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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QIN SHI 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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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RA 𓀀 𓀁 𓀂 𓀃 𓀄 𓀅 𓀆 𓀇 𓀈 𓀉 𓀊 𓀋 𓀌 𓀍 𓀎 𓀏 𓀐 𓀑 𓀒 𓀓 𓀔 𓀕 𓀖 𓀗 𓀘 𓀙 𓀚 𓀛 𓀜 𓀝 𓀞 𓀟 𓀠 𓀡 𓀢 𓀣 𓀤 𓀥 𓀦 𓀧 𓀨 𓀩 𓀪 𓀫 𓀬 𓀭 𓀮 𓀯 𓀰 𓀱 𓀲 𓀳 𓀴 𓀵 𓀶 𓀷 𓀸 𓀹 𓀺 𓀻 𓀼 𓀽 𓀾 𓀿 𓁀 𓁁 𓁂 𓁃 𓁄 𓁅 𓁆 𓁇 𓁈 𓁉 𓁊 𓁋 𓁌 𓁍 𓁎 𓁏 𓁐 𓁑 𓀄 𓀅 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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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叁 写给鸢的—— 7
身为本田家的血脉,我与樱自然也继承了这种独特的、本田式的观念。依照常理判断,除去我和樱的行为、在家族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承担的职责违反了人们对性别的规定外,我和樱可算���一对关系极好的兄妹。我辅佐樱,虽是法律上的本田子爵,却没有抢夺樱对犬舞见和本田家的统治权,二十多岁时更是配合樱同已继位的裕仁亲王、即昭和天皇还有内阁洽谈以将樱重新确立为法律层面上的本田家当主。而樱也没因我顶着‘本田子爵’的名头杀掉我或将我驱逐出犬舞见和本田家。事实上,纵观过去,自出生以来我和樱的确如许多孪生子那样拥有着比通常同胞之间更为紧密的、仿佛一个灵魂被分进了两具肉体里的关系。
然而这并不代表我与樱不曾杀过对方。当然,根据结果来看,更准确的说法是‘试图杀过’。
在我四岁及以前,我都是与樱一同住在母屋的。母亲睡在最内间,我和樱以及母亲的女房睡在我们出生后从外间隔出来的、被称为二之间的房间——我们刚出生时是与阿母一同睡的,但眠浅的阿母听见房间内其他人的呼吸声就会被吵得难以入睡,且阿母时常生病,担心我们也感染上疾病,于是我们五、六个月大时就挪至二之间居住——其余佣人则睡在外间。在这种环境中,想要杀掉樱是不可能的事。翌年,我年满五岁后的那年春夏交接之时,阿母恰因季节变化而犯了咳疾,又由于教导樱巫术以及该怎么管理和统治本田家、犬舞见县而耗费了大量心力,闲暇时便无余力照看我们。趁此机会,我诱樱与我一同去留给身份尊贵的访客居住故除去定期清扫房屋的佣人外无人前来的西对游玩,也可以说我装作游玩,实则在等上完所有课程后疲惫不已的樱被睡意捕获。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很快樱就躺在畳上睡着了,我以尽可能轻的动作打开押入将储藏在里面的布团朝樱拖去,拿出三个掛け布団、即等同于西式的被子的物件后,我拽住布团一角欲将布团盖在樱的脸上,没想到转头就对上了樱大睁的双眼。
我僵在原地同樱对视,片刻后樱轻声问:“哥哥是决定仿���渡边家的事吗?”
我点点头。渡边是两年前为躲避日俄战争而从沿海的新澙县搬来犬舞见县藏田川町的人家,去年年末时他们家中发生了一件意外事故,即因大人疏忽导致几个月大的婴儿被盖在冬季用的布团下窒息而死。我听美加惠同其她女房聊起此事,虽那时尚未产生杀掉樱的想法,却也因渡边家婴儿的死亡方式太过奇特与超出我的认知而记下了那事。
樱盯着天花板看了数秒,又问:“哥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除掉我的。”
一听见樱的用词,我便明白樱洞察了我的动机和心情。是的,与其说我想杀掉樱,不如说我想除掉挡住我前路的阻碍,而谋杀仅是在那时阅历浅薄故愚蠢的我看来最无后患的解决阻碍的方法。“有具体的计划是这半个月以来作出的,不过要说念头,应是新年后就隐约出现了吧。”我坦白道。
樱长长叹息一声,那时我虽不知充斥着樱的叹息的是由功课、姥姥死去后明治天皇对本田家的压制以及对阿母身体的健康情况的担忧而产生的疲惫,可樱的叹息与樱的神态却令我感到樱同我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极其遥远,仿佛在我未留意之时,本是完整的、使用着两具肉体的那个灵魂分裂成了不同的两个个体般。“樱……”我唤道,那股陌生的、被从原本的整体分裂切割出去并被抛下的感觉让无比我惶恐,我下意识攥住了樱穿着的和服的掛襟,像是想要抓住什么正在离我远去的东西。
“那么,明日哥哥和我一起上咒术课吧,”樱坐起来转过身看着我,“这样哥哥能了解阿母选择我而非哥哥成为本田家的继承人的原因。”
是的,我想除掉樱的动机很简单也很平庸,即不满于人们用不同的态度对待我和作为本田家继承人的樱。尽管从更幼小的时候我就听身边的人提及樱会继承本田家,且樱拥有弥惠子,我却没有固定的、只属于自己的玩伴——当然,弥惠子不是樱的玩伴而是樱的女房,可对一个未满五岁的、无法理解下属和家臣是什么的孩子来说,就算弥惠子比我们年长六岁,她也依旧是玩伴——然而过去我并未体会到作为继承人的樱与我有什么不同,我们穿着款式相同但花色不同的和服,吃着相同的食物,睡在同一个房间,玩着种类和数量皆一样的玩具。且大约是我和樱难有分开的时候,属于樱的弥惠子会陪伴我们而非只陪伴樱,陪伴我们时也不曾做出无视我而只关注樱的事。
但我们度过了四岁时的新年,一切就发生了改变。或准确来说,我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可樱被从我身边带走,被关在母屋里做着我未被告知是什么的事。即便我询问身边的人,也只能获得“樱姬在上课”这种在我看来是彻底的敷衍的回答,若我想去找樱,那么十次中有八、九次会被制止,余下那一、两次是因我恰巧撞上了樱的课余时间。假如仅发生这些变化,那么我只会同情樱。让我产生除掉樱的念头的是人们突然对樱表现出远超过我的关注和重视,除此之外,阿母的女房、本田家的家臣、从犬舞见县各町村赶来的町村长们对待我的态度皆变得让我心生不安。大人们很可能只认为我无意间听见了几句她们的交谈吧,可她们的语气以及被我听见的诸如“天皇”、“继承”、“契”等只字片语使我莫名知道她们在谈论一件不好的、令她们担忧的事,同时那件事不但与我和樱有关,还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我不喜欢的变化。
我不知道该如何防止、解决那种即将到来的变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阿母生着病却仍要给樱上什么咒术课,不明白为何我被制止去找阿母和樱,不明白除藏田川町以外的町村长来到三嘉原御所做什么,不明白从御所里的人们到神社的巫女们再到山下的村民们在担忧什么。四岁时的我的整个世界即是犬舞见之里,就连距离犬舞见之里最近的、骑马只需约一个小时就能抵达的藏田川町,在我的认知中也不是一个町而是町长辻野木兔和她的女儿春日姐。因此,对明治天皇、皇权和地方自治权的斗争毫无概念的我自然将樱视作变化的原因,进而认定只要除掉了樱,我的生活就能恢复到过去的、令我安心和喜欢的模样。
“你不告诉阿母我试图除掉你吗?”我不解得问樱。
“告诉阿母吗?”樱重复道,“你真的觉得阿母没察觉你的想法和计划吗?往常这个时候我还在学习税收的高低对藩民的生活造成的影响呐。”樱顿了顿,“我觉得阿母什么都知道。”
“我也觉得阿母什么都知道。”我想也不想得赞同说,紧接着,我忽然意识到“阿母什么都知道”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可——“阿母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向最有可能知道答��的人提问。
不需我详细解释我不懂为什么阿母在察觉到我产生了除掉樱的想法后竟放任我实施我的计划,樱就明悟了我在问什么。要知道,某种程度上,那时樱是本田家最重要的、也是关乎本田家乃至整个日本岛存亡的人。毕竟阿母自去年入冬后就一直断断续续生着病,不是受了凉就是犯了咳疾,要么就是发热到神志模糊只能躺在母屋里昏睡,看似时刻会病亡,而一旦阿母病亡,樱就是唯一有能力维持厄阵继续运转并孕育未来的厄阵维护者的人。
然而樱没有立刻解答我的困惑,而是说:“这样的话就两相抵消了,哥哥,”面对我投去的、带着丝恍然大悟的眼神,樱露出了一个几乎无法被辨认出的微笑,“关于我也曾尝试杀掉你这一事。”
我必须承认,我已经记不太清听见那一消息后我有着怎样的情绪。既然我记不清,想来无论是樱曾尝试杀我还是她坦白了这件事都不曾给我带来多少负面影响,至少没有给我造成一生难以释怀的、铭记在心的创伤。
樱的坦白还未结束,她继续坦白道:“不止是我,姥姥和阿母也曾想过杀掉你。哥哥,你出生的时机太不凑巧了,或对我们的敌人来说,太恰好了。哥哥知道明治天皇吧?”
“我只知道牠是现任天皇,近来常被御所里的人们提起,是一个被人们讨厌的人。”我说出自己的观察所得。樱未对我的观察结果发表意见,而是谈论起某件若非她告诉我那么很可能无人会告诉我的事,“你知道为什么明明姥姥和我俩的身体都非常健康,阿母却总是生病吗?”我摇头,在樱谈及前,因有记忆以来阿母就总是生病,故我从未想到阿母的身体保持多病的状态是不正常的。“阿母幼时,应该是比我们现在年长两岁时吧,明治天皇以姥姥谋杀了她的丈夫为由将姥姥召去东京受审。据说当时差点发生犬舞见与东京之间的战争,其后虽然姥姥去了东京,但受各方势力的帮助,姥姥未被逮捕也未被审判。只是明治天皇不愿放弃剥夺本田家对犬舞见县的统治权的尝试,于是僵持之下,姥姥就被软禁在本田家位于东京的上屋敷内。”
我不需问出声就知道樱在背诵她从大人们——很可能是阿母或美加惠——那里听来的言辞,那时樱即便已经上了好几个月的、专替本田家继承人准备的课程,但她和我一样,并不真的明白天皇、谋杀、逮捕、审判、上屋敷等词汇的含义,即使听说的那些词汇的释义也无法将其同现实生活中的事物和行为联系起来。
“约一个月后,附近发生地震,虽无人死亡,受伤的人也很少,可神社里的厄阵却出现了损坏。阿母收到巫女对厄阵的报告,一面命人前往东京给姥姥报信,一面尝试修复刻有阵法的石板上莫名产生的裂缝。那时御所里还未联通电报,新潟市也还未修建铁路,报信人村越真波赶至东京已是近两日后的事。且抵达东京后,真波在进入本田上屋敷前还遭遇明治天皇派遣的包围在上屋敷外的军人的阻拦,真波只得求助于对厄阵有所了解的、明白厄阵受损的严重性的三条、德大寺岩仓等家族。在三条实美等人向明治天皇谏言后,明治天皇同意召见真波,可即便听了真波对犬舞见县发生震灾、神社与厄阵受损的报告,明治天皇仍将‘天皇同本田家结下过契约’、‘厄阵被毁会给日本岛带来巨大的灾难’等事实视作迷信的人们说出的愚昧之言。
待在犬舞见的阿母则等不及姥姥的回信,就因厄阵石板上的裂缝逐渐增宽而决定在巫女的辅导下举行修复、加固厄阵的仪式。不过那时阿母刚开始学习咒术,对咒力的运用、咒术方面的能力都不及姥姥,于是与其说举行仪式,不如说举行祭祀以自身血肉祭阵。举行仪式后石板上的裂缝虽停止增宽,但并未消失,阵内所封印的厄仍在持续泄出。因此,明治天皇召见真波的几日后,就开始陆续收到浅间山、伊豆大岛、云仙岳等火山似有喷发迹象的报告,此外日本岛周的近海掀起了违背自然规律的、越来越高的海浪,以东京为中心发生了连续的、强度逐渐增加的地震且地震范围在向外扩散,位于东京附近的秩父多摩甲斐国立公园内不少山发生山体滑坡,平原地区则多受地陷、尘卷风一类的自然灾害的侵扰。
明治天皇不得不撤销对姥姥谋杀了她的丈夫的控告并遣人护送姥姥立即返回犬舞见。赶至神社的姥姥成功修复、加固了厄阵,可其后不管举行了多少次祈福仪式、使用了多少种咒术都无法弥补阿母向厄阵献祭出的血肉,无法让变得体弱多病的阿母恢复到举行仪式前的健康状态。”樱语气中对愚蠢的人的厌恶令我记忆尤深,我至今都能回想起樱那轻蔑的、憎恶的表情,“厄阵受损所带来的一系列自然层面上的负面影响直到五年后才彻底停止,然而由于那五年中日本岛不但时常遭遇地震、海啸、山体滑坡等较大型的自然灾害,即便是不曾遭遇自然灾害的地区也出现农作物减产、家畜和��民患上疫病的现象,所以没人能找出厄阵破损后具体给日本带来了多大的损失。而这一切本可避免,只因明治天皇想剥夺犬舞见的自治权、打压本田家才出现诸多灾祸。在姥姥看来,明治天皇是谋害自己女儿性命和健康的凶手,在美加惠、木兔等本田家家臣看来,明治天皇是谋害她们主家的、欲剥夺她们手中权力再将权力移交给来自它县的男人的敌人,所以大家皆很讨厌明治天皇。”
“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问,那时我还不知道除犬舞见以外的地区、尤其是在明治天皇颁布《平民苗字必称義務令》并制定了华族继承法后女人几乎无法继承家族或成为户主。
“与你的关系在于,明治天皇认为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傀儡。”樱回答道,“假如明治天皇打算抹消本田家与皇室的亲缘关系、取消本田家的公家身份,那么本田家的姻亲、曾过继本田家男嗣以及对本田家有所了解的家族都会反对并竭力阻拦明治天皇。可若是趁着母亲病逝、本田家和犬舞见失去统治者之际,明治天皇以‘将国内落后的制度替换成更先进的西式制度’的名义剥夺我的继承权而支持哥哥成为本田家下一任当主,那么不少家族会认为这是一个折中的、既保留了本田家地位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犬舞见自治权且满足了明治天皇的希望的做法。届时,许多原本能成为我的盟友的家族反会成为我的敌人不说,恐怕还会有与本田家较为亲密的家族遣人劝说我以及家臣们放弃反抗明治天皇。唔,可能还会有人同时劝说明治天皇和我们保留对本田家女性的位同内亲王的待遇,反正这一待遇从来都仅是潜规则而未被颁布成明确的法令。只是即便我能享有位同内亲王的待遇,我的女儿却未必能继承这份待遇。”
就如我清晰的记得樱对明治天皇的厌恶般,我也清晰的记得听见樱对本田家未来可能遭遇的麻烦后自己有多么惊讶,那是我头一次意识到樱与我是不同的个体。我听出了樱不是在背诵她从家臣、佣人、村民或阿母那里听来的话,而是根据自己获得的信息进行思考与分析,若是我,即便我获取了与樱同等的信息我也不会思考樱所思考的问题。
“虽说我俩都将对方视作阻碍,可这是不同的,你能明白吗,哥哥?”樱虽问了疑问的句式,其语气却表明她对我的答案不感兴趣,于是我沉默得继续听樱讲述:“哥哥是因为不知厄阵具体是什么,不知本田家家主将担负怎样的责任、为担负那样的责任得具备怎样的能力才会将我视作阻碍,认为除掉我就能解决一切令哥哥苦恼的事。然而对我、阿母、其她家臣乃至整个犬舞见来说,只要除掉了哥哥,明治天皇就失去了一个可用来对付本田家和犬舞见的有力的武器。所以���年哥哥一出生,姥姥就产生了杀掉哥哥的念头,其后阿母也赞成姥姥的想法。”
依照人们通常会有的反应,我理应询问樱为什么姥姥和阿母没有杀掉我,并为我的近亲皆曾想杀掉我而感到痛苦。可我与樱一样,并未因孪生子的谋杀企图心生愤怒,我甚至不太好奇姥姥和阿母没杀掉刚出生的我的原因,或应该说那时我想立刻知道的是樱在什么时候尝试过杀我,又为何放弃杀我的打算。
听见我的疑问后,樱偏着头露出回忆的表情,“除掉哥哥的念头的话,也是在今年产生的。具体来说是我开始上课并了解到明治天皇想对本田家和犬舞见做什么、哥哥的存在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危险、假如阿母病逝而明治天皇还活着的话我们会面临怎样的境况后,我认为最好的解决本田家和犬舞见的困境有两个方法,一是立刻杀掉明治天皇,一是立刻杀掉哥哥。前者的实施难度过大,想达成后者却轻而易举。同时,达成后者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也远小于前者,明治天皇肯定会因哥哥死亡的时机太巧合而遣人来犬舞见询问哥哥死亡的原因,但也仅此而已了。在见识过厄阵受损会导致什么后果后,明治天皇绝不敢召阿母甚至我前往东京受审,牠与我们都知道牠不可能得到牠想要的答案,派人来犬舞见仅是为了表明牠不会就此认输的决心。至于尝试嘛,三月至四月之间我试过好几次吧,在哥哥身上试验我新学会的咒术或把哥哥带去山林间游玩寻找杀掉哥哥的机会之类的。”
那时的我被樱的分析说服,而六年后当阿母病逝,明治天皇也如樱分析的那样将我立作本田家的家主且顺势将原本独立于华族等级制之外的本田家容纳进华族等级制之内。为了避免犬舞见的人们杀掉即将成为本田家家主的我,明治天皇还遣人来犬舞见护送我前往并暂居于东京——顺带一提,除去最初的两天我住在皇居内,其余滞留东京的时日我皆住在本田上屋敷内——直到我成为律法上的本田子爵且被由樱率领的本田家承认,而派去犬舞见县任职的数任府县知事及随从皆在抵达犬舞见县前就遭遇意外或突患急症后,我才终于获得返回犬舞见的许可。
“那樱为什么没杀掉我呢?”我问过樱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我自己思索不出答案,樱则露出不确定的、困惑的表情,用着她似乎不确定那是否是她的想法的语气说:“因为觉得未来还有用得上哥哥的地方?虽然杀掉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杀掉的话会……发生好事?”樱的语气愈发不确定起来。
下一名我将讲述的本田家的家主与我们对伊万君所做的事有所关联。那名家主出生于江户时代初,名为ふさ,汉字选作沌,依照对本田家女嗣的称呼习惯而被人们称作沌姬。沌姬年满三十岁时为孕育本田家的下一任继承人而择夫。京都和江户皆送来候选男子的画像与资料,经沌姬要求,又送来了候选男子的家人的画像和资料。出乎大部分人意料的,沌姬选择了一名没落的、仅拥有显赫的苗字的公家子弟,并写信要求对方将妹妹也带来犬舞见。
尽管是沌姬自己选择的丈夫,可那男人一抵达御所就被沌姬嫌弃说“貌寝而形如杵”,唤其为“杵男”并命人将杵男送去御所里距离母屋最远的屋子——即通常是干杂活的仆从的住处——而非住进历代家主的丈夫及本田家男嗣通常居住的东对。举行祭告本田家先代与钤姬的仪式时,更是命杵男戴上市女笠以遮掩面容和身体,在家谱上记载的也是‘杵男’二字而非被沌姬换作杵男的男子的苗字和名。举行仪式不久后,沌姬又命人在远离御所所有住处的角落修建了一座被高墙包围的窄小院落充作杵男的住所,并派人看守杵男,禁止杵男离开院落。
然而沌姬用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杵男的妹妹。一见到杵男的妹妹绿子,沌姬就直言“吾见之亲爱”并当即对绿子吟出含带绿子名字的和歌:‘淺緑 染懸有跡 見左右二 春楊者 目生来鴨’[1],其后又让绿子住进西对,数月后,沌姬更是让绿子搬入母屋与自己同住。只是不知是体弱还是性格较为胆怯的缘故,绿子刚来犬舞见没多久就大病一场。沌姬在日记中记载说她猜测是她对杵男的态度吓到了绿子,故绿子生病期间沌姬时常探望、陪伴她,据说为了哄绿子开心,沌姬还用咒术将西对庭院里的正处于花期的樱树的花朵变成深浅不一的绿色。经半个多月的悉心照料后,绿子不但病愈,与沌姬之间也变得亲昵起来。
根据沌姬的日记,沌姬显然很满意绿子对自己的亲近,作为纪念,每年御所里的樱树到了花期之时,沌姬都会用咒术将西对庭院里的樱花变成绿色并同绿子赏樱。沌姬唯一的遗憾是绿子总惦记她的哥哥,绿子偶尔会小心翼翼请求沌姬停止关押她的兄长,并说假如沌姬厌恶他们,他们愿效仿庶民与沌姬写下离缘状[2]、即是同沌姬离婚——顺带一提,与人们普遍的误解不同,江户时代庶民间的离婚并不少见,尤是以养蝉、制线、制衣为主体产业的现兵库县以及受犬舞见妻问婚制度影响较深的现新潟、山形、福岛三县的女性为主,而那些女性以及她们的孩子也是当时的裕福国的外来人口的主要来源——绿子的话惹得沌姬又怒又委屈,两人争吵一��,导致绿子因惊惧过度而抱病卧床半月有余。
不过,在沌姬向绿子介绍了犬舞见的婚姻制度后,即虽然名称都是妻问婚,可与盛行于平安时代及以前的妻问婚不同,犬舞见内根本不存在‘氏’这种以血缘男性先代为基底的家族,甚至犬舞见人虽知道日语中存在‘父’、‘夫’这一词,日常生活乃至交合、繁殖时却并不使用这两种被视作外来者的奇怪风俗的概念,因此犬舞见的一切与绿子在来到此地前十多年的人生中所学习的、认知的一切极为不同后,两人又和好如初。
遗憾的是,绿子终究无法抛其兄长不顾。沌姬成婚约两年后,绿子再次试探着询问沌姬是否能停止囚禁她的兄长,还提及本田家下一任继承人之事,沌姬再次被惹得大怒。彼时恰逢一个来自近畿地方的商人欲同沌姬商谈买卖木材的生意,在犬舞见的地方志及案件文档中,所记载的皆是那名商人拒绝听从巫女的警告、擅自摇响了犬舞见神社的本坪铃故于前往三嘉原御所的路上失踪。可我与樱,以及另几名本田家的先代却猜测也许是沌姬在盛怒之下感应到商人擅自摇响本坪铃,接着迁怒商人并用咒术杀掉了商人。
毕竟虽摇响本坪铃后,摇绳者的身上会沾染上咒力以及或多或少的、原本被镇压在厄阵内的烟雾,烟雾又会导致那人遭遇事故。但烟雾能导致的不幸大多符合自然规律。例如沾染上烟雾的人在行经陡峭的山坡时脚滑摔下山,在井边打水时不小心掉入井中,睡梦中翻身结果伸出的手打翻了放置于布团附近的、未熄灭的油灯。就算是触犯‘非本田家女嗣与犬舞见巫女不得触碰本坪铃摇绳’的禁忌后死状最凄惨可怕的、变成了散落在拜殿前的一地碎肉的武士,其死亡方式在有咒术天赋的人来看也极为符合自然规律,即武士被狂暴的能量撕成了碎片。而将一名成年男性刮走的狂风在自然中甚少出现,却能通过咒术轻易创造。对于性格相对大部分本田家子嗣更为暴烈的沌姬来说,杀掉一个触犯禁忌的、某种程度上可看作冒犯本田家与她的威严的男人不是一件难以做出的、会令她心生不忍和愧疚的事。
在向伊万君介绍犬舞见发生过的奇闻异事时,我们也对伊万君讲述了此事。当然,我们不曾提及我们的猜想,仅对伊万君转述了地方志和案件文档中记载的版本。
听闻商人的惨状,加之此前又同沌姬发生了争执,绿子又一次被吓得卧床不起,且这次与前两次不同,没过多久绿子就病得连坐起身进���都做不到。沌姬很是恐慌了一段时间,然而在向绿子施放祛除疾病的咒术可绿子仍未痊愈后——由学习了现代医学又听伊万君介绍过D·E·A理论的我来判断,绿子的病应是心理层面遭受了损害,而那种损害被呈现为肉体上的疾病——沌姬将自己关在本田家的书库中寻找治愈绿子的方法。
约十日后,沌姬忽然问了绿子一个奇怪的、不合时宜的问题,即绿子最喜欢什么植物。绿子先是回答说“嵯峨菊[3]”,在沌姬给出了“生长在裕福国内”这一范围后,绿子便改口道“樱树”。大约是以为沌姬问那一问题的目的是欲找一些极具观赏性的植物调节卧床的自己的心情,绿子告诉沌姬母屋后庭院中的植物已足够漂亮了,不过最令她喜爱的自然是西对庭院里那棵独特的、每年会盛开出色泽如青草、松叶的花朵的樱树。
获得答案的沌姬此后时常滞留在山林间生长着野生的樱树的区域中,而绿子的病情也一日日加重,逐渐少有清醒的时间。某日,绿子听见庭院里传来嘈杂声,唤人推开障子后,绿子发现沌姬竟在母屋后庭院中靠近内间的一侧铲土,而沌姬面前有着一棵刚移栽过来的、瞧上去应是原本生长在西对庭院里的樱树。“我找到了能治愈你的方法。”发现绿子醒来的沌姬说,尽管绿子能感知到自己与死亡间的距离并不遥远,但她并未反驳沌姬,而是回答说:“那来年我们一起在母屋赏樱吧。”
沌姬所说的方法自然不是归类于常理的医疗手段,甚至不是祛病的咒术。事实上,沌姬是使用了某种复杂的咒术将绿子的灵魂——用偏向科学的术语来描述的话,大约是人格、意识、记忆——抽出肉体并融入樱树中。沌姬施放咒术后,失去了灵魂的绿子的肉体并未立即死亡,于是沌姬将绿子的肉体融入樱树之中。此后,那棵樱树在冬季时不曾落叶,花期时也不曾开花,直到大半年后的、夏末秋初的某夜,那棵樱树忽然在一刻时之内完成了枝叶生长、冒出花苞、花苞绽放的过程,其后樱树凝结出闭上双眼的、似在沉睡的绿子的身影。待绿子睁开眼睛后,便与正常的人类那般行动如常。
我在咒术上的天赋极低,仅能感知到些许咒力,故我无法逆推出沌姬究竟使用了怎样的巫术。沌姬在日记中记载的诸如抽离绿子的灵魂、将绿子的肉体融入樱树之中等语句,我阅读时的感受也与任何不具有咒术天赋的人阅读起来的感受相同,即仿若在看以神道、咒术为背景的小说而非看某个步骤与方式皆含糊不清的咒术说明。
我也不知绿子融入樱树后的心态变化,因为沌姬没有在日记中进行相关描��。而即便沌姬如做实验的科研人员那般详细记录苏醒过来的绿子的反应,我也无从得知,因幼时我不被允许阅读大部分本田家先代的日记。或准确来说,本田家书库内的大部分藏书我都是无权阅读的,我能随意翻看的仅有《源氏物语》、《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等小说类书籍。经樱的提议与阿母的许可后,我也能看姥姥以及阿母的日记——当然,阿母死后樱和我才开始阅读她日记,否则太尴尬了——宏姬与钤姬、沌姬与绿子的事迹皆是樱与我闲聊时提及我才获知的。
而樱之所以提及沌姬与绿子的事迹,乃由于我们幼时对母屋后庭院中一棵在春、夏、秋三季中仍保持冬季时仅有光秃枝干模样的樱树无比好奇,既好奇那棵樱树为什么不抽芽开花、是死去还是活着,又好奇为什么姥姥、阿母不将那棵樱树砍掉或移栽去别处,毕竟那棵树在仲春至仲秋之季显得与被四周茂盛的、充满生命力的植物格格不入。也许是为了培养樱养成思考的习惯以及锻炼樱搜寻自己需要的信息的能力,姥姥、阿母并未直接回答樱的问题,而是告诉樱那棵树是在江户时代初期来到母屋后的庭院中的。樱则在翻阅了地方志对江户时代初期本田家的记载以及江户时代初期本田家家主的日记后找出了那个樱树的由来以及变成那般模样的原因,樱告诉我那棵樱树在绿子苏醒至沌姬死亡前不分季节都维持着开满了花的模样,为此沌姬请绘师画了不少夏、秋、冬季时樱树的唐绘与四幅浮世绘。
樱和我猜测唐绘远多于浮世绘的原因应是犬舞见一直有女性唐绘师,可浮世绘作为十七世纪诞生于江户地区的新式绘画流派,不但传至犬舞见的速度较慢,其绘师也多为男性且不是出生、成长于裕福国的人,因此难以取得沌姬的信赖。事实上,那名被沌姬请来御所绘制樱树的浮世绘绘师一整年都居住在犬舞见内不被允许离开,绘制完冬樱后绘师一时不查受寒发热,几日后就病逝了。在樱和我看来,那名男性绘师病逝的时间过于巧合,也过于符合沌姬不令它地得知三嘉原御所里有一棵全年盛开樱花的樱树的需求。
当沌姬死亡后,那棵樱树在极短的时间内连芽苞带花全落下枝干,此后一直维持着不知该说是静止还是假死的状态。至于为何姥姥、阿母乃至历代本田家子嗣不挪动、砍伐它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仅是“看习惯了”与“留着它也没什么不好”。
以及,虽然沌姬没记下绿子苏醒后的反应,但从绿子苏醒后的数月里沌姬常在西对独酌、数年中沌姬处理与外来者或它国有关的事时手段愈发直白暴力的表现来看,显然绿子并不喜欢、至少并未立即接受自己从人类变成了非人的事实。而沌姬死亡后樱树的状态发生改变,可看作施放、维持咒术的人死亡故咒术消���或停止运行。从以恋情为中心的角度来推测,还可看作绿子与沌姬的感情极好故不愿独活,或沌姬对绿子充满独占欲故令绿子殉葬——幼时的樱虽未开始系统性学习咒术,但她感知、解析樱树后,告诉我那棵樱树经咒术改造拥有了远超过正常樱树的寿命,融入樱树内的存在自然也能轻而易举活上好几个千纪——但樱与一些本田家先代则认为,沌姬让绿子与自己一同死去,部分动机也在于与樱树合为一体的、变成了非人的且拥有长久寿命的绿子有可能因心中的仇恨或对权力的渴望而做出危害本田家与本田家未来的子嗣的事,尽管毫无咒术天赋的绿子拥有能危害到本田家的能力的可能性极小,但沌姬死前仍决定彻底杜绝那一微弱的可能性。
既然提及咒术,我也可写一写我随樱上咒术课后的变化。若在犬舞见外的人们得知我不被允许学习咒术,大约会认为阿母、美加惠等人是因忌惮我与防范我未来夺走樱的犬舞见神主之位吧。在上咒术课前我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然而上咒术课后,若以对幼时的我算作未来的经历来比喻,那么简直像入读东京大学后初期上的医学课程般,理论性的知识虽被教授以日语说出,进入我耳道后却变成了我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实践操作更是让我的手仿佛突然生出自主意识般违抗我大脑的指令。在我还只能粗浅察觉到咒力的存在时,樱就已经能操控咒力并解析附着着咒力的物体了——樱曾纠正我说她做的不是解析,但我找不出其它的能描述她行为的词了——而在樱学会了不少咒术、直接操控咒力让充当我们练习材料的盆栽或枯萎或违反季节地生长与开花时,我依旧停留在粗浅察觉到咒力的阶段。当樱代替病重的阿母举行加固厄阵的祭祀时,我对咒力的感应终于提升到能判断其是否危险、对其它生命体有利还是有害的地步。
不过,我并未耗费太长时间就认知到了我与樱在咒术上天赋的差距,我记不清具体时间,大约是我被允许上咒术课的一、两个月后吧。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了解到樱绝不是仅因性别被选择为本田家的继承人、犬舞见的统治者以及厄阵的守护者。在意识到我的天赋根本不足以支撑我继续上咒术课后,我消沉了一段时日,其后便抱着与普通人看以民话怪谈为主题的小说相近的、混着一丝敬畏的好奇时不时旁观樱上咒术课。我也不惮于承认,随着我越多的了解樱能使用咒术做到哪些事,我对樱的敬畏之情便愈发深重,虽不至于恐惧自己的妹妹,却也绝没有操控、加害、夺取属于她的东西的念头。
因此,阿母死后我被召去东京时,无论是面对衰老的明治天皇还是被明治天皇派来挑唆我的、劝说我谋夺对本田家与犬舞见的实际掌控权的大臣,我皆直白的拒绝了牠们,并说:“很抱歉,我没有用最为痛苦的、惨烈的方式自杀的想法。”
[1]浅緑染め懸けたりと見るまでに春の柳は萌えにけるかも
[2]離縁状
[3]嵯峨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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