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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疫
毛晓喜欢下雨。
七月的暑气被暂时浇进了柏油里。凌晨两点钟的夜雨漆黑一片,水珠一条一条划过玻璃窗,给城市打了一个马虎眼。暖黄色的路灯氤氲成一团火。绝大多数人已经枕着雨声入眠,但毛晓格外清醒——失眠像个毫无征兆着到访的老朋友再一次造访了她。
毛晓想到了一个奇异的比喻,譬如一个披头散发还带着猩猩特征的祖先,它的背影忽然盘踞在她混乱的脑海里。
“两千万年前那更为漫长的冬季的雨夜,还没征服火焰的祖先们又是怎样熬过去的呢?”
失眠曾是毛晓的痛苦之源,无数个夜晚她盯着墙上的挂钟,一夜一夜的等待天亮。睡眠和毛晓能掌控的绝大多数事情都不一样——越想争取,越以失望告终。毛晓试着像接受不如意的成绩和一团乱麻的工作一样蔑视失眠,自以为不抱睡个好觉的期望便万事大吉。在第一百零三次开会时因为打哈欠被领导瞥来目光关心,她承认这个坎没那么好过。
于是寻医问药,先是心理辅导和��眠疗法、再然后镇静剂和抗抑郁药物。毛晓终于在希望和失望的交替上演中消磨了耐心,漫长的抗争以深夜的大爆发告终。她的邻居被凌晨传来的尖叫和家具倾倒的巨响吵醒而报警,在警察面前,她失眠的消息终于披头散发的昭告天下。
热心的亲戚们怀疑她犯了鬼神,道家符咒和泰国佛牌迎来送往,她至今还记得邻居家请来的半仙的说法:“孩子,你只能靠自己。”
失眠和大多数事情一样——有什么可靠?熬着罢了。
距黎明三小时
失眠如今是老朋友了,突然的造访固然令人惊讶,转个身便镇定下来客套的迎接。毛晓在黑暗中耷拉着拖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蓦然想起小时候看的段子:“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雨点落在遮雨棚上的声音裹挟着水汽,一股脑扑进二十一楼的小阳台。夜雨里她格外清醒——尽管失眠在最近三个月来袭,但一切都应该追溯到去年的冬天,陈立奉上的那个猝不及防的吻。
那个冬天是红色的。寒冷的夜空飘起雪时,千篇一律的圣诞节装饰雪片般挂满了卡拉OK的大堂。毛晓刚写完最后一份策划案,从公司匆匆打车赶来,手里从公司食堂打包当晚餐的面包还没吃完。入职半年经历了几场鸿门宴后,同事间的聚餐她能避则避,年终的庆功宴到底还是得应付一番。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暖红色的冬夜,门迎换下皱皱巴巴的修身西装、套上鲜艳大红色的圣诞老人礼服,用千篇一律的热情笑容把毛晓带进最大的包厢。香水味和酒精味在走廊里发酵,隔壁包厢里偶尔飘来一两句支离破碎的歌词。房间里灯光暧昧不清,男男女女们笑成一团。毛晓坐定,自罚三杯,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片薄雾。
几位老佛爷已经先走一步,年轻人们唱过几轮苦情歌,目前在玩游戏的阶段。毛晓瞥见同事陈立踉踉跄���地向她走来,同事们的起哄声此起彼伏。陈立刚刚输了游戏,他把手里的大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冲着坐在门口的毛晓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能亲一下你吗?”
他眨了眨眼睛,毛晓看到星星。
毛晓有点眩晕。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理解错了意思。但她抬头时看到陈立笃定的眼神,稀疏而杂乱的眉毛冲着她笑。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崩塌,她觉得好像有些事情搞错了,但她说不清。在夹杂着酒精味震耳欲聋的喝彩之中,毛晓像是被蛊惑一般闭上眼睛,感到脸颊轻轻盖上了一片暖意,然后迅速烧了起来。起哄声更响了,她睁开眼,陈立趁热打铁般醉醺醺的问:“那我能做你的男朋友吗?”她来不及反应,起哄声差点掀翻了屋顶,服务员默契的站在门口张望,没有打扰他们。这是毛晓今晚第一次成为人群的焦点,一股混杂不清的骄傲和紧张在她心里礼花般交替绽放,爆炸声在她小号羽绒服包裹着的胸膛里长久回荡。她不知出于感激还是羞涩抬起头,又轻轻点点头。
陈立笑了,脸颊上映出了浅浅的酒窝。毛晓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绽放了那晚上第一个笑容。之后的记忆混乱成一团,冰凉的啤酒、滚烫的掌心、残留体温的男生外套。大概是酒精在作祟,或者因为内心中某种她一直在避免的欲望,毛晓和陈立在一个醉醺醺的夜晚宣告彼此相爱。
过程过于仓促,以至于毛晓在被问到为什么答应时,支支吾吾也灌下去一杯扎啤。
距黎明两小时
“啪嗒”一声,定时器走完了一圈,风扇发出最后一声呻吟后戛然而止。雨更大了,涌进阳台的风有些咸腥味,一声一声敲打着没有完全拉开的百叶窗。毛晓赤着脚走过去收起窗叶,彻底敞开夜空。街上空空荡荡,雨滴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像是柏油路在吐泡泡。大多数店铺的门头灯管都已经熄灭,只有24小时餐厅、小旅馆和成人用品商店的灯依然刺眼的亮着。
就像那年的雨季,每个角落都生机勃勃。
陈立留给毛晓的印象十分模糊。瘦削的脸棱角分明但算不上���,高高瘦瘦的身材总是穿着小一号的牛仔衬衣。毛晓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陈立见面的场景。他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里靠窗的单人座位,牙齿咬住吸管一口一口啜着奶加到发白的咖啡,眼神望着窗外熠熠发光。潇潇秋雨里的新同事让她震撼——也有可能是因为咖啡店的爵士乐令人敞开心扉——她坐在旁边搭话:“你好呀,我是毛晓。在等雨停?”陈立偏过头,随随便便地瞥了她一眼,然后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你好,我是陈立。”
她大概是爱上了桀骜不驯的男人。
之后有几次短暂的对话,关于公司茶水间的咖啡、最近的市场动向,还有天气和音乐。再然后就是那个冬夜,毛晓和他交换了一小部分自己。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儿,老旧的空调扇页已经卡住,暖风一下一下拍向虚空。两栋年轻的身体裹满了汗水在床单上微微颤抖,床架吱哑作响。毛晓忽然一阵忐忑,她握住了陈立的双手,像彷徨在十字街头的失明者,听着汽车川流不息时无力感泛上心头,紧紧抓住唯一的依靠。陈立细密的吻落在她紧闭的眼睛上,质感粗糙,毛晓睫毛抖的剧烈又夸张。她放弃了抵抗。喘息声从很远的角落飘来,毛晓只觉得天旋地转,刺耳的雨声淅淅沥沥延绵不绝像全都灌进房间里,她要溺水了!毛晓承受着二十五岁男生的重量,紧紧相贴的皮肤像是融化了一般,快要烧起来。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攥紧了床单。陈立噗嗤笑了,于是毛晓恼火的闭上了眼。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有一个短暂的间歇她眼前一黑,乱糟糟的脑海突然一片空白。毛晓重复着陈立的名字,一声一声小声地呼唤着他,像是不想和世界分享这个秘密。但闪电炸开的时候,整个房间亮如白昼。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毛晓在黑暗中洗了一把脸,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轻声问。陈立回以轻微的鼾声。毛晓掀开被子,凝视着陈立紧闭的双眼,只能听见年轻的男孩的心跳声。那是毛晓第一次整晚未眠。她转过身蜷缩进陈立的怀里,贪婪地占有着身边男人沉稳又有力的呼吸。二十七岁的陈立胸膛滚烫,毛晓觉得自己像泡在热水里,胸口涨得生疼,某种曲折的思念在滋生。荒诞的热度和压力令她窒息,她转身挣脱了陈立张开的手臂,压在被两人挤的皱成一团、层层叠叠的床单上,她抖得厉害,心脏像要跳出喉咙。一瞬间畏惧涌上心头——她感到世界在离她而去,沉浸在黑夜里的她还没记起来天会亮,黎明就快要到来。
在那个潮湿的夜晚,结实的玻璃窗挡住了被暴雨冲刷着的城市。黑暗中没有光,像是春梦一场,不留痕迹,也没有意义。
距黎明半小时
隐隐约约的雷声从天边轻浮飘来。泥土味混着青草的腥味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毛晓凝视着黑暗,黑暗也回以凝视。游荡了二十九年的毛晓自认抵制得住花花世界,却从来毫无防备空寂无人的后半夜。她从冰箱摸出一罐冰啤酒。花花绿绿的商标,那是陈立喜欢的牌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几罐放在冰箱里,像某个仪式不可或缺的咒语。毛晓随手抹了一把铝罐上凝结的小水珠,粗暴地打开拉环,爆破的声音像火柴划开了黑夜,某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辐射的火光。
毛晓从说不出什么叫好喝的啤酒。她只是下意识的闭上呼吸,喉咙机械式的一颤。平心而论,她不喜欢氤氲着的酒精气息。但与清醒着失眠相比,她宁愿自己麻醉一些,因此心甘情愿交出自己感官的最终控制权。
她想起一个月后两人分手。没有争吵、冷战或者摊牌,以至于没什么好向闺蜜倾诉的由头。在那次突飞猛进下短暂的情事之后,陈立迅速抛下了毛晓,像是扔掉一个盖满了章子的旧护照。毛晓认可他的精彩解释——酒精麻痹了头脑!两人没能比谣言坚持更长。毛晓瘦削的脸更为苍白,更为一言不发。
一次浅尝辄止的失败不是全部,毛晓当然明白。但她更为清楚的是,她或许很难走出那段绝望的阴影。她自认不是个传统的女孩,却总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不是惧怕分手,而是惧怕这一切本身就是错误。她甚至已经忘了那晚陈立模糊不清的脸,却依然记得汗水浸透的身体那滑腻腻的触感——这让她感到恶心,在那之后的一个月她每天花一个半小时洗澡。
她为自己不值得。过气的情感博主说开始下一段才能忘掉上一段,于是她也试着拼命社交,从一个夜场到另一个酒吧,凌晨一点的世界里总有她涂着��色口红摇曳生姿的身影。也有几段萍水相逢,桀骜不驯的男人们来了又去,温存过后,风后入江云般走出她的生活。她自以为无所谓的戴上耳环,却总以爱的痛彻心扉收场。她学着洒脱,把无从说起的情绪都扔进长岛冰茶,再跌跌撞撞走进厕所,呕吐物和泪水混着吐进马桶,这时的哭泣不代表软弱。她抹掉眼泪,用自动感应水龙头里的冰水洗干净脸,再面对着镜子涂上时下流行的口红,义无反顾地走回门外的欢乐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悦耳,洗手间装潢华美的大门缓缓合上,没有什么回头的余地。
她自问跟不上时代的节奏,索性戴上耳机,主动屏蔽了世界传来的讯息。陈慧琳,周杰伦,杨千嬅。模糊不清的歌词从她的世界漂浮而过,汇成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直滴到今天,雨仍下个不停。在这个夏天,她以失去睡眠作为代价,接受了命运的���罚。
毛晓清楚自己失眠的原因,她在哀悼那段根本不存在的爱情,或者说,她用不存在的爱情确认青春,却得到了一个鲜艳的零分。
失眠像一场瘟疫,在城市的夜空如幽灵般盘旋着,趁着黑夜潜入千家万户,夺走爱情和睡眠。毛晓曾以为总有盖世英雄出现拯救她,在此之前投入下一段爱情就是解药。她想起电影里的那句台词:“我们不如重头来过”。她轻车熟路的划进通讯录,自那个冬夜来第一次重新点开陈立的头像,端详良久,删掉了对话框。
几分钟后毛晓跌跌撞撞拿出电脑,同步好备份过的聊天记录。毛晓在看到100%成功的提示后终于眼困倒下,她呼吸很浅很浅,像在和这个世界说着情话。但她毕竟在天亮前“睡着了”,这是她的梦想。
窗外雨停了。太阳还有五分钟会跳出地平线,小区正在慢慢醒来,布谷鸟的叫声在雨后清脆极了。晨跑的大爷咳嗽声在楼道起伏,打太极拳的大妈则换好了大红色的缎子练功服。楼下的高考生背着书包叼着面包背单词,着急的父亲按了一声喇叭催他上车。送报纸的邮递员朝气蓬勃,送牛奶的快递员则哈欠连天。
而她睡去了——日出之中,金灿灿的晨光透过二十一层的玻璃窗洒在她脸上。她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是做了个好梦。
瘟疫和人类活得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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