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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xew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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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夢

身爲23世紀新人類，若琳還是會在假日早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早報。即使光量子計算機模擬的陽光冷得毫無溫度，眼前的早報也只是浮在空中忽明忽暗的數字投影。她的祖母經歷了上世紀的末日，卻等不到新城市的建成。劫後餘生的人們光是爭奪資源就花了七十幾年，劃分領地後又忙著結黨和背叛。在一片廢墟的母星，戰亂持續上百年。而當活下的人死了三分之二時，各個黨派的總統總算願意坐下討論未來該怎麽活下去。（注：上世紀存在不同黨派，黨派的首領被稱爲總統。黨派，又名「國家」。）等到人類聯盟被創立時，距離「那一天」已經過了一個半世紀。

她在23世紀元年出生。十八歲時祖母去世。不爲病，23世紀的科學確保每個人健康且長壽。時間逐漸失去對人類的意義。任何一個人都能活著看下一個、下下一個赫歇爾彗星墜落，只要他想。但祖母死了。她厭倦了這個太多機器、太過冰冷的世界。印象中的祖母總是抱怨，抱怨對她而言理所當然的一切，説什麽：沒有樹。沒有動物。沒有自然。她和她存在一個半世紀的代溝，但她知道自己是愛她的。

因此，身爲23世紀學生黨的若琳會在每天早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早報。這是她從祖母身上學來的、古老的習慣。她會試著跟她討論網上殘破的紙片上的字和圖片，把「電話」、「貓」、「麥當勞」當成抽象畫來理解，揣想它們曾經存在的質感和味道。但這似乎阻止不了祖母日漸沉默，像古書形容的「一朵散盡水分而枯萎的花」。（《新編維基百科》：古生物學家金教授注：「花，被子植物的繁殖器官。枯萎，乾枯萎縮。」）

她仍記得祖母死��的那天午後。被投影出的樹海懷抱的身影，就這樣定格成靜謐美好的畫面。她對古人以花自比的審美保持懷疑的態度。（天知道被子植物繁殖器官乾枯萎縮的美感是什麽！）但那天她第一次感覺「美」。不同於機械的冰冷、維持生命的各式營養片，那是一種脫離「日常」的心悸。

一

她躺在沙發上，登入《初見2.0》游戲頁面。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原名成德，清初著名詞人，與朱彜尊、陳維崧并稱「清詞三大家」。生於權顯富貴之家，其父爲康熙大學士納蘭明珠。自幼修文習武，聰穎過人。康熙十五年賜進士出身，後授三等侍衛，循進一等，護駕康熙帝左右。於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病故，享年三十一歲。」

系統以毫無起伏的聲音念著開場白。若琳在黑暗中突然失重，三秒後畫面啓動，她來到全息網游用戶登入處。交領襖裙的GM在櫃檯里對她微笑，又伸手在兩人之間的熒幕點了幾下，說：「若琳同學您好。感謝您撥冗參加本公司《初見2.0》BETA預試，您這星期的作業需要完成的任務有三項：（一）完成主綫主要情節（二）組隊參加趣味問答副本，取得通關道具彩箋一張。（三）解開彩箋謎底，前往指定地點。成功在日落前完成所有任務，將有額外特殊獎勵或納蘭詞期中成績加5分。如果沒有問題，請按確認鍵。」

若琳在提示框按下確認，周遭情景瞬間移到古董畫中常看到的室外園林。遠且高的天空灑落片片粉色物。她隨手一拈，系統便彈出信息：「梅花，梅樹的花。花五瓣，色白或紅，臘月開花者稱臘梅，早春開花者稱春梅。」觸感很新鮮。她凑近一聞，沒有想象中的花香撲鼻，只有淡淡水汽帶來的潮濕和泥土味。

她分不清書中看過的和游戲接觸的哪個更正確些，母星上的動植物在百年前的那天盡數滅絕，人類稱之爲二十世紀末最大的物種黃昏。現在的世界只有人和機械。負責教古典文學的老師面對沒見過任何鳥獸草木的學生，深深感到文化開荒的艱辛。但商人們在其中發現��商機，全息游戲的開發瞬間成爲科技主流，各式仿古游戲成爲新一代掌握知識的捷徑，每個學生的必修課。人們開始往虛擬世界跑，哲學家稱此爲次元轉向。

「……若同學？」GM看著眼前對花瓣晃神的人，困惑挑眉。

從手上移開目光，若琳對GM一笑：「沒事。請繼續。」那瓣花被她放進游戲服的口袋裏，妥善置好。

「這星期的主題是友情。主角納蘭容若將作爲您的游戲向導，帶您回顧生命中有關朋友的回憶。現在您可以選擇角色的外貌、服飾、甚至年齡。」語畢，院門内走來不同造型的納蘭性德。GM對一臉驚訝的若琳眨了眨眼：「游戲中角色的造型、甚至性格都是根據古籍資料重塑的，可説是最貼近納蘭性德原型的版本。樣貌可根據個人喜好進行微調，但不建議太大更動噢~」

若琳頷首，目光從眼前的納蘭性德掠過。她對外貌沒什麽執著，只想選個順眼的把作業完成。書生裝扮的太過年輕不要，穿官服的太過隆重不要……繞了一圈，若琳指著第五位說：「就他吧。」

左數第五的納蘭性德一身勁裝，手擕湘管、身佩吳刀，眉宇間透著淡淡的疲憊。那是康熙二十三年，西元一六八四年的他。沒有年少那份輕狂肆意，沒有盧氏卒時令人動容的悲慟，他甚至是當中最不帥的。納蘭性德個人史上最濃艷的那筆耗在侍官前幾年，長期的扈駕生活磨滅了他放浪江湖的願望。按21世紀流行語詞典，就是納蘭性德「厭世」了。不知怎的，若琳想起她的祖母。他們都死了。死在一個對他們而言太過壓抑且痛苦的現實裏。

「好的。」GM幫倆人組好隊，開心地道：「祝您們游戲愉快。再見。」

一道白光在眼前炸開，場景開始倒退、置換。

二

若使坐對亭前渌水，俱生泛宅之思；閑觀欄外清漣，自動浮家之想。何況僕本恨人，我心匪石者乎？間常縱覽芸編，每嘆石家庭樹，不見珊瑚；趙氏��臺，難尋玳瑁。又疑此地田栽白璧，何以人稱擊築之鄉？臺起黃金，奚爲盡說悲歌之地？偶聽玉泉嗚咽，非無舊日之聲；時看妝閣凄涼，不似當年之色。此浮生若夢，昔賢于以興懷；聖地不常，曩哲因而增感。……

康熙十八年。夏。渌水亭。

若琳和納蘭性德站在亭外看亭裏的人。

紅亭依水。岸上綠竹映在無波的湖水上，硬是在幾近靜止的畫面裏透出夏天的生氣。身旁的納蘭性德沒説話，目光盡頭是與友人把酒言歡的另一個自己。若琳知道對方是個NPC，但還是忍不住因當著本人的面窺視記憶而尷尬。全息網游角色逼真，相比真人毫不遜色。甚至有些建立已久的角色在游戲裏活得比他們更像一個人類。

她點開背景介紹和人物自動標識功能，一一辨認亭中聚會的人們：朱彜尊、秦松齡、嚴繩孫、姜宸英、陳維崧、汪楫、張純修。衆人中姜宸英箕踞自適，邊喝花酒邊與旁人論事，端得一副風流。年輕些許的性德一身常服，正側頭邀張純修到自己家篆刻日前收購到的壽山石。

亭裏笑語不斷，反襯得庭外孤寂一片。若琳趁讀資料的當兒偷看右側的納蘭性德，依舊是淡淡的��喜無悲表情。這時，亭裏不知是誰提議做聯句詩，立刻獲得其他人附和。若琳怔了怔，總算抓到機會提問。

「什麽是聯句？」她問，順便察覺身旁的人眼底蕩過一抹暖光。

「聯句是一種作詩的方式，多人合作一首，每人一句或兩句，按次序接龍，直到終篇。」納蘭性德撫著腰間的玉簫答道。她發現他的聲音很好聽，帶些微磁性。

「原來如此。」若琳打開學生專用日志，把剛才的話照抄一遍。

玩家的她沒問問題，NPC的納蘭性德又繼續保持沉默。她開始有點難受，通關夥伴太過寡言讓進度條的時間過得更慢。望著踱步吟詞的年輕版性德，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祖母。會不會，除了抱怨，祖母也曾在逝去的時代裏縱情笑過？

亭裏的聚會還在繼續。

汪楫和張純修開始打拍子，以陳維崧爲先，性德最後，整首詞如下：

出郭尋春春已闌，��風吹面不成寒。青村幾曲到西山。並馬未須愁路遠，看花且莫放杯閑。人生別易會常難。

「……人生別易會常難。」外頭的NPC低聲念著，但若琳沒有聽到。

回憶在她發呆當兒迎來結尾，熟悉的白光再度籠罩倆人。

三

趣味副本跟一般副本沒什麽不同，仍舊是打怪挖礦築墻的基本三部曲。把當日任務盡數完成，就能領取當日獎勵。若琳邊聽著世界頻道新手們各種哀嚎和笑話，緩慢卻有效率地在地底礦道裏挖煤。納蘭性德站在旁邊看著，像個站崗的侍衛般站得筆直。不對，人家本來就是侍衛。還是一等的。若琳放下手中挖煤道具，計算今天收穫後發現差不多了，就打開工作欄把一筐的黑乎乎煤塊上繳國庫。在通關音樂連播一分鐘後，她無力地翻了個白眼。60秒也太長。她決定出游戲後往GM那跑一趟，天天這樣她可受不了。

《初見》主打精緻古風，這一點完全體現在人物服裝、佈景和道具上。任務獎勵不是西方游戲常見的金銀銅幣，而是寫著詩詞短句的彩紙花箋。值得一提的是，玩家可以選擇箋上的内容類型。她盯著不遠處的納蘭性德躊躇許久，才往熒幕按領取。

眼前閃過一道黃光，五彩的宋體字出現在礦坑壁上：

僕幼習科舉業，即時時竊喜爲古詩詞，然不敢令師友見也。——《與韓元少書》

察覺這邊動靜，正朝她走來的納蘭性德脚步一頓。她讀完下頭的翻譯，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她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課堂上「握手西風淚不乾，年來多在別離間」的深情依依，而今天相處下來的納蘭性德實在讓她想象不出竊喜的活潑來。

勁裝一等侍衛納蘭性德木著臉來到她面前，說：「已領取下個任務。請隨我來。」

「好。」她挺直背脊説道，邊顫手把信箋的内容照實傳到世界頻道裏的八卦八卦吧。她決定下一個獎勵還選「納蘭日常」。性德詞中感情濃烈真摯，但也因爲是在至情時寫的，反看不到日常的輕鬆談笑。人的一生若全是離情愁苦，也太痛苦了。

四

築墻是僅限玩家組隊完成的任務，算是爲將來的國戰做準備。

來到城鎮，正好是市集最熱鬧的時候。很多做完任務或正在休息的玩家聚在一塊聊即將開通的江南地圖，順便交換任務情報。而跟在玩家背後的納蘭性德則各自行動，有的在茶樓，有的在聊天，有的在站崗。若琳和一名叫豫津的男玩家組隊建兩米高的矮墻，他的向導是剛滿二十的納蘭性德，一身出塵的書生裝扮配上明朗謙和的笑容，讓人心生好感。

任務雖説是築墻，但本質還是趣味游戲中常見的連連看。他們只需把故事情節和相應的年份連在一起，每答一題，墻就會自動添一板磚。這次的主題是友情，所以第一關卡出現過的朱彜尊等人再度現身。她以旁觀者的身份穿梭在納蘭性德的回憶中，看他初見顧貞觀的那份欣喜，與見陽談及秋日迅雷的怪天氣時的驚奇，到寫信給嚴繩孫時對「數年之間，何多離別」的感嘆。知己好友相繼去世，自己卻在外奔波，連歸期都無法給個準信。當中冷暖，也只有納蘭性德自己知道了。

墻越砌越高，她看著夕陽緩緩落在墻之後。把最後一個情節放入它所屬的空格，納蘭性德的友情史以他自身的死亡迎來結尾。

……

康熙二十年，顧貞觀母喪南歸。

康熙二十一年，陳維崧卒。

康熙二十三年，吳兆騫卒。

康熙二十四年，嚴繩孫南歸。

同年五月三十日，納蘭性德卒。

領完最後一枚彩箋，若琳和豫津解散臨時隊伍，前往各自指定的目的地。她的目的地是一開始的渌水亭。繞了一圈回到原地，她看著亭裏獨坐的納蘭性德，内心有些複雜。他仍舊是那身勁裝，她卻有種他從年少輕狂的正好年華瞬間衰老成白髮種種的錯覺。

他正在寫信，執筆的手慢且穩。她看不清内容，但願意相信那是寫給散落四方的某一個朋友。初秋已有些冷，泛黃的竹葉把平靜的湖面照成模糊的蕭索之色。

夕陽已下，正好是游戲結束時刻。

背景慢慢變暗。耳機裏響起微磁性、很好聽的男性嗓音，低聲念著最後一段旁白：

夫蘇軾忘歸，思買于陽羡；舜欽淪放，得筑室于滄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強。使得爲清時之賀監，放浪江湖，亦何必學漢室��東方，沉浮金馬乎？倘異日者脫屣宦涂，拂衣委巷；漁莊蟹舍，足我生涯。藥臼茶鐺，銷兹歲月；皋橋作客，石屋稱農；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軒冕，是吾愿也，然不敢必也。悠悠此心，唯子知之，故爲子言之。北風多厲，千萬眠食自愛。

完

#浮生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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