※叶喻架空哨向paro,含些微苏楚,本子完售了就在这里公开全文!
  ※建议搭配BGM:BTS(防弹少年团)─Spring Day一同服用效果更佳!
  01
  触目可及只有一片纯白。
  他在那片纯净不带一丝杂质的梦境里苏醒,雪花的冷凉拍打在脸上,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衣裤,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雪原上,他慢慢开始感觉到冷。
  这里只有白色。他试着想站起来,双/腿却像脱离了大脑指挥一般无法控制更无法移动分毫。细密的雪被体温融化,濡/湿了衣料,贪婪地���夺着他仅剩的体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在将要进入长眠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人把自己从雪地上拦腰抱了起来。色彩重新进入了他的眼睛,他看到那个人有一双白/皙而修长的双手,他用军绿色的大衣将自己包裹起来。他依偎在那个人怀里,像刚出生的小兽般贪婪地吸取那人身上的温暖。
  「终于找到你了。」他听见那个人的声音里饱含/着他此生从未听闻的温暖与柔软:「这次,我们一起走吧。」
  疲倦如海浪般袭卷而来,他挣扎着抬起头,想在闭上眼睛前看一看那个人的长相。
  梦境从四面八方开始坍塌,他猛然睁开眼睛,耳边是黄少天沉稳绵长的呼吸声。自觉/醒后便不断出现的梦境总是停在同一个地方,即使已做过无数次同样的梦,喻文州仍无法抑制那总在梦醒后出现的、不可抑制想要流泪的冲动。
  02
  今天是大日子。圣所里的向导们一大早就被集合的钟声从床上挖了起来,走进公共的浴/室进行简单的盥洗,原先预定的早餐时间被取消了,他们在餐厅里集合,每十人排成一列,圣所的工作人员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着,替男孩梳头发、给女孩扎辫子,再替他们穿好衣服──不同于平日里穿的制/服,男孩们穿着剪裁合身的丝绸衬衫和黑长裤,女孩们则是缎面的白色洋装,新衣裳的质料好得令人惊叹。
  喻文州趁着媒介人(註1)不注意时偷偷瞥了一眼黄少天。黄少天也看见了他,歪过头来冲他咧嘴一笑。
  「紧张吗?」喻文州用口型问他。
  「你在搞笑吗?我觉得我快死了!」黄少天的唇语太快,他有些艰难地分辨着:「要是能被那个哨兵选中,我家的人说不定会帮我立一座铜像纪/念我的伟大事迹……」
  喻文州还来不及回答,后脑杓忽地一疼,媒介人在他身后厉声道:「没有经过允许,严禁私下交谈!」
  「我很��歉。」喻文州低下头来,很干脆地认错。
  不是因为他真心觉得自己有错,只是不想因为自己而让黄少天受牵连。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心里都有数���所以,任何破坏规矩的人──我会让你知道圣所的刑罚可以有多可怕。」媒介人严厉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尤其是某些能力低下、根本不配成为向导的人。」
  凌厉的目光从喻文州脸上刮过,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这种程度的羞辱可还不足以让他受伤。
  03
  「请走这边,首席(註2)。」叶修被领着穿过一条长廊,带路人在他耳边如蚊子般叨念着:「让您亲自过来一趟实在是我们的不是,但圣所有规定,那些孩子在结合前不能离开这里一步,您是知道的……」
  「再清楚不过了。」叶修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去:「如果你能停止复诵这些小学课本就有的内容,让我的脑子和听觉休息片刻,我会非常感谢的。」
  很多人羡慕哨兵生来拥有比凡人敏感数十乃至数百倍的五感,殊不知有时候这些天赋无异于非人的折磨──尤其是那些极度优秀的哨兵,例如叶修,Gloras的首席哨兵。
  圣所的职员带着他来到了餐厅,单身的向导都被仔细地梳洗打扮过,身上穿着的也都是符合哨兵需求的柔软布料。
  「首席。」媒介人们走上前来,向叶修躬身行礼:「所有未结合的向导都已经集合在这里,您可以亲自挑选适合的向导,塔的意思是希望您的结合仪式越快执行越好,最好是今晚……」
  叶修挥了挥手,制止了媒介人的喋喋不休。他的目光轻轻一扫,餐厅里的孩子被束缚在高贵的衣裳里,脸上写满了不安──即便没心没肺如叶修,也依然察觉得出向导们的焦虑。这算什么,叶修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以为是皇帝选妃吗?
  刚才那匆匆一眼已经足以让叶修把那些向导每个细致到毛孔大小的细节都看清,有个褐色头发的女孩似乎很不错,可他担心女性向导无法承受如自己这样的哨兵、或是那边那个金色头发的,他可以肯定那个男孩是这些人当中能力最强的向导,而再过去那个……叶修的眼光定在那个黑发男孩的身上,竟再也无法移开。
  喻文州忽地感觉到心���以令人担忧的速度飞快搏动着,他的额角开始沁出冷汗,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没事的,他告诉自己,只是紧张罢了……这一点意义都没有,那个传说一般的哨兵怎会选中自己……
  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冲破胸膛一般在他体内疯狂敲打着,他浑身发冷,有如置身那个冰天雪地的梦境……但有什么人、他感觉得到,有个人正在向他一点一点地靠近。那个在梦境里抱着他、用无边的温柔淹没他的人,他无比肯定,那个人正在走向他。
  心脏的跳动如同擂鼓,他猛然抬起头来,对上一张年轻的脸庞。
  「是你。」
  奋力冲破他的身体而从口齿间泄/出的言语却温柔地如同叹息,与那个被奉若神祇的哨兵坚定的声音合而为一。
  就是他了。在那一瞬间,像是两个木榫严丝合缝地被扣在一起,喻文州和叶修,这两个残缺的世界从此理解了何谓完整。
  「他。」喻文州听到叶修转过头去,对着目瞪口呆地媒介人道:「他是我的向导。」
  「可是、首席……」媒介人结结巴巴地开口:「这个、这个向导……他的能力并不强、不、应该说十分低下……只比响导的认定门坎高出了一点、我们都认为他更像个伴侣(註3)……圣所里这么多优秀的单身向导,您要不要再考虑……」
  「我相信我们的直觉。」叶修平静地打断了媒介人:「还是说,您是在质疑我身为首席的判断能力吗?」
  媒介人闭上了嘴。
  叶修于是走到喻文州身前。他在那人身上嗅到了冰雪的冷凉,但却……十分温暖,尽管这两者相互矛盾了,但喻文州的确是这么觉得。
  「不是我选中你的,是你的存在吸引了我身为哨兵的本能。」叶修望着喻文州的眼睛,但说话的音量明显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当我的向导可不是什么好事──告诉我,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向导,平分我的危险与痛苦、与我共担死亡或陷入深井的风险、和我共享生命中的每一个部分……」
  喻文州注意到了,叶修身上穿着军绿色的风衣。他于是轻轻地笑了:「是的,谢谢你找到了我,我的哨兵。」
  04
  没有太多的时间和同伴话别,喻文州跟在叶修身后,被带出了圣所。昨夜似乎下过一场雪,晴天的阳光被积雪反射,照得他双眼刺痛。
  「见鬼的天气。」叶修一边嘟囔着一边戴上了护目镜。
  「这里……变了好多。」他遥望着远方城市的剪影,喃喃地对叶修说。
  「那还用说。」叶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都在圣所待了那么多年……放心吧,你会慢慢习惯真正的Gloras的。」
  圣所离塔并不远,他们在媒介人的带领下步行着走过一条小径。
  「叶修……」喻文州开口。
  走在前方的媒介人忽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喻文州一眼:「不准直呼哨兵的名字,这是最基本的规矩!」
  还不等喻文州做出反应,叶修已抢先开了口:「大概没有人教过你,不随意插话也是很基本的规矩吧?」喻文州的手被叶修握在手里,他感觉到有一阵冰冷的怒意顺着指尖传到他身上:「还是说,您是想要藉由威胁我的向导来激怒一个首席哨兵,尊敬的媒介人?」
  哨兵的怒气冰冷如霜雪,带着刺骨的严寒。
  喻文州于是轻轻捏了捏哨兵的手,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我没事。」
  轻轻浅浅三个字,他感觉到叶修的怒气融化了,从指尖传递过来的情绪开始有了温度。
  那就是他的哨兵,用他的一切在保护自己、见不得他受到任何伤害。喻文州觉得心里被撑得满满的,安心、愉悦、温暖……他脑中没有任何一个词能精确地形容那种感觉。
  那时候的他尚不知晓,这样的情感名之为「幸福」。
  「你是我的向导,一如我是你的哨兵。」塔里的静音室里,他和叶修额头相抵,坐在天鹅绒被单铺成的双人床上,听着哨兵一字一句郑而重之地对他说:「我不知道天杀的圣所都教了你们什么鬼东西……但在结合之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
  「向导不是哨兵的所有物,Gloras城没有奴/隶制,我无意成为你的君王,你也永远不会是我的附庸──答应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记住我说的话。」
  喻文州于是闭上了眼睛:「我们的眼睛会看向同一个远方。」
  「聪明。」叶修笑了起来:「就像你说的那样──除非我瞎了或是死了。」
  他郑重而几乎可称为虔诚地吻上了喻文州的双/唇。少年的唇/瓣并不柔软,刺/激着他过分敏感的触觉,几乎就要带来疼痛──但他并不想停下。
  「文州……」他轻轻呼唤着少年的名字,带着他缓缓倒卧在柔软的床铺上:「我的向导……」我的另一个世界。
  不对,有什么不对。尖锐的剧痛猛然窜上喻文州的脑门,冷与热、冰与火、生与死,所有相悖的事物在他体内相互撕咬着,疼痛如海潮般一浪高过一浪,他感觉自己置身冰天雪地的梦境,却有惊人的高热包覆着他,他几乎���被燃烧殆尽。
  不应该的,他的哨兵引领他走到这里、他们的结合应当是荒凉的冬季里最美好的事物,不应该是这样的……喻文州在他的梦境里睁开眼睛,痛苦越演越烈,而他的哨兵站在远方,急切地想要向他走来,却被看不见的屏障给挡下。叶修碰不到他,而将他的理智逼到极限的痛楚也得不到削减。
  碰。大门猛地被人撞开,他们同时被那一声巨响给吓着了,叶修甚至已经翻滚着下了床,摆出戒备的战斗姿势。
  进门的是个年轻的女性,留着及腰的长发,衣着华贵。
  「首席。」她微微欠身,向叶修行礼。
  「闯进别人的结合仪式还真是有礼貌的行为,」叶修的唇角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楚云秀总大臣(註4)。」
  「我很抱歉,首席。」楚云秀深深一鞠躬:「但这个向导……您不能与他结合。」
  叶修脸上轻佻的笑容消失了:「什么意思?」
  「这是女王陛下的命令,首席。」楚云秀开口:「这个向导不能待在这里,我必须暂时把他带到……」
  无边的怒气从叶修身周向四面八方爆开,让身为向导的楚云秀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咬紧牙关才能避免尖叫出声。
  「我不在乎你们的理由是什么,」叶修居然是笑着的:「没有人可以把他带走。」
  「包括我吗?」一名年轻女子缓步走入房/中,将楚云秀挡在自己身后:「收起你的怒气,停止攻击我的向导。」
  喻文州从床上缓缓坐起,脑中一片昏沉。他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大脑像是被四轮马车辗过一般剧烈地疼痛着。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但还是看见了,那个将总大臣护在身后的女子,女王的冠冕在她的头顶闪烁着慑人的光辉。
  同为向导,他感觉得出楚云秀没有恶意,相反地,她的内心似乎充斥着悲悯与不忍。他于是强撑着剧烈的头痛与高热,下床走到叶修身边,握住了哨兵的手。
  「陛下。」叶修的怒气稍稍收敛了一些。
  「首席,」女王走上前来,美丽的眼眸中盛满了悲伤:「我明白这于你而言很痛苦,但这个孩子、这个向导不能够和你结合,你的力量会毁了他的。总大臣是奉我的命令要把这个孩子带走,我稍后会向你解释这一切……」
  「没有人可以带走他,」叶修说:「沐橙,即使是你也不行。」
  苏沐橙只是朝他绽开了一个悲伤的微笑:「叶修,我真的很抱歉。」她不过微微一个侧头,楚云秀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从苏沐橙身后走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一块湿/润的白布罩上了叶修的口鼻。
  「你……」刺鼻的空气冲入鼻腔,像是鼻子里被人灌满了烈酒。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四肢不受控制地向下软倒。他甚至还来不及再看他的向导一眼,便已经昏了过去。
  「你放心,只是麻/醉药而已,他不会有事的。」感觉到喻文州的震惊与不安,楚云秀转过头来轻声对他说:「好孩子,来吧。」
  喻文州没有动。
  「他是Gloras的首席哨兵。」喻文州的目光牢牢锁定住年轻的女王,努力与女性哨兵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对抗:「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对待他,Gloras是注重法律与道德的城市,您不应该带头行如此无理之事,女王陛下。」
  「我亲爱的向导,请你原谅我、原谅Gloras对你做的一切。」女王望着他,眼神哀伤:「这个城市亏欠你太多,原谅我的自私与软弱、原谅我终究没有办法补偿你的痛苦哪怕一分一毫……」
  喻文州望着高贵的女王陛下,眼里只有困惑与茫然。女王所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哨兵和向导的结合乃是天经地义,这是从进入圣所的那一刻起就被反复教导的真理,可是为什么他跟叶修、那个与他生命相连、灵魂相识的哨兵却不可以?而在将要结合时,那样痛彻心扉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他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般提不起力气,楚云秀轻轻按着他的肩头,对苏沐橙点了点头,将他押出了静音室。
  05
  叶修从一连串混乱而喧闹的梦境中惊醒时,是苏沐橙守在他床边。静音室里的灯光微弱,却掩不住女王皇冠上的华光。
  麻药的效力还没有退尽,四肢依然不受控制,否则他现在肯定不会乖乖躺在床上:「苏沐橙……你对他做了什么?」
  「请你先冷静下来,叶修,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苏沐橙以直呼他的名字取代了「首席」的称谓,一如从前。
  「那个孩子……他不能够与你结合。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以包容像你这样的哨兵,相反地,他的能力是这一代向导中最强的一个。这个孩子,他之所以会那么虚弱,是因为……整个Gloras的精神屏障,都建立在他身上。」
  「什么……?」叶修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沐橙。
  「这就是Gloras的秘密,叶修哥哥。」苏沐橙望着他,眼神哀伤:「Gloras的一切秩序、繁荣、美好,都是建立在这个孩子强大的精神屏障之内;如果没有他,所有悲伤、痛苦、绝望的情绪会如潮水般淹没这座城市,摧毁这一切……当冬季的落雪再没有办法掩盖所有的罪恶,Gloras将会走上灭亡的道路。」
  「你这是什么意思?」自有记忆以来,叶修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还能如此颤抖:「我的向导……你们让他一个人背负着整座城市的罪恶与痛苦、让他一个人为你们扛下所有苦难、你们难道不曾为自己的自私与可鄙而羞愧吗!」
  「世世代代,Gloras都是遵循着这样的规则在运作的。」苏沐橙看着他,眼底有泪光闪烁:「历代能力最强的两个向导,一个会与首席哨兵结合;另一个……则会在进入圣所时接受催眠,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构筑出能够捍卫整个Gloras的精神屏障。因为精神力透支的关系,这样的向导外显的能力会非常弱,甚至看起来就像个伴侣。
  「一代经过一代,皇室一直谨守着这个秘密,首席哨兵和向导的结合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像你和那个孩子这样的情况,我们从来没有遇过……」
  从来没有一个向导,即使精神力已经长年透支,却还能够与能力最强的哨兵相互吸引。
  「那个孩子太辛苦了,他不可能再承受与你这样强大的哨兵结合的……历代像他那样的向导不是独身到老、就是只能和护卫(註5)结合。你的力量会毁了那他……」
  「是我毁了他、还是你们毁了他。」叶修的声音冷冽如严冬湖面的坚冰:「也许Gloras是天堂,但它却是建筑在地狱的土壤之上。因为这座城市的自私、懦弱与伪善,你们选择让他来承担你们的痛苦,把所有你们不愿承受的折磨加诸在他身上。
  「但他分明从未犯下任何罪行,凭什么却是由他来代替万/民受过?」
  「我很抱歉,叶修哥哥。」苏沐橙的眼泪缓缓滚落:「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这是一场多令人发指的罪行、我的兄长,作为当代能力最强的向导,也没能逃离这样的命运,我亲眼看着他陷入精神的深井、看着他走入绝望的深渊……」
  「而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这一切!」叶修吼道:「你的头顶正戴着让你能合法治理Gloras的皇冠,亲爱的女王陛下!」
  「冠冕只是一个空虚的象征物,Gloras的皇权早在数代以前就被委员会(註6)给架空,我的向导虽是总大臣,却也敌不过元老们的庞大势力。」苏沐橙微微低下头去:「我……
  我实在是个懦弱无能的君王,既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兄长,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对不起,叶修哥哥。」
  06
  热。惊人的高热烧灼着喻文州的全身,他感觉自己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周围有窸窣的低语和脚步声。但他无法思考、无法集中意志,烈火烧断了他的理智、将他的一切都化成灰烬。
  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身躯正承受着烈火的焚烧,但意识却已回到那个冰天雪地的梦境里。只是这一次,雪地里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哨兵。
  叶修不会来了。理解到这一事实的同时,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掐住一般剧烈地抽痛着,让他不可控制地抽/搐着四肢。
  「是结合热。」楚云秀看着喻文州,低声对身后的侍卫吩咐着:「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去找一个护卫过来……他必须马上进行结合。」
  她走到喻文州身旁,轻轻将手覆上少年的额头。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同为向导,她理所当然对喻文州的痛苦感同身受。但除了那一句苍白无力的道歉,她没有办法再多做些什么。
  有人吻上了他的唇,他感觉到有双粗糙的大手在他身上摩娑着要褪去他的衣物。
  「不要过来……」前所未有的恶心与抗拒感战胜了高热所带来的神智不清,若非全身乏力,他肯定会开始疯狂地呕吐。
  但现实是,他全身上下提不起任何力气,身心双重的折磨几乎要将他逼到绝境,他无力地将手搭在那人肩上,试图将对方推开,却因虚弱无力而在视觉上带着迎合的意味。
  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内心有个声音疯狂地叫嚣着,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都嘶吼着要他反抗。我的身体与灵魂都只能归属于那一个人,那个穿越了漫天风雪来到我身边,予我生命中全部温暖的人……
  双//腿被分//开的时候他猛然睁大了眼睛,尖锐的痛苦穿越了身体的高热,直抵灵魂最深处。他想要反抗、想要逃跑,甚至在半昏半醒中想要动用向导的精神力来攻击对方。
  但他做不到。喻文州绝望地想着。
  在焚烧心智的结合热中他却感觉到了冷,彻骨的寒冷。而那个有着温暖怀抱的哨兵再也不会来了。
  但是没有关系,他还有最后一条路。
  喻文州闭上了眼睛。冰雪的尽头是一片未知的虚无,无法用语言精确地形容,但习惯上,他们将之称为「井(註7)」,他知道那里是一切的尽头,没有欢乐也就没有痛苦。
  对不起,他在心里对他的哨兵默念着,可是Gloras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要是你能来得更早一些……就好了。
  07
  「喻文州……」叶修将那个被他一拳打昏的护卫踢下床,颤抖着走到喻文州身旁,却不敢轻易触碰他。
  少年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苍白如陶瓷的肌肤没有一丝血色。这里的空气冰冷,叶修于是脱下/身上的军大衣,小心翼翼地裹住了少年的身体。
  「我要带他离开塔。」五分钟前,他在静音室里咬着牙对苏沐橙说道:「我不是在请求你的允许,女王陛下。」
  「叶修哥哥……」
  「我不怕死,也不在乎名声或权势,所以,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阻挡我。」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我的向导,那是我的另一个世界、丢失的另一半灵魂──现在我找到他了,并且再也不打算失去他。
  「陛下,同为哨兵,相信您不会不理解我的心情。守护与战斗是哨兵的天职──请您原谅我的无理,Gloras的每一个人都期望能得到我的力量的庇荫,只有那个少年……
  「只有那个少年,他说他不要跟在我身后,而要与我并肩,看向同一个远方。」
  他不在,Gloras会有无数个哨兵接替他的位子,在永恒的冬季里继续守护这座城市。然而喻文州……他的哨兵,他们只有彼此,也只能有彼此。
  长久的沉默。
  「既然如此……」苏沐橙褪/下了手上的戒指,轻轻将它递到叶修面前:「带着它吧,叶修哥哥。这是塔的最高通行权限,带着它就没有人可以拦阻你们。那个孩子的意识沉眠在灵魂的最深处,那里绝非易抵达之地,但我相信你们能够成功……Gloras的北边是一片荒芜没有尽头的旷野,没有人知道那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也许跟Gloras一样、也或许截然不同。」叶修说:「我只希望,那里的冬天是有尽头的。」他接下了那枚戒指。
  女王于是轻轻地笑了:「会的,我相信会的。」
  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终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看苏沐橙。他明白这样的决定于她有多么艰难,委员会不会轻易放过她。
  「请不用为我担心,叶修哥哥。」但他听见苏沐橙说:「我懂得怎么保护自己,皇家之血也依旧在我的体内流淌──更何况身为哨兵,我有着必须要守护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不能也不会倒下。
  「Gloras的一切荒谬是该结束了。历代向导所承受的、我的兄长所经历的痛苦若能在你手上终结,或许是最好的一条路。我们已经逃避了这么久,也该是面对的时候了──而我始终相信,我的子民拥有足够的勇气与智慧,去直面我们出于畏惧与自私所犯下的罪行,并且坦然地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
  「所以,您不用担心我,安心地完结这一切吧,叶修哥哥,我敬爱如兄长的首席,Gloras的荣耀。」
  叶修于是转过身去,没有再回头。
��� 「喻文州……」他伸手碰了碰少年的脸颊。难道他还是来晚了……
  在碰触到少年的那一刻,像是突然被滔天的巨浪给卷起,他的意识抽离出了身体之外,混乱而飘渺。
  他是被喻文州极其不稳定的精神力给卷进属于那个向导的精神世界了。
  喻文州的世界……叶修睁开眼睛,触目所及只有无边的白。他站在那片荒芜的雪地里,终于在将要迷失方向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少年。
  趴伏在雪地上的、因为只穿着单薄的衣裳而瑟瑟发抖的喻文州。
  叶修快步冲到他身边,脱下了军绿色的风衣盖在喻文州身上。
  「叶修……」少年抬起头:「我好冷。」
  「不冷了,」叶修说:「我在这里。」
  「我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喻文州伸手指了指雪原的尽头:「有很重要的东西,被我忘在那里了。」
  「我陪你找。」
  「太危险了……」
  「危险就对了,」叶修吻了吻/向导的指尖,热气喷薄而出化作白雾:「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你、让你远离危险的。」
  喻文州于是没有再反抗。
  「那我们一起走吧。」他和叶修同时闭上眼睛,向下坠入无边的黑暗。
  08
  就在那一天,Gloras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一般,愤怒、悲伤、痛苦、绝望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淹没了这座城市,哨兵们发狂一般地向圣所奔去,那里住着无数年轻的、正为着这些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而痛苦不堪的向导们。保护向导是哨兵埋藏于血脉中的本能,也许在漫长的时光里、在严苛的戒律里,它们曾被压抑,但最终,这些篆刻于灵魂最深处的信仰终究是不能轻易被磨去的。
  宫城里,年轻的女王坐在王座上,紧紧抱着她的向导。楚云秀倒在她怀里痛苦地颤抖着,苏沐橙觉得心脏也跟着那颤抖的频率而一抽一抽地疼着。
  「我的向导,请你为我而坚强。」她在楚云秀耳边轻声道:「我承诺会替你挡去所有肉体上的伤害,但我需要你予我无边的力量,让我在面对强/权的威吓时,能够为你、为我的子民挺身而战。我把我的心交托给你,我的向导,请你为我看顾好它,让我能专心致志地面对我所要面对的敌人。」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定迎向走入大殿的委员会元老们。
  「别怕……冬天,就快结束了。」
  09
  触目可及只有一片纯白。
  他们并肩行走在那一片无尽的雪原之上。
  这里的冬天漫长得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但他们静静倾听着彼此稳定的心跳声,从而并不感到害怕。
  他们一直向前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直到两人忽然同时停下脚步,对望了一眼。
  「这里的雪……」
  「我看看。」
  他弯下腰,拨开地上的积雪。
  被覆盖在冰雪之下的,是一株刚刚冒了头的嫩绿新芽。
                                                                                                                      fin.
註1 媒介人(Matchmaker):负责评估单身哨兵与向导的状况,并为之进行配对的工作(可理解为哨兵与向导的中介或媒人)。
註2 首席(AlphaSentinel):哨兵当中能力最强的领袖人物。
註3 伴侣(Mute):具有精神力,但力量太弱无法与哨兵结合的向导。
註4 总大臣(PrimeMinister):行政首长,此处可理解为内阁制的总/理或首相。
註5 护卫(Guardian):五感未完全觉/醒而无法成为哨兵之人。
註6 委员会(TheCouncil):政治决策组织,此处可理解为罗马共和时代的元老院与共//产社会委员会的结合。
註7 井(TheWell):又称灵魂黑洞,哨兵或向导意识的最深处,一旦陷入就几乎不可能再被唤/醒,会就此陷入永远的沉睡。
后记:
来闲聊一下。<SpringDay>的灵感来自BTS(防弹少年团)的同名歌曲,也是我在写这篇时拿来循环的BGM,很推荐大家看完文之后也可以去听听歌,这首的MV拍得很好、很多意象都很精巧XD
故事里的背景舞台Gloras这个名字来自于UrsulaK. Le Guin的短篇科幻小说<TheOnes Who Walk Away from Omelas>(这个意象也有被用在春日的MV里XD),Gloras是把Glory和Omelas两个字融合在一起,真的不是我拼错XD 这篇小说也很有意思,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找来看看,SpringDay的核心思想就是受这篇小说影响的!
说点故事本身的东西。这个故事想讲的其实是很反乌托邦的东西,所有美好事物的反面都有着很丑陋的真相XD故事里的Gloras因为精神屏障的关系只有永恒的冬天(不知道这个大家有没有看出来),最后一段叶修跟喻文州拨开青草的情节其实是个开放式结局,可以理解为他们成功逃出Gloras也见到了春天的来临、也可以理解为他们其实是被困在喻文州的意识深处,春日也只存在于喻文州的幻想(?)两种解释都说得通,也没有哪个比较合理,就看大家比较喜欢哪个XD
在这篇故事里尝试了跟平常不太一样的笔法写作(其实就是翻译腔XD)希望大家不要觉得雷呜呜
0 notes
gardenia0726-blog · 8 years ago
Text
【王喻】萬人獨你
01   王杰希醒来的时候,桌上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AM 4:06,他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身上的衬衫被睡得皱成一团,胸口两颗扣子被蹭开了,一件灰色的羽绒服胡乱披在身上,一只手一条腿都已经掉到沙发外了。
  沙发前面有一架小矮桌,桌上放着两罐啤酒,一只立的一只倒的,空气中泛着一股又涩又苦的酒味,他从沙发上坐起身,忽然觉得眼前一刺,耳中哄哄地乱响,猛一看才发现自己忘了把电视关上,液晶屏幕上浮动着无数飞速旋转的人影──那是一个专播香港功夫片的频道,他皱了皱眉头,屏幕上凄冷的蓝光便打在他脸上,勾勒出了脸庞的棱角与弧度。
  他还有点迷迷糊糊地醒不真切,功夫片里的男主角现在正带着门下徒弟去到另一家武馆找人挑战,你来我往说的全是广东话──这话王杰希曾经听得很习惯,有人也试图教过他说,可还是一句都没学会。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把桌上的啤酒罐收掉,去浴室洗了把脸,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与客厅的中岛上放着的那包Tinten,剥了一颗吞下去,端着水走回客厅时,那频道已经换了江山,不播功夫片了。
  两个男人一站一坐,其中一个开了口,他的广东话说得很快,而且含糊,王杰希就是能倒带回去再听十遍怕是也听不懂──可还好有字幕。
  他说的是:「黎耀辉,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王杰希愣了愣,男人那口绵软的广东话还萦绕在耳边,屏幕上已经换了画面。原来只是电影台的广告。
  王杰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叹气,Stilnox的苦味在嘴里散开──含着太久,竟忘了要吞进去。
  他以一种玉山倾颓的架势再度倒回沙发上、脑中一片昏眩之时,心里头唯一一个想法居然是想要打电话给喻文州,用他那口正得不能再正的普通话说:「喻文州,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那个男人在梦里回应了他,他笑得又轻又软──那首歌是怎么说的?就像是安和桥下,最清澈的水。
  他梦见喻文州对他笑了笑,说:「猴啊。」
02   三个月前,同一张沙发上,他跟那个男人做了三年来最后一场爱。
  三个月前,喻文州躺在他米白色的沙发上勾着他的脖子,半是诱惑半是挑衅地在他耳边呵着气,用说「我爱你」的缠绵口吻对他说:「我要在上面。」
  三个月前,他们在同一张沙发上亲吻、拥抱、做爱,喻文州的桃花眼在一片黑暗中闪着迷蒙的水光,像是揉碎了千万星辰化进那人眼底,他俯下身去压住喻文州的身子,猛地就对上了喻文州的眼睛。喻文州笑了,他的眼睛在笑。
  王杰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掐住那人的腰就把自己往里头送,喻文州低低地「哎哟」了一声──与其说是呼痛更像是一声低吟,一种危险的鼓励。
  他对喻文州的身体太过熟悉了,轻车熟路地便找到了那人体内最敏感的一处位置,每一下顶弄都有意无意地轻轻撩擦过那个地方,喻文州被他弄得几乎要哭出来,一双手紧紧掐着他的肩头,随着他的动作高高低低地呻吟着。
  「想在上面吗?」他在喻文州耳边低声呢喃着,猛地下身一挺,准确无误地碰在喻文州最敏感的那一点上:「下辈子吧!」
  他记得喻文州的手紧紧攀住他的肩,指甲紧紧地掐进肉里,他修长而苍白的双腿紧紧缠住自己的腰,紧得像是稍微放松一些这个人就会跑得无影无踪一般。
  三个月前,他半趴半跪在喻文州身上,虔诚而温柔地亲吻着那人身上每一寸肌肤,刚经历过高潮的喻文州眼里有一片迷离的水光,在又小又窄的单人沙发上,喻文州那双泛着泪的桃花眼就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沉静而深邃。
  「王杰希……」一片黑暗中,喻文州的声音浮在空气里,像是从远处传来的神谕:「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喻文州嘴里说的是缠绵又赤裸的情话,可王杰希知道,喻文州是在哭。
  喻文州,他的爱人,他的神,他的天地人间,在他公寓里的沙发上,一边说着「我爱你」一边哽了声音。
  但那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而他的喻文州已经不在。
03   喻文州在一片黑暗中醒来,冷汗濡湿了他的后背,黏腻腻地难受。
  他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口中发出了一点浑沌不明的声音,一双细腻而柔软的手便伸过来越过他的胸前,将他整个身子都给揽住,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做恶梦了?」
  他还没真的醒过来,低低地道:「我想喝水。」
  女人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翻身坐起,点亮了床边的罩灯,又将边柜上的水杯递给了他。
  在迷蒙的黄光之中,喻文州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孔,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喝了大半杯水,还是觉得喉里有一团直烧到嗓子眼的火,又干又疼:「谢谢。」
  楚云秀望了他一眼:「谢什么?这可得说清楚。」
  「谢你陪我演这一出。」
  「戏是不能演一辈子的。」
  「为什么不行?」喻文州重又躺下了,他的声音被闷在枕头里,透不出来:「那么多人都这样演过来的。」
  「我可不陪你葬送青春。」楚云秀拢了拢身上的睡袍,好整以暇地道:「我还要找个好男人的。」
  「你楚大小姐大人有大量,好心有好报,这还不行吗?」喻文州笑了:「睡吧。」
  灯灭了。
  他在无边的黑暗里用口型默念了一遍那人的名字,像是记诵,但��像是祝祷。
  王杰希。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04   王杰希和喻文州的初遇是在一场荣耀职业联赛上,初吻是在第十赛季结束后吵吵闹闹的王府井大街上,初夜是在庆祝国家队首胜的酒会之后,苏黎世酒店的客房里。
  但这些其实都不怎么要紧。人们会纪念事件所发生的时间,是因为与这个事件有关的人于他们而言是重要的、是必须被记得的,没有一对离异的夫妻会记得自己与前任配偶的结婚纪念日。
  王杰希和喻文州,他们对彼此而言当然是重要的,但没有人希望他们记得彼此,包括他们自己。
  因为他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退役之后,他们才第一次对世人公开了彼此的关系。
  那时他们在巴黎旅行,喻文州一时兴起,学着网上那个”Follow Me”的摄影集,在巴黎铁��下拍了一张王杰希牵着他手往前走的背影照──要命的是,他把照片发上了微博。
  当天晚上,王杰希的手机便以乱石崩云惊涛裂岸的气势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父母家里的号码──好一个家书抵万金,越洋电话很贵的。王杰希一边接起,一边忍不住在胸前给自己画了个十字。
  「妈,你冷静点行不……我知道,回国后我立马回家去还不成么?我现儿还在巴黎,越洋电话贵着呢……爸在您旁边么我跟他说两句……知道了,您和爸都放心……我先挂了啊,您再叨嗑下去能说到明儿早上呢……」
  他挂了电话一转头,只见喻文州倚在浴室门边,雪白色的浴袍要穿不穿地挂在身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领家法啦?」
  王杰希不知怎么,心里「腾」地便是一股无名火窜上来。
  他走到床边坐下,不去看喻文州:「你要不把照片发上微博,能这样吗?」
  喻文州不说话,王杰希又道:「我们那时怎么说的?公开的事儿慢慢来,先别惊动太多人,我爸妈年纪大了,这样一惊一乍地折腾……」
  「黄少天发了微博,说他要结婚了。」喻文州淡淡地打断了他。
  王杰希蹙眉:「然后?」
  喻文州一笑:「没然后了。」他把浴袍解开,一件一件地开始往身上套衣裳:「我出去一下。」
  王杰希霍然站起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胳臂:「喻文州,咱们是在法国,不是你的G市。」
  「所以?」
  「别胡闹。」王杰希定定地看着他:「你今天闹得还不够吗?」
  喻文州一把撂开他的手往外头走时,王杰希才猛然发现,喻文州的力气比他以为的要大得多了。
05   王杰希是被爆炸声惊醒的。
  那年夏天的巴黎很不平静,深夜里同时有四处地点传出了恐怖攻击事件,并且都是在数一数二的繁华闹区里。
  例如王杰希和喻文州下榻的酒店过去几条街的伏尔泰大道上。
  王杰希不算漫长的人生里毕竟是第一次听见爆炸声,那声音大得可怕,像是在耳边突然炸响的一道惊天巨雷,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是坐在地上头靠着沙发睡着的。
  他为什么不在床上?为什么自己睡着了喻文州不叫醒自己……喻文州!他一骨碌地从地上站起,打开房门的时候险些和正要按铃的服务员撞个正着。
  服务员那一口带着腔调的英文他听不懂,法文就更不行了,一个会说法文的中国旅客恰好经过,给他们做了翻译:酒店附近几条街远的地方发生了恐怖攻击事件,伤亡人数还不明确,警车和救护车正在赶来的途中,请住宿的客人尽量待在房中不要随意外出,维安的警力马上会赶到。
  “Monsieur? danger extérieur!”(先生?外面很危险!)
  被一把推开的服务员一脸的焦急与困惑,但王杰希已经听不到了。
06   整条街上满满的都是人。
  警方已经在爆炸现场拉起了封锁线,人群的喧闹和哭叫声混合着刺耳的警笛嗡鸣声,让巴黎十一区的夜晚为之沸腾。
  无数的人群推挤着人群,受害者、目击者、他们的亲属与朋友,谁都想从茫茫人海中辨认出那张朝思暮想完好无缺的面孔。
  王杰希挤在他们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喻文州的手机号码,有时接不通,有时接起了,但喻文州没说话。
  「喻文州!你他妈的给老子说句话!」王杰希强忍住把手机往地上砸的冲动,颤抖着挂断了无人接听的电话。
  喻文州,你知不知道国外漫游电话有多贵?你舍得让我出这个钱却找不着你?
  王杰希在人群中奋力踮起脚尖抬起头来,想看得更远一些,想知道他的爱人会不会就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会不会也和他一样,眼中尽是迷失、不安、惶然与焦虑。
  他不知道自己推开了多少汹涌推挤的人潮,突然就在人群的尽头处看见了喻文州的脸。他的喻文州。
  王杰希一直觉得现实永远不可能像电影那么浪漫,但是在他和喻文州在那个喧嚣漫天、惶然不安的巴黎街头猛然对上了眼,努力穿过万千人海冲到彼此面前紧紧拥抱住对方微微发颤的身子时,王杰希想,他错了。
  他的喻文州比起那些狗血俗滥爱情片里的女主角,永远只好不坏。
  「王杰希,」喻文州的身子很凉,有点微微地颤抖着:「你知道我为什么发那条微博吗?」
  「我知道、我不知道、那不重要、喻文州……」
  「黄少天要结婚了。」喻文州的声音堵在他的臂弯里,闷闷地响:「那我们呢?」
  王杰希想,喻文州是第一个让他能一边拥抱一边接吻一边流泪的人。
  巴黎有一千两百万人口,­­而每年又会有一千七百万的国际观光客造访这座城市。
  但在这万千人海之中,只会有一个喻文州。
  他们肯定是相爱的,在经历过差一步就是生离死别的那一夜之后。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分开了呢?
07   「不是你的错。」喻文州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衣服:「我累了。」
  王杰希的房子买在五环,玻璃窗外就是灰扑扑的B市天空,他站在窗前,赤裸着上身,没有说话。
  「王杰希,」他听见身后传来喻文州的声音:「散了吧。」
  他像是触电一般猛然旋过身,死死地瞪着喻文州:「你再说一次。」
  喻文州从善如流:「我说,散了吧。」
  王杰希,我们走不下去的。我累了。
  「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说服我爸妈……」
  「我知道。」喻文州把脸埋进两膝之间,模样像个孩子:「我都知道,但那是你爸妈,不是我的。」
  喻文州来找他的时候戴了口罩,王杰希还想调笑他两句,说这里可是B市,要遇见你的狂粉可不容易。可喻文州在他面前拿下了口罩,左边脸颊上清清楚楚带着五个深红色的指印。
  「王杰希,对不起。」
  「你这算什么……」
  「就当是我累了吧。」喻文州说:「你别跟我说你不累,再这样下去,你也会和我一样累的。」
  而我舍不得你这样痛苦。
  他把喻文州压在公寓的沙发上,和他做爱。
  喻文州喊得比平时都大声,高潮时甚至给弄得哭了出来。
  王杰希把脸埋在那个人的颈边,也在无声地哭。
08   再一次相遇,已经是黄少天的婚礼了。
  婚礼办在G市的一家国际酒店里,以公众人物的标准来看简直朴素得吓人,不过该有的一样都没落下,不是那种草草了事的类型。
  婚宴上邀请的宾客也不多,都是亲友熟人,黄少天这里自然是把大半个荣耀电竞圈子都给搬了过来,倒也算得上是众星云集了。女方据说是黄少天的发小,不是职业圈的人,请的也都是熟识的朋友,整场宴会下来气氛极好,黄少天自进了职业圈来就没碰过酒,如今退役了不必再守这规矩,放开了胆子四处和人拚酒,不一会就被灌了个酩酊大醉。
  「王大眼来啊这杯我敬你咱们蓝雨跟你们微草做了这么多年的敌人现在和你干上一杯那些恩恩怨怨就都一笔勾销了啊……来来来今天本大爷亲自给你倒酒你说什么也不能躲啊……」
  王杰希面无表情地让黄少天把他手里的空杯夺了过去,斟满了,递过来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大半都洒地上了。
  他稳稳地将酒杯接过来正要喝,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抢过黄少天手里的杯子。
  喻文州微微一笑,对他道:「少天醉了,这杯酒,我陪王队喝。」
  然后他就当着王杰希的面,把满满一杯JOHNNIE WALKER一饮而尽。
  「文州……」
  「队长你别抢我的酒喝啊要喝自己倒去我这瓶是开来跟王大眼喝的还是你也要来一口?来来来别客气咱们仨一起喝啊……」
  「得了吧你。」一旁的叶修看不下去了,冷笑一声道:「少借酒装疯了。」
  黄少天怒吼一声,冲上去便喊着要和叶修PK,喻文州低低地说了声「去个洗手间」,便在众人的欢声笑语和王杰希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09   喻文州这一出去就走到了酒店外,冬季的寒风扑在发热的身子上,刺骨的冰凉。
  他一转头,看到了站在门边抽着烟的楚云秀,缭绕的白雾之中,她看见了喻文州,于是微微一笑道:「怎么出来了,喻队?」
  「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谢谢,我不抽烟。」
  楚云秀耸耸肩:「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需要。」
  「你和王杰希,那是怎么回事?」
  喻文州脸上的笑容一僵:「没怎么……从前的时候不懂事,现在好了。」他和王杰希也分开快半年了,公开恋情时把微博炸了个遍地开花,分手时却是平平淡淡地一个人都没惊动。
  「好了?」楚云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就没看你这么不好过。
  「说吧,出什么事了?你和王队都不是会耍小孩脾气的人,肯定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喻文州摇了摇头:「无非家里那一关过不去吧。」
  楚云秀沉默了半晌才道:「怪不得。」
  「什么?」
  「喻文州……」楚云秀隔着香烟的白雾看着他,终于叹了口气:「王队他……新交了一个女朋友。
  「柳非和我说的……你也知道,女选手们有个自己的QQ群,上面什么八卦都说。
  「他女朋友也是B市人,好像是相亲认识的吧、现在在外商公司做白领,其实他们在一起也没有很久……」
  「云秀,」冉冉上升的烟雾之中,喻文州眼角一弯,唇角一勾,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那天喻文州喝得不多,却醉得很厉害,连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但他记得有一双手一直稳稳地托着他的身子,将他给推上了出租车。
  回去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烧到近四十度,病好时,已经快要过农历年了。过年时家里走动的亲戚多了,三姑六婆们个个都忙着针对喻文州的感情状况发表意见,终于,在无数次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最后也不了了之的相亲之后,喻文州把心一横,拨了通电话给在S市过年的楚云秀。
  「喻文州?」
  「云秀,」电话里,那个人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倦意:「帮我一个忙。」
10   楚云秀站在门边,握着喻文州的手,正和喻家两老道别。
  「走吧,」喻文州轻声道:「我送你去机场。」
  楚云秀回头冲他灿烂一笑:「好呀。」
  「秀秀啊……有空多来家里坐坐知道吗?我知道你家住得远,但总是要抽点时间两个人见见面是不是?唉我说你和文州这样谈远恋也不是办法,反正现在你们俩都退役了,我看不如就住到一块儿吧,附近正好有个不错的小区在出售呢,离咱们家也近……」
  「妈,」喻文州无奈道:「云秀在S市还有工作呢。」
  喻母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不也没工作吗?不如你搬去和秀秀住得了,反正你平时也不愿意回家!」
  吵吵嚷嚷了好一阵子,在楚云秀不知道第几次无比坚定地把喻母递过来的红包重新推回去之后,喻文州一句「快赶不上飞机了」才把她从长辈过分热情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我爸妈还真喜欢你。」车子平缓地行驶在快速道路上,喻文州侧头瞥了一眼正在刷微信的楚云秀,忍不住有感而发。
  「有什么用?」楚云秀头也不抬:「这几天我总算真实体会到什么叫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了。」
  「和你平时看的那些剧相比,你简直该拿影后。」
  楚云秀「呵呵」了一声:「和你波澜壮阔的人生相比,那些剧算什么。」
  「喻文州,」楚云秀放下了手机,静静看着前方逐渐放大的机场航厦:「明年我就帮不了你了。
  「我和李华,算是成了吧。」
 ���喻文州一愣:「成了?」
  「嗯,成了。」楚云秀咬了咬下唇,像是在斟酌措辞:「我还是觉得,你和王杰希不应该这样就……」
  「云秀,」喻文州温和地打断了她:「我家是什么态度你也看到了,更何况……他有女朋友了。」
  「那算什么?你现在不也有女朋友吗?」楚云秀有些急了。
  「……总之,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两个人,太累了。」
  车子很快地开进了航厦,喻文州帮着楚云秀把行李卸下,微笑着目送她走过玻璃自动门,飞回她的城市,那里有她的爱人、她的烟雨、她的生活。
  但是G市有什么呢?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楚云秀。想她清清淡淡地用一句「成了」概括了她与李华的情感,那他跟王杰希呢?
  他忽然想起那个午后,他坐在王杰希公寓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着衣服,那个人背过身去,凝望着落地窗外朦胧灰暗的城市天际线,没有说话。
  然后他说,王杰希,散了吧。
  平平淡淡两个字,一样概括了他们后来的情感与人生。
  喻文州是土生土长的G市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他都烂熟于胸,都满载着记忆与情感,但是现在,他突然无比渴望回到那个烟尘漫天夏热冬寒的北方城市,窝在王杰希公寓那张不算宽敞的床上,醒来时阳光透过米白色的窗帘照进来,房门外传来咖啡煮好的香气,那个人会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掀开他的被子给他一个吻,说一声:「文州,早安。」
  他是那么地想念那个远在北方的爱人。就像在巴黎的那一夜,在那一片茫茫人海之中,他只想找到一个王杰希。
  无论时光流逝、南迁北徙,他的生命里,永远都只会有一个王杰希。
11   转眼之间,就到了第二个农历年。
  王杰希正在和家里吃团圆饭,几个弟妹吵吵嚷嚷地追问他新一次相亲的经过──一年前交往的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不过两个多月就分了,让原以为他改邪归正弃弯从直的父母唉声叹气了好一会,这一年来也没少替他强行安排各种相亲联谊活动,但最后总是以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告了吹。
  餐桌上的话题换得飞快,王杰希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一个堂弟口沫横飞地说着他是如何追到他系花级别的女朋友的,突然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那个号码没有被存进联络人名单里,但王杰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站起来,走到玄关的鞋柜旁,接起了这一年多来和喻文州的第一通电话。
  「喂?」
  「王杰希……不好意思打扰你……只要一下子就好了……」喻文州那边的环境很吵杂,讯号也不太好,王杰希听得有些费劲。
  「文州?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刚才昏倒送医院了,说是心肌梗塞……
  「对不起,我知道没理由和你说这个……但是我现在乱得很……我就是、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文州、文州?你在听吗?」王杰希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像是生怕喻文州听不见一样:「我现在过去,你别怕。」
12   王杰希赶去机场时整个人头脑发热,到的时候才想到现在正是过年期间,海陆空三线交通早就被春运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一票难求,退了役的魔道学者无计可施,恨不得能骑上灭绝星尘飞到G市去。
  等他终于搭上飞机降落在G市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
  喻文州亲自来机场接的他。
  其实这期间他们也通过微信保持着联系,喻文州显然被他说风就是雨的行为给吓着了,三番两次地让他不用白跑,王杰希知道他的脾气,说反正这几天也买不到飞机票,让他放心在医院好好照顾父亲,自己一买到票就赶过去。
  喻文州来接机时,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气色这样差?」
  他大概以为王杰希的「等机位」是指在家舒舒服服地等,却不知道他可是扎扎实实地在机场椅子上睡了三天。
  不过既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想来他父亲的情况应该还算乐观。
  「是心肌梗塞,紧急做了绕心手术,现在人还在加护病房,不过听医生说已经没有大碍了。」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喻文州的声音又柔又缓,微微地有些沙哑:「你其实……可以不用特别跑这趟的。」
  「我乐意。」我想陪着你。
  「王杰希……」喻文州喊了他的名字,沉吟了半晌,最后从喉咙深处逼出了那么一句:「谢谢你。」
  要不是喻文州正在开车,天知道他有多想揍那个人一拳,然后把他压在皮革制的驾驶座上,狠狠地吻他。
  「你订的是哪家酒店?我先送你过去check-in吧。」
  「……」
  「王杰希?」
  「……我忘了订。」
  「……」
13   「我……我就不上去了。」最后喻文州把车开进了市立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两个人正站在门边等电梯:「我先去附近找个酒店还是招待所什么的……找到了再把地址发给你。」
  「嗯。」
  电梯门打开了,里头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来探病的家属,他们走了进去,不再说话。
  叮咚。一楼到了,电梯门开了。
  「那我先走了。」
  「……王杰希!」王杰希走出电梯的那一刻喻文州叫住了他,他回过头来,在电梯门要关上的前一秒,他听见喻文州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喻文州喊得很大声,电梯内内外外的人都在对他们两个行注目礼,王杰希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热得发烫,匆匆忙忙地转身往外走。
  超展开、这太超展开了,他猜到了开头却万万没猜到结局。
  不对,离结局还差得远呢。
  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G市冬日的阳光融融地落在他身上,市立医院外三三两两的人们来了又去,几只鸽子从木头长椅上飞下,晃动着他们又肥又短的小脖子。
  这就是南方,有喻文州的南方。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满意足了。
14   喻文州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他母亲正在帮床头的鲜花换水,见他进来,抬起头来道:「干什么去了?这么久不回来?」
  喻文州不去接她的话,轻声道:「爸怎么样了?」
  「还行。就是人还没醒过来,护士刚刚来过了,说心跳血压都正常,可能手术后一时间还没缓过来,多观察几天吧。」
  「嗯。」他挨着母亲在病床边坐下,低着头不再言语。
  「你刚才究竟干什么去了?出去了大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
  喻文州咬了咬下唇,深呼吸一口气才道:「王杰希来了。」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关系,他说得又急又快,简直像黄少天上了身一样:「就是之前和我在一起的那个、我和你说过的,他知道爸出事了怕我一个人承受不住就从B市赶过来……」
  「行了!」喻母疾言厉色地打断了他,她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看着自家儿子的眼神彷佛是他当街杀了人一般:「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喻文州,你还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你团圆饭的时候闹了那么一出,你爸现在会躺在这里醒不过来吗?什么想和那个人复合、什么自己真的没办法喜欢女孩子……喻文州你行啊,你爸因为你气得心肌梗塞躺在医院里急救,你倒是转眼就跟那姓王的死灰复燃重新好上了是吧?还把人带到G市来,你是恨不得爸妈早点儿气死了就没人管得了你们去无法无天了是吧?」
  「妈!」喻文州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也想等爸醒过来之后好好和他道歉、和他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爸现在就躺在这里生死不明,你倒是有本事再外头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喻文州,你安的这是什么心?」
  「妈!」喻文州徒劳地冲着母亲飞奔出病房的身影唤了一声,只能默默地垂下头来。
  「爸……!」听到病床上似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喻文州猛然抬起头来,只见父亲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看。
15   王杰希到G市的那个晚上,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
  「喂、妈……我在G市……对、出了点儿事,在这儿陪朋友,过几天就回去……对、就他,之前提过的那个……成,我知道,您放心吧……嗳有人敲门,先挂了啊。」
  他握着手机开了房门,喻文州就站在门外,浑身湿得彻底。
  他们对视了三秒,喻文州猛然扑上了没命似地吻他──那根本不能称之为吻,简直是疯狂的啃咬与翻搅。
  「唔……文州……」
  「王杰希,」唇舌交缠的间隙里,喻文州一身湿透的衬衫死死贴在王杰希身上,他的手在王杰希背后不安分地游走着,混合着亲吻与喘息吐出那么一句:「我爸松口了,我们成了。」
  成了。喻文州终于松开了他,被雨打湿的浏海覆在额前,那人看着他的眼睛,唇角一弯,笑了起来。
  王杰希突然想到许多许多年前那场嘉世对百花的比赛,他和喻文州初见的那一天,那个尚未脱去稚气的少年也是这样对着他的眼睛,唇角微弯,勾起一抹轻浅温和如安和桥下水光清澈的笑容。
  王杰希不信一见钟情,但无论他怎么回想,自己或许都是从那一天开始,在心里给那个南方来的少年留下了一席之地的。
  「王杰希,我……」
  「不要说话,」他把手伸进那人湿透的衬衫里,一吋一吋地摸索着:「你就穿这样?想着凉吗?」
  喻文州笑了。
  他说,想,很想,比淋了五分钟的雨还想。
16   病房里,护理师刚过来给喻文州的父亲做过例行检查,丢下一句「一切状态都正常,等医生过来看过,大约明天就可以办出院了。」就离开了。
  喻文州和母亲坐在床边,可怕的沉默充斥在狭小的病房之中,喻文州低垂着头,紧咬着下唇,垂在腿边的手却已悄然紧握成拳。
  「文州,」病床上的喻父突然开了口,喻文州茫然地抬起头来,对上父亲那双略显苍老而憔悴的容颜:「那个北京的小伙子……你是真喜欢他,是不是?」
  「……是。」喻文州开口道:「爸,我很抱歉那天晚上顶撞了你和妈,但是我……这么多年来,我喜欢的人是王杰希这件事从来就没有改变,也没办法改变……对不起。」
  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喻文州低垂着头,忽然听见父亲极轻地说了一句:「你要是喜欢,那就去吧。」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神与父亲两两相对。
  「你不在的时候,秀秀给咱们打过电话了,说她很抱歉跟着你一起骗了我和你爸,说喜欢任何人都不该是你的错,希望我们能放下……」母亲哽着声音开口道:「傻孩子,你真以为这些年来爸和妈都完全没有考虑过吗?我和你爸私下商量过了好几回,本想趁着你回家过年的时候和你说……说我们愿意试着接受你和那个姓王的小伙子,哪知道……」
  「爸、妈……」喻文州的声音颤抖,泪水沁满了眼眶:「我不知道你们……对不起……」
  他当时究竟为什么能这么自私又任性地说出那些话呢?
  一直在努力的人,其实并不只有他和王杰希啊。
  「好了。」喻父淡淡道:「你妈今天说的那些也不过就是气话,你别太往心里去了。其实要不是这次住院,生死关头走过这一遭,我怕是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真正地看开、看破。
  「文州,说到底,我和你妈也就是希望你能过一点平淡安生的小日子,只要你能打从心里过得高兴,这日子是跟谁过的,其实倒也不那么重要……」
  「爸!」喻文州死死咬紧的嘴唇猛地松开,两行清泪滑落双颊:「不要再说了……你真这么想把你儿子弄哭吗?」
17   酒店里,王杰希捧着喻文州的脸,将他的身子抵在墙上,又深又长地吻着。喻文州身上还带着一点雨水的气味,肌肤触手生凉,口腔内却滚烫如火,唇舌交缠之间带起了一片引人遐思的吞咽与吸吮声。
  喻文州一边回应着王杰希的攻势,一双手按在那人的背脊上轻轻摩娑着,指尖拂过之处便像是引燃了火苗一般,在那人的身躯上点起熊熊烈火。
  「王杰希……唔……」他被王杰希吻得几乎要不能呼吸,好不容易在唇齿交缠之间寻得一处空隙,发出一丝不满的呜咽:「你……嗯……别那么、那么着急……」
  换来王杰希在他下唇狠狠地咬了一口,嘶哑着声音开口道:「喻文州,我可是等了你一年又三个月,难道我不该急?」
  他的手抚过喻文州光裸的背脊,衬衫的扣子在一片混乱中早已被扯开,而喻文州蓦地就单膝跪下,以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虔敬的姿态伸手去解王杰希腰间的皮带。
  「喻文州……你别……」
  「王杰希,」喻文州抬头看他,眼底雾气弥漫:「我想要你。」
  他张开口,将王杰希的分身含入口中,艰难地吞咽起来。即使在两人最恣意放纵的那段时期,喻文州也从来没有这样主动为王杰希服务过,而王杰希自然更不会要求他这么做,但此刻,他微微低下头来,视线正对着喻文州头顶的发旋,微微带着雨水的湿气,感受到自己的下身在喻文州的舔拭下逐渐膨胀发硬,他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同时被疼痛与温暖撑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于是呼吸一窒,而后从口中泄出一声粗重的喘息。
  喻文州,他的喻文州。
  任凭这世上万千人海,也只有一个喻文州。他只想要这个喻文州。
  他终于抓着喻文州起身,把人摁到床上,在唇齿相交的瞬间也褪去了喻文州身上的衣物。
  那人的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湿,王杰希一边把沾满润滑的手指送进那人身后的甬道,感受到喻文州全身肌肉明显的紧绷,一边心疼地沿着他的后背从脖颈一路亲吻啃咬至腰间,雨水的气味便跟着窜入鼻尖。
  「还可以吗?」他轻声问道。
  喻文州轻哼了一声,没答腔,王杰希便又伸了一根指头进去,缓缓地抽送着。
  室内没有人说话,除了渐趋粗重的呼吸声外,只有手指在甬道中抽送时带起的水声──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庄严而肃穆的一刻,当王杰希跪在喻文州身侧又轻又缓地吻过他的背脊、当喻文州皱着眉感受王杰希的手指在久未被异物进入的后穴里缓缓开拓,当他们感觉到他们终于又要重新属于彼此。
  然后,喻文州轻轻开口:「我觉得……可以了。」
  「好。」
  王杰希从喻文州身后将他整个人抱住,两人在床上呈现侧躺的姿势,一边吮着喻文州的耳垂,一边缓缓将自己坚硬滚烫的性器送进了那人体内。
  喻文州觉得有人在他体内点起了一把火,身后被撑得又胀又满,几乎要像是要破裂一般。但是他并不觉得害怕,疼的时候紧紧掐住王杰希的手,那人的双手就在自己胸前不安分地摩娑着。因为是王杰希,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动了?」
  「嗯。」
  他感觉到王杰希一下一下地开始抽送了起来,带着一丝犹疑、带着一丝忧虑,他忽然觉得有心里暖暖的,却又带着一点点的酸,于是张开嘴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
  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一般,喻文州每叫一声,便能感觉到王杰希在他体内的撞击又猛烈了几分,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王杰希很快地就找到了喻文州体内的敏感处,一下一下地顶弄着那块地方,喻文州的喘息也从最开始游刃有余的低喃转为粗重的喘息与呻吟。
  「王杰希……嗯啊……我、我……呜嗯……爱你……」
  有人在他体内点起了一把火,但那火是温柔的,将会照亮他们的后半生,在生命的旅途中不再失散。
18   王杰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关电视,屏幕上凄冷的蓝光便打在他脸上,勾勒出了脸庞的棱角与弧度。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突然嗅到一阵又浓又醇的咖啡香,客厅的落地窗帘被「刷啦」一声扯开,大片大片地日光便从玻璃外透了进来。
  「早安。」喻文州把咖啡放到他面前的矮桌,很自动地挨着王杰希的身子在沙发上坐下。
  「现在几点了……?」
  「早上十一点四十,所以严格来说是午安了。」喻文州盯着电视,目不斜视地道:「你在看港片?」
  电视屏幕上有两名男子并肩而立,其中一个突然开口道:「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哦……随便转到的,你想看别的可以转台。」
  「不用,看一部我听得懂每一个字而你必须要依靠字幕的电影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喻文州满足地啜了一口咖啡:「B市人伤不起啊,王队。」
  王杰希瞪了他一眼,想要揍他,但最后还是心满意足地把喻文州揽进自己怀里,闭上眼睛细细嗅着那人身上残留的淡淡咖啡香。
  这是他们在复合后的第一个月,五环路漫天的烟尘里,一个极其平凡的中午。
  这世上可以有数以万计的人口、可以有数以万计平凡甚至乏味的日子,但是王杰希的喻文州只会有一个,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日子,也都会是独一无二的。
0 notes
gardenia0726-blog · 8 years ago
Text
【王喻】北風其涼 ‧ 上
避雷注意:一篇古风ABO生子文!!!狗血俗滥天雷滚滚而且仍然没有肉!!!就是一发爽雷!!!我很爽读者很雷!!!
良心建议是别点进来......面朝右上春暖花开......如果我在这里痛心疾首(?)的呼籲都起不了作用、诸君仍然执意要点进来的话......那就做好被雷得里酥外嫩的准备吧(:3 」∠ )(顶锅盖逃 .
(避雷空白頁)
01   二更的梆子刚打过,窗外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屋内点起了安息香,袅袅香烟之后,一袭月白长衫的男子斜倚在长榻上,双眼紧闭,眉心微蹙,平日里清秀温润的脸庞上爬满了细密的薄汗,想来在梦里也睡得不甚安稳。
  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眼生得甚是清润秀美──虽然这副容貌在从来就不缺倾城之色的京城第一伎馆弄月楼里,确实算不得出挑。
  「主子,我给您熬了肉粥,您趁热用一点吧。」一个青衣小厮走了进来,将手里还冒着热气的白瓷碗搁在案上。
  男人闻言微微抬了抬眸,一双桃花眼里水气迷蒙,竟带着一丝淡淡的凄然:「我不想吃。」
  小厮叹了口气:「知道您会这么说,可您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即使您撑得住,那个、那个……却不一定禁得起您这样。」似是说到了什么甚难启齿的事情,他竟有些结巴了起来,一张小小的鹅蛋也胀得通红。
  男人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夏衣轻透,更衬得他身形越显单薄:「拿来吧。」
  那小厮闻言一喜,忙端起了碗舀了一杓肉粥吹凉了送到那人唇边。
  一闻到食物的香气,喻文州却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欲呕,因着不想让随身伺候他起居的小厮明砚担心,强压着那阵反胃的感觉喝了两口,却终于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子撕心裂肺地干呕了起来。
  明砚一见他这样立时有些慌了,忙捧过案上的痰盂递到喻文州嘴边,见那人虽然呕得厉害,却只吐得出刚才的两口肉粥和一点酸水,胃里的食物竟是早早就嘔得干净了。
  这般折腾了好半晌,明砚也不敢再喂喻文州吃什么东西,那碗肉粥也赶紧拿去了外间,就怕喻文州闻了那味道又会反胃起来。他再回来时,喻文州已经和衣歪在长榻上睡了过去,明硯轻手轻脚地走到榻前,伸手解开了那人月白色的外衣和中衣。层层衣料之下,只见那人腰腹之间竟缠着一圈又一圈白绫,那布条显然勒得甚紧,深深掐进了肌肤之中。
  明砚伸手就要去解,却猛地被人给死死扣住了手腕。他一抬头,喻文州不知何时竟已醒了过来,清秀的脸庞上毫无血色,简直比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衫还要白上几分,扣在自己腕间的那只手也是劲道虚浮,他轻轻一挣便挣开了。
  「主子,是我!」明砚忙低低唤了一声:「您这样一直束着总归是不好,睡着的时候也不怕人看,还是解开了好。」
  喻文州见是他,脸上慢慢回复了一点血色,咬着下唇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示意明砚替他把白绫解开。
  「这个样子……没有人起疑吧?」
  明砚一边弯下腰去解白绫上的结,一边忙道:「自然没有!您也别担心,等入了冬,衣裳厚重了,就更加不易察觉了!」
  喻文州淡淡地笑了一下,微微摇头道:「将来的日子还长呢,终归是不能这样瞒下去的……」
  缠绕在腰间的白绫已然解下,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慢慢地将中衣重又穿上,动作之时,他不自觉地伸手按上了小腹,那处地方被白绫紧紧捆缚了一天,此时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主子,」明砚低声道:「六王昨日回京了,早些命人来传话,说明日要过来……您可要见他?」
  「有什么好见的!」喻文州微微蹙起了眉,话语中竟含了一丝薄怒:「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他!」
  「主子!」明砚忽地抬头道:「我总觉得……觉得这件事情您不应该瞒着六殿下!六王他、他不像是那种负心薄幸之人啊!」
  「……就是因为他不是,所以才更不能让他知道……」喻文州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要来就来吧……他畢竟也不是随便的人,既然要来,应该是真有事要同我商量才对。」
  幽微的烛火映照之下,他微微收紧了按在小腹上的手掌,月白色的单衣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中,正埋藏着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02   喻文州初来弄月楼的时候只有十三岁,老旧颠簸的马车将他从千里之外贫脊的家乡载至繁华的京畿,最后在漆金点翠、雕栏玉砌的一幢楼阁前停下──京城第一大伎馆,弄月楼,他即将要在此生活的地方。
  弄月楼的名声之所以响亮,奇便奇在楼中挂牌接客的清一色都是男性坤泽,烟水小弄是个永远不缺美人的地方,可弄月楼出来的坤泽不仅个个容色秀美、不是女子而犹胜女子,并且能诗能文、歌舞弹唱无一不会,京城里富贵人家的乾元们说起了弄月楼里的小倌,都道是别处再也享不到的温柔艳福。
  喻文州第一天来时,楼里的妈妈笑盈盈地端了一碗莲子羹到他手里──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羹里加入了大量催情的药剂,这是决定每个小倌未来命运的时刻,他们在情动时的反应幾乎便等同于展露出的天赋──他只记得喝下了之后便浑身躁热难当,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泛起异样的潮红,意识朦胧之际,似乎有一阵醉人的梅香流连在鼻尖,浓烈到近乎甜腻的气息令他更加难受,只盼着有谁能将他从这样的痛苦中解放出来。
  第一次情动让他整整高烧了三天,醒来以后便被鸨母带进楼中一座清幽的别院里,由当时弄月楼中名声最高的一名头牌亲自教导他诗书琴艺,鸨母告诉他,将来艺成后要做的是清倌人,无须委身侍奉他人,他的身子是金贵的,定要好好珍惜着,将来去配这世上最好的、身分最高贵的乾元。
  所谓清倌,也不过就是靠着才名和矜傲自抬身价,只为了将来能以更高的价钱将这副身子卖给别的乾元罢了。可当时的喻文州并不明白这么多,他只是把鸨母的话牢牢记在了心底,不曾忘记。
  因此,多年以来他一直按时服用汤药压下了每一次的信期,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完璧之身,当其他同期的坤泽们开始独立挂牌接客时,他则是跟在教导他的头牌身边学着出入达官贵人们饮宴取乐的场合,学着周旋应酬、长袖善舞,但绝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碰他。
  虽然心里不情愿,但喻文州不得不承认鸨母是对的,他的��很有这方面的天分,不出两年的时间,他便已经成了名动京城的第一红牌,不知多少人捧着白花花的银子、踏破了弄月楼的门坎,只为了能够一亲美人的芳泽。
  他就是在那时遇到那个男人的。有时候,喻文州也想,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平凡的小倌而非矜傲自持的清倌头牌,随人作贱也不知心疼,会不会、会不会,就不会遇见那个男人、不会有后来种种的刻骨铭心与煎熬痛苦呢。
03   「殿下──啊──!」喻文州猛然从床上坐起,窗外的雨声早已停了,溶溶的月色穿门过户洒落在床前。
  他微微挪了一下身子,冷汗沁得他浑身发凉,黏腻腻地难受。
  门外传来了明砚的声音:「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他微微喘了口气,一颗心还是跳得厉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脆弱的胸腔:「没什么,梦魇罢了,你回去歇息吧。」
  「您这样不行。」明砚有些担忧地道:「自从、自从那件事之后,您几乎没睡过一天安稳的觉呢。」
  「我没事。」喻文州低声叹了口气:「徐大夫不也说了吗、头三个月里夜间梦魇是很正常的,好好休养就没事了。」
  明砚暗道大夫强调的明明是「好好休养」,重点是您有吗!自从摊上了六殿下的事后,他就从来没见过喻文州有摆出任何一点「好好休养」的样子来。
  那个六殿下、现在还什么也不知道吧,还真是造孽啊……明砚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早点睡吧,明天六王还要过来呢。」喻文州的声音清淡如常,听不出其中的情绪。
  明砚在心里重又叹息了一声,吹灭了喻文州门外的烛火,翻身上榻睡了过去。
04   初夏的凉风习习而过,一身月白色锦缎绣如意云纹长衫的男子正倚在长榻上看书,榻前摆着一盘半残了的棋局,屋外的小炉里滚着沸水,空气中飘过一缕淡淡的茶叶清香。
  「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病了?」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忽地在耳边响起,喻文州身子一震,放下书卷抬起头来,正正对上那张年轻而清俊的脸庞。
  六皇子豫王王杰希,他的──是啊,这人要算做是他喻文州的什么人呢?
  「六殿下……」
  「免了。」王杰希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你和我,不须讲这些虚礼。」
  喻文州长睫轻颤,垂眸道:「礼不可废。」说着翻身下了长榻,有意无意地挣开了王杰希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
  空气中飘来一阵清洌的茶香,喻文州从明砚手里接过茶盏递到王杰希手上,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王爷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王杰希接过茶盏饮了一口,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没有事情便不能来吗?」他忽地冲喻文州淡淡一笑:「前些日子,父皇让我去北境督办军务,事出突然,也来不及同你说一声,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我不在京城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吗?」
  「王爷是陛下诸位皇子中唯一一位在军中待过的,也是陛下器重您的才华,才会让您负起这样的重任。王爷不在京的时候一切都好,没出什么大事,您不必担心。」
  「我说的不是京城,是你。」王杰希微微皱眉:「你似乎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不如改天我带上府里的太医……」
  「多谢王爷好意,文州一切都好。」喻文州忽地抬头打断了王杰希的话:「大约是夏天快到了有些食欲不振,过一阵子就好了。」
  王杰希轻叹了一口气,握住了喻文州的手,那人脸色一变,却是怎么也挣脱不开:「文州,那天的事情……你还在生气?」
  「……文州不敢。」喻文州有些生硬地道:「请王爷松手。」
  果然是还在生气。
  「文州,」王杰希看着那人墨玉一样深邃莹亮的瞳眸,恳切道:「我说要带你回王府,给你一个名分,并非是一时戏言……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没有尊重你的意愿,可既然木已成舟,若你愿意的话……」
  「王爷说的是什么话?」喻文州淡淡一笑,敛眸道:「王爷不曾做错过什么,真要说起来的话,还得是我要多谢王爷纡尊降贵替我发散信期的不适呢。
  「不过,要替我赎身一类的话,王爷今后还是不提的好。和风月之地的男倌过从甚密本就惹人非议,更何况是带回府里?文州本是卑贱之身,受不得王爷如此抬举,更不愿累及王爷清名。」
  他和王杰希、和那个他见之不忘的年轻王爷、和那个在初春月色里抱着他滚烫似火的身子一夜欢好的男人,终究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什么味道……空气中飘过一阵醉人的甜香,王杰希狐疑地蹙起了眉头,这味儿闻着并不似熏香或果香,芬芳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冷,就像是……梅花!王杰希猛然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忘记了……喻文州信期发作时身上的味道,就是梅花香!
  「唔……」
  一声被刻意压抑的呻吟传入耳中,他猛地转头一看,只见刚才还端坐在案旁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然软倒在地,裸露在外的肌肤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眼底水雾弥漫,带着情动时的迷离与一丝惶然。
  「文州……!」
  「王爷……不要过来!」喻文州紧紧蹙起了眉头,勉力撑起了半边身子想往后挪动,心底却是一片惶惑不明。
  信期……提前了?难道是因为有了身孕的关系……?
  「呜呃、王爷……不可以……求求您、收回去……」王杰希身上的气味很是清淡──是雪后初霁的冷凉清香──因此抵抗起来并不算困难,但身为坤泽本就对乾元有着本能般地渴求,更何况喻文州此时身体孱弱、又正逢信期,饶是拚尽了全力想要集中精神保持神智清明,也仍是力不从心。
  不行!现在绝对不能跟王杰希有任何肌肤之亲!否则、否则孩子的事情……
  「你的信期提前了?」王杰希往前走了一步想搂住喻文州的身子,却又有些迟疑:「你这样忍着对身体不好,还是让我帮你发散……」
  「王爷!」喻文州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里雾气弥漫:「请您出去。」
  喻文州说,王爷,请您出去。我不需要您为我发散。
  我不想要跟您再有任何逾越礼数的接触。
  「好。」
  其实,他和其他恩客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不因为他是第一个得到了喻文州的身体的恩客,就能以为在喻文州心里,自己和其他乾元是不同的啊。
05   王杰希初见喻文州也是在一个初夏的午后,那时他刚刚自西北边境督办军务回朝复命,父皇对他此次的表现甚是满意,在朝臣面前大大褒奖了他一番,底下的官员们自然也明白要顺风使舵,一个一个将他这个豫王给夸上了天,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人都盼着能与他攀上一层关系,豫王府的门坎都要被这些送往迎来的达官显要们给踏平了。王杰希对于这种交际的场合向来甚是厌烦,可偏偏这些朝臣们是一个都不能怠慢,几天下来忙得焦头烂额,从小同他一块长大的侍读刘小别看不下去了,拉着他约了几个世家子弟,说要一同去找点乐子。
  王杰希本就兴致缺缺,见到刘小别一个劲往烟水小弄的方向走去、最后停在弄月楼前时更是连直接回头走人的心都有了,碍不住刘小别一个劲地死拖活跩,终于还是跟着进去了。
  「殿下你别这样!咱们来都来了你要是一个人回去那多扫兴啊!你就当是进来开开眼,待不住了随时可以走人,不过听倌人们弹支曲儿、饮酒谈天几句,还能误了一生去了?」
  刘小别说的倒也不错,他长年在边境与将士们一同生活,军营里生活刻苦,养成了他自持有度的性格,轻易不会为欢场的酒色所迷惑──更何况,王杰希自认从来不曾对男性的坤泽动过什么心思,府里养的侍妾也清一色都是女坤,仅供他在干元的信期到来时纾泄发散之用。随着刘小别等人踏进弄月楼时,他心中竟泛起了一丝莫名地玩味之意:他倒是要看看,京城第一伎馆里出来的男坤,还真能让他为之动心不成?
  正出神间,刘小别已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穿过院堂,拐进了主楼后方一座布置清雅的别院里。院门前是一片小小的青竹林,初夏的微风徐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带着翠竹特有的清香。正厅的陈设也甚是精巧,层层迭迭的垂幔取代了屏风设于厅上,王杰希不禁站起来绕着正厅细细看了一圈,只觉得一物一景都甚是用心,足见屋主人不俗的品味。
  一名容貌清秀、做侍童打扮的少年躬身进得屋来,在每个人案前摆上了茶水点心,王杰希自己也是个好茶之人,一喝便知是那茶叶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茶水用的怕是去岁冬天收下的雪水煮成,带着一股清冽的甘芳。
  「怎么?我选的地方果然是极好的吧?」刘小别冲他得意地一笑,悄声说道。
  忽然间,重重迭迭的布幔之后传来了一阵琴声,弦响铮铮如流水一般淌过,琴音忽高忽低、若有似无,奏的不是寻常青楼中的淫辞艳科,却像是一首极为风雅的古曲。
  一曲弹毕,只见一只莹白如玉的素手拉开了布幔,从后头走出了一名容色清秀的白衣男子,向众人微微欠身行礼,垂眸浅笑着开口道:「文州见过诸位公子。」
  有匪君子。这是王杰希初见喻文州之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想法。
  「文州文州快过来!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位,名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豫王殿下!他第一次来这儿作客,你可得好生招待着,指不定我们豫王殿下一高兴就把你给带回王府里去了呢!」
  「行了!」王杰希有些不悦地制止众人的起哄。
  喻文州却只是淡淡一笑,缓步走到王杰希面前,款款行了一礼:「见过六王爷。」
  王杰希见过很多的坤泽。有的坤泽对他卑躬屈膝、有的对他又惧又怕、更多的则是挖空心思来取悦讨好他,期望自己能分出更多的宠爱予他们。
  但是喻文州不同。他从没有见过态度如此不卑不亢又温和不争的坤泽,如同枯枝上的一束白梅,凌霜傲雪,风骨清俊。
  于是,他淡淡地开口问道:「你方才奏的是什么曲子?听着并不像是教坊之乐。」
  「那么依王爷之见,这曲子不是教坊之音,却是什么呢?」
  王杰希没想到喻文州会这样反问,他于琴韵之道一向不怎么留意,刚才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此时只好凭直觉回道:「听着像是一支古曲,颇有点隐者高洁不群之意,但却又带点情人之间互诉心愿的味道。」
  他一抬头,只见喻文州原本一派淡然的脸上忽地闪过一丝惊喜的神采:「王爷说得不错,我方才奏的正是《诗经》〈邶风〉中的〈北风〉一曲,此曲本已失传许久,我也是在无意间找到了部分残谱,拼凑推敲出了七八成原曲的样貌,贸然在王爷面前弹奏,教王爷见笑了。」
  王杰希一愣:「本王也不过信口胡言罢了。我一向不在音律上留心,兴许是歪打正着了吧。」
  「王爷过谦了。」白衣男子微微一笑,眉眼柔润似含着一弯初春里刚融化的湖水:「过去从不曾有人对此曲所要传达的情致有如此之深的体会……这么说来,王爷真可算得上是文州的知音了。」
  他兴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对这个男人上了心的。
  空闲无事的日子里,他会换上常服、孤身一人不带任何随从地来弄月楼找喻文州──也不图什么,就是想要见一见那个人、想听他说几句话、想看他在看见自己时,唇边浮现的那一抹清浅柔和的笑意。
  他在官场应酬的场合上也曾见过喻文州几回,欢宴上的喻文州盛装华服、明艳不可方物,但说来奇怪,他一直记得的喻文州最好的模样,永远是初见时那个笑意疏淡、霜尘不染的白衣青年。
  喻文州说,王爷真可算得上是我的知音了。后来又说,王爷丰采俊朗,使人见之忘俗,文州很是珍惜能与王爷相聚的时光。
  王杰希想,喻文州心里总归是有他的。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在那个冰寒刺骨的雪夜里,在烧亮了漫漫长夜的红烛之下,他头一次对那人坦明了心迹。
  他记得那时两人正在下棋,自己执的是黑子,被喻文州给杀得甚是狼狈,只能死死守住棋盘一隅,妄求能觅得反攻之机。
  喻文州听得他的一番剖白却不言语,只是执着棋子的手略微顿了顿。
  「王爷,」喻文州的脸庞在烛光下透着一股嫣红:「您可有入主东宫的野心?」
  这话乍听之下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可王杰希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东宫就是储君,是有朝一日将要继承大统之人,若王杰希只是个闲散王爷倒还罢了,一旦成了储君,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跟一个男坤长相守的。世人眼中的男坤本就身分卑贱,更何况还是喻文州这样风尘里打滚多年的男倌?
  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只要他对至尊之位还抱有野心,势必就只能负了喻文州。
  「……是。」
  宁愿负却,也不可欺骗。与其是甜美的谎言,不如是赤裸而残酷的真实。
  「我明白了。」喻文州忽地起身敛衣下拜:「文州虽身在青楼,也愿以一己之力替王爷分忧一二……至于其他,王爷也无须担心,文州知道分寸的。」
  王杰希微微一呆,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想,和喻文州的那盘棋,大约是再也下不完了。
  青楼本就是个鱼龙混杂之地,大小消息的传递都特别快速,喻文州身为头牌,时时出入達官贵人们的宴饮聚会,能够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多上不少,他本就是个心思缜密之人,那些酒席间的谈吐情报经过他的细心梳理,一则一则都化为了王杰希在夺位之争里最狠厉的兵器和最有用的筹码。
  他和王杰希也始终谨守着当初的承诺,以礼自持不曾逾越。
  直到那一夜,喻文州提前而至的信期打破了两人之间如同涉于春冰一般的平衡,终于使他们纠缠一生,再难相舍。
  那天的喻文州倒在那个男人怀里,浑身上下散发着醉人的梅香,白玉般光洁无暇的身子横陈在初春的月色下,眼底沾染上了情欲的浓墨重彩,原先的清雅疏淡荡然无存。
  那是不曾有人看到过的,弄月楼的头牌清倌喻文州情动时的模样。
  可王杰希看到过。只有王杰希,只能是王杰希。
  冰雪的清冷气味和甜腻的梅花香气交织在狭小的斗室内,属于男人的喘息与呻吟、拥抱与爱抚,情欲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初春溶溶的月色之下,两具躯体紧紧交缠在一起,几乎就要融为了一体……
  「文州、文州……和我结契……」
  「王爷……」喻文州猛地睁大了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呃、不要……不可以……!」
  「文州、我带你回王府去……我带你离开这里、我要你、要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坤泽!」
  他终于还是没有和喻文州结契。
  初春的月色之下,似有残梅零落为泥,只余幽香如故。
  喻文州轻悄地披衣起身,初经情事的身体带着阵阵酸疼,他凝视着枕边的男人宁静的睡颜,忍不住就想着要是王杰希多坚持一下、多问他一遍,他也许就会答应与他结契了。
  「宁愿负却,不可欺骗……这是王爷你答应过我的。」他在那人耳边喃喃道。
  「……嗯。」
06   那日争执之后,王杰希便有好一阵子不曾再到弄月楼来。
  时序渐已入夏,天气愈发地炎热了起来,夏衫本就单薄轻透,遮掩身形甚是不便,王杰希不来反倒让喻文州落了轻松,对外只推说身子不适,挡掉了许多应酬,倒是长久以来少有的一段清闲日子。
  明砚端着新熬好的汤药进屋时,只见案上正摆着一局残棋,自家主子一手握着一卷棋谱,另一手却支着额头靠在案上,竟是睡着了。明砚轻手轻脚地将药碗搁在桌上正要退出,不想却还是吵醒了喻文州。
  「……怎么了?」喻文州一双桃花眼似睁非睁,脸上满是困倦之色:「哦,该喝药了。」
  他伸手执起瓷碗,仰起头一口饮尽其中的药汁,明砚忙伸手在一旁的点心盒里拣了一枚蜜饯送到喻文州手里,压一压汤药的苦味。那药是他特意向城里的徐大夫求来的安胎养身的方子,第一次给喻文州煎药时他喝了一口试一下浓淡,那味道苦得他差点没把舌头都给吐出来。
  「主子……」明砚有些局促地看了喻文州一眼:「其实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喻文州又伸手拣了一枚蜜饯放进嘴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我应该要知道、但最好别知道的事情吗?」
  「……這麼說也沒錯......」明砚有些犹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花签递到喻文州手里:「中���令家的何公子今晚在东厢房开宴,请您过去作陪。」
  喻文州接过那纸花签看了一眼:「我去。」
  中书令何家的公子何晋本是喻文州的常客,喻文州一开始虽觉得其人浮夸浪荡、是个标准的纨裤子弟,却碍于他家中势力庞大不能得罪,只能勉强与之周旋,下定决心助王杰希夺位之后,喻文州为从何晋口中打探到消息,对他的态度自不能如往日一般冷淡疏远。然而除此之外,喻文州却还有另一番打算。
  何晋家中尚有一个待嫁的胞妹,若能说动何家将女儿嫁与豫王为妃,王杰希在朝堂上的势力便能够更加巩固……为了在步步惊心的夺嫡之争中杀出一条血路、为了那最后的至尊之位,他相信王杰希会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
  也是他最后能为那个人所做的事了。
  「可是主子您的身体……」
  「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不去的。」喻文州摇了摇头,取过床榻前的白绫:「为我束腹吧。」
07   「王爷您现在不能进去、我家主子他病了不能见客……」
  「让开!」
  王杰希满腔的怒火在走进弄月楼的别院、看见床榻上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的喻文州时,犹如被当头浇下了一盆冷水,立时便熄灭了大半。
  「王爷……」喻文州一手死死抓着明砚的臂膀,强撑着想要起身行礼。
  「跟你说了不用这些虚礼。」王杰希觉得心头那把火又有被重新点燃的趋势:「告诉我,这是什么?」一张大红色描金纹样的签纸被扔在喻文州面前,王杰希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口气也甚是冷硬。
  喻文州伸手接过了那纸信签,是何家送来的媒妁之信。
  「王爷怎么会拿这个来问我呢?文州不明白……」
  「这是你的主意,是不是?」王杰希望着他的目光冷然如冰:「喻文州,本王在问你话。」
  喻文州低下了头:「……文州以为,这对王爷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王杰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喻文州,你是在装傻还是当真不明白!你把本王对你的心思当成了什么?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本王!」
  「文州不敢,何家权倾朝野,势力非同小可,若能为王爷所用,对于王爷所要进行的大业必然会有所帮助……」喻文州的头垂得更低,埋藏在厚重被褥之下的一双手轻轻按上了小腹。
  拜托、千万别在这个时候……
  「本王不需要你帮我这个忙!即使没有何家、没有任何姻亲,本王想要得到手的东西,便一个也不会让别人抢了去!」王杰希厉声道:「你这些天里闭门不肯见客,便是在筹划这件事吧?听说前些日子你还去了何晋主开的宴席上作陪?本王倒是好奇了,你为了促成何家和本王的婚事,究竟做到了什么地步?你跟何晋……你们两个……」
  「王爷!」喻文州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如纸:「您难道以为……」
  「喻文州,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本王结契了。」王杰希忽地凑近了喻文州耳边,一字一顿道:「本王可算是明白了。」
  喻文州闭上了眼睛,没有作声。他听见王杰希摔门出去的声音,去得如此决然而不带一丝犹疑。下腹从今早就在隐隐作痛着,此时更是传来一阵阵撕裂般地剧痛,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身上的力气、清明的意识、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掉,眼前一片发黑,他努力想要在这片黑暗中抓住什么,却都只是徒劳无功。
  其实这样也好啊……彻底断得干净了,既不牵挂、也就不再受苦。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不禁这样想道。
08
  喻文州醒转过来的瞬间,一声怒吼便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
  「真是不要命了!」
  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自己似乎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之上,层层迭迭的帐幔自头顶垂坠而下,盖在身上的锦被轻软犹若无物却甚是保暖,绝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不是寻常人家……等等!喻文州心里猛地一跳,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奈何身上实在虚软无力,被人轻轻一推便重又倒回了床上。
  「醒了?」一个甚是年轻的嗓音在床前响起,喻文州转过头去,只见床边坐一名大夫模样的青年男子,身后还站着两个侍童,其中一个赫然就是明砚。
  那大夫见他醒了,紧锁成「川」字型的眉头才渐渐松开了一些,他狠狠地瞪了喻文州一眼,没好气道:「我就问你,你到底还想不想要这条命?还想不想要这个孩子?」
  孩子……喻文州猛地瞪大了眼,伸手就要往小腹上摸索却又被那大夫给按住了:「放心吧,已经保住了。」说着又忍不住数落道:「现在倒知道要紧张了?告诉你!当时要是再晚半刻,就是华陀再世也救不回来的!让你之前那样胡来,我都以为你铁了心不要这孩子了呢!你请的那个徐大夫也是,开得都是些什么便宜破烂药,豫王府里难道还缺这点买药的银子吗!」
  喻文州越听越是胡涂,好在站在后头的明砚似乎看出了这点,微微咳嗽了一声道:「呃、主子……这位是太医院的方大人,豫王府的人有什么毛病一向都是给他看的。那日您和六殿下说完话后忽然就昏了过去,还流了一身的血,把我吓得魂都飞了,只好、只好去请六殿下帮忙……」明砚每说一句,喻文州的脸色便沉下去几分,明砚从未见过喻文州这个样子,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嗫嚅着说完的。
  喻文州沉着脸色默然半晌,好不容易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来:「他都知道了?」
  明砚低头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难道本王不应该知道吗?」熟悉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喻文州的身子立时僵住无法动弹。
  王杰希走到喻文州床前坐下,他身上一袭亲王的常服微微有些凌乱,双眼之下带着两圈浓重的乌青,显然是许久未曾阖眼了:「文州,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你还打算瞒本王多久?」
  喻文州却只是默然不语。
  王杰希望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颊,心里顿时又是一阵难言的酸疼。
  那天他在盛怒之下步出弄月楼没有多久,明砚便急急忙忙地追了上来,跟着明砚重又回到喻文州的别院、看到那人软倒在床榻上失去意识的模样时,他只觉得一颗心彷佛也停止了跳动,空落落地悬在半空随时会跌得粉身碎骨。他记得自己跪坐在喻文州床前颤抖着伸手便要去切那人的脉搏,他在军中曾和随行的军医请教过一点粗浅的医药之道,虽然只是半调子,却也足够让他在喻文州一片混乱的脉象中察觉到了异样。
  有一丝孱弱而细微的脉动,正透过喻文州苍白纤瘦的手腕传递到自己的指尖。一个全新的生命。虽然微弱、虽然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但王杰希从未如此肯定过自己的脉诊的正确性。
  在厚重的被褥之下,他瞥见了那人白衣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他记得自己冲明砚丢下一块令牌和一句「去太医院把当值的方太医请到王府来」后,几乎是不管不顾地一把抱起那人冲出了弄月楼纵身跃上坐骑踏雪,一路头也不回地直奔豫王府而去。
  亲自将喻文州安顿在临时清出来的暖阁后没多久,明砚终于带着方士谦匆匆赶到,那时喻文州身下已经开始出血,大片大片的殷红染红了素白如雪的中衣。方士谦一见到这情景立时就变了脸色,挥手将王杰希和其他人通通赶了出去。
  方士谦重又推开暖阁的大门时已是深夜,豫王府上上下下的灯火都已熄灭了大半,唯有暖阁前的一对大红灯笼在深沉的夜色里烈烈燃烧着,火光映照之下,他看见那个和他自年少于军中相识、遇事处变不惊泰山崩于眼前犹自巍然不动的豫王王杰希,此时正在门外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一见到他出来几乎是立刻冲上前揪住他的领子质问屋内那个年轻坤泽的情况。
  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王杰希。不知怎么地,他却忽然觉得有些为王杰希感到高兴,这样沉着自持的人,终于也愿意为了什么人而动一动心了。
  那个人,那个坤泽,想必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吧。他保住了那个坤泽的孩子──没有意外的话,那应当也是王杰希的孩子。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王杰希有些迟疑地望着他。
  「我刚刚喂他喝了一点安神的汤药,现在正睡着,不到明天早上是不会醒的了。」方士谦半开玩笑道:「殿下若不嫌无聊,尽管进去看吧。」
  王杰希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喻文州的身子被裹在厚重的锦被之下,益发衬得他身形单薄而清瘦,一张清润的脸庞此时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浓黑的眼睫如鸦翅一般轻轻颤动着,在脸上划出两道阴翳的倒影。
  看样子,是连在睡梦中也不能安心。王杰希轻手轻脚地在那人床前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只要看到这个样子的喻文州,他的一颗心便被悔恨与疼痛撑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王杰希毕竟是个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来就只有他去指谪别人的不是,然而这次,除了他自己之外,却再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怪罪了。
  和喻文州欢好的人是他、数月以来一无所觉任凭喻文州一个人面对孕期的不适,甚至还要处处小心遮掩生怕被人发现的人是他、今日在弄月楼用如此残忍的方式伤害喻文州的人是他……先爱上了喻文州的人,毕竟也是他啊。
  王杰希发现他竟难以用言语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生性自持守度,从不曾对什么人动过情,可此刻对喻文州的情感却强烈至此而无法抵抗,牵心动肠,这样陌生的情感令他恐惧、令他不安,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感到不意外。
  彷佛喻文州从来就应该是那个他要爱上的人,彷佛他们已经相爱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切的情���都是发于内心的自然而然,不容怀疑也无须抗拒。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王杰希伸手用绢子擦去了喻文州额上的一层薄汗,扎在心尖上的痛楚中竟混合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蜜。
  他曾经重重伤害过这个人、曾经以为自己背弃了他也背弃了对他的情感,但是往后,他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补偿,喻文州有了他的孩子,微弱的生命就在他体内安静地成长茁壮着,这个孩子能够不同于别的天家之子、不同于他自己,而是在完整的亲情与疼爱之下长大……光是想着那样的光景,便让他的心淌过一阵融融的暖流,原先的痛楚正在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之人无尽的怜惜和对未来的美好想望。
  「殿下,该早朝了。」外头传来了总管不咸不淡的提醒,王杰希抬眼望窗外一看,才发现远方的天色竟已泛起了一丝微微的光亮。
  他轻手轻脚地踏出暖阁,小心翼翼地掩上房门不让清晨的寒气窜进去,猛然袭来的沉重倦意提醒了他自己已经一宿没阖眼了。然而,这却是很久很久以来,王杰希所能记得的,他所拥有的最愉快的早晨了。
09
  「难道本王不应该知道吗?」
  「文州,如果不是这次意外,你还打算瞒本王多久?」
  下朝后,王杰希几乎是直奔喻文州的暖阁而来,床榻上的男子已然醒转,却是沉着一张脸,眼中似怒似忧,教人看不真切。
  「文州……」
  「王爷,」喻文州别过脸去,淡淡道:「文州身上已经大好了,若是再留在王府扰了您的清静,也实在难以心安,请王爷容我稍作梳洗之后,让我回弄月楼去吧。」
  还不等王杰希说话,一旁的方士谦立即沉下了脸发难道:「你这样也叫做『已经大好了』?你当我这个大夫是吃白饭的吗!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想不开的病人!」
  「文州,」王杰希在喻文州床边坐下,紧紧握住了那人的手:「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你心里若是怨我也是自然的……只是文州,你现在有了孩子,即使不为了我,至少、至少也该为孩子考虑几分……」他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一旁的方士谦听得眼睛都直了,不敢相信一向沉着冷静的豫王殿下也会有这样无措的时候。
  「王爷不必挂心,孩子的事情,文州自有打算。」喻文州淡淡一笑道:「这个孩子,本就不适合在王府里长大。」
  王杰希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如今正在夺嫡之争的风口浪尖上,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若是此刻被人发现您竟和伎馆的男坤有了孩子,甚至还是王爷您的长子,那么外头的人会怎么想?当今的皇上会怎么想?何家那边……又如何会同意与王爷结亲……」
  「不用他们同意。」王杰希猛然打断了喻文州的话:「我已经把何家请来的说媒的人轰出去了。」何氏一族权倾朝野,怕是还从没有吃过这样的排场呢。王杰希在心里暗道。
  喻文州猛地抬头惊道:「王爷你……你把何家的人轰出去了?」
  「嗯。」王杰希柔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娶什么名门之女做王妃,在我心里,能够进得了我豫王府大门的,一直都只有你一个……更何况你现在有了身孕,若是再不给你一个名分那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说着伸手就欲抚上喻文州的侧脸,却被那人一个侧头避开了。
  喻文州瞪着王杰希,含怒道:「王爷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得罪了何家对王爷有多么不利难道您会不明白吗?您为何就是如此执迷不悟!文州一来不需要名分、二来也不愿意王爷只是因为孩子的缘故才想着要给文州这个名分……实话告诉王爷吧,我原本就不曾有过让这个孩子留在王府的打算……生在天家,可不见得就是他的福气。」
  「不然你想要如何?」王杰希此时也微微动了气:「难道让本王的孩子在弄月楼那种地方长大成人吗!」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喻文州瞬间煞白如纸的脸色更是让他恨不得立时赏自己一个耳括子。
  「王爷放心……既然王爷见不得这个孩子随我回去过苦日子,那么孩子生下来以后,便留在王府让王爷抚养……就当我、当我从未有过这个孩子吧。」喻文州惨然一笑道:「不要让他知道,生下他的坤泽,竟是如此低贱不堪之人。」说着,他忽地伸手摀住了小腹,脸上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
  「主子!」明砚适才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见喻文州这副模样,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他的身子:「可是动了胎气?」
  「给我瞧瞧。」方士谦沉声喝道:「让开!你们两个都一样!」显然这里的「两个」指的是明砚和王杰希两人。
  「方太医,本王……」「给我出去!要不是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他能动了胎气吗!」
  王杰希一时之间哑口无言,竟真的摸摸鼻子退出了暖阁。
  他在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里头一片忙乱的声响才渐渐停了下来,暖阁的门重又被推开,方士谦沉着一张脸走了出来,一见到他劈头就是一句:「成事不足!」
  王杰希自知有错,喻文州和孩子此刻也还要靠方士谦照顾,倒也不好辩驳什么,只问了一句:「情况怎么样?」
  方士谦严肃道:「实话和你说,真的不怎么好。
  「他身子本就比寻常人要弱,虽说坤泽的体质比常人适合生育,怀孕期间也需要多方调养才能保得平安,可他这些日子以来不只没有静心休养,甚至还有些营养不良。之前一直找不着机会和殿下您说,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的小腹上有些青紫瘀痕,似乎是曾经以生绢束腹却用力过猛,腹部也有被强烈撞击的痕迹,他的身子太过虚弱、甚至有些轻微脱水,在被送来王府之前似乎有好一阵子没有正常饮食……我还真不知道他在弄月楼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个孩子能保得到今日,也实在是命大!」
  王杰希只觉得脑子里宛如一道惊雷「轰」地炸开,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他有些茫然地开口道:「怎么可能……谁敢、谁敢这样对他……他身边那个小厮呢……叫他出来!本王有话要问他!」
  明砚很快地被带到了王杰希的书房里,他在弄月楼里见过无数次的豫王殿下此时站在他面前,脸上犹如罩着一层寒霜,不怒自威。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刻的豫王殿下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脆弱,所有的威严都只是强撑起的伪装,随时都会崩溃决堤。
  「到底出了什么回事?」王杰希见他进来,只冷冷地问了这么一句:「本王要听的是实话。」
  明砚伏着身子跪在下首,迟疑道:「殿下、殿下问的可是之前在弄月楼……」
  「不然还能有什么!」王杰希猛地一拍桌喝道:「我要知道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谁、是谁有这样的狗胆……」
  果然是这个。明砚吞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才颤抖着开口道:「殿下知道……何家的何晋公子一向是我家主子的常客,经常来捧主子的场,主子、主子虽然觉得何公子为人甚是鄙俗可厌,不怎么爱搭理他,可近来为了殿下和何家的亲事,少不得便要多多走动些……
  「那日、那日何晋在醉月楼开宴请客,递了帖子进来说要请主子过去作陪,主子身上本就有些不舒服,可不敢怠慢了何晋,还是强行让我替他束腹前去赴宴……宴席上那些世家公子们玩得开了,便起哄着要我家主子也陪着他们喝酒,主子怕伤了孩子,自是不肯,谁知、谁知那何晋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如何,竟举了酒杯就要强行灌我家主子酒,主子情急之下反手打了何晋一个耳光,那何晋、何晋从来被奉承惯了,哪里被这样当众羞辱过,恼羞成怒之下竟推了主子一把,又把管事的妈妈叫来,说无论如何要重重罚过他才肯甘心……妈妈们也不敢得罪,只得把主子关进了柴房里,吩咐人不许送饭过去。殿下,何晋推的那一下我看得真切,主子半边身子都撞到地上,疼得脸都白了……后来又被拉进了柴房里关了好些天,要不是看守的人也不忍心见主子这样,偶尔允许我送点稀粥清水进去,殿下、殿下怕是再也见不到主子了!」说到后来,明砚想起那几日的光景,每次去柴房时见到喻文州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禁也哽了声音。
  王杰希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脚下虚浮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喃喃道:「那日、那日我去找他兴师问罪……」
  「那时主子才刚被放出来没有多久。」明砚低声道:「我本来一直安慰主子、说等到殿下来了就好了、殿下是什么人,只要有他在,谁敢再动您半分……只谁知道……」明砚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样可是在当面直斥王杰希的不是,连忙住口不再言语。
  「不要说了……他们怎么敢……本王、本王怎么可以……」王杰希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愣了好半晌,才挥挥手对明砚道:「你下去吧……好好伺候你家主子,这件事情,本王定不会放任不管。」
  明砚退下后,王杰希便一个人坐在书房的檀木雕花椅上,直到日光逐渐偏移西斜,橘红色的暖光照进室内,在他身后拉出了一道孤寂而寥落的背影。
  他几乎要痛恨起了这样的自己。
  他二人自相识起,似乎便一直是王杰希在伤害他、折辱他、误会他,可是喻文州呢?喻文州从头至尾都是那样清淡温润眼角含笑的模样,他用自己的一切包容了王杰希的冲动与傲气,无论在何种境地之下,他所做的一切仍是为了扶持王杰希成就他的大业……即使、即使王杰希无法给他承诺也不能与他相守,即使王杰希用如此尖利无情的言词伤害了他……可喻文州仍然是原先的喻文州,不忮不求,不怨不悔,如隆冬大雪里枯枝上最后一朵凛然开放的白梅,是最初那个一袭白衣、拢袖抚琴,低眉含笑对他道「王爷真可算得上是我的知音了」的喻文州。
  这样的喻文州,自己又有何颜面去见他?有什么权力将他强留在王府里?他让喻文州独自去承受孕期的痛苦和煎熬,最后却以孩子的生父自居而要求喻文州将这个孩子留在王府,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王杰希心中悔恨痛怒交加,只要一想到他那日在弄月楼对喻文州说的话、那些指控他与何晋有染的话,王杰希便恨得几乎想杀了那时的自己。
  何晋……是了,还有何晋、还有那日夜宴上所有的世家公子、还有将喻文州关进柴房的弄月楼鸨母,所有曾伤过喻文州哪怕一丝一毫的人,他都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来人。」王杰希听到自己的嗓音沙哑而干涩,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骨和心尖上都被什么捏得一吋一吋地生疼:「带上王府的亲兵和喻文州身边那个侍童去弄月楼……要做什么、该怎么做,就不用本王再吩咐了吧。」
  其实追根究柢,他最无法原谅的人,毕竟还是他自己啊。步出书房之时,王杰希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暗自想道。
10
  喻文州在听到王杰希带人将弄月楼几乎是翻了个底朝天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后,就着明砚的手一口饮尽了方士谦开给他的安胎药,低低道了一声「好苦」。
  王杰希几乎每日都会过来喻文州这里小坐片刻──倒也不是喻文州不愿见到他,王杰希说到底毕竟是参与议政的亲王,每日都有忙不完的繁重公务,也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过来陪着喻文州,每日下朝后过来暖阁坐上一两个时辰便已是极限了。
  喻文州想,王杰希几乎是用一种赎罪的心态在陪着他的。
  他很想告诉他不必如此。不必愧疚、不必自责,他从前在弄月楼不是没有吃过苦、不是没有挨过打没有捱过饿、不是没有被无礼的恩客粗鲁对待过──更何况,这本就不是王杰希的错。
  更何况,这些日子自己在心中暗自立定的决心,不知比王杰希待他还要残忍多少倍──他实在配不得王杰希待他这么好。可人的贪念毕竟是无穷无尽的,在豫王府至今短短两个多月的日子,已是他毕生不曾享有过的温暖,他是真的害怕自己终于会越陷越深、终于会无法抗拒这样的缱绻与温存。
  也罢……再怎么样的缱绻与缠绵,毕竟都是不会长久的。既然心意已决,这最后的一段时日里,就再容他放纵一回吧。
  毕竟是最后一回了。
11
  王杰希想,喻文州心里终究还是有他的、或者换个说法,他这些时日来的努力,终于还是能够稍稍打动喻文州的。这些日子以来,喻文州不再吵着要离开王府、对王杰希也不再冷着一张脸,有时甚至也会陪着王杰希谈天弈棋,或是一道在王府的后院里散散步,一切彷佛又回到两人初识于弄月楼之时,岁月静好,亦不过如是。
  无论如何,这样的生活,毕竟还是让他很珍惜的。
12
  王杰希一直记得,那是一个飞雪漫天、滴水成冰的深冬之夜。喻文州早早就睡下了,他一个人在书房里批阅朝臣们今早呈上来的奏折──当今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每日递上来的褶子都要由王杰希先行批阅过一次,去芜存菁后再拣些重要的呈上去。深冬的雪夜寂然无声,房中只偶尔闻得烛芯爆出一两朵灯花时的「哔剥」声响,王杰希在灯下翻过一折又折的奏章,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了起来,手上的褶子反反复覆看了四五遍,就是读不进心里。
  「……王爷、王爷!」书房的门忽地被人猛力撞开,竟是喻文州身边的明砚闯了进来,鹅毛似的细雪落了他一身,夹带着一股沁凉入骨的寒气:「主子、主子他……不好了!」
  王杰希只觉得心里突地一跳,手上一松,原先握在掌��里的狼毫便在批到一半的奏折上晕出了一团墨黑的污渍。
  「出什么事了?可有派人去叫方士谦过来?」王杰希也顾不得那褶子,急急站起身来问道。
  「已经着人去请了……王爷还是先过去看看吧,这一时半会的也说不清……」不等明砚说完,王杰希便已大步流星地踏出了书房,直往喻文州居住的暖阁而去。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王杰希仍然没有办法忘记那是一个如何冰冷的雪夜,铺天盖地的雪片落了他满身,疾行之间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化成了一团团朦胧的白雾,喻文州居住的暖阁此刻一片灯火通明,杂役仆妇们来来回回地穿梭进出着,偶尔混杂着几声焦急的呼喊和微弱的呻吟……那是一个多么寒冷的深冬夜晚,冷得让王杰希几乎忘记了该怎么呼吸、该怎么思考、该怎么言语。
  他轻轻推门,走进了暖阁的内室。
  喻文州此时的样子一如当日被他从弄月楼里救起时的模样──甚至还要更糟,王杰希三步并作两步地抢到床前,紧紧揽住了那人的身子,喻文州整个人变软倒在他的怀里,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上滑落,他看见喻文州虽然闭着双眼,可眉心却紧紧蹙起,口中也不时泄出几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文州、文州……?」王杰希颤抖着声音唤了他几声,喻文州也不知听没听到,仍是紧闭着双眼没有回应。
  暖阁外传来一阵混乱的骚动声响,混合着刺骨的寒风刮进室内的冷凉。方士谦终于赶到了,他进来后不过草草瞥了一眼喻文州,连脉息都没有把过便道:「去烧热水来,要生了。」
  王杰希心里原就猜到了七八分,但此时却仍微微一愣道:「这么快……不是还没足月么?」
  方士谦不耐道:「你家的坤泽身子弱,早产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别在这里磨磨蹭蹭地添麻烦,给我去外头等着!」
  后来的事情王杰希着实有些记不清了。他一个人站在那扇薄薄的雕花木门之外,身边不停地有人穿梭疾走,他看见一盆又一盆冒着蒸腾白烟的热水端了进去,出来时却已染成了殷红一片的血色;他听见内室里方士谦焦急地咆哮着什么,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气若游丝的呻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喻文州是个多么心高气傲的人,他不知道该是多么惊人的痛楚折磨,才会让那人无力克制而喊出声来,那声音飘进他耳里,却彷佛是扎在他心尖上一般,疼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下来,王杰希抬头望窗外一看,远方的天空竟已微微泛起了一丝朦胧的光亮,下了一夜的大雪总算是停了,这一夜再如何漫长,也总算是要过去了。
  可长夜虽已将尽,却仍是捱不到真正的破晓时分。
  王杰希听到身后有人推门的声响,急急旋身过来,正好对上了方士谦疲惫而……那样的神情该称之为什么?痛苦?遗憾?歉疚?
  他有些愣住了。
  「孩子是早产,胎位一直下不来,喻文州身子本来就虚弱,禁不起再这样耗下去了……」方士谦的声音微微有些嘶哑:「殿下,保大还是保小……是时候要下决断了。」
  「什么……」王杰希有些茫然地望着方士谦,彷佛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你再说一遍……」
  「殿下!」方士谦咬牙又唤了一声:「我知道这样于殿下而言很残忍……」
  「胡说什么!」王杰希猛地揪住了方士谦的衣襟,颤抖着低喝道:「没有什么保大或保小……本王一个都不会放手!两个都要给本王保住,听见没有!」
  「殿下……」
  「方士谦!」王杰希咬牙道:「你不是答应过本王你两个都能保住的吗!你不是太医院首席吗!当年本王在战场上受了那么重的伤也被你救下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保不了文州和本王的孩子……」一番话说到最后,似乎已经不是对着方士谦、而纯粹是王杰希一个人的喃喃自语了。
  「本王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孩子和大人你都要给本王保住、你听没听见……这个孩子、要是这个孩子没了……文州他、他……」
  要是这个孩子没了,喻文州怕也是不会想活了。
  可要是没有了喻文州呢?要是喻文州不在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方士谦,你说……本王究竟该怎么办啊……」
  这或许是王杰希平生第一次如此渴望能从他人身上寻得解答、寻得两全之法,可方士谦毕竟是不能给出任何答案的。无论是谁,毕竟都是无能为力的。
  「殿下……」
  「保大。」王杰希背过身去,从唇齿间艰难地吐出颤抖的词句:「我说,保大人。」
  东方的天空一点一点地明亮了起来,新雪初霁,空气间带着一股沁人髓骨的冰凉,不知是不是王杰希的错觉,在冷凉的雪气之中,彷佛夹带着一丝残梅开败了的幽香,凄艳哀绝。
  这一夜再如何漫长,终于也是要过去了。
13
  喻文州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梦境混乱而破碎,彷佛被无止无尽的疼痛与绝望层层包裹着,那样的痛苦远远超出他所能承受的范围,一次一次地失去意识再生生痛醒过来──那几乎已不能称之为疼痛,而是永无止尽的折磨。
  他是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一阵清苦的药香猛地窜入鼻尖,混杂着淡淡的冰雪冷凉之气,莫名地让他感到舒适而放松,翻江倒海的疼痛似乎也已经消退了,身子空落落地如同虚浮在空中,失去了一切依靠与凭借。他忽然就感到自己似乎正在不断地下坠,四周围皆是无边的黑暗空寂,他焦急地想伸手抓住什么、想要阻止自己的坠落,但一切举动皆是徒劳无功。
  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文州、文州……!」他猛然睁开了眼,对上的正是王杰希那双满是焦急与担忧的眼睛。他显然许久许久未曾阖眼了,眼眶下沉着两道浓浓的乌青,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憔悴。
  他想不到自己有天也会用憔悴这个词来形容王杰希。毕竟王杰希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初见时那个沉着稳重、气度高华的年轻王爷,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在那人脸上看见如此哀伤而疲倦的神情。
  「王爷……」
  「没事了。」王杰希打断了他的话,伸手轻轻抚过他鬓边的碎发:「文州,别怕,已经没事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哀凉,眼中浓得化不开的忧伤没来由地教喻文州心慌。
  什么叫没事了……孩子!喻文州猛然睁大了眼睛,颤抖着伸手往小腹摸索,触手所及不再是熟悉的隆起,而是一片平坦……若孩子平安诞生的话,王杰希又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王爷……」喻文州的声音颤抖而微弱,几乎就像是濒死的哀鸣:「孩子……在哪里?」
  王杰希没有答话,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流淌着无尽的悲伤。
  「告诉我在哪里!」喻文州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力气,死死抓住了王杰希的手腕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他的声音破碎而虚浮,几乎已成了无意识的呢喃:「王爷、求求你……我的孩子……」
  「没有了。」王杰希垂下眼,不忍去看喻文州的神情:「文州,对不起。」
  紧紧抓住他手腕的那只手忽地松开了。
  「……文州!」
  猩红色的鲜血自喻文州口中喷薄而出,殷殷血色溅上了王杰希胸口的衣衫,他伸手欲要扶助喻文州的身子,那人也由得他半抱半扶着,一双桃花眼迷茫而失焦,只愣愣地瞪视着前方,任凭王杰希如何唤他,都彷佛无知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长如鸦翅的眼睫轻轻一颤,有两行清泪自那人苍白的颊侧怔怔流下,沾衣无声。
  正相顾无言时,忽听得门外云板连叩了四声,一个执事的仆役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翻身跪倒在地哭道:「王爷,皇上、皇上……驾崩了!」
  王杰希大惊之下站起身来,怒喝道:「胡说什么!」
  那仆役哭道:「这样的事情奴才怎敢胡说啊!宫里刚刚才差人来通报的,现在各家皇子都准备着进宫去了,王爷也快些赶过去吧!」
  王杰希却似是对这些话闻所未闻,只怔怔地站在原地出神,一直到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力道甚轻却将他推得向前踉跄了数步。
  「王爷,快去吧。」似是有人这么对他轻声说道。
  王杰希愣愣地点了点头,跟在那仆役后面出了暖阁的大门。
  他没有见到在自己身后,一袭白衣的男子缓缓蜷起了身子,将脸埋在双膝之间,无声地在唇角绽开一个悲凉的微笑。
  明明一开始就知道留不住,真正失去时却仍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痛。
  没有人能比喻文州更清楚这个孩子的出身、也更明白这个孩子绝不能留在王府……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出生。
  这一路走来,他没有告诉王杰希的是,在与王杰希欢好的数日之后,何晋在一场酒宴上将他灌醉,粗暴地侵犯了他。
  是以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这个无缘来到世间的孩子身上,究竟承载着谁的血脉。
  荒唐、太荒唐了……喻文州忽然就哽着声音低笑了起来。
  大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错了。
14
  喻文州走的那天,正逢入冬以来的第三场大雪。
  因着当今圣上驾崩,王杰希和一众皇子都在宫中守灵治丧,等到一应丧仪都已大致置办完毕、重新回到王府时,已是七日之后了。
  喻文州就是在王杰希回府的前一天离开的。
  他趁着王杰希回府前,府中众人忙着准备迎回主子之时支开了身边的侍仆,不知怎么开了后花园东角一道小门的锁,从那里出了王府,暖阁里的东西一样也不曾带走,连一直贴身侍奉的明砚都给留在了王府。
  王杰希一言不发地听完跪在下首瑟瑟发抖的侍仆的禀报,默然了好半晌后,只是淡淡道了一声「我去找他」,也不等旁人回话,自顾牵了踏雪出了王府,往城外的方向绝尘而去。
15
  喻文州在漫天大雪之中踽踽独行着,轻软似鹅毛的雪花飞舞着落在他肩上,他感觉到脚下虚浮无力,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在流失、几乎要迈不开步子,冰凉冷冽的寒风随着吐息侵入胸腔内,全身上下都流窜着像是要炸裂一般的疼痛。
  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其实死了也好……死了,他就能见到那个孩子了……
  彷佛是在呼啸着的北风中传来了萧萧一声马鸣,轻骑逐雪无声而来,他感觉到有人走近他身边,温热的气息融化了冰雪的寒冷,他听到身后飒飒一阵劲风扫过,自己的身子随即被包裹在温暖而柔软的银狐大氅之中,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耳语如同叹息:「文州,你何苦如此呢?
  「跟我回王府去吧。」王杰希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听在喻文州耳里竟宛若是求恳一般。
  「殿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猛地用力推开了王杰希的怀抱:「您怎么还在这里?
  「圣上新崩,夺嫡之路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您现在难道不应该……」
  「没有夺嫡了。」他听见王杰希很轻很轻地笑了,那人重又拥住了他的身子──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文州,如果得到这皇位、这天下的代价是从此失去你的话……那我宁愿不要了。
  「我愿意为你就此做一个闲散宗室、不再过问朝堂之事,和你闲坐赋诗、品茶对奕、做所有相悦之人会做的事情……我想和你结契、想听你弹一辈子的琴、想和你看一辈子的红梅开落……
  「喻文州,」他紧紧抱住了怀中之人被冰雪沁得冷凉的身子,用尽平生的力气一字一字道:「我爱你。」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本王」。
  喻文州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被包裹在大氅之中的身子却一点一点软倒下去,瘫痪在那人温暖的怀抱之中,意识也逐渐迷蒙了起来。
  这一生,终究是逃不出那人的手掌心了。
  不过这样,倒也挺好的。
  喻文州忽然就觉得心底有一道温暖的热流淌过,整个人说不出的受用,他轻轻将头一偏,银狐大氅的细毛拂过侧颊,柔软而轻暖,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意识。
  王杰希看着怀中昏过去的男子,唇角轻扬之时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紧了紧喻文州身上的大氅,将人抱上了踏雪,自己扬手一挥马鞭,踏雪低低嘶鸣了一声,载着两人踏着小快步往城中的方向而去。
  一骑踏雪而去,并肩偕手来归。
  冰雪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凛冽北风之中,似有红梅香气袭人而来,引人沉醉。而这么一醉,便从此付尽了一生。
(完)
0 notes
gardenia0726-blog · 8 years ago
Text
【王喻】Light never dimming
  喻文州在小区楼下等电梯时顺手看了看表,快要晚上十点了。
  电梯在八楼停下,铁门再度打开的瞬间他有些没形象地打了个哈欠,一边走出电梯一边忙着往西装口袋里掏钥匙。
  该不会又忘了……喻文州住的地方离电梯不远,因此他边走边蹂躏那件铁灰色西装外套口袋做无谓挣扎的时间并不长,前后应该不超过十秒吧。站在自家大门前,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按了门铃。
  家门打开的那一霎,室内晕黄的灯光从门缝间流泻而出,食物加热的香气扑鼻而来,让他忍不住在唇边勾起了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浅笑。
  「回来啦?」男人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没来得及放下的炒青菜:「超过法定加班时间了,副署长大人应该要自己罚自己钱才对。」
  「本来可以早点的。」喻文州把西装外套和公文包一起扔到门边的矮柜上:「真的。」
  男人向他投来一个特别鄙视又特别不信任的眼神。喻文州情不自禁就有些心虚地笑了一下。
  「今天有糖醋鱼片、西红柿炒蛋和蒜炒苋菜。」王杰希走进厨房里拿了两副碗筷出来:「我不相信你有吃晚餐。」
  喻文州冲他眨了眨眼睛:「你做的?」
  「微草食堂里包回来的。」王杰希倒也老实承认:「我负责加热而已。」
  「哦。」喻文州耸了耸肩,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王杰希今天穿了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外头搭了他们上个礼拜一起逛百货公司时挑中的那件灰白格子样式的针织背心。那背心不愧是名牌货,王杰希也适合这样沉稳大方的款式,看上去惹眼得要命。
  喻文州吞了吞口水,方才忙到连晚餐都顾不上吃,现在还真有些饿了。
  「你爱吃这个,多吃点。」王杰希夹了一筷子糖醋鱼片放进喻文州碗里,他知道喻文州是南方人,喜欢酸甜的口味。
  喻文州笑着应了一声,举起筷子正要开始进攻,坐在对面的王杰希就已经自己夹了一块橘红色的鱼片放进嘴里,接着十分严肃地发表了感言:「没有英杰做得好。」
  「你这样说是让我吃还是不吃呢……」
  「先将就着吧,改天再让英杰做给你吃。」王大评论家如是说。
  喻文州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行了,你别祸害人家小高了。」
  让堂堂微草国际贸易公司的老板给他下厨洗手做羹汤,那画面喻文州光用想的就觉得对不起人家。
  「今天又是怎么了?」王杰希扒了两口饭,放下碗来看着喻文州。
  「也没什么,你知道的,要评鉴了嘛,问题总是一堆。」喻文州冲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你以后要是累了就先去睡吧,别等我了。」
  「我不累。」王杰希淡淡一笑:「反正我也没什么工作要忙,清闲得很。」
  「你……」
  「没事。」王杰希站起身来收拾着桌上的碗盘:「吃饱了吗?吃饱我洗碗去,你别马上洗澡,小心消化不良。」
  王杰希出狱的时候,微草在高英杰和许斌的努力下已经逐渐步上轨道,虽然高英杰亟力想把董事的位子让给王杰希,可却被王杰希一句「国际贸易我也不懂,还是让你们这些已经上手了的来吧」给堵了回去。虽是如此,高英杰仍是坚持给王杰希挂了一个「荣誉顾问」的职称,其实这荣誉顾问说白了也就是个虚衔,王杰希自己都说了不懂国际贸易,微草的运作即使真碰上了什么困难也不可能来咨询他,这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真正参与到微草的业务、甚至连公司都不怎么需要去,虽然高英杰等人对他的尊敬一如既往,可要说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挫败感,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在和喻文州这个日日公务繁忙、一刻也闲不下来的警政署副署长同居后,王杰希更是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帮你吧。」喻文州也跟着站起身来要去接王杰希手里的碗盘。
  「你忙了一天了,休息去吧。」碗盘被扔进了水槽里,发出「匡当」一声响。
  「杰希……」喻文州还要和他争,男人却忽地把脸凑近他面前,嘴角扬起了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意。
  「饭粒黏嘴角上了。」王杰希忽地一个倾身吻上了喻文州的嘴角,舌尖轻轻一勾就将那饭粒给带进了自己嘴里。
  饶是喻文州也有些愣住了。
  他和王杰希虽说是已经同居了一年,可却鲜少有像现在这样亲昵的举动,两个人平时几乎连牵手拥抱的动作都不怎么有,黄少天甚至还曾嘲笑过他们,说都是三十好几的男人了,怎么谈个恋爱比现在那些大学生们还要保守、还要怕羞。
  可喻文州知道,不是的。他不是没有见过曾经的魔术师王杰希,他知道王杰希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自己也绝对不会是他的什么青涩初恋。
  「对不起。」王杰希见喻文州愣在当场,竟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如果你不喜欢……」
  「没关系。」喻文州仰起头来,下颔漂亮的弧度尽数收于那人眼底。
  七年来头一次,他没有退缩也不带一丝犹疑地吻上了王杰希的唇:「我明天排休。」
  没有什么比这更明显的暗示了。
  王杰希原先觉得心口被不知名的东西给压得沉甸甸的,几乎要不能呼吸,可在喻文州于唇齿交缠的零落片段间、带着笑意说出那句话时,他只觉得胸口有如突然炸开了花一样,疼痛中带着释放的快感。
  喻文州。这个男人永远都有办法让他失去一切的理智。他突然就有点儿生起了喻文州的气,于是一边疯狂地用自己的舌头在那人口中攻城略地,一边身手就摸进了喻文州的衬衫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人光滑的背脊,然后满意地听到了从那人口中传出的、逐渐粗重起来的喘息声。
  「呜嗯……碗还没洗……」
  都到这点上了还有心思去想洗碗的事?王杰希有些哭笑不得地把手伸进那人的裤子里,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明天再洗。」
  「我们明天真的会洗吗?」喻文州朝他投去一个极其不信任的眼神。
  「你话太多了,就说别老跟黄少天混在一起。」说着又作势低下头去要吻他,可却被喻文州给伸手挡在了中间。
  「我就问你一句,」喻文州眼里带着几分好笑看着他:「家里有KY吗?」
  结果王杰希还真在床底下翻出了一支无味润滑剂和一盒保险套──竟然还是综合套餐,号称三种不同款式一次享有──王杰希都不知道自己当初买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选好了吗?」喻文州从身后抱住了他,说话时带着笑,吐出来的热气便全打在了脖颈之间──动作还挺快的,上半身已经全脱了─王杰希以为自己差点就要交代在这里。
  「这都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都不知──呃嗯──」王杰希一个转身放下了套子便把人圈进怀里近乎霸道地吻着。活该喻文州要点火。
  「刚搬过来的时候。」王杰希一边接吻一边也不忘回答喻文州的疑问:「还有问题吗?」
  「呜嗯……看、看一下保存期限……」
  这人!虽然还没完全硬起来,可王杰希当下真有种自己已经被喻文州弄到软掉的错觉,心里一团邪火没处发泄,想去咬喻文州的嘴唇又怕弄疼他,最后只是伸手在那人腰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权当是警告他专心点。
  「你是不是不知道气氛两个字怎么写?」
  「知道。」喻文州趴在他怀里闷闷道:「但是关乎健康问题,只能先把情趣放一边了。」
  显然他的警告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王杰希恨恨地把喻文州从自己身上扳开,伸手把那支KY跟保险套拉过来看了看,很是满意地宣布:「都是在役的,还没淘汰。」
  喻文州这下没话了,乖乖走到床前坐下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王杰希刚刚被这人整得几乎想翻脸穿衣服走人,现在见他坐在床上等着自己过去的模样……总而言之,把喻文州抱在怀里做好清洁后,那次的前戏他做得很充分,特别充分,简直充分得直接可以当正剧来看了。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两个人均是一身大汗淋漓,王杰希觉得自己那处早就已经完全硬了,虽然不能保证喻文州是不是跟他一样,但从身下那急促而微微带着鼻音的喘息声来判断,他想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可这才不过是刚做完前戏而已。
  他伸手抓过那支KY挤了满手──理论知识告诉他应该用不到那么多,可宁愿多点他也不愿让喻文州不舒服──另一只手推了推喻文州,示意他翻过身去。
  「我要进去了。」他倾身吻了吻喻文州背上微微弓起的蝴蝶骨:「不舒服就喊,我立刻停,好吗?」
  他听见喻文州似乎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发出来的声音埋在枕头里,闷闷地透不出来。王杰希倒也不是真的那么无所顾忌,喻文州所受过的伤害之重,即使是让他一辈子都畏惧被人碰触也不足为奇,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两个都已经同居近一年了,却连一次都没有做过的原因。
  他的喻文州啊……他这辈子都见不得这个人再受一丝一点的委屈了。
  「王杰希……」喻文州的声音淹没在松软的羽绒枕之间,闷闷地透不出来:「你再不做的话润滑剂都要凉了……」
  润滑剂本来就是凉的好吗!而且你他妈一句话不毁气氛是会死吗!王杰希按住喻文州的身子将第一根手指送进去的时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着。
  身后乍然被异物进入的感觉让喻文州整个人的身子都紧绷了起来,虽然知道那个人是王杰希,可脑袋里却本能地回忆起了多年前在地牢发生的一切,有人粗暴地分开了他的双腿、几乎没有润滑地强行进入、那些落在他身上滚烫的烟蒂和鞭子……
  「文州?文州……!」身后被入侵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一阵冰凉,喻文州一直到王杰希伸手抚上他的侧脸时,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流出了这么多眼泪
  「痛你就说啊……不是让你别忍着吗?」王杰希伸手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好了、我们不做了……没事了……」
  「没事的。」喻文州把脸从枕头里抬了起来,他脸上还有泪,可唇角却噙着笑:「我们继续吧……我不想一辈子都被那件事困住走不出来,如果、如果是跟你的话……说不定,我就可以过得了那一关了。」
  喻文州说,如果是跟杰希你的话,说不定就没事了。再也不会被那些地狱一般的回忆困死在过去了。
  而王杰希情不自禁地就想低头去吻他,吻遍他身上每一道或深或浅或已然消褪的伤疤,他承认,一开始对喻文州的情感是霸道而肆虐的,是想要侵夺占有这个人的一切,让他一无所有而只剩下自己──现在反倒是简单多了,王杰希的唇在那人身上吻过了一轮,最后重又与喻文州的双唇相触时,他忍不住这么想道。
  现在的他,也只是希望喻文州能够过得幸福,仅此而已。
  「还可以吗?」手指重新进入后穴的时候喻文州深深倒吸了一口气,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限,王杰希的手指在里头被绞得发紧,只能不断地轻吻着喻文州的背脊、让他放松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我动了?」
  虽然王杰希觉得自己完全是在说废话,他才不相信有人能在那里���进入的情况下真能放松得下来。
  「嗯。」喻文州应了一声道:「其实也没有我想得那么糟……」
  王杰希不知道他原本设想的情况有多糟,心里禁不住一阵泛疼,可终究还是定了定神,开始缓缓地抽送着那根手指。
  喻文州的情况比他想得要好──也或许是王杰希低估了自己的技术──扩张的过程很顺利,一眨眼的工夫,抽送的手指便从一根进步到了三根,指节进出间配合着冰凉的润滑液,房间里顿时充斥着淫靡的水声。
  「我、我觉得可以了……」喻文州忽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中染上了情欲的色彩。
  王杰希其实也忍到了极限,听到喻文州这么说便抽出了手将那个人的身子给扳正过来,拉过他的双手抱住自己的颈子:「可能还是会疼……你忍着点,真受不了了就喊停,千万别逞强,好吗?」
  喻文州毕竟也是头一次见到王杰希情动至此的模样,猛地就被那样盛满了激情与怜惜的眼神给刺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便抬头要去那人半启半阖的嘴唇,修长的双腿也顺势缠上了王杰希的腰。
  那样的举动对王杰希而言无疑是一种鼓励──也许更多的是撩拨──他再也没有了克制自身情欲的耐心与必要,于是一边缠绵地吻住了喻文州的唇,一边缓缓将自己不知硬挺了多久的性器推进那人体内。
  「嘶──嗯啊──」尽管王杰希已经尽力把推进的速度放柔放慢了,可被进入的异物感还是让喻文州的身体产生了本能性的排斥,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限,缠在王杰希腰上的双腿更是绷得像要抽筋一样,他只能紧紧搂住那人的脖子──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羞耻心了,他用一种几乎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的语气道:「你、你慢点……」
  「疼吗?」王杰希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汗水淋漓,喻文州的那处地方实在太热又太紧,说实在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快感,只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喻文州给绞断了:「你放松点……实在不行我就退出去。」
「别、别啊……」喻文州忽地笑了起来,眼底还盛着生理性的泪水,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片迷蒙的水光:「现在放弃的话、对你挺不好意思的……」
  还有心情开玩笑,这人挺悠哉的。王杰希拿不准喻文州是真的能挺住还是在逞强,只能俯下身子一遍一遍地轻吻着他的身子、在那人的脖颈处细细啃咬着,试图让他放松一点。
  王杰希承认他并没有自己嘴上说的那么正人君子──都到这点上了,他实在也不能保证自己有那样的定力可以说不做就不做──好在喻文州也没有叫他退出来一边浴室里凉快去的意思,万幸万幸。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交合的姿势不知道多久,直到王杰希感觉身下那人逐渐放松了下来,包覆住自己性器的内壁虽然仍是火烫灼人,却不再像最开始那样紧绷到近乎疼痛的程度,于是他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脸颊:「我动了?」
  喻文州一脸不想理他的样子,只从鼻子里吭出一声湿热的低吟,算是默许了……反正不管是不是默许王杰希都不觉得自己还有毅力再忍耐下去了,他伸手扣住了喻文州的腰眼,就这样缓缓地抽送了起来。
  顶到某一处的时候,他听到喻文州的喘息声明显粗重了起来,一声没来得及止住的呻吟从那人口中流泄而出,他知道自己找着了,于是之后的每一下抽插都有意无意地瞄准了那一点──那种整个退出来再一口气插到最深处的事儿他还是没胆用在喻文州身上,怕他撑不住,可技巧总能战胜蛮力这个道理套用在床上也一样挺符合──从喻文州喉咙深处发出的呻吟又低又长,喊得王杰希整个人都有些发昏,险些儿就直接在那人体内缴械了。
  喻文州也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找到自己的敏感点──那地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给王杰希顶弄得全身又酸又软,高高低低的呻吟从口中泄出,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喊了些什么,身上像是有火在烧一般,那火烧尽了他的理智,在情欲的海潮中载浮载沉,只能紧紧攀附住王杰希的身体有如是攀附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
  男人的呻吟与喘息声伴随着淫靡的水声占据了整间卧室,双双到达高潮的那一刻喻文州紧紧攀住了王杰希的身子,嘴一张冷不防地就在那人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原本的呻吟声被挤压成一声近似于呜咽的鼻音,绵密而醉人。
  王杰希累得没力气管他,高潮后随之而来的疲惫让他整个人都趴在喻文州身上,连退出都懒得,最后还是喻文州被他压得没脾气了,伸脚踢了他一下他才万般不情愿地退了出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自己从前可没这么容易打发的,王杰希一边取下保险套丢进垃圾桶时,情不自禁感叹道。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对象是喻文州,他也实在舍不得让那人累着,若是一下子玩开了造成什么健康方面的问题那可就更不好了。
  喻文州作为承受方、又是头一回和心爱的人做,自然也是累得够呛,打起精神去浴室清理过后直接就躺倒在床上,只差眼睛一闭就能睡过去了。
  「长官大人还满意吗?」王杰希带着笑意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一把拉过喻文州的被子盖到自己身上。
  「不错,发给你一枚特优奖章。」喻文州连和他争的力气都没有,懒洋洋地拨开了王杰希的手:「长官累了,明天再颁奖。」
  「等不及了,就现在吧。」王杰希翻身从后面抱住了他。
  还来!喻文州实在不明白这人折腾了他一晚上怎么还有力气乱来,没好气地踢了他一下:「长官下班了,明天请早……」
  「文州,」王杰希忽地就倾下身来,在他额上落下了一个轻巧的吻:「今天的事……你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喻文州愣了好半晌,缓缓抬起手来抚上了那人的侧脸:「我没有不舒服……对象是你的话,我怎么会不舒服呢……」
  如果是你的话,那些地狱一般的回忆或许就能真正地远离;如果是你的话,也许就不会再畏惧不会再犹疑,能够坦率地真诚地用自己的一切来接纳和吐露对你的深爱……不,不是的,不是或许。
  是一定。一定可以的。
  喻文州不知自己是何时吻上了王杰希的双唇,那个吻缠绵而缱绻,不带一丝激情、不带一丝征伐支配的意味。
  一个情人之间的拥吻,他们等了七年。
  「杰希……」唇齿交缠的空档间,喻文州忽地轻声道:「我决定辞职了。」
  王杰希回了他一个差点被呛到的表情:「咳咳、你一定要现在跟我说这个?」
  「我是认真的。」喻文州眼里噙着满满的笑意:「这个副署长当着也没什么意思……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公文,警政署里的那些高层一个比一个官僚,我都要被他们烦透了……
  「辞职之后,我就能常常陪在你身边了。」喻文州笑着吻了一下王杰希的脸颊:「辞职之后,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以一起出国去旅游……其实我一直很想去一趟南极看极光,我朋友去年砸了半年的薪水和女朋友去了一趟,说美得简直不像是地球上的景象……」
  「停。」王杰希打断了他:「你辞职了,我们哪来的钱出国去?」
  喻文州瞟了他一眼:「你真不解风情。」
  王杰希莫名就有种被笨蛋骂笨蛋的感觉。
  「你手上不是还有微草的股份吗?小高事业做得这么大,每年的分红多得够我们去环游世界了吧。」喻文州轻轻揽住了那人的身子,一片黑暗之中,他只能看到王杰希眼中反射出的光亮,清澈而温柔:「我是真的想多陪陪你。」
  王杰希被那双眼眸中温柔似水的光亮刺得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地就低头吻了吻喻文州:「我知道。」
  那双眼睛曾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彩,支撑着他度过无数痛苦到几乎要发疯的夜晚。在勒戒所的时候、在监狱里的时候,如果不是记得那人眼中清澈柔和的神采、记得那人在自己痛苦到极点的时候抱住了自己一声又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记得那人在他入监的那一天站在监狱门口,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等你回来……王杰希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是比喻文州眼里的那一抹明亮更能让他坚强、更能给予他面对一切的勇气。
  你就是我眼中永不熄灭的明亮,照耀了我灰暗无光的生命,给了我重新去爱、去追求幸福的希望与勇气。
  「好,你说什么都好。」于是他笑着紧紧拥住了那人的身子。
  喻文州就是在这个趁机抽走了他身上的被子。
  「提案通过,即日起开始执行。」他在床上翻了一圈,那条被子便将他的身子裹了个严实:「现在,睡觉。」
  「睡什么觉?」某人面无表情地推了他一把,原本包得好好的被子便重又散开了:「你明天不是排休吗?」
  「我都要辞职了……你难道不觉得来日方长在一起的时间还很多,于是决定放过我这一回让我好好睡个觉慰劳我工作一天还刚被你上过一次的辛劳吗?」
  「去他的来日方长。」王杰希一边踢开碍事的被子,一边笑着吻上了那人的耳垂,在他耳边呵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最后喻文州还是妥协了,在王杰希承诺水槽里的碗盘明天由他负责洗之后。
  G市还是隆冬时节,屋外的冷风刺骨生寒,可屋内却是一片春光烂漫,缱绻而温存。
  过去连想也不敢想的幸福到如此地步的日子,在未来,他们还会享有很多、很多的。一定会有的。
FIN
0 notes
gardenia0726-blog · 8 years ago
Text
【王喻】Outlaws Of Love
01   「堂主您这边走,地牢里没亮灯,您仔细脚下。」一脸中药行老板模样的男子抬手转了转药柜上摆着的几个白铁罐子,那高得几乎要顶到天花板的木柜便缓缓向两旁退开,露出中间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窄小陡梯。   王杰希没答腔,下了楼梯往墙上一摸,刺眼的白光瞬间填满了他的视线。   这是一座地牢。具体来说,是G市第一大黑帮中草堂专用来审讯对头与叛徒的地牢。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日光灯的亮度,鼻腔里吸进了地下室阴冷潮湿的空气,有些微微地难受。但无论如何,不会比他面前的那个男人要来得惨。   「你们上过刑了?」他微微皱眉,语气中的不悦甚是明显。   「是,这狗娘养的东西看着娇贵,原以为吓唬他几下就能收工了……嘿!没想到是块硬骨头,兄弟们鞭子都打断了好几根,屁也不见他放一个!我怕再打下去真出人命了才让他们停手的。」   王杰希「哦」了一声,挥挥手让那人退下,自己缓步走到那地牢里唯一的囚犯身前。男人的两只胳膊被手腕粗细的铁链吊挂在天花板上,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扯得不成形状了,全身上下鞭痕错综,好几处的皮肉都被打得翻出来了。男人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颊上没有半分血色,王杰希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切了切颈动脉,很微弱,可还不到生命垂危的地步。   「喻文州,」他一把揪住那人额上被汗水濡湿的浏海,迫使他抬起头来:「你后悔了吗?」
02   喻文州是两年前来到中草堂的。那也正是G市缉毒科和魔术师间交火最为激烈的一段时期。   每个重要的、难缠的通缉犯在警方的档案里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代号。而G市最具规模的贩毒集团中草堂新任堂主王杰希的代号,就是「魔术师」,了了三字,完美地点出了王杰希这个人最大的特色──捉摸不定、心思难测。   于是──喻文州还记得是在七月的一场例行会议上──他提出了自己的计划。那几乎让整个G市缉毒科都炸开了锅的计划。   「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在明、而中草堂在暗,如果不想办法打进他们的组织内部,别说是击倒他们、连掌握那位魔术师的动向都很困难。」喻文州站起身来,凝视着他的队员们,缓缓开口道:「所以我决定,由我潜入中草堂内部卧底,以便完整掌握他们的所有情报。」   会议室里安静了约莫三十秒,毫不意外地,第一个炸起来的是他的副队长黄少天。   「队长你还好吗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该不会还没睡醒在说梦话吧……你要咖啡的话就说声我让郑轩给你倒去啊什么大不了的!」黄少天的语气彷佛喻文州刚才是冲上台骂了什么极其难听的脏话一般。   「压力山大啊队长!这种话黄少说也就算了……您、您这样太不靠谱了……」   「郑轩你绕着弯子说谁不靠谱呢当我不长耳朵的吗!」黄少天站了起来,朝自家队长走过去的架势和道上混的也实在没什么两样:「喻文州,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潜进中草堂里当特情?」   「是。」喻文州眼神平静,黄少天甚至以为自己在那人脸上看见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我这几年主要很少出外勤,只要换个假名,不怕中草堂的人认出我。要当特情,必须要有强硬的心理素质和缜密的思绪……说句自负点的话,我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还是挺有信心的。」   「可是……咱们在中草堂本来就有安插线人啊?」宋晓有些迟疑地开口。   「是啊,但是这些年,我们与中草堂的对抗有任何长足的进展吗?」喻文州温言道:「那些线人在堂内的地位多半不高、对警方也不是真正的效忠,只是因为有把柄握在我们手中,才勉强为我们提供情报罢了。而这次,我的计划是一举打进中草堂最核心的高层中、也许还能接近魔术师本人,直接从他那里刺探情报……」   「砰」地一声巨响,黄少天转身冲下台的力道大得将折迭椅都给撞翻在地上。   「喻文州,你他妈就是个疯子!」他就冲着台上的男人吼了这么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那是他在喻文州离开前G市缉毒科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会议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过了好半晌,喻文州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将翻倒的椅子重新立好,一旁的郑轩忙弯下腰来帮忙。   「队长……」   「没事。」喻文州忽地抬头,对满脸写着压力山大的郑轩微微一笑:「他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他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   「还有人对我的计划有异议吗?」喻文州重新走回台前,眼风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刚毅的脸庞。   他们的眼里或许有焦虑、有担忧、有不解、有的甚至还带着一点悲伤,但这些理所当然都无法阻止喻文州的决定──也或许是认识到了这一点,台下一片静默,无人开口。   「那么,我就当大家是同意把我卖给中草堂了。」喻文州笑着开口,故作轻松换得的效果却奇差无比。   没有人跟着笑。   郑轩看着自家队长脸上恰到好处的微笑,忽然就觉得那笑容其实脆弱无比,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千片万片,逸散在空气里。他的队长啊,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还不忘要幽默一把,不愿让他们这些队员担心……郑轩忽然就觉得,世界上很难找到什么是比喻文州勉力撑起的笑容还要令人难过的东西了。
03   一个星期后,喻文州在线人的引导下,走进G市一条隐僻巷弄里一间老旧的中药铺子。   掌柜的是个穿着白色汗衫的年轻人,正靠在柜台边抽着纸烟,见喻文州进来,只懒懒地瞥了他一眼,连声招呼也没有。   「掌柜的,」喻文州走到年轻人身前:「买一两飞刀剑。」   年轻人放下了烟:「飞刀剑治气管的,你这把嗓子,听着不怎么需要嘛。」   「有备无患嘛。」喻文州微笑:「人在江湖跑,多层保护总是好的。」 年轻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冷冷一笑道:「那你可想清楚了,我这铺子里的药一旦卖出去,可是没法退的。」   喻文州仍是不咸不淡地笑着:「这个自然。」   不能退回的东西何止药材?踏出了这一步,他喻文州即使想回头,只怕也要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正出神间,忽地一阵劲风朝喻文州面前袭来,他下意识地便一个后跳往后闪躲,手上也没闲着,右手腕一抖便想去扣对方挥拳的那只手臂。   喻文州的擒拿手法并不生涩,可对方的动作比他快了不只一点,已经欺至喻文州门面的左手忽地变拳为掌,「啪」地一下格开了喻文州的右臂,另一只手伸过去狠命一扭,将喻文州整个身子都反转了过来,半只手臂反剪在腰后都扭曲变了形。   年轻人「嘿」了一声,在喻文州耳边道:「好小子,瞧着弱不禁风的样子,身手倒还行,跟着你别哥好好干,不出��年保管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是刘小别啊……喻文州只觉得整条右臂都火辣辣地疼着,听到对方的自称时却忍不住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这人在中草堂的地位不低,初来乍到就搭上这么一号人物,也算是自己的运气了。  
04   喻文州并不知道,早在初次踏入中草堂的地盘时,王杰希便已经注意到他了。   「他的身手并不算顶尖,但也颇有几分水平。」刘小别站在王杰希身前,面色肃然:「可真正让我起疑的是,他的擒拿术手法非常正统,不是街头混混那样蛮干的打法……倒比较像是出自警校的手笔。」   王杰希「嗯」了一声,徐徐吐了一口烟:「光是这样也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他是自己去武道馆拜师学艺的呢?」。   「这……」   「何况你只和他过了一招,也说不准只是碰巧罢了。」   「不会的。」刘小别的语气甚是肯定:「虽然只有一招,可我完全能确定,他是受过专门搏击训练的。」   「好吧。」王杰希低头思忖了半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别做得太明显,当普通的崽子一样对待就行,若差事办得好,照样升他的位。」   「是,堂主。」   「没事的话你先回去吧。」王杰希狠狠吸了一口烟,宁古丁的气味猛然窜上脑门,他微微瞇起眼睛,唇角在烟雾之后衔起了一抹冷淡的笑:「若真是特情……我倒要看看,一个卧底的条子还能把中草堂给端了不成。」
05   喻文州进入中草堂的第二年初,王杰希首次接见了他。   为免打草惊蛇,他只吩咐刘小别按着资历和功绩慢慢升喻文州的位,可他并没有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喻文州便已经爬到可以单独会见堂主的位子了。 他们见面是在中草堂的总舵──G市市中心一家大型药材批发商场的顶楼。王杰希抵达时,喻文州已经到了,正在天台上等着他。   王杰希承认,初见时的喻文州很教他讶异,不、与其说讶异,不如说是……惊艳。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万里无云日光温柔的冬季午后,当他推开铁门走上天台时,喻文州正斜倚在半人高的围墙上,手里衔着一根刚点起的卷烟,一身浅卡其色的双排扣风衣就在凛冽的北风中被吹得扬起,冬日午后的阳光打在他干净柔和的脸庞上,在喻文州闻声转过头来的那一刻,王杰希竟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以为是喻文州对他极其轻柔地笑了一下。   这样清淡干净的一个人,很难将之与犯罪、与毒品、与中草堂内部那些污秽龌龊的勾当联想在一起。   「你就是于锋?」   于锋是G市缉毒科的一名刑警,前几年申请调职回老家去了,喻文州这次卧底干脆就直接借用了他的名字。   「是,堂主。」他走上前来,甚是恭敬地行了一礼。   「入行不过一年就爬到这样的位子,不容易。」王杰希今天穿了一件铁灰色的毛呢风衣,料子重,不像喻文州的卡其色风衣那般被风吹得不断扬起:「你还有烟吗?」   「有的。」喻文州伸手往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包帝豪牌香烟,抽了一根连同打火机一起递到王杰希手里:「您请。」   王杰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别紧张,我这人没有刘小别那么无聊,不会用偷袭来试探别人的。」他接过了喻文州手上的烟。喻文州没有戴手套,趋近零下的天气里,手指冻得像冰一样。   「下回出门记得戴手套。」他点起了烟含在口里,没有抽:「G市的冬天很冷的。」   「是,谢堂主关心。」   王杰希「嗯」了一声,自顾自遥望着远方,冬日的午后,繁华的城市在日光笼罩下显得灰蒙蒙的,透着一骨子冷清的味道。   「我还是那句话,」喻文州递上来的烟燃到近半了,苍白的灰烬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在中草堂好好地干,不会让你后悔的。」   「是。」喻文州颔首敛眉:「这个我明白。」   「行了。」王杰希挥了挥手,转身离去:「烟别抽这么凶,当心把身子抽坏了。」   他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喻文州的身子在寒风里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王杰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气息就化成了白雾融解在柔软的日光里。   喻文州递给他的那支烟,他一口也没来得及抽到,就已经烧得只剩下烟屁股了。
06   下了天台,刘小别已经在门边候着他了。   「堂主。」   王杰希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动手吧。」   「是。」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对不对?」   刘小别没有接话,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笑。   「其实他演得挺好,几近完美,我也差点被骗过了。」王杰希忽然就笑了起来:「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应该在我面前抽烟的,他的手法太生了,这对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很不正常。」   「他太干净了,不像我们这一路的人。」王杰希说。   「可凭这个就说他是卧底,会不会有些……」   「还不只呢。」王杰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你们一直以来都照我的吩咐,严密监控他手机发出去的每一条讯息,不是吗?」   「他自以为做得滴水不露,可还是被我找出破绽了。问题出在传给他家人的讯息里。」王杰希滑开了屏保,喻文州所发送出的的讯息便一则一则铺展在屏幕之上:「这些讯息传送的时间没有固定的周期,看上去也就只是普通的家常问候,可若是推敲一下传讯的日期,几乎都对得上我们跑大单的时间。   「再来,问题出在讯息发送的时间。你自己看,这两则讯息之间间隔了快要一小时,可讯息的内容并不算长,为什么需要用到整整一小时来打字呢?」王杰希指了指手机屏幕,示意刘小别过来看。   「也许是手头有别的事在忙、或者网络讯号太差……?」刘小别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一次两次还说得过去,若几乎每一则都是这样,可就不对劲了吧。」王杰希指了指屏幕上喻文州所发送出的讯息:「这全都是经过加密的讯息,破解的关键就在于发信的时间,小时是行数;分钟是字数……例如这个,二十一点十五分发出去的消息,把第二行的第一个字和第一行第五个字连起来,就是『周二』,下面的讯息按照这样的规律连在一起,就是『周二、码头、*肉』。」   「周二……难道是上次和皇风的人在G市码头交货……?」刘小别惊道。 王杰希点了点头:「那一次,周烨柏带的兄弟们一个都没逃掉吧。」   「是……操!原来真是他干的……亏老子本来还相信他不会干这种龌龊事、我呸!原来他妈就是个在中草堂当间谍的条子!」刘小别咬牙切齿道:「堂主,我这就去把那狗日的小白脸抓回来,不宰了他,我他妈就不姓刘!」   「干什么!」王杰希怒喝了一声,叫住了正欲往天台上冲的刘小别:「我有叫你上去吗。」   「可是堂主……」   「单打独斗他比不过你,但要拚个两败俱伤也不是没有可能。去下面带人一起上去吧,我可是要留活口的。」   他将手机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转身走下楼:「人抓到了就带去最近的堂口关着,我会找时间过去的。」 *肉:江湖黑话,冰毒的代称。
07
  「喻文州,」王杰希揪住那人被汗水濡湿的额发,逼迫他抬起头来:「你后悔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意识不清的呻吟,喻文州艰难地抬起眼来看着他,眼神迷蒙飘忽,可王杰希看得见,那人的眼里始终存有一丝清亮的神采,未曾黯淡下去。     他想,那就是他和喻文州之间,最大的不同。   「怎么,当了这么久的『于锋』,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吗?」他冷冷一笑,刻意咬重了发音道:「喻文州队长。」   喻文州似乎是呻吟了一声,他没听清楚,可用唇形判断的话,他想喻文州说的是「杀了我」。   「这么快就想放弃了?你这两年的坚持和隐忍都去哪儿了?」王杰希的声音平静:「当初接引你进来的线人是谁?你们在中草堂里还安插了多少人?」   喻文州血污纵横的脸上扭开了一丝脆弱得彷佛随时要碎裂的微笑:「堂主不是让我别放弃吗?怎么现在又要我招供了……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啊……」   「你嫌被打得不够吗?」王杰希蹙眉:「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那就不浪费您的时间了。」喻文州别过了脸:「与其跟我在这儿死磕,不如杀了我干净啊。」   王杰希冷冷一笑,知道喻文州是在刻意激怒他,想让他乱了方寸。不知为什么,此时的喻文州在他眼里竟像是个赌气闹别扭的孩子,纵然血污满布、伤痕累累,眉眼依旧是干净澄澈地教人害怕。   他竟然会为此而感到害怕。喻文州的激将法并没有惹恼他,可的确是让他乱了方寸。   「我并不喜欢强逼别人就范。我明天会再过来一趟,你好好想想要不要说实话吧。」   喻文州只淡淡瞟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他几乎是从地牢里落荒而逃的。   出了地牢,他向守在外头的堂口掌事吩咐了一句:「我明天再过来,别上刑、不许打骂,好好看着就行……现在的堂主是我,你们从前那套规矩,可得改一改了。」
08   「是你吩��的?」第二日重又见到王杰希时,喻文州这么问道。   原本缠勒在他臂上的铁链已经卸下了,改成一副轻巧的手铐,连接着长长的链条栓在墙根上。他身上较为严重的伤口也都简单包扎处理过了,整个人看上去总算精神了些,和初见时那副干净清秀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了。   「我说过,我不喜���用强。」王杰希不知从哪儿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喻文州面前:「要逼你就范,也不只刑求逼供一种方式。」   「是吗?我很期待。」喻文州无所谓地笑了笑:「让我猜猜……冰毒还是海洛因?唔、这两样都太贵了,堂主也许只想用安毒或MDMA之类的毒品来控制我吧。」   「恭喜你,全错。」王杰希脸上一派淡然,丝毫没有被喻文州激怒的迹象:「我既不想对你用刑,也不想让你染上毒瘾。」   他忽然就笑了一下:「你这么干净的一个人,我可舍不得。」   喻文州看向他的眼神微微一滞,清澈如水的瞳眸里漫起了一抹王杰希看也看不明白的幽深晦涩的情绪。他一个失神,不知怎么就有了想要亲吻那人的冲动。 想要轻吻他的眼睛、他的双唇、他的脖颈、他伤痕错综的身体……只要是喻文州的,他都想要占为己有、都想要侵夺私藏。   右眼被人吻住时,喻文州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一下。王杰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轻轻含住他柔软的眼睑,纤长的眼睫抵住那人的下唇,时间彷佛也停止了流逝,眼周以外所有的感官都丧失了该有的功能,听不到、看不见、摸不着。他只知道那个男人正在吻他。不带一丝煽情也没有亵玩的意味,就只是相互碰触、相互贴近,如此而已。   王杰希对他说,你太干净了,无论是要我对你上刑还是喂毒都太残忍,我会舍不得的。   不知道为什么,喻文州忽然就想要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非常、非常地想要相信,那情绪强烈得让他心脏猛然一抽,疼痛却又失落。   但是不会的,王杰希是不能相信的。那可是让警方既愤怒又头疼、诡计多端变幻莫测的魔术师王杰希啊……可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依附在那个男人胸前,任凭他亲吻自己也不懂得厌恶、不懂得愤怒?   黄少天说得没错,他是疯了、疯了啊……。   毋须毒品也毋须刑罚,情感的陷落与俘虏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不可解释的冲动,像是G市市警局外那丛三年不曾开过一次花的凤凰木,在喻文州离开的那一天,忽地就开出一整树艳烈如火的花来,血一般凄绝的红色溅上了碧蓝如洗的天空,带着一股慑人的美丽。   「你分心了。」他感觉到王杰希忽地放开了他,坐回了椅子上。 分心什么……难道我应该要全心投入吗?喻文州有些哭笑不得地想着。   「我会再过来的。」临去时,王杰希竟冲他笑了一下:「等着你对我说真话啊。」   那个笑容特别温柔、特别亲昵,并不是他曾见过的近似于嘲讽的冷笑。   喻文州想,如果硬要归类的话,那也许是一个适合对情人展露的微笑。
09   再次见到王杰希,已经是两星期后的事了。   地牢里分不清昼夜明暗,喻文州是瞥到了王杰希腕上缺了一块玻璃的表,才知道现在是深夜十一点左右。   那表壳碎了大半的腕表大概已经是王杰希全身上下最完好无缺的装备了,他那身普鲁士蓝的风衣几乎破得不成样子,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里头的衬衫也不得幸免,喻文州费了好大的劲才分辨出原来的布料是白色的。王杰希脸上也带着伤,一道狭长的血口子从左眼下擦过,若再往上几吋,这只眼睛怕是就要废了。   王杰希连随身的手枪和小刀都没来得及卸下,见到喻文州才把那破布一样的风衣给脱了,身上的枪械也都解了下来丢在一旁,走到喻文州身边紧紧挨着他坐下。喻文州立刻嗅到了一鼻子的硝烟味儿。   「和人打起来了?」   王杰希点了点头:「皇风的人以为上次风声走漏是我们故意的,来寻仇了。」他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刘小别伤得很重,不知道救不救得活。」   喻文州没有接话,而王杰希忽地就探身向前紧紧抱住了他,刺鼻的硝烟与血腥气味盈满了鼻腔,王杰希的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给摁进胸膛里,喻文州被压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起来。   「他们不相信我了。」他听见王杰希在他耳边低声呢喃着,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给他听的:「有人开始不安分了……我不能让他们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胡闹,他们习惯不了我的作派,觉得跟着我过日子太窝囊……」他慢慢地放开了喻文州,眼神竟有些空洞而失焦。   喻文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鬼使神差地就伸手点了点王杰希脸上的那道伤口:「看着不像刀伤啊……」   「被子弹擦到了。」王杰希握住了喻文州伸过来的那只手:「已经处理过了,没事的。」   「哦……」喻文州想收回手,却被王杰希紧紧攥住了,抽也抽不开。   「喻文州,你希望我死吗?」   王杰希问他,你希望我死吗?   是啊,应该要希望的不是吗?王杰希是他的敌人、是他的对手、是他要擒拿缉捕的罪犯;是王杰希识破了他的伪装,将他关押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不能生也不许死……他应该要恨他的,不是吗?   「我不想看着你死。」喻文州听到自己对那个男人说道:「我可以带着你去投案……只要你愿意配合、我再替你做证,是可以换到减刑的。等到出狱后……」他忽然就有些语塞,一时竟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   「出狱后,我要做什么?」王杰希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喻警官这是在策反我吗……可惜,我是走不出去的。   「不是回不去,」他听见王杰希喃喃道:「是根本就不知道,所谓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啊……」   喻文州没有接话。他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难过。   他不是没有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使用过心理战术、也不是没有劝服失败过,但此刻的悲伤竟如海浪一般扑天盖地袭来,他有股冲动就想转身去抱住王杰希的身子,想告诉他我希望你终究能够重新来过,拥有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刀口舐血、没有走私贩毒,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去得到你应该得到的平淡与幸福。   「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想当刑警?」王杰希伸手拨开他额前的浏海与他四目相望,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没为什么。」喻文州淡淡道:「我爸也是警察,但不是刑警。他一直觉得当警察挺好,所以鼓励我去考……无非就这样了。」   「你还记得你办的第一个案子吗?」王杰希的手滑到喻文州肩上,一个用力将他的整个身子都给扳了过来,头轻轻靠上了王杰希的肩窝,吐息之间的热气就都喷薄在那人的脖颈之上:「别动,我只是想听你说说话。」   「第一个案子……是去搜索一家民营旅馆,我们接到检举,说那里有客人打电话召妓。」喻文州的声音有些缥缈虚浮,像是飘散在风里的回音,带着淡淡的惆怅:「不是什么大案子,让我和同期的新人们一起去,是给我们练练手、累积一点经验……我在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声音了,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们正在点上,连被子都没盖就被抓了个现行,两个人吓得魂都要飞了。   他忽然笑了一下,可王杰希听不出那笑里有一丝一点愉悦的成分:「我叫他们把衣服穿上跟我们回去,那女的死活不肯,只哭说她也是不得已的,说家里有人生病了,筹不出医药费、弟弟又还在读书正需要花钱,只好出来做这个,求我们看她可怜放过她这一回……   「你知道吗?我看了好久才认出来,她原来是我小学的同桌。」   「那你跟她相认了?」   喻文州点了点头:「我喊了她的名字,她愣了好一会才认出我来,又哭着求我放她一回,我没有理她,她……她就突然伸手过来,要解我的裤头。」 这样的故事王杰希不是没有听过,他知道有的妓女在被警察抓到时,情急之下的确会想用这招来换取脱罪,尤其喻文州还是她的小学同学……尴尬是尴尬了点儿,但成功脱罪的机率却也相对大得多。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喻文州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我把她带回警察局了……她大概以为我忘记了,她曾经和我说过她是独生女、哪来的弟弟。」   「那么,如果她今天说的是真话,你还会逮捕她吗?」   喻文州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会。」   「这就是我不喜欢警察的原因。」王杰希轻叹了一口气:「只会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劝人从良、也不想想这些人离了非法的勾当后根本无力维持生活,断了人家的活路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可真够无情的。」   「难道你就帮得了她吗?」   「中草堂手底下也不是没有经营这方面的生意,她要是来我们这儿,说不定钱赚得更快些呢……无论如何,起码遇着我,是不用吃牢饭的。」王杰希笑着摇了摇头:「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穷凶恶极的大罪犯,其实比你们警察有良心得多了?」   「王堂主这是在策反我吗?」喻文州淡淡地笑了:「可惜啊,我是过不来你们这种生活的。   「你呢?你当初又是怎么入行的?」   「或许跟你有点像?我爸也是个走私毒品的,子承父业,就这样了。」   「没想过离开吗?」   「你可真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策反我啊,喻警官。」王杰希有些哭笑不得地捏了一下喻文州的脸颊:「看不出你还是个工作狂呢。   「我还真没想过要离开。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注射毒品了,刚开始是一些比较轻的毒、随着年纪慢慢大了,他偶尔跑了大单也会给我一两口冰毒或海洛因尝尝。   「我爸在我十四岁那年贩毒被警察逮住了,判了无期徒刑。我被送进少年之家,待了几天毒瘾发作,就偷偷逃了出来,跑去投靠从前和我爸一起做生意的几个叔叔。   「那时候大家都是小本生意,跑一趟货下来提心吊胆的,钱却赚得不多,能买到的毒品就更少了……说来挺好笑,我当时处心积虑想要加入中草堂、甚至最后还当上了堂主,其实也就是想过一过不用为钱烦恼、瘾头一来立刻有人给我递针头的日子。」   「那现在呢?」喻文州抬头看了他一眼:「现在还吸吗?」   王杰希摇了摇头:「早戒了。人就是这么可笑,当初是为了能拿到毒品才入的中草堂,可现在连堂主都当上了,却又下定决心不再吸了。」   「你真戒毒了?」喻文州看着他轻笑道:「那真是挺了不起的……在缉毒科的这几年,我把很多人送进了勒戒所,最后能成功走出来不再犯的,却没有几个。」   王杰希看向他的眼神微微一滞:「你难道不知道吗?卖毒的人自己都是不碰毒的,吸多了脑子不清醒。」   喻文州轻轻「嗯」了一声,侧脸靠在王杰希肩窝上,吐息之间喷薄而出的热气让王杰希微微地有些酥痒。   他突然就有了冲动想对着那人半启的双唇狠命咬上一口,最好能咬出一丝腥甜的鲜红,让他疼痛、让他哭泣,于是此生都不能再忘记。   可是他舍不得、舍不得啊……喻文州是这样干净的一个人,应该被珍而重之地保护着、应该要迎着阳光露出澄澈干净的柔和笑意──他应该要拥有所有王杰希给不起的岁月静好、平淡无忧。   「堂主,」地牢的门被缓缓推开,缝隙间透出来的亮光打在喻文州苍白的面容之上,显得虚幻而不真实:「有一位方先生来找您。」   王杰希忙站起身来,冲上头喊道:「知道了,让他等着,我这就上去。」   他回过头来,轻轻抚上喻文州的侧颊:「给刘小别找的密医来了,我过去看看。」   喻文州「嗯」了一声。 「这阵子比较忙,也许还要去一趟外地,不能常过来。」他忽地倾身飞快在喻文州唇上轻啄了一口:「会想你的。」   喻文州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王杰希也不等他回话,挥挥手上了楼,地牢的大门缓缓阖上,最后一点映照在喻文州脸庞上的光亮终于也消失了,一切重又回归伸手不见五指的阒黑。   他就这样双手环抱着膝盖,蹲坐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唇角一弯,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看见G市市警局外那颗三年不曾开花的凤凰木,在黑暗中如火一样艳烈地盛放着,一丛一丛燃烧到极致的烈焰灼烧着他的眼睛,痛得几乎就要留下泪来。可他知道,流泪的时候,他是在笑。
10   「堂主。」   「我这阵子暂时不会过来,你们把人看好了,不许大意。」王杰希接过掌柜递上来的风衣套在身上:「把东西拿过来吧。」   「是。」掌柜转身在药柜里摸出一只透明的玻璃瓶,拿起打火机往瓶子里一点,阵阵白烟随即弥漫开来,充斥着整个小玻璃罐:「您请。」 王杰希伸手接过那个罐子,将瓶口的吸管含进嘴里用力一吸,随即舒服地长吁了一口气。   喻文州对他说,你真是挺了不起的,这毒瘾说戒就能戒,我看过这么多人进去勒戒所,成功出来再不犯瘾头的人,可没有几个呢。   喻警官的称赞,我可承担不起。快感冲上脑门、理智濒临溃堤之前,他有些自嘲地这样想道。
11   王杰希再回到G市,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中草堂在各地的分舵都不太平,前任堂主留下来的旧有派系本就对他不怎么无弃,一直伺机找麻烦,眼下又和皇风的人杠上,甚至连最得力的左右手刘小别都受了重伤,新培养起来的高英杰羽翼未丰、王杰希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让他来淌浑水,手边稍稍能用的人也就剩下副手许斌一个了。   许斌这个人行事稳重,最擅长与人交涉斡旋,王杰希对他还是放心的,只是中草堂内部这一片乌烟瘴气、新旧派系争斗不休,若是不能尽早解决,分崩离析也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回到总舵时,方士谦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刘小别醒了。」方士谦见着了他,忙上前来说明刘小别的情况:「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要再休养一段时间,至于身手嘛……可能也恢复不到原先的状态了。」   「命保住了就好。」王杰希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麻烦你,可要不是信不过别人,我是不会来打扰你的。」   「行了行了!这个我明白!」方士谦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虽然说是金盆洗手了,可真要我对中草堂的事情完全不闻不问,我也实在做不到啊!」   「这几年真乱得很。」王杰希低下了头:「警方那边已经够麻烦了,前任堂主留下来的旧派人马也不安分,再这样下去,可真是要天下大乱了。」   「喂。」方士谦拍了一下王杰希的肩:「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在这一池子烂泥里搅和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想过要收手吗?」   「要收手……谈何容易啊。」王杰希忽地转过头来笑道:「你这是在策反我吗?」   「策你妈!老子好心给你一句忠告,不肯听拉倒!」方士谦没好气道:「我可是认真劝你一句,见好就收!趁现在还有回转的余地赶快把中草堂给洗白了,兄弟们也能过点安生日子,再这样厮混下去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王杰希微微一愣,方士谦的身影不知怎么就和那个在地牢里依偎在他身前的男子重迭在了一块。   喻文州说,我带你去投案,我给你作证,我帮你争取减刑。   我陪你,一起去得到这个世界上最简单而平凡的幸福,好吗?   王杰希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想要立刻见到喻文州。想要轻吻那个人、想要拥抱那个人看看他是不是又瘦了几分、想要看看他眼里清亮澄澈即使万般苦痛加身也不曾熄灭的神采……想要告诉那个人,好,你成功了,我被你策反了。 我想要跟你一起,一起去得到世界上最简单而平凡的幸福、想要平淡无争的生活、想要岁月静好。   我想你。我想要你。
12   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关押喻文州的药铺分舵门口了。   铺子里空无一人,回荡着死一样的静寂。王杰希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药柜前启动了机关。   暗门一开,王杰希便怔住了。   地牢里的灯是开着的,刺眼的日光灯填满了他的视线,眼前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的光点,什么也看不清。于是地牢下方一声高过一声、令人不忍卒听的喘息与哭叫,在他的耳中便显得愈发清晰、愈发骇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下楼去、又是怎么在地牢里看见蜷缩在墙角、双腿大张任身边的几名男子操干亵玩的喻文州。   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像是头一次被强按着注射毒品时,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与晕眩冲上脑门,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喻文州。被他捧在手心里,连亲吻都小心翼翼不敢太过份的喻文州。在他无数的梦里,会在春日融融的暖阳下露出一抹清淡似水的微笑的喻文州。初见的那个冬日午后,把帝豪牌香烟递在他手里,掌心冷得像冰一样的喻文州。和皇风的人交手后,地牢里依偎在自己怀里、一吐一吸的气息都喷薄在自己项颈之间的喻文州。   那个永远清澈、干净、温和、眼中神采清亮的年轻警官喻文州,现在跪趴在这几个中草堂分舵里粗俗可鄙的男人身下,一声高过一声地哭喊着、浪叫着,任凭他们怎么顶弄操干也不知道反抗、不知道拒绝。   王杰希听到自己似乎是暴喝了一声,正玩到兴头上的男人们全给吓得魂飞魄散,见了他纷纷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没命价地求饶。他从腰间掏出随身的手枪,一人两发子弹打穿了膝盖骨防止他们逃走,然后拨了通电话给许斌,让他带人来把他们全都押走。   「不用审问。」王杰希不知道,他在电话里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想想前任堂主在的时候都玩过什么折磨人的花样,在他们身上通通试过一遍……试到死为止!」   他不愿让别人看见这个样子的喻文州,于是脱下了大衣裹住喻文州赤裸的身子,一个打横将人抱起就往地牢内部走去。喻文州紧闭着双眼,应该是已经昏过去了,他从双颊到脖颈都泛着异样的潮红,全身上下遍布着青青紫紫的伤痕,甚至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王杰希一眼都不敢多看,仰起头来抱着喻文州走过长廊,最后将那人先暂时安置在一间有软卧的休息室里。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拨了通电话给方士谦,报了堂口的位置让他马上过来。挂上电话的那一瞬间,有如全身上下所有支撑的力量都乍然轰塌一般,他就这样颓然坐倒在喻文州床前的地板上,将脸埋在双手间,如同行将溺毙的动物般,剧烈地抽噎了起来。
13   「身上的伤倒还好说,好好上药静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肠壁受损得有些严重,可能要用点抗生素,时时注意伤口的状况避免感染发炎……比较麻烦的是心理方面。」方士谦阖上了药箱,转头对王杰希道:「这个可不���我开开药就能好得了的。」   「我知道了。」王杰希眼神一暗。   「对了,他染毒瘾有多长时间了?上一次吸食是什么时候?」   「什么?」王杰希一愣:「他没有吸毒。」   方士谦送了他一个大白眼:「放屁!他的MAMP检测出来明明就是阳性,含量不算太高就是了……中草堂自己就是搞这个的,有吸就是有吸,骗我做什么!」   「不是、他真的……不可能……」   那可是喻文州啊,连抽烟的手势都生涩得像个雏儿的喻文州啊。   「哪有什么不可能的。」方士谦没好气道:「你行你上啊,你来给他验啊!」   「这毒,能戒吗?」王杰希颤抖着声音问道。他好像有些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倒也不是说不行,可MAMP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吸的量不大,要成功戒断的机率应该还是挺高的,只是这过程嘛……你是知道的。」   王杰希点了点头:「一定要戒。」   方士谦耸了耸肩:「他上次吸毒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昨天下午……如果我没料错的话。」   「那等他醒来的时候,也差不多该犯瘾头了。」方士谦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这儿有铁链吗?」   「干什么?」王杰希皱起了眉。   「不干什么,我得把他手脚绑起来!他等等要是瘾头犯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绑起来难道是要看着他去撞墙吗!」   「我知道了。」王杰希咬了咬牙,转身便往外走:「我去拿手铐来。」
14   送走方士谦后没多久,王杰希就接到了许斌的电话。   他吩咐许斌处理那些侵犯喻文州的人时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怎么用脑子,好在许斌还是个聪明人,没有真的照王杰希的吩咐直接凌迟到死,而是先把他们押回附近的堂口细细审问过后才一一枪毙的。   事情的经过和王杰希所想的倒也相差不远,那些人是前任堂主留下来旧派分子,本就对王杰希这个新主子不怎么服气。他们在堂口里待得无聊,想找些乐子,正巧王杰希出了趟远门整整一个月不曾过来,他们便把歪脑筋动到了地牢里王堂主让异常珍视、连打骂一下都不舍得的囚犯喻文州头上。   整整一个月来,喻文州在他们手中过着禁脔一样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地被强上、被羞辱、被虐打,他们给喻文州吸食冰毒,说是溜了冰的兔子在床上半分羞耻心也没有,双腿一张谁都能操,叫声浪得人骨头都酥了;更何况,上了瘾的兔儿为了求毒什么下贱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只要拿装了毒的玻璃罐在眼前晃一晃,就是要他跪下来给老板们吹箫他也愿意。   许斌在转述那些人的供词时已经极尽委婉了,可王杰希还是听得简直连呼吸都要停止,双手指骨握得喀喀作响,掌心都给掐出了点点血丝。   那都是什么日子啊……自己不在的这一个月里,喻文州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啊。   一声男人的哭叫从休息室里传来,王杰希心里一颤,忙挂了许斌的电话,匆匆奔向喻文州所在的房间。   喻文州终于是醒了。跟着苏醒的,还有他体内腐骨钻心的毒瘾,正一遍一遍地折磨着他,痛苦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却彷佛永远也没有退去的一天。   狭小的休息室里,王杰希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喻文州的身子,他不知道一个受过如此重创的人是从哪里生出这么大的力气只为了挣开他的怀抱,栓在喻文州手腕脚踝的铁链被两人的动作带得叮咚作响,破碎的声响回荡在室内,震得王杰希耳膜生疼。   清澈、干净、温和。那些曾让王杰希为之倾倒、甚至为之而生惧的属于喻文州的气质,如今荡然无存。那个男人被他紧紧圈在怀里,挣扎、哭泣、喊叫,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说求求你、求求你给我、给我吸,我什么都做,你要什么我都给。   王杰希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没被那股撕心裂肺一样的疼痛给折磨得昏过去。 一个小时过去,喻文州在他怀里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手脚还有些微微地抽搐。王杰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松了松箍在那人身上的臂膀。他也实在累得不行了。   没想到不过是略略放松了半晌,喻文州便猛地一挣甩脱了他的怀抱,接着竟转身跪趴在他身前,颤抖着伸出手来就去解王杰希的裤头。   他一直到喻文州把自己的分身含进嘴里,开始上下舔弄时才猛然惊觉对方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用力推开了喻文州,力道大得让那人一个踉跄向后狠狠翻倒在地上。他连裤子都顾不得整理,一个箭步便冲上去把喻文州整个人圈进了怀里,不住地颤抖着。   「为什么……」一片茫然之中,他听见喻文州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沙哑中带着哭腔:「求你了、给我药……老板要是不喜欢这个姿势,我可以换着来……求老板、求老板给我药……」   「喻文州。」他紧紧抱住男人的身子,分不清在不停抽搐颤抖着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喻文州:「喻文州、喻文州……」   喻文州。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思考不了。他全身上下除了箍住喻文州的两条胳臂之外,彷佛就剩下了一张嘴还能用力,却只能不住地喊着喻文州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没有了。即使在被刑求逼供,痛苦到极点时,喻文州眼里那抹始终不曾熄灭的清亮神采,现在终于也没有了。完完全全地没有了。   他想到那个晚上,喻文州依偎在他怀里,对他说起了第一次办的那件案子,那个被警方抓了现行的妓女,也是这样跪在喻文州面前,颤抖哭泣着伸手就要去解他的裤头。   多么像啊……王杰希不无悲哀地想着。   喻文州的身子终于逐渐软了下来,想来是又晕过去了,一身冷汗沁得王杰希浑身难受,可又不敢让他离了自己,只得抱着他窝着墙根坐下。   「王杰希……救我……」男人无意识地喃喃低语在王杰希耳边响起。 黑暗里,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喻文州冰冷的身子,终于还是哽着声音,一颤一颤地哭了出来。
15   「今天觉得怎么样了?」王杰希端着早饭进来时喻文州已经醒了,正窝在床上把玩着王杰希昨天晚上忘在他床头的那只表。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他有些微微地反胃,可又不想让王杰希为此而大惊小怪,只强撑起了笑容道:「好多了。身上也不痛了。」   王杰希伸手去探他的额温,满意地点了点头:「烧也退了。」他在喻文州床前坐下,熟练地吹了吹手里的米粥,自己先尝了一口才喂到喻文州嘴边:「趁热吃。」   喻文州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碗便摇头示意不要了,王杰希知道勉强不来,叹了口气一个仰头,剩下的稀粥便全进了他的胃。   「你今天还不下楼工作吗?」喻文州看着那人低头收拾碗盘调羹的样子,有些好笑,可却又莫名地一阵心酸。   一如方士谦所说,喻文州的毒瘾并不深,捱过半个月左右的强制戒断期后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身体还是虚弱、偶尔也会没来由地发呆或是做噩梦什么的,可情况已经比王杰希所想的要好上不只一点了。饶是这样,王杰希还是不放心把他放离自己身边,干脆就命人在中草堂总舵楼上自己的临时住处旁额外清出一间空房,让喻文州住了进去。   王杰希愣了愣,转身过来想把他睡乱了的浏海拨顺:「有许斌在,他会作主的。下午方士谦还要过来一趟,我陪着你吧。」   快要被王杰希的手指碰触到肌肤时,喻文州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那动作非常细微,可还是让王杰希禁不住心里一疼,几乎就想要把那人紧紧搂在怀里,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   「对不起……」他讪讪地收回了手。   「没事。」喻文州也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半晌后,缓缓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带着点示好般地意味凑过去碰了碰王杰希的手。   「不用勉强你自己。」王杰希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来,看着他的眼神温和而坚定:「那天的事情……」   「我不想谈。」喻文州闭上了眼:「王杰希,求你了。」   王杰希。他想过无数种那人脱口而出自己名字的情境,可无论哪一种,都没有此时此刻喻文州闭上眼睛淡淡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的模样要来得让他心如刀割。   「你真的该下楼了。」喻文州忽地冲他笑了一下,唇角微弯的弧度脆弱一如那时在地牢里,喻文州笑着对他说:「杀了我」。   我怎么舍得呢。   「好。」他深深望了喻文州一眼,接着轻轻报以一笑:「我下午会回来。」
16   王杰希还没到下午就回来了。   喻文州住的房间隔音效果挺好──无论是王杰希还是喻文州自己,都不想让别人听见他做噩梦时的哭喊与吼叫声──因此直到浑身浴血衣物破烂不堪的王杰希猛力推开房门,将喻文州狠命从床上拽起来时,他才听见外头如同战场一样的枪击声。   「拿着。」王杰希一把将他抱下了床,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只克拉克23手枪塞到喻文州手里:「前任堂主留下来的人造反了,他们正在攻击总舵,你从这里出去往左跑会看到一排药柜,那里有机关暗格,打开了就是秘密升降梯可以直接通到地下室,那接着密道可以通到外面……手枪应该会用吧,不是一般刑警的配枪但是现在只有这个了,趁他们还没打进来,你赶紧走吧。」   「王杰希……」   「快走!」王杰希将手枪狠狠塞进喻文州手里:「喻文州,我叫你走、现在就走!快给我滚出去!快啊!」   王杰希一吼完,嘴都来不及闭上,忽地就被人给紧紧抱住,几乎要不能呼吸。   「我们一起走。」他听见喻文州把头抵在他肩膀上,对他道:「我说要带你去投案的,忘了吗?」   喻文州的声音沙哑,可其中却带着一丝轻浅的笑意。   真他妈好听死了。王杰希揽住喻文州的身子,带着他往外狂奔时,忍不住这么想道。   他们顺利抵达了那道暗门前,王杰希伸手掀了掀机关,药柜便缓缓向两旁退开,露出门后那几乎只容一人站立的���降梯。   「来吧。」王杰希自己先站上了升降梯,随后将喻文州也拉了过来抱在怀里:「从这里下去就是地道了。」   「他们不知道这条地道?」   「理论上不知道……」王杰希咬了咬牙:「地道不是没有别的入口,会不会被他们拦截,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   事实证明他们两个的运气的确是不怎么好,升降梯一停,暗门打开的瞬间,立刻便有子弹冲着他们飞来,喻文州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往后一推,接着便是一声痛极的闷哼从前方传来。 王杰希的声音。   「走!」王杰希摀着左肩对他大喝一声,举枪的另一只手朝前方狠命扫射着,喻文州忙站起身来从旁帮他打着策应。   埋伏在升降梯出口的人比他们想象的多,双方都不愿多做纠缠,交起火来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喻文州跟在王杰希身后边打边跑,子弹破空的呼啸声就从他们耳边擦过,一声声宛如催命的丧钟。   跑到地道的出口时,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喻文州见到前方就架着一座简易的爬梯,上边还隐隐透着��光,正要开口喊王杰希时便听得身旁的男人猛地闷吭了一声,脚步一滑就跪倒在地上。   「王杰希!」   一颗子弹从王杰希的小腿肚对穿而过,鲜血如喷泉一般涌出,喻文州几乎不敢相信这人在带着伤的情况下,是怎么跑过这么一长段路的。   「喻文州……」王杰希的声音很微弱,远方又传来了熟悉的枪响,喻文州咬牙让那人靠在自己身上,男人的体重压得他呼吸一滞,差点就要支撑不住:「对不起、那时候……没来得及……早点回来……」   「王杰希!」喻文州强忍住甩他一巴掌的冲动,用力在那人腰上掐了一把:「别在这跟我演这种生离死别的烂戏!」   枪声逐渐接近了。   他咬了咬牙,王杰希给他的枪还剩下最后一匣子弹,必须一次把追兵全都解决,近身搏斗从来都不是他的专长,更遑论自己此刻的身体状态,连能不能支撑过五分钟都不好说了。   「喻文州……」撑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也中了一弹,可喻文州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王杰希近乎梦呓一般地呢喃盘旋在他脑中,支撑着他近乎疯狂地起身、举枪、迎战。   「活下去……求求你、活下去……我不想看你死……」   「喻文州……我爱你。」   是啊……直到不支倒下的时候,脑海里还回荡着王杰希说我爱你的声音呢。   对不起啊,还是没能带着你出去。   喻文州以为自己又看见了G市市警局外的凤凰木开了满树艳烈如火的红花,王杰希就站在开得最盛的那一束花枝下,转身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宠溺的笑──如若硬要归类的话,那是一个对待情人的微笑。   他彷佛看见了一阵刺眼的亮光,身边有人在疯狂叫嚣着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还有黄少天的声音,他感觉身子被人抬了起来,有人拿水喂进了他嘴里。 然后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的眼里,终于只剩下那一树火红得让人心惊的凤凰花,和树下冲他轻柔浅笑的那个男人。
17   喻文州醒过来的时候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身在西方极乐世界,可萦绕在鼻尖的消毒水气味实在太过难闻,他很肯定天堂是不会有这种可怕的味道的。   就像天堂短期内也不应该出现黄少天的声音一样。   「啊啊啊队长你终于醒了啊我快担心死了啊对不起对不起队长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发脾气的一想到事情最后变成这样差点就见不到你我就恨不得抽死自己!队长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没事了啊这里是医院你已经安全了没事了啊!」   「王杰希……」喻文州想坐起身来,可全身上下都痛得像是骨头要断了一样,只得作罢。   「哎呀说到魔术师,队长你这次可真是立了大功了!」黄少天在病床前说得口沫横飞还附带手势增加效果:「要不是这次中草堂新旧派系之间起了内斗,自己人打起了自己人,我们可还真没有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呢!我们那时候把大部分在总舵里的人都给逮捕了,可上上下下翻遍整个中草堂的总舵就是找不到魔术师,后来还是小卢聪明……哎呀队长你还不知道吧!队上去年来了个新人叫卢瀚文,警校刚毕业的,我们都喊他小卢,这次可是他第一次出勤呢就立了件大功,我们全队这么多人就他发现了楼顶的药柜有猫腻,一打开就看里头藏着升降梯呢!我们循着升降梯下去才发现了那条密道,也是这样才找到队长你和魔术师的!不过不是我在说你啊队长,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人都意识不清开始说胡话了,整个人还是死死按在魔术师身上像是怕他跑了一样,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拼命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你知不知道你送来医院的时候心跳都要停了!你该看看郑轩那张脸!那还叫压力山大、简直整个亚洲大陆都压在他背上了!」   今天的黄少天很奇怪。喻文州看着在自己床前滔滔不绝说着话的副队长,突然心里就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黄少天仍然很吵、仍然很聒噪,可喻文州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黄少天的聒噪,似乎像是强装出来、要逗自己开心的……?   喻文州心里一震,忽地就明白了过来。黄少天还在那边一个劲地说着,他闭上了眼又睁开,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和:「少天,你看过我的验伤报告了?」   黄少天忽地就闭嘴了。死一般地寂静盘据在病房里,久久挥之不去。   「队长……」   「那些事情,我现在不想谈。」喻文州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显得有些僵硬:「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队长你放心吧,就是拿枪抵在我脖子上我也绝对不会说的。」   「我知道。」喻文州淡淡道。   不知道验伤报告里写了多少……身上烟头的烫痕都好了吗?手腕脚踝上被铁链捆绑过的痕迹消退了吗?肠壁的伤口有没有发炎?体内MAMP的含量又验得出多少呢?   喻文州思前想后,终于还是没有勇气问黄少天验伤报告的内容──他也看得出来黄少天不愿意谈这事──最后双唇一张,脱口而出的竟是:「王……魔术师呢?」   「哦,他呀!」黄少天如获大赦地跳了起来:「在加护病房里关着、还没脱险呢!他身上的伤比你重多了,险些儿就没挺过来,放心吧队长,外头都有警力看守着,一等他身体状况恢复就可以收押了,啧啧……光是这一条毒品交易罪,厉害点的就能送他去吃枪子了!」   喻文州浑身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终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黄少天在病房里又和他絮絮叨叨了一会,见他似乎是累了,识趣地说了声明天再带队上的人过来探病,便也离开了。   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身旁不知名的仪器发出规律而空洞的哔哔声,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依然疼得要命,那时怎么都没感觉到身上竟受了这么多伤呢? 喻文州忽然就觉得鼻头一酸,泪水盛满了眼眶却挣扎着不肯掉下来。他咬牙死死盯着天花板看了好半晌,那些眼泪最后终于尽数干涸在了眼底,一滴也没落下。 Fin
尾声   五年后。G市警察学校礼堂。   六月鸣蝉,凤凰花开,台下的毕业生们制服浆得笔挺,青春而稚嫩的脸庞上闪烁着热切的光芒,眼中神采清亮。   「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G市警政署新任副署长──喻文州喻警官,为在场的毕业生们献上祝福,掌声有请!」   如雷的掌声响起,西装笔挺的男子缓步走上台,微笑着看向台下的年轻学生们。   无人注意,礼堂的后门就在此时悄悄地被打开,一名身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我想要和你们分享一个故事。」台上,新官上任的喻副署长已经开始了演讲:「一个我所亲身经历的故事。   「七年前,我为了侦破当时G市规模最大的贩毒集团──中草堂,改名换姓伪造身分,潜进了中草堂内部担任卧底……也就是你们熟知的『特情』。   「在任务完成前,我的身分就被识破了。我被关在中草堂的地牢里将近半年的时间……那是我一生之中,最晦暗无光的半年。   「我被严刑逼供、被言语羞辱、甚至还染上了毒瘾……当然,现在已经戒除了。」喻文州对着台下轻轻一笑,彷佛说的那都是别人的故事。   「可也是在那里,我经历了无数影响我后来人生的事情、也是在那里,我遇见了影响我至深的一个人。因此,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即使后来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月、伤好后又差点被我在气头上的副队长打得再进一次医院,我也并不后悔当时的决定。」   喻文州的伤好到约莫七八分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位很特别的访客。   访客的名字叫做高英杰,是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喻文州记得他踏进病房时的的眼神,清澈纯粹中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意志。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小一号的王杰希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伸出手来自我介绍。   「方士谦叔叔说,如果想救堂主,就得来找您。」高英杰冲他鞠了一个躬,这孩子嫩是嫩了点儿,可喻文州挺喜欢他的眼神:「请您救他。」   「我知道了。」喻文州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喊方士谦叔叔啊……那我在你心里是叔叔还是哥哥呢?」   少年明显地有些愣住了,吶吶地说不出话来,喻文州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头:「王堂主挑中的人,要更有自信才行啊。」   那之后,中草堂便在高英杰的带领和许斌的从旁协助下逐步洗白,从走私毒品的犯罪集团转型成为专营国际贸易的微草公司。在中草堂出钱打点和喻文州出面作证之下,王杰希从死刑改判了无期,若是在狱中表现良好,还能获得假释的机会。   只是在入狱之前,他还必须先进一趟勒戒所。   喻文州不是没有猜到王杰希有毒瘾,可没有想到这么严重。在勒戒所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是看着王杰希脱去了一层皮,戒毒的痛苦磨去了他一身的骄傲与尊严,陪着王杰希戒毒的那一年里,喻文州连作梦都会梦到王杰希耐不住毒瘾而发疯或自杀的样子。   离开勒戒所的时候,曾经道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几乎成了一个傻子,连完整的句子都不怎么说得出。喻文州就看着这样的王杰希被警方铐上手铐脚镣拉进监狱里,心里一抽一抽地泛着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说这个故事,是希望你们在未来执行勤务时,能够记得一件事情。」喻文州看着台下眼风一扫,门边身着白色衬衫的男子便轻巧地落入了他的视线,久久不能移转开来:「每一个你们以为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罪犯,或许都比你们所想的要再更复杂一些。罪犯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懂得爱恨悲喜,他们并不是生来就要成为恶魔,也许是后天的环境、也许是被人胁迫、也或许是为了某些说也说不清的原因,于是让他们成为了现在的这副样子。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你们宽纵罪犯,而是希望你们在执行勤务的同时,永远心怀悲悯、永远抱持善意,知道你们所面对的并不是冷血的恶魔,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可以被拯救、被重新拥抱的人,永远怀着这样的心意去执行任务,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只是为了制裁这些罪犯,而是在试图让他们重新拥有新的人生、重新得到他们应得的幸福。」   六月午后的日光从礼堂大片大片的玻璃窗洒落,映照在男人有些憔悴的脸庞上,那件熨得笔挺的白衬衫穿在身上,更加明显地勾勒出了他瘦削的身型。 台上和台下,两个人的目光忽地就碰在了一起。男人遥遥对着喻文州露出一个有些疲惫但却非常、非常温柔的笑容。   喻文州被那笑容触得心里一颤,差点儿就忘了低头去看讲稿。   「在未来,你们还会需要面对无数的困难与挑战,而我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们,无论前方等着你们的是什么,希望选择了刑警这条路,并不会让你们感到后悔,而是会为此打从心里地骄傲着。」喻文州笑着低下头来,念完讲稿的最后一段:「哦对了,作为一个过来人,如果你们哪天真的不幸必须去担任特情时,我发自内心的建议就是:练习抽好烟。祝福你们。」   如雷的掌声再度响起,喻文州深深一鞠躬,走下了讲台。   礼堂外,成排的凤凰木开出了火一般艳丽灼人的花朵,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烈烈燃烧着。   他笑着走向那个男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中神采清亮,一如初见。   祝福你们。   祝福我们。 
尾声·完
1 note · View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