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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QIN SHI 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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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RA 𓀀 𓀁 𓀂 𓀃 𓀄 𓀅 𓀆 𓀇 𓀈 𓀉 𓀊 𓀋 𓀌 𓀍 𓀎 𓀏 𓀐 𓀑 𓀒 𓀓 𓀔 𓀕 𓀖 𓀗 𓀘 𓀙 𓀚 𓀛 𓀜 𓀝 𓀞 𓀟 𓀠 𓀡 𓀢 𓀣 𓀤 𓀥 𓀦 𓀧 𓀨 𓀩 𓀪 𓀫 𓀬 𓀭 𓀮 𓀯 𓀰 𓀱 𓀲 𓀳 𓀴 𓀵 𓀶 𓀷 𓀸 𓀹 𓀺 𓀻 𓀼 𓀽 𓀾 𓀿 𓁀 𓁁 𓁂 𓁃 𓁄 𓁅 𓁆 𓁇 𓁈 𓁉 𓁊 𓁋 𓁌 𓁍 𓁎 𓁏 𓁐 𓁑 𓀄 𓀅 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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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称 8
有什么东西来回蹭着伊万的额角和耳尖,这微痒的触感徘徊不去,耐心、温柔但又固执想要把伊万从睡梦中唤醒,伊万不怎么开心的嘟囔一声,挪动脑袋朝枕头和棉被里埋得更深试图躲开对他睡眠的骚扰,可这非但没让他重获安眠,耳边还响起了噗哧噗哧的笑声,湿热的吐息也喷在他的耳根和后颈处。
“醒醒,我的朋友,”有唇贴在伊万的眼尾上,“否则你赶不及吃午餐了。”
是了,这个扰人清梦的讨人厌的家伙除了是德·巴赫尔以外还能是谁呢?伊万又哼哼了一声,他极不情愿得将眼睑睁开条缝,愣愣瞅着眼前花纹繁复的被套数秒后才打着呵欠翻过身看向德·巴赫尔,出乎他意料的是,德·巴赫尔穿着整齐,似乎已起床很久了。
“看上去你一夜好眠,亚历山大。”德·巴赫尔微笑着说,他伸手将伊万挡在额前和脸侧的头发往后撩,又捏了捏伊万的耳垂。
“考虑到入睡时间,我想我们不能用上‘夜’这个词。”伊万揉着眼睛接话,靠着意识体的恢复能力与超常体质,昨晚他和德·巴赫尔不知高潮了多少次才双双昏睡过去,事实上,此刻他的四肢和腰仍有些酸软无力,变换姿势时后穴也有些异样感。“还有,我不叫亚历山大,”伊万说,他张望一下四周欲找到昨晚不知被他扔到哪儿去了的衬衫和马裤,“我也知道你不姓德·巴赫尔,”他皱皱鼻子,发现自己对脱下的衣服的最后记忆止于他坐在床上掀起自己的衬衫,可他视线范围内丝毫找不到任何皱巴巴的、上面沾着些白色硬壳的棉白色丝绸,“我本想着和你互通真实姓名的,可昨夜那次中途闲聊后我们再未停下来,所以……”他耸耸肩,为自己的放纵感到几分羞赧,“……你怎么了?”见德·巴赫尔呆呆望着他���伊万疑惑地问。
“嗯,没什么……”德·巴赫尔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尽管从他的表情能看出他显然藏着些话没说出口,他坐起身下床将放在矮柜上的衣服抛给伊万,“今早我起来时发现女仆已将我们昨夜扔在地上的衣服收好清洗了,而恰好我们体格相似,你介意先穿我的衬衫吗?我犹豫过是否遣人去你的住处让你的仆从送些换洗的衣物过来,不过这似乎略有些唐突。”他说着走回床边,“你说你知道我的姓氏不是德·巴赫尔?”他坐在床边,左手支撑在床上斜倾着靠近伊万,“你让我感到我像寓言故事里的那些以为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则自己才是被人愚弄的那种莽夫。”
“我可没愚弄你。”伊万无辜地说。
“哈,那就是我自作聪明了。”德·巴赫尔继续自嘲道,他作出夸张的愤愤不平的模样,眼里的笑意却把伊万也逗得笑了起来,使伊万情不自禁应和说“你的确是”,话音未落,伊万就被自己语气里的亲昵小小吓了一跳,所幸德·巴赫尔没有、至少表面上没有因这份亲昵表现出任何异状,更甚者,他的左手像条隐藏在枯叶断枝下的蛇一般蜿蜒着悄悄来到伊万的手边嵌入伊万的指缝,“我的人类名字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你呢?”
“伊万·布拉金斯基。”伊万扣上衬衫纽扣,“我知道这个姓听上去像个波兰人,可当时在莫斯科捡到婴儿状态的我的人类就是给我定下了这么个姓氏。”虽然伊万没有具体的、被人类捡到并带回家的记忆,自他有意识之初,他就已经生活在那个后来成为莫斯科公国的、位于基辅边境的小前哨站里,且周围所有人类都称呼他为“万涅奇卡”,在某些庄重的场合以及庆贺新年说祝词时则称呼他为“布拉金斯基”,但由于这姓氏,他一直怀疑最初养育自己的那名人类是个波兰人。
弗朗西斯假装没听出伊万话里的不满,他伸长脖子在伊万的额角上落下清晨里不知第几个吻,“我得去看看午餐准备得如何了,”他体贴得找了个给伊万留下私密洗漱空间的理由,“我唤贴身仆人进来?”
“不必,谢谢。”伊万拿起领结,一面将那条白色的、缀有蕾丝的布料缠在脖子上一面望着弗朗西斯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随后他穿好丝袜、马裤以及皮靴,站起身整理服装上的一些小细节,诸如翻袖的宽度、领结的褶皱等。在离开卧室前,伊万发现了件令他惊讶的事,他发誓他不是有意偷看的,他只是在经过窗边的单脚茶桌时不经意扫了眼摊开放在其上的书籍,他的右脚都带动他的身子向前跨出一步了,印入眼里的图案却让他退了回来,那个图案呈长条状,其内用比轮廓更细的线勾勒出螺旋的轨迹,长条上还用墨戳出大小不一的斑点,图案的左侧从上到下写着不少法语单词,右侧的单词则密密麻麻排列出不少段落。法语不是伊万使用得最熟练的外国语言,可他仍能读懂、并看出那是份菜谱,且恰巧是前日弗朗西斯邀他去品尝的罂粟面条。
不经他人允许私自翻动他人物品、窥探他人隐私显然能和卑劣沾边,然而伊万太好奇了,他伸手拈起纸页的一角,转头望了望卧室门,犹豫几秒后终究输给了自己的探究心,侧弯着身朝被翻开些许的纸页间瞅,他匆忙瞅了几页,发现上面皆详细记载着各国各地的菜谱,还配有各类作为食材的植物、香料乃至动物身体部位的手绘插图,配上泛黄的羊皮纸,比起菜谱合集这更像是本魔药书。‘不过某种程度上来说,魔药的熬制和烹饪也有技巧相通之处。’伊万想着,小心翼翼将纸页翻回原位,用指腹压了压并未翘起的页脚。
未等维也纳和平条约正式签订,伊万就带着姐妹踏上返回圣彼得堡的旅程,他很是下了番决心才制止住自己随意找个理由传信给安娜•伊万诺夫娜说自己将在维也纳多留一段时间的冲动,他不认为自己和弗朗西斯间产生了诸如爱情一类的情感,可他们俩像正处于热恋期的年轻情侣般尽可能找出一切机会黏在一起,并在见面没多久后连衣服都来不及全脱下就开始做发情的兔子们会做的事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莫名的、难以抑制的狂热让伊万既警惕又惊恐,若非他仔细检查过自己没有任何被施加巫术的迹象,他几乎以为是弗朗西斯装作遗失了使用非科学力量的能力再悄悄对他使用了影响心智的巫术。同时,无论与弗朗西斯分开的伊万怎样思索这等给他带来失控感的情形,如何升起心中的戒备,下一次他同弗朗西斯在一起后蜂拥而出的、使他脸上不知不觉挂上傻笑且加快时间流逝速度的、暖融融的情感总能轻而易举冲垮他竖在自己和弗朗西斯之间的防御墙,伊万在愉悦泥沼中来回挣扎,当娜塔莉亚第三次在他外出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时总算下定决心启程,企图用地理距离来扑灭自己的肉欲。
很难说这种方法是否奏效,随着伊万离维也纳越来越远,当有其它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时,他的确逐渐将弗朗西斯抛在脑后,可到了晚上,他躺在帐篷里,听着帐篷外的簌簌落雪声与火堆燃烧的噼啪声,或是躺在借宿的主人家的客卧里,望着自窗帘缝隙里溜进房内的月色,藏在他体内深处的欲望便扒着他的神经和血管探头探脑想要出来,导致他翌日清晨被迫经历诸如将湿冷的睡裤塞进行李箱最里面的尴尬事儿。
回到圣彼得堡后伊万忙于为庆祝新年做准备,待新年过去,他又忙于伊万五世的孙女安娜·利奥波多夫娜的婚礼。尽管安娜·利奥波多夫娜的未婚夫安东·乌尔里希早在一七三三年就在众人对两人能在婚礼前建立较好的感情的期望下来到俄罗斯帝国,然而六年过去了,安娜·利奥波多夫娜似乎愈发讨厌这名矮小且体格略丰满的、性格温和到堪称温顺的不伦瑞克公爵。不过无论安娜·利奥波多夫娜对自己的未婚夫人选多么不满意,婚礼都于夏季成功举行,安娜·伊万诺夫娜还借机带着娜塔莉亚在近郊好好游猎了一番。
翌年秋季,安娜·伊万诺夫娜在某日晚餐时突然反呕着从餐椅上跌落到地板上,幸运的是,在安娜·利奥波多夫娜约两个月以前生下一名男孩儿后安娜·伊万诺夫娜就将其命为帝国王位的继承人,不幸的是,由于未曾想过自己近期会有性命之忧,安娜·伊万诺夫娜尚未确定安娜·利奥波多夫娜的长子约翰·安东诺维奇成年前的摄政人选,故所有认为自己有可能成为摄政王的近臣们撇开卧床不起的安娜·伊万诺夫娜开了一个又一个秘��小会。如过去的无数这类会议一样,权力密谋者们邀请伊万参加会议,却不会在会议中询问伊万的意见、建议,或伊万是否同意他们做出某个将给他的肉体带来实际影响的决定。伊万也早已学会在这些会议中一言不发,他撑着下巴看着桌子边因争执而情绪激动到站起身的冯·比隆等人,既感到无聊又感到讽刺,他倒不是为人类争权夺利的丑态而生出嘲讽之心,人类追求权力的模样从未美丽优雅过,他觉得好笑的是,冯·比隆力图在此刻威逼利诱其他重臣们对他担任摄政人员一事投赞成票,可这完全是无用之功,若冯·比隆脑中还残存哪怕一丝理智,这名库尔兰人都应该明白以安娜·伊万诺夫娜对他的依赖和信任,沙皇心中的摄政王不会有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选。
‘看在安娜的宠爱带给他这么多的便利的份儿上,’伊万盯着闪烁的烛火,默数着冯·比隆借职权之威私占的国有产业的数量——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一座位于科拉半岛上的集开采、冶炼为一体的产铜厂——‘冯·比隆现在应该跪在安娜的床边握着安娜的手为她病愈祈祷,而不是在这里朝其他人脸上喷唾沫。’
弗朗西斯的信被送到伊万手中时正是冯·比隆被逮捕的翌日,将一整个下午花在旁听以冯·明尼希为首的、冯·比隆的政敌如何尽可能列举出足够多的罪状以期能判处冯·比隆死刑的伊万烦躁得想学着已过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那样推开窗户对着路过的飞鸟射几枪,他快速穿过走廊,鞋后跟将地板踏得砰砰作响,在听见近仆告诉他有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弗·德·巴赫尔的人送来封信时伊万完全没想起那是谁,他冲近仆摆摆手示意近仆将这封信与其它他不打算看的信一同扔进壁炉里烧掉,等近仆都快走出卧室了,他才猛然捕捉到听见‘德·巴赫尔’这个姓氏后生出的耳熟感,从而想起了一年多以前在维也纳城经历的堪称艳遇的、和法兰西王国的意识体的交集,于是他又赶忙叫住近仆让近仆把信放在茶桌上。
伊万站在茶桌边,待近仆离开,卧室里只剩他一人后,他绕���茶桌走了一圈,停在窗边眺望了会儿远处树叶全落光的、枝条像淡灰色的烟雾一样的桦树林,接着转身在沙发上坐下。伊万拿起信,却没拆开信封,他不知弗朗西斯有什么理由用假名给他写信,因他在维也纳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故着实不希望这封信中含有破坏他美好回忆的内容。
伊万用裁纸刀拆开封蜡,他取出并展开对折的信纸,扫过第一行单词后就被逗得笑出了声,他伸指以指腹摩挲过那行西里尔字母,“这可真是——他向谁问出这个句子的?”伊万微笑着自言自语,他的目光停在弗朗西斯所写的收信者的称呼上,‘我亲爱的小敌人’,光是看见这些头尾笔画打着卷儿勾缠在一起的单词,他耳边就仿佛响起了弗朗西斯有意放低的、略沙哑的音调,考虑到上次他对法兰西意识体说出‘敌人’的场合和氛围,这个混着些下流意味的亲昵称呼使伊万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继续往下看,弗朗西斯并未如他担心的那样提到不讨喜的公事或希望凭借他们曾经的亲密接触让他在欧洲政治立场上远离现有的盟友奥地利而偏向法兰西王国,除去第一行的称呼是俄语外,余下皆用德语书写,想来是弗朗西斯不清楚他的法语水准,为避免他读不懂某个单词或某个习惯用语的情况,干脆使用双方都能熟练读写的语言。
弗朗西斯先是写近来巴黎流行的服装款式,他发现女士们的裙撑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扁,远远瞧上去,不是像罩了层布的压扁的鸟笼,就是像行走的晾衣架子,倒是那些地位不够尊贵、无法穿戴新型裙撑的女孩们的裙子依旧以蓬松又不过分夸张的弧度倒垂下来,显得她们腰细臀翘,姿态迷人。接着,弗朗西斯提到他去了解了一下俄罗斯人对它人的称呼习惯,沮丧得发现按照他和伊万之间的年龄差,他的确能用名字或昵称来称呼伊万,可他并不希望他能称呼伊万为“伊万”,仅是因为他比伊万多活了些年月——伊万盯着‘些’这一词挑眉,他听说弗朗西斯诞生于公元前,自高卢部落经过罗马帝国时期发展成法兰西王国的前身法兰克王国,故他俩年龄之间最少也隔了十多个世纪,伊万可不认为十多个世纪能用‘些’来描述——的缘故,他更希望他直接唤伊万的名字甚至昵称的原因是出于某些不必明说的私人情感,并请求伊万告知自己他的昵称是什么。最后,弗朗西斯道歉说尽管他觉得米哈伊诺夫这个姓氏极其耳熟,可无论是他还是被他询问的宫廷里的近臣们皆无人记得这个姓氏有过什么辉煌的过去或前景可观的现在,然而根据伊万说出假名时的神态,他又能断定这姓氏必然有什么典故,所以他请求伊万大发慈悲,将这姓氏背后的秘密告诉他以使他从“好奇到寝食难安”的处境中解脱出来。
伊万被弗朗西斯略夸张的用词逗得笑容就没从脸上撤下来过,他看完信后拿着信来到客厅的书桌前坐下,展开信纸,蘸好墨水,他却不急着落笔,而是将信又读了一遍才开始写回信。然而待伊万满足弗朗西斯的愿望,在回信中写下自己的昵称——因弗朗西斯使用假名来送信,他便也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米哈伊诺夫的名义回信,在笔落到信纸上时,伊万生出几分捉弄弗朗西斯的心态,将他知道的亚历山大的四个昵称全用俄语写了下来——与米哈伊诺夫这姓氏的上一位拥有者后,他想不出还该写些什么。
倒不是说伊万没有可写的东西,事实上,若伊万将想写的东西全写下来,恐怕邮差得专门拿个木箱子才能装完他的信。他想写圣彼得堡的冬天有多么冷,能把人的耳朵都冻得掉下来;也想写当难得某日放晴,站在塔楼上遥望城内积了雪的、或高或矮的屋顶和远处孤零零伫立在结了冰的海面上的科特林岛时,视野有多么广阔,景色有多么单调,使人被一种身处无边际的自然中所产生的孤独渺小感笼罩;他想向弗朗西斯抱怨说自归国后他就被卷入一系列政治动荡,至今仍没空闲找个他瞧得上、对方也瞧得上他的人度一夜之欢,而这欲求不满反衬得一年多以前的性爱是那么的欢愉和美好,导致他自慰中时不时就想起弗朗西斯的舌头是怎样钻进他颈间的伤口内,弗朗西斯的手指又是如何快速凶猛的在他的后穴里横冲直撞的;他想问弗朗西斯是否仍渴求着他,甚至想在信中倾吐自己关于政事上的苦恼:现任沙皇只是个婴儿,接替冯·比隆摄政的沙皇之母安娜·利奥波多夫娜在政治上远不如她的姨母安娜·伊万诺夫娜,使得她沦为和她的儿子一样的宫廷摆设,而这显然不利于政权稳定。
伊万叹息着将落有墨点的信纸挪至一旁,他太想要一名能无所顾忌地交谈的、绝不对第二人吐露他到底说了什么的对象了。他还记得娜塔莉亚未诞生前,他之所以想要个被他抚育长大的妹妹或弟弟,就是因为他渴求拥有一种长��不变的、互相信赖的、能肆意向对方倾诉自己的烦恼或分享某些一闪而过的情绪以及灵感的关系。他原本将希望寄托在未诞生的同族身上,打着让对方自小生活在一个闭塞的、只能接触他的环境中的主意借此使新生儿养成依赖他、无条件信任他的性格。然而当伊万在血缘的召唤下从燕麦田里抱起娜塔莉亚后,这种卑鄙自私的想法却消失了,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仍渴求有那么个具有沟通能力的生物能向他提供源源不断的包容、支持与抚慰,可他没法将这个渴望压在懵懂无知的娜塔莉亚身上,随着他养育娜塔莉亚的时间越长,那个渴求就越像高高挂在天空中的月亮一样,抬眼就能瞧见,却同现实生活没多大关系。
伊万将已写好的内容誊抄在新的信纸上,他写了几句圣彼得堡冬景的内容,搁下笔望着窗帘发了会儿呆,散开的思绪不知怎的突然将他和弗朗西斯度过的第一夜翌日清晨的那段记忆翻至他眼前,他犹豫了片刻,有些担心自己即将写下的内容会让弗朗西斯推测出他偷看过对方收集的菜谱——即弗朗西斯知道他窥见了自己秘密的、因性别和地位而不被人类认可的烹饪爱好——又觉得无论弗朗西斯再怎么擅长察言观色与捕捉他人情绪,也不可能在没抓住他现行的情况下猜出他做过什么,他只需编造个合理的理由……
伊万蘸了蘸墨水,继续写到:……我想起当我在维也纳时,你曾好心带我品尝奥地利的特色菜并向我介绍那些美食的做法,我无以为报,只能在信里粗略描述我了解的尚算是可口的俄罗斯菜,希望未来你来我家做客时,你愿意给我机会让我将俄罗斯的风俗人情展现给你看……
伊万没预期这种通过信件的交流能持续多长时间,他以为他寄出信后弗朗西斯顶多再回信一次,或说不定连这一次回信都不会有,但出乎他预料的是,弗朗西斯在收到他的回信后一前一后寄来了两封信,根据信件送达的间隔时间判断,弗朗西斯在送出第二封信的三五天后就又写了一封信寄给他。信里大部分内容都是些弗朗西斯遇见的日常琐事、回忆共度的那段时光以及对伊万肉体的欲求的暗示——当伊万首次看见那些不那么委婉的暧昧语句时莫名感到自己输了一筹,他不甘落后,尝试着也写些文雅的下流话以作回应,却遗憾的发现也许是过去他以及他的子民皆习惯直白袒露自己欲望的缘故,他在这方面的技巧堪称笨拙——余下的那点儿则是弗朗西斯写到自己在政事上遇见的麻烦,他并不写具体使他苦恼的人与事,而是剥开浮于表面的、人类的行为和事物的发展,抽出其下的动机并写出自己为何厌恶那种动机。
这给了伊万一个很好的示范,他仿照这种方式也开始在信中写自己对国内政务的不满。或许是这种非面对面的、双方使用假身份的交谈方式既能让伊万从俄罗斯帝国意识体的身份中脱离出来,又能让伊万剥离弗朗西斯身上法兰西王国意识体的身份,故即便一七四一年俄罗斯宫廷再次发生一场有法兰西驻圣彼得堡大使参与的政变,这种通信依旧没断绝,他有意不在信中提起大使拉切塔迪侯爵[1]在政变中发挥的作用,弗朗西斯也默契得不提法兰西宫廷是如何寄希望于拉切塔迪侯爵能劝说新任沙皇伊丽莎白·彼得诺夫娜破坏她父亲彼得一世对俄罗斯的改革,从而减少俄罗斯帝国对欧洲的影响并解除俄奥联盟的。伊万仅单纯抱怨进入新世纪后他的国家经历的政变太频繁了,每当政权交接时都得来上那么一遭,而安娜·伊万诺夫娜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向宫廷里引入了太多的德国人,这些德国人皆身居高位,像小虫子般寄居在帝国的心脏四周,导致伊万感到有足够份量代表神圣罗马帝国又最接近他领土的普鲁士王国仿佛视这些小虫子为延展自身的触角般狠狠扎进他体内,他几乎错以为他能通过这些触角逆向感知到那个曾名为条顿骑士团的、因宗教信仰而侵略过他的意识体。
这些抱怨通常能获得弗朗西斯的安慰以及共鸣,只除去宫廷内普鲁士人的问题以外,弗朗西斯先是严肃的向伊万保证普鲁士的意识体并不具有、至少据他所知并不具有任何在意识层面上入侵同族的能力,接着他话锋一转,告诉伊万倘若可以,他倒是期望自己拥有某种远在千里之外扎进伊万体内的能力以纾解对伊万的思念,他记得他们的肉体有多么契合,伊万的指尖每一次落在他的肌肤上都能点燃一串愉悦的火花,他想要嵌入伊万的血肉里,伸出无形的触肢如流传在海员们口中的深海怪物那样缠住伊万的肉体和灵魂。
这封回信,具体来说是这些色情又暗含攻击性的语句使伊万尾椎处擅自冒出股直蹿他脑子的酥麻,他唯一庆幸的是他恰巧是在睡前读这封信的,故他不但不必想方设法调整站姿或坐姿用姿势以及衣摆来掩盖自己的勃起,还能顺从自己的欲望拿出衣柜暗��里的木制假阳具好好发泄一番。
到了一七四三年,伊万迎来了一个惊喜。尽管拉切塔迪侯爵去年九月才被召回法国,但不到一年,伊丽莎白·彼得诺夫娜就向法兰西宫廷表示她希望法国派遣来俄罗斯帝国的使者仍由拉切塔迪侯爵担任。伊万察觉到沙皇对那名法兰西人太过依赖了,依照这样的趋势,伊丽莎白·彼得诺夫娜或许会做出和安娜·伊万诺夫娜同样的事,只不过这次德国人将被替换成法兰西人罢了。
偶尔伊万会涌起用严苛的词语责骂伊丽莎白·彼得诺夫娜的冲动,指责她沉迷于举办男女交换服饰的假面舞会,责备她被拉切塔迪侯爵的容貌和甜言蜜语迷惑而没有看透藏在其后的、削弱俄罗斯帝国对欧洲事务的参与度以及对欧洲的影响力的险恶意图。然而那么话刚堆挤进喉咙里,伊万就想起由于出身的阶层,沙皇的母亲阿列克谢耶芙娜并不重视自己子女的学习,且彼得一世一直计划着让她同波旁家族联姻以加深俄罗斯同整个欧洲的联系,伊丽莎白·彼得诺夫娜幼时受到的一切教育皆是为了将她培养成某名法国皇室的妻子,青少年时期她甚至只会说法语。在这些前提下,要求登上王座没几年的伊丽莎白·彼得诺夫娜表现得像个成熟老练的政客未免太过苛求她,她从未被预期成为帝国的统治者,未接受过继承人所特有的指导,况且公平比较而言,她已经比接受过王位继承者教育的彼得二世做得更好了。
伊万本没关注拉切塔迪侯爵的行程,可随着拉切塔迪侯爵靠近圣彼得堡,伊万半是惊讶半是不敢置信得感知到了一个在维也纳时他曾数日近距离感知过的存在,翌日近侍告诉尚在冬宫里的他有一名自称是克里斯托弗·德·巴赫尔的人来拜访他,他让近仆将拜访者领入某个较小的、通常用来招待关系不那么生疏的来客的客厅里。伊万回到家中后,在前往那个客厅的途中,路过墙上镶嵌着镜子的、除用作舞厅以外皆空置的房间时忍不住停步站在镜子前调整了一下领结、以指梳了梳头发才继续迈步,他刚走进客厅,就见站在壁炉边的弗朗西斯微张开双手朝他走来。“我很想念你,”弗朗西斯用德语说,他两手环过伊万的腰,快速在他唇上吻了三次,“我的朋友。”
伊万愣在原地,几秒后弗朗西斯略后仰着面露疑惑地问:“我做错了吗?我听说这是你们打招呼时的礼仪。”
“……嗯,”伊万眨了眨眼,他觉得弗朗西斯像团火般撞向他,明明法兰西人身上尚残存着屋外冰雪寒风制造的冷意,他却仍被这名法兰西人熏烤得双颊发烫,“你没做错,”���说,“不过通常我们只会同亲密的朋友这样做,或者人们太久没见面了,再次相见时他们才会这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呐呐移开眼不肯同弗朗西斯对视,他绝不认为他害羞了,这也的确不是以往他感受过的羞涩,可他的心脏怦怦跳动着,声响冲出他的胸膛撞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又反荡回他耳边,他像突然变成了穴居动物般觉得四周的光线太明亮了,晃得他头昏眼花,但同时初春白日的天色又太暗了,使他无法看清弗朗西斯眼睑上每一根睫毛,只能大致瞧出法兰西人脸上正挂着在维也纳时他看见过很多次的、精致漂亮又带着些似有似无的绵绵情意的笑容。
“但我们的确久未相逢,”弗朗西斯放开伊万,然而他没后退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至一个朋友间会有的长度,依旧站在原处,同伊万近得仿佛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都能轻飘飘拂过伊万的双唇,“还是说,你不认为我们是亲密的朋友呢?”
伊万垂眼盯着弗朗西斯的领结,领结垂下的蕾丝被压在一个铜黄色的布条栓成的蝴蝶结下,而蝴蝶结上压着个椭圆形的、表面阳刻出类似枝叶图案的金属饰品,伊万不确定自己该回答什么,无论说“是”或“不是”都似乎不是正确的回应,于是他抬手虚扶弗朗西斯的手肘,侧身将弗朗西斯向沙发引并顺势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让我们坐下吧。”他顿了顿,转而用法语说:“你能直接使用法语,因我现在的统治者的缘故,整个宫廷对你的语言熟悉了不少。”像是害怕弗朗西斯就此话题发表言论般,他立刻继续说:“没想到你会在这种时候来拜访我,我以为——”他说着,突然发现这句话语气生硬,听上去像他对弗朗西斯的拜访感到不满似的,“我是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只是,我们皆处于战争中……”伊万收到的法国军队的最新动向是他们成功突破了奥地利���队的包围圈,至于俄罗斯同瑞典的战争,伊万相信己国已在陆战中取得全面胜利,仅在波罗的海上还剩了些负隅顽抗的瑞典海军。
“如你所见,我现在是克里斯托弗·德·巴赫尔,”弗朗西斯在沙发上坐下挑着眉说:“这是一次私人拜访。”
“我并不是——”伊万听出弗朗西斯还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当然知道弗朗西斯并不是以法兰西王国的意识体的身份来此,事实上,弗朗西斯的到来对他而言像是突然收到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一般,他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将那些由于信纸尺寸过小而无空间写出的话说出来而兴奋不已,沉眠在体内的肉欲也因可预见的、即将获得的满足而蠢蠢欲动起来,且他能从弗朗西斯的吻里察觉���弗朗西斯和他有相同的欲望,即便弗朗西斯为之冠以‘俄罗斯礼仪’之名。然而,伊万瞧着面前的法兰西人,一直潜伏在心底的、之前因信件交流产生的身份剥离感而被安抚的怀疑不知不觉破土而出,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期,弗朗西斯真的不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利用他俩相处时的愉悦感做些什么利于法兰西王国的事吗?弗朗西斯都不需有意做什么,他单是留在圣彼得堡就能凭借长达十几个世纪的阅历捕捉到对法兰西王国有利的蛛丝马迹:诸如因频繁的政变以及政权更替导致的宫廷对地方势力控制力降低,长久未进行人口普查导致税收减少,以及战争和国库缺少专业人士担任管理者导致俄罗斯财政状况堪忧等。
“你不必感到为难,伊万,”弗朗西斯说,他的声音缓慢柔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我并没有在圣彼得堡久留的打算。”
伊万挫败地叹息一声,他盯着自己的双手说:“我很高兴能见到你,弗朗西斯,我只是——只是我过去没有同别的意识体有过这样的——”伊万顿了顿,他难以找到准确的、可用来定义弗朗西斯和他之间的关系的词,便只好借用弗朗西斯的话,“——我不曾在同族间交过你这样的朋友,所以我不知该怎样在我们的国家正分属两个不同的敌对联盟的前提下同你相处,你看,你的子民正试图操控我的统治者做出有利于你的决策,而我却因见到你而欣喜……”
有手抚上伊万的侧脸,伊万顺着力道抬眼看向弗朗西斯,“伊万,我亲爱的万尼亚。”弗朗西斯用俄语说,没等伊万疑惑他是从哪儿得知俄语中‘伊万’这名字的昵称,又是在哪儿学来这么句带着奇怪口音的俄语,弗朗西斯的头就凑了过来。接着伊万猝不及防被拉入湿热又黏糊糊的吻中,弗朗西斯的手滑至他后脑挡住他的退路,而他的双唇被弗朗西斯的舌头舔开,在他张着嘴任由弗朗西斯将他脑中那些纷杂的情绪吞噬得一干二净前唯一来得及闪过脑海中的念头是幸好他早就让仆人们在另一个房间中待命。“这有何可苦恼的?”弗朗西斯贴着伊万的唇用回法语问,“我们在维也纳时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这不一样。”伊万回答到,在维也纳时,他完全不必担心弗朗西斯会探查到任何可利用的情报。
这话让弗朗西斯轻笑出声,“若你不放心,”他在伊万唇角落下一吻,按在伊万后脑的手缓缓梳着伊万的头发,头皮传来的轻微拉扯感引得伊万止不住打哆嗦,“那就时刻把我带在你身边吧,像带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那样,”弗朗西斯如在���闻同伴的动物般蹭磨着伊万的鼻子和脸,“至于那些不允许我跟着你的场合,你可以把我锁在你的宅子里,”弗朗西斯侧过脸,用唇摩挲伊万的下颌与耳根,“我保证我会乖乖的,绝不试图逃跑。”
‘这不过是戏语,是情动时说的胡话。’伊万暗自告诫自己,但弗朗西斯舔咬着他的耳垂,将这些戏语吹进他耳道内,他的思绪便擅自开始在他眼前勾画出鸟笼。鸟笼的挂柄得用金子制作,伊万想,倒是笼身必须得用铁,金子太软了,用喙就能轻易啄断,不过铁的表面可刷一层金粉,至于底座则可用雪松来制作,这种木材和弗朗西斯一样散发着自然柔和的香气……伊万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他想好了鸟笼该如何制作,却想不出里面住客的模样,弗朗西斯会变成哪种鸟呢?蓝山雀?史罗卡罗特[2]?还是戴菊莺?无数个装有羽毛颜色鲜艳的鸟的泡泡自不知名处一股脑冒出塞满了伊万脑中的空间,可伊万无法将任何一只鸟的外貌安放在弗朗西斯身上,那些鸟的外貌还不够精致,鸣叫声不够悦耳,双眼也不够灵动……
“你想好该为我制作个什么样的笼子了吗?”弗朗西斯问,他的吐息撒在伊万颈间的伤口表面。痒意使伊万回过神来,这时伊万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竟歪斜着被弗朗西斯压在了沙发椅背上,拴好的领结也被解开了。
“……等等,”伊万伸手抵住弗朗西斯的胸口,“现在不行,”伊万艰难得吐出拒绝之辞,虽说他真正想做的是顺势躺在沙发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摆脱妨碍他和弗朗西斯肌肤相亲的布料,反正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人,且虽然壁炉里燃烧的柴禾不足以让整个客厅的温度升高到适宜保持赤身裸体,但他肯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以某种方式暖和起来,然而考虑到这座宅子的居住者不止他一人——“娜塔申卡——我是说我的妹妹有可能会闯进来。”
弗朗西斯停下动作,他半趴在伊万身上盯着伊万看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伊万是否是认真的,接着他缓缓撤回身,“你可真残忍,”他半真半假的抱怨说,“你知道的,这种状态下戛然而止对我们的身体不太好……”
残忍的是娜塔莉亚,伊万在心中悄悄辩驳道,他无视弗朗西斯有关对身体不好的玩笑话——不提他们是意识体,即便是人类男性也不会因性爱中断而造成性器官以及性能力的损害——今日恰巧娜塔莉亚去城中闲��,或更准确的说,是自从娜塔莉亚上次在维也纳时因不自量力而出于好心做了件糟糕的事,回到圣彼得堡后她就拥有了一个新爱好,即使用斯拉夫巫术让人类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借此以偷窥、也可以说观察人类的生活。伊万可说不准娜塔莉亚何时会回来,而根据以往的经验,娜塔莉亚回家后总是喜欢立刻向他分享她的见闻,尽管伊万早在娜塔莉亚首次撞见他进入月经周���后就仔细且详尽的向娜塔莉亚讲解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性爱有关的知识,但他仍不准备以自身和另一人为教学材料给娜塔莉亚上一堂直观生动的性爱观摩课。
‘更何况,娜塔莉亚至今依旧对我与其它意识体之间的关系充满警惕。’伊万想着,对弗朗西斯说:“我妹妹还小,不能让她看见这些。”
“听上去你很宠爱你的妹妹。”弗朗西斯的指尖勾勒着伊万脖颈的轮廓,接着捏住解开的领结一面将其栓好一面慢腾腾地说:“看来我只能祈祷夜晚快些到来了,”他忽然凑向伊万,鼻尖几乎触碰到伊万的鼻尖,“我说的乖乖呆在你的宅子里的话可不全是玩笑,虽说我已确定了借宿之处,但——”
伊万微笑着探头用唇点了点弗朗西斯的嘴,以吻代替提议弗朗西斯住下的邀约。
[1]拉切塔迪侯爵
[2]史罗卡罗特 找不到中文名字,音译俄语的
记得曾看见某个露家的同好说“布拉金斯基”这个姓比起俄罗斯人更像是波兰人的姓,所以我也这样写了
OOC小剧场:
仏[看着露][心理活动]:“我从未见过这般清纯不做作说话直白的意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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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台诗案背后的一抹文明底色
2017-07-20
导读:反观之明清时期的“文字狱”,情况恰恰相反:哪怕是鸡毛蒜毛的事情,也要无限政治化,上不封顶,下无底线,寻常的文学修辞可以上升为“大逆不道”的政治重罪。
亲爱的女儿,今天我们要讲的故事,发生在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七月,故事的主角是大名鼎鼎的苏轼。
他刚刚就任湖州(今浙江湖州)知州,却不得不将知州职权交给州通判祖无颇代理,自己则忐忑不安地等候一伙不速之客上门。
几天前,苏轼接到弟弟苏辙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朝廷已差遣太常博士皇甫遵前来捉拿你归案,快作准备。
原来,苏轼自徐州(今江苏徐州)移知湖州,照例向神宗上了一份谢表,在谢表上,苏轼发了一句牢骚:“愚不识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新进,暗指熙宁变法以来突然得到提携的小将,包括李定、舒亶等人。
舒亶时为御史,读到苏轼的《湖州谢上表》,看出苏大学士是在讽刺他们这伙新党小将无事生非。于是找皇帝告了一状:“(苏)轼近上谢表,颇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志义之士无不愤惋。”御史中丞李定与另一名御史何正臣,也交章弹劾苏轼指斥乘舆、诽谤朝政。
这几名御史为坐实苏轼之罪,还搜罗了三卷刊印发行的苏轼诗集,在神宗面前 一一点明诗中包藏的祸心:
陛下,您看看苏轼的诗写得多么反动。陛下发放青苗钱救济贫民,苏轼却说“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设明法考试考核群吏,苏轼却说“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修水利,苏轼却说“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推行盐法,苏轼却说“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这些诗句,“无一不以诋谤为主”,传播中外,影响极坏。
其时,宋神宗极力推行的新法正进入艰难时期,听说苏轼的诗文都是在讥讽变法,心里也很不爽快,便应台谏官之请,“令御史台选牒朝臣一员乘驿追摄”。御史台则派了太常博士皇甫遵,带着两名台卒,疾驰湖州捉人。
驸马王诜与苏轼交情极好,得知消息,秘密遣人告诉了苏辙,苏辙又派人急急前往湖州报信。因为皇甫遵途中耽搁了几天,所以苏辙派去的报信人倒先一步到达湖州。苏轼安排了通判权摄州事,就等着皇甫遵上门。
七月二十八日,皇甫遵一行果然杀到,“迳入州厅,具靴袍秉笏立庭下,二台卒夹侍,白衣青巾,顾盼狞恶。人心汹汹不可测”。随后,这两名台卒押着苏轼,“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从湖州到开封,走水路约二十天。八月十八日到达京城,苏轼被扣押在御史台狱中。这便是北宋“乌台诗案”的开篇。
汉代时,由于御史台多植柏树,柏树多招乌鸦,因而后人以“柏台”、“乌台”代指御史台,大概也有暗指御史为“乌鸦嘴”之意。

(苏轼)
苏大学士的惶恐
“乌台诗案”案发之后,苏轼非常惶恐。当皇甫遵带人登门之时,他因为恐惧,“不敢出”,问通判祖无颇,这这这如何是好。祖无颇说:“事至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苏轼又打算穿便服出来接见皇甫遵,觉得自己是有罪之人,不可以着朝服。祖无颇安慰他:“未知罪名,当以朝服见也。”苏轼这才“具靴袍,秉笏立庭下”。
皇甫遵迟迟没有拿出逮捕令,“久之不语”,苏轼更是惊疑,说:“轼自来激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辞,乞归与家人诀别。”皇甫遵说:“不至如此。”取出怀中台牒,祖无颇看了台牒文字,“只是寻常追摄行遣耳”,说是要带苏轼回京协助调查,并非逮捕。苏轼这才稍稍心安,随皇甫遵上路。
途经太湖,因船舵损坏,官船停下来维修。按宋人笔记,“是夕风涛倾倒,月色如昼”,苏轼心底又不安起来,自忖此番“仓卒被拉去,事不可测,必是下吏所连逮者多”,不如在此���水自尽:“如��目窣身入水,则顷刻间耳。”
但最终还是没有自杀。
苏轼自己后来也回忆说:朝廷派悍吏“就湖州追摄,如捕寇贼。臣即与妻子诀别,留书与弟辙,处置后事,自期必死。过扬子江,便欲自投江中,而吏卒监守不果”。
及至京师,下御史台狱。
不过此时的苏轼,严格来说,并不是罪犯,而是接受调查的犯罪嫌疑人。按古时的司法制度,证人、干连人、嫌疑人都要暂时收监,以便讯问。
御史台狱的狱卒对苏轼倒是挺客气,其中“有一狱卒,仁而有礼,事子瞻甚谨,每夕必燃汤为子瞻濯足”。只是讯问苏轼的法吏很不礼貌,为取得口供,大肆辱骂苏轼。但也没有刑讯逼供。
但苏轼初入牢狱,将事情想象得非常严重。
宋人笔记说,“子瞻忧在必死”,已做好自尽的准备:将自己常服的青金丹,收集起来,藏在狱中隐秘处,打算一旦得知朝廷判他死罪,便服毒自尽。
苏轼又写好遗书(诗二首),托那名待他很好的狱卒收藏好,死后交给他弟弟苏辙。那狱卒说:“学士必不致如此。”苏轼说:“使轼万一获免,则无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诗不达,则目不瞑矣。”狱卒只好接过苏轼遗书,“藏之枕内”。苏轼也自述,“到狱,即欲不食求死。”意欲绝食求死,只是后来“觉知先帝(指宋神宗)无意杀臣,故复留残喘”。
长子苏迈前来探监,苏轼又与他约好:如果没什么事情,“送食惟菜与肉”;如听到什么不测的消息,“则撤二物而送鱼”。
一日,苏迈有事外出,委托一亲戚代送牢饭,但仓促间忘了说清楚他与父亲的密约,结果,这名亲戚送了一尾鱼给苏轼。
苏轼一见,“乃大骇,自知不免”,乃写了一封遗书给弟弟苏辙:“余以事系御史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见吾子由。”
坦率地说,苏大学士如此惶恐的表现,未免与我们想象中东坡先生的乐观、豁达形象有点不合。
宋神宗一朝,特别是王安石罢相后,党争恶化,法制趋严,屡兴诏狱,风气日薄,政治氛围不复有宋仁宗朝的宽厚。因事入狱的士大夫,不止苏轼一人,但像苏轼这样表现得惶惶不可终日的士大夫,却是少见。
当然,我毫无苛责苏轼的意思,更没有责备苏轼不够勇敢的权利。苏轼的恐惧,无非是人之常情,半点都无损于他的人格魅力与历史地位。
我只是想说,宋人在笔记中再三记录下苏轼系狱之际的惶恐与悲情,也许是为了渲染苏轼处境之危难、神宗朝政治之险恶吧。
那么,当时苏轼是不是真的面临着杀头的致命危险呢?
(《宋人轶事汇编》/周勋初 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见题图)
弹劾与起诉
一直以来,我们对于“乌台诗案”的叙述,都是将它当成一起严酷的政治迫害。
“乌台诗案”当然具有政治迫害的成分,比如当时苏轼的政敌以及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为置苏轼于死地,从苏轼的文字中寻章摘句、捕风捉影、穿凿附会、上纲上线、罗织罪名,便是典型的政治构陷。
最恶劣者有两个人(或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国子博士李宜之。
李宜之检举苏轼早年撰写的《灵壁张氏园亭亭记》,里面有“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之类大逆不道的句子,说“不必仕”,分明是“教天下之人必无进之心,以乱取士之法”;说“必不仕则忘其君”,分明是“教天下之人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请陛下“根勘”。
这个李宜之,倘若生在“文字狱”发达的大清盛世,必有他大展身手的“英雄用武之地”。
还有一个是宰相王珪(也许还要加上御史舒亶)。
宋人笔记说,“元丰间,苏子瞻系御史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指王珪)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外,岁寒惟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
王珪这个解诗手法,可与李宜之的相媲美。
幸亏宋神宗并不糊涂,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王珪一时语塞。
参知政事章惇也帮苏轼辩解:“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神宗说:“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退朝后,章惇诘问王珪:“相公是想要苏轼灭门吗?”
王珪连忙将责任推到舒亶身上:“那话是舒亶说的,我���过转述出来而已。”章惇骂道:“之唾,亦可食乎!”
意思是说,舒亶吐出来的唾沫,你也要吞下去吗?
至于李定、舒亶、何正臣等台谏官对苏轼提起的指控,当然也很难听,派系倾扎的色彩非常明显:
如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称,“未有如(苏)轼为恶不见悛,怙终自若,谤讪讥骂,无所不为。”
监察御史里行舒亶称,“(苏)轼怀怨天之心,造讪上之语情理深害,事至暴白。虽万死不足以谢圣时,岂特在不收不宥而已。”
御史中丞李定说,“上圣兴作,新进仕者,非(苏)轼之所合。(苏)轼自度终不为朝廷奖用,衔怨怀怒,恣行丑诋;见于文字,众所共知。”
李定诸人说得这么杀气腾腾,其实是宋朝台谏官文风的常见毛病。
我们如果去找宋朝台谏官弹劾政府官员的奏疏来看,便会发现危言耸听之词,着实常见。
这也是宋朝政治弹劾的特点,不能简单等同于政治迫害,更不可等同于司法起诉书。
“乌台诗案”进入御史台“制勘”的司法程序后,由知谏院张璪、御史中丞李定主持审讯。
我们必须指出,让李定参与进诗案的推勘,在司法程序上是有问题的,因为李定是弹劾苏轼的检察官之一,不可能中立,按照宋朝的司法惯例,本应回避。应回避而没有回避,显示了宋神宗时代的司法制度已遭到部分破坏。
不过,御史台诏狱对苏轼的司法控罪,跟杀气腾腾的政治弹劾还是有区别的。
司法意义上对于苏轼的指控,实际上只有两条:
一、苏轼与驸马王诜“货赂交通”,存在不正当的利益输送,如苏轼给王诜送礼,王诜则动用关系拨给苏轼度牒指标。
二、苏轼“作匿名文字,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
御史台诏狱的任务便是调查清楚苏轼的这两个“犯罪事实”。
苏轼被控的第一条罪名,放在今日也是不法行为;第二条罪名,若按现代社会的准则,当然属于言论自由的范畴,不过八百年前的宋人尚无此见识,按宋人观念,“匿名谤讪朝政”跟“上书讽谏时政”是两回事,后者为习惯法所认可的士大夫权利,后者却触犯了成文法。苏轼在诗文中讥讽新法,类同于“匿名谤讪朝政”。
苏轼在接受御史台诏狱讯问的时候,一开始并不承认自己有“作匿名文字谤讪朝政”的行为。
这么做,不仅是为让自己脱罪,更是想保护与他有诗文往事的友人。
但舒亶等人找出了苏轼的六十九首(篇)诗文,作为诽谤朝政的证据。由此可见,为了坐实苏轼的罪名,舒亶等“新��”真是煞费心机。
苏轼这才不得不承认其中五十九首(篇)诗文,确实含有讥讽新法之意,如《山村五绝》一诗有“迩来三月食无盐”之句,是“以讥盐法太急也”;《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一诗,则“以讥开运盐河不当,又妨家事也”;《山村五绝》其四:“杖黎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是讽刺“朝廷新法青苗、助役不便”;《八月十五日看潮》一诗,“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之句,是讥讽朝廷的水利法“必不可成”……
元丰二年十一月底,御史台诏狱完成了对苏轼的讯问。
按照宋朝的司法制度,进入“录问”的程序。朝廷委派权发运三司度支副使陈睦为录问官,前往御史台录问。苏轼如果翻供,则案子将重新审理。但苏轼在录问时,“别无翻异”。
于是,御史台以类似于公诉人的身份,将苏轼一案移送大理寺,由大理寺判罪。

(《苏轼诗集合注》/ (清)冯应榴辑注 / 黄任轲 朱怀春校点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救援苏东坡
在御史台诏狱推勘苏轼诗案的时候,朝中一些正直的臣僚也开始展开对苏轼的营救。
史书说“轼既下狱,众危之,莫敢正言者”,其实并不准确。当时出言救援苏轼的臣僚并不少。
宰相吴充,为王安石亲家。
一日召对,他问神宗皇帝:“魏武帝(曹操)何如人?”神宗说:“何足道!”吴充说:“陛下动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以尧、舜为法,而不能容一苏轼,何也?”神宗有些惊诧,说:“朕无他意,止欲召他对狱,考核是非尔,行将放出也。”
直舍人院王安礼,王安石的弟弟,也向宋神宗进言:“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语言谪人。按轼文士,本以才自奋,谓爵位可立取,顾碌碌如此,其中不能无觖望(觖望,指埋怨的心理)。今一旦致于法,恐后世谓不能容才。”
神宗说:“朕固不深谴,特欲申言者路耳,行为卿贳之。”
皇帝一再解释,他并没有要深罪苏轼的意思,只是台谏官弹劾他,需要走程序、调查清楚,很快就会放他出去。
据传已经致仕、闲居金陵的前宰相王安石也给神宗写信:“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属于变法派中坚人物的章惇,亦上奏神宗:“(苏)轼十九擢进士第,二十三应直��极谏科,擢为第一。仁宗皇帝待轼,以为一代之宝,今反置在囹圄,臣恐后世以谓陛下听谀言而恶讦直也。”
连深宫中的曹太皇太后(宋仁宗皇后,神宗之祖母)也被惊动。
一日,曹太后见神宗面有忧色,便问他:“官家何事数日不怿?”神宗说:“更张数事未就绪,有苏轼者,辄加谤讪,至形于文字。”曹太后说:“是苏轼苏辙兄弟的苏轼吗?”神宗惊诧说:“娘娘何以闻之?”曹太后说:“吾尝记仁宗皇帝策试制举人罢归,喜而言曰:‘朕今日得二文士,谓苏轼、辙也。然吾老矣,虑不能用,将以遗后人不亦可乎?’”
太后又“泣问二人安在”,神宗说苏轼方系狱。太后“又泣下,上亦感动”。
时太后年迈患病,神宗欲大赦天下,为祖母祈福,但太后说:“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

(曹太皇太后)
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引退的前副宰相张方平与前翰林学士兼侍读范镇,都相续上书为苏轼说情。张方平的奏疏写得很深刻,申明了一项来自历史与传统的言论原则:
“自夫子删诗,取诸讽刺,以为言之者足以戒。故诗人之作,其甚者以至指斥当世之事,语涉谤黩不恭,亦未闻见收而下狱也。”
时张方平年岁已高,赋闲于应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委托应天府递送奏疏,“府官不敢受”,又叫儿子张恕“持至登闻鼓院投进”,但张恕“素愚懦,徘徊不敢投”,因而这份奏疏未送达神宗手里。
后来苏轼出狱,见到张方平奏疏副本,“吐舌色动久之。人问其故,东坡不答”。
倒是苏辙解释说,幸亏张参政的奏疏未能呈上去,否则恐怕激怒皇上。
有友人问苏辙:“然则是时救东坡,宜为何说?”苏辙说:“但言本朝未尝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是杀士大夫自陛下始,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必援陛下以为例。神宗好名而畏议,疑可以止之。”
我读史料至此,总是觉得苏轼苏辙兄弟虚惊一场,心有余悸,有些过虑了。看神宗皇帝与臣僚的对话,我便知道苏轼有惊无险,死不了。
当然,我们这么说,纯属“马后炮”、“旁观者清”。
太祖誓约
应该说,宋神宗并无诛杀苏轼之心。就算他想杀苏轼,恐怕也极不容易。
首先,诛杀士大夫之举,在宋朝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势必会受到臣僚强烈抗议。
神宗有一次曾因“陕西用兵失利”,批示将一名转运使处斩。
宰相蔡确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神宗沉吟久之,又说:“可与刺面配远恶处。”
门下侍郎章惇说:“如此,即不若杀之。”
神宗说:“何故?”
章惇说:“士可杀,不可辱。”
神宗声色俱厉地说:“快意事便做不得一件?”
章惇不客气地说回了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这个事例说明,即便宋朝皇帝亲笔批示要处死一名臣僚,也未必能得逞,他的内批很可能会受到大臣的抵制。
其次,别人或不知道,但神宗自己是心中有数的:太祖皇帝传有一份秘密誓约,要求子孙不得诛杀言事的士大夫。
相传这份誓约勒刻在太庙内的一块石碑上,平日“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碑文是什么。惟新君嗣位,入太庙拜谒祖宗神位之时,要揭开黄幔,恭读誓词。
北宋末靖康之变,太庙“门皆洞开,人得纵观”,才看到誓碑真容,上面勒刻誓词三行,
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有人怀疑“誓碑”为南宋文人所捏造,毕竟北宋的史料从未提到“誓碑”。
不过,即使“誓碑”存疑,但“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誓约”,却是存在无疑的。
最有力的证据来自宋臣曹勋的自述。
靖康末年,徽宗、钦宗两帝被金人所掳,曹勋随二帝北狩,受徽宗嘱托国事。不久曹勋逃归南方,向高宗进了一道札子,里面提到:“(宋徽宗)又语臣曰:归可奏上,艺祖有约,藏于太庙,誓不诛大臣、言官,违者不祥。故七祖相袭,未尝辄易。每念靖康年中诛罚为甚,今日之祸,虽不止此,然要当知而戒焉。”
这份誓约,与其说是太祖遗诏,不如说是宋朝皇室与上天之间的立约,只有从立约的视角来看誓约,我们才能更准确把握这份文件的意义 —— 赵宋的君主如果违背誓约,则“天必殛之”。
在天受到人间敬畏的时代,这样的誓约具有比一般遗诏更大的约束力,只不过今天已受过理性启蒙的人难以想象古人对于“天”的敬畏。
大体上,宋朝诸帝,不管是仁厚的宋仁宗,还是强势的宋神宗,抑或是昏庸的宋徽宗,都严格遵守太祖的誓约。
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保守派阵营的元祐党人被逐,新党重新得势,时为宰相的章惇欲穷治元祐党人,“将尽杀流人”(这回是章惇起了杀心了),但宋哲宗反对,说:“朕遵祖宗遗制,未尝杀戮大臣,其释勿治。”
同年,有人告发旧党的梁焘“包藏祸心”,欲置梁于死地,但同知枢密院事曾布对哲宗说:“祖宗以来,未尝诛杀大臣,令焘更有罪恶,亦不过徙海外。”
哲宗表示同意:“祖宗未尝诛杀大臣,今岂有此?”
其时曾布等人未必知道有一份藏于太庙的誓约,但宋朝立国百年未尝诛杀言事之士大夫的实践,已让君臣都明白“不诛大臣言官”是不能突破的一条政治底线,是本朝一直遵守的“祖宗家法”。
只有宋高宗破过例、开过杀戒,于建炎元年(1127)八月杀了“伏阙上书,力诋和议”的太学生陈东、布衣欧阳澈,这可能是因为当时处于战时状态,而且仓促建立南宋政权的赵构本人尚不知道“太庙誓碑”一事。
很快高宗便后悔不迭:“始罪(陈)东等,出于仓卒,终是以言责人,朕甚悔之。”几次下诏道歉。
从“太祖誓约”的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断定苏轼必无杀身之祸。

(纪录片《苏东坡》海报)
结局与余话
那边厢,苏轼诗案也按司法程序走下去。元丰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御史台将苏轼案移送大理寺。
大理寺很快作出裁决:
苏轼与驸马在交往过程中,存在不正当的利益输送,属于“不应为”,按大宋律法,“诸不应得为而为之者,笞四十;事理重者,杖八十”,苏轼“合杖八十私罪”。又,因苏轼刚到御史台时,“虚妄不实供通”,“报上不以实”,加杖一百。
苏轼作诗赋等文字讥讽朝政,致有镂板印行,“准律,作匿名文字,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徒二年”;又“准律,犯私罪以官当徒者,九品以上,一官当徒一年”(旧时官员可以官阶、馆职抵刑),因此“苏轼合追两官,勒停,放”。
也就是说,苏轼一案按照司法程序走下来,大理寺根据当时法律,给出的处罚不过是追夺官阶、免职(或者杖一百八十)而已。
进而言之,就算没有太祖誓约的约束,没有士大夫的勉力营救,从宋朝立法与司法制度的角度来看,苏轼显然也没有杀身之虞。
大理寺将判决报告呈报宋神宗,“奏裁”。十二月二十四日,神宗下诏,对苏轼一案作出最终处分:苏轼降为黄州团练副使,赴“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将苏轼贬谪至黄州(今湖北黄冈)当一个闲差。
这个处分结果,比大理寺建议的裁决还轻一些。
其他受“乌台诗案”牵连、与苏轼有讥讽文字往来的官员,也受到程度不一的责罚:驸马王诜“追两官、勒停”;苏辙贬为“监筠州盐酒税务”;王巩贬为“监宾州盐酒务”;张方平、李清臣“罚铜三十斤”;司马光、范镇、曾巩、黄庭坚等人“各罚铜二十斤”……
这一起不得人心的案子总算了结。
“乌台诗案”是宋代第一起震动朝野、影响深广的“文字狱”,也是北宋后期党争恶化的一次恶性发作。
不过,跟明初朱元璋时代与清代康雍乾盛世的“文字狱”相比,“乌台诗案”又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有人会说,“乌台诗案”毕竟没有杀人,而明清“文字狱”却动辄杀头、灭族。
也有人会说,“乌台诗案”是偶发的个例,而明清“文字狱”却遍地开花,清乾隆时期更是形成了“文字狱”的一座历史高峰。
这些当然都是值得注意的差异。
不过,我还想指出北宋“乌台诗案”与明清“文字狱”的另一个重大差别:“乌台诗案”尽管有“政治案”的成分,但它至少在形式上,是当成一个“普通法律案”来处理的。
不管李宜之、舒亶等人的弹劾多么危言耸听、无限上纲上线,但司法上对于苏轼的指控,还是只限于法有明文规定的“不应为”与“作匿名文字谤讪朝政”两个寻常罪名,既未将控罪泛政治化,在制勘过程中也严格遵守宋朝司法的程序。
反观之明清时期的“文字狱”,情况恰恰相反:哪怕是鸡毛蒜毛的事情,也要无限政治化,上不封顶,下无底线,寻常的文学修辞可以上升为“大逆不道”的政治重罪。
你去看清代“文字狱”档案,会发现清廷使用最多的罪名便是“谋反大逆”。
明洪武年间,苏州知府魏观在张士诚王府旧址之上修建府衙,他的幕僚、名士高启为其撰写《府治上梁文》,朱元璋“见启所作上梁文,因发怒,腰斩于市”。
这篇《府治上梁文》到底有什么字眼触怒皇帝?
就因为文中有“龙盘虎踞”四字。
你高启竟然称赞张士诚治所为“龙盘虎踞”,居心叵测,斩!
知府魏观当然也被处斩。
清乾隆二十年(1755),内阁大学士、广西学政胡中藻被清廷斩首,与他有诗词唱和的鄂昌被赐死。
乾隆为什么要诛杀胡中藻?
其中的一个理由是,胡中藻有一年出了一道科举考题:“考经义有乾三爻不象龙说”,非常有学问的乾隆分析说:“乾卦六爻,皆取象于龙,故《象传》言‘时乘六龙以御天’。如伊所言,岂三爻不在六龙之内耶!乾隆乃朕年号,龙与隆同音,其诋毁之意可见。”
乾隆又说,胡中藻诗集《坚磨生诗抄》中,有“一把心肠论浊清”的句子,“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
按乾隆这神一般的逻辑,写了“根到九泉无曲外,岁寒惟有蛰龙知”诗句的苏轼,若是生在乾隆盛世,必杀头无疑。
我这么说,当然不是想给北宋的“乌台诗案”洗白,因为宽仁的政治,应该如张方平所言,“诗人之作,其甚者以至指斥当世之事,语涉谤黩不恭,亦未闻见收而下狱也”。
“乌台诗案”显然违背了这样的历史惯例。
对苏轼及其亲友来说,“乌台诗案”是无妄之灾;对赵宋王朝而言,“乌台��案”是难以洗涮的污点。
而作为一名站在历史现场之外的宋朝制度的观察者,我从“乌台诗案”的发生,看到了北宋后期党争背景下的政治不宽容;也从“乌台诗案”的进展,看到了宋朝政治与司法制度的一抹文明底色。
正是这文明底色,使得“乌台诗案”毕竟不同于明清时期的“文字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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