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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b: Fiction《下墜感》(Draft)
Title: <下墜感> (未完成作品)
Written by Christy 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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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的夜,安靜的想為常態賦予顏色,使「平和」的情緒得以抒發。
���橫躺在沙發上,任由頭髮披散,擋住視線。暗室木地板上一抹光團,是我透過髮與髮之間唯一能見的事物。我的髮有你的洗髮水味道。
鼻息在空氣中壓縮、放大,與過去的節奏交接相替。
昏昏欲睡,不想起來了,因為…...
聲音,開始如水一般沸騰,呼嘯的聖詩,被紀錄在舊卡式帶裡面。聆聽,成為每一個晚上的習慣,要說原因,大概是因為內心的聲音消失了吧。鼓膜,變作盛載外來聲音的接收器——過濾了,卻在一息間蒸發。
我一個人,甚麼都做不到。
可以沉到海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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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朦朧中意識到已是清晨,因為一片太陽升起前的淡藍籠罩著四周。不過,我並非身在自己的雜亂斗室,而是在空曠的木屋中。
其實,我也說不清到底是不是木屋,只是摸到失焦的地板紋路,牆壁如畫布上的油彩欠缺真實感。耳朵貼近地面,聽見地板下的空氣在流動。
「你想救他﹖」背後有一把男聲。
我遲疑,「想,但,你是誰﹖」
「ü」
男生像我一樣卧在地板上,我們「目光」相接。我感受到他的視線,但他的臉部非常模糊,不是我們之間的距離令眼前所見出現差落,他的五官,是「天生」的一片模糊,不過他的身體卻是清晰可見的人類肉身,及肩的闀曲長髮也很真實。
「你知道方法﹖」我聽不慣自己那亦男亦女的嗓音,那不是我在平常的聲音。
「有,但我們要快點,時間無多。」所言甚是,眼前的虛擬牆壁在突如其來的單一節拍和氛圍音樂中扭曲,向某個方向廷伸——房間角落的一個迷你留聲機。
「快跑去留聲機那裡﹗」 ü邊說邊把我推向那個角落,隨著我的趨近,留聲機變得愈來愈大,整個房間是一個藍色的變形物,在黑暗包圍一切前與我一起湧進留聲機的擴音管道裡。
我在無盡的金屬管道內一直滑落,藍色的隧道裡,風���耳邊呼嘯而過。驚魂未定的我只能任由流水推送,水流不急,不至於把我整個淹沒,但這種如同墮進黑洞的感覺令我感到懼怕。我閉上雙眼,逃避那似是下降的重覆畫面,身邊只剩下聲音。
聽著聽著,我開始習慣下墜時的帶酸性的離心力,只顧細聽,管道外……對了,是海底的水壓振動,ü的聲音在腦中浮現:「我們現在置身深海,快要找到他了。」
下滑的速度漸次減慢,迂迴的管道也變得順逐,傾斜度愈來愈低,我們像從滑梯降落到平面的小孩般,抖在地上。我想嘔吐。
隧道的出口處,由一面玻璃分隔室內和海底的空間。ü率先站起,走到玻璃屏前觀望外面的海底世界,「你看到這個坑嗎?」我拖著缺乏平衡力的身體走到ü身旁,俯身一看,頓覺快將平伏的心跳又再加速。眼下,是個坑口闊約十米而深得不見底的坑洞,一片漆黑,令人聯想到地獄的入口。
「現在要跳下去。」ü的口吻由始至終都是一貫的冷靜。
「……不」我畏高又畏水,剛才跳進留聲機,根本沒想到會是一趟難挨的旅程,僅僅休息了數分鐘,在毫無安全設備保護下又再挑戰人體極限這種事,對我來說簡直是荒謬至極,更何況我為甚麼要受這個陌生人擺佈。「不行。」
「再不快一點,以後都救不了他,以後,都逃不出這個夢魘。你會,一生,活在痛苦和內疚之中。現在放棄,等同於背負著謊言苛活。」隧道深處突然發出巨響,像極了進行水管爆破工程的聲音,它自身也開始出現強烈的震動。「跳下去,你不會死的,相信我。現在你有能力穿透玻璃,但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水壓令玻璃破裂,你就會被海水的實體所淹沒,就此葬身。」ü的一番說話聽的我一臉困惑,「你是說,『穿透』這塊玻璃?」我想確認一次腦海裡唯一想像到的事情。ü點頭。
ü「看著」我,右手緩緩伸向玻璃屏,而它的質感似乎改變了,不是硬的,而是沿著ü的手臂振盪出漣漪狀的保護層。然後ü整個身子傾前,從頭部開始,直到腳掌都從玻璃屏中抽出,他在我面前屈身,在水中以極慢的速度向深坑下沉。我看著他沒入黑暗中的身影,內心仍舊存有遲疑,但隧道的猛烈搖撼,以及ü的說話,都令我失去選擇餘地。各種因素逼使我去明白,唯一的選擇,就是「相信」了吧。
「相信」,這個詞的行動意義,多久沒有被我所「踐行」過,多久……沒有選擇去相信一個人。
我「相信」的,唯一真理,就是「改變」。萬事萬物,無一不變,除了「改變」本身。關係的變質,是自然不過的必然,早在察覺前已經開始變得不同。勝過「改變」的最佳方法,就是「接受」,偉大的接受。我感到自己逐漸接受「死亡」所帶來的改變,可是,每一晚,心內日益加深的——罪咎感,又是為了甚麼。
如果「相信」,能夠為我自身帶來利益,也就是脫離即將面臨的險境,固然沒有不去履行的理由。如果「自由」,也是種「利益」,如果,「利益」,就是我的自由(縱使我不知道,從你的離去,我能夠獲得何等程度的自由,但如果沒有「相信」,我就無法換取任何事物),那,就以我的「相信」作為「生存」的代價吧。
我嘗試像ü一樣,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迎向未知的黑暗。穿過屏障那刻,耳邊傳來奇異的顫音。我的上半身並沒有被海水浸透,因為根本沒有海水,而是一股猶如絲絹的氣體濃濃圍著我。我如同襁褓中的嬰兒,在母親的擁抱裡既慢且輕地晃動。離坑口愈來愈遠,光源就愈縮愈小,變成宇宙中的一個小光點,最後亦消失不見。
我在哪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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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坑到底有多深。
「ü?」我呼喚,但輸出的只是朦朧難辨的迥音。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感覺到背部慢慢接觸到地面的實感,同時本來在海中帶有水壓的「空氣」也變回令人感到舒暢的,常人自如吸收的空氣,如同氣體的漸變色。沒有剛才在海裡的經驗,我想我依舊不會記得自如呼吸的「不自覺」。
此刻的我就像被舞台燈光聚焦的舞者,除了看見身上不知從何處來的燈光和圓形光暈中的紅色地板所凝聚的空間,舉目一看盡是一片漆黑。彷彿是出於自身的光,在我身體勾上金黃色的邊線。待身體從長期的墜落感中清醒過來���適應另一個新環境,我開始想像光暈以外的空間到底會是怎樣的景像,黑暗之中有甚麼在隱匿,說不定,是我的觀眾。當想到若果這一切都在第三者的注視下發生,我不禁毛骨悚然。同時我亦害怕地幻想,光暈以外會是另一個坑洞的邊緣。
我平躺著,左手小心翼翼地抹過地板的絨面,直伸至光與黑之間那曖昧的分界線。手穿透了光,在黑暗中,幸好,還是平面。我挪挪身子,伸展著右手和雙腿,直到我碰觸到一個呈九十度角的——牆腳﹖
身體移近牆壁,再緊貼;張開手臂來量度牆身的闊度,可兩手都碰不到牆緣;牆壁帶韌性,有黏液般的濡濕感,嗅一嗅手中沾到的味道,隨即讓我想到動物的惡臭,可分辨不出是哪一種,因為當肉類被掛在檔攤的鈎子上展示,臭味早已混和。
現在總算站直了,我在半空揮動手臂,最初像芭蕾舞扶欄練習的輕柔起落,後來逐吋增加力度與幅度,變成不規則的胡亂摸索,然後,手背擦過一條很輕的垂吊物。垂吊物跟牆壁一樣黏稠,一碰觸經已附貼在手,非常噁心,因此我反射性地猛力扯開——四下頓時燈火通明。突如其來的光亮和腹部一種刺破與拉扯混雜的劇痛使我不禁失聲呼叫……張開眼睛,淚水因疼痛洶湧而出,映入眼簾的事物,大概就是剛才那帶有黏液的「牆」,親眼目睹後,我會稱它為「腔」。
內臟外壁的肉紅,青藍筋脈於當中隨搏動時隱時現。
我在驚懼中喘息冒汗,每一次都呼吸著濃重的潮濕。
抬頭一看,依然估計不到「腔」有多高,因為看到的是黑得不透光的半空,但這次我可以看見從黑暗中,垂落了縷縷長長的黏液,直長到將要觸及頭頂地方,黏液末端的水滴狀凝結點,都發出帶復古氣息的微弱黃光,而我手中附著的——不﹗那發現時已經完全和身體連接的——臍帶,同樣在看不見懸浮開端的黑暗中垂著,撩起我的衣擺,與我的肚子完美相接。我沉痛無力地佇立原地,呢喃著ü所說的「夢魘」……
……到底,我,為什麼,要活在無中生有的痛苦,和內疚之中……有甚麼謊言須由我來背負���
「你是真的忘記了,還是刻意忘記?」女聲說話時,帶著額外的、不屬於她的聒噪私語。
「我……我不明白。」話語明明因害怕而卡在喉嚨,聲音卻從��底滲出,即使聲線是陌生的,但比較最初所聽,開始接近孩童的聲音。
「生的救贖,現在才開始呢。」話音剛落,眼前的肉牆浮現出人的臉部輪廓和骨感的身體關節,美麗的臉孔從肉膜中破繭而出,光滑皮膚上的五官小巧精緻,妖嬈鳳眼流露輕蔑,唇是野豔的鮮紅。
「我,是,『u』。」這個讀起來像「烏」的名字由唇齒間剝落。她的聲音讓我想起某個以演繹成熟女性見稱的配音員。
「ü在哪裡?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誕生,是為了被拯救。」u以打斷的方式自說自話。「智慧,受愚昧所動,殞滅之際,回歸智慧,此乃『拯救』。被拯救之愚者,必從亡者塚中自救,返回孤獨之境,而『靈』的存在,需由心所悟。」
近乎冥想的意識灌輸,使我嘗試去思考「拯救」於我的意義。
看看u,再觀察這個「腔」,和「我」的臍帶,直覺所得的結論,就是「母體」,而我,是母體內的不純物。
不安感,充斥著「腔」,可笑的是,我這種愚者正被不安感所孕育,不見得甚麼「智慧」,也不見「靈」。看似誕生,卻仍未誕生,也許根本沒有資格誕生。生存的去或留,都不由我來決定。
也許,也許我應該像個嬰兒般去哭泣,去驚動,我應該盲目地釋放情感來證明存在,可是,我懼怕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透明的,冷漠的,別人看不見,也回應不了。既然你看不見,為什麼我要拚力讓你看見,既然你甚麼都看不見。
誕生是為了被拯救,但乞求著拯救時,那刺骨的恐懼,拯救者永遠無需承受。拯救之前,我不過是人性衝動和禮教安慰交媾所生的畸形兒;拯救之後,還不是被逼要欣然接受不近人情的生存配給制。
我,跟你,在現世,不也是用不安的母體互相盛載嗎﹖你和我的不完整,何有能耐湊合得出一個共存的「圓」﹖即使是「圓」,也是一個把不安密封掩埋的「圓」。毒物的掙脫和揮發,是早晚的事,要不,就胎死腹中,而我倆亦在共生中共滅。我,就是母體中的那個毒物。
U的臉開始扭曲,呈現出與你相似的五官……
你,就是我的母體。是我,用我的不安,填滿你的不安。
毒物誕生,取掉你的性命。原來是我一手造成,是我逼使你去放棄,連同我與你的唯一羈絆都帶到海裡去。我瞪著肉牆中的,你那,可憎而讓我無法忽視的,曾經溫柔地凝視著我的面孔。可你的臉卻像鹿頭標本,了無生氣地懸在牆上,猶如幻象。我真寧可你從一開始就是個幻象。
在你頭部下方的牆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日光線性地透進來。
毒物,要誕生了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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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身爬行,把裂縫用力搲開,肉質的斯裂感令內心產生一種假想的劇痛。
當身體漸被日光沐浴,接觸到外界的空氣,才發現「腔」內何其悶熱。臉上的水分接觸到冷空氣,在風中飄散著濃重的內臟混和酸麵包味,令我很想找個水源洗乾淨身體每一處。
眼前一片屬於春天的自然景象,繁花茂放的山谷,延綿不斷的植被,拽著視野沒入天霧中。
擰頭一看,已不見來路,取而代之的是由岩石塊堆積而成的高聳峽洞,我能從入口這一邊看到出口那邊的一片窄長的天空。峽洞之內寸草不生,荒涼景象與綠原從洞口劃分。
峽谷的暗處,躺著一頭入眠的獸,牠有棕馬般的毛髮和四肢,野熊般的龐然,公牛般熱氣噴騰的鼻子,象牙般的彎曲尖角。那火紅發亮的雙眼,此刻因來客的驚動而警覺地睜開。野性難馴的模樣令人初見已感到懼怕。
我下意識地避免與巨獸直視,馬上躲在峽洞外圍噤起聲來,讓目光回到猶如夢象的山境,才發現,滿山開著的,都是同一種花——曼珠沙華。花氣與泥味,一呼吸,撲臉的濃厚馥郁。
曼珠沙華,亦稱為彼岸花。「開到荼蘼花事了」,荼蘼為花季最後一種花,凋謝時,代表花季已經完結,剩下的,就只有一種開在遺忘前生的彼岸之花,不論前者後者,都帶有「結束」的意味。
想來,是因為「慾」,而令一切終結的吧。
那些凌晨,夏天,雷聲間隔著晨鳥的啼鳴。黏答答、潮濕的身體,碰撞。我躺著、看著、被動著。拉上簾子的窗戶,透過簾布皺摺的蓬隙,將光的破裂圖像映上天花板。我總是在錯置感中醒來,漸漸發現,夜的顏色不是黑,而是充滿視覺雜訊的紫灰色。「慾」就會如同尿���,壓抑著、忍耐著,繼而掀開我的被單、褪去我的衣裳,企圖釋放你,亦釋放「它」自己。
快樂,失卻;痛苦,失卻;憤怒,失卻。只有「慾」,在我體內漲大著、蠕動著,變成了人形的「獸」,對我呲牙咧嘴,啃食、咀嚼、吞嚥……令我開始懷疑,讓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失望,是否需要如此耗時又繁複的程序。
似乎「它」也這麼想,因為「它」再次偽裝出對一切失去興趣的疲態,好讓我找上「它」,猜測、試探。如此一來,你就會了解,「它」,其實同樣在試探你,直到你也成了「慾」本身,摩拳擦掌,展開又一場根本無意展開的角力。
現在,只得我一個人,獨自承受著忘卻前緣的孽債。即使我偶爾會想,還清與否並不重要,要忘記,就自然會忘記,何況我目前仍未想忘記。因為花期的始末,仍未釐清。
最初,和結尾,都是美麗的,因為「單純的付出」和「對付出不再期待」,不會對自身構成太大的心理負荷。最初,是報春花﹖還是鈴蘭﹖
「你為甚麼喜歡我﹖」
「因為你很像我。」
「哪一點像﹖」
小學的音樂教室,是整幢校舍最能被陽光照射到的地方。在陽光中,你一舉手一投足所翻起的塵埃,在半空中一邊閃爍,一邊騰飛起舞。你專注彈琴的模樣,在光塵圍攏中展現出輕盈緩和的存在感,是我一生中最想親自凝住的瞬間。
「有毀滅心理……這一點像。」
你一貫冷靜,逕自彈起琴來,旁若無人。我坐在課室內胡亂放置的其中一張椅子上,仔細觀察你,修長的手指、漾著亮光的雙目、夏季白襯衣、灰色筆直燙貼的褲管。你的告白,與其說是告白,倒不如說是判詞。
「可是要生存,就要先學懂愛自己,不是嗎﹖」
所以你選擇愛我,來證明你的存在——當初我是這樣想的,後來才發現,你的目的全然相反:選擇利用我,對你失望,好給予你充份的理由離開這個世界。
根本,花期的開始已到荼蘼,再由彼岸花作結。所有事情,其實一直在終結著。(待續)
***************************************************************** 巨獸似乎已經完全甦醒,因為我聽得到牠睡眠的鼻息慢慢變成低沉的吽叫,牠坐立起來時,掌足與凹凸不平的石地產生的磨擦聲非常清楚。牠一邊移動,一邊嗅著,似乎察覺到有其他生物在不遠處,而本能地開始搜獵。我不敢輕舉妄動,控制著呼吸,但求牠會遠離。 眼前的蔓珠莎華也在風中琵琵發抖,它們往遠方延綿的山嶺綻開成一條赤紅之路。我沿著花開的方向看去,在尚未定睛細看的一瞬,因山景佈滿紅花,遠近距離模糊得變成一個失焦的視覺幻象。
巫女站立在繁花生長的懸崖邊緣。遠遠看著她的我在想,我無力拯救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
潛入海底,避過了死亡的威脅。寂靜中,有誰的鼻息成了亡者的餘沫,有誰在不知不覺間被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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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感到,在這些年裡,你給予我的能量,同時削弱了你找尋快樂的動力。 你總是跟我說想放棄這個,放棄那個。我跟你說了些開導的話,之後你就陷入安靜的狀態。那時我看出你的若有所思,但我只能專注在你給予我的空間,做我心目中的音樂。
我覺得,你可以把自己的事情處理好的,怎麼到頭來,你比我還脆弱? 「其實我一點也不厲害,我只是喜歡彈奏而已,只是喜歡能夠表達而已。我喜歡的,是可以甚麼都不理,在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彈琴。所以我不明白為甚麼,當初你覺得我特別。我到底有甚麼吸引你了?我想不到,不敢問。因為知道問了,你也不會給我真實的答案,因為你喜歡包裝和粉飾句子,所以回應不了我。」
「這樣不好嗎?你的工作可以支持你的生活,又可以讓你進步,你能在外面找到比這更好的工作嗎?」我不敢問「其實你在害怕甚麼?」。 「我不認為自己有利用價值。我沒有別人做不到的事情,也沒有特別被需要的長處。我一直作惡夢,你在夢裡說要離開我,你喜歡上了另一個人,我連連追問為甚麼,然後你說:『因為他比你更積極地生存,他身上充滿了年輕人獨有的活躍,和對生存的熱切,而你沒有。』夢裡的你,態度是多麼冷酷。你所說的,是我過去擁有的特質。我很怕,終有一天,你在現實中也會因為我失去價值,便把我放棄。 我覺得,自己的內心像一幅畫,畫布上佈滿班爛的印象派色痕,『為了讓你得到夢想』這個目標,漸漸比我自己的人生更重要。我要在你面前變得更有自信,但我的思想,那幅不真實的圖像,如倒帶一樣,由本來完滿的外觀,逐點褪色成一片蒼白,像個愚蠢的人,只對你表露我的純潔和正義。 於是,我再也無法創作,無法為這樣的世界上色,我失去了第一人的視角,反而想像以你的眼睛來看待這幅「自我」。我害怕被你看見那代表���弱的圖像,因此我強逼自己重新再來,蓋上新的畫布,好讓你一直期待。我一邊審視自己,一邊洗掉自己。『這樣你就會繼續喜歡我吧?這樣你就不會捨得轉移目光了吧?』,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衷心的說:『你想要的,從我身上索取就好。』但目前的我只是在對你乞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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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a: Fiction ‘Inl’(Draft )
Copyright © All Rights Reserved Title:< Inl > (第二稿,角色描寫需要修改,尚有情節要補; 將會跟Part 1b: Fiction 《下墜感》合併)
Written by Christy Au
「世界上的一事一物,都只是文字遊戲。」我跟Inl洗澡時,他這樣跟我說道。這不是一般輕佻、視一切如無物的語氣。我肯定他是經過反覆思慮,於內心的沙石中拼命挖掘,才把話宣之於口的。當時我並不瞭解,這就是「厭倦」。後來我明白,真正的「厭倦」,跟「抽離」有一種連帶關係。
短短一句話猶如磐石,佇立在思緒這片肥沃的土地上。磐石周遭的環境變化萬千,時冷時暖。樹木由枯枝轉化成綠蔭,只是瞬息之間的事情。「萬里晴空」與「烏雲密佈」,隨心跳的節拍相互交替。緋紅與湛藍,青綠與蠟黃,彼此暈染。
繼續吧,將沒有意義的事情都填到空虛之中。
最後一絲語句從髮梢抖落下來之後,Inl再也沒有開口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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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l跟我的關係非常親密,可是,我從來無法將Inl界定為甚麼,也不知該賦予他何種名份。朋友?戀人?家人?任何一種也不符合,當我嘗試在心中呼喚着這些「名字」,心裡總覺得聲音像飄泊在波濤上的小船般,無法到達彼岸,更別說停泊了。總之,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我們的關係是特別的,大概就是這樣。有時候我甚至想,他只是一個熟悉的「共存」。
我們正在同居。天天夜夜,我們找到機會(這些機會可謂俯拾皆是)便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聽Pink Floyd或者Jimi Hendrix。John Lennon的也很不錯,反正我們的興趣幾���相同。即使在無法用言語交談的日子開始之後,基本的生活模式沒有受到影響,而且我早就習慣Inl的寡言。全靠兩人的默契,生活才能如此平常,無風無浪。
唯一改變的就只有溝通方式(後來才發現改變的還有更多)﹕開始時,他用頭部的扭動來向我表示取態,例如點頭或擰頭等,手部也只是稍稍作出配合而已﹔漸漸地,手部動作也不用了,純粹只是以微微的點頭和別過頭等緩慢動作回應,瘦瘦的胳臂垂在兩旁,除了一些基本行動(例如﹕拿起),和走路時的低幅度晃動之外,已失卻人與人之間的傳通功能。最後,他只用眼睛來向我傳達情緒和想法之類的訊息。而在這一段無聲的日子裡,我的直覺和接收能力比以往變得異常敏銳。我的意思是,在他作出指示之前,我已感受到「微肢體語言」的波動、頻率和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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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餐廳並列而坐。
我對着落地玻璃窗外,車輛飛馳而過的餘光發愣。
他專心致志地吮吸着麵條。(我總是揶揄他低頭進食的動作簡直跟嗅東西沒分別。)
然後我首先打破沉默(其實一直都由我來充當主導的角色)﹕「我們走路回家吧。」視線維持不變。
對哦,這樣解釋的話,你們還是無法明白。我想說的是,正當Inl剛才呼出這天的第二萬五千二十四個鼻息時,他的左眼皮先於右眼皮挑動起來,兩眼開合的擠壓使右眼角從左數去的第三十七條眼睫毛從毛孔處脫落飄下,停留在發漲的麵條上,他不以為意。滲着辣湯的麵條剛碰到唇邊的時候,他正好完成第四千三百零一個開合程序,把眼睛完全掙開。忘了解說這組動作的進行同時也表示了Inl的「應允」。「應允」的氣場像水漪,連帶着他的毛衣塵埃,輕巧地撫上我的面額。
奇怪的是,我的感官進化只有在Inl旁邊時才能發揮作用。
這種生活方式延續了五個多月。
然後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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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的生活中離開」,或「我從他的生活中被撇除掉」。
我相信後者是比較正確的說法,因為即使他走了,我仍然生活在「他」的氛圍裡。生活的感覺太深刻,如影隨形。他的浴巾、牙刷、梳子、相機、手機、DVD、唱片、Dr. Martens,滿櫃子的書,總之所有屬於他的東西,一件都沒帶走。我的東西也沒帶走,甚麼都沒動過。
跟很多無聊故事的橋段一樣,他沒有留下任何字條和提示。接下來的我應該要像某些主角一樣,鞋子也不穿便衝出家門,焦急地於鬧市繁忙的人流當中左顧右盼,左穿右插,無視途人疑惑的目光,最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對方跟我一樣,都不穿鞋子,與我遙遙對視(老實說,我甚至無法肯定他有否穿衣服,因為他所有衣服都在衣櫃裡)。我為自己的幽默感而得意洋洋。其實報警才是最急切的行動吧?他已離開一個星期了。
跟很多無聊故事的橋段一樣,他沒有留下任何字條和提示。我該到哪裡去找他?除了這個小單位、圖書館和工作間外,我們沒有其他特別鍾情的店舖,沒有甚麼地方經常逗留。相處以來,他也沒有離開過我身邊。
他這個軀殼可以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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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請問,失蹤者,跟你有甚麼關係?
B:唔......親密的關係,我們正在同居。
A:你們是,戀人關係?
B:......朋友。(?)
A:那你的朋友,全名是?
B:我不知道。
A:居然連,同居朋友的,名字也不知道,真是的。請你仔細想想,這對我們,有很大幫助。
B: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全名,我也沒有從任何途徑得知(他的目光狐疑,漠視我的焦慮),他叫自己Inl,我也就這樣子叫他。
A:那,失蹤者是男性?
B:......唔。
A:你是,如何發現他,失蹤的?
B:失蹤第一天,我大約七時起床,家裡任何一個地方都不見他。他的錢包、門匙、通訊器材和他擁有的各種物件都留在家裡沒有拿走。我到街上、工作的幼稚園找,還有到了很多我覺得不可能的地方,不見他。整整兩個星期沒有回來。
A:近來,你跟失蹤者,失蹤者之間出現過,爭執嗎?
B:沒有......怎麼可能?
A:那麼失蹤者的,情緒,或行為,有否出現,反常變化?
B:有......(我將五個多月以來發生過的事告訴了他,筆記上的字跡愈顯凌亂,他的表情也愈來愈凝重,但我無法從他的表情中解讀出甚麼,也不想深究,光要在腦海中拼湊出有關「他」的線索已經足夠困難了)。
A:(沉默良久)請問你有,失蹤者的,近照嗎?知不知道,他,失蹤之前,穿了甚麼衣服?還有,他的身高,多少?
B:我沒有他的照片,我們也從來不合照。是的我知道這很奇怪,不過我有些面部特徵跟他的很像,身高差不多,這也是線索之一吧?失蹤前一天,他睡覺時穿了件蘇格蘭格子紋睡衣,後來發現睡衣被他丟在廚房垃圾桶裡面。
A:面部特,徵,相像又不等於,完全相像,我總不能,將你的照片,貼在,尋人啟事上吧?不過,你所說的,我們都會注意。有任何消息,都會,儘快聯絡你的。
B:好,謝謝。
A:(沉默)
B:(沉默)
A:給我橘子。
B: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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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申一次,這並不是懸疑故事。
我回了家。
將眼鏡卸下,將帽子卸下,將我厚重的睫毛卸下,逐一排放在桌面僅僅空出的平面上。家裡經過搜索後一片狼藉。但我已漸漸習慣。
然後,我的右手碰到桌上某個冰涼的物件。就在雜誌堆的後方。那是一個注滿液體的玻璃杯子。
出門前,這個杯子一直安放在櫥櫃裡,已經很久沒有使用。
杯中液體透明而帶混濁,也許是因為有沉澱物的關係。幾顆細小的雜質浮起,仔細一看,應該是紙屑。
「違和感」,是在我腦中率先浮現的字詞。
像一個黑影在眼前一掠而過,後又消失不見,再次隱沒在另一個空間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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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l的全名是甚麼?怎麼我一直沒問?他從來沒讓我有機會問這一個簡單問題。即使初相識時,也沒有。
深藍色地毯於十餘年間已毛粒密佈,沿着一排又一排書架子向前走,兩雙黑色皮靴相遇了。
視線逐漸向上移,對方瘦骨嶙峋的雙腿套在靴子裡,黑色連身裙的裙擺直蓋到小腿肚與膝蓋之間的位置,圓圓寬寬的領口將白晢皮膚表露無遺。
對方的視線移動次序應該跟我一樣。刷得光潔的皮靴,黑色尼龍短褲,素白背心外披上墨藍色絨面西裝外套。抬頭一看,與我的驚訝表情打了個照面。
對方跟自己的眼睛繃得一樣大。怎麼這麼像?
對方把頭髮理得短短的,髮束呈現出強硬而鬈曲的短髮造型。我的黑髮長及胸口,劉海的水平線堅定不移。
不,髮型完全無法影響雙方的觀感。
凹陷的臉頰、突出的顴骨、尖尖的下巴,一樣硬朗的臉型。清眉、薄唇、單眼皮,每個細節的相似度恰到好處。他的男生女相,我的女生男相,互相映照。
搞甚麼啊,這種絕對巧合以及固定相對。
在無聊故事中必然的互相注視、站立不動的情節都實現了,心中的驚訝也毫不造作地表現了,接下來還會發生甚麼呢?根據爛故事的編排,大家會在下一秒尷尬地微笑點頭,將陌生人之間的客套表現如常耍弄起來,��異常情況拉回現實生活中,消除不安和調整心態以適應現況。就這麼辦吧。我自以為是地想着。
「你......你好。」這個時候應該隨便由其中一方展開話題,日常生活中的我總是充當着這樣的角色。開朗、友善、禮貌的印象最討喜,不是嗎?我擠出最「自然」的微笑。
他不說話,冷冷的,望着我,點一點頭,反應真慢。他的目無表情足以表示內心的驚訝尚未平伏,來不及調節,我判斷他是一個社交能力很低的人。這樣更好,我可以更有效地控制這場對話。
我「自然」地把眉揚起來,當然不忘掛上笑靨,語調變得像個女中學生,注意要笑出氣聲來。「真的.......第一次遇上與我如此相似的人,我哥哥跟我也沒有這麼像!」「我哥哥」三個字也要附着笑意。我哥哥是誰?胡謅的。
他俯視圖書館的深藍地面,抓起頭髮來。不過,與其說那是笑容,「抽動」反而比較貼切,沒錯,他的咀角僅僅「抽動」了一下。他這舉動稍微破壞了我剛剛營造的和諧氣氛,感覺溫度也下降了兩三度。不過我招架得住。
「看你的表情,想必嚇呆了吧?」語帶關切,背部壓低,臉湊近一點,使他的目光與你對上,以肢體動作表示你的尊重及對他有興趣。事實上,我對他真的很好奇。
定晴一看,才發現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跟我的棕黑眸子不一樣。
他見我接近他,才回過神來望着我,不過還是一語不發。媽的,他剛才到底有沒有注意我在講話啊?幸好,現在總算讓他把注意力放回我身上了。接下來......
「咦,你在看甚麼書啊?」這種問話聽起來就像班中活潑份子向內向的鄰桌搭訕般。
「......沒甚麼。」鄰桌略略提起手中的愛倫坡短篇小說集,又垂了下來。
「你很喜歡看書嗎?」對幼稚園小孩講的廢話,不過有其作用。內向大孩點頭。
「那你喜歡哪個作者?」
「......沒有。」他先猶疑一下再回答,邊說邊把頭髮抓得更亂。瞄一瞄我,眼神又再回復游離。不自覺的無禮,再次將我的新話題,輕而易舉地截斷。
............................
(Handel Concerto Grosso Op 6 No 6 in G minor )
「各位讀者,圖書館將於十五分鐘內關閉......」
「那個......雖然對你來說可能有點唐突,而且很老套,不過我認為能遇到對方實在很難得,不如......我們現在去吃頓飯,再交個朋友,好媽?我請你。」
「嗯。」這次他抿起咀唇。咦,意料之外的無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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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咖啡店隱蔽的角落找了個位置對坐。
我攪拌着咖啡上的奶泡,心裡暗忖。至今距離剛才的相遇已踰兩小時,但我仍未能從這個人口中套出更多有關他自己的事情。兩小時內,我的各種大大小小問題就如連珠炮般向他迸射而去,得到的卻只是數個簡短零碎的回答。簡短得令人焦躁不已。
與他對話時,我漸漸發現他對問題的回應總是比常人緩慢,與正常對話的節奏感有所遍離,有時更會答非所問。像隨時當機的電腦般,遲鈍得很。
暫時唯一肯定的,就只有他對閱讀抱有濃厚興趣。在等待食物送上餐桌的空檔,我問他這麼喜歡看書應該經常流連書店或圖書館這種廢話。他說了句,不一定。我又問他最常看甚麼書類,他還是說,不一定。
我用自以為適當的節奏掌控着彼此的溝通,努力且有系統地將閱讀的話題轉移到個人背景。最後,我將自己的生日、職業和壞習慣等等都告訴他,以為能得到最低限度的回應和調笑作用,但他還是顧自頷首,吃他的麵,吃他的麵,我說我不太餓,把碟子推前,他伸手拿過,吃我的麵。基本上,他吃東西時,對我的任何說話都不予理睬,連簡短的話都省得講。
我心裡開始責備自己,即使遇上一個與自己相像的人是千載難逢的奇遇,也未免付出太多了吧?
可是,情況實在太特殊。
「難道你就沒有一件事能證明你的身份嗎?沒有一件能代表你自己的事物嗎?」我既煩躁又洩氣,窮追不捨的功力倒沒減弱。當他把我的麵都吃個乾淨,正好抬起頭來打飽嗝時,我又把問題丟了給他。
這時他還是一聲不吭,也沒有「抽動」和點頭,而是開始吃那擱在一旁的蛋糕。泛着銀光的叉尖刺碎布朗尼的表面,深入、分離,送進口裡。你他媽的泰然自若。
我吮着杯中物,睨着那可惡的飢民,靜靜等待,等待他將叉子放下的一刻。
「Inl。」
「?」
「我的名字。」
我一頭霧水,搞不懂這個由三個英文讀音組成的名字有甚麼意思。正當我想要提問,卻被他打斷。
「其實......」Inl說。
「?」
「為什麼......證明?」
「?」我怔住。
「『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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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這麼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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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沒再問關於他的事。兩人有一段安靜的時間。
我﹕「時間很晚了,順道送你回家吧。」他沒拒絕。
我﹕「你去哪裡?」(不得不���)
Inl﹕「圖書館。」
我﹕「......」
我﹕「你是指xxx道附近的住宅嗎......」
Inl﹕「不。圖書館。」
我﹕「但現在已經十二時多,圖書館也關門了。」
Inl﹕「我知道。」
再跟他「爭論」下去也不是辦法,唯有先往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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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到圖書館從的扶手梯,他逕自(居然)說了聲「謝謝。」踏着已經停止運作的扶手梯,向圖書館走去。他的步速緩慢,一步一步,邁力向上。步伐不重,
但有韌勁,小腿就像要被推壓盡致的彈簧。
我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緩緩着扶手梯,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高處的水平線之下。
按下電話播放器的play鍵,繼續播放Olafur Arnalds的Ljoslo餘下的一分零七秒,讓我的想像力放大,拓展。柔和的律動,像無形的魚,在幻彩煙霧中游動,然後變成翅膀,撩動一絲絲的氣息,伸展,延長。
我拉下車窗,點煙,煙霧裊裊飄升。佇立着的街燈看見那些灰而透明的顏色漸感厭煩,嘗試以一抹金黃將煙同化、掩蓋,但卻阻擋不了煙與空氣的昇華過程,消失殆盡的結果。
凌晨一時十二分,這地區的路人稀少。候車的人早已搭乘最後一班巴士離開,但還是會有的士和紅色小巴駛過。
歌曲終結,煙被吸到最後一口,剩下街外的冷空氣和口腔內的熱。
時間也拖延夠了。
我的好奇心根本沒有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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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閉館後的圖書館,不管是自動扶手梯和普通的階梯,都會橫上鐵馬。剛才,Inl是以純熟自如的動作扶着鐵桿,輕鬆跨過,然後踏上梯級的,並且沒有因此造成極大響聲。現在我帶着窸窣碰撞的聲音,跨過去了。
圖書館的玻璃大門已被鎖上,鐵闌亦已拉下,卻無法封鎖那象徵性的靜穆。從門縫、從窗縫、從所有能排氣的縫隙中滲透出來。人的想像力可真豐富。
我相信沒有其他人會在這個時間走進守衛森嚴的圖書館,因此我並沒有在經過大門時停下來多作猜測,而是徑直向館外的休憩區域搜索。
長椅上沒有橫躺的身驅,垃圾桶旁沒有進食的動靜,籃球場沒有細碎腳步聲,街燈下沒有歪斜的剪影。
我在寬廣的地面上隨意走動,觀察着地磚構成的圖騰,神秘而零意義。我不時注意自己的腳是否準確站立在圖騰的框框之中,然後才小心翼翼邁出另一步,完美地踏在框中的的淺色部份,再一步,延續着小學生的無��堅持。低下頭來的某一刻,眼角瞟到一抹忽隱忽現的黃,後又散去。
我站直身子,望看左邊的一堵牆壁,牆身的一半被街燈照得潔白,另一半則被附近高樓大廈的影子籠罩,漆黑一片。
屏息。雙手插進手袋裡,靜靜觀察遠處的自然黑幕,等待着誰人把它拉開,讓我登上他的舞台。只有風,傳遞着氣息的交替。
氣息愈來愈急促、濃烈、沙啞,像一頭獸,向我愈趨接近,聲音暴烈的壓迫着我,我想後退,但聲音太快,一聲怒吼﹗攫住了我的身心,劃破夜的寧靜。取而代之的是驚惶失措和動彈不得。
碰碰。
那雙如犬的眼眸在燈光下瘋狂的燿動,猙獰、無畏地直盯向我。我害怕持續的對望會誤發出挑戰的訊號,但卻無法移開視線。
蒼白的臉龐漸露,剛韌的髮如針尖,分明地曝露於燈光之下。熟悉的五官,已從黑暗中產生蛻變。如此的相近而疏離。
我驚懼地喘息着,最後嚥了一口口水,說﹕「是我。」琥珀黃在眼底掠動,他的頭顱前傾,把我的臉看清楚。臉上的冷酷逐漸緩和下來。
「天氣這麼冷,你在這裡幹甚麼。」我的聲音比想像中低沈而薄弱,還有抖音。當雙眼漸漸適應黑暗,我看見Inl身後是圖書館的粉色外牆,以及沿路所見的普通磚地,除此之外,無甚特別,只是一隅空曠的角落。
我搜挖着言詞。
「我們......回家,好嗎?」我說。「回我的家。」
Inl已回復初見時的平靜模樣,望着地面,再慢慢迎上我的視線,「可以嗎?」,他說。
腳步聲逐漸逼近,照明燈的光隨意游移。
「來吧。」我毫不猶豫地拉過他的手臂,躲在黑影裡面,身子緊挨着牆壁,慢慢向來時的方向移動,避開巡邏到附近,正要朝我們走來的管理員。
急急跨過橫在階梯上的鐵馬,雖然因此造成了金屬碰撞的響聲,但我們仍然順利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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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鵝頸橋那邊上了深宵小巴。
坐車的同時,我嘗試理清自己的思緒,以及至今所作所為的意義。擅闖關閉的公共埸所,只為了一個與自己相像的人,現在還收留了這名流浪漢,但我對他的身世、精神狀態和待在圖書館外面的原因根本一概不知。我想這是自我成年以來最大膽的一件事,待會回家後被一刀桶死的可能性應該很大吧。
即使從開始到現在都是我在自找麻煩,我也無法控制正在內心不斷擴張的執念。不知怎的,與家的距離愈來愈近,我就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愈加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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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與便利店霓虹燈,照亮了清靜的鴻圖道。有一兩個揹著吉他袋的男子閒聊著向我們迎面而過。我們經過那堆印有水果圖案的紙箱和發泡膠箱,往偉業街方向走。在麗東酒店旁的班馬線等待綠燈時,幾名內地男女坐在酒店門前的樓梯抽煙談天, 嚷嚷聲吸引了Inl的注意,他轉過頭定睛看了幾秒。
這個時間的工業大廈己經拉下鐵閘,閘間有一道鐵門供人出入。管理處如常沒人,不知管理員到哪躲懶去了。工廠大廈與住宅大廈的電梯不同,要自己用力拉開兩道門才可以進去,這種門還有分「上下」「左右」拉開的方式。
按下電梯樓層的鍵,身旁的那個人一直沈默,看上去正常得很,散發着如同不認識的鄰居一樣的距離感。這副鎮靜的模樣讓人難以將一小時前的他扯上關係。
升降機停在一樓,打開門之後便聽到了激烈的鼓聲自右方走廊傳來。這座樓層共有三條走廊,我推開左邊走廊的木門,在密碼鎖按下四個數字,嗶的一聲之後,推開第二道玻璃門。
白色的走廊,兩旁有更多道緊閉的木門,每道木門都是清一色的,沒有任何佈置,只有兩個門鎖和房號牌。 我的住處是一個100呎的房間, 一打開門,就會看見角落有一個加了地台墊高,很小的廁所範圍,,除此之外就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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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位「鄰居」跟我回家了,乖巧地履行我的指示,沖了個澡,換上我的黑色T-shirt和灰色家居褲,身形與我相若的他固然穿得合身。頭髮淌着水滴,毛巾搭在肩膊兩側,左手接過我遞過去的熱茶,與右手一起捧着,送到乾燥的唇邊,那薄唇的形狀與我如出一徹。
從相識到現在,沉靜的氣氛在我倆之間和我們所處的空間中持續。我一直注視着他,他一臉冷靜地接受我的目光洗禮。
茶喝完了,空空如也的杯子被禮貌地擱在木圓几上。
坐在地氈上的兩人在對望。
「呃......」
我咳了聲,「怎麼說......作為一個良好市民,我也實在太沒有危機意識了。」仍然企圖作出虛假的良心譴責。 又是一段凝視,安靜得聽到被擋在窗外的城市微雜。待再開口時,我先吸了一口氣。
「你是一名陌生人。」確認事情的語氣。「但是,也可以算是一位剛認識不久......交情淺得不能再淺的朋友吧?」同樣是自言自語,但說這些話時,我是面向他的。
沒有回應,我繼續嘟噥。
「可是......」讓我想想,「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一名......『重要』的人。」我感到自己早已將矯飾的語句卸下,嗓音裡,重現一種生澀的顫音。
也許是因為他的沉默,我才能如此暢所欲言,把內心的即時想法都如實相告,可是,又難以地選擇準確的用詞,因此每一句,都是緩慢的吐露。
「我作出超出常理的事情,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我,無可否應,想將你留在這裡(身邊)。」 「因為,我真的不能無視你的存在,原因不說你也懂吧?」 「我清楚自己對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人,不可能有絲毫的愛情,純粹是因為你太⋯⋯『特殊』。」 不過,實情是,我也搞不懂現況。
玩偶冷眼旁觀主人像個瘋子般獨個兒把話說完。
「喂,Inl,你覺得我是個怪人吧?」
「......怪人......」他重覆這兩個字。
「我們兩個一起生活吧,你的起居飲食由我照料,就這麼決定了。」 不過呢,比起怪人,你更像機械人。
他噗哧一笑,不,是「抽動」得厲害一點,但是有笑出聲。這名機械人終於有稍為人性化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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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沒有被捅死。
雪白的被鋪床單,體溫的凝聚,初醒時模糊的視線,時鐘的聲音,滴答滴答。
熟悉的一事一物,彷彿甚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我頂着一頭蓬鬆亂髮,推開書房的門。生活中最不尋常的事物正在睡夢中沉緬,發出起伏有致的鼻息。
我的房間沒有多少裝飾,牆壁和傢俱都是白白的。他的身體被全部裹在與我一式一款的被單中,露出的額頭和短髮都是白的,在光線不足的房間內,像呈現着保護色的冷血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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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由各種家品及雜物堆積而成的亂葬崗上,我將杯子挪得更接近自己,尚未完全溶化的紙張呈現出被撕碎後的邊角,和着似被壓碎的塑膠硬塊,在混濁液體中透出矇矓綠光,以及腐蝕的味道。
真的,將玻璃杯湊近後,一股刺激性的味道逐漸在鼻腔中擴散、流竄、發揮。我安靜地,感受着這令人窒息的氣味......
纖維浮着,浮着,像小金魚的尾巴在水中蕩起又飄落。
我想起兒時,一個適合酣睡的時刻......
我躺在床上,望着金魚,金魚望着我,孩士們在外面玩皮球,碰碰,碰碰。喂,我......睡。我......睡。喂。碰碰碰。我......。咕嚕咕咕嚕咕嚕。我睡......。碰。不......。喂。碰碰。咕嚕咕嚕咕嚕咕嚕。不......雀。咕嚕。碰。......着。碰碰碰碰碰碰碰!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從近乎休克的感覺中清醒過來,喉嚨似乎哽咽着一些東西,承受不下,直教人想要嘔吐。「呵......!」我喘着大氣衝到陽台,打開落地玻璃窗。初冬的風迎面摑來,眼睛被吹得乾澀,然後眨一眼,淚腺分泌出淚水,滋潤了眼球表面,收不回來,一顆淚接着剛才的一顆,沿着眼角,直向下流。心跳很重。頭很痛。
他曾經回來。
我整理思緒,察覺到他企圖毀壞一些事情,而且成功了。
我緩緩移動腳步,試圖尋找一些消失了的物件。接着,我在「屍橫遍野」的地板上踢到這個木箱。我曾經見過這木箱,卻不以為然,認為只是Inl的收藏品,內裡有甚麼從不過問。從木箱的深邃色澤及鏤花圖案已能夠判辨出這是中國製造,卻非甚麼稀世奇寶,只是小販在橫街上兜售的廉價工藝品。木箱蓋子敞開,空空如也,剩下凹陷了的同一片棕紅。
這次回來,準是為了將一些重要的東西帶走......不,是銷毀。我瞄向玻璃杯。
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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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這裡是一間由天主教團體開設的孤兒收容所,現在已變成了旅館。除了基本翻新工程之外,室內裝潢和傢具一律保持原樣,例如收容所大型寢室,樓底很高,班駁褪色的灰石牆,漆成黑色的、躺上去會發出嘎吱聲響的鐵製床架、從天花板懸垂下來的風扇,扇頁已被歲月泛上青青黃黃的顏色。 而房間盡頭牆壁的聖母掛像依然高高在上,掛像下方是緊貼牆身橫置的黑檀大木地櫃,櫃門和抽屜的把手蒙上些許粉塵,卻仍富光澤。木櫃很長,佔房間闊度的70%,高度與鐵床架相若,我以前睡過的那張床就在木櫃旁,右邊角落那一張。我就是在這裡長大的。
像某位科學家一樣,我很遲才學懂講話,「性格孤僻」,他們這樣解釋我最初的表達障礙。我的解釋是,看著他們時,會出現一種本能,讓我不說一句話。準確地說,是陌生,並非指人與人之間初相識時尚未互換禮數之前的不自在,而是我不覺得自己屬於這個地方。他們認為我在孤立外在的世界,其實不然,是這個地方把我束之高閣,這裡的人並不覺察到我置身此地仿如無主孤魂,內心微妙的「連接無效」,然而他們視一切皆理所當然,我會在圍牆之下長大,接受教育,得到三餐及住宿的照料,是無容置疑的,現在如是,未來亦如是。大人們不是對我不好,也許正因為有這一點同情以作依存,我才會企圖令自己跟其他孩子一樣,儘管在同齡的孩子不解而缺乏專注力的目光下,我總會羞愧自鄙得無地自容,直到他們不以為然地被其他有趣事物所吸引,露出笑容,別過臉去,從我身旁跑開。 你問我,不懂說話的感覺是怎樣,現在我只懂形容為,這是「經歷」在得到「終結」之前的滯留。實在好笑,要一個如今語言能力正常的人回憶過往「不健全」的���理狀態。當時,都是眼見、耳聽、鼻嗅、碰觸的感官印象,即使這些都會一直伴隨成長,盤據、沉積在我的腦海裡,如同印象畫的幻美殘像,並非隻言片語能囊括得下的意味。這麼想,到底以往的自己是否比現在還要健全?
我感受到「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即使我不知道這叫「孤獨」; 我坐在地上,看到頭頂高聳的樹蔭,一塊一塊陽光撒在周遭的表面上的暖意,雲朵在彩藍間隨風變幻的綺麗,即使我不知道這叫「自然」,這當中有種叫「平和」的內心狀態﹔當院長把寢室的門關上,剩我一個睜開眼睛直視黑暗,月光下,聖母被角度所擠壓的側面,心臟的加速跳動,這一切都是「恐懼」一詞的構成物,但當你無法確切簡短地為現象命名,所有構成物都會以其自身的獨立性,分散地在我眼前重現「恐懼」的層次。形象、聲音、人們的表情,都是我能嘗試理解的。
多年後,我嘗試找尋同樣的感覺,但我發現,感知早已隨著成長而愈趨麻木,因為,這個世界不需要敏銳纖細的人,這些人格特質都只會被視為愚蠢、懦弱、反應遲緩、憂柔寡斷,是隔離出於「正常人」的圈子之外的。不過,這種老套的見解,我恥於多說,縱使處於局外者的角度敍述,也無法否認成年的我已被扔進一個社會制式裡,只有存在於這種制式的人,才會有「正常」和「非正常」的辯解,並非指人們標榜自己「正常」這麼簡單,而是指「人們以社會標準量度他人,視之為異類」,這種想法,到了這個世代已變的庸俗不堪,成了少男少女在網絡世界裡常掛身上的智慧牌匾,正正因為這是廣為傳佈的「先見」、「大道理」,才顯得不值一提,終究長篇大論的分享也是一種推銷手法,不是嗎。
「正常」、「不正常」已不是人們最關心的,這些定義不再重要,當標榜的是一個客體的商業價值,定義隨時都會被變幻莫測的價值觀摧毀、重構。
也許在小時候,他們便發現我在收容所並無價值,因此我被包裝成有價值的物件,再向這個社會推銷,同時讓我意識到我必須在某些事情上爭取我的價值。簡單比喻,空無一物的玻璃瓶,灌進了酒,才會有價值。「容器」,我是「容器」,準確無誤。
「我」,是我第一個學懂的字,那時候我四歲。
他們的手法,極盡卑劣。
五歲那年,在聲稱是我的誕生日那天,收容所舉辦了一個生日派對。如過往舉辦過的派對一樣,鋪上粉紅桌布的長餐桌,放滿各種各樣小孩子鍾愛的薯片、雞翼、果凍、糖果、汽水⋯⋯,當天出生的幸運兒則坐在「主席位」,呆望餐桌兩旁咶噪不休的小孩子。對於一個不懂交流的幸運兒來說,每一個獨立的對談都與噪音無異,無法回應,沒有連接點。
蠟燭由我吹熄,可派對不是我的,大家只是剛巧湊在一起慶祝一些我不想要的東西,但我不懂說「我不喜歡」。坐在木製高腳椅上,令我感到非常不自在,我倒寧願現在是平常的午茶時段,此刻我甚麼都吃不下。
「大家都快吃完了,你也不要愣著。」身旁的張看護說。
我看著碗中冷掉並足份發脹的通心粉,握著湯匙的手沉甸甸的,提不起來。
「怎麼了,快點吃吧,吃不完不能去玩啊。」張看護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看也沒看我一眼,這種冷靜是種專業表現吧。
話音剛落,很多孩子正好吃完,把餐具丟進收集籃裡,然後魚貫跑出去玩,餐桌旁只剩下我和寥寥幾位邊吃邊發呆的孩子,但他們也不想落單,馬上加快進食速度。
這時其他看護走進來用餐,我才知道看護的午膳時間是排在孩子之後的。有些看護瞄一瞄我,便逕自坐下,有的經過我時說:「她怎麼還在吃﹖」顯然不是問我。張女士說:「我已經叫她快點,沒辦法啊,她還有很多未吃完呢。」
「生日怎可以鬧脾氣呢﹖不要浪費食物,自己吃完便放進籃子裡,沒有人幫你吃啊!你看小維多乖,雖然吃得慢也吃完,可以去玩,多開心。」
「算了,陳看護。看她大概已經吃飽。」
看我遲遲未動,陳看護再問:「喂,你是不是吃飽了﹖飽就學我講一次『我.吃.飽.了』!」
這時餐桌兩旁的看護和廚娘都看著我。我一時望著廚娘蘭姐又長又尖的黃指甲上的道道凸痕,一時偷瞄陳看護的眼睛,再看著自己扶在膝蓋上的雙掌,身體不自覺地晃動,圓錐型派對帽的固定繩子把得的下巴勒得很不舒服。
「說呀,『我.吃.飽.了』!」陳看護加強了那四個字的語氣,發出「我」字時指著自己的嘴巴。「看著我,說呀。」她的眉頭皺起。
飯廳鴉雀無聲,看護們彼此交換著怪異的眼神。
「很簡單啊,『我.吃.飽.了』!」張看護在我背後說。
我把嘴巴微微張開,但下顎壓著舌頭不但令我發不出聲音,反而有種作嘔的感覺。
椅子開始有種濕答答的感覺,緊貼著我的大腿,聽到水流出滴下的的聲音。我的晃動變成了顫抖,眼前朦成一片,然後我聽到自己的嗚咽。
「『我』⋯⋯」
「哎呀!」廚娘看著地面,「她尿褲子了!」
「『我』⋯⋯嗚⋯⋯」失控缺堤,安靜的飯廳,迴盪著哭泣聲。
「『我』⋯⋯『我』⋯⋯」我幾乎是以嘶裂來傳達,「我」。只有我一個。
我想離開,但椅子在我意識中比它原來的物理高度高出許多,彷彿置身懸崖邊。
像著了魔一樣,嘶叫著,「我」,多麼的不情願地證明這個字的存在。
後來一切如同慢鏡播放般,看護的驚訝表情,擁抱著我的臂膀,雙腳回到地面,裙子被拉下,從花灑的洞洞裡湧出來的水柱,躺在床上,睡著之前看見瑪利亞的臉孔⋯⋯
醒來時,看見從窗口透進來,照暖著被單的金黃色陽光。
「我。」
「醒來了嗎﹖你剛才可嚇得大家驚惶失措了,壽星女。」原來看護蘇珊坐在我旁邊,一臉從容。
蘇珊是香港人,當時她年約四十,是個發福的中年婦人,髮型是長及下巴的分界直髮,戴著一副六、七十年代的金絲眼鏡。開始時,就是她負責在語音特殊課之外的時間,以日常方式與我練習講話和發音,只是一直沒有進展。大家暗地裡都認為我機會渺茫,但蘇珊仍然對我細心照料。
陽光把四周的環境,連同蘇珊都蒙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
「快點睜開眼睛,看看你的生日禮物,總不能整天躺著。」蘇珊別過身去,在床頭桌上拿起了一個圓圓的魚缸,缸裡頭有一尾鱗光燦爛的金魚,在水和光的世界裡繞圈圈暢游。蘇珊一身白衣服,是魚缸的美麗背景色。
「你的親人,因為怕你在這裡感到無聊,特地送這尾金魚給你解悶呢。看,牠多漂亮。」
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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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是多麼一個虛無飄渺的名詞。
文字、語言,多麼的無意義,如果當初不是因為相信蘇珊的謊言,我不會對金魚練習說話,我就不用學懂說話,就不會⋯⋯就不會在語言的世界裡沉淪,永無抽身之日。
我多麼希望我不懂那些音調、筆劃的意義,不需摸索、猜測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係,不需以語言來證明自己那透明的存在。但是,我已變得無法不依靠那些符號,因為我活著。
在這個世界上,那些代表聲音的音符,那些代表感情的文字,才能明白我的感受,描摹出我的內心世界。我迷戀謊言的故事性,同時害怕故事的虛擬性,多麼絕望的希望。
我對資訊又愛又恨,相信資訊也是這樣看我,否則我就不會在現世的天堂與地獄中快樂地悲痛著。我既活著,又如死亡般不實在。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第一眼就看見放在桌上的那尾黑色金魚—第七尾見證我的人生何其愚昧的,可惡的金魚。我因憤怒而擅抖,用勁把拳頭捶在牆上、地上、房門上。我很痛,我很痛,我拑著自己的脖子,希望五分鐘之後可以窒息倒地,就此死去。為甚麼我的血��仍要在此時此刻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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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弱,令我從咳嗽中甦醒。我躺在房間的一角。
緩緩地坐起來。全身鏡就在面前,頸上的勒痕,證明我自殺未遂,一度昏迷。我很痛。抬起頭看看書桌,金魚仍在缸裡游,幾小時的憤怒和昏迷,牠都視若無睹。我抖著麻痺的雙腿站了起來,雙眼被淚水刺痛了,疲累又絕望。
「喂⋯⋯」我瞪著金魚。
「還給我啊⋯⋯」我的聲線因即將再之揭起的憤怒抖顫起來。
「喂⋯⋯」我向金魚的方向挪移。
「還給我啊!!!!!!!」我弓身,以全身的力氣咆哮。
還給我,還給我,把十三年來的感情和希望都還給我,還給我啊!
哮叫過後的喉嚨有點刺痛,而腦袋亦因單一的意識而變得很沉重。
我已走到金魚缸前,俯視缸中的魚。
你憑甚麼搶走我的一切!
接下來的事情,雖在數分鐘內完成,但每次回想起,那過程仿如一小時的經歷:水從唇邊流淌過脖子,冰涼地沾濕了襯衣,金魚滑溜的身體在口腔內痙孿段瘋狂地掙扎和搏動,急速、微弱而敏感的喘息,喉嚨被活生生卡住的噁心窒息感,崩緊的神經。
我一輩子都會記得。十七歲那起事件發生後,每一夜,我都在做相同畫面的惡夢,受惡夢的餘悸所折磨。每次從夢中驚醒,想起那種極端的、與微小生命搏鬥的感官刺激,我就想嘔吐,但我總是甚麼都吐不出來,身心的不適感,一直殘留。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相信,魚仍在我體內,在肚子裡持續著當時的瘋狂躍動。
夢中,金魚原本無聲的喘息在腦中被無限放大、扭曲,有如附身魔鬼現身後,被驅魔經文折磨下的粗暴呼號。
那晚過後,事情還未完結,直到孤兒院的金魚一條接一條,最後全都在酸醋中慘死,才告結束。他們不知道是誰做的,他們根本不在意金魚多了還是少了,正等如對我的過去和成長毫不關心一樣。反正,這就是「正常」的生態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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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明白,為甚麼那些人要以傷害自己的身體的方式自殘。活著,不就是一種內化的自殘嗎﹖只要你體會得深入點,自會發現,原來自己活在一個牢籠裡面。
對。世界是一個大牢籠。我們出生時,已經在牢籠裡面。我們以各式各樣的價值觀來佈置、覆蓋那些生銹的鐵枝,自我滿足地活在裡面,卻忽略了裝飾底下的空洞。即使走出了這個屬於自己的籠子,也不過是進入一個又一個面積以遞進式擴大的捕鼠器裡頭,周而復次,直到生命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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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望鏡子裡的自己。白光燈打在皮膚上,顯得我比平常蒼白。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七秒八秒⋯⋯
最讓我在意的,是那雙眼睛。到底是我的,還是他的。
手指碰觸嘴唇,是我的,還是他的,誰的比較柔軟。
視線移到的我乳房,是我的。為甚麼我會擁有她們。
我盯著平行世界的那個人,看見同樣的眼神。
原來如此。
我雙手把濕髮向後攏,提高了的雙臂,把一邊的頭髮按住,看起來更像你。
是我的,還是空氣。
我把情緒聚焦,情緒的顏色,原來是淡紅色。
一秒,兩秒。眉頭皺起,甚麼使那泛著光的空洞失了焦。誰的空洞會跟我看起來一樣。
一秒,兩秒。我把頭側了側,重新調較好焦距,睨視「漠然」。
旋律在安靜的浴室裡,經由腦內擴音器放大。
白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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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間裡。
鐵的房間。
房間的鐵。正方形。
(我在升降機裡面。)
燈在高的地方。
(升降機一直向上。)
正方形,有白色天,空氣和藍色。
(升降機在通往天台的那一層,門慢慢開啟,我可以從門縫間看見天台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今天陽光和煦,抬頭看就是一片蔚藍晴空。微風急不及待竄進升降機內,清涼地拂過我的皮膚。)
平的,平,硬。甚麼是「平」。一點。很多點。不是平。
(我在天台上踱步,水泥地面雖然看似堅實平滑,踩上去時才感覺到一些突起來的小角,然後被踏的粉碎。)
橫。
(我站在原地,望著天台的欄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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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擁抱吧,以最原始的方式。
緊緊地,像以往相處時,不經意的靠攏,溫柔的觸碰。
你的髮,你的味道,你的光。
如果顏色只是光的殘像,可以讓我連同這些殘餘都擁有嗎﹖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的殘像,也就是我的一切,全都會給你。
你可以不要走嗎﹖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我擁著Inl冰冷的身軀,慢慢地,他也把雙手緊緊環扣著我的身體。
擁抱吧,當文字已成渣滓,只有我的溫度、我的皮膚、我的心跳,能讓你明白。
不要緊了,不要緊了。
回到空白吧。
讓我們回到
空白
空
白
。
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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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
Artist Statement/ Proposal
Name: Au Tze Long
Student ID: 53050127
1. Working Title Intosomnia
2. Abstract Visualized mental spaces and portraits of characters and scenes based on written text, which interprets the modern relationship/communication between two fictional characters (dominator & conformer) who are living in a small-unit of a industrial building.
3. Project Details I want to explore the suppression in relationships, communication in modern lives. The main topic of my project will be: 1) A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communication between dominator and conformer 2) Signified and Signifier 3) Verbal vs Non-verbal 4) 'adaptation - changing yourself to get used to the situation, and also persuade others to think in the same way, so you can prove yourself right', 5) Will the narrowness of environment leads to the narrowness of mind?'.
Structure of work: Part I - Fiction + Part 2 - Image. The first part is a novel about two fictional characters who are living in a small-unit of a industrial building. Image presentation of my project is needed but not just additional. It is mainly used to be the psych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one character or a scene of the story . Since that one character is not able to express himself verbally, images will be more suitable to illustrate his own way of thinking and perception.
Artist Statement
‘Intosomnia’ is a term I created to describe the moment when the person is awakened in the dark and look at the dimness. By the means of text and image, I want to explore the suppression in relationships, communication in modern lives. The story is inspired by my personal experience in living in a subdivided flat and my recent withdrawal from an over-controlling relationship.
The main topic of my project will be:
- A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communication between dominator and conformer - Signified and Signifier - Verbal vs Non-verbal - 'adaptation - changing yourself to get used to the situation, and also persuade others to think in the same way, so you can prove yourself right',- 'Will the narrowness of environment leads to the narrowness of mind?'.
Background
Nowadays, the industrial space is the last resort for low-paid people, musicians and other creative workers within the expensive housing market in Hong Kong. Although it's illegal to live, make art and organise music shows in those buildings, but they are strongly needed by the community.
Recently, the government planned to crack down on cases of land lease violations in industrial buildings, which is a great threat to us. When the choices are losing, people's bottom lines are being challenged by the government day by day, are 'accept' and 'fit in' our only thing to do?
I see 'subdivided unit' and 'unbalanced relationship' in a common ground, because they are both the creations of suppression. I want to use the relationship of two ppl in a subdivided flat to symbolise the society.
Structure of work:
Part I - Fiction (non-exhibited part)
The first part is a novel about two fictional characters who are living in a small-unit of a industrial building.
At first there's only a piano teacher lives in the unit, but then she accidentally met and started taking care of a homeless guy, who has difficulties in understanding the meaning of text and communication. She asked the homeless to live with her because she found that they had similar facial features, and the disability homeless has recalled the painful childhood of her in learning speaking.
During their cohabitation, the teacher forcefully implanted her own definitions of different subjects to the homeless by visual and non-verbal means, as if she wants to create another 'her', who thinks exactly in the same way, in order to ease away her loneliness. However, as the slow education progress went on, the homeless acted more independently against the teacher and developed his own thoughts, which is an unexpected result.
The homeless left the place eventually. The teacher then started reflect herself while in search of the guy. She got over different emotional stages and could finally face her dark side and figured out the reasons of her harmful actions.
Part II - Image (exhibited part)
Medium: Photography
Image presentation of my project is needed but not just additional. It is mainly used to be the psych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characters. Since that one character is not able to express himself verbally, images will be more suitable to illustrate his own way of thinking and perception. Consideration: After finished writing the novel, I will selected some parts of the story to reproduce the scenes visually. so that the audience can get the idea and atmosphere of such space with staged scenes. I plan to take photographs in a rented subdivided flat or places with similar size, the area will be around 150ft2. The realistic scenes (the characters' cohabiting moments) and the surrealistic/ decorated scenes (to present the characters' emotions)will all be done in one room.
4.Research conducted for the work: The artists and photographers for my reference:
- Korean Artist Jee Young Lee "Stage of Mind' - Jeff Wall - Sarah Moon - Bill Henson - Miwa Yanagi - Jeff Wall - Gregory Crewdson - HART+LËSHKINA - Sandy Skoglund
Readings for reference:
- ’Too Loud A Solitude’ by Bohumil Habral - 'A Room of One’s Own’ by Virginia Woolf - 'The Secret of Childhood' by Maria Montessori - 'Self and Others: Object Relations Theory in Practice' by N. Gregory Hamilton, M.D. - 《母親是面鏡子,照見真實的自己:透過關於母親的三個提問,找回初心與連結世界的力量》作者: 大山真弘 - 《依戀障礙: 為何我們總時無法好好愛人,好好愛自己?》作者: 岡田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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