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mgik
fromsunnnn · 9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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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弃犬之名
电子画面里的色块会比现实更加鲜艳,坐在轮椅上的人染着白金色头发,擦拭着身上的血,像一个红红白白的鬼。
另一个男生把脸埋进伴侣两腿毯子间的凹陷,健康的他反而像是更脆弱的一个。他大声说着对不起,残疾男生低下头,轻轻蹭着道歉男生的脸。
他从轮椅上,迟缓地站起身抬起头,监控器里,那双下垂眼直勾勾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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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是人没经历过就会有所不知的,例如在东京的有些房子,会被无良商家从中间截断,一间房当成两间租。
我住在他们的隔壁,我就是那个无良商家。这原本是我哥嫂的房子,本来就不喜欢哥哥也不喜欢他们的婚房,得到嫂子的许可后,我把他们住的那半分给没有自己房间的人,保留了自己住的部分。
之所以我能随意处置房子,表哥迅速和日本人结婚后又和情人私奔消失,还带走了公司的一笔预付款,从此再没有以原来的身份出现。
妻子和孩子以一种荒谬的方式留给了来日本上大学借住的我。女人日夜奔波在失踪科和讨债的公司之间,我则要面对一个小孩的孤独。
“姐姐,给他买只狗吧。”我从住进来开始就不叫她嫂子,她默许了,其实我只觉得与其为了表哥那种在哪都能活得自私幸福的混账操心,还是用宠物转移注意力比较好。
小狗接回来后,至少外甥有了笑容,他非常疼爱那只柴犬。
小孩儿不会科学地驯养小狗,反而会带着它一起乱跑,小狗也完全养成了唤不回的性格。我不得不在外甥上学时把它拴起来,他一定会挖到房间地板都全部掀开为止。
尽管如此,外甥还是非常喜欢它。
“太郎,太郎啊。跑起来,一直跑吧,不要停。”
外甥总是这样怂恿橙黄色的小狗,小狗则永远在笑,咧着嘴在阳光下汪呜汪呜跑远了。
女人不常回家,为了外甥的安全,我购买了非常昂贵的监视,画面不但有声音,而且是彩色的,活动的物体会自动跟随。
日本店员很负责地在手机上帮我装好配套软件。“如果有活动的物体,就会弹窗提醒你去看哦。考虑到宠物会扑咬,您可以把探头装在很高又很隐蔽的地方。”我一一照做了。
“所有的情况就是我刚刚介绍的,在市中心算是不可思议的价格了。”
“正因为太不可思议我才不安的。”
我转身看着发出疑问的人。白金色头发的男生坐在轮椅上,声音没有病人的虚弱,而是又甜又黏,像吃冰激凌时迫不及待咬下的第一口奶油。绿围巾把他的脸遮去了大半,耳朵和手指上都有闪光的饰品,是爱漂亮的孩子。
在他身后推着轮椅的男生戴着口罩,有一双细长的狐狸眼,他叫轮椅上的男生叫哥,但他们长得一点不像。
“因为你长得像我嫂子,这个理由可以成立吗?”
他耸耸肩,拴在他轮椅上的那只狗想凑近我,我看着他点点头,他松开了绳子。
柴犬在育婴室里跑来跑去。残疾男生的目光紧跟着它,我看得出来他很爱这只狗,coco突然伏低身子大叫起来。
它从茶几下扒出一个沾满灰的毛绒小狗。
“这是我外甥在幼儿园做的小狗,他以前也养柴犬呢。”
“后来呢?”男生在轮椅上前倾身体问我,我能看见他打转的发旋。
“后来,后来他们都搬走了。”
轮椅上男生居然真的接了过去,放在眼前,比那只狗更好奇地打量起来。我发现他对各种事情都有着无边的善意和新奇,就算给他一把枪,他也会接过来当做玩具摆弄。
小狗玩偶被推轮椅的男生从背后抢过去。
“哥,这个太脏了,等洗过了再给它。”他的狐狸眼严肃的时候还很扎人。男生宽容地露出一个柔软的笑,继续问我。
“姐姐,那你的外甥呢。”
“比你们小挺多的,很吵的家伙……”我回忆了一下外甥的死状。
被拴在院子里的小狗,自己挣脱了绳子跑出门去了。找了几天却没有结果,外甥连学校都不愿意去了。
出事时我还在大学,目击的路人说我的小外甥一个人跑上了拥挤的马路,他还那么小,却没有他的狗一半好运。被车撞倒时他手里还攥着写着狗名字的铭牌。我猜测他是想出去找狗的。
那段监控,我只在警局陪我嫂子看过一次,马路对面人来人往,根本看不见狗的影子,他却不顾一切要找回他的小狗。阳光下他和他妈妈的脸无比相似,漂亮而单纯。和异国男人结婚,相信爱情的单纯女人。把丈夫和孩子看作自己安身立命,进入男人社会的通行证的女人。
哪怕被丈夫打了也不报警,第二天会带照常单手给我递茶,袖口里露出小块淤青的女人。
抓着我的手哭叫又有什么用。警察对尖叫的她说:我们的失踪科也没办法去抓一只狗啊,夫人。
那只狗现在都还没找到。
“总之,他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很乖,但真的很笨。”
“真好啊,我也想回到那个时候。”
“方便问吗?这里,是因为什么。”我很没礼貌地指着他毯子下的腿。
“因为车祸。”推轮椅的男生抢着说,我只要一逗轮椅上的人,他就像动物园里神经紧绷的狐狸,沿着玻璃不断地来回走动,对我威胁地呲牙。
“我很抱歉。”
“嗯……没关系。您房间里的浴缸都能给我们用,已经很感激了。”男生安抚地拍了拍椅背上推着他的手。核对身份证时他解开围巾,狐狸眼男生啧了一声,伸手把围巾围上,遮住了他的脸。
“小子,我是不是对你太宽松了,你就不能听话吗?想热死我吗?”
“感冒了加鼻炎更难受。”
我把钥匙推向他们:“不要带陌生人回来,尤其是男人。”
他们愣了一下,都乖乖点点头。
那天快下班时手机突然弹出一条红字“探头已检测到活动对象”。
我愣住了。
外甥最爱干的是缠着我拿手机观察他的太郎,我上班时也会打开监控看看他和他偶尔出现的母亲。
或许我还希望头被撞得稀巴烂的外甥会在摄像头里和我打招呼吧。我打开了那个软件。
那条圆眼睛的柴犬,冲探头叫唤着。能看见有个人蜷缩在沙发上面,淡绿色的毯子遮住他的整个下半身,只有隐约的腰线轮廓。
蜷缩的人动了动,残疾男生被狗惊醒了,撑起身体,狗死死盯着摄像头,他也看向我这个方位。
证件上他黑瞳仁又大又亮,显得机灵,在没有高光的视监画面里,他哀怨的黑眼睛却有更多的情绪。他和狗一起看着我,像有两个他或者两只狗在死冷地盯着我。我手一抖,把探头关了。
等我和嫂子通完电话再打开摄像头时。恰好看见狐狸眼提着一个大盒子进门,沙发上的男生用手撑着从沙发上一点点挪过去,像只刚学走路的小狗一样靠近了他。
男生抱住他,把脸在伴侣胸前上下蹭着。狗在他们旁边摇尾巴,我把屏幕熄了。
和大部分东亚故事不一样,哥哥不是和女人私奔走的,是和一个男学生。女人有天晚上突然这样哭着对我说,他带走钱是为了帮男生还债。她不知道那个男学生的信息,帮她调查哥哥的那个人也消失了。
我头次看见日本人失态,她妆容柔美,表情却和小兔一样悲怯,看得我心里不受控制地痛苦,和一种物伤其类的耻辱,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女人面对伤害应该更加坚强才对。
拥抱之后,他们还得重复着每个家庭必干的琐屑,加热便当,吃罢清理干净就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沙发太软了,男生几次想去拿茶几上的电脑,却又因为腿伤而陷回去。狐狸眼男生托着下巴说了句什么,突然一下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他俩身高相仿,像一把型号配套的椅子,残疾男生恰好能操作那台电脑。
被抱住的男生气呼呼地回过头,盯了他会儿,突然抱着狐狸眼男生的后脑勺亲了上去。
第二天,我出门上班时,隔壁的狐狸眼男生和我同一时间钻进电梯,西装套在他身上反而显得他更幼稚。
“领带打得很好看,不是你自己打的吧?”
“……谢谢您。”他警惕地笑,上挑的狐狸眼下面有眼袋。
“房租要每月初结的哦。有困难可以和我说。”我不喜欢他的攻击性。
“钱的事情没有问题的。”
他说完就钻出了电梯。
我把手机靠在电脑上。整个上午,摄像头里都只有狗在玩耍,它跑来跑去,撞翻了昨晚狐狸眼带回的大盒子。
盒子里的东西全部掉出来,在模糊的摄像头里,能看清大概是游戏手柄。
手柄没有人收拾,因为残疾男生一直睡到下午一点。他控制着电动轮椅出现在摄像头下,本来就圆钝的五官更显出一股懵懂,看起来没太睡醒,望着满是阳光的阳台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找了一会儿狗,发现它也在睡午觉,于是自己在轮椅上又打了个盹。光线逐渐从阳台晾晒的毯子转移到狗毛茸茸的肚皮上,他突然惊醒了。
我放大屏幕,摄像头的延迟把他的惊惶表情拉得漫长,他下唇很肉,还有点兔牙,挣扎着想从轮椅上撑起身体逃开的样子像Discovery频道里被狮子擒住的羊或是什么,反正是食草动物。
可能是做了噩梦,我恶趣味地幻想他板正洁白的男高制服被车轮溅上血点时的表情,是欲哭无泪吧。
狗听见了主人的动静,发出小孩子一样的呜咽。残疾男生听见声音,一把将狗的脖颈抱在怀里抚摸着,人和狗一起发着抖。
当我在定好的餐厅等候下班的嫂子时百无聊赖,再次点开摄像头,他已经开始抱着手柄打游戏了,他套了一件宽松的驼色卫衣,白金的头发也精心抓过,像宠物店里蓬松的马尔济斯犬,他时不时会转头对着电脑说些什么。
我一开始没有明白他在干什么。直到他开始掀起那件过于宽松的卫衣,揉着只有普通弧度但看起来很柔软的胸,一边把脸凑近屏幕读起感谢。
“谢谢大家的礼物啦……晚上吗,晚上在另一个地方直播,地址在置顶里......还想听我叫是吗?可以的。”他把已经掀到白花花胸口的卫衣放下,嘴巴凑近了耳机线上的麦。
“lim啊,在看什么?”下班的嫂子出现在我身后。
我猛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但男生的声音还在我耳机里播放。
“好大……再多一点……很舒服……”
他声音已经过了变声期仍比一般男性要高,像屋子里冲进来一只小鸟,那几个字放娇得很娴熟,重重的鼻音却又像幼童一样天真。
我没想到男人还能发出这种声音,有什么猜想在我心里动了动,刚刚喝的酒一阵一阵拍上脑门最中心那块薄薄的骨头。
“你怎么老在发愣?是因为我来晚了吗?”女人在我对面坐下,温柔地摸上我的手。
我摇摇头,酒杯被碰在地上的声音让整个餐厅都看向另一桌,道歉的服务生分明是我的租客,今早电梯里的狐狸眼男生。
他正躬下身子在喝醉的男人中清扫全是空杯和啃过骨头的桌子,刘海在纸灯下泛着油,遮住了他大部分眼睛。
他已经认出我了,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
钱的事情没问题的,原来如此。
耳机里男生的欢叫声越来越大,像小狗玩到最兴起几近窒息的呜咽。我想象着今天夜里,在某个不知名的网址,男生那双漂亮的眼睛被屏幕光和快感的水色淫浸成棕金色的样子。
我举起还剩一点残酒的酒杯朝他举了举,他僵硬地走过来,伏身听我想讲什么。
“房租的事,不要这么着急。”我看着他迷茫而感激的脸笑了。
“这句话,一定要转告给你哥哥啊。”
alf
意识到有人跟踪之前,今天已经够不顺利了。我试图把受伤的那条腿放进浴缸,那个已婚的韩国男人高估了自己,开的房间还有一个小时却已经早早结束,把我留在湿漉漉的床单上。
反正还有时间,我想去泡个澡,热水能缓解腿疼。其实身上的每个地方都在由内而外的不舒服,可能是吸药太多的缘故,最近我做什么都困,睡觉困,不睡觉也困。
但男人们都喜欢抱起来更软的肌肉,小费也会给多一些。我揉着发紧的小腿,那里的脚踝已经肿了,像注了水一样亮亮的,吃不住力。我脱下饰品,把自己摔进浴缸,满足地将脸反复沉入热水里。
因为欠债,爸爸把房子抵押后逃走了,妈妈搬到乡下姨妈家借住,自从我一个人来到大阪,就没再泡过澡。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正好是运动会,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自己要退学,只是在开始变冷的,干冽的空气里向前跑,跑到最后一百米时我把眼睛闭上,风在我偷偷打过耳洞的耳垂旋转,我好像能跑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耳边有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跑起来,他们众声一口地呼喊,alf,跑起来,一直跑啊!不要停!
我跌倒在塑胶跑道的尽头。
被扶起来时我满脸是泪,但大家都不奇怪,因为我居然跑到了全校第三,比体育生还好的成绩。
“alf啊,你不是想读体育专业吗?好好学吧,再努力点是可以去筑波大学的程度啊。”老师把奖状贴在班级最高的墙壁上,而我在心里悄悄说了句,老师,对不起。
我没有能跑到哪里,现在靠抱住别人的颈窝活下去。伸出一点点舌头,假装天真地舔男人的嘴唇或几把,娃娃脸上的脸颊肉很软,下巴却尖,做这种表情的自己,在情趣房的镜子里看起来白痴又纯情。
他们非常喜欢我,叫我“从插入手指就开始哭的男生”,明明我只是天生情绪起伏就会流泪,他们却觉得这是兴奋的成就感。我努力否认,可每次做爱永远会忍不住哭,被男人强行扣着手腕,做到浑身痉挛时全是泪水的脸,看起来比倔强时更舒服,更漂亮。
前女友曾经说,我面无表情时总像不高兴,笑起来却反而哀伤。如果还有机会回到学校,我想告诉她,你是对的。哭泣更符合这张脸该有的表情。
因为腿伤,我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比平时慢了些,因而更能感受到身后异常拖沓的脚步声。
以前不是没有人跟踪过我,孤身的,小城市来的孩子,会有人主动向我抛出援手或诱饵,我全部依靠本能拒绝了,我只想做一只土洞里的鼠兔,不去思考未来,每月还上钱,能让妈妈安全就够了,别的事情我不敢,也不配去考虑。
今夜我感到格外危险,小时候我在路旁,见过玩弄小鸟的猫,此刻我的感觉就像那只被猫拨弄的鸟。
我快步绕进一条平时不会去的巷子,这条巷子没有灯,两边非常窄,手臂都伸展不开,所以无法打架,这也是为什么我进来的原因,动手不是我需要的,逃跑才是。
有人从地上站了起来,我认出了催债的人熟悉的脸,后退逃跑时却被另一人别了一下受伤的脚踝。
“搬家了为什么不说?以为我们找不到吗?”
腿痛得站不住,我靠在墙上,蜷缩护住腹部时很后悔,也许跟上来的是念念不忘的客人,拿钱作爱总比交钱挨打要强,说不定还会有一个拥抱。
男人开始翻我的包,边喋喋不休边踢了我一脚,我疲倦地闭上眼,想象自己正沉入家里浴缸温暖的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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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吗?”
“嗯,好像确实是有个人跟他一起进去了。”我有意把话说得模糊,对面的女人果然开始着急。
“那你能拍到吗?和我老公在一起的人,可以加钱的。”
“我会试试的。”
我挂掉了电话,客户的丈夫离开后又过了一个小时���男生才从酒店走了出来。我接到的委托是普通的出轨丈夫和绝望的妻子,只不过我发现对象换成了男人而已。
我穿上过大的外套,装作不经意地经过他身后,他戴上口罩,睫毛很长,黑眼睛看起来毛茸茸的。
男人会出轨的果然也是好看的男生,男生却动作迟缓,走路也有些瘸拐。我在心里帮客户记上一笔,女士,你的老公可能有暴力倾向。
外套里的录像机在运作,男生的皮肤在夜色里白莹莹的,他低头匆匆穿过十字路口,像一只在月亮下跑动的小兽。一群学生涌向我们,男生在其中和下了补习班的孩子无异,除了他耳上细碎的耳饰,和手腕上闪着光的银镯子。
我走在他后侧,调整了焦距,镯子会是一个特征。女人还在不断打电话,我先把镯子的照片发了过去。
男生拐进巷子,接着传来混乱声时我犹豫了——我不怕打架,也动过刀。但女人预先支付的钱不够我冒风险,我侧耳听着。
“这些不够啊,把你这镯子给我吧。”
原本悄无声息的男生像突然醒过来一样,剧烈反抗起来,他好像把一个人推倒在地,自己很快又被压下去按着打。这些人打人时都会捂住口鼻,他只能发出幼犬溺水时尖细的哽咽声。
在他的呜呜声中我摸着发烫的相机,想到了自己发过去的照片,里面没有男生那张漂亮又不高兴的脸,他的脸是我的底牌,镯子就是证据,证据就是钱。
所以男生不能失去镯子。但我跟踪别人是为了钱,男生出卖身体也是为了钱,那为什么他不愿失去镯子呢?
我跨进巷子,抓起男人手臂向后扭,我并没打算真能给男人造成伤害,只想让他们停手。男生却从地上跳起来,巷口孤零零的黄灯照在仰起的面孔上,他实在长了一张生来要承受伤害的脸,却在流血的嘴唇间嘶声说:“钱我明天就能给,把镯子还给我。”
男人的肘部向后打在我的脸上,我吃痛松手。他们把镯子和包扔在地上,一前一后不断回着头离开了巷子。
男生把镯子抓回手里,撑着墙壁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像被打得身子发软了。我上去扶了他一把:“要去医院吗?”
在我预料之内的,他摇摇头。我接着问:“那我送你回家?你这样肯定不能自己走路了。”有了地址我就能同时威胁两个人,我不止一次靠这个拿过双倍的钱。
我已经扶着他走到了巷口,他仰起脸看那盏孤零零的灯,在这片黑暗里像个小太阳,现在有一只晶绿的小吉丁在围着他飞舞。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我一开始以为他在看灯,后来才发现他其实在看楼缝之间莹白的月亮,他深深地望完月亮后,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把那个眼神记了很久。
“你还是个小孩,为什么要干这个。”
他是我家乡的关西口音,我怔住了,他趁机伸手进我的怀里,把相机掏了出来。
我跟他一起去了医院,他要去处理伤口,我也坐了进去。
“我都逼你把相片删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我不可能告诉你什么的。”我报完目的地后他半摔半挪进车厢,在我看来他像一只把刺全部竖起来,遮住柔软腹部紧凑成一个球的刺猬。
我叹了口气笑起来,心里知道我的笑让人放松,这是我的手段。
“我正好也要去医院,顺路。“
他的眉毛本来就下撇,皱起来更是垂成一个八字,他皱着眉,又问了我一遍。
“喂,为什么要干这个。”他见我不回答催促道:“我岁数肯定比你大,听话。”
“你是什么原因,我就是什么原因。不过资料上写的,你确实比我大。”
“但你还小。”他可真喜欢装大人说教。
“我爸妈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我只是在帮他们而已。你也是小孩,比我大一点的小孩。”我那时没回答他,现在笑着摸摸他全是擦伤的双手。
他紧绷着脸躲开,银镯子在血迹上闪闪发光,显得他皮肤像宣纸裁的画布一样,轻易就印了各种颜色上去。“我要去医院看我姐姐,她生病了。”
他的黑眼睛愣住了,过了会儿他说:“对不起。”
“没事,我觉得她会好的,”我又摸上他的手,这次他没有抽开:“为什么不把镯子给他们。”
“是我妈妈送给我的。”他终于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让车内的空气变得柔软。我想起我故乡旁边的稻田,每年第一批青草在春雨里泛起绿色的时候。
“我妈妈......她还在老家等我,我帮家里还完了钱,就可以住回去了。”
他报上了一个我家乡附近的小城市,我也说出了我的家乡名。他有点吃惊地说,他前女友就住在我那个市。“我还在上学的时候交往的。”他补充,不好意思的。
我们在东京的霓虹里笑了起来。
已经过了我平时探望姐姐的时间,下车后我不再等他,自己先往医院走,他却在后面喊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他拖着腿朝我迟缓地走过来,递给我一包湿巾。
“把脸擦一下,你不是要去看你姐姐么。”
我结果湿巾,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我姐姐教我要做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但我从不觉得有获得过什么恩惠,我的人生是明码标价的,除了今天这个时刻。我看着他瘸拐的背影,在刚开始变冷的空气中像一颗灰扑扑的小星。
我说:“我不会把东西给她的。”
他给了我一个小小的,依旧不太开心的笑,转身消失在了医院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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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后,姐姐说正好给我个东西。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土黄色档案袋,我看着画了眼妆的漂亮圆眼睛:“不是已经放弃了吗?”
“警察把这些照片还给了我,唯一能提醒我,他还在某个地方幸福活着的东西,让我恶心。既然他是你表哥的话,这点东西也可以给他家人吧。”
我想开口回绝,但她自顾自说了下去,
”当初为我调查的人传给了我这些,然后跟我说,他不愿意干了,因为得到了别人的恩惠。你说奇怪不奇怪?”
“会不会是他给了更多的钱。”
她摇摇头,点了一枝金桥,这也是我教她的。来日本这么久,她作为姐姐教我生活,家务,如何与日本人相处,我只教给她一些不入流的幼稚手段。
“不对,不对,他的声音像是沉进了很温暖的水里......你是听不出来的,这是我们日本人,完全沉入一段感情的触觉。”
“我听得出来啊,”我说着起身,在全餐厅面前亲亲她的耳朵:“那不就是你现在的声音?”
“你说,他是不是因为喜欢上你表哥的女友,才不肯继续查的。”
我把戴着指套的手指探入,躺在酒店床上的她突然兴致勃勃地说。
“谁?”
“那个调查的人,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男孩子。那种孩子被风尘中的姐姐吸引,也很正常吧,喂,不许笑。”
和我作爱的时候她心情总是很好,有了更原始的快乐。她现在只叫她的前夫“你表哥”,和逃逸的那个罪犯隔着一层生疏了,反而显得和我更亲近。
“你总是把一切想得太浪漫......”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作爱时格外像日本人:“你们日本女孩,不对,日本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她没说话,身体剧烈抖了抖。
我撕开自己带的湿巾给她擦拭,先擦脸,再擦身体,再擦一塌糊涂的床单。她还沉浸在余潮里叫我的名字。
lim酱,lim啊,用日语叫出来,远没有韩语让我生厌。因为当我的名字以韩语出现时都是指责的语气,不听家人话的lim,一个人跑到异国上大学的lim,对于一切抱有嘲笑态度的lim,不喜欢嫂子的lim。
喜欢女人的lim。
alf
上周那个男人又联系上我了,接他电话时我的脚踝还在冷热交替地痛,疼得我觉都睡不着。
回想起来,他也没有把我怎么样。只是喝了酒很急地冲进来,撞得我在浴室地上滑倒了,脚踝才会扭伤的。我不想和他见面,但催债的已经知道我新搬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坐在床上,拿出装着药的小棕瓶。
男人又喝了酒,用不太标准的日语颠三倒四地对我说。
“今天,不用了吧,那个药。”
“不行,”我打了个抖,一阵撕裂身体的疼痛还在身体内,让我胃部绞痛起来:“我怕疼。”
“傻子吗你,我们不做啦,这次。”他笑眯眯把我拉起来,哗啦,他像变魔术那样拉开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我看见里面的钱。
“公司的人,很傻,真的就这样提前把款给了我。拿了这笔钱,我可能要消失一段时间,不过我还是会找你的,你要等着我。现在呢,我需要些新的东西。”
男人喝得好像比以往还多,我没来得及穿外套就被他拉出去,他想去印新的名片。“跟新手机号配套。我会成为一个新的人。”
已经快入冬了,跟我来到东京的时节相同,我穿得少,看着外面的工人给一颗小树绑上草皮就更感觉冷。打印店的黄色胶片帘被推开,和暖气一齐涌向我的是心虚的熟悉的脸。
那天晚上的男生细长的眼睛望着我,他拿着一个土黄色档案袋,另一只手里高高举起,对着光下看的,是我的照片。
我木木地看着他,他想走过来和我说话,韩国男人大声醉醺醺地叫我去帮他翻译,我对男生摇了摇头。
韩国男人在哼歌,拿着他的一盒新名片走在前面,我有意放慢了步子,在快到旅馆时对他说:“你先上去吧,我把手机落在打印店了。”
身后的脚步声骤然急促,我转身把他撞进拐角的墙壁上,用力大到脚踝传来一阵剧痛。
“我是不是对你太宽松了?连你都要骗我?”
男生张张嘴,只把那几张我的照片塞在我的手里。
“你看,要寄给她的只有你手镯的图片,都密封好了。”他把档案袋也递给我,上面用胶水胡乱封死。
他急急地粗暴撕开,递给我。里面是几张我戴着镯子的手部照片。
我把自己露脸的照片朝他扬了扬。他捏着档案袋深吸口气。
“不管你信不信吧......打印你的照片是因为,我想自己留着。”
他不管面无表情的我,继续说:“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给她,姐姐病危了,我家想把她带回老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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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肯定是发疯了才会跟上他。
他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孩子,相机连着手机上的软件所以是实时传输的,我的手机上有没被删除的��份。
两头骗最后被其中一边发现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但逃跑就好了,这次也是。
对方看上去比我还需要逃跑,但却一脸正气地做口型叫他过来又把他推在墙上。我看着男生愤怒时胡桃形的上目线,不由自主说出了实话,我真的,迫切地想找他证明什么。
“医生说姐姐就在这几天了,再去接委托也来不及。打印照片时,你的脸显示在电脑屏上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没那么难过了,所以才一起印下来的。”我语无伦次地解释,他已经把我完全松开,一边取下镯子一边咬着嘴唇在思索什么。
“带我去看看你姐姐吧。”他说。
在病房门口他却又戴上了镯子,看见镯子在他瘀痕未消的手腕上一闪一闪。
alf
kznk在来的路上把身份证押给了我,姐姐高昂的医药费让父母不得不留在在老家的工厂,高中毕业的kznk主动提出要来照顾姐姐。“只来了几个月而已,这工作网上很多人需要。当然,缺点就是汇款太慢了,所以我才急着把照片寄出去。”
他观察我的表情:“但姐姐没有生病我也会直接工作的,家里的情况摆在那,不想成为家里没有用的人。”
我其实已经相信他了,但还是把身份证收在我的绿色小包里,和镯子贴着。但在进去时我又把手镯戴上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妈妈也想看见这一幕。
“姐姐,只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腿受伤的人,他是我......很好的朋友。”kznk结巴起来,我帮他接上了我的名字,第一次听见我的名字的他呆呆地张嘴盯着我,怪傻的。
姐姐虽然不能说话,但眼神让我很亲切,她对我招了招手。
我温顺地靠过去,任凭她轻轻摸着我的脸,我冻得冰冷的脸已经很久没有被女性这样温暖地抚摸过,母亲,姐姐,她们把我一直在哭泣的,被抛弃后千疮百孔的心脏止了血。病房里安静得像一个很洁净的梦,像是回到了什么都没发生的小时候,我小声说:“妈妈。”
走的时候她仍然握着我的手不放开,手指勾着我的镯子,我想了想,轻声说:“我会照顾你弟弟的。”
她摇摇头,我愣愣地看着她同样细长的眼睛,突然一件外套盖在我身上,kznk在我身后大声说:“我也会照顾alf的!”
姐姐笑着松开了手。
回酒店的时我屏住了呼吸,充满暖气的房间里蒸腾着骚烘的酒臭味,那个无菌的病房变得遥远。明天就将携款潜逃的男人在床上睡觉,我看着他装钱的外套。
离交钱的日子只有一天,kznk说得对,我的工作来钱更快。但他不知道,医药费是恒定的,而我今天欠的是十万,明天就会变成五十万,或者两百万也说不定,全看他们心情。
每月如果交上没有规定的钱数,那催债的人就不止会出现在我家楼下,还有乡下的姨妈家。妈妈至今还没告诉妹妹真相,只说是带病休养,乡下是讲脸面的社会。
“alf是好孩子对吗?不会让家里蒙羞的吧?”最近一通电话里妈妈这样说,她在乡下靠守仓库赚钱,交给妹妹作为房租。
“不想成为家里那个没用的人。”但我家里只剩两个人,我已经不能再被抛弃了。
我大着胆子,对着床上的韩国男人又叫又推,他终于半坐起来,含糊地指了指装钱的大衣。我拉开皮夹拿出他该付的钱,对他晃晃,男人又摇摇晃晃倒回床上。
我把钱放进包里时摸到了镯子,如果要把姐姐带回家,还需要很大一笔钱。kznk说他父母结完几个月累计的护工费已经耗光了最后一笔钱了。
他说自己有办法,但我不觉得他一个人做得到。
镯子上面好像还有姐姐手的温度。离开家之前,妈妈曾告诉我再穷也不能去偷,可是妈妈,这些钱不该是他的,就像那些被带走不还的钱也不该是爸爸的。男人们,总说自己在追逐更好的东西,可他们也总在不断抛下我们。妈妈,我们都遇到了太多没有良知的人,他们看起来不会和我一样痛,为什么我不能做一个没有良知的人呢?
我抽出一叠薄薄的钞票。
我因为后背的剧痛跪倒在地,韩国男人拿床头的台灯砸了我,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又在我背上踹了一次。他打人的动作很熟练,而我对挨打也很熟练了,只是咬着嘴唇把钱塞进包里。最重要的永远是钱。
他看出我想跑,踩在我脚踝的伤上,那种撕裂身体的痛又来了,只不过上次是在小腹,这次转移到了小腿上。哪怕我非常想跑,腿也没有知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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