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mgik
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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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一 圣司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十一 圣司
“教统别来无恙。”
“圣司久见。”
船舱内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的宽敞空阔。或许是因为陈设太过清简,舷窗无所装饰,四壁之白也如雪景一般。清一色的窗帷所掩之下,只有色泽浅淡、日间遮挡光线的素纱,质地甚好却毫无纹饰。书案很宽。案头两部书,雨过天青色的瓷瓶中供着几枝闲白轻紫的菊花。看似只供自用茶奁杯具,古风质朴,异乎今世之格调——这里是会客之处。见槅门两侧的青纱帷幕,想寝室之中的必是同样简朴得近乎空旷的风格,无甚雕琢,却又令人无可挑剔。
这不是邪儒宗日常所习惯的精致风格,然而置身此间,却也不会感到任何不适。简朴是主人的作风,并非刻意而为,只是自然流露的风度。便如他多年以来一直习惯执黑先行,习惯于执白而守的儒门圣司,一贯沉稳而敦厚的作风,从来也不盛气凌人,更无半点争强好胜。
“圣司近日都不曾与人对局么。”
室内不见棋坪。可知主人不曾料到他会来访,所以不曾预备。围棋即手谈,本不在乎争胜。有客来访,出于待客礼数摆上一盘棋,雪雨之夜更添闲情逸致。无论对手强弱,从来都会陪对方下到闲谈终了之时,纯然一派温良恭俭让的风度。对普通人是这样,对上精于此道又深有兴致的邪儒宗,切磋琢磨,棋力也足够陪对方下上一两个时辰。
圣司擅长绘画。写意画风,古朴苍劲之风,格局弘远,廓然厚重。隐居山野多年,入画多以高山嵯峨、瀑布湍飞的景致。冬去春来之日,也有清新旷远的郊野之风,浓淡有致的墨色之间,点染几分轻松而明润的颜色。作为回礼,邪儒宗也替他手写过几卷书——交情从来没有断过,只是远地相隔,已经多年没见面。
文诣经纬的清高之名传遍儒门,依然无法改变圣司隐居出世的习惯。早年仕途,曾往苦境任三教仲裁,回归学海后又当了十来年的书部执令。君子重淑世,不过圣人也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话。理念不合,各行其是。对于那些无论因何理由而绞缠于学海政斗的旧日同僚,淡然置身事外的圣司,一向都是“你们喜欢就好”的态度。
“教统近日都无可对局之人吗?”
大约总角之龄的一个男孩子进来摆上茶。看起来不像是侍候人,大抵是平日跟在墨倾池身边,研墨倒茶铺纸,有时帮忙有时淘气。时辰不早了,墨倾池吩咐他按时去睡。男孩不肯应,非要再看一会儿新得的那本故事书,看完一章就睡。墨倾池轻笑一声随他去了。故事书最讲究悬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如何能忍住发痒的好奇心,不去翻开下一页。
“看吧。多点一盏灯,坐在桌边看。”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勉强不准,让他忍不住好奇心偷藏在被子底下熬夜看书,只会把眼睛累坏。对待正经书和杂书差不多也是这样,知道孩子到了一定的年岁都喜欢看杂书,倒不如捡两本文笔雅致的,搁在书房里随他看去。
如何教养孩子的事上,各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作风,未见得有别于高下。对待学生也是这样。可以严肃刚正,也可以宽厚随和,刻意而为不能长久,最终还是会显示出与人相处的真实心性。
圣司罕少评价他人。分明是宽怀恕人之心,可也会被怀疑是藏愚守拙的世故之人,甚至是自扫门前雪的冷漠。人言可畏。能做到不以物喜己悲,那是古圣先贤的境界。人言总要议论,能否泰然处之全凭心性,而能否避开议论,则要看各人的本事。
不过,也有不能置身事外的时候。
公法庭的名单已经提交龙首御前。除了法儒、教母和凤座众望所归,余下以墨倾池为首的四人,无一不带有苦境儒门派的标签。墨倾池的政见和立场还算居中。与之相比,现任德风古道副主事的疏道谴,以及执掌仁宇明圣敬天怀和慎恒之,无一例外主张“公法无私,贵庶平权”,态度强硬近乎激进。这三人在作风上无可挑剔,凭借自律严谨的声名,便有十足的理由对他人严厉苛刻——看苦境儒门派处心积虑拣选的这些人,就明白剑举弦张,分明决心要打一场硬仗。
局面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儒门上下,无论贵族还是苦境儒门派,都格外关注他这位儒门圣司的一举一动。
“教统只为对弈而来么?”墨倾池淡然一笑,“恕近日无暇,计划之程提前了些,还想早日到青鸾族地界。”
“自然。那孩子的伤症不宜耽搁。不过听说近日经逆海崇帆灵女之手治疗,伤情已经稳定。”
墨倾池淡然点头。他也是今早才刚刚得到杜舞雩的书信。不过教统向来消息灵通,只要注意到谁,那可是连风吹草动都听得到。
“圣司信得过逆海崇帆么。”
“无所谓信得过。杜舞雩还算正派。无端是我留在他照顾之下,就算有人不够正人君子,也不敢打什么主意。”
“圣司见得不错。”
邪儒宗语气淡漠道。以他惯常高冷的口风,能对人所表示出的欣赏和赞同,最多就是“不错”两个字。
月前,邪儒宗下江南彻查逆海崇帆,途中遭遇行刺。在他而言,这也是习以为常的套路了,纵然惊险却也不值得多提一句。所料未及者,行刺竟然发生在法儒门庭之下的天风昊正堂,既不是针对他,也并非针对先他几日来访此地的墨倾池,而是关联着法儒门下当时正在调查的一桩罪案。
混乱突然而至。据事后调查笔录,行凶者手持魔刀狱龙斩,突然冲入斩杀,转眼之间便冲破外围,留下断首尸身遍地。事发前两日,昊法修堂接收了一名因涉嫌案件而被禁在调查的无名剑者。此人身带重伤,即使偶然清醒也是神智混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行凶者冲入狂杀之时,所持魔刀与插入剑者体中、暂时无法取出的圣剑发生震荡。剑者当时正在堂上受审,还没问出几句话来,便失性而转成狂态。眨眼一瞬间,庭上法儒门下之人,十之八九死于剑下。余者重伤,被两人里应外合、疾风骤雨般一通冲杀,狂砍得七零八乱。
事后统计,连天地正法堂在内的昊正五道,死六十九人,重伤致残者一百三十七人,轻伤者不可计数。事发之时,邪儒宗与墨倾池正自日月贞明堂前往天章古圣阁,各带随从走在步道上的时候,迎面撞上似乎不辨方向、狂冲滥砍的魔刀。
造访法儒门下,邪儒宗微服简从,身边只带三名剑御。跟在墨倾池身边的,也全都不是武职出身的学生。危急关头,教统和书执令不得不亲自动剑自保,简直堪称学海前所未有的斯文扫地。好在两人身上都有平日深藏不露之功,也有剑不离身的习惯,联手挡招也算是从容退却。
法儒门下并非无人。紧跟魔刀追来昊法修堂的剑者,加上自两人身后一拥而上的剑御,迅速将刀气惨红的狱龙斩围困当中,将教统和圣司两人隔离在安全之处。两人上了天章古圣阁,居高临下而观,顿觉战局紧迫。狱龙斩的气势久战不衰,反而随着持刀者越杀越狂的战意,血红之光更盛。围攻的刀光剑影,只压制了没多久就开始败退。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只剩下剑法卓越、远胜同门的少年,不但坚持撑住阵脚,还时时带领还有余力还击之人乘隙反攻。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容貌清颖,透出几分纯真之稚。看他装束似僮仆,使出的剑法却不逊于昊法修堂最资深的剑儒,可见平日勤勉钻研之外,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资。观战之中,墨倾池的目光始终关切不离少年身上。邪儒宗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以其城府之深,看不出他望向少年似曾相识的面容之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昊法修堂的剑儒陆续赶到。少年虽然久战却剑势不衰,似乎只是因为墨倾池那远远关注、透出几分担忧之色的目光,这才退出剑阵。人还是很稚气的。只将剑交左手,抬起右边的衣袖随便抹去额上的汗珠,站在那里微微喘气。虽然已经退出,可担心战局的目光,仍停留在尚与魔刀周旋的同门身上。可惜这关心似乎只是一厢情愿,观战的人如此之多,可所有人对他的态度却如对真正的僮仆一般,淡漠之中透出些许不屑。
少年不以为意,平静而安然地走开,坐在不远之外的石阶上休息。墨倾池收回目光。见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被人如此不以为然地对待,心情自然看不下去。
墨倾池并非年年都在此时探望邃无端。虽然也知道邪儒宗在情报方面几乎无所不知,布局起来更深谋远虑,可人毕竟是有底线的,再有什么大计划,也不至于自导自演一出行刺风波。事出法儒门庭。有史以来,冒犯天衡正法之威,还从来没有人能全身而退。底线之余,他也相信邪儒宗行事的分寸。
众人目光皆关注战局,并未留心到危险正自身后悄然逼近。墨倾池走下楼去,看似要找邃无端说话。邪儒宗站在楼上,见墨倾池自楼下的正门里走出,也看见邃无端,也站起身来,整整佩剑衣装,要走过去与墨倾池说话。从邃无端的角度,不但可以看见迎面而来墨倾池,也能看见仍然站在楼上的邪儒宗。觉察到邪儒宗的注视,邃无端略抬起头,好像是被阳光照进眼里似的,又匆忙地将目光移去。
很像。
邪儒宗想起了逸君霖,那个十六年前被他亲手逐出青猫家的庶出兄弟。逸君霖出身青鸾族,眉目柔和,面容俊雅而清秀。眼前的邃无端,十五六岁之年,举手投足,转身背影,何止似曾相识,简直形神皆似。
十六年前,墨倾池带走了邃无端,却未亲自抚养长大。大抵是不希望某些人得知这孩子的下落,找上门来纠缠,便找了合适的养父母将这孩子送出。法儒门下,负责守护圣剑的邃渊、席断虹夫妇,婚后恩爱多年无子,正希望领养一个孩子。料想托付在法儒门下是可以安心的,没想到事与愿违,只过了半年,这对养父母便因为圣剑丢失而双双自裁谢罪。被他们领养的邃无端,不但转眼成为孤儿,还因为罪人之子被困在门下自赎,尚在襁褓中便有了个为人轻贱的身份。
罪案已定。孩子不能领回,所以墨倾池一年几次前去看他,寒来暑往不曾间断。孩子渐渐长大,面目肖似何人不言而喻。围绕他身世的传言在学海满天飞,难保没有只言片语传到法儒门下。
邃无端抬头,远远望向邪儒宗,���人对上的目光里风平浪静。看透人心对邪儒宗来说很容易,更何况对方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孩子。他看得出邃无端心里想什么,仿佛一段简短的白纸黑字。所无言以对者,眼前的邃无端,无论容貌身形何等肖似逸君霖,心地却是完全不一样。
到底是圣司养大的孩子。或许是他错了,如果当年换一种态度和心境对待那人,如今……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小孩子藏不住心事。邃无端走到墨倾池身边,忍不住又抬头向他看了一眼。那目光不想直接看过来,而是有点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想若无其事一般,装作陌生人从他身边经过。然而目光转侧之间,那眼神忽然向一直不为人所注意的方向定住,神情骤然紧绷,就连近在他身边的墨倾池也没反应过来,锋芒已离剑鞘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暴起向邪儒宗的方向冲去。
“教统当时也是分心了吧。”
墨倾池淡淡一眼看向邪儒宗。假使当时没有分心,拔剑挡开再侧身闪躲,应该不难做到。
当时,所有人认定邃无端要刺杀邪儒宗,也都明白以他单锋剑之快,任何人都来不及再阻止什么。墨倾池定在当场,目光定在已经逼至邪儒宗近处的剑锋。有那么一瞬,他脑海只有一道白光,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人之常情,关心则乱。如果不是邃无端,他至少会直觉地使出君子风之风行草偃一招,果断击向所谓行刺者的背后。
剑锋抵近邪儒宗身前,极其清脆的金属撞击之音,以及弩箭射入身体之声,紧接着就见邃无端轻如无力的身体从半空坠落下去。一直动也不动的邪儒宗,忽然出手抓住了正要跌落的他,进而侧身将他掩在身后。后续接连三支弩箭,笔直地射过他刚才所站的地方,沉闷一声钉入廊柱上。邪儒宗转身拉上邃无端,闪避到楼阁之内。众人这才看出,原来邃无端出剑是为邪儒宗挡招。弩箭强势,剑招不足抵挡,便用自己的身体挡了上去。
局面大乱。原本关注围杀狱龙斩,现在却不得不分出人手,迅速追查行刺教统的凶犯。墨倾池跃上天章古圣阁,抢步进入殿中,正见到邃无端被邪儒宗抱在怀里,极端艰难地喘气。弩箭前后两支,贯穿了他的心肺。咳血不断的邃无端说不出话来,仿佛脱水游鱼一般痛苦急促地呼吸,已经开始模糊的目光,仍然执念一般地停在面前的邪儒宗身上。
“父亲……”
在场近旁之人,都听见他微弱的声音,诧异中也都向邪儒宗看去。人知将死,其言也信。更何况还有刚才舍命相救那一幕。此时此刻,从邃无端口里说出的任何话,都是铁一样的证据。
邪儒宗看向墨倾池。换做旁人一定会联想到阴谋。可要多年亲手养大一个孩子,再拿他的性命来做局,以墨倾池为人,实在是“非所能及”之事。
墨倾池目光定定地看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冷肃。邪儒宗低头,抬手覆盖上邃无端的目光——众人眼中,这无疑是默认的举动。
“这件事,算我欠你的人情。”
邃无端昏迷,墨倾池却没有在床边照料。他照顾邃无端十六年,却也深知无论自己的关爱有多深,仍然无法取代一个孩子对父母的盼望和想念。血脉亲情,正因为从没见过,所以更加有所希望。这根本不是什么忘恩负义,只是一个被父母无端抛弃多年的孩子,心中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委屈,情不自禁地一时流露。
“圣司料定我会认下么。”
“我也希望自己能料到。”
话里有自嘲之意。早知当日之乱,他一定会带走邃无端,且从此永远带在身边,不管世人对此如何议论。
他从不在乎有人议论。清池染墨仍清,他一贯就是这般为人处世。只是不想让人议论无端是他身边所宠,因此怀疑而轻视。
无端在法儒门下十六年,赎罪之期差不多已满了,完全可以凭自己力量,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走出去。他心里有所期望,既然无端一直想出门远游,那么除了正值战乱的苦境中原,任何无端想去的地方,他都可以陪着走一趟——不过,若说他当时完全没有期望过邪儒宗,也不完全确切。
人有底线。有些人没有,对那种人他从来不抱任何期望。
“圣司其实不必在意。这事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
跟应无骞打交道这么多年,什么程度的谣言没领教过。照那些人所说,就算没有邃无端,他照样有个私生子养在杜舞雩处。
“不如就是无端。圣司用心教养多年,长成了个难得端正的好孩子。”
墨倾池轻然一笑。他心里一直也觉得无端不错。听邪儒宗如此认同,看来真不是自己有偏爱。
“人情我收下了。只是未知教统该如何处置后续的麻烦。”
孩子认下了。体面的作风,当然不可能任其流落在外。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人追求起这孩子的生身之人,议论此事竟发生在兄弟之间,又该如何解释。
“到时候再考虑吧。”
墨倾池抬头。以邪儒宗谨慎周密、算无遗策的作风,这可真是难得慵懒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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邃无端重伤濒死。昔时冷眼相看的同门,怜悯他可能重伤不治的人居多,倒也无人计较他罪人之子的身份。人心无非如是。生前诚可恨,死后多可爱。到了九月初,昊法修堂首座当众宣布,邃无端赎罪之期已满,可以自行离开。从此身世清白,再无可指责之处。
宣示已毕,不知多少人三三两两地去看望似乎已近弥留的邃无端。见他尚在少年尚显稚弱的容貌,因重伤日久而孱弱的身躯,单薄地盖在被单之下。好在临终之前到底和父亲相认了。众人私底下议论。多年以来,对待眼前少年的冰冷凉薄,一一浮现眼前。回想之中的良心自责,无可推诿,不免近乎迁怒,谴责身为生父的邪儒宗为何不早点认下他,任其伶仃在外多年,年少历尽苦辛。
邃无端重伤当日,墨倾池便亲自赶回归东海,向家族借取能封护功体、缓解伤势的寒澪玉。邃无端身中两箭。自背后贯穿,斜出右边胸口的弩箭已然取出,但为止血缝合,还是要切开右侧的肋骨手术。左胸贯入的弩箭正中心脉,若非邪儒宗当时及时封住,早已当场断气。延医会诊,皆以为心脉不可轻动,何况箭杆有倒刺,强行拔出必致破碎。谨慎权衡之下,只暂时剪短箭弩两端,任凭留下的箭杆在身体里插着。针石药剂全都试过了,人至今仍旧昏迷,全然不见醒转的迹象。也许是伤后血液的粘滞凝结,已经进入脑部。有人建议,即使勉强维持住这条命,也可能一辈子昏迷,倒不如为他解除痛苦,任凭离去。
墨倾池不在。无人可以为这人命关天之事主张,就连邪儒宗“身为父亲”也不能轻易决断。用尽各种方法,拖延了十余天,气息未绝可也未见丝毫起色。直到那日,青鸾族家主杜舞雩亲自拜访法儒门下,带来逆海崇帆的灵女,施展祈祷之法,加上“神明所赐之药”,竟然一时缓解了伤势。
儒法正道,换在平时绝不可能容许逆海崇帆之流,在法儒门庭之下大行邪术。可众人亲眼所见之下,邃无端时断时续、近乎残喘的微弱呼吸,竟然在神药用过之后变得平缓起来,脉象也比先前安稳了许多。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天地之间尚存无人可解,只能存而不论的奇人异术。眼前逆海崇帆的灵女,大抵就是这样奇人吧。教统出身的青猫家族,世代精研药理,多日来不也是束手无策。病急投医,能把人命抢救回来,就算是巫医也只能一试。
“拖延教统多日,照看无端,实在过意不去。”
墨倾池自东海取回寒澪玉,回来路上又向奇花八部的梦花族借来三品长生珠,这才日夜兼程赶至。邪儒宗事先有话,行刺之人原本针对的是他。“反正最近不忙,暂留此地照看几天,圣司尽可以放心远行办事”。墨倾池就此放心。也是深知青猫家精研药理,就算无法把人救过来,拖上十天半月还不在话下。
邃无端意外醒来的那天,墨倾池站在他寝室的窗边,面色淡然地向外看着,心中平静地整理着思绪。死生有命。命尽之人无法强留,到底还是要安排后事。回想昔日,直到眼前今朝,他与无端之间的缘分十六年,虽然不及心中所愿的那样久远,却也不算天地无情那般的短暂。对比无端短短一生所经历的坎坷,他其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想到这里,望向远处的目光忽然模糊。正劝自己打起精神来的时候,听见不远之外床帐那边,无端仿佛难受似的咳嗽了下。
无端睁眼看向他,倒教他难以相信眼前不是做梦。向来沉稳,只是对着无端已经消瘦得让人不忍心多看的脸,用清水沾湿的手帕擦拭他多日昏迷中失水干裂的唇瓣。无端的眼神看他,起初是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之后认出他来,慢慢盈起眼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句话。但很快就累了,眼帘慢慢垂下来,泪也落下来,被他无语之中轻轻拭去。
邪儒宗当日动身启程,回去处理那些料想已经堆积如山的要事。自无端那日受伤以来,已经在法儒门下耽搁太多时日。以昊法修堂为首的昊正五道,当下正忙于追查血案之凶,与其心有旁骛地留在此地,倒不如将无端安置妥,再回法儒门下商议帮忙缉凶之事。
“只怕圣司要忙不过来了。”
公法庭将开。墨倾池接到学海古今一阙讲学的邀请,这才想起白沙书院之会。无端出事以前,蒙龙首召见之时,还觉得日日平常,安稳闲静。转眼之间,便乱做一团似的忙不开。其实无端出事那天,他就已经乱了。虽然面上根本看不出来,甚至还井井有条地思考、做事。但那只是凭着习惯罢了。如今无端的事情好转了些,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有多乱。
“无端伤势刚稳,不宜远行。受禁之期已满,继续滞留法儒门下也容易被人议论。”
墨倾池点头。如此说来,倒不妨依从杜舞雩的建议,将无端留在青鸾族养病。
杜舞雩算得上正人君子。虽然与弁袭君牵扯不清,可考虑到自己与无端的关系,绝不会容许弁袭君放肆行事。他对弁袭君从来没有好印象。不过听杜舞雩说,得知法儒门下事变,弁袭君片刻沉默之余,竟然还问了句“那孩子伤势如何”之类的话……
“哦,连弁袭君也过问此事了吗。”
“大抵是关心吧。”
无端渐渐长大。杜舞雩不会看不出,就年岁样貌而言,无端是何人所生的孩子。学海谣言满天飞,煽风点火的是谁他心中有数。无端性命垂危之际,邪儒宗不想让人寒心,应下了那“父亲”两个字。至于真正该对此负责的是谁,某些人心中也有数。
“无端暂住青鸾族期间,不受他人打搅,才能安心养病。”
“自然。就算圣司不提,我也不会让任何无关之人与他会面。”
“若是有关呢?”
“相见不如不见。”
墨倾池转头,看向杜舞雩。无关眼下的话题,只是从杜舞雩的口气之中,不免联想起一些过往之事。
当年他在苦境任三教仲裁的时候,杜舞雩身在内廷宫中,有着与如今太史侯不相上下的分量。论到年岁,杜舞雩就算是比起邪儒宗也算是居长的。多年过去,见此人器宇轩昂之风,依然高古而清越。难怪是龙首曾经看重之人,纵使如今已然君臣隔阂,仅以与地位相当的礼数相待。
先前龙首召见,听说他即将南下造访法儒,便在刚刚收笔的画作上题写了一句。江南有丹橘(注)。这话若是指着眼前之人所说,听起来像是有些回心转意。
杜舞雩从来也不是阴谋家。当时同侍内廷、位高权重的那些人里,他是最没有心机的一个。虽然没有心机,却会固守原则,行事以先更会深思熟虑。
君子可欺之以方。杜舞雩也应该清楚,自己一直都很容易受骗。像他这样的人,凭着直来直往,独自应对世道人心,根本做不成任何事。必须有人帮他——可惜那个可以帮他的人是弁袭君,不但在幕后帮他,还对他加以利用。
要稳定江南之局,就必须保住杜舞雩的地位。留下杜舞雩,就得留下弁袭君。否则单凭杜舞雩固执己见、直道而行的作风,很容易败在他人的算计之下。留杜舞雩在位,弁袭君因为种种理由,不得不继续扶持他。杜舞雩不在,江南世家之首的地位空虚,谁也压不住弁袭君作乱。
其实已经开始作乱了……
邪儒宗彻查逆海崇帆而遇刺,凶手不言自明,调查都嫌浪费。逆海崇帆自青鸾族领地扩散,江南受其所害的世家封国,早已怨气冲天。可话要反过来说,这不过是苦境外来人“刚刚摆脱妖族压制,继续争取权利的道路还长着”。要让定居儒门的苦境外来人,时时忍受低人一等的地位,永远恐惧着随时有可能因迁怒降临的屠杀,只会激起他们更深的仇恨,和更加激烈的反抗。
当年龙首没追究晏云光屠杀之责,反而为之服丧,虽不曾直言却也摆明了态度。儒门全境开始驱逐苦境外来人。声称要行使自治权力的领主,以种种罪名流放屠杀,死伤无数。杜舞雩忿然退宫,龙首任其离去。御殿退宫,总得有个体面的理由,才能敷衍舆论。官方说法是告病。杜舞雩当时身体状况确实不佳,一些无可查实的说法更是声称,龙首不待见他,甚至不想留下他刚有的孩子。
回到遇刺的事情上来,邪儒宗不打算追究,因为一旦挖出弁袭君,必定牵连杜舞雩。无端会被卷入而受伤,确实是因为谁也没料到他愿为邪儒宗挡剑。此事在别人看来是出乎所料的事故。可在他看来,却是必须有人要承担的责任。
“你对无端的用心,可真是有些暧昧。”
对面的邪儒宗,仿佛看穿他想法一般,唇角微然冷笑了下。
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根本就是想死的节奏。不过邪儒宗可以例外,当初他为了太史侯受伤的事,差点亲��逸君霖活活打死的事情,谁都有印象。
逸君霖是好容貌。眼前的无端有十之八九像他,只是一片纯然天真,清澈的眼神一望而知,便是仍然不晓得情为何物。逸君霖却是很早就知道了。为情所染的目光,令人回首之余,心中一动。不晓得是何时染上的,所染愈深,愈成苦恨。
换他面对逸君霖的脸容,必定只会一剑穿心,绝不会像邪儒宗那样劈头盖脸地打个粉粹。当时以为邪儒宗手狠,何至于如此有失风度。可无端在他眼前微弱呼吸、似乎随时可能咽气的时候,他一下子就理解了邪儒宗的心情,也不再反感他当日那近乎凶残的举动。
“他如今是住在你这吗?若如此,我可不想让无端见到。”
“他住在霓羽族。不过,这家里倒是有他和弁袭君生下的孩子。”
“弁袭君不是很清闲吗。”墨倾池淡声冷道,“既是那人和他所生,何不一并交给霓羽族安置。”
“将孩子留在他两人身边,只怕没有好处。”
杜舞雩只淡淡说了一句。他不比邪儒宗刻薄。换做邪儒宗,必定冷笑一声,反问他当日为何会自行其是带走无端,简直是任性偷了个孩子。
“你抚养了无端。我也希望能教好这个孩子。可惜,我在养育子女的事情上,一直没什么运气。”
墨倾池略叹一声,深知方才所言触及了杜舞雩的一些不愿提起之事。
“抱歉。”
杜舞雩较他年长些,初识至今一直保持着尊重。纵然他不赞同杜舞雩的一些想法和作为,可既然是朋友之间,便无理由对彼此求全责备。离开龙首后,杜舞雩独处至今,也是最近才为稳定时局,才起了成婚之念。
“除了向龙首上书,倒不妨私下里写封信。”
“留待公法庭裁决吧。”
墨倾池无话。看来杜舞雩和龙首之间,似乎已没有希望。此时此刻,如果他的立场仅是好友,至少能安慰一句。
照邪儒宗所言,既要平定江南,又要清除逆海崇帆之乱。玉翎族告杜舞雩姑息纵容逆海崇帆,这正是墨倾池位列其中的公法庭,所即将裁决之案。
“逆海崇帆实属邪道、祸乱众多,毫无疑问应当铲除。杜舞雩身为江南世家之首,对逆海崇帆之乱难辞其咎。只不过——”
杜舞雩历来持维护苦境外来人立场,所以维护逆海崇帆,是忧虑儒门以清剿逆海崇帆为由,对苦境外来人一体视之,驱逐杀戮。此事之复杂,在于投鼠忌器,所忌者不仅是杜舞雩贵重身份、和江南世家的势力,更在于不能儒门妖族与苦境外来人之间仇视加剧、矛盾升级,最终甚至可能引发战乱。
“圣司所见不错。看法如此之深,想必近日来一直在思索此事。”
无端醒过来,他觉得自己头脑也清醒了一些,开始能处理事务。但在无端身边还是想不了事情。所以每天无端睡下之后,自己便回到停靠江边的船上。
“为大局而取舍的代价,可能会导致玉翎族的退让和牺牲。圣司应该也想过,以妖族和苦境外来人混血的出身,设使做出不利于玉翎族的裁决,必定会受到儒门清流贵族的一致指责,重伤名誉,甚至还引来杀身之祸。”
“墨染清池,清者自清,不在乎他人之议论。至于所谓杀身之祸——”
君子畏乎天命,余者不足道。何况当日之事,所欠下邪儒宗的人情,也可以借此还一下。
墨染清池与否,尚待来日定论。可涉及到邪儒宗身上,由无端的身世所引起传言沸反盈天。早在六部公审之时,就有清流言论质问他如此维护杜舞雩,是否因为暗中有所交易。交易是假的,交情倒有可能是真的。时过境迁。面对着当年曾主政内廷的杜舞雩,言语、气质、风度……一念之间,不知为何竟联想到太史侯身上。
注:江南有丹橘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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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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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 清流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十 清流
“你可真不避嫌疑。”应无骞微声冷笑道,“这时候敢来学海,就不怕被教统查问你逆海崇帆的身份。”
时已深夜,寝殿内灭尽了灯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然而对于久坐于黑暗之内的人来说,帘外那仿佛只有轮廓一般幽晦不明的人影,却甚是清晰可辨。
帘外是玉翎族慕潇韩,一如既往一派仙风道骨的神人之姿,丝毫不逊色于当年身为玄宗道尊时的风度。皮相是很好的。昔年道门阴阳流派之首,如今以玉翎族贵公子身份,隐居于篁翠东风,朝岚夕雨中凭竹为乐。一曲韩湘笛所奏,九转山峦、余音接碧水的湘神之姿,不知倾倒了多少耳目。
竟然吩咐此人出来做事了吗?看来是手上没几颗棋子了。否则,也不至于将藏这么久的暗桩调动出来,行走台面。
年初,玄宗宗主亲自来拜望龙首,返回的途中拜望道友,绕道玉翎族那边暂留数日。玉翎族的家主是原无乡,而出面与宗主交接的,却是慕潇韩这位“雅望清高、名满天下”的清流名士。两人天南海北地聊闲中,只谈琴曲不谈天下。宗主雅好音律,闻慕潇韩笛曲之音,竟然难得地取出白玉琴与之相和。曲罢弦终,更论自然名教正反相通之理,辩道玄与诸子经义,俯仰天地之间,游目骋怀,观云水之汤汤浩浩。如此清谈风度,更令这位湘君的高山流水之名传扬更盛。
“闲散之身,琴曲清谈之外,还能有何娱兴?”慕潇韩淡淡道,“反正天下之忧,自有庙堂君子在,轮不到我来担当思虑。”
玉翎族在儒门之内,是屈指可数的血统贵重之家,只因为与道门背景太深,多年来一直被排挤在政治核心之外。不过,当年龙首身陷血闇沉渊之时,玉翎族却并没有向其他江南名门世家那样暗中反背。时至今日,纵然儒门执政的四贵家族皆主张排挤,可龙首却始终贵重玉翎族,至今仍为其保留着宫中御殿封位。
龙首是念旧之人,就算怎么厌淡玄宗,也不会做那种恨屋及乌、株连九族之事。更何况,这么多年来玉翎族一直也都是明哲保身、高蹈无为,到底也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只不过,如此主动疏远政治,与世无争,虽然家族清誉可嘉,却无法如执政四贵的当权者那般,举手投足之间便可左右天下局势。而玉翎族上下,虽然有人能闲云野鹤,闲庭信步自甘心,可也有人只能假装出一派清风朗月。
玉翎族这辈人当中,慕潇韩最为年长却是庶出,只能眼睁睁坐等原无乡出生,再眼睁睁地看他从蹒跚学步慢慢长成,直到继承家主之位。家族中长者仍在,还轮不到他辅佐当家,只能闲置。倘若没有逆海崇帆,没有遇到那位“解吾迷津、引吾入教”圣裁者,或许他这一生还真会陷入“没有任何希望的绝望”。
“现在你有得担当了。”应无骞看向帘外的慕潇韩一眼,淡淡道,“圣裁者有信来,说前者招揽倦收天的事情,你配合得相当不错。”
教统江南一行,看似平静无波,却着实重创了逆海崇帆的经脉。罪案揭发,众多苦境儒门家族抽身撤退,与教门划清界限。骤然损失大规模的财力和人脉,逆海崇帆已经无法再继续发送福火,贫苦的底层教众因此纷纷离散,转而怨恨愚弄欺骗的逆海崇帆,一时之间竟掀起一股讨伐的声浪。
“圣裁者虽有容人之心,可惜倦收天根本不是能招揽的对象。”
听慕潇韩的口风,似乎还颇有几分遗憾自责之意。
弁袭君派慕潇韩去招揽倦收天,可倦收天能不能招揽,他心里最明白。不管是亲临永旭之巅以武力胁迫,还是令慕潇韩巧设言辞,以天下苍生为借口道德绑架,目的都只是要把倦收天断然拒绝的狠话传出,激起“群众”之怒。
“何必失望。”应无骞淡然轻笑,“有群众去对付倦收天,你也落得清闲自在不是?”
摆弄逆海崇帆多年,弁袭君最知道教徒们吃哪一套。明明是内部财力空虚,却把不能继续发送福火的责任推在倦收天身上。所谓招揽倦收天,不过是在为不满躁动的底层教徒们,设下一个转移怨恨的目标。
群众最好操纵的一群人。那些被洗脑的教徒,原本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自然会为倦收天制造足够的麻烦。倦收天不比原无乡,多少有些感情用事。等那些逆海崇帆的教徒惹烦了他,玉翎族兵力入侵设在苦境外来人聚居之地的圣堂,也必定指日可待。
“倦收天按捺不住。一旦动手,摄政外朝的刀龙家便有理由出兵,弹压境界。到时候一场乱仗打起来,无论是逆海崇帆,还是苦境儒门家族,所有困境都将迎刃而解,也没有人再会追究所谓的是非对错。”
“原来圣裁者用意如此之深。”慕潇韩叹了一口气,“倒是我目光短浅,当时还不解他为何对倦收天如此看重。”
“圣裁者在下很大的一盘棋,不是谁都能看懂的,你说是不是?”
应无骞故意如此问道,也料到早已被弁袭君洗脑的慕潇韩,已经根本听不出他言辞中的讥讽之意。
慕潇韩对圣裁者崇拜已深,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圣裁者明见万里、照世之灯,正在下很大的一盘棋。就算出了让人看不懂的昏招,那也是旁观之人水平不够——当年初次慕潇韩倾诉对弁袭君深切的感激,也算应无骞处变不惊,才没给他那肉麻的口吻震到。逆海崇帆的教徒,狂热死忠他没少领教过。只是如慕潇韩这般,向来都是曲高和寡、遗世独立的清高姿态,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对弁袭君一往情深的歌功颂德,还真是违和得叫人寒噤。
“既是很大的一盘棋,那玉翎族陈兵对峙学海,却至今引而不发,想必圣裁者那边应该已有对策?”
家族会议上,慕潇韩几次试探原无乡的态度。玉翎族淡泊自抑多年,却换来学海压境陈兵,还狂言要灭尽玉翎族以警天下。与原无乡同辈的年轻人,早已摩拳擦掌,恨不立刻得与之一战。看情形迟早要打,理应先发制人才是。没想到身为家主原无乡按兵不动,坚持要告上龙首,等公法庭裁断。
“你以为他的决断如何呢?”应无骞故意问道。
“想必是畏战吧。毕竟玉翎族的兵力,虽然能顶住御部一时,却不能抵挡学海倾兵压下。”
当初,弁袭君派慕潇韩秘密来学海,希望应无骞促成学海倾兵压制玉翎族,以将舆论关注的焦点,从彻查逆海崇帆,转移到地方诸侯与苦境外来人的对立。可现在,学海迟迟没有向玉翎族边境增兵,反倒是将开六部公审的消息传出,引得涉嫌逆海崇帆的苦境儒门家族先行慌乱。
“局势原本有利。只可惜学海兵力后继乏力,所以玉翎族现在还有余力派兵,清查境内苦境外来人住地。”
慕潇韩不是弁袭君,不便直接质问应无骞到底在学海这边有何作为,只能在言辞之中流露出不满之意。逆海崇帆的圣堂坐落在苦境外来人聚居之地当中,恐怕很快就会被查出,那些重关死锁的地牢中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学海还有立场再出兵吗?”应无骞不禁冷笑,“这都怪你们圣裁者太会下棋,竟然放任教统和他手下的人在逆海崇帆的地盘上随意进出,还搜集了那么多的罪证。”
邪儒宗下江南,在霓羽族的地盘上不动声色地彻查了逆海崇帆,而弁袭君竟然也任凭他全身而退。也不算无脑之人了。可能把形势大好的一局棋下到如此糟糕,显见是自负而骄、太过轻���的缘故。
“教统早有预谋对付逆海崇帆。若不是圣裁者运筹有方,只怕连黑海森狱也已经被牵连得浮出水面。”
“是么。”应无骞轻声冷笑,“那依你所见,如此运筹有方又明见万里的圣裁者,眼见原无乡按兵不动转而又告上公法庭,是否也同样认为他当真畏战?”
慕潇韩默然不应。看起来,弁袭君果然和他是同样的态度。
“你小看原无乡了。”应无骞微微冷笑道,“他想要的也是兵不血刃地胜出,可不是一场没头没尾的乱仗。”
原无乡告上龙首,将他与弁袭君事先议定的计划完全打乱。据他所知,学海出兵玉翎族,名为防范未然,实则多端挑衅。本以为玉翎族的人是压不住火气的,没想到两军对峙已久竟未交锋,以至于学海方面毫无理由,继续增兵压境。
有银蟒家的事例在先,玉翎族非但敢于对峙学海,甚至不怕与兵力雄厚、公然支持苦境外来人的刀龙家对抗。所以坚持告到龙首跟前,是要聚起整个儒门天下敌视苦境外来人的声势。
“告上龙首,那些同样痛恨逆海崇帆、敌视苦境外来人的世家封国必定会声援玉翎族,也必定都会密切关注公法庭的裁断。如果玉翎族将这场官司告赢,儒门收容苦境外来人的立法必将作废。到那时候,苦境外来人的去留可任凭封国领主自行裁决,更别提逆海崇帆,只能坐等着被他们联兵剿灭。”
“难怪……”慕潇韩沉吟半晌,终于缓缓道。
没想到,以原无乡如此年轻,强敌压境之下,非但作风冷静沉着,更有这般深沉的目的。
战事归根结底,只政斗之争的延续。兵来将挡,以显示玉翎族并非孱弱可欺之辈。可出兵未必要打,引而不发,正可收跃如之效——
“英雄出少年。”应无骞故意叹了一声道,“难怪鷇音子选他,连你也得承认他堪当家主之任。”
血统一脉相承,行事风格自然一路。只是鷇音子年轻时狂放狷介的性情,在他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到。
“侥幸罢了。”慕潇韩不以为然道,“若是北方秀继承,就算再有天资,还不是闲隐一生、毫无用武之地。”
玉翎族分为南北二宗,皆传嫡系血统,轮流继承家主之位。这乃是久远以前的某代出过嫡出双生子的缘故。到了原无乡这代,继承家主之位原该出自北宗。无奈倦收天少年时为剧毒所害,五感紊乱双目失明,主动将继承人的地位让出,这才让原本也该跟他同样一世闲隐的原无乡,骤然踏上与他截然不同之路。
“这也是命。”应无骞淡淡一语道。
慕潇韩无言以对。原无乡继位,玉翎族延续鷇音子传下的作风,主动疏离于儒门政治之外。鷇音子仙隐之后,原以为他朝岚夕雨、品笛听风的日子就该过到头了。没想到换上原无乡,这淡如白水的日子还真是“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时过境迁,从前对家族作风的不满,不自觉地变成了指向原无乡的怨恨。家主之位更替之时,他也曾寄予厚望。倘若原无乡能在自己的辅佐下,一扫玉翎族虚无清淡之风,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他也自甘屈居其下。可惜,无论是玉翎族还是原无乡,只一味闲隐淡泊,从来没给他施展抱负和才华机会。
“良禽择木而栖么。”应无骞淡略一眼看向他,“庶长子的身份,就算无法‘东宫图治’,凭你,若想转投其他家族,总有可挑的去处。”
不满玉翎族,虽然可以另投别家。可以玉翎族的道门背景,至少执政四贵家族是完全不会理会他的投诚之意。至于等而下之的家族,以他的自命不凡来说,完全不再考虑之内。玉翎族的血统不低。若以脱离家族为代价,只得到泛泛之流的官职,否则还不如继续保持闲隐淡逸——如今看来,他所持守清流的名声,倒是比内廷外朝的官职来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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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皈信逆海崇帆,慕潇韩便凭着自己海内崇高的名声,为弁袭君��清流一派中拉拢了众多人脉。邪儒宗彻查逆海崇帆,罪证揭出,却被极力渲染成打压政敌的举动。其原因就在于,主导儒门舆论的清流一派有不少人同情逆海崇帆,至今认定这些人只是温和无害的教徒,与当初来儒门避难的苦境难民无异。
学海正要开六部公审,将逆海崇帆定罪之时,却有许多身份贵重、德高望重的贵族和学者,以在野贤良的身份纷纷向内廷外朝上书,主张决不能将逆海崇帆温和良善的信仰者,与罪案累累的狂热教徒一概而论。真正的恶徒毕竟是极少数。为这极少数凶残分子的罪行,将所有信奉逆海崇帆之人一概而诛,是远比逆海崇帆暴行更甚的苛政。就算对待真正的罪犯,也要区分是主使者还是盲从愚信……
“清流有此舆论,来日设立公法庭论断之时,局面必定对我方有利。”
儒门太学清议的传统,虽然以学海儒士为重心,但近年来却日渐偏重于清流贵族之议论。清流议论朝政、品评人物,是所谓“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而无家世血统,只能凭借察举征辟而入仕外朝的苦境儒门派,更将“一经品题,身价百倍”的清流评议视同性命一般。近年来清流言论之中,结党造势、党同伐异的风气日渐其盛。互相吹捧或攻伐的评价也因此被人看轻,反倒是那些以贵族出身而兼清流名望之人,其政见不受党派、仕途的干扰,对人物、政事的见解对舆论影响更深,也因此更能左右执政者的态度。
太学清议左右言风,而清流一派的实权,却来自儒门的公法庭制度。四贵家族主政,权势已高,也因此不能再涉入公法裁断。便如眼下,玉翎族上告龙首一事,早已各据立场的执政家族,不是力挺玉翎族,就是打定主意要替苦境儒门说话,令其裁决必不能公允执中。因此,奉龙首名义裁决的公法庭,届时只能从那些疏远政治的清贵世家*中选出——这正是慕潇韩身在清流、所能施加影响之所在。
儒门贵重清誉。持守清流的身份、甚至舍身奉法*,远比权势富有更令人尊敬。玉翎族已有先例。为龙首敬称“法儒尊驾”的君奉天,以持守清流而望重于儒门天下。昔年儒道双修,自玄宗归儒门以后,起先游历各国,之后隐居著书,阐释法理,其见解之详尽、深刻,儒门之内无出其右。以其儒门贵族出身,却与家族断绝往来,不涉政事与俗务。所谓“天衡”者,皆因历次公法庭都入选其中,以资历最深,一直由他领衔接受龙首所赐予的“天衡”之印。
公法庭代龙首裁决争端,有着无法企及的威望。血统出身也好,地位财富也罢,都比不过一枚质朴不过的印章,能令整个儒门天下信服,毫无疑议。
“可惜你还没有那么重的分量。若能直接入选公法庭,又何须如此暗中操弄舆论。”
自君奉天以后,玉翎族淡泊闲隐更深,家族清流的名声也更盛。如慕潇韩者,同为儒道双修,也曾以阴阳流之首的身份一度坐上道尊之位。只是如此众多清流后辈当中,再无一人能企及君奉天那“儒法无私,登凌绝顶”的境界。
“儒法无私,盛名之下的重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起的。”
提起君奉天,慕潇韩冷笑着叹了一声,不觉流露出几分自我解嘲之意。放眼世上,顶着清流名声那些人,不是存天理就是灭人欲。别说走君奉天的后继之路,只不过隐忍性情,将仙风道骨的神人风度维持至今,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忍耐。
出身玉翎族,自然熟知君奉天的事迹。少时儒道双修,纯良儒雅,看似一派静水深流、和光同尘不见锋锐。直到金鎏影乱玄宗,捏造罪名处死六弦一派的翠山行。就在玄宗上下都默然以对的时候,身为年轻道主的君奉天,竟然出人意料地挺身而出,公然与金鎏影相抗。君奉天只身按剑出玄宗,以其剑术之高竟然无人敢阻其路——剑术确实很高,可在当时那十面埋杀的光景下,没有破釜沉舟、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必定绝难踏出这一步。
听当年同修道门的人说,君奉天早年性情颇近寻常,丝毫看不出儒法无私的绝情和寡欲。昔年儒道双修,深信天理既是人心,以为“天理人情焉有两般义”。可走上儒法双修之路后,却仿佛一意孤行一般,不但连旧年同修的交情斩断,还彻底离开玉翎族,再不以亲情为念。大抵是信从儒门化性起伪之说,认定人性本恶,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以此看来,所谓儒法无私,并非顺天理之人情,而是以天降大任之故,多年苦其心志、强行扭转而成的心性。
无论公法庭人选如何,君奉天都必定居于首位。谁都看到了:像君奉天这样,走上儒法无私、一意孤行之路,为存天理而灭尽人欲的一生,到底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什么……
一座“天衡”的牌坊?
慕潇韩心中冷笑。也曾是修道人了,难道不知道曳尾于涂之龟,远胜于生居庙堂、死为留骨而贵?
“不以为然吗?”
应无骞看穿他的想法一般,薄唇冷然一笑。
“虚伪的人太多了。倒不如你这般真性情,从来只把清流的名声视为道具。”
【注:清贵世家】 儒门世家封国,要符合清贵之称,必须满足非常苛刻的条件。清贵世家不可任执政之位,不能持有任何经商特权,并只能维持极其有限的兵力。在此限制之下,家族地位仍必须保持独立,不可依附任何宗主国,也不能以任何方式接受他国援助。在此之列的世家封国,也只有家主和国主,或是龙首直系所出,才有清流贵族身份。
清流贵族有入选公法庭的特权,只要没有现任内廷、外朝和学海官职,皆可列入公法庭候选者名册。清贵之家在政治、军事和财富等方面的实力非常受限。考虑到家族的地位和声誉,家族成员不但要避开经商与从政,也要避免与权贵家族联姻。为保持家族的地位与影响力,往往走上精研学理之路。身为清流学者,在儒门学府任教职,便有资格在公法庭选举时投票。所以清流家族多出学者,以此增加家族影响公法庭的实力。
【注:舍身奉法】 原本不在清流贵族之列的人,如果立誓舍身奉法,也可获得资格入选公法庭。所谓舍身奉法,不但要苦修多年精通法理,还要恪守三誓,包括与家族断绝往来,放弃继承任何财产和地位;终身不婚,不留后代;终生信奉、维护公法,能义无反顾地为之流血舍生。由于舍身奉法的条件极其苛刻,出身权势富有家族之人,有世袭高位和巨额财产继承,通常难以放弃。更重要的是,血统高贵的贵族之家,因为本来能传下的后代就少,而舍身奉法之举,与儒门有背弃五伦之嫌,通常会遭到家族的强烈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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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御令,设立公法庭解决玉翎族争端,并不出乎学海高层之预料。以往惯例,儒门贵族若起争端,除非双方自愿武决,向来以公法庭裁断。只不过,今次玉翎族上告龙首,虽然直指逆海崇帆,却是关系苦境外来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全由贵族组成的公法庭,必定不会维护苦境外来人的利益。
“倘若借着清剿逆海崇帆,再行驱逐苦境外来人之事,只怕又将重演当年银蟒家封地屠杀的惨祸。”
儒门高层聚会相商,各部教授、官员和学生也在下面纷纷议论。学海多年来没出现过这样众议喧嚣的热闹场面,倒让人想起当初苦境儒门刚刚归入学海之时,那种太学清议沸腾,太学生聚众集会,屡次掀起风潮、诣阙上书的壮观场面。
“设立公法庭,不能没有苦境儒门家族的人参与在内。事关儒门全境的苦境外来人,学海六部应当向龙首力争,打破以往惯例。”
东皋亭召集学会。纵然苦境儒门派的学者们义愤填膺,也深知这建立在儒门公法制度上的政治传统绝难打破。公法万世不移,何曾与时俱进?就算儒门天下的苦境外来人再多,也绝难就“动摇法理”的事情与妖族贵族们争论。
“还是继续折中而行吧。入选公法庭者,并非只限于纯血统的贵族出身。继续推荐兼有贵族与苦境儒门血统之人,才是可行之策。”
政见当然不可单凭血统决定。可现实却是,兼具贵族和苦境外来人的双重身份者,不但能得到苦境儒门派的支持,也更容易被那些自负纯血统、又信奉血统决定一切的贵族门阀接受。太学主与龙首制衡之下,学海和外朝为苦境外来人所争取的权利之一,就是将学海直系学府的正御之职,等同于儒门清流贵族家主的身份。自此以后,虽然学府正御多由兼有贵族与苦境儒门血统之人担任,但毕竟以此换来儒门最高公法决策中,为苦境外来人据理力争的地位。
“教统深谋远虑,以苦境外来人之女为外室,又将所生之女嫁入苦境儒门家族,说不定就是冲着将来入选公法庭去的。”
不知是哪位教授身边的人半嘲半讽的低声一句,引来些许夹杂着嫉妒和轻蔑的目光,落在侍立于乐执令身后的月灵犀身上。闲话归闲话,月灵犀只不过是学海乐执令从事官,别说入选公法庭,就连投票的资格也不够。至于乐执令的缥缈月,身为学海现任官员,也不是清流学者的身份。
投票选举公法庭的资格,虽然不如对公法庭候选者的要求苛刻,却仍然要以清贵为重。在学海,能投票选举者只有那些不担当任何官职的教授。而贵族方面与此类似,内廷执政与掌握重兵家族,与学海六部高官一样被排除在外。不在此列的儒门各世家封国都有一票,由族中之人公推清望者担当。清流贵族之家往往重视学风,许多清流门第出身者,即使不被家族推举,也能以学府教授的身份参与投票。这些人平日手无实权,淡然置身政斗之外。可每到公法庭选举之时,却又成为利益相关者争相影响的对象。
公法庭一共七个席位。就过往的结果来看,已有三人为众望所归,毫无争议。玉翎族的“天衡”君奉天,玉光族的“秋庭午月”楚君仪,以及火凤族的穆仙凤——这三人或为公法权威,或为学门尊贵。既受清流贵族和学者普遍推崇���只不过——
“这三人都是纯血统的妖族。为公平起见,余下四席之中,必须要有足够的力量代表苦境儒门派。”
隐春秋一语高声,立刻引来众多苦境儒门学者的附和。应无骞似是满意地淡淡看他一眼,虽然出兵压制玉翎族的事被搞得一团糟,论到收拢苦境儒门派的人心,到底还是出身苦境儒门的御部最为得利。
“御执令所言不错。”
应无骞目光扫视之下,待议论平息,这才向在座的学者和高官声音冷静道。
“学海身在儒门,无意动摇儒门的公法庭制度。只是为求公允,学海以太学主名义推荐之人,必须能兼顾贵族与苦境外来人的身份和利益。”
已经内定要支持的人选了吗?听到这“兼顾贵族与苦境外来人”的口风,众人皆不免议论纷纷,暗自猜测。
最有可能的人选便是前书执令墨倾池了。既有东海灵珂族的血统出身,又曾在苦境任三教仲裁期,因成功安抚战后动乱之局,而深得学海之人望。
“只怕会落空吧。那位书执令自退隐之后,一心都只在文诣经纬,对官场和时局都疏远之至。……”
自书执令之位退隐之后,墨倾池创立了文诣经纬,仅二十余年间,便在法理和文学两科越过文载龙渊的声望。文载龙渊为学海众书院首府,声名历久又出了学海外朝众多高官,未尝不沾染一些官场习气。与之相比,文诣经纬却是安心治学的清净所在,自圣司以下,一向对官场中你来我往的那一套都从不用心。
清流学者的典范莫过于是了。听说,当初学海划定用于建立文诣经纬的地方,是一片曾为瘟疫饥荒侵袭而荒芜之地。墨倾池初到,见满目乱草荒凉,并不宜人居住,便让人种下许多耐寒耐旱的花草和香药。过了十余年,连当初移植的树木都长成了,引来无数动物闲居,俨然已成青山玉水的丰饶之境。
“到底是圣司。换做我等,只怕生活也会无着落呢。”
数日前,墨倾池奉诏觐见龙首,谈及许多文诣经纬创立过程中的轶事。当初从学海引退,只说自己打算闲隐山林,并未流露出要创立文诣经纬的计划。听他来信要些花种,几乎所有人以为他不过是躬耕陇亩的悠闲之趣。
“馆主说笑了。当初种下许多忍冬草和百里香,所用的花种还是馆主寄来的。”
“我哪里知道圣司是要开荒地。”楚君仪不禁笑道,“托人带去许多娇贵难养的花株,想来都成了无用之物吧?”
“倒也不曾无用。只是上好的牡丹刚刚开起来,就被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野鹿弄破竹篱,不知所以地大嚼了一通。”
御前清谈,一语既出,众人皆笑。听说在文诣经纬修学,最接近了无雕饰的天然之境。学成于此的学生,比起在学海就任高官显职,还是更愿意留在文诣经纬任教。想必为圣司为人风度感染了吧,比起置身于身不由己的政争,更喜欢那份躬耕陇亩、遥望南山的闲隐超逸。
“馆主赞缪。我只记得当年约了好友品茶,望着满园被嚼过的牡丹,那心情也是身不由己的。”
春夏时节,忍冬草和百里香在穹顶之末花开遍地。儒门众多书院,无不是名山秀水、亭台楼阁,少有如是质朴的郊野之风,令人耳目一新、忘乎俗世。
若非龙首召见,墨倾池轻易也不会离开穹顶之末。公法庭选举将开,学海邀他来古今一阙讲学,推崇倚重之意甚明,不料却被对方托词婉拒。
“白沙书院近日将开讲诸异见闻录。听说比去年云梦台的弦琴无上宴吸引的人还多,当真是一场清流盛会。”
白沙书院坐落在儒门西南,地处玉阳江,乃是山明水暖的境界。去年深秋,前敦道亲王之亲传弟子弱水琴姬,在云梦台上举行弦琴无上宴。白沙书院的助教弦非心出人意料地一举摘得“琴魁”,其琴谱诗赋合集“白雪绿音”立时名扬,洛阳纸贵。连龙首宫中乐部也收录其中,而白沙书院文学乐艺之名也随之更盛。
今年开讲的诸异见闻录,并非只是神怪话题的奇谈,而是集合了术法、花道、武学、艺乐之学术奇观,故而吸引了无数方方面面的能人异士。听说,奇花八部的八品神通都将见闻录上展出,不必说那“神灵梦情,兽劫欲怪”八品名花争奇斗艳的光景,只亲身见一眼那据说是用“神花根、灵花影、梦花光、兽花皮”所炼制“三品长生珠”,便足以日后向他人夸耀。
“就为了品茶赏花、听人讲谈怪力乱神的聚会,推辞了能在学海古今一阙讲学的风光?也不知圣司此举,是不是存心要跟学海划清界线。”
清流重声誉。何况墨倾池只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苦境外来人,比起受学海推崇,当然更看重自己在清流贵族中的声望。
白沙书院乃贵族私立的学府,平日就算只是听琴赏花之类的闲人雅集,也只有私交认可之人才能收到。学海众多书院当中,身为主事者而受邀,只有墨倾池一位。连文载龙渊的正御都未在其列,可见他们清流贵族挑剔的眼光有多苛刻。
不过,此次既然是学术界的盛会,自然也会邀请一些清流学者。听说,白沙书院所发出的邀请,只寄给了学海几位平日只一门心思格物致知、名不见经传的教授。最令学海清流不满的是,这些受到邀请的教授,从来不在学海清议推崇之中,就连月旦评的末尾都挨不上。
清流和官场互不相容,古已有之,绝非始自今日。清流一派以不受官职、不沾官场为贵。身受官职之人,至少得一只脚踏在泥潭中,就算自己想清,也清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次白沙书院的盛会,比往年任何时候吸引的人都多,也正是由于围绕公法庭人选的争论。可以说,这次清流盛会,名为雅集,实属议政。如此看来,清流也不是想当然的那么“清”,至少不能完全剥离政治。
“已涉政论浊流,再以清贵无尘自诩,难道不自觉虚伪之至?”
“是啊。若只单纯办个不染尘俗的赏花会,又何必遍发邀请函,造出如此之大的声势?到底不过是借清流之名而干政。……”
学海以太学清议为重,然而苦境儒门派的清流,这次没有任何人被邀请参加,可见如今主导清流一派的,实质上仍是贵族言论。白沙书院的邀请书,正代表了这些清流贵族舆论的风向。这是儒门天下的现实,也是苦境外来人所必须应对的现状。
“搞什么公法庭选举!干脆就让那些清流贵族们喝茶聊天,顺便把公法庭的名单定下!”
东皋亭学会上,众多苦境儒门出身的教授抗议之声高涨。甚至有人号召诣阙上书,就算再闹一场学潮,也要彻底推翻公法庭的制度。
“看清现实吧。”
面对那些慷慨陈词、诉求重定公法的��言书,应无骞只是冷冷一笑。
公法庭选举将开。与其浪费时间争论规则,何如利用规则较量实力。
“缘木求鱼何益。既然裁决玉翎族一案的公法庭,只能从清流贵族中选出,还不如趁早弄清那些清流贵族中,谁能替苦境外来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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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倾波族忧患深,曾任学海书部师首之位。圣魔交战期间,前往苦境任三教仲裁,最近刚刚卸任——如今既不任外朝学海官职了,也不侍奉内廷,所以邀请赴会。位置么……哦,安排在靖沧浪之侧。”
“靖沧浪……”
原来白沙书院开讲诸异见闻,并非如外界所传言,只是清流贵族们品酒赏花,顺便把持清流舆论的聚会。看这份所请的名单就知道,有多少人出身学海、曾赴苦境任职,更有多少人曾经亲临苦境的抗魔之战。
慕潇韩站在临窗的天气里喝茶。隔着桌案,弦非心正在按他“随口”问到的几个人,查找他们在诸异见闻录上的座次。
“湘君认识此人?”
弦非心随口问道,抬头看向慕潇韩,又顺着他似是被何物吸引的目光,转头看去。
近旁,嵌入墙内的百宝格中,幻思魔正沉然熟睡着。不知九灵泽从哪里得到如此一颗硕大而透明的夜光珠,幻思魔一见之下便化体融入其中,仿佛享受着无比美梦一般,神态恬然而安静。
“这颗夜光珠……看起来很眼熟似的。”
听慕潇韩的语气,弦非心已经猜出了这颗夜光珠的来历。必定是慕潇韩送给平如蘅的宝物,被他转手一过丢在弃物溪,又被九灵泽在下游的浅水滩淘到。
慕潇韩对平如蘅有心,所以时常“兴之所至”便来白沙书院访友,还锲而不舍地送他东西。东西总是过手就被丢掉了。可见纵使这位湘君再如何雅量高致、潇洒而多情,遇上“草木之心”的平如蘅,终究也难免被其淡然无视。
平如蘅法理学上师从君奉天,作风也随之淡出世外。白沙书院自设立以来,从不轻易对外来人开放。不过,当年神花郡遇难之时,平如蘅也曾得慕潇韩援手相助。看在这过往的份上,每次慕潇韩“兴之所至”而来,平如蘅虽然往往不会亲自见他,却也任其在白沙书院自便。
“倒也算物尽其用。”
看向夜光珠,和里面正在安睡的幻思魔,慕潇韩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诸异见闻录开讲的还未定下之时,慕潇韩“偶然兴起”又来访白沙书院。当时九灵泽刚刚成功孵化出幻思魔不久,正被这只“随时可以幻化出诱惑人心之异象”的小魔物折腾得身心俱疲,几乎没力气再把诸异见闻办下去。
之后的事情就日常了。九灵泽路过浅水滩,捡到这颗能让幻思魔沉睡其中的夜光珠,这才有时间照料其他魔物。他也应该感谢这颗夜光珠,没有它,自己每天要花多少时间帮九灵泽喂养那些奇形怪状的魔,连整理琴谱教课的时间都不够。
诸异见闻顺利筹备之中,届时可向世人澄清,“魔物也非全是心性邪恶,也与人同样有善恶”。大约此时,留妖山城也来信说以妖绘之术培养出传说中的情蛮花——于是定下了诸异见闻开讲的话题和时间,届时约请各方人士共聚此奇观之会。
“如此百年难遇的奇观,何如多邀请些人,共同见证殊异?”
慕潇韩清流名望颇高,自然有很深的人脉。以他同白沙书院的往来,推荐几个人来看花喝茶也不错。只是在他提出邀请的人选以先,平如蘅早已交给弦非心一份附带详尽资料的名册。
“靖沧浪,似乎从前也没来过。……”
弦非心对着座次名单,翻开了平如蘅的笔记。这其实是一本手账,以平如蘅写写画画的习惯,如此随意之风,很像是他私人所有之物。
靖沧浪,倾波族凌主,以纯血统贵族出身,却异常关注苦境抗魔战事。亲身参与三教联合出兵抗魔的几次大战,不辞劳苦,战功卓著。平素不与儒门权贵家族往来。儒门中交友无多,只与忧患深关系莫逆。
只与忧患深关系莫逆。自己当时应该也是看到这句话,才如此安排座位。不过看慕潇韩很是沉吟的面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为人克己复礼,贯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性情坚毅冷漠——难不成是说,虽然不会讨人嫌,但的确非常、非常难相处?
思考之中,弦非心习惯将笔在手指间转了两转。这麒玉仙笔果然是神物,一转之下五光十色地炫了一道光,照得沉睡在夜光珠里的幻思魔醒来,发出细弱似婴孩的一声轻笑。
闻声转头,只见幻思魔睁开水汪汪的巨大眼睛,正着迷似的朝他手里望去。原来是看上这只笔了,还是赶紧给它,免得它又幻化出什么诱惑人心的异象。
笔洗在近旁。弦非心将麒玉仙笔的笔尖沾在清水里涮了涮,只见那笔又五光十色地绽放盈盈,浅碧色的笔杆末端擎起一朵粉红色的莲花,花瓣层层舒展之间,竟然释出一缕出神入化一般的清香之气。
“这是平如蘅的笔吧?”
慕潇韩似乎直到此时这才留心,语气颇为意外道。
昨晚散步,弦非心顺便到浅水滩去一淘,竟然有所收获。平如蘅经常丢东西,总是从他最好且最心爱的东西开始丢。所谓的弃物溪,就在玉阳江浅水湾的上游,熟知他性情的人都有到浅水滩淘宝的习惯。
慕潇韩略笑一声,借过这支麒玉仙笔前后左右看了一番,摇摇头没说什么。
认识平如蘅多年,当然知道他都有哪些心爱之物。是人都难免有所心爱,只是一旦察觉对某物爱上就会丢,还真是断舍离到了偏执的地步。
幻思魔发出低低的叫声。慕潇韩只得将麒玉仙笔递到它跟前,看那如凤尾般碧绿而舒长的幻灵丝将笔卷了过去。触到幻思魔,玉管麟毛笔又绽放灵光,这一次妖美艳丽的红花,层层次第地开在幻灵丝枝枝蔓蔓——
慕潇韩从麒玉仙笔上收回目光,转回身来看向那本翻开的笔记。眼前是平如蘅那清水端方的颜体字,气度中正平和,看不出有任何偏执之处。
“有何不妥么?”
见慕潇韩对着平如蘅的字良久注视着,弦非心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没有。”慕潇韩回过神来,故作淡然道,“以前见过几次。谈话不多,只觉得此人性格颇为古板,恐怕未必肯来参加这种看似无聊的聚会。”
根据平如蘅的笔记,靖沧浪此人不但在儒门中少有私交,日常生活也如教科书一般枯燥。身为倾波族凌主,治理家族领地之余,成天刻苦地写一些用数据和事实堆砌的调查著作。
“他是学海书部的教授,最重调查,也只相信有实据可查的东西。如此严肃认真的个性,听人讲谈诸异见闻之类离经叛道的见解,只怕会深感厌恶。”
“学海重视经学。可离经叛道之谈,也未尝没有实据。”
弦非心不以为然道。幻思魔已经孵化,足以证明魔物也有善类。情蛮花先前只是传说,如今可是确有其物。这位学海教授靖沧浪,既然如此深信实据,就该亲眼来确认。不过,给慕潇韩这一提起,他倒真怀疑,邀请靖沧浪前来是否合适。
平如蘅是奇花八部出身,平时邀请者就算不解莳花,至少也要精通艺乐。参考平如蘅的笔记,靖沧浪那墨痕八舞的武学,抛剑而出的时候可以飞溅水花,似乎还有靠得上。否则就只剩下他“身为贵族,以出身之故,对下层平民生活有相当大的距离感”——距离感……难道这也算才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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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若说倾波族家主的才艺……”
崇圣之光浣花绮雨亭上,平如蘅语似思索之间,将刚泡好的白桃花茶,斟在同桌两位来客的红玉茶盏之内。
茶烟袅袅而升,清浅明丽的一缕芳香,带着温暖柔和的气息轻散。雨色初晴,玉阳江上薄雾轻飘,被浅浅的阳光照淡。近在浣花绮雨亭侧,竹叶稍上的雨水还时不时地滴落。避雨在檐下的燕子,忽然扑簌簌地展起翅膀来一飞,惊醒了好些含雨垂眉的重花轻叶。
客座有两人,皆是容止风度出凡,服饰庄重典雅而不失华贵。一人清容俊秀,修长的眉目中总似带着一缕贵气慵懒的轻笑。一人却是英风俊气,只是目光薄冷沉然,隐隐透出一股与生俱来、不怒而威的凛然之色。
“剑舞如何?墨痕八舞,虽为剑招,却隐含音韵。儒门典雅之舞,莫过于神宫舞祭。不过,墨痕八舞,八佾于庭,庄严清穆之风,甚合礼之大义。”
舞蹈?弦非心记了一笔,这倒也说的过去。不过——
“此人看似甚为古板严肃,只关注政事军务,对诸异见闻之类的奇谈恐怕不会有什么兴趣。”
“他是学者,重视格物致知,对诸异见闻自然也有兴趣。”
“好吧。”弦非心点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确认:倾波族忧患深,看似与此人性格不甚相合,虽然‘莫逆相交’,却也难保相安无事。”
“既然莫逆相交,就算性格不合,也必定有其相处之道。不过,若真是一言不合打起来——”平如蘅面色沉吟,“我倒也想看看热闹。”
“那我就这样安排了。”
弦非心点点头,略向在座两位陌生贵客行礼,转身而去。刚才几句话的工夫,茶烟稍冷了一些,白桃花的香气却更加芳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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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阳江畔白桃花,香气果然名不虚传。至于味道么,虽是比起先前喝过的那种稍稍淡了些,可若是蒸成桃花清露,一壶酒里滴上一滴,必定无比香妙。”
“好挑剔的口味。”平如蘅不禁一笑,“你以前喝过的贡茶,那可是玉阳江上游才有的。”
玉阳江上白桃花,是麒麟族才有的进贡之物。以忧患深龙首之子的身份,每常出入宫中,自然晓得那白桃花茶的真味。
这里离麒麟族的境地不太远,总算沾着一点地气。沿着江畔有那么三五十树白桃花一年四季盛开,虽然味道淡些,香气却还相当浓郁。再往下游,一过青阴浦,江水汇入青阴川的寒冷江流,便是十几里才能见到一株花树。那里所产的花茶,不但香气淡薄许多,几乎没有什么味道。纵是如此,仍然与等重的黄金同价,还有人千里万里地来求,只为它治病延年的药效。
“杜蘅君对白桃花茶的喜好这么深,就没写上一两篇文章研究一下?”
靖沧浪放下茶盏问道。身为倾波族凌主,平日也讲究喝茶,只是如此芳郁却不失清雅的茶香,还是初次尝到。
平如蘅写过两本书。一本分析白桃花味道与功效的关联,一本考察如何制作花茶最能保持药效。这两本书刊印的不多,也只有精研莳花之术的人留意。
儒门各学府都有自行刊印出书,有很多书局还相当盈利。然而白沙书院出品的书籍,虽然制作顶上精良,可每种最多只出二十套。放在偌大的儒门天下,这二十套书,还不够那些最有名望的藏书楼各自收藏一份。不过,白沙书院刊书虽少,却不限外人制版翻刻。如此便无碍传播学术,只是外面所翻刻之书,如何能比拟原版书制作之精良,特别是书中一概精准手绘、再以秘药调制的植物花汁精心手染的插图,不管存放多久都色泽如新,纸质亦如当初象牙白的纯净。
如此珍贵精美之书,原该多制几套的流传后世。不过想来也知道,白沙书院的人手本就不多,而用以制书的纸质、颜料和墨材更是一品万金,无比珍贵。儒门天下,能订的起白沙书局的原版书,那可当真是顶上门庭,又有舍得在书上花钱的风气。
“教统那套《本草通鉴》,前后制作十一年,你亲自画了不少吧?”
青猫家一直以来都为白沙书局供墨,故而书局所出的各类原版书,一年可以优先挑选几部。可即便有如此特殊的关系,想要订制一套书,照样得花大价钱,且还要看白沙书局是否有空。
“练笔也不错。”
平如蘅的专长在法理。那些严谨的法学著作,写起来艰深刻苦倒无妨,可惜很少有让他画一画插图的机会。
论在书上砸钱谁敢比教统呢?连《本草通鉴》都敢交白沙书局定制。一部书上千的插图,真够白沙书局的人画上一阵子的了。不过,平如蘅擅画工笔,平日以此养性修身,作为钻研法理之余的调剂。
“别的书也就罢了,难得你写出一本我能看得懂的书,就是拼上荷包见底也得收一套。”
原版书就是不一样,拿在手里就是那么舒服,遇上插图半天都舍不得翻一页。
“你可别上瘾了。”靖沧浪淡淡道,“要是从此收集起白沙书院的原版书,那还真是有的破费。”
“所以你是为了拿在手里舒服才买的么?”平如蘅淡然一笑,“何必买椟还珠,我送你几个拿着舒服的白纸本子便是。”
“诶,岂舍得还珠呢?买了书当然是要读的。你写的书,内容再深文字都优雅清澈,就算看不懂也是赏心悦目的。”
“当真吹捧到家。”平如蘅不禁轻笑,“不过像你这样喝口茶都要挑剔三分,得此吹捧倒是令人心情愉悦。”
“挑剔代表了眼光。”忧患深折扇轻抵着下颌,口气矜贵地轻叹道,“没眼光的人,连喝茶都不会挑剔。”
“挑剔就代表眼光么?”靖沧浪不以为然道,“品茶在乎心情。若一味计较真味与否,何异于刻舟求剑。”
“刻舟求剑?”忧患深折扇轻合淡笑,“凌主不是素来讲究认真二字?为何不亲自前往麒麟族境地,讨上一两的白桃花茶,领略其原香真味?”
“无聊至极。贡茶你不是早已尝过了吗?何必跑到这里来卖弄矜贵。”
“矜贵可不是卖弄出来的。”忧患深一声轻笑,“我只是觉得凌主确实应该亲自尝一尝。尝过之后,以后自然也会变得挑剔。”
“由奢入俭难么?”靖沧浪摇头道,“我可不想把水准定得太高,免得失去知足之乐。”
“你已经定得很高了。”忧患深惋惜道,“人生的水准,永远都是一旦升上来,就说什么也降不下去。”
这句话有来历了。忧患深赴苦境任三教仲裁期间,靖沧浪公务之余便死守书斋,因为学海上下所见之人无不“言语庸俗、面目可憎”。
儒门之外,靖沧浪倒还颇有一些朋友:玉清界的悬壶子,佛乡的一灯禅,天阎魔城的古武族族长冷孤寒……或许还能算上那个不知来龙去脉、从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御神风。大抵在儒门之外,隐姓埋名与人相交,心情态度也随之轻松,不再背负身份所系的责任。可回到倾波族凌主的身份之下,能耐住他一天十二时辰的冷峻严肃、一年三百六十天任重道远的自律,外加几百年如一日、对人情世故超乎寻常的距离感,似乎只有他忧患深一个。
所以忧患之深,莫过于被这十分不搭的好友之名,牵扯得千里奔波上天入地。别人守在书斋格物穷理,偏他不管调查什么都要实地确证。跋山涉水一回,去的是什么好地方也算了。如他这等绝尘超逸之人,只合清谈玄理,林泉隐逸,竟然也曾在黄沙掩埋的地道里爬洞搬砖,还差点被魔物撕掉一边的胳膊……
“清谈何用?整天动口不动手,不务正事。”
“我为何要务正事。”忧患深略叹一声,不以为然地敲了敲手里的折扇。
有何正事可务?既无家主之责,又无官职之任。若有人共饮逍遥、一世悠然也罢了。偏偏这好友之名,只是用来被人拖着到处吃灰的。
“我看你换个好友也罢了。”忧患深折扇一指平如蘅,向靖沧浪道,“或者我再到苦境当上十年八年的三教仲裁,自少不用亲自动手打架。”
“免谈敬谢。”
平如蘅摇头加淡笑。“好友”就不必了。他可是从来不会与人太过深交。所谓对人如对事,一旦喜爱过深,必定会将其丢弃。
昔年学海同窗,平如蘅出名的凉薄,堪称“视人如草芥”。草木之人,无情乃是天性。不过这也同当年神花郡为人所灭相关——连他这位“杜蘅君”在内,早年繁盛、为奇花八部之首的神花族,经历一场由人祸肇始的天灾,如今只有寥寥数人零星在世。
“未免太薄情了罢。”忧患深不免叹道,“连玉管麟毛的好笔都舍得丢,换做是我,就算非要断舍离,至少要作一篇辞旧赋。”
“是你太多情了。”平如蘅不以为然地笑道,“纵使三声无奈,也还是不免被人拖,以至于沾染一身鱼腥味。”
平如蘅向来冲淡平和,所以偶然讽刺一句出来,才似绵里藏针,令人猝不及防,好似被戳着了指甲缝。忧患深平素也好自我解嘲,此时摇扇轻笑一声,倒也敷衍的过去。难为一本正经的靖沧浪,只得转脸看向一旁,一脸下不来台的那种居高临��。
半年前,因为不解逆海崇帆三十万人出海升天之谜,靖沧浪亲自到事发之地的海底探查了一遍。海底最深之处,是低等妖族游弋捕食的黑暗空间,气息甚为腐臭。忧患深随他到海底探查了三天,一上岸就把一身华贵的装束衣冠全都扔掉。即便如此,鼻端血腥腐臭的气息还是经久不散。
“格物致知,真要格得出天理也值了。可惜,白赔上我一把手绘的扇子。”
深入海底一行数天毫无收获。返回的途中却遇上几只低等的妖兽,搏斗中被污血和怪兽的呕吐物溅了一身,到现在还感觉那腥臭作呕的气息黏在身上。
这也就是他的涵养和风度了。换做旁人,当场爆出一句粗口绝交,日后永不再见。可照靖沧浪的反应看来,此等“细枝末节”,最多也就是一身衣服的事。
“也不算毫无收获吧。”靖沧浪不以为然道,“至少证明海下没有通道可出。这些人若是凭空消失在海域之中,就只有上天一条路。”
“上天啊。”忧患深不由得轻笑,“凌主推论的不错,只是三十万人齐升天,不知天上得开多大的一个洞。”
靖沧浪不再说话。或许也是因为当初一行无果而略感沮丧吧。不过比起调查无果,更让他不满而沉默的,还是邪儒宗的禁令和封印。
自海底调查归来后,便得知占星楼在他离开不久便封禁了那片海域。邪儒宗派人告知,调查此事已由他全面接手,任何人都不得再私自涉入。
“教统的套路了。什么事都只先压下来,等适当的时机再论。”
海域被封禁。靖沧浪虽然不满其作为,却不会浪费时间跟占星楼方面争执理论。当权者总有理由,为大局暂时掩盖真相。
“教统见事洞察、处事利落,但如此总是为了所谓的大局而压下真相的做法,却令人反感之甚。”
以倾波族家主的身份,如果他执意调查,邪儒宗不能把他怎么样。不过,以邪儒宗一贯的手段作风,如果执意不想让人查出,必定会毁去任何能查出的证据。
“人事既至,天理自明,不差一时片刻。”
平如蘅淡淡道。真相迟早要公开,只是现在不是某些人认为“合适”的时候。靖沧浪的做法不错,为了真相重见的那天,最好还是保留这些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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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冰河天川入海口而出,便是茫茫无尽的东海之上。大约半年前,逆海崇帆的三十万教徒乘船入海,在此升天,进入了永无战乱、贫穷与困苦的极乐。
此次教众升天之举,是在逆海崇帆的灵女鸠神练的带领之下。灵女口衔天谕,崇圣至高。三十万“崇拜天上权能、渴望人间救赎”的信徒,借由圣洁高贵的灵女举行的赦天之祭,从此破除生老病死的绝望执迷,进入永恒光明之地。自此以后,遍布江南全境的逆海崇帆,“归航九界光明路”的狂热之心更甚。
教外的看法认为,逆海崇帆的教徒跟随鸠神练出海远航,在船体到达承受极限时,沉入大海深处。茫茫东海之外,究竟是否有世外桃源、光明境界,久居东海之上的倾波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常识般浅显的答案。
东海上有仙山,名为海市蜃楼城,是当年银蟒家主晏灵儿之封邑。晏灵儿以龙女之身,传九子二女在世。九子者,银蟒家晏氏九云。二女者,晏氏冰瑶冰玥。冰玥奉道修行,号异法无天,受封法座。冰瑶居海市蜃楼城,世称龙女击珊瑚。所谓“烟镜百亩,冰瑶千岁”。拥海市,居蜃楼,住仙山——这座仙山就是东海之上的最远边界……
靖沧浪亲自拜访城主击珊瑚,得知一年来没有任何航船远行至此,越过为“烟镜百亩”所封的东海之界。境界之外,是能将任何实体和光线都吞没的瀚海空间。瀚海的彼方,则是异度魔界。
浅海和深海巡视的游鱼,都没有发现沉船和尸骨的痕迹。最后的可能是被毫无灵性意识、习性接近低等魔物的“混沌”吞没。为了确认此事,靖沧浪亲自到海底调查,确认除了海底的腐土和鲸鱼的死尸,“混沌”并没吃下任何��同寻常之物。
事情若到此为止,最多能写成一本“东海异闻录”。然而,最近从江南传来的消息,青鸾族家主杜舞雩,将与未婚妻龙衣雪完婚。而这位据说“自苦境避难而来、家族尽皆亡散于战乱”的龙衣雪,见过的人都说,其实就是逆海崇帆的灵女鸠神练。
“这位龙衣雪……”
靖沧浪对八卦九流的事情一窍不通,当然不能理解为何堂堂青鸾族家主杜舞雩,早年微服私访苦境一回,就与随缘而遇的女子订下婚姻之誓。在他严肃的观念里,人与人能谈到“钟情”这一步,至少要经过多年朝夕相处而熟识,确认志同道合,绝不可能是“一见”之下。
“那是你有耐心。”忧患深淡淡笑着,耐心地解释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是什么人都有耐心,非得磨合到志同道合的地步。”
初时龙衣雪结识,杜舞雩便倾倒于她的纯洁高贵与美丽。虽然深感这女子不同寻常,但对方在身份上似有难言之隐,同样隐瞒身份的杜舞雩也就没有刻意追问。两人一见钟情,明知恋情无果,却还是身不由己地爱上。可怜这日暮里夕颜含露一般的恋情,终因女子悄然离去而终。杜舞雩心灰意冷之余,带着久久不能忘怀思念之伤,回到儒门天下……
“你没搞错吧。”
听够这些令人发指的言情用词,靖沧浪终于忍不住,拿起忧患深近日喝茶不离手的那卷书,直接翻到作者那页。
东陵不笑生……清都无我。手写的签名,看起来还像是作者私交相赠。
“大人广其心,无物不宜我,劫墨磨成灰,慵与世相左——”
靖沧浪才看罢作者的诗号,忧患深便已礼貌笑着,不动声色地把书从他手里顺了过去。这书不适合某些人看,因为插图画得太精,幸好靖沧浪没翻到那页。
“稗官野史之类,街头巷尾之闻。写意虽不如史笔之工,可也不失形神之似。”
言归正传,话说这位龙衣雪小姐消失之后,杜舞雩念念在心,直到某日巡视青鸾族领地之时,意外地遇到了与龙衣雪容貌如同双生的鸠神练。这位鸠神练,虽然当时已然是逆海崇帆的圣女,却远不如后来那般衣着华美、高高在上。杜舞雩遇见的时候,她正与逆海崇帆的教徒照顾收养的孤儿和弃婴。到底是荆钗布裙难掩天姿国色,更何况温柔圣母的姿态,被围拢在天真无邪的孩童之间,更令人过而流目。
苦境儒门的礼教,不能接受男女教徒共处的教规,将逆海崇帆视为邪教。得知逆海崇帆收养孤儿和弃婴,便怀疑他们收养儿童用于献祭,更有剜出孩童双眼制长生不老药之说。某次,逆海崇帆的圣所遭到周边村民围攻,将连同鸠神练在内的十余名女子都被困在内。正在围攻者举火要烧毁圣堂的时候,杜舞雩及时出现,将这名无论容貌和气质都极端肖似龙衣雪的女子救出。
自此以后,杜舞雩以青鸾族家主的身份,开始关注支持逆海崇帆。一方面为逆海崇帆行救人劝善之举,一方面也为昔年恋恋不舍的感情,希望能守护在这位似曾相识的圣女身边。逆海崇帆以青鸾族领地为中心,向江南各地传教。鸠神练对于杜舞雩甚为感激,但因为圣女之身和教规所限,不能对他的恋情回报万一。
两人相识日久,杜舞雩渐渐感觉到,这位鸠神练同以前遇到的那位龙衣雪一样美丽而纯洁,也同样有着高贵的身份,却又因为难言之隐,不便令人得知。像杜舞雩这样性情君子之人,自然不会追根究底地探查对方过去。两人暧昧多年,似乎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程度。
鸠神练以天谕之名,行神迹吸引教众。逆海崇帆有各种祭祀神明仪式,每逢受到教外之人的骚扰和攻击,杜舞雩便会利用自身地位和兵力暗中维护。这些年来,杜舞雩宽容逆海崇帆的同时,也清除那些与圣教为敌的“恶势力”。青鸾族领地之内,逆海崇帆的祭司和使者,地位如同贵族血统一般,甚至能置身法外。
“然后就是三十万人出海升天之事了。圣女鸠神练,在东海之上举行赦天之祭,开启九界光明路。三十万前来朝圣的信徒乘船出海,消失于东海波涛之上。”
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寒灰尚未冷,红烛初相映。衣雪饰青鸾,龙凤双金镜——
江南一地传出的歌谣,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的讽喻。楼船去而不回,金棺空无一物。三十万人的性命,如同一缕轻烟,东海上空随风飘散。
事情发生在冰河天川入海口,毗邻倾波族的境界。身为倾波族凌主,靖沧浪自问有责任将此事查清,给领地臣民一个交代。
如果逆海崇帆信徒因受诱骗而死于无辜,那主导此事的鸠神练等人必须承担责任。不过,比起苦境外来人无辜而死,更令人担心的是,这致死三十万人、事后了无痕迹的周密计划,是否隐藏着更深的目的。
“苦境圣魔之战中,魔界往往借大举屠杀搜集魂力。逆海崇帆三十万教徒消失,虽非显而易见的屠杀,然而就其死者身上所能搜集的魂力而言,无疑值得一个铤而走险的计划。”
忧患深任苦境三教仲裁期间,常在战事前线。虽然没到“亲自动手打架”的地步,但每逢战事临阵调兵,对魔界的种种战法、举动相当熟悉。靖沧浪提起去调查此事,他听到“三十万”的数字,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魔界在苦境大规模屠杀的记录。
这又不是苦境。忧患深话没出口,就劝说自己按下这个念头。
苦境战场上,魔界一旦紧急缺少运转法阵的能源,就会借大规模屠杀吸取魂力。最可疑的迹象是,三十万人出海升天的时间,正是魔界与玄宗以法阵对决的关键时刻。唯一难解的是,这三十万人的魂力,是如何转出儒门天下?最令人不安的猜想,就是魔界已有方法穿过妖仙道。
等找到遇难者沉入深海的遗骨,就能安心了。
调查刚开始的时候,忧患深也曾抱着这样轻松而怜悯的念头。不过,随着越来越多能令人容忍的可能被排除,被渐渐逼近的真相越来越显出阴谋的轮廓。
“难怪教统关注此事。”忧患深思索道,“我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只不过,无论妖仙道被何方势力、用何种方法击穿,都是儒门安全最大的隐患。”
靖沧浪点头。如果忧患深的猜想是事实,那封印海域的做法的确非常必要。妖仙道毕竟是妖仙道。以占星楼术法者的能力,就算有问题也一定会解决。只是解决妖仙道的问题之后,对逆海崇帆又该怎么办?
“那就把逆海崇帆的事情查清。至少,可以先调查龙衣雪的身份。”
“你是要参加婚礼去吗?”忧患深略一思忖,不禁轻笑道,“东海倾波族与江南世家素无往来,你这样突然找上门去,不管借口如何,都会被人怀疑目的。”
靖沧浪略一想,从收放信札的匣中捡出数日前收到的邀请信。白沙书院开讲诸异见闻录。当时随手丢在一边,还想这种赏花喝茶的聚会,忧患深自己去闲晃也罢了,何必还拉他同去。如今看来,某人当真是“早有预谋”,已然料到他必定会前往江南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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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同不相为谋么。”平如蘅淡淡一笑,“不过,比起凌主的责任心,似乎某人的好奇心更盛。”
“好奇是勾引出来的。要怪只能怪侯爷新出的那本《衣雪青鸾录》……实在是好书一部。”
先前在苦境,成日为战事奔波,哪有品茶看闲书的工夫。书债堆积如山,令人问心有愧。话说回来,也是侯爷文笔太畅,就拿近来这部《衣雪青鸾录》说,紧跟时局发展,差不多每个月都更新一卷。
书好看与否放在一边,敢写倒是真的。这位平日深居于二十四梦花境的策梦侯阁下,以奇花八部梦花一族的家主身份,位列清流之贵。其人谈吐温文儒雅至极,举止姿容慵懒华贵,更难得的是想法见解独特到可以上天,能把任何鞭辟入里的时政之评,编织成旖旎动人的艳情风月。
《衣雪青鸾录》以先,侯爷已写过十几部倾倒江南、甚至名动儒门的艳情神作。二十余年前,学海的学潮闹得最汹涌的时候,侯爷开笔写起教统家兄弟之间那点不得不说的故事。一部《墨砚闲中录》,围绕教统的邪儒宗和礼执令应无骞的政斗,青猫家与青鸾族历史悠久纠结,以及两家嫡庶兄弟之间的隐情,全都放胆写了进去。书以“墨砚”闲中录为名,可对教统兄弟之间种种欲言又止的描摹,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清水暧昧。反倒是礼执令应无骞,无论是与青猫家的俊美风流的庶出之子逸君霖,还是与自家那位“冷峻与神秘、高贵与无情”兼而有之的霓羽族家主弁袭君,辗转床第之间的此起彼伏简直无比直裸而香艳。
《墨砚闲中录》完结之事,教统家的兄弟之争也告一段落。太史侯受伤病重。教统将逸君霖逐出青猫家,再没理他这回事。逸君霖到江南,为身为青鸾族家主的杜舞雩收留,不久生下了一个据说“青猫家血统”的孩子。杜舞雩将此子留在身边,教养如亲生一般谨慎。而生下此子的逸君霖,不知是心如死灰,还是心存报复,从此和霓羽族的弁袭君纠缠不清,昏天黑地。围绕着弁袭君、杜舞雩和逸君霖三人,侯爷不但炖肉炖了几百锅,还请同出梦花一族的名画手兰陵不谢花出了一部与剧情同步发展的工笔画集,图文并茂相辅相成,订单立刻翻了五倍。
或许是这部《霓情梦羽录》太出名,以至于江南地区人人都知道杜舞雩正人君子,替教统养了十多年的孩子。教统南下彻查逆海崇帆,杜舞雩身为江南世家之首,却并未为逆海崇帆作乱而获罪。所以有人说,教统要还人情,因为不能追究杜舞雩,这才推出苦境儒门家族替罪。旁人如何浮想联翩不提,侯爷照旧只是出书,并大锅炖肉。侯爷是有节操的,政斗岂如言情之高雅格调,有闲工夫计较事实始末如何,还不如抽两口水烟,再继续开脑洞。
继《霓情梦羽录》之后,兰陵不谢花开始与东陵不笑生齐名,也开始做独自出图本的生意。有人说,其实这两个笔名,所指的都是同一个人,都是侯爷,因为兰陵不谢花忙着出图本的时候,东陵不笑生往往借口外出访友而停更。比起侯爷隐居,这位笔名兰陵不谢花的步香尘,却时常以花魁的派头外出游逛。看她气态妩媚近乎慵懒,既好风雅韵事,又重品味格调,完全具备清贵名流、一家之主的气度。所以有人又说,这是侯爷在梦花香尘宅腻了,换女装外出闲游。故而仰慕侯爷敢写之豪放、炖肉之精诚者,无不风闻而影从之。
侯爷这般敢写,却至今无人予以查禁。或许是想法和尺度都太过上天,反而因为过度低俗而得以保护。举凡政敌,没有不希望看到对手被爆料的。反正大家都是“清者自清,不怕低俗无端之议论”。至于读者一方,希望侯爷能稳定更新的自是大有人在。侯爷本人也很低调,点评时局的观点之论,仿佛大锅大块火腿炖肉之间的颗粒花椒,非到肉吃光汤泡饭的程度,一般不会注意。
“清流不议政。照此观点看来,侯爷当是清流贵族的典范。”
“侯爷何止是清流呢。”平如蘅摇头略叹笑道,“见红粉如白骨,见白骨如尘埃。有此寂灭之心,可比你更适合苦境三教仲裁之位。”
晚来月下,散步在玉阳江畔。那江边两岸的白桃花,至此深秋仍未见丝毫凋谢。月光里,江风吹动细雪轻白,恍如浮云般飘渺清逸的花香,忍不住令人回首相寻,又怅然不知其仙姿往复。
“清平世界。风卷落花,无愁绪……”
忧患深轻声念了一语,继而沉默。遥想苦境,战火纷飞,腥膻遍地,恍如隔世。
翠峰凭栏,风起时不禁微觉寒意。远望隔岸的白桃花,被夜风吹拂着暧暧依依地摇动。不知是否心情之故,只觉得那白花如堆雪,只需一阵风吹,便可漫卷云端,露出散落的白骨尸骸遍地。
“即景生情了么。”
平如蘅看向忧患深,见他神情淡落,目光望去似有恍惚,便知他此刻深怀心事。
“或许吧。”忧患深淡淡一语,轻然而笑,“信佛也无用。原本就伤春悲秋,如今更是时常感慨诸行无常,死生何其脆弱。”
闲聊几句之间,原本一片清朗的���色夜空,忽然被山峰背后漫过来的雾气遮住。正停住在头顶一片云,淅淅沥沥地几点雨落下。
不远之外的江中,明月还静静停在江心。不知何处隐隐传来的歌声,只道“一边江中晴,一边山中雨”,大抵是江边采桃花的人,见江上雨气徐来,便不紧不慢地收拾竹篓,乘着月色和谣曲而去。
“还是山中好。山中岁月不知年,尽可以抛开尘世。”
忧患深淡然一笑中,拂落占据心头几许的思绪。往日悠闲自在的清贵公子,转身轻笑之间,又仿佛不知人间烟火为何物。
“山中自有山中的景致。”平如蘅淡淡道,“只是住在山中,应该是看不到海的。”
因为熟知江边天气,平如蘅出来之时让人备了竹伞,此时撑开头顶,听着如滚珠似的跳动雨声,却也十分有趣。
云向江中移,带着一片雨慢慢闲行。直到江中的月影也没了,两人才提着明纸灯笼,沿着栈道慢慢走向山下。
雨气越来越深,几乎能感到触至肌肤的凉意。明纸灯笼的光只能照到近处,偶尔目光远眺,只见一片虚蒙蒙的夜境。
远望夜境之中,恍如海底深处。此时面对,只觉得若是手里擎着一颗夜光珠,说不定会引来鱼龙逡巡游弋。
浮想之际,忧患深不觉自语而笑。转看向平如蘅,见他将伞略略倾斜地撑过来,才知道自己适才出神,竟然让雨水打湿一边肩上。
“实在只能抱歉了。”平如蘅淡淡笑着,目光望向远处道,“可惜这里当真不是海,我又非鱼,实在不能拉你去探查什么。”
“我也是闲着无聊罢了。”忧患深合起折扇略笑,��有点事情消磨时光,也免得病花病酒无头绪。”
“果然如此悠闲么?”平如蘅淡略一笑,“刚从苦境三教仲裁之位卸任,只怕连一壶茶都没泡好,又卷起行装跟人奔波上路。”
忧患深无语而笑。真给平如蘅说中了。想靖沧浪前来找他的时候,他确实刚刚烫上一壶酒,想尝尝自己新渍的蜜饯。
他平时最是讲究吃喝,这谁都知道。吃一口糖渍青梅,必要色泽青润、清甜微酸、嫩脆爽口也罢了,还要把一颗青梅划成几十刀,顺着刀纹拉开环环相扣,仿佛玲珑剔透的精美花篮,里面还要以一颗玉白晶莹、鲜甜欲滴的枇杷果镶嵌。
这就是他自幼养成习惯,每日里过得寻常的日子。不管别人侧目如何奢侈骄矜,他就是很能从容自在地享受。
“志趣相投是一回事。难为你们习惯如此不和,竟然也相安无事。”
“你以为就我难伺候么?”忧患深不以为然地轻笑,“你可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要不是他所关注的事情,就连最起码的常识都不具备。”
“那也算搭调了。一个穷讲究,一个不知道。”
听平如蘅如此一说,忧患深不禁大笑。眼前就到白沙书院了,远远望见靖沧浪的住处还亮着灯,可知这一晚至少要埋头研究到深夜。
“当真刻苦之人。”平如蘅点点头道,“照这样一直留在学海无涯,说不定……到死也只是教授之位。”
“敢比你还认真吗?”忧患深不禁笑叹道,“学门无书的名声尚在。若论认真,学海当年可没人能如你一般,能把任何法理命题都钻研到无书可读的地步。”
平如蘅不甚在意一笑。他只是随兴罢了。有兴致的研究一回,可有的时候,却是整天从早到晚喝茶,动动手指头的事情都不做。更何况——
“你知道我所钻研的学问,向来只是务虚,从不沾染现实和政治。”
“疏离有疏离的好处。”忧患深淡淡道,“远离现实,有时能看得更清楚。”
公法庭将开,所争论的焦点,不再逆海崇帆是否有罪,而在于此罪将由何人承担。所以靖沧浪执意亲自调查,皆因邪儒宗揭发罪案所呈现的事实,并不是完整的真相。真相不能只有一半。否则片面的事实传开,跟谎言的效果无异。
邪儒宗南下彻查逆海崇帆,查出确凿罪证直指众多苦境儒门家族,很快激起儒门全境对苦境外来人的仇视。玉翎族起兵,不但要清剿逆海崇帆,还要驱逐境内的苦境外来人。诸如此类以种族为界的仇视,一旦扩张,必定会在儒门兴起腥风血雨的杀戮。
“你以为这仇杀是因何而起的呢?难道只是苦境人是外来,所以无权定居儒门,并享有与妖族同等的权力。”
听平如蘅如此设问,忧患深也不禁联想起看似关系较远的一件事。儒门将与佛乡联兵攻打魔城,开战以先,便宣布儒门将允许原出自魔龙殿的妖族进入儒门。若妖皇堕神阙带领魔城妖族无血开城,和平回归,儒门将予以妖皇“与其地位相当”的邑土与封位。
圣魔不两立。魔界妖族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儒门,而身处圣方、甚至归化儒门已久苦境外来人,却只能忍受低人一等的地位和权利。
“苦境外来人对高高在上的妖族不满至深,逆海崇帆能吸引教徒、迅速扩张,也正是因此缘故。江南全地,超过半数是苦境外来人。杜舞雩治理江南多年,虽然政策虽非无可指责,但在如何对待苦境外来人这一点上,确实看得很明白深刻。”
“你以为他明白深刻?”忧患深转看平如蘅,“像他这样维护逆海崇帆,甚至包庇暴行,难道是值得认可的策略?”
“当然不值得认可。”平如蘅淡淡道,“只不过,他利用逆海崇帆,控制苦境外来人势力的思路和做法,倒是显而易见。”
除了逆海崇帆的局部混乱,就江南全地而言,杜舞雩确实做到了稳控局面。如此数量众多的苦境外来人,放在任何世家封国的领地上,都难保不发生动乱。
银蟒家便是先例。远到安成君晏云光,近到佛公子晏云彻,私人的品行风度虽然无可指责,可在苦境外来人的问题上,却无一例外地偏激过甚。其他执政家族虽未如此偏激,却是要么贪婪要么苛刻。就像刀龙白狐两家,接受苦境外来人众多,目的却在于补充兵源剥削牟利。
昔年,刀龙家身为龙首宗室,当初不但率先允许苦境难民进入领地,还以屯田制度,将苦境外来人招募为私兵。说实话,这些人在战场上只不过是炮灰的角色。不过,为御龙天兵府供给军粮,制备军械,运送物资,倒是非常合适。刀龙家的富有,得益于从苦境外来人收来的赋税。假使收入十成,外朝税收占两成,刀龙家却占去一半,余下的不足三成的就是养活这些人的。只不过,即便如此苛政虐待,也比先前流亡苦境、朝夕不保的日子强一些。
白狐家虽不养兵,却经营着大宗家族生意。封地并不怎么大,可当年接纳苦境难民却最多。以前外朝弹劾银蟒家的时候,还特别标榜白狐家,以痛斥银蟒家身为世族武家,竟不如出身商贾的白狐家知礼仁义。几十年过去,白狐家靠着收容苦境难民,赚了多少外人无从得知。不过,典妻、收奴的生意*,却是从白狐家的领地里兴起来的。
“教统家虽以执政未入清流,却一向以清贵自居,为人行事倒还顾及些体面。先前几代家主的时候,因为联姻青鸾族,允许原在青鸾族境地的苦境外来人,以‘陪嫁’家臣之名依附定居。如今这辈人没有联姻,接收苦境外来人的通路也随之名存实亡。青鸾族那边,虽然有所不满,却也没有适当的理由责问催促。”
苦境外来人,能得到公平而宽容对待,只在青鸾、霓羽等族的领地。杜舞雩身为家主,迎娶苦境外来人为正室。这在儒门血统高贵的家族,简直不可想象。
杜舞雩对于江南至关重要。执政四贵家族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一定会坚持保住他的地位。苦境儒门家族为自保而弹劾他,说不定……也有他默许的缘故。
“这不算是挟苦境以自重吗?”忧患深略笑叹道,“都知道教统平衡局面的手腕高,如今看来,这位青鸾族家主也不遑多让。”
“局势就是局势。谁想控局,都只能这么做。”
比起如何处置逆海崇帆,更重要的是如何看待苦境外来人在儒门的地位。设若苦境外来人与妖族权利地位皆平等,那非但玉翎族没有理由驱逐无辜的苦境外来人,连先前银蟒家屠杀之事也可能被重新定论。
“你可听说过逆海崇帆将童女变成童男的异术?”
“倒是听说过两句。”
白沙书院开讲诸异见闻,除了幻思魔与情蛮花,竟然还将逆海崇帆愚弄教徒的邪法列在命题之内。命题由平如蘅亲自审定,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不过,后来也听说,那位清流名声很盛的慕潇韩,也曾插手筹办诸异见闻,甚至还帮忙拟定了邀请名册。
“你对他有看法?”
忧患深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一声淡笑。玉翎族位在清流,多出名士。为首的慕潇韩,悼亡爱妻的诗作很是出名,几乎被推崇为当世恋旧情深的典范。
慕潇韩先前为道门阴阳流之首,名响道门剑界。道魔大战之初,慕潇韩因领导道门在集境的抗魔之战而晋位道尊,战事结束却忽然宣布辞出,从此弃道归儒,回到出身所在的玉翎族闲隐避世。
因为权力交接平稳,不少人都相信他所以退出,都是不能承受爱妻死于道魔之战的伤痛。昔日初入玄宗,为道门三辉之一的斋玉髓之妹葑玉络倾心恋慕。慕潇韩为儒门出身,两人结为连理,借此婚姻稳定了他在玄宗的地位。道魔集境之战,先前并无统领大局经验的慕潇韩,被以“事急从权”为由,任命执掌地区战局,立时位高而权重。然而,战事初始便受挫。正当玄宗高层严词谴责、决定将他撤换的时候,因道魔之战而扩大的灾害,导致慕潇韩的妻子惨亡。
面对爱妻之死,慕潇韩自是痛不欲生。先前指责之人不便再开口,而此一灾害的众多牺牲者,也使得集境道门原本内部矛盾重重的二十八洞天同仇敌忾。战局扭转,魔界兵锋退却。战时,慕潇韩以统领战局之功被推举为道尊,却出人意料地功成身退。理由是悼念亡妻。归隐儒门后,他几乎年年都必出十几首首哀而不伤的悼亡诗,令人感慨其长情之余,却又有点觉得他对湘夫人的缅怀近乎仪式化。
“你不也常有伤春悲秋的风雅之作么?”平如蘅淡略一笑,“如何别人写两句诗,就这般看不惯。”
“悼亡之作是随意写的么。”忧患深不以为然道,“换做是我——”
提起悼亡,忧患深不知忌讳起什么似的忽然打住。平如蘅目光淡淡转看他,只见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顾左右言他似的道:
“是我多心了。只觉得他既对亡妻如此钟情,想必不会再对任何人关心过甚。”
“或许是吧。”平如蘅目光淡淡地看向别处,也有些回避此语似的,拾起先前的话题道,“命题的确是他提起的。不过我以为,这件事确实值得公开讲论。”
白沙书院与逆海崇帆毫无往来。慕潇韩既然主动提起,当然也要负责请来逆海崇帆的祭司,现场演示神迹。原以为不过是骗术,只是没想到,众多学者亲眼见证之下,女童果然经逆海崇帆的祭祀之法下变为男童,没有任何伪造的余地。
“祭祀之法不公开。但有人亲自试验过一些可能的方法,虽然不能完全将童女变成童男,可确实能将孩童的男女之身弱化。”
三十万人出海升天,虽然盛况空前,却并未有人亲眼所见。以耳目目睹之事而论,逆海崇帆的神迹之中,最引以为炫的是将童女变成童男,显示能逆转阴阳之力。这一神迹在苦境儒门的信众中影响最深,因为苦境儒门的风俗,只有生出男孩才能为家族传宗接代。不过,若以苦境人的体质,能凭逆海崇帆将女转男,所意味之事可比内宅生男生女来的更加重要。
就苦境人的体质来说,所生是男是女,早在阴阳交感受胎之时就已确定。儒门妖族则不同,越是高等的妖族,出生之时越是阴阳不分,而下等或混血的妖族,性别才会像苦境外来人那样一出生就确定。在儒门,判断妖族的血统高低,最重要的就是看后代出生时阴阳分化的程度。若在逆海崇帆的神迹之下,苦境人也能做到阴阳逆转,甚至阴阳不分,那是否意味着苦境人并无本质差异?
“儒门以妖族为贵,认为苦境外来人天生低等,正是因为先天阴阳分化所限。如果在逆海崇帆神迹之下,证明苦境外来人与儒门妖族本质并无不同,那又有何理由在让苦境外来人屈居妖族之下?”
逆海崇帆宣扬神迹,就是要显明人可以通过圣灵引导修行而升华境界。儒门贵族之中,倾向于维护苦境外来人的一派,也认为逆海崇帆的信仰能令苦境外来人“尽心而明性”。佛门以为一念可成佛,就连诸信不具、余孽缠身的一阐提也有成佛的指望。儒门圣人不是也讲有教无类。如此可见,那些“尽兴明心”、凭信仰而升华的苦境外来人,也有资格获得与儒门妖族同等的地位。
逆海崇帆的神迹如何行使尚未公开。目前学界当中,还无人能够从头到尾剖析其原理和功效。不过,即使事实尚未确定,为苦境外来人争取权利的言论中,已有不少引用了童男转为童女的事实作为例证。
“空中楼阁罢了。”忧患深不以为然道,“事实尚未澄清,如何以能此为根基支持政见?”
“这也是自然而然的因果罢了。”平如蘅习以为常一般淡然道,“世俗有所需,‘做’出一个他人想要的结果,远比澄清事实的利益更大。”
苦境儒门派正有此需,学界难免会有人做出倾向于逆海崇帆的结论。想把学界观点和政治倾向完全分开,只有在那些与现实关系较远的学问才能做到。
“其实……再远也未必能划清界限吧。”
平如蘅想想又略叹一笑。看似玄远的学说,有时与现实的关系反而更近。
玉翎族上告,要求行使家主对地方境界的权力。这权力本身是从何而来的?权力既是制度,就必要根植在合理现实的基础上。如果所谓现实合理缺失,甚至完全否定,可以预料,建立在其基础之上的制度,也必发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来日公法庭裁决,必定会考虑到学界在此话题的争论。儒门的封建制度,是建立在妖族天生能力有等差的现实之上。苦境人低于妖族的地位,正是因为并无妖族那只凭血统传承的能力。一旦现实崩塌,那儒门封建制度的合理性也将不复存在。
“彻底‘公法无私,贵庶平权’是么?”忧患深转向平如蘅略笑,“法门一派所追求的理想,莫不是要南辕北辙,借着逆海崇帆这样的邪教兴起来实现?”
儒门以君奉天为首的法理一派,虽然本从儒学重礼之说,却也坚持礼法并称,才能修宁世道。所谓“礼定伦,法定分”,隆礼重法必须兼顾。而重法的首要一点,便是贵庶平权,法不阿贵。如此极端,自然会招致那些“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儒门贵族排斥。
儒法之学,君奉天所有的著作学说,都讲求礼法并重,强调礼为法之本,将礼高于法的观点讲得很明白。然而门下的弟子,以及由这些弟子衍生的学派,在礼法的地位和关系上却分歧甚多。最早师从君奉天的殷末箫,以法儒门下首徒的身份,在苦境儒门兴起法门。礼为法之本,到殷末箫所传之学,已经演变为“法理至上,兼顾人情”的学说,再到他门下首徒卫无私,“儒法无私”的无私二字,更进一步变成“罪恶难容,典刑法宗”的依据。
“公法无私不错。可若说‘贵庶平权’是法儒一派的学说,至少我不能承认。”
平如蘅是君奉天最为看重的弟子��一,近身侍奉多年,对他的理念和性情比任何人了解得都深刻。法之根基在于礼,礼既有等差,则儒法所谓的无私公平,必是针对人在礼制下的不同身份。儒法固然无私,但这和贵庶平权却是两回事。
君奉天隐居很深,素性疏离,很少和外界通信,但殷末箫在苦境抗魔时,君奉天却几次向身边人问起他的近况。明知弟子曲解了自己的学说,君奉天只在学术上不予赞同,却仍然保持着深厚的私人关系。殷末箫入学海,君奉天得知之后只说,“君子死冠不免”,从此不再问殷末箫的消息。
君奉天箭术甚高。殷末箫死在苦境,君奉天听说他是被乱箭射死,从此不再以箭射杀任何活物。当初,君奉天对门下弟子不限出身,贵族和平民都一视同仁地对待。或许也正这种是超越身份界限平等和宽容,启发了殷末箫“贵庶平权”的观点吧。对于殷末箫,君奉天从来不曾以苦境外来人视之,即使在他偏离自身学说的情况下,仍然认为“为人刚直,性情温厚”的弟子堪称法儒门下首位。
较之对殷末箫的宽容,君奉天对于同样公开推崇“贵庶平权”的卫无私却甚为严厉。卫无私是殷末箫首徒,特别看重自己自君奉天而来的儒法传承,行事素来以“无私”为准绳,从不姑息罪恶。殷末箫执掌学海御部之时,卫无私以御部师首的身份,无比虔诚郑重地前往拜见君奉天,却被拒之门外。君奉天只派人传给他一句“强梁者不得其死”。卫无私死于苦境仇杀,君奉天对此不屑一顾,甚至责怪身边之人把“此等无聊之事”还拿来说。
平如蘅晚于殷末箫入门四十余年。殷末箫在苦境创立法门之时,平如蘅仍然只是“初学法理的后辈”。或许是贵族出身之故,他对贵庶平权之说起初甚为反感轻视。然而师从君奉天多年以后,他渐渐理解为何君奉天明知与自己根本见解偏离,从来不曾反对“贵庶平权”这种极端之见。
法之根基在于礼,前提是礼的本身,正确地反应了天地人应有的秩序。人对秩序的观察可能有偏差,甚至秩序本身也可能因为关系互动而演化。公法万世不移,但对法的理解却会随年代变迁,可能随案例的积累而深刻。唯一不变的是法的原则,这也正是治法理学之人坚持之所在。
“后学者不见天地之纯,执己见之一端,管窥而偏论。何况天下权势割据,人皆利己而为私,道术难免为天下人心所裂。”
人皆利己而为私,这正是法学各派分支歧见争执的原因之所在。不过,利己为私与自私自利并不同。人皆有权捍卫自己应得的利益。这一点,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一样。
假使逆海崇帆的神迹,能使得苦境外来人与妖族本质上再无差异,那苦境外来人是会完全倒向逆海崇帆,还是会继续接受低于妖族一等的地位?而主导儒门的妖族贵族,又是否能放弃种种特权,接受新秩序?
“事实还有待详查,也无从谈起更远推论。”平如蘅淡看他一眼,略微一笑,“不过,如你这般清闲,尽可以独善其身,置之度外。”
世道若有变,就算独善其身,也未必能置身于滚滚洪流之外。学者当以明辨是非为己任,可辩明是非之后,却往往要面对更加混乱无序的局面。
“道术将为天下裂……”
忧患深略叹摇了摇头,满是思绪的目光向夜色中远望去。倘若是单纯的学者,他一定很想格物穷理到尽头,以弄清事实为乐。只是想到事实背后更深远的现实,不免感到这试图明见事实之路,实在有如盲人瞎马夜半临渊,足以令人惊恐畏惧。
“你也会担心将来么?”
平如蘅看向忧患深的侧影,目光颇深地问道。
“担心毫无意义吧。倘若是事实,就不会因个人的好恶有所改变。”
忧患深轻然笑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地叹道,
“贵庶平权也罢。其实我何尝不希望天底下的人都能自恃贵族才好。那样就无人再有借口怀卑贱之心,行卑鄙之事。至于我么——”
既没有做学问的认真,也没有担当责任的热血……
“我只悠然一世罢了,就算天崩地裂,也照旧不变喝茶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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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白狐家典妻收奴的生意】
苦境战乱,越来越多的苦境难民涌入儒门,因为原先在苦境的家产都被战火毁掉,生计无依,处境非常困顿。在外朝言辞激切的恳请之下,龙首通融外朝,破例暂行若干救助苦境难民的政策,让各地封国领主划出部分领土来,给苦境难民居住。按说,这些土地只是借给难民自住和耕种,既无所有权,便无法出卖。可实行几年下来,本应用来安置难民的土地,却不知不觉地落到了生意人手上。
外朝制定的政策,将土地按照家族人口之数分配。苦境重男轻女的风气严重,财产只在男性后代之间分配,虽然女人名义上也分的土地,可三从四德的道理压着,做主的还是父兄。女人对自身和财产皆无权,自然容易被家族厌弃。生男则吉,生女则溺。穷苦人家不举女,就算是有钱有体面的人家深信“溺女以求男”的风水之说。
头生女儿如不弄死,就会生一女连三女,还不如刚生下来就丢入尿桶、水桶之中。不能溺毙的就用滚水浇烫死,或者用香灰将口鼻堵住,再用胎盘紧紧包裹住窒息。女婴不能养大,反正都是要弄死的,碰上有人真金白银来买,当然乐意为之。
商人到处收买女婴,价钱相当公道。很快,苦境难民聚居之地,家家户户都只有男孩,连“洗女”的风俗都无疾而终。男孩肯定不能卖,就算是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传宗接代的根苗还是能多一棵就是一棵。女儿是一定要卖,而且特别好卖。生下的是女儿,连稳婆都会劝说,养她做什么,白吃米十几年,不如换成真金白银的,给儿子盖房娶亲。
大户人家将女婴蓄养起来,养父养母做主,有姿色的就留下收用,姿色平常、粗粗笨笨的就嫁出去,彩礼还能再赚一些。早几年,世面上收买的养女多,嫁出去的也多,这一进一出,让人感觉不出什么一样。只是到后来,大户养女都不再外嫁,能娶的女人越来越少,彩礼出离昂贵。若只为传宗接代考虑,倒不如花少一点钱来典妻。
典当文书通常约定,某女自愿与某人同居,同居多少年,除了预付定金,生下儿子再多给一部分。十余年间,中等以下的人家生女卖女,如今全都只剩下儿子。当初卖了女儿,如今却要向大户人家花更高的价钱买媳妇。可买来了媳妇又发现,倘若一次付清彩礼,迎娶到家的媳妇,十之八九只生赔钱货。倒是按年头典来的那些,不但生得快,而且必定能生下儿子。
娶妇不如典妻,只典两三年,花费不多,还能保证生下儿子。家中田土有限,儿子生得越多,家中越是穷困。可典妻的价格却随行就市,越涨越高,最终到了一人典妻倾家荡产的地步。当初蓄养女婴的那些大户人家早已垄断了生意,家家户户都生不出女儿,除了典妻之外别无出路,任凭对方开出天价,为了传宗接代,只能将当初分得的土地卖出。一家一户,常有父子七八人,倾尽家资典来一个媳妇,让兄弟几个共用。合用的女人最容易被用坏。毕竟谁都有私心,虽然公用却只想自己的种。为争夺家中唯一的一个女人,屡屡发生手足相杀、父子相残的惨剧。
男子满十四岁,仍然能领来一份田地。不过这份田地,早已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连同他自身的劳力都被典了出去,用来给父亲和叔伯换妻。同样辛苦劳作,与其当佃户交租,不如卖身为奴,还免去了佃租之外、要交给领主的赋税。田地早不在自己手中了。倘若卖身大户人家为奴,说不定还能被分给一个女人,而且是两三个人,而不是七八个人共用。
典妻的风险太大。市面上的女人越来越容易用坏,若典妻因生产而死,钱就全打了水漂。若是卖身为奴,用主人家分给的女人,就算用坏了也无所谓。只不过用主家之女生下的孩子,生来就是主人名下奴婢。奴婢没有自由之身,只有终身无偿的劳役。即便如此,重男轻女的风气仍在。就算身为奴婢,照旧只看重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哪怕生下来就已经成为贱民之身。
白狐家从来没有直接参与生意,却掌握着能控制生男生女的药物。经意生意的苦境儒门家族,都愿意把收来的养女送到白狐家“学几年规矩”。养女们学过规矩,必定只生儿子,却极容易难产死去。短命无所谓,反正女人一生只有那么几年适合生育。用白狐家的话来讲:女人生来污秽鄙贱。上天赐予女人唯一的优点与天赋,就是能轻而易举地生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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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弃物溪
“你连麒玉仙笔也丢掉了。”
夜色已深,平如蘅回到平风夕雁堂的住处,果不出意料地见到慕潇韩端坐在自己的书房中,手里持着自己平日所用的茶杯,凭窗观赏月色。
月色清辉,自古朴明净的竹窗映入。竹楼临江,清浅而有声的溪水经过楼下窗边,似近又远的水声里,返照着一片散碎的明亮。
“别介意我用这茶杯。”慕潇韩转身淡道,“知道你迟早也要丢掉它,我何不在丢弃之前借来一用。”
“你自便。”
平如蘅走到窗边近前,目光只看向窗外那边,毫无感情的声音淡然道。
“这条浅水溪,不妨改名为弃物溪。你觉得呢?”慕潇韩转头,“这样丢起东西来,更加名正言顺。”
“这名字很是不错。”
慕潇韩没再说话,一饮而尽杯中之酒,将那看似寻常却名贵古玉的茶杯向平如蘅递过去。
茶杯在手中,料想必会如以往一样,被从毫不在意地丢出窗外。又可惜了一件名贵之物。慕潇韩遗憾地转过身。果不其然,只听见窗外坠落入水的一声,比自己所期望的清脆了一些,似乎是碰碎在溪水之下的石头上。
比起被顺水漂流到浅水滩的那些,倒是碎落在此,沉入溪水之中的那些物件更加名贵。然而,比起那些精美名贵的物件,更令人遗憾的是眼前之人,随手毫不在意脱落的衣衫,所掩饰的却是满目烧伤狰狞的身躯,仿佛当初曾被铁水和热炭浇过的一样。
神花郡覆灭之时被人举火焚烧,意图毁灭证据。藏身在藤条野草之下的平如蘅,曾经一动不动地任凭烈火烧身,没有发出任何呻吟之声,只以无比冷冽平静的目光,清醒地注视着面前无情焚烧的一切。罂粟粉有相当强烈的止痛之效。即便如此,仍然无法抵御被火焚烧时剧痛。经过此事之后,身体失去了相当的知觉,也因为当时所吞服的大量罂粟粉,从而无法摆脱对此镇痛毒剂的依赖。
对人对事,从来不曾有半分不舍留恋之心,因为如跗骨之蛆的毒瘾,已经将他磨难过后仅有的感情消耗殆尽。即使慕潇韩从来没有用过那个茶杯,他迟早也会将其丢弃。丢弃与对他执着已久的慕潇韩无关,只是他的习惯和心性。
被慕潇韩救下的半年,他无意之中得知神花郡覆灭的幕后。神花郡培育过种种奇花异草,但都不及在他这个被家族视为百年不遇之奇才的手中,所提炼出的史上最纯的罂粟。几经试验,他发现将极纯的罂粟粉与一种无色透明、味道酸涩、接触能腐蚀人肌体的试剂加热,所得到的更加强效的镇痛之药,能使人在几乎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接受切开身体任何器官的手术——当时,并不知道所发现的,对自己和神花族意味着什么。
逆海崇帆以毒品控制教徒,最初只以治疗伤者为借口,从神花家族获取罂粟粉一类药物。随着教派的急剧扩张,索取的药量也越来越大。神花族有所警觉,开始限制甚至拒绝提供。苦境战乱,借着神花郡收容苦境难民的机会,逆海崇帆教徒混在其中,在神花一族水源中下毒,要挟神花郡以提纯罂粟之法交换解药。
下毒者被抓住,可水源已经遭污染,难以挽救。境内苦境外来人都被控制起来。正要调查幕后主使之时,身为家主的伯父收到一封匿名信。
信上很明白,只要神花郡交出提纯罂粟粉的药方,便可交换解药。于此同时外界谣传纷纷,神花族垄断救命神药,坐视重病死伤,意图以此谋取高额利润。
神花郡受到围攻,受困于水源剧毒之地。围攻者都是苦境外来人,声称神花郡收留苦境外来人,目的是用来试药。围攻者暴乱冲击,扬言要不惜一切代价解救人质。危机之下,神花族致信执掌江南的青鸾族家族的杜舞雩,希望他能出面平息此事。
杜舞雩只回信劝神花族让出药方,换取解药。神花族断然拒绝,数十日之间,不断有族人因水源之毒而死去。苦境外来人连日暴力冲击,攻入残杀,纵火烧灭神花郡。杜舞雩姗姗来迟地带兵前来,试图平息事态、解除神花郡围困的时候,支持神花郡地脉之气的神木已在烈火焚烧中死去。
被围困的半月之间,神花郡绝大多数的族人中毒已深,无药可治。身为家主的伯父为抢救水源,试图以自身过滤水中之毒,最终中毒死去。临死之前,伯父传位于他,要他设法逃脱,保住神花族之余脉。逃亡之路上,不慎遭遇攻入神花郡的暴徒,为免暴露行迹,忍过烈火焚烧,一天一夜。
慕潇韩救他一命。起先无意救他,后来得知他身份,也确信他手里必定有逆海崇帆之圣裁者想要的东西。
以制药之术作为筹码,平如蘅在慕潇韩的照料下养伤,两人多年之间相安无事。每年,慕潇韩例行公事地悼念亡妻,平如蘅习以为常地旁观,有时还点评两句他平淡中颇有精致的诗句。可平如蘅毕竟是平如蘅,无知无觉,冷血冷心,再多的习以为常也无法触动。后来,在学海遇见了忧患深,就连这样一个总能善解人意地洞察,总能不着痕迹对人温柔以待的人,仍不能令他有所改变。
圣裁者隐身幕后。平如蘅一度以为那人是杜舞雩,因他身为江南世家之首,不但政策上过分宽纵苦境外来人,且多次出兵为逆海崇帆“平息事件”。神花郡一族也算是被他“平息”的一个。以其位高权重,手中没有直接证据,很难控告杜舞雩幕后主使之罪。
事后,杜舞雩曾经向他亲自解释说,因为前往神花郡途中意外耽搁,所以才去信让神花郡先妥协,以换取解药救人,虽有失职但本心并无恶意。暴乱进攻神花郡的苦境外来人,也承认自己因为怨恨神花族垄断救命之药,致使家人不治而亡,怨恨之下才在水源中下毒——这也算是自认真凶。不过,犯罪者的理由似乎也值得一听:得知神花郡垄断救命之药,误信传言,情绪激动才聚众前往抗议。围住神花郡之后,又听说神花郡有意将境内苦境外来人处死,为解救被困者才发起冲击——如此说来,倒是情有可原,不知者无罪。
神花郡灭族,就算只剩下一人,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压制下去。龙首亲自过问,组成公法庭,将下毒者和冲击围攻神花郡的教徒都判处死罪。杜舞雩心存愧疚,愿以巨额赔偿金,为误信传言而围攻神花郡的逆海崇帆教徒赎命。到底还是维护苦境外来人的立场。反正那些人也是定罪才被推出来的,就算杀了他们,真凶仍然逍遥法外,倒不如接受杜舞雩赎罪和解的条件。
用这笔赔偿金,平如蘅建立起白沙书院。这钱里有血,有仇,有人命。文雅精致,一如这世间虚伪的一切。但这一点都不重要。便如慕潇韩所说,神花族已灭,而他自己的人生,纵然冷血冷心,无知无觉,仍然可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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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仙道-青莲雪(卷一)
幕一
冬至那日的清早,儒门的学海无涯之内,各处都显得冷冷清清。考完试的学生都走了。耗在学海、直到冬至还没回家的,除了考试没通过的笨蛋,就只剩下唯念书是命的学霸。无论被归类到哪种人当中,都是非常丢脸的事。
意琦行功课全都过了。他耻于身为学霸,懒得回家也不是因为家太远的缘故。儒门四贵的银蟒家,府院私邸与御苑的宫墙只隔着一条大道。要说家远懒得回去,倒叫那些杀戮碎岛的同学情何以堪?之所以耗到这会儿还不回家,只是贪图这份难得的清闲自在。学期一过,满学海里空得见不着人。亭台古木之间,只有安安静静的阳光照着,走在其中,心情特不一样。
一年的学业,到冬至这天彻底结束。睡到日高方起的意琦行,起床到龙门道那边稍稍晃了一圈,这才郑重地考虑起回家过年的事。学校里没人,各处吃饭的地方也都关了。想起家中年下的丰盛和热闹,一股思归之情也油然而生。也不知今年怎么过。是在家过,还是上宫到龙首那儿去?回到寝殿的路上,意琦行被冬日里难得略带暖意的阳光照着,懒散的心绪云絮似的飘浮着,惬意得漫无边际。
意琦行是武职的学生。学海无涯的学生,只要靠上文科就刻苦得要命。相比之下,武职学生的日子简直像混的一样轻松。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身边念书的人都疯,要不跟着一样疯就得给踩下去。想留在儒门天下做官不容易,就算有家族背景撑着,也得跟人一样削尖了脑袋拼命。
留在儒门的出路当中,能进入内廷外朝供职当然是最好的。不过,那也是学霸级别的人才敢想的事。普通级别的,通常会考虑到三教当中儒门仲裁的属下任事。儒门都是有钱的地方,派到哪里都不错。只要不是苦境中原那样成天打仗,日子都挺滋润的。
学位是官场的敲门砖,对文科的学生来说,念书不成什么都别指望。相比之下,武职学生就简单多了。只要能打,念书过得去就行了,反正将来都要到战场上拼命。要不是必须学海毕业才能出任将官,只怕连书都懒得念。银蟒家是武将世家。佛公子家规死严,考试不过的,不论年岁辈分一律军法伺候。比起别人家的孩子,银蟒家的后辈都还算肯念书。
意琦行平日也算用功,成绩在同班里算是不错。他算术是很好啦,格物致知的几门课也学得来,就是轮到要背书的科目,每次都是险险低空掠过,叫人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临考试的十来天,意琦行早晚用功,晚上连睡觉都不敢踏实了,生怕哪个梦没做好,把好容易背下来的东西给混忘了。考试当天,早起连饭都没吃,捧着书又匆匆过了一遍。即便用功到这个地步,拿到考卷的时候,还是发现有好多背不下来的。
没办法,谁让天生就没那背书的脑子。意琦行最怵背书,特别敬畏那些学法理的。听说法理专科的学生要把几十上百卷的案例从头到尾地背下来。那滋味究竟有多难受,只要到鸿文馆藏书的殿阁楼上楼下地走一遍,就忍不住替他们毛骨悚然胃里发酸。武职出身的学生,要背的书拿尺一量,最多不过半寸。转头去看那些礼部法理系的研究生们,随便拎起一本书,都能当成砸人的凶器,难怪表情呆滞,连看人的眼光都凶狠狠的。
考试过了。意琦行把书收掉。脑子里背下的东西,一出考场的门就撇得干干净净。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真好像大病初愈两世为人一般。寝殿之内,同住的人都在整理行装,商量着放假要出门到哪玩去。意琦行躺在床上,悠闲自在无忧无虑。他心里想的是: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上哪去玩才有意思。这么好的天气,躺着没事不是也挺好的吗?
同住的人陆续都回家去了。寝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意琦行早起练功,回来洗澡换衣服,再出门吃个早饭。床被松松垮垮地堆着,跟换下的睡衣搅在一处。军营的规矩全都松掉了。这副没收没管的样子要是给他哥看见,准得把他踹飞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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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吗?几天没见就敢给我混成这样。”
意琦行打从外面晃回来,一推开寝殿的门,登时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少独行站在寝台跟前,脸色阴沉着,眼风冷冷地扫过过来。意琦行心里像被冷风吹过似的哆嗦了一下,连因为早饭没吃饿得发空的肚子也不敢再咕咕叫了。
赶紧收拾吧,手脚慢了就该挨踹了。被少独行冷眼盯着,意琦行哪敢不识相,赶紧闷声不响地弯下身来,麻利地整理床上的被褥。军中的规矩,整理内务都有严格的尺寸。意琦行打从进了学海就跟一群连衣服都不怎么洗的懒人混着,入乡随俗,不留神就把军营里的规矩混松了。少独行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一个不耐烦,不由分说一脚就踹了过去。
军规不讲情面,不讲理也不废话。行差踏错半点不对,一脚就踹了上去。有敢不明白的,都朝长官手里的鞭子说话。皮鞭,军棍,挨刀背砍算是轻的,违反了军令可是真掉脑袋。少独行比他早入军中多年,意琦行落在他手底下,没少给他踹过。少独行特讲情分,看在亲兄弟的面子,别人犯错被踹一脚的,踹他就两脚。踹翻了还得赶紧爬起来,否则还要被罚三天不准吃饭。
意琦行头一回被他哥踹翻在地的时候,脑袋撞得晕呼呼的,连北都找不着了。这特么是我亲哥吗?不是我的仇人派来整我的吧?心里碎念着,还没等明白过来,又被少独行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军规可不是闹着玩的。意琦行当时被踹没敢吭声,过后也没敢跟任何人抱怨。将到年下,少独行领他回家,又黑又瘦的简直没人认识。佛公子一眼没瞧出来是他,还问“逸少哪儿去了”。打量半天,才认出是站在跟前的黑小子。
除夕晚上,少独行在他那一桌的上首坐着,领着他们一拨人喝酒吃饭。两边的人暗使眼色,把意琦行肩膀摁住,满满一碗烈酒灌下来,眨眼之间就把他晕了个七荤八素。他是最不能喝酒的人,沾酒就晕,喝酒就吐。被逼了这么多年,也就练出了三碗的酒量。幸亏军营里没有非喝酒不可的规矩,否则真不知道会被少独行踹成什么样。
床铺整理完了。意琦行直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眼见少独行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早饭吃了?”
意琦行没敢吱声。少独行脸冷着,拎起身边盛得满满的食盒放在桌上。
食盒的盖子抽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热乎乎的包子眼前摆着,香气触上鼻端,勾引得意琦行肚子里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少独行话也不说,只将雪白细瓷的碟碗摆在桌面上。意琦行见他脸板着,一时没敢过去。
“过来吃饭。”
少独行一道眼风扫过来,意琦行赶紧到桌边坐下。少独行自幼沉默寡言,连损人骂人都惜字如金,从不多说一句废话。意琦行早饿坏了,包子一捡到碟里就赶紧往下吞,差点没被滚烫的汤汁烫脱了舌头。好在少独行好像早有预料,也没说话,只将晾在自己跟前那盏茶推了过去。
“白痴么。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
“还不是叫你给踹的,都懵了。”
意琦行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茶水微温,烫掉的舌头也捡回来了。这回没莽撞,捡了个包子先碟子里晾了一下,又戳破了包子皮让汤汁流出一些,这才咬下去。
“东西都收拾好了?”
少独行一面说着,目光四下里扫了一遍。
桌面上光秃秃的,书本和笔砚都收了,可见多少还是有那么点预备要回家的意思。
“九爷发话了,再不回家,有你好看的。”
意琦行听说佛公子点名拎他,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少独行等在一旁,眼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样子。
注:佛公子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九。家中晚辈管他叫九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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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
“你不想混啦?叫九爷知道,还不把你的皮给扒了!”
晏成君虽然跟佛公子平辈,年岁却小好多。人在学海念书,常跟意琦行这些晚辈的孩子混在一处。他从小跟佛公子出兵在外,只凭自己这一点那一点念的一些书,竟然通过了学海的入学考试。眼下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银蟒家的人,难得有像他这样,念起书来竟然一点不费事的。
“你这么怕他啊?”
晏成君懒散地坐起身来,眼光带笑,抬手就在意琦行的脸上捏了一下。
“谁敢不怕?”
见他慢慢抬手过来的时候,意琦行已经准备要闪身,谁知还是叫他捏在了脸上。银蟒家快剑的功夫传在晏成君身上。他手底下的速度,别说是他,就连佛公子的脸都捏得到。至于敢不敢伸手,那倒是另当别论。
临近毕业的一年,晏成君出人意料地挂了两门功课。他脑子进水了,竟然跑去念法理,还跑去跟高年级的一起念。佛公子的规矩,明码标价,挂一科二十军棍。也不是必修的功课,你说这顿打挨的,是不是没事找事。
“不就是顿打么。”
晏成君无所谓地一笑,随手拎起床上的外衣,披在肩上。
他还没起床呢。寝被在床上胡乱堆着,满屋子里摊开的书本笔墨。这要换成是他,还不得叫少独行踹翻在地上。
“我这不是忙着交补考的策论,哪有工夫收拾。”
晏成君满不在乎地笑着。补考不能回家,留在学海复习功课。像这样的借口推出去,倒是挺能应付佛公子那边“催账”的。
“不跟你闹了。一会儿阿辰过来。我跟他约好下盘棋。你们要是着急回家,就先走一步好了。”
晏成君一面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隔壁的房间去更衣洗漱。意琦行百无聊赖地房中转着,走到桌边,随手翻翻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稿件。
少独行在楼下等着。意琦行走到窗边,想要招呼他上楼,便随手推开窗子。
隔水对岸的亭中有人坐着。意琦行好不意外,打量正在跟少独行说话的那人,看那背影衣着打扮,分明��学海的教授。
那不是青猫家太史侯么?
“他已经当教授了?”
晏成君唇角微弯,笑而不应。意琦行这才想起来,先时影影绰绰地听人提起过,文科礼部有个绝顶厉害的年轻人,刚升教授没多久,就教上了高年级的法理课。
“你选的是他的课了?!”
意琦行猛然明白过来,差点没把眼珠子砸在地上。
“你……你这也真是太够意思了吧?”
晏成君跟太史侯是好朋友。眼看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选上法理这门课,就为了有空能和太史侯聊天。脑海中浮现起鸿文馆那些堆积如山的法理案卷,意琦行深深向晏成君的找死精神膜拜了一下。原本就不是文科出身的,混得好也要脱层皮,倘若补考过不去不能毕业,叫佛公子知道还不砸扁了他?
“小样,瞧把你给吓的。”
晏成君瞧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忍不住地想多逗他两下。法理之外他想选阵图试试。那门课很早以前是太史侯的兄长邪儒宗教的。彼时课程之难,能叫人死去活来地从头到尾崩溃下去。
“要说打底的学分也够了,就是课程长了点,只怕又拖延了毕业……”
“你还记得有毕业这回事。”
意琦行以手扶额,无语兴叹。法理和阵图,是学海出名的两大杀神课。特别是邪儒宗所创立的那门阵图,那简直就是非人类聚集之地。但愿晏成君只是想想而已,真打算付诸行动,就只能预备跟万年留他们作伴去了。
意琦行明白,晏成君坚持要选法理这门课,无非是要和太史侯作伴。太史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教授,别说同僚心里不忿,就连高年级的学生都有点藐视他。法理不是寻常的科目,那是学海礼部精英会聚之地。高年级的课,往年都是礼部执令亲自教的,如今却安排上年轻新近的太史侯,难说不是迫于邪儒宗的压力。太史侯确有才学没错,可他到底不是学海嫡系出身,履历上的都是些杂牌书院。他只在学海念了三年,通过了礼部全部的考试。谁知他是怎么考过的,究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还是靠着他那身为教统的兄长邪儒宗。
邪儒宗个性狂傲。他觉得学海上下的蠢货,没有一个配得上教他弟弟,故而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他到学海念书。太史侯在学海挂名念书,只是为了按时参加考试。短短三年的学海生涯,刷平了学海礼部的全部考试不说,还创下耸人听闻的战绩。他成绩全优,留任学海教书是理所当然之事。按说像他这样的年岁,当个教授从事就已经够可以的了。谁知邪儒宗却硬要安排他去考教授,逼得学海六部的执令师首统统神经崩溃,恼怒之余,不约而同地想要收拾他。
考论教授的过程历时三年,据说是学海历史上罕有漫长的记录。太史侯过后回想,只觉得一片空白,竟然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经过来的。累就不必说了,当时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考到这个份上,旁人口里不说,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能挺能撑的本事。
不晓得太史侯当上教授那天的心情怎样,只知道他替邪儒宗扫掉了那么多人的面子,扫得自尊心碎裂成渣,洒满遍地,那画面美得不敢说。太史侯留在了学海,当上教授,圆圆满满地顺了邪儒宗的心意。只是如此锋芒毕露地得罪这么多人,难免要被人敬而远之。邪儒宗身为教统,有权一手遮天,却无法左右他人的议论。以他的身份地位,定然早就超出了俗人的境界。只是他不屑于理会的那些事情,太史侯���无法不放在心上。想他年纪轻轻就坐上教授之位,置身于资深历久的同僚之间,当下如何立足,往后又如何自处……如此这般,谁都能想象到他心中的难处——邪儒宗却不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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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约了太史侯下棋聊天,闲话散闷。邪儒宗忙于妖仙道上的事务,离家一年了无音信。将到年底了,太史侯心里记挂着他,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你哥还没来信?”
太史侯微微摇头。已经到了冬至,邪儒宗那边却还没有消息。像他这样顾守在妖仙道上的,终年在外,行踪不定。一时哪里有事耽住就不回来了。今年年下,说不定还是他自己一个人过。
“来我家吧。人多,也热闹。”
太史侯听他说起“热闹”两个字,无奈看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不晓得晏成君这次回家会不会被佛公子狠狠抽上一顿。他家的家法,比起军法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顿皮鞭,抽得伤筋动骨也说不定。
“别小看人了啊。从军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挨打可是不在话下。”
“你倒是满不在乎。”太史侯眼也不抬,径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虽然容貌大不相近,可那种居高临下漠漠然的样子,倒还真和邪儒宗有几分神似。
棋盘是刻在石桌上的。棋下完了。两人一起动手,将石桌上的棋子拣在棋盒里。少独行对下棋没兴趣,走到临水的近处去看乌龟。意琦行在近旁坐着,也不知是刚才吃得太饱,还是周围太安静,迷迷糊糊地竟然有点想睡。
阳光好暖呢。风也不吹,细线似的柳枝垂丝不动。意琦行背靠着亭廊的立柱坐着,眼睛闭着,听着时而落下的棋子声。他们两人相处得真好呢。意琦行心里暗暗地想着。一时,听到两人站起身来。揉眼看去,只见晏成君跟太史侯对面站着。晏成君言笑轻声地说着话,太史侯神情淡淡的,带着两匣棋子,脚步轻轻地���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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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差不多已经是掌灯的时候。开饭的时候还不到,晏成君听说佛公子在府后花园花厅上和人打牌,便径直走了过去。
佛公子年轻时有两样嗜好,赌钱加上抽烟,连喝酒都得在退其次。这两样嗜好如今都不怎么沾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年在龙首身边侍奉着,只一句玩笑话,就把烟给戒了。自从继任了家主之位以后,牌瘾也撂下。他定下家规,自己以身作则,绝无二话。一年到头,只有冬至到年下几天才兴玩两下。
花厅上静悄悄的,气氛颇有些沉闷。按说赌牌的应该是热闹的。想必是佛公子不痛快,谁都不敢吭声。围桌的四个人,除了佛公子之外,手气都不怎么顺。佛公子独赢一面,手气这么冲,却还是一脸的不称心。
眼见这一局牌打完。佛公子端起茶杯,晏成君这才走上前去。佛公子抬起见是他,瞥了一眼,唇角边微微冷笑了一下。气场低得怕人,谁都不敢往跟前靠。意琦行眼瞧着晏成君满不在乎地近上前去,心中挑指赞叹:敢招佛公子的气压,真是纯爷们儿。
“赢钱了?”
晏成君走到佛公子身旁,单手撑在桌边,挺是凑趣地拨了拨堆在他面前的筹码。桌面上哗啦啦地洗牌,数钱算筹码的都不说话。佛公子身边有无弦剑灵伺候着,也不动手洗牌,咔咔地嚼起了青梅子。
“赢了不少啊。”
晏成君手里拨弄着筹码,凑趣地笑道。年下打牌,佛公子赢得钱都赏他们压岁。晏成君摆弄着他赢来的筹码,转头向少独行和意琦行笑着使了个眼色。
牌摞起来,照章打下去。佛公子的牌瘾和烟瘾总是一块儿上来。烟不能抽就改嚼茶叶,要么就嚼些酸得死人的青梅子。
“你还知道回来。”
佛公子总算发话了。晏成君笑眯眯地在他跟前凑着,也不怕佛公子脾气发作起来,一脚把他开出去。
“大年下的不回家,在外面晃个什么劲儿。听说补考的还是阿辰的课,有这回事?”
佛公子看着手里的牌,约一迟疑打了下去。这张牌点了对家,推倒亮牌。这下轮到他身边站着的无弦数钱了。
桌上又哗啦哗啦地洗起牌来。佛公子嫌弃地瞥了晏成君一眼。那意思是说,别在我旁边站着,净背我的手气!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挂一科二十军棍,你自己说怎么办。”
“那就打呗。”
晏成君站在佛公子旁边,笑得满不在乎。
“你皮紧了是不是。”
佛公子皱眉看他。
“大过年的,非找点不自在。当着晚辈跟前,你也好意思。”
晏成君笑着,低声答应了一句。
佛公子在内廷兵部办事,遇上学海御部来人,还特意向他提起这事。连龙首都知道了,这一挂科的,还混出了点小名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在他跟前凑趣。”
圣明不过佛公子,一眼瞥在晏成君脸上,看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邪儒宗几时回来?还没有信?”
“还没呢。冬至过了还没有信,估计今年又不能回来了吧。”
“阿辰呢?今年是自己在家过,还是有别的去处?”
“他要在家照看小辞,今年哪儿都不去了。他哥不在。我看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家,挺没意思的。”
“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意思?”
佛公子鼻音里哼了一声,一张牌丢在桌面上。
“说吧,想这么着。”
晏成君笑着没说话。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桌边人来人往,端茶倒水,都是剑灵刀灵在服侍。又一圈牌打完了。晏成君接过一盏青梅子泡的茶,摆在佛公子的手边上。
“还站着干什么?该多少军棍自己领去。”
佛公子端起茶盏,眼光看在牌上,仿佛闲话似的吩咐道。
“等两天吧。年前这两天,他手边上肯定还有些家务。到了二十七,要是邪儒宗还没回来,咱们家就派人去请他。”
晏成君听见佛公子发话,微微含笑地应了声“是”,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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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
将近年下,家里的人越聚越多,晚饭的菜色也越来越丰盛。佛公子的胃口大开,一个人干掉了整只的烤乳猪,喝了两坛烈酒,面色微微地透出红润。晚饭过后,继续在花厅里摆牌,额外开了好几桌,比先前更加热闹。佛公子这桌也换了几个人陪着。十来圈过后,晏成君从外面回来。人还是精神照旧,只是身上换了一身衣服。
佛公子这桌站起了一人,换晏成君替上。晏成君才领了军棍,洗澡换了衣服就过来了,刚洗过的头发还微微湿着。佛公子端着茶盏,手里看着牌,只随便问了句“吃饭了没有”。听说已经吃过了,便也不再多加理会。
该说晏成君挨打的本事真不差。四十军棍挨过,没事人似的坐在桌边,陪佛公子打牌到大半夜。习武的人家,上好跌打伤药随常备着。晏成君洗牌的工夫,侍候在佛公子身边的无弦已经取来了两样伤药。
“这一样外敷,是消淤止痛的。这瓶是药酒,回去兑温水,晚上临睡前喝。”
无弦将走近前来,将一只小银盒连同一只精致的瓷瓶交给他。晏成君接在手中,随口旋开银丝螺纹的盖子,凑在鼻端闻了下。
好香。闻起来还带着点轻飘飘的甜味。晏成君目光微微带笑,朝佛公子看去。
听说佛公子新近收了个人,擅长酿酒又擅长制药的,人不必说,自然是长得漂亮。
这一桌的人,连少独行在内,身边都已有了侧室。银蟒家的规矩,行过纳剑之礼才能沾染男女之事,在此之前只由刀灵和剑灵侍奉。剑灵是仆从,名分上虽比侍妾的身份低,与主人的关系却更加亲近。毕竟同在战场上厮杀,与主人生死相随,比起枕边人来情分自是不一样。
人各有所好。随人喜好不同,不但身边侍候的人不同,连纳妾室的眼光也不一样。少独行的口味挑,身边的人虽不多,却显得很别致。可像佛公子这样广纳博收来者不拒,比起他尊贵的身份来,别致不说,还显得特别另类。
服侍在少独行身边的人,三年前过世了。从此以后,便再没见他身边有人出现。人已成年,除非是迎娶正室结婚,佛公子并不过问。可少独行的身份,将来迟早要继承家主之位。身边人少孩子就少,这一点倒叫人不得不顾虑。
“我看就到春宵幽梦楼去挑两个吧。那儿好看的多,说不定有中意的。”
坐在晏成君对面的异法无天,轻吐朱唇,略显轻佻地微微开口笑道。
异法无天虽然年轻,却也和佛公子平辈。虽然年岁相差不大,可轮到辈分,少独行还得称她一声表姑姑。
春宵幽梦楼是儒门的教坊,楼主步香尘是异法无天的闺蜜。不过也有人说,真正的楼主其实是个男的。
以银蟒家外戚贵族的身份,倘若选立正室,不必说,自然要门当户对。不过在纳妾的事情上,倒是没那么多的讲究。
少独行没有应声。他冷脸惯了,坐在那里简直像座冰山似的。
异法无天眯着眼睛,纤长白皙的手指上夹着一支细长的烟香,凑在唇边轻微笑了笑。
服侍晏成君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善弹筝,一个善弹琵琶,却不是从教坊里选来的。行过纳剑之礼的那年,佛公子亲自挑了两个人,放在他身边侍候着。如今也有些年了,只听说那两人弹奏乐器的手法越来越高,孩子却没生出半个。想必是真心有人了,佛公子暗暗想着。可无论对方是谁,都跟太史侯没关系。
太史侯从前在银蟒家住过。邪儒宗执掌妖仙道,终年在外行踪不定。太史侯年幼多病又无人照顾,便由佛公子出面,将他接到银蟒家。青猫和银蟒两家世交,晏成君和太史侯从小长大,人人都觉得他两人般配。见他两人相处得如此亲近,自然会以为晏成君对太史侯有心。
“那是怎么样呢?瞧着阿彻,明明就是有心上人了。”
无弦是侍候佛公子的剑灵,多年来战场上生死相随,与佛公子情分至深。佛公子没立正室,无弦对他来说就像正室是一样的。晏成君是它帮忙从小带大的,怎能不关心他的婚事。
无弦跟佛公子提过。不知几时,晏成君腕上忽然带起一条白水晶的手链。他向来不好这些装饰,忽然带起这个来,自然惹人留意。
佛公子淡笑无话。他晓得晏成君的心事,只是还不到说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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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场牌打完,已经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冬日里天短夜长,倘若不是年下休假,此时已经在上朝的路上了。
牌打了一通宵,相当尽兴。佛公子懒散地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打出去,身子向后靠椅背上。最后一把手还是他赢。筹码高高地堆在手边的桌上,随手抓了一把就散下去。
“跟人约了打猎,不好不去。你们该玩的接着玩,该睡的就去睡。晚上继续开牌,赌大的。”
佛公子离开,少独行也起身告退。打牌原本就不是他的嗜好,只不过佛公子点名要他陪着,不得不应个场面。坐在对面的晏成君也笑着推开桌子。他前几天补考通宵写策论,累得脑筋都转不动了。陪佛公子打了半夜牌,也输了半夜,再打下去可真要穷光了。
佛公子从花厅出来。晏成君随他走着,举目望见满园的雪景和梅花,心情也为之一澈。
凛凛寒冬,清晨里更添寒意。晏成君刚走到外面,服侍他的碧血长风便跟了过来,将一件暖绒披风搭在他肩上。晏成君才挨了打,背后有伤,抬手略微不便。碧血长风绕到身前,替他把披风的束带系上。
佛公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两人亲近的样子,不觉微微一笑。别看晏成君平日里说说笑笑满不在乎,其实脸皮薄得要命,被他一眼看过来,带笑的脸上禁不住红了一下。
“你今天就在家吧。好好睡个觉。”
晏成君笑着答应了一声。要不是身上有伤,今天也该跟佛公子一道去打猎。佛公子年年打猎都要带他,否则就从心往外地没意思,打得猎物再多也好像缺了点什么。
银蟒家私邸当中有座梅园,以此分开成为南北两苑。晏成君小时候跟佛公子一道在南苑住着。长大之后,佛公子将北苑整个归给他,让他照管着晚辈当中的那些孩子。
晏成君回到住处的时候,早起练功的意琦行已经回来了。他不喜欢打牌。昨天晚饭吃多了犯困,跟人下了两盘棋就回去睡觉了。他平常很是用功,每日里早起练功,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落下。等到晏成君和少独行回来的时候,练功回来的意琦行连澡都洗过了,正坐在廊下靠近外面的地方晾头发。
雪是将近天亮的时候才停的。意琦行练功回来刚出过汗,只穿着一件单衣在外坐着,不是闹着玩的。侍候在他身边的澡雪使劲儿地央求他,可他就是爱理不理,倚着廊柱坐着,一动也不动。
“你白痴的吗。大冷的天跑这坐着。”
少独行几步来到跟前。这是在家,又赶上大过年的。要在军营里,他准把坐在廊下的意琦行踹翻在雪地上。
“你的地盘啊?谁规定下雪就不能在外面坐着。”
要照平常,意琦行肯定不敢顶嘴的。可这是年下,他晓得少独行大过年的不好踹他,有恃无恐之余,特别有点长毛病。
“欠揍。我看你找踹了是不是。”
意琦行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小爷就这样,不服你咬我试试。
没事找抽,这可就不用客气了。少独行二话不说,抬起腿来,居高临下一脚开出,踹得意琦行球一样地滚翻在雪地上。
“你下来!”
意琦行滚起身来,炸着毛朝少独行吼道。
少独行冷笑一声,抬手抽开身上披风的带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打架也有规矩。不准用武功招式,不准用内力,不准咬人,不准抓脸,除了要害的那处地方,随便招呼。厚厚的积雪当中,与意琦行摸爬滚打地扑在一处。廊下空旷无瑕的雪地,洁白的积雪眨眼之间就被祸害得狼藉一片。
“咱们赏雪吧。”
晏成君坐在廊檐之下,目光带笑地向那两人望去。碧血长风浓浓地泡了一盏茶过来,递在他手上。
这样晴朗的雪后天,正是煮茶赏景的时候。想起独自住在家中的太史侯,遇上像这样积雪厚厚、阳光暖暖的早晨,也一定会暂时放下家务,坐在廊檐下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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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四
一场架足足打了半个时辰,少独行总算是赢了,可意琦行却也没叫他占去多少便宜。论年岁还是力气,意琦行都是绝对打不过少独行的。可这份越挫越勇的锐气,实在是叫人有点佩服。
身上只穿着单衣,又在雪地里滚了大半日,意琦行果然着上风寒,从雪里爬出来,一进暖房间便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碧血长风给晏成君煎药,顺便也熬了姜茶给他。晏成君坐在寝台旁边喝药,瞅意琦行连打喷嚏的样子就憋不住笑。意琦行自己也笑。果然是欠骂,早听要人说一句,还至于喝药么。
叔侄俩各自喝完,安安稳稳地睡起了午觉。意琦行喝了好几碗姜汤,睡得舒舒服服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暖暖的碰在脸上似的,伸手摸过去,原来只是阳光照下的影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垂帘,斜斜地照在寝台跟前的地面上。格窗抬起着,露出积雪映衬下愈发显得明净的天空。凭着枕上,略略欠起身来,便能望见被淡金色阳光铺满的雪地。天是淡淡白色的,远云飘着的地方略带些朦胧的雾色,好像还飘着烟雪一样。
看天色,说不定晚上还有一场雪要下。
意琦行心里想着,懒懒地躺回枕上。寝帐之外并无帷屏隔着,可以一眼看到远处立着的九九消寒图的屏风,还有屏风之下那静谧的影子。意琦行侧头望去,只见碧血长风的剑灵披落着银灰的垂发,正专心致志地勾描桃花的花瓣。可真是好看呢。意琦行静静望着,目光里不由得生出几许不自知的迷恋。
银蟒家的人都有刀灵剑灵侍候在身边,与侧室不同,感情却更加亲近。习武之人没有不爱刀剑的,情欲的事上很淡,但面对刀灵剑灵的心情,却总是难以自制。
人这一生,朋友或许可以很多,但真正的知己却只有一个。剑灵与主人也是一生一世的。自从铸火中生出的那一刻起,到剑身毁断的那一刻结束,一生的心愿,只求能追随一位真正的主人。可有时候,甚至连一个也得不到。
名剑无主,终老于匣,乃是世上最悲凉难解的恨事。恨事有多深,遇到真正主人的情分就有多重。剑灵的一生,远比人的一生更加纯粹。任何事物,只要纯粹,就会自然地生出一种无可比拟的美丽。
他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剑灵呢?浮想联翩的时候,意琦行的心情总是飘飘然的有点浪漫。少独行有独行刀的刀灵陪伴身边。那种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心满意足又骄傲的样子,总是令人羡慕。
他会遇到怎样的剑灵?他与它会怎样相遇?那一眼相遇的时候,它会如何看他?想起这些,脸上竟微微红了一下。
屏风上有九九八十一朵桃花,已经填满了大半。晏成君离家在外的时候,碧血长风每天勾上一朵桃花的颜色。那种认真的神情,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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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梦了?”
晏成君好笑地看着他,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是梦见给人亲了?
意琦行窘红了脸,闷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一觉醒来,中饭的时辰已经过了。晚饭还早呢。意琦行翻身坐起来的时候,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恋爱都可以缓谈,吃饭可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意琦行混在学海的这一年,狠狠拔高了一截身量,饭量猛增,直逼佛公子的境界。学海的饭菜还行吧,就是没什么肉。家里每次派人去看他都带肉,可劲儿地供他吃,要不长起个子来怎么那么不含糊。
银蟒家的人,身高相貌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佛公子个子不高,长相特别精致。少独行是跟他一路的,虽比他高了些,脸相更加幼嫩。佛公子天生孩子气的一张脸,美艳白皙,妆扮起来简直跟少女一样。这长相遗传到少独行身上,褪去女气,却往幼齿的道路上更进一步,以至于少独行到了这把年岁,无论走到哪里,初次见面的人都会把他当成娃娃。
比起佛公子那一路妖孽的脸相,还是晏成君和意琦行这一路更显的帅气。个子高挑挑的,脸容长,加上眉清目秀,天生就是一派丰神俊朗的贵公子样。意琦行和少独行站在一处,旁人一听说两人是兄弟的,准把意琦行认成哥哥。少独行脸嫩,个子也没有意琦行高,被人误会也懒得解释。或许是觉得深藏不露的挺有意思吧,又或者是宠着意琦行,让他偶尔过上一把当哥哥的瘾,心中小小地得意一下。
格门被拉开。人还没进来,食盒里的饭菜香就先飘了进去。少独行给他们送饭来了,只怕意琦行饿着,特意让厨房单独留下了午饭。晏成君身上有伤,只按着佛公子的吩咐留了粥和几样素菜。至于留给意琦行的那几盒,实打实的,满满的全都是肉。
碧血长风起身,带着侍候的剑灵分开饭菜,在两人跟前用小桌摆上。晏成君平常也不吃素,只为身上有伤,不得不依着佛公子的吩咐忌口两天,免得冲撞了药性。少独行陪他们坐着,打牌熬了整夜却一点没有犯困的意思。跟在身边的侍候人烫酒端来,满杯斟上。比起意琦行是无肉不欢,少独行可是有酒才更有精神。
“晚上玩什么?”
意琦行嘴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
眼看着天色渐晚,要到掌灯的时候了,佛公子却还没回来。
也不知他这一天能打回些什么……想着佛公子将要带回猎物,心就痒痒的。
“不说打牌吗?等他回来,还要赌大的。”
晏成君目光带笑。他晓得意琦行痒痒的心思,有意逗他,故意不提打猎的事。
“那也太没劲了。”
意琦行拉长了声音抱怨道。他不爱打牌。打牌最没劲了,也不知道这群人成天爱玩个什么。
“怎么会?他今天是出去打猎,总得带回点东西吧。”
想起去年冬狩的情景,连晏成君也不觉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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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去年的冬狩,真叫人有精神。
银蟒家的人,但凡出门打猎,从没有空手回来的。打猎没什么稀奇,猛兽凶禽谁没见过?可像佛公子带回的那些猎物,要是没个铁胃还真没法消化它。去年冬天,外出打猎的佛公子拖回一条巨大无比的鳄鱼,据说是在鬼林沼泽里抓到的。眼见这披着一身重甲般硬鳞的猛物,没法动刀,箭也射不进去,引得佛公子兴致高涨,寒冬腊月跳进冰冷的泥水里,空手白刃地跟它在沼泽深处肉搏了整整一个时辰。那家伙满口利牙,能掰的都叫佛公子给掰了,被折腾得气空力尽,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还给人倒拖着尾巴在沼泽中抡来抡去。庞大的身躯,十来匹好马也拉不起来的分量,最后还是佛公子亲自动手,才把它从沼泽的泥泞中拖了出来。
去年,少独行和意琦行两人都在军中,没赶上冬狩。过后听说了这件事,跺脚捶胸的,深恨错过了大场面。这回佛公子又出门打猎,又是冬天的时候,比照去年那么大只的鳄鱼,无论带回什么都准定够看。如此边吃边聊着,不觉到了掌灯的时候。只听外面的廊下一阵热闹,七八个少年热火朝天地跑过来,招呼他们赶紧出去。不用问,肯定是打猎的佛公子回来了。
正厅之前的庭院内,已经挤满了十来岁的孩子。大人也都出来看了,虽然不会像孩子们那样拼命地挤着,却也说说笑笑地十分热闹。意琦行赶来的时候,院里已经挤不进去,连墙头上都坐得满满的。心里正急得冒火的时候,紧跟在后的少独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拖着他绕到后院,几下搭手,就从房后攀到了正厅的屋顶上。
屋顶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跟意琦行差不多的年岁,看见他们两人上来,也都挪了挪让出座位。屋顶上铺的是光滑如镜的琉璃瓦,房檐倾斜的角度又特别刁钻。就算有轻功能搭上来,也要小心不踩破一片瓦,否则准得把屁股给搭上。坐在屋顶上的人,一望便知,正是轻功上出类拔萃的那几个。眼见意琦行如此吃力地被人拖着上来,都前仰后合地大笑不住,差点没从房上折下去。
爬上琉璃瓦屋顶的时候,意琦行起初还能跟在少独行身后。他的轻功按说也不错了,可比起屋顶上坐着的那几位,确实还差了一大截。爬到快一半的时候,意琦行脚偏一滑,差点把琉璃瓦踏破了一块。已经快到顶上的少独行听见身后的动静,骂了一句“白痴”,回手一拖,将他整个人都搭在了肩上。
扛着整只意琦行,少独行的脚步自然比先前慢了下来。屋顶上坐着的几个人见此情景,有的大笑有的无奈摇头,纷纷都站起身来,搭手把两人一道拉了上去。
“你带他上来干嘛啊。死沉一头的小猪,别连累得你也掉下去。”
人都坐定之后,早在屋顶上的那十几个人好像故意约好了似的,开足了嘲讽七嘴八舌地向少独行抱怨。意琦行就在少独行身旁坐着,听见那几个家伙连说带笑、口无遮拦地刻薄自己,脸色登时涨得通红,站起身来就要冲过去掐架。
少独行见他猛地就要起身,赶忙抬手把他拉住。这小子真是白痴得没救。琉璃瓦脆得要命。这要是一动踩穿了,坐在屋顶的这些人,全都得叫佛公子捶成个外焦里嫩。
庭院正当中,小山似的耸起一尊庞然大物。要不是坐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地俯看,还真就没法瞧出是头山猪的模样。夜色已降,灯光火把照下,只见它身上又粗又硬的鬃毛插箭似的狰然林立着,连反出的光都亮闪闪的。那口里伸出的两根獠牙铁光锃��,要能砍下来打成镖箭的箭头,准是够用。只不过……
“这得怎么吃啊?”坐在屋顶上人虽多,可真正关心的话题却只有一个。
“得先扒皮吧?我去,这皮得有多厚啊!”
“就是。我看这毛都够拔一阵子。”
“你看这毛,够粗啊!做箭杆都差不多了。”
影影绰绰的灯光照下,最显得狰狞又令人震撼的还是山猪的脑袋。猪头肉是好吃没错。可亲眼见过这么一张狰狞可怖的大脸,不晓得有没有胃口吃下去。
“我知道~猪头得上供~!”
坐在屋顶上最小的一个女孩,好像是被他哥抱上来的,忽然炫耀智商似的喊了一句。
“对对,这倒是。”众人想起去年上供祭祖的情形来,纷纷附和。
上供还是猪头合适。提起去年上供的那个鳄鱼脑袋,虽说是屌炸天了没错,可看起来总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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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离祭祖的日子还有十来天。佛公子带回的那口山猪,已经被砍得四分五裂。猪头斩下来留着上供。前腿一双斩下,送进宫中去。这是特别呈献给龙首享用的。野猪身上的那张厚皮,已经连夜扒下来,硝制切割,正好铺满了上厅的地面。除夕年夜,上厅是全家人聚齐吃饭的地方。如此空旷宽大的厅堂,得用上百个暖炉熏着才够用。如今铺上这张隔冷的皮子,暖炉什么的,差不多都可以撤下去了。
山猪身上所有的那些都没浪费,就连鬃毛和獠牙也被送进武库备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该如何料理这些猪肉。按说家中上下有这么多人,特别是这么多能吃肉的孩子,料理起猪肉来绝不在话下。只是这只山猪身躯庞大不说,筋肉还特别健硕。斩骨用上了兵器,砍肉剁肉干坏十几把厨刀。过后回想起来,真亏得佛公子是怎么赤手空拳把它干趴下的。
“力气倒还平常吧,就是跑得够快。”
佛公子随意笑笑,仿佛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
何止够快?简直跟一阵黑风似的。马是追不上了。佛公子心血来潮,一猛子腾起轻功,无定三绝的招式照头劈了下去。
前厅铺上野猪皮地毯的那天,佛公子带人来逛了一下。这地毯厚实得没话说,保暖最佳却不像砖石铺地那么硬,一脚跺上去砰砰闷响,乐得一群孩子跑来跑去到处滚着,摔跤掐架嚷得震天。佛公子见他们玩得开心,一时兴起,索性叫人把桌椅摆设统统挪开,把这正厅当成演武场一样,随他们遍地翻滚打闹。他本人在上坐着,侍候人端茶在侧,十来个年轻的妾室陪在身边,满眼珠玉玲珑说说笑笑。放眼望去一片热闹,说实在的啊,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孩子。
今年的年景丰盛。到处都没有灾,收成好得叫人打从心眼里高兴。许久不曾开战了。天下太平的年月,就连临近魔界的地方也都平安无事,官仓私廪岁入丰足,满眼都是兴旺的景象。早在冬至之前,封地的各处庄园便已将岁收奉上。山林水泽,至于偏远海滨的贡物,冬至过后的三五天里也都陆陆续续地送到。除了进上龙首的那些,全归家族中人共同享用。
儒门四贵这几大家族,权势地位或有高下,家产私财之丰厚却大体相当。外境封国,除非特别有钱有势的那些,倾国之资也未必赶得上他们一家财力。只不过同是有钱人,各家表露在外的作风却大不一样。
同在四贵之列的青猫家,平日里起居用度,不显得有任何张扬之处。可从古版书籍字画,一直到写字研的墨,煮茶用的水,不知有多少钱被砸在了那些压根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龙首宗室的刀龙家,讲究排场,喜欢繁华热闹。华庭盛宴,置酒高会,金盏玉盘一夕千金散尽,从里到外是奢华作风。他家主人喜欢在外安家,娶了不知多少侧室。也不知是出于怜香惜玉的心情,还是想免于同室操戈的麻烦,每娶一个侧室就在外安一个家。佛公子侧室也多,一个屋檐下住着,也没见有什么麻烦。他觉得刀龙家亲王纯是吃饱了撑的,娶了这么多侧室还都安置在外,他还记得清谁在哪谁是谁吗。
佛公子土豪惯了。钱是身外之物。虽然没有必要像白狐家的人那样聚敛无厌,可既然有用,就应该花在实在的地方。有钱的人生离不开享受,那享受也该是实实在在的。就拿吃喝来说吧,他品不出来那一盏雪水烹出的茶到底有何妙处。喝茶就该喝酽的,喝酒就该喝浓的。别管有多少钱,他还是会把红烧肉的肉汤泡饭。谁敢剩饭就骂谁。家里有钱没错,可照样不准浪费一颗粮食。
贵族的家庭,并不满眼都是风花雪月,连人间烟火也不要沾染一下。也不都是挥霍无度,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他们也是贵族家庭里出来的人,却并不知道衣服上绣花的名目要有讲究,也尝不出一杯茶里泡的十样东西。他们的饭碗里,照样也有穷人的食物。他们过得很享受。享受不在花钱,重要的是得有点意思。一样东西的意思,也不是别人说有就有,说有才有的。有没有意思要自己觉得。对每个人来说,有意思的事情都不一样。或许太史侯他们家的看来,喝那一杯雪水泡的茶,就是很有味道,很有意思。而在佛公子家,把砍成大块的山猪肉架在火上,烤出滋啦滋啦的香味,再加一点盐,那才叫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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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干神马?!”
“我要再加一点盐。”
意琦行拨开一个性急的家伙的手,在烧的滋啦作响的烤肉上小心翼翼地撒了一点盐,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开吃。”
一语未落,围在篝火边上的少年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烤山猪肉的香味早就飘上云天之外,要没意琦行恶狠狠的眼光拦着,那些烤得半生不熟的山猪肉,准得被那些性急的家伙啃上了牙印。不过,多等了半天的工夫也不是白费的。少独行说的没错,论到吃,谁都没意琦行这吃货活得明白。
当吃货要有本钱的。意琦行每顿都吃那么多,可他就是有种本事,别管吃多少都长不胖。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下的东西,全都长到个子上了。这跟成天习武也有关系。哪怕顿顿都吃肉,胳膊腿照旧细长。油水这么丰足,也没见脸上有半点圆润。
“你怎么吃的啊?教教咱们呗。我姐在六庭馆学舞,成天怕胖,现在除了凉水什么都不敢喝了。”
坐在意琦行近处的一个小子,心里羡慕他长胳膊长腿的高个,特别有上进心地请教道。
“你姐谁啊?我连你都不认识。”
意琦行眼也不抬地拨着烧烤的篝火。他说的没错。家里的孩子太多,一大群人凑在一起吃东西,有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我姐你不知道?薄红颜啊!”
“女王。”坐在意琦行另一边一个人,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薄女王你不认识?”
“哦,是她啊。”专心拨着火的意琦行,脑海里慢吞吞地过了一下。
薄女王他的确见过,仔细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印象。
异法无天之后,薄红颜是银蟒家最大的大美女。那一把弯弯细细的蛇腰,裹着红纱再跳起舞来。那身段,美就不用说了。就是脾气忒厉害。
“那她……现在就只喝凉水?”
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问道。
“是啊。饭也不吃,光喝凉水,喝得脸都绿了。”
“那她……喝凉水就不长肉了?”
“废话。光喝凉水还长肉,那她也太牛逼了。”
由此起头,众人热烈地讨论起喝凉水究竟到底会不会让人长胖。提起大美女薄红颜,这群人的智商也不知怎么,突然就降了一个次元似的。
云云扰扰的语声中,唯有意琦行如山不动,心思全在转动烤肉的铁钎上,周围的话题半点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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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六
腊月二十七的清早,佛公子派了晏成君到青猫家,接太史侯来他家做客。邪儒宗至今还没回来,也没派人送回任何消息。想必是事情忙罢,这在邪儒宗也是常有的事。
冬至那天,太史侯也从学海退了下来。将近年末,家务上有许多事情要操持忙碌,不过还是比学期之内轻松了许多。学期之内要教书,还要单独指导学生的功课。有时执令师首那边还额外派下一些文书公务,一下子就占去了许多时间。邪儒宗离家在外,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委在他身上。白日里在学海教书,晚上批改课卷预备教课,还得挤出时间来检点家中日常用度的账目。如此忙碌,一天也就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冬至以后,学海那边的事情差不多都完结了。虽说还要把来年的教课提前预备一下,却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赶工。家务上的事情,年下多一些。比如佛公子家中那样,年下各处的岁收要记账,各处开销要结算,家中上下所需的检点预备,再加上内外应酬,倒也着实忙碌了一阵。佛公子派人来接的那天,他刚刚理完了家中用度和岁收的账册。余下的几天要预备过年了。只是邪儒宗若不在家,只有他和枫岫两人,倒也不必特别预备什么。
青猫家的私邸坐落在宫城的东向上。从这到学海那边,乘车也得近半个时辰,故而学期之内,太史侯都住在学海的官舍,很少回家。邪儒宗常年不在家。先前家中只有他自己的时候,像这样住着也无所谓。只是如今添了枫岫,倘若完全托给侍候人手里照应,却又不放心。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连枫岫也一起带到学海那边去住。以他这样的年轻,身边却带着个容貌相近的小孩子,起初还惹起了一些误会。
青猫家原先也曾是人口繁盛的大家族。只是前些年忽然接连发生了几场变故,子嗣上又无所后继,故而在人脉上大不如前了。这得怪在邪儒宗,要是也肯像佛公子那样散叶开枝,也不至于让家族凋零到这个地步。他为人冷淡,继承了家主之位以后执掌了妖仙道,为此终年在外忙碌着。身边仅有的几个尚无名分的侍候人,一年到头也不得见上一面,故而至今也没有生下孩子。如此冷淡的性情,或许是因为少年时的经历。传言他家早先那一辈上,妾室逼走了正室,被扶为正后又虐待前妻所生的孩子。详情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邪儒宗年纪轻轻就离家出走,直到正式被传了家主之位才回来。
邪儒宗继承家主之后,把父亲的侧室连同他们所生的子女一同赶出家门之外。家中所住的,除了与他同母所生的太史侯,就只有从外面抱回来的枫岫。论到名分,那些人好歹是庶母和兄弟,哪有就这样把人赶出去的。不知就里的人都以为他做得过分,只是连龙首都无异议,旁人都不敢多说。
太史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书院寄宿,已经不太记得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情形。他右手的小臂上还留着一道疤,隐约记得是有人生气摔碎了东西,碎瓷崩飞起来,正戳在他身上。至于是什么人摔的倒不记得了,也许是父亲吧,说不定是跟兄长邪儒宗吵架的时候。他那时候年岁太小了,除了哭就只是生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哪里记得那些事。
太史侯当家之后,被赶出家门的继母和庶出兄弟,几年之间陆陆续续地搬回了府上。事情过去也就算了,这是太史侯为人处世一贯的调子。有他在身边劝着,邪儒宗的态度也稍稍和缓了些。花园西面,也就是原先上房的地方,隔出来任由那些人居住。花园以东只有他们弟兄三人住着。虽然同在一座府邸的围墙之内,却泾渭分明互不相见。
车在东面的府门前停了。因为要接太史侯,就近东楼,自然停在这里比较方便。这私邸的府门原先在西,因为正房就坐落在这个方向上,入宫上朝从这个方向走也近便些。邪儒宗当家以后,改掉府邸的格局,不但重修了东面的几座楼,还将府门重开在东向上。这样一改倒是合他心意了,只是上朝的路绕远,反而要多花上一刻钟。
花园重起的时候,起初并没有想造楠木楼。只是太史侯无心提起,从高处看到的桃花,好像粉云似的,特别好看。只这一句话,便勾起了邪儒宗为他造楼的念头。起初只想修起一座藏书楼,作为两人喝茶看书的静处。后来一想,不如造一座楼给太史侯独住着。想他年岁渐长了,也该有自己独住的地方。
念头一起,却也不急着建造起来。先是让人设计,选看各种图样都不甚满意,最后自己动手,删改了几番,便成了楠木楼如今的样子。造楼用了半���。���居那日,太史侯初次踏上这座楼,却不显得如何高兴。倒不是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忽然与哥哥住得远了,心里有些不自在。看到寝室的对面被布置成书房,便对邪儒宗说,不如添张卧榻。从前住在一处的时候,邪儒宗常在书房里彻夜办公,困了便睡在书房的卧榻。太史侯住在对面寝室,晓得邪儒宗就在身边近处,睡觉也会安稳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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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看到太史侯的时候,见他眼睛微微发红,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太史侯说,看字看累了,觉得眼前雾蒙蒙的,便用茶水稍稍熏了一下。
枫岫坐在被子里玩。他如今也有四岁的模样了。水灵乌黑的眼睛被笼烟似的额发衬托着,安安静静的模样,特别显得乖巧可爱。在他身旁匍匐着一只小奶猫,毛色虎斑,耳朵尖顶着一点俏皮的白色。以枫岫的年岁,竟能化出成形的元灵,实属罕见。
“转眼这些年,不知不觉倒也长大了。”
晏成君听他略带伤感地提起这些,又见他眼睛微微发红,也知道他又在回想过去的事。
邪儒宗从外面带回了枫岫,一看这模样是青猫家的,一点都没有错。太史侯抚养着他,与其说是兄弟,更像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邪儒宗从来也没提过这孩子的身世,太史侯心中明白,从来也不问。
人在忙碌的时候,哪有工夫回想过去。忽然闲下心境,不免会触上心头浮想联翩。太史侯心思特重,或许他刻意让自己忙着,以���想起太多的事。想着像这样一年到头地忙下去,或许不知不觉就到了邪儒宗回家的日子。
“来我家住几天吧。你有什么要带的,我帮你收拾。”
太史侯摇了摇头,虽然没有来信,可说不定邪儒宗哪天就回来了。这次就不住过去了。左右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就只是那一包,都是枫岫的玩具。
“这样也好。”
晏成君点点头,让人把东西先拿去车上。
“早点可吃过了?”
晏成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早起练功,因为赶着过来早饭也没吃,这会儿还真觉得有点饿。
“我这里还没吃,让他们一道泡个茶吧。”
这家人早餐清淡。泡茶加上点心,远没有自家热气腾腾的那么丰盛。煮雪烹茶,那都是有闲的时候才偶一为之的消遣。况且邪儒宗不在家,就算有工夫,他一个人独自喝着也没什么意思。
侍候人呈上托盘,摆上茶盅和盛着点心的碗盏。太史侯走到床边抱起枫岫,桌案旁边,有专门给他摆设的座位,不是凭靠之用的矮几,却是一张小椅子。这家的点心太过清淡,特别没味道。红豆的豆沙也不甜,桂花糖的蒸糕很软,却也只有少许的甜味。唯独泡茶的香味很好,想来应该是为了不盖过茶的味道,才故意把点心做得这么清淡的。
坐在一旁的枫岫,小半块桂花糕,一点点地吃着。也不知是不是看惯太史侯的样子,不知不觉就学会了。瞧他吃点心喝茶的样子,简直跟坐在对面的太史侯一般无二。
“吃过饭到阿彻家去。”
太史侯转头告诉枫岫。那声音真的很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两人平日里轻言细语地说话的模样。
枫岫乖巧地依在太史侯身边坐着。太史侯和晏成君说话,他就坐在一旁,仿佛很懂似的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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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七
出门的时候,雪又下起来了。太史侯身披一件玄色的披风,一柄湖色的雪伞撑在头上。怀里抱着的枫岫,身穿一件月白色罩衫,露出在里面梅红的袖口来,略有些昏蒙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娇艳。
车停在门外。门前阶上的积雪扫开在两侧,花园路上的落雪也扫掉了。
“去西面查看一下。石阶和甬路上的雪都扫干净。”
上了年岁的人,踩在冰上滑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史侯一面走着,随口向跟在身后的人吩咐了一些家务。走到在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向随身之人吩咐道:
“花园和东面前厅的雪都别动。檐下花枝上的那些,小心别摇散了。”
一行人次第上车,前后三辆。太史侯抱着枫岫,跟晏成君坐在最前面的那辆。后面的两车跟着随从侍候。
将近年下,繁华的宫城比往日寂静了许多。雪天的道路上,行人寥寥,静得连车辙压在雪地上的声音都能清楚听到。车帘之外,远望中银装素裹的宫城巍然壮丽,飘飘细雪中更添几分情致。
“倒像回家似的。”晏成君看着坐在身边的太史侯,目光里尽是温和的笑意
枫岫坐在太史侯怀中,静静摆弄着手中的玩具。一柄精致的九连环,环环相扣。如此复杂的玩具,摆弄在这么小的孩子手中,时而轻声地响动一下。
盛在包裹中的是个木匣子。里面盛着满满的一盒积木,还有一把是杨桐木削成的算筹。枫岫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这些,仿佛深得趣味。晏成君从旁看着,只觉得他这么小的年岁就能玩起这些,可见实在是聪明。
“原都搁在箱子里,是他自己找出来玩的。”
太史侯轻然笑道。学海的公务忙,他虽然带着枫岫,却没有许多时间陪他。枫岫很耐寂寞,自己一个人摆弄这些,还玩得甚是有趣。他从小就喜欢看书,特喜欢图画书,还喜欢画画。
“如此聪明,将来又是一位年轻的教授也说不定。”
太史侯听他打趣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虽然端庄稳重,却是性格温和,很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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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的住处有间特别宽敞的屋子,是将几间屋子的隔断拆去连起来的。太史侯初来乍到的还有些纳闷,后来见到下雨天的时候,十几个孩子在里面开练过招,才晓得这屋子原来是演武场的用处。
乐器存放在架上。有几张很好的琴,筝和琵琶,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箫管和笛子。东西存了太多,摆得相当随意。光线很好的寝室用屏风隔断开来,一边是寝台,另一边摆着一张宽大的画案。太史侯来到画案跟前,见笔具颜料摆放得井井有条,草稿的画纸却随意堆放着。都是很好的画。太史侯拾起草稿一张张地看起来,不觉站了好一会儿。
“坐啊。”
晏成君将画案跟前、自己平日所坐的靠椅让给他,自己则随意坐在案头一侧。
来到银蟒家,先到前厅去拜见佛公子,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佛公子满不高兴的,埋怨在外的邪儒宗,就算不回家也该叫人捎个信。如此风行浪迹的,自己是够潇洒自在,尽叫家里人替他担心。太史侯坐在一边静静地吃茶,也不附和佛公子的抱怨。佛公子性情直率,尽可以说邪儒宗的不是。可他身为弟弟的,却不好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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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留下吃饭吧。”
花厅的牌局还开着。佛公子抱着枫岫玩了一会儿,便让晏成君带着太史侯下去招待。两人沿着积雪的小路走回,见到开满梅花的枝头堆雪簇簇,几次停下观看。
晏成君住在南苑。比起佛公子住着的北苑,这里的向阳天气暖和些,就算刚下过雪,也不妨在廊下喝茶闲坐。
“你哥也是的。就算再忙,也不至于没个捎信的工夫。”
晏成君递过茶盏,闲话似的向太史侯问道。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人出去这么久,若是平安无事的话,晓得太史侯惦记他,就该有个信。太史侯也是这样惦记的吧,虽然说不出的担心,却不好在人前显得心事沉重。
邪儒宗终年远行,行踪飘忽不定。倒不是有意不通家信,只是妖仙道上的事情,往往与踪迹莫测的邪灵相关的,就算邪儒宗想告诉他,也没法说定一个确切的去处。邪灵很难对付。太史侯心中惦记邪儒宗,总怕他出什么意外。近来,他接连几晚都梦见不寻常的东西,醒来的时候头晕目眩遍身冷汗,只担心会是什么不祥之兆。
“不会有事的。”
晏成君好言安慰他。想着让太史侯散心,便让人取来了乐器。
太史侯在家的时候经常弹琴的。供职学海之后没有闲暇时间,很久没碰琴弦了。晏成君邀他合奏,将自己平日所用的琴推给他,自己让人取了一支笛子。枫岫坐在一旁,见太史侯要弹琴,也挪到近前,特别留心地听着。
“你也来试试?”
太史侯扶着枫岫的手教他,回想出一段简短的乐曲来,在琴弦上按了两遍。枫岫眼光留神他的指法,耳中听着,手指在长衣下摆上轻轻抚弄着。他聪明极了。只看了两遍之后便能轻松地弹奏下来。只是身量太小,右手拨弦,按弦的左手,指法虽然记得,可惜伸长了手也够不到。
太史侯见他探着身按弦的模样,不觉微微笑了下。早想给枫岫配一张合适的琴,要合适他身量的,只是没有时间。枫岫年幼,细小的手指太过娇嫩。倘若琴身的尺寸配不合适,会把按弦的手指磨伤。晏成君听他提起,起身去了隔壁,片刻工夫取回一只半张琴长短的匣子。这是他小时候学琴用的。琴身是凤尾桐木,弦是柔丝软线,取出一比,倒与枫岫的身量正相合适。
“还不谢谢阿彻。你如今也有自己的琴了。”
枫岫软声软语地向晏成君道谢,一笑之间,又露出那种腼腆可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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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公子让人传话,叫晏成君陪着太史侯到前面来吃晚饭。枫岫还小,不好将他带过去。虽然有侍候人跟着照看,可太史侯将枫岫看得特重,总是不放心交他在别人手上。
“要不也不至于把他带到学海去住了。”
晏成君遣人到中庭对面的屋子。意琦行不在。少独行倒是没有出去,好像在房里看书的样子。
“这是阿辰弟弟小辞,请他过来帮忙照看一会儿。”
片刻,门外响起了脚步。格门半开着,少独行走了进来,先向太史侯见礼,又向晏成君也点头见过。
枫岫坐在太史侯近旁,一心摆弄着刚刚得到的凤尾琴。忽然听说太史侯要暂时离开,便立刻推开琴不要玩了。
“没什么的。我到前面,只一会儿,去去就回来。”
枫岫点点头,望向少独行,颇有些腼腆地笑了下。
太史侯和晏成君去后,枫岫便静静地在一边坐着。少独行头回见到枫岫,只瞧他安静乖巧的样子,也不像会哭会闹,便打算坐在寝台的另一边翻起书本来看。
说实在的,肯坐在这里替人看小孩,以他的性格可着实不容易。这也就是晏成君吩咐的,不好说个不字。
“你自己玩,行吗?”
少独行绷着一张冰山脸,见对方点点头,便翻开书本,从刚才看到的地方接着往下看。
枫岫被太史侯抚养在身边,耳濡目染,深得太史侯的风度。太史侯沉默寡言,端然稳重,虽然一板一眼地不苟言笑,心地却出人意料地厚道,相处日长更觉亲切,对比他那兄长邪儒宗,真是温和得叫人难以想象。
想必是随了太史侯吧。少独行心里想着,同母所生的兄弟竟然会相差这么大。
屋子里静悄悄的。少独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觉得屋子里静得出奇,忍不住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来,朝枫岫坐着的那边瞥了一眼了过去。
枫岫侧坐在琴边,悄不作声地摆着积木。他晓得少独行在看书,不想打扰就没有摆弄琴弦。如此看来,真是难得的善解人意。
倒是个好看的孩子。
少独行的目光落在那身量娇小的背影上。浓密的淡紫色发丝柔软地披在两肩,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发梢,扇面似的铺开在背后,给月白的长衣衬着,愈显得颜色淡而娇嫩。两鬓边截短些的垂发,因着向前略倾的身子垂落下来,露出白皙小巧的耳轮,玲珑剔透。果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枫岫专心摆着积木。仿佛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忽然问了一句。
少独行正留神看他,也没多想,就回他一句“是《国策》”。
“什么是《国策》啊?”枫岫娇小的声音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小孩子好奇心盛,逮住什么都爱问上一句。少独行向来少说话,想要告诉他,可又觉得这么大点的孩子跟他说也不明白,索性就没答应。
看书了不起啊?
枫岫转头看他,见他埋头看书不理,心里哼了一声,念头一转便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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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枫岫是邪儒宗是从外面抱回来的。名义上是邪儒宗和太史侯的弟弟,其实是邪儒宗跟龙首生的孩子,故而头发特别是紫色。(看起来,龙首心血来潮,也会给人生个孩子。虽然龙首是可攻可受游刃有余,可日后成为太学主的邪儒宗,也真是牛逼的逆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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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和晏成君去了大半个时辰。回来只见少独行一脸淡漠地坐在旁边看书,看起来还跟先前一样。
枫岫坐在寝台上,若无其事地摆着积木。听见他两人进门的声音,抬起头来,轻轻笑了一下。
“有劳了。”
太史侯朝少独行点点头,微然笑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收拾起来,咱们回家去吧。”
枫岫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积木,规规整整地摆进身边的木匣子。
“还不跟人家说声谢?”
少独行起身告退。正要走的时候,听见太史侯向枫岫轻声道。
枫岫果然道谢了,仰起脸来,还特别乖巧地向少独行笑了一下。
借着满室明亮的灯光,少独行仔仔细细地看在枫岫脸上。
到底……也没看出这妖孽是什么做的。
肤色白白净净的。覆在额上的柔软短发,软融融的,好像笼着烟似的迷蒙。瞧他那腼腆含笑的乖巧模样,谁晓得会趁人不注意到的时候偷偷一眼瞧过来,带着颇有些得意样子。
少独行脸色淡漠,看不出心情有什么异样。晏成君正和太史侯说话,也没在意他两人的神色。
这是怎样的妖孽啊,竟然随便哪本书都能倒背?辩起书上道理来,反说正话,堵得人哑口无言,只能噎在那里听他议论。
少独行深感智商碎裂,膝盖疼痛。难为自己也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摆在枫岫眼前,却好像个白痴一样。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吧。银蟒家的人都不擅长念书,可就这么轻易被一个小孩给摆了,面子上还真是有点过不去。
少独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郁闷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件事。
枫岫是太史侯的弟弟,更是邪儒宗的弟弟。太史侯性情温和不好与人争,论到学识根基却远超众人之上。至于邪儒宗,那可是执掌学海的教统大人,是叫整个学海上下智商和自尊都统统碎裂的人物——
想到这里,便觉得膝盖没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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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八
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太史侯府门前下了车,沿着园中细雪铺成路径,踏着积雪声,一直走到楠木楼的楼下。
枫岫伏在他肩头,静静地睡着。月光照落。雪后的花园中,积雪分外明亮。
云缕飘在空中,烘托着一轮明月。天色清寒,雪后愈发明净了似的,更加幽远深邃。
楼上没有半点灯光。难得有这样明亮月色,何必让灯火染了去。
脚步踏在楼廊的台阶上。一步一声,静夜里听得格外真切。
伏在他肩头的枫岫,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目光向四下张望了一下,又靠在他的肩头上。
“大哥回来了哦……”
枫岫睡意朦胧,喃喃低声道。
太史侯停下了脚步。暗影里走出一只黑猫,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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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朦胧的暗处,清冷的酒香潺潺流动着。
“今夜月色不错。”
枫岫伏在他膝头,静静安睡。窗边升起竹帘,透窗的月色盈盈飘下,落在手边水一般地明亮。
酒意微醺,轻轻勾起倦意。太史侯略略侧身,凭在扶手的矮几上,黑发披在肩头,清恍恍地垂落下去。
夜色静悄悄的。听得见窗外的微风,在积雪的枝梢上轻轻拂过。
卧在身边的黑猫,脚步无声地站起身来,月光里转头向他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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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的枝稍上有积雪堆着。照进寝帐里来的天光,比平日更加明亮。
酒意未散。或许只是平日中积累下的困倦,只觉得眼帘沉沉的,不想睁开。
枕上略侧过头,脸旁边冷不防碰着一点冰凉凉的东西。困意登时都散了,抬眼看去,滚在面前的是个金红的橘子。
枫岫侧坐在枕边,将金橘剥了一瓣,笑着送进他口里。太史侯从枕上略欠起身来,也剥了一瓣喂给他。两人互相拜了年,说笑了一阵,这才起身分开了床帐。
床头桌上泡着一盅橄榄茶,尚自温热。太史侯端起喝了一口,手捧着让枫岫喝,随手理了理他鬓边的垂发。
侍候人用黑漆雕金的木盆端进水来。两人梳洗过了,这才注意到摆在床头的那两只别致的衣箱。小点的那只是枫岫的,里面盛着一套上浅下深、银白绣纹的薄青色长衣,外罩一重深青色的外褂。如此装束,衬着他软紫娇嫩的发色,仿佛春色里藤花初绽一般明艳。
真是好不俏丽。
太史侯心中高兴,将枫岫抱在跟前,要亲自替他穿上。枫岫不好意思直是笑,推开他的手,要看另一只衣箱里盛着的衣服。
“先看你的么。”
太史侯微微笑着,打开另一只衣箱的上盖。这衣箱也是黑漆雕金,光泽深亮。衣箱内有几层,盛着从里到外的一身,用料无比华贵。打底的里衣柔软雪白,深青色底衣,外披的常服里外纯黑,衬着衣领和袖口上蔓生着晶莹剔透的银丝绣,沉稳之中更显得雍容贵重。
“大哥偏心。你的比我的好看!”
枫岫缠在太史侯怀中,搂着他故作不满,笑着埋怨道。
“那你穿我的,我穿你的,咱们换。”
太史侯轻声笑起来。手指摸着衣料和精美的绣纹,眼神之中流露出几许温润。如此样别出心裁的衣装,一定出自邪儒宗亲手设计。这古朴凝重的绣纹,先前帮他整理书桌的时候好像还看到过。邪儒宗拿出一整本来翻着,仿佛随意地问他觉得哪种好看。
枫岫在床上站起身来,将太史侯的常服披在身上。曳地长衣,长长地拖在身后。他身量还不够高,如此穿着,简直像是埋在层层华贵衣装之下的玩偶娃娃。
“这样穿着,简直像宫里人似的。”枫岫笑着回头,摸了摸拖在身后的衣摆。
太史侯略笑了笑。想起要入宫的事来,心中淡淡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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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在寝室对面的书房里坐着,看见太史侯走进来,目光中颇有些复杂的神色。
长得越来越像母亲了。
邪儒宗默然无话。想必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分开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些难见面。
新年初见,太史侯拜在面前,向他行了大礼。枫岫也随着他,神情里一丝不苟的,行礼的身姿倒是有模有样。
“坐吧。”邪儒宗淡淡开口道。
侍候人奉上茶盅,便悄然退了下去。新年之日,原该向主人家说些道喜的话。可遇上惯常冷漠、面色阴沉的邪儒宗,还是静悄悄的少说为是。
“你还好吧。”
邪儒宗看着太史侯,目光注视着,忽然轻声道。
太史侯略侧过目光。想必是太久不见了吧,被他这样目光淡淡地看着,总是略有些不自在。
“这一年照管家事。学海那边也忙。难为你操劳这些,辛苦了。”
道谢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不习惯他这口气的人,难免会觉得生硬。
“这没什么。”
太史侯应了一声。久别重逢,原该亲近些的。他很不习惯邪儒宗如此客气地说话。这两年,邪儒宗待他越来越郑重,刻意以礼相待,好像不是家人了似的。
他晓得邪儒宗那冷冷淡淡的脾气,习以为常,并不见怪。分开一年,他心里是很想念邪儒宗的。他晓得待他也是这样,或许是久别重逢的尴尬,让两人之间颇显得有些生分。
太史侯默然无话地坐着。或许邪儒宗客气道谢的时候,他也该礼尚往来地说点什么。可他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有点笨拙木讷的样子,遇到表情达意的场合更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清高冷淡。
“你大了么。总不能像先前那样随意对待。”
邪儒宗语气淡然。他总是这样难说话,与其说是性情冷漠,倒不如说是因为心中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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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少年的时候,曾经因为顶撞邪儒宗,被他重重地责打过一次。
缘故太复杂了,很难说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太史侯性情温顺,向来对兄长顺从敬畏,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冒犯他的胆量。小腿上的伤疤是竹鞭抽出来的。不知打了多少下,最后连竹鞭都抽断了。邪儒宗逼着要他哭,要他认错。太史侯死也不肯,竟然咬紧了硬挺下去。那种又生气又委屈的心情,直到如今还记得。好像小腿上至今还在的伤疤,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却抹也抹不去。
其实他当时心里好害怕,感觉离死那么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可自己唯一哥哥竟是这样不讲理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叫他打死算了。想死的念头越来越深,连挨打都不觉得疼了。邪儒宗打了半天,见他既不认错,连哭不哭,火气窜上心头,手底下一狠心,竟把他抽得跪倒在地上。竹鞭被抽断了。太史侯用手撑在地上,勉强爬起身来。他觉得还是死了算了,便将眼泪死死地忍着,抖抖索索地拉起衣裳的下摆,由他继续打去。
毕竟同父同母的兄弟,硬起心来简直是一模一样。邪儒宗回过神来,看见他腿上的伤,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他没想到太史侯这样能忍,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怒气冲昏了头,竟然失手打坏了他。太史侯伤心极了。默默地走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想到邪儒宗会对他这样。从此冷了心,整整半年再没跟邪儒宗说过话。
背着邪儒宗,太史侯哭得不像样。那年冻坏了手。邪儒宗用烈酒泡过极热的椒姜,让他把手浸在药酒里泡着。那股又辣又痛的滋味就不必说了,可就算那样的疼,也比不上被竹鞭抽在小腿上的时候。他不是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委屈,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孤伶伶地死在那儿。大哥是狠心的人,不讲道理,又没情分。当时死也不哭,过后却心里苦得发酸,没人看见的时候掉了不知多少眼泪。
太史侯挨打之后,生了一场重病。他觉得自己命不长了,一口气上不来,不过是早晚的事。邪儒宗守着他照顾,见他伤势总不见好起来,心中更加愧疚。他忘不了太史侯挨打时的样子。那时是夏天,十五六岁模样的太史侯站在他面前,抿着嘴唇,死死地噙着眼泪。小腿被竹鞭抽得鲜血淋漓,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末了将衣摆放下,默然无话地走回书房对面自己的房间,抬手将房门轻轻地关上。
邪儒宗坐在书房里。足有一刻钟的工夫,什么也没有做。对面的寝室里静悄悄的。隔着门外的走廊,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狠心,下手这么重。心中懊恼着,正自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的房门里,有什么声音,很轻又非常清楚的,扑通一声跌落下去。
房门反锁着。邪儒宗用力推开,只见太史侯昏倒在床边,脸色苍白昏死过去。身下的衣摆被鲜血染透了。以为都是隔着衣物、从小腿的伤口渗出来的,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
邪儒宗把太史侯抱到寝帐中,解去外衣,用被轻轻盖上。腿的伤口用药水反复清洗过了,用药敷过。太史侯身上发烧。脸上的泪痕仍在,唇色灰白,衬得脸庞都消瘦了。
整整一下午,邪儒宗独自在书房中坐着,心情坏到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将到半夜,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勉强撑着头,不知不觉睡了一下。也不知是梦见还是真的,只听见走廊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将死一般,急促而虚弱地喘着气。
睡意登时散了。邪儒宗站起身来。伏卧在书桌底下的黑猫翻身爬起,倏地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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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的门虚掩着。邪儒宗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只见床帐里空空荡荡。太史侯人不见了。心中正恼火焦急的时候,只听黑猫在楼廊尽处发出低声呜咽似的叫唤。
太史侯坐在靠外的楼梯上,胸口微微起伏,奄奄一息,昏沉沉地靠在扶栏上。邪儒宗回头看去,只见一路地上的点点血滴,便知道他是怎样艰难地扶着楼栏一步步走过来的。夜这么深了,谁晓得他竟然挣扎起身,好像非要到哪里去。
“你起来干什么。”
邪儒宗伸手去拉他,又觉得不对。借着楼廊的灯光,只见太史侯脸色惨白,嘴唇发冷似的微微颤抖着。湿透的发缕贴在脸上,鬓角边涔涔地渗出冷汗。
“不要你管……”
太史侯低低呻吟了一声。四肢虚弱无力,想要推开邪儒宗,手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
邪儒宗俯下身来,一手扶在他背后,一手拢着腿弯。正要抱起他来的时候,冷不防地触到他身下微湿的血迹。
妖身起初不分阴阳,随其长成,变化出男女不同的模样。太史侯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了,少年的身躯不会再变。谁想又突然见了喜,且初次见喜就疼得这样,只怕将来会不好过。
邪儒宗搂起他微微发抖的身子,抱回房内。太史侯身上滚烫发烧,冷得直打哆嗦。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上不知怎的这样疼,疼得冷汗直出,大颗滴落在枕上。
“他怎么就惹你了!你自己瞧,好好的孩子叫你打成这样!”
佛公子亲眼过来看时,忍不住朝邪儒宗怒气冲冲地吼道。
见喜不是病症,却比生了病还叫人难受。太史侯昏昏沉沉地躺着。头晕得想吐,身上哪里都疼,好像被人打散了似的。
邪儒宗将他搂起来,喂他喝下一些止疼的汤药。药效很快。喝下没多久,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时无比混乱,过后模糊不清,全都记不得了。昏睡醒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眼前仿佛凝固一般悬着静止的印象:床帐的天顶绣着些藤蔓似的花纹,因为头晕而影影绰绰地浮动。
视线里昏蒙蒙的。耳边听见人对他说,说是要帮他解开衣服,把身上擦一下。
身子滚烫发烧,被酒擦了一遍,果然觉得好受。
那人的话不多。就算是问他,也是那种强硬得不容置疑的口气。
把药吃了吧。
喝水吧。
吃点东西吧。
……好像是在问他,可随他摇头或是点头,都得依着那声音的意思。
或者问他,身上还疼么。
心里难过了一哭。那守在近旁的声音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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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九
邪儒宗带回了好些东西:笔,墨,砚台,各色的书纸和信笺……盛在一只描金的文具匣里,摆在太史侯的书桌上。
还有各色的糖和精致点心,各色的木雕玩具,各样精致有趣的宝石,带着各色花纹的石子……总之都是枫岫喜欢的东西。
有搜拣这些的工夫,就不能给家里来封信?太史侯还是不高兴。连枫岫也看得出来,大哥真是的,一点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思。
“你别生气了。”
枫岫哄着他,拿自己新得的宝石给他看。这个好不好看,那个好不好看,太史侯随他一样样地看来,起初心不在焉的,渐渐地也觉得有趣了。
“咱们做点吃的吧~”枫岫手里推着他,缠磨在身边,软软的声音央告。
“做什么?”太史侯懒在床上,被枫岫缠在身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来。
“蒸水晶糕。要那种带紫色的。”
太史侯蒸过一次水晶糕。只那么一回,赶上邪儒宗也在家,就着喝茶也尝了一块。
“不做。怪麻烦的。”
太史侯在床里枕着。枫岫爬在他身上歪来缠去。太史侯一动不动,任凭枫岫缠在身边,衣服揉皱也不在意。
“做吧~不麻烦的~”
“那就做一块。”太史侯无奈笑了,坐起身来,理了理稍有些揉乱的衣裳。
闲常在家,穿着也有些随意。反正邪儒宗在家,他既不出门也不见客,只一件淡青色里月白色面的长衣披在身上,既舒服又轻便。
“那咱们就做去!我帮你!”枫岫高兴起来,立刻从床上下到地上。
“你帮我添乱。”太史侯目光带笑地看着他,站起身来,顺手理了理床铺。
“那做几块呢?就小小的一块不够分吃啊。”枫岫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划了一下。
棋子���小的水晶糕,只做一块,哪里够分吃的。
“一块还不够?不就你自己吃?”太史侯故意问道。
“再做一块,咱们两个好喝茶啊。”
“那就做两块吧。”太史侯微微笑着,明知他的小心思却故意道。
“那再多做一块吧。反正做都做了。”枫岫走近前来,拉着他的手腼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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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邪儒宗在家,太史侯也不再过问家事。备课也不忙,如此一来,忽然就多了许多闲工夫。
平日里从来都不下厨,放眼望见厨房里的这些,一时还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反正是玩,又不会有人见笑。一边比照着单子一边回想着弄,渐渐地也都上手起来了。
邪儒宗的口味挑得要命。他这点跟龙首很像,学艺无事不精,只是从来也不亲手去做。太史侯被他养得君子远庖厨,连杀鱼杀鸡都不忍心看,陪着枫岫玩才偶然做两样点心,真要洗手作羹汤,那才要命。青猫家不比佛公子家,混饱肚子的事情上人人都有两把刷子。他家人什么都吃,好吃的不提,再难吃的东西也能咽下。在外行军打仗的,总得这样禁扛禁造。倘若断了军粮,就算吃土,也得想方设法地活命。
遇上真正会做饭的,肯定笑他这样的人没用。太史侯心中也自嘲而笑。生在这样的人家里,弄点这些也不过是闲情逸致。一点不会倒也无妨,反正都有人伺候。只不过,世易时移,说不定哪天沦落到要自己动手烧饭的地步——到时只怕会饿死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论做事认真,少有人能跟太史侯一般较量。点心他不会做,去找会做的人抄了一张单子,跟在旁边用心看着学着动手,连“少许”的糖是多少都量过记下。教他做点心的那人,见他一板一眼地用功,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虽然如此,做出来的东西竟丝毫不差,也叫人不能不佩服他用功的力气。
水晶糕蒸好了。因为混着紫薯,带着些软软糯糯的淡紫色。将点心切得棋子大小,再用五瓣梅花的木格一压,摆在青白瓷的碟子中,晶莹剔透的样子,看着就叫人觉得喜欢。
“说好的,就做两块。”太史侯压出了两朵“紫梅花”,故意向枫岫笑道。
“做三块。”枫岫拖着手央他。太史侯忍不住微笑,一朵又一朵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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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在书房里坐着。他手边总有事情,就算放假在家,也绝少踏出书房半步。
枫岫端着点心,轻轻地拉开书房的门。只见邪儒宗坐在那里翻书,倒不像很忙的样子。
“做点心了。阿辰说分你一块。”
枫岫称呼太史侯名字,对邪儒宗却不会这样。邪儒宗身为兄长,性情冷峻严厉,沉默寡言,叫人不敢接近。他已经算是很胆大的了,还敢跟邪儒宗一来一去地说话。这也是依仗着阿辰的缘故。他知道,要是邪儒宗胆敢凶他,阿辰第一个不答应。
“你们吃了吗。”邪儒宗手里拿着书,看了一眼面前的青瓷碟子,冷淡问道。
“没呢。我还要跟他泡茶去。”
“泡茶有我的吗。”
话是寻常的问话,可口气却能吓得人心里一哆嗦。
枫岫瞧着他的冷脸,心里哼了一声,非但没有被吓住,还忽然反问了一句:
“你跟我们好吗?”
“我还不够跟你们好么。”话虽冷淡着,可怎么听都像是有点怨念似的。
“谁让你不写信回来。他气你也难怪。”
“你倒和他是一伙儿的。”邪儒宗微微冷笑道。难得意外的,竟然没有显得生气。
“我们泡茶去了。你要来就来。晚了就没有了。”
枫岫说着,端起点心的碟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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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泡好了茶。见枫岫端过去的点心又端了回来,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你又不给他了?还是说他不要?”
泡好的茶已经斟在杯中。已经都预备好了的,难怪太史侯会稍稍有点不快。
“他说他过来。”
枫岫一面应着,将手里碟子放在茶桌的另一边,也不用太史侯吩咐他,便膝行到书案近旁拖来一方茵褥。
茶点都预备好了,走廊对面这才传来拉门的声音。脚步近前,停在在门外。一只黑猫从虚掩的房门中走了进来,很是淡漠又矜持的目光,向房里望了望。
枫岫坐在靠外的地方,见那黑猫走到近前,便双手搂着将它揽了过去。他身边随着一只尚在幼小的猫儿,深青色却有花纹的,见那黑猫近前,未免怯怯地向他身后躲了一下。
太史侯原坐在茶桌的正位上,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便起身让到侧座上去。近卧在窗边的那只猫儿,随着他起身和脚步,回头望了一下。瞥见枫岫怀里那只黑猫,又淡淡地转了回去。
枫岫将那黑猫抱在怀中,从头到尾地顺着毛摸了一下。藏在他身后的小猫也探头出来,试探着走近跟前,谁知被那黑猫一眼看过来,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讨厌。”
枫岫皱眉,撅起嘴巴,气鼓鼓地在那猫儿身上拍了一下。黑猫被枫岫一拍,顺势从他怀中跃下。太史侯坐在近旁,想要拦他,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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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阳光,静静洒落在窗边的地上。日影悄移,卧在暖日里的青猫,不时也将身子稍微挪动一下。
窗前摆着十几盆兰花,开得缤纷各色。很是古雅深静的房间里,浮动暗香,盎然添出几分春意。
“花开得不错。”
邪儒宗走近窗前,随意地看着那些花,难得有些悠闲的兴致。
茶香满溢。氤氲的水烟轻浮着,引人生出些慵懒的倦意。卧在窗前的青猫,感到邪儒宗的脚步近前。也知是不能安睡了,索性站起身来,脚步静悄悄地走去别处。
“讨厌。觉也不让人睡。”
枫岫皱眉,小声嘀咕着。站在窗前的邪儒宗,明明听见他在说自己,却也不在意。
“过来喝茶罢。”隔了许久,还是太史侯先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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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
新年初日,晏成君早早地起身,到北苑的前厅跟佛公子碰面。新岁朝贺,凡有从五位以上的官职以及殿上人身份的,都要随佛公子参上觐见。这是新年以来的头一件大事。全家人天还没亮就在前厅上聚齐,整装待发,丝毫不敢怠慢。
佛公子身穿白地银纹的蟒衣,将冰生雪冷的容颜衬托得愈发清冽。官职在身者皆穿朝服,殿上人身份的众位少年,身着武服,悬剑在身,灯光与月光的交映之下,更显得俊朗英气。
晏成君身着武服。他是殿上人的身份,且已定下要入宫参上,身份更比他人贵重。此次入朝上宫,由他亲自担任佛公子的随扈。眼前这一身精致华丽的白装束,衬上丰神俊朗的英姿,更显得光彩夺目。
人都到齐了。车驾已备。晏成君于殿下检点完毕,走上前厅,向佛公子复命。
“都准备好了吗?”佛公子看着晏成君,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是。”晏成君神色肃然地应了一声。虽然身在家中,凡有像这样重大的事情,一切都要按着军中的规矩。
“走吧。”
佛公子站起身来,侍奉在身旁的无弦剑灵,捧剑跟随身侧。晏成君紧随其后,铎铎的脚步声走出厅堂,满堂肃静,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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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朝贺的这天最是忙碌。入朝觐见,行礼,赐宴。一切都得按着规矩来,不可有丝毫行差踏错。
佛公子上殿参见。龙首见到他身边的晏成君,微微笑了下。
“阿彻长高了。”
儒门最贵重的四家,新年初日都会入宫向龙首觐见。其中除了刀龙家是龙首的内家宗室之外,其余是三家都是外家贵戚。论到血统身份,自然是刀龙家最为尊贵。不过,血统亲近未必就恩宠隆重。就拿龙首待佛公子的态度来说吧,那种略显得随意的口气,一望而���是不同寻常的亲切。
四贵的家主会聚御前,都在内廷殿上。青猫家的邪儒宗,银蟒家的佛公子,刀龙家亲王虽不曾亲临,却派来了世子殿下。只是白狐家的大宗师竟然没来,不免有些出人意料。
来的是个生面孔。紫衣雍容,乌发金钗红宝盛饰。人虽年轻,举止言谈却是异乎寻常的文雅高贵。龙首是认同他的,向众人引荐之时还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无衣。烟宫因病不能来了,由他暂时掌管家事。”
大宗师原先也曾侍奉宫中,故而有烟宫的封号。退宫之后,为表谦退,自称只用古陵逝烟的名字,但龙首提起他来,无论态度还是称呼,都和先前一样。
刀龙家的亲王也没来入宫参见。隐约听说他近来跟龙首之间有些不快。不过既然是亲兄弟,礼数或有所缺都不得什么。偶有不快也是一时的,过去而已,更不是什么大事。
年前,与道境玄宗之间,因为一些琐事摩擦,叫龙首厌烦了好一阵子。既已过年,烦心之事都该放下。过年的时候就该欢欢喜喜的说笑,寻些开心事。身为龙首的,要连这点雅量都没,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朝贺觐见的时候还没有到。会聚在御前的众人,只是随意不拘地聊些家常话。适才上殿的时候,佛公子已经向龙首行礼参见。他以前曾经在内廷侍奉过,国礼之外,又有几分家礼的意味。
晏成君没有跟在佛公子身边,而是单独向龙首行礼参见。这是龙首的意思,阿彻已经是大人了,原该郑重其事地对待。行礼起身之时,龙首也微笑着颔首,还礼了一下,对待年轻的太史侯也是同样。
太史侯预备入宫,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今年的三月。龙首跟邪儒宗提起,太史侯既已定下入宫,何必又要在学海任事。他向来身子弱,里里外外忙得吃不消,叫人看不过意。可邪儒宗却以为太史侯年轻就该多加历练。但有繁难就心生退意,将来难担担重任。
龙首没再多说什么了。邪儒宗身为家主有权处置家事,他虽身在上位却不会干涉过多。邪儒宗性情严厉,颇有几分不近人情之处。难得太史侯如此温顺,竟然从来也不怨恨他。
“小辞来,这边有赏汝的东西。”
龙首含着烟管,微微笑着招呼。
枫岫安静地坐在太史侯身边,听见龙首召唤他,便膝行挪近前去。
龙首坐在上位上,手凭着矮几,惬意悠然地吞云吐雾。紫金竹的烟管,袅袅烟香如缕轻浮着。淡紫珠光的鬓发垂落,流丽华美的姿容,由不得令人心摇目眩。
“看看喜欢什么。”
身边的侍从女官,将一只古朴凝重的玉匣打开,满目琳琅的珠光宝气,迷得人眼花,更不知该挑些什么。
枫岫跪坐在龙首跟前,颇有些为难的样子,腼腆地露出一笑。龙首心情甚悦,抬手勾了勾他垂在肩头的淡紫软发。难得,倒是与自己的发色一般无二。
“喜欢什么,都挑去。”
枫岫难为情了,扭头看向太史侯,又向邪儒宗看了看。
“那就挑一样吧。”邪儒宗淡淡开口道。
枫岫低下头,向匣子里看了看,拣出一条琉璃光色的手串。各样的珠宝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倘恍迷离的晶莹,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这是鱼龙眼睛做的。一日思君十二时,会变颜色。”
龙首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着。
枫岫纳闷。宝石会变色他懂得,只是不解这“一日思君十二时”,和自己又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好好留着吧。”
龙首略笑着,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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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弦随在佛公子身边,看见龙首赏给枫岫东西,忽然想起晏成君的那串水晶的手串,仿佛就是龙首那年过年时赏他的。
阿彻有心上人了。他喜欢的人是龙首。正因如此,才特别不愿意叫人知道。想到这里,无弦心中不禁叹了一下。
晏成君像枫岫这么大的时候,也在龙首跟前出入。安成君去世得早,龙首舍不得他,时常将他接到宫中去住。
龙首年下的赏物总是华丽的居多,叫人过目不忘。晏成君容貌俊美,却并不怎么讲究装饰。龙首见他不爱奢华,便赐他寻常之物。晏成君只拣那最不显眼的带了,好像生怕人觉察了似的。那种有点难为情似的心思,看在龙首眼中特觉得有趣。
大抵是随了安成君,平生只好简朴装束,就算是侍奉在宫中的时候也是一样。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可惜他年纪轻轻就去了,否则看到阿彻如今这样,不知会怎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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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贺已毕,会宴的时候还不到。晏成君随在佛公子身边,伺候他入内更换衣裳。
因为是曾在内廷侍奉过的人,龙首恩赐,会宴之中仍与内廷一道在帘内就座。
“只怕隔远了就生分了。”龙首当时笑着,吩咐佛公子道。
佛公子换上常服,梅红色的里,月白色面。冠带卸去,银雪似的垂发披落在肩,两鬓的发缕任其垂下,披在背后的长发用银饰约略结束起来。眉间妖印艳红,衬着雪白精致的面容,更添几分妖美之色。
“换上常服吧。龙首吩咐,让你也一道进去坐。”
晏成君答应了一声,动手解下身边的佩剑。侍候人围拢上来,将他身上银白装束的武服卸去。
因为要穿常服,打底的里衣也不得不换。那里衣雪白。一袭深蓝色里薄雪色面的常服,外罩一层透明无色的纱,起坐之间平添了几分朦胧的意境。
发冠卸去,长发披落下来,整个人像是变了一样。他眉间没有妖印,悬了一���银蓝镶嵌的宝石。衬着清白如雪的肤色,更显得幽远深邃。
装束已毕,佛公子让他起身,站远些看看。
长长的衣裾在地席上曳过。佛公子满意地看着他,让人取来一把银骨玉面的折扇交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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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一
离会宴还有约一刻钟。侍从女官奉了龙首之命,请晏成君到上殿去陪龙首说说话。
“你去吧。”佛公子点头,目光中微微带笑。
侍从女官在前。晏成君并不怎么在意似的从容随着,经过复道的时候,目光不由得向远处望了一下。
去年梅花开着的时候……晏成君心里想着,落在手腕上的手,不由得轻轻地转了转那串水晶手链。
远处是御苑。楼阁云起,廊腰缦回,复道行空,长桥虹卧,映在雪景之中,好一派儒门气象。
晴暖的阳光照着,皑皑雪色映着薄蓝的天空,空明澄净。隐隐的白梅花于雪色之中深藏着,唯觉暗香起,混着帘内飘出的御香,随风飘送。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暖香扑面而来,映入眼帘之中,珠光宝气的雍容依然如旧,为春暖花开的香色点缀着,更显得饶有情致。
“阿彻来了。”龙首看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温然的笑意。
御座设在屏风之下。说是座位,如此宽大,侧卧着也很舒适。
晏成君来到近前,向龙首行礼参见。龙首略笑看着他,目光端详,颇显得心情愉快。
御座跟前还有外客。因为身份还不在内廷,与之相见也无碍。
外客是玄宗来的。往年到年下,玄宗那边总会来人问候,只是没想到,今年竟然是宗主亲自出面。
“这是阿彻吧?”宗主向龙首望了一眼,笑呵呵地问道。
龙首淡略笑着,紫珠晶莹团扇微微摇了下。
“你好啊。”宗主向龙首的目光里确认过,这才转向他,笑呵呵地问候道。
“几年不见,愈发长得出落了。又不是不认识,还不给我拜个年?”
龙首微微点头。晏成君便转向宗主那边,行礼见过。
既是拜年,不能不给赏赐。显见宗主那边是有备而来的,一管名贵的碧玉箫,聊为见面之意。
“这是已经收在身边了?”宗主端着茶,调侃的目光望向龙首笑道。
龙首略笑却没应。倒是晏成君,闻听此言,脸上微微地热了一下。
“你们龙首好么?”宗主笑呵呵地问道。仿佛是瞧出晏成君的难为情,故意拿他取笑。
雪衣白发的宗主,道骨仙风,确实有种先天高人的气派。只是随意调侃的笑容目光,非但不显得清高,反倒有点像……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个位高权重不管事,混吃混喝——”
龙首正要说出“耍流氓”三个字,想起在孩子跟前说着不好,话到口边又止住了。
“别理他。惯常这般没形状。”
龙首低声笑骂着。以他与宗主之间的好友关系,斗口饶舌,互相取笑,都是寻常事。
玄宗年下来人,除了打秋风之外再没别的事了。可瞧龙首的样子,倒不像是在应付打秋风的。那种轻松懒散又随意的态度,悠闲自在的,比对佛门中人的脸色可大不一样。
龙首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守宫的经历。那时的守宫就是如今身为玄宗宗主的这位,虽说因缘早已断了,可当初有过情分的人,毕竟感觉还是不一样。
提起那段因缘,堪称是一件遗憾事。龙首上了年岁,往日的事都不提了,如今只和这位宗主友情相交,倒也相处得颇融洽。
年前那事,可说是玄宗又把儒门得罪了一下。故而有玄宗宗主亲自出面赔情,好叫龙首的心情上和面子都过意得去。话说回来,这事要放在当年,可没有轻易过去的。只是龙首如今的心思已经不在宗主身上,故而生气归生气,却并不往心里去。
/
会宴的时刻将近。侍候龙首近身的穆仙凤端上茶来,请问龙首的意思。
“一道吃饭去吧。”龙首放下紫金竹烟管,起身向宗主笑道。
“我去合适么?况且你身边也没我的地儿啊。”宗主笑呵呵地调侃道。
“你坐门外头。”跟宗主说话的时候,龙首也随他,不太用儒音讲话。
“外头冷。你得给我添个火锅才够。”
龙首笑骂了一句。宗主也笑。像这样老脸厚皮地蹭饭,在他也不是头一回了。
时辰将到。坐在近旁的宗主,从仙凤手里接过披风,替龙首搭在肩上。
“阿彻就坐在吾身边吧。”
龙首起身。晏成君也随他吩咐站起身来。龙首瞧他执礼恭敬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果然是大人了。待吾也这般客气。
晏成君见龙首含笑瞧着他,脸上又微微热了一下。
/
龙首到时,内廷外朝的众人均已在座。隔着一道垂帘,外朝的众臣两班列位。帘内是内廷的众人。宗主是外客,先前身为守宫时坐在龙首身边,如今设座在垂帘外,虽如此,还是与龙首相离甚近。
如今的内廷,看起来虽然跟先前一样繁盛,可真正在龙首身边的人却不多了。故而佛公子等人,虽然身已退宫,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回到龙首身边聚一聚。此外,宗室的公子们都长大了,御宴时奉陪在龙首身边,倒也显得颇为热闹。
自安成君去世之后,内廷众位御殿,或有故去,或有退宫,如今都不在了。御殿以下,出身并不太高,也没有什么人合龙首的心意。御廷众位上殿的位置都空着。龙首的意思,与其轻许其位,倒不如留与真心喜爱的人待年为是。反正又不急,且如此一来,也显得格外郑重。
宗室的公子中,也有预备在今年入宫参上的。眼前身边虽显得空落,可等到这些人一来,自然就会热闹起来了。
晏成君随在龙首身边,越过众人,一径走到龙首身旁的座位。佛公子见他走进来,目光里微微带笑地看着。晏成君的身量高挑,给雪白的宫服衬托着,更显出玉立清长,俊朗风致。
御座的另一边,设着太史侯的座位。这是龙首特意吩咐留的,不但如此,还让他把枫岫一并带在身边。龙首来到近前,太史侯起身下座,向龙首行礼拜见。枫岫也随着他起身拜见,只是刚一起身,便给龙首笑着搂过来,抱在怀里坐着。
“这难道是龙儿?”
宗主见枫岫如此样貌,又见他被龙首如此亲切地抱着,不由得显出意外。
“胡说。哪里来的龙儿。”
龙首闻听此言,轻声斥笑了一句。
“这是凤卿家的孩子。”
“哦。”宗主会意。目光转向邪儒宗,颇有些意味地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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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身在外朝,设座在垂帘之外。他是学海教统,位高权重,文臣的首位自然是他的。他素来排佛厌道,眼见一个笑呵呵的白毛道士对坐面前,就算有龙首的面子,也实在难掩心中的嫌恶。
与邪儒宗正相对的,原该设着武职首座。只是今年额外添了玄宗宗主的位子,为表敬客,便将佛公子的座位稍微移了下去。刀龙家的亲王今年没在,否则按礼也当与龙首在帘内同坐。如今来的只是世子殿下,便只依其武职出身,将其座位又设在佛公子之下。至于白狐家,虽然大宗师没来,仍由无衣师尹坐在仅次于邪儒宗的座位上。可见龙首是真心看重他,并不仅仅为大宗师的面子。
会宴既开,钟鸣鼓响的礼乐声中,升起一派祥和安乐的气氛。内廷外朝的众臣向龙首敬酒,恭贺新岁。内廷众人也起身敬酒,向龙首道以千春万福的祝愿。
晏成君坐在龙首近旁。龙首递了一杯酒给他,目光含笑地看他一饮而尽。
“阿辰也喝一杯?”
晏成君递还了酒杯。龙首接过来,转向太史侯问道。
平素里不甚相近,也不知他是否禁得起酒力,故而有此相问。
不过,既是龙首赐酒,也没有道理不遵从奉命。太史侯接过杯盏,恭恭敬敬地饮下。
龙首同样目光带笑地看着,见他一身水晶花色的常服,淡青色里,月白色面,眉间悬着透明的水晶额坠,只在转侧之间微然闪过晶亮。容貌自不必说了。出身清贵名门之家,举止之中自有一种端然稳重的含蓄风度。
华庭盛宴。舞乐歌声中,一派荣华富丽的升平气象。
宫灯夜明,昙华正盛,正是共饮逍遥一世悠然的时候。微醺的醉意里,慵懒的目光略有些轻飘地向垂帘之外望去。
恍如隔世啊……
隔着垂落的珠帘,目光遥遥地相遇。
龙首略笑着,抬起酒杯,向宗主那边微微敬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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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宴至夜深方散。龙首将内廷的年轻人留在身边,聚在春萱殿上饮茶,谈笑聊天,随兴而起地弹奏各种乐器。宗室家的贵公子们在龙首身边陪伴着。特别是刀龙亲王家的两位公子,盛装容华,光彩夺目,众人之中犹显得俨然尊贵。
身为亲王之子,正室所出,且是要送到龙首身边的,举其所有,无不让人瞠然惊叹。以其贵重的出身,龙首对他两人入宫的事情也格外重视。刀龙家与白狐家世代为亲。为他两人入宫,除了刀龙家的预备之外,白狐家也愿意不惜重金,只想将两位公子入宫之事办得尽善尽美、风光体面。
“汝父王还好吗?”
龙首随意看向坐在近旁的千宫,略笑着问道。
想来许久不见了。自从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次,亲王每每回避入宫参见,直到如今不曾见面。
千宫是刀龙亲王的长子,外家是白狐家,两边的人对他都格外重视。坐在他身旁的雨宫,是与他同母所生的弟弟,比起刀龙家的其他众位公子,这两人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格外相近。
千宫蒙龙首问话,移身就近相谈。他的声音格外的轻,清冷之中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正仿佛他的心思一般,深沉难测。雨宫虽然年少,性格却比他张扬。他脸容白皙,姿态也柔媚。外面说他长的佛公子的模样,传到龙首耳中,不过是微然一笑。
“阿纯是冰雪之姿。”
言下之意是不及了。相由心生,佛公子心无杂念,自然纯如冰雪色。至于雨宫,总觉得他那柔媚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阴然之色。
刀龙家世子并非亲王所生,而是龙首与道门出身的容成君所生的殿下。容成君早逝了,龙首遗念至深,很看重他所留下的孩子。顾念他没有后援人,更不愿道门借此机会插手儒门的事务,索性将他降为臣籍,赐予刀龙家,如此一来,便夺去了原属于千宫的世子之位。因为这个缘故,龙首向刀龙家亲王许诺将千宫和雨宫接到身边照顾,否则也对不起与亲王之间兄弟的情分。
夜色更深。时已不早,也该是尽欢而散的时候。龙首起身,众人也起身行礼恭送。走到晏成君跟前的时候,龙首目光含笑着,略略停下了脚步。
“回去的路上,吹一首曲子好不好?”
晏成君俯下身来,行礼恭送。因为话音很轻,众人又都在低头行礼,故而除了近旁之人,并没有谁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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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西沉,弯弯的一痕,悬映着如水的天色。
深冬里夜色冰寒。笼在湖上朦胧的水烟,闲云似的,清越的箫声中缕缕飘浮断续。
五瓣落梅花的曲子,飘飘簌簌,盈满了月夜。
站在不远处的太史侯,闻此箫声,不觉微然而笑。
酒意微然。盈满的衣香,还带着殿上垂帘中的温度。曲折的栏杆扶在手畔。应着箫声,指节不觉轻轻地叩出节奏。
曲调常是这样,只是填了不同的词,便由此生了出不同的情味。
帘卷天高。凭楼远目,隐隐宫城在望。只觉得那茫茫无尽的星空,此夜更加深远寂静。
忽来一阵微风,在高树的枝梢上轻轻拂过。细雪轻飘,散乱如香屑,随着那宛转悠扬的箫声夜色深处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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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想到邪儒宗身边的三个人,龙首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太史侯是“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枫岫是“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并不是说他跟这三个人怎样,而是说三个人的性格和命运是这样。至于他对龙首,应该就是“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脑补得有点燃了。
注:李煜·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感觉……终于给龙首报了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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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二
晏成君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佛公子早先回来的,已经歇过一觉,刚刚起来,正在和身边的人闲聊说话。
佛公子身边的妾室很多,却没有正室,故而新年的头一晚歇在哪里,并没有一定的拘束。只不过他多年来的习惯,这一晚只留在自己的住处,与无弦剑灵相伴。如此彻夜相陪,虽与肌肤之亲无关,却也是难得至深的情分。
佛公子住在私邸的南苑。同住在他身边的都是年长之人,不像住在北苑的晏成君,身边拢着大群的孩子。银蟒家的风俗,孩子生下来,过了断乳的年岁便被抱开,聚拢到一处照拂。银蟒家常年征战,家中无父无母的孩子多不胜数。战场上生死无定。或许今天还有父母,转眼之间就都不在了。为免伤心,倒不如早早地从怀抱中放出去。
佛公子年轻的时候,身边聚拢着好些孩子。那时他刚刚继承了家主��位,家中无父母的孩子都照管起来,无论血统和出身,都一视同仁地抚养照顾。这些孩子当中,有的是尚在年幼的兄弟,同辈弟兄留下的血脉。佛公子把他们抚养成人,又亲自带领他们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就好像他们当年的前辈那样。所有这些责任,全都担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时过境迁,当年抚养在身边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了。战场上死了很多,伤心事都不提了。留下来的这些,个顶个地身手了得,战场上都能独当一面。人有了几分年岁,伤病缠身,难免有心无力。十几岁的一大群孩子,光是应付他们一人一下的调皮,就已经吃不住。好在晏成君已经靠得上了,有他照管着他们,倒也放心得下。
岁月不饶人啊。看到眼前的这些英气勃发的少年人,想起已故的那些同辈兄弟来,又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与安成君一道侍奉在龙首身边,战场上并肩拼杀,相约生死同命。结局都是在战场上的,只不过安成君先走了一步。可他去的实在太匆忙了,人还那么年轻,以至于让他至今都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身边。
晏成君长大了,容貌和安成君如此肖似。佛公子每次看他,想起安成君来,心中为免感慨万端。你起来啊。看看你的儿子。你看他长得多大了,像你不像……只如此地想着,便觉得那人的目光,从九泉之下的冥冥中向他微笑地望着,心里凭空地生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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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初一日已在忙碌中度过。往后就是自家过年,大可随心所欲。从初二这天起,一直到正月十五结束,佛公子留在家中,想待客就待客,想出去会朋友就去会朋友,或者想跟兄弟们打牌,跟妾室和孩子们玩点什么,都随他高兴。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往来应酬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事。
银蟒家的家规严格,与军营的军规不相上下。只有眼下这过年的时候,规矩会比平时少很多。晚辈的孩子太多,发压岁钱可不是一桩小事。好在身边人早已帮忙预备妥当,否则临到这一天,只怕连手都不够用。
佛公子平常在家,穿着并不随意。他是讲规矩的人,起居坐卧都有节制,就算是在家里也好像还在军中。身为主将自当以身作则,否则就没有威信。只是过年这两天不在规矩之内。全家都玩么,他也不妨轻松享受一下。
晏成君一到家中,径直来到佛公子的住处。他这里已经被孩子们闹过一阵,接下来不知还有几阵,总得有大半天才能闹过去。
上房的寝室里聚着好些人。佛公子靠着卧榻歇着,已经笑得乏了。身边的年轻侍妾们,花枝招展地侧坐相陪着,正自说说笑笑。老远就听见阵阵的笑声,叫人心里喜气融融的。
“阿彻回来了。”
廊下响起脚步。数声通传,引得佛公子带笑的目光向门外望去。
晏成君笑着走进门来,一到佛公子跟前便将身拜倒,大礼参见。
“阿彻给哥哥拜年了。”
佛公子大笑着了受礼。眼见晏成君英挺的模样,心里格外喜悦。
“昨晚回来的时候,顺道沿着湖边走着。一听那箫声,就知道是你在望云楼上。”
宴罢之后,从殿上退下来的时候,佛公子和邪儒宗一道,沿着宫里重嘉湖的湖边走了一段。
多年不在宫中了,月色今如昨夕,景色也依然如旧。人非善感,只是回首当年,不由得生出几分心境。
“是我和阿辰。昨晚退下的时候跟他一道出来的,在楼上望见月色特好,就随意吹了一段。”
“这样啊,那他回家也得够晚了。”
佛公子微然而笑。晏成君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着,笑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话是实情没错,只是如此一说,未免把龙首吩咐他那一段隐去。
从望云楼出来,天已经快亮了。太史侯一向规矩,从来没这么晚回家的。虽说被龙首留在宫中吃茶,晚到天亮才回家,难说不会被他哥哥埋怨两句。
“至于么。一年一回罢了,还不许人轻闲一下?”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要说邪儒宗真是有些怪脾气,说是管得严,倒像是怕人把他家阿辰拐跑了似的。
年拜过,就该赏压岁钱了。虽说晏成君已经不是孩子了,可佛公子照样乐意给他,图的就是这么点意思。
“今年不给钱。这个你拿去。”
佛公子一面说着,将一只一尺见方的玉匣,笑着向他跟前推了过去。晏成君打开一瞧,只见里面盛得都是龙眼大的夜明珠,颗颗圆润晶莹,玉匣开启的瞬间,满眼的宝色灿然,明光辉耀。银蟒家的夜明珠历来是进奉龙首的供物。可像这样的一匣夜明珠,就算是他家也着实罕见。
晏成君就要到龙首身边侍奉了。想到这些,便会明白佛公子为何送他如此贵重。
留个纪念吧。往后就是龙首的人了。只不过这样的话,又不像他佛公子所能说的。
居家闲话着。满眼玉盈盈,笑语声中珠摇翠乱。佛公子懒散地靠在卧榻中,显得颇为自在。
晏成君坐在近旁,正要跟佛公子说话的时候,只听外面廊上一阵轰轰乱响的脚步,又笑又闹的叫喊声,转眼就到了门外。
“来了!又来了!”
佛公子大笑着,靠倒在卧榻上。
晏成君笑着站起身来,将两侧房门统统拉开。一片欢笑声中,数不清的孩子潮水般涌进来,转瞬间就把佛公子淹了下去。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不在规矩之内。随你怎么闹,闹得起劲儿才叫人高兴。
“喂喂!你们别揉我啊!”
佛公子大笑着靠倒在卧榻上,顺手也将离他最近的孩子搂在怀里。面前人影晃动,眼见着这些顽皮的孩子潮水般地拥上前来,又笑又闹,不由分说扑着压倒在身上。他的力气很大,这边拎起那边放下,丝毫也不费事,就算给这么多人压着也不在乎。可眼前的孩子太多,好像突突的泉水冒出来似的,哪里是他一双手能捂得住的。
“阿彻快过来帮帮我啊!”
佛公子大笑着喊晏成君过来帮衬。身边的妾室们都花枝招展地笑个不住。无弦坐在近旁,瞧他实在有点挣扎得喘不过气,忙笑着带人上前,把压在他身上的那些孩子连哄带抱地拉了下去。
“拜年拜年!”
不知道哪个孩子先嚷起了一声。眼前的人群排山倒海似的,呼啦啦地拜倒了一片。
佛公子大笑着,从卧榻上坐起身来,吩咐将压岁钱散下去。如此笑闹着,又欢腾了好一会儿。
“不行了。再闹下去,这把老骨头还不得叫你们给拆散了。”
佛公子靠在榻上,虽说是笑乏的,却也着实有点累了。
他打从年轻起就带兵在外,吃苦受累,所受之伤不计其数。人还没怎么老呢,这身子骨就时不时地闹些毛病。
“你先带他们下去,容我歇歇乏,说不定过会儿还有得闹。”
无弦在身边侍候。佛公子就着他手里喝了些茶,笑着向晏成君道。
晏成君笑着起身,辞了佛公子和他身边的众人,拢着这些孩子们北苑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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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三
清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晏成君的住处,那几间屋子打断间隔连起来的房间,已经席地坐满了上百的孩子。他们大多十三四岁,手里都拿着半枝一朵的梅花,粉白薄红地映在晨光中,格外好看。
私邸的花园之中白梅无数。唯有开在山顶上的那些,雪白的花瓣中微染薄红的颜色,和别处的都不一样。
“这么早就都来了?”
晏成君走了进来,目光含笑着,四下里打量了一遍。
屋中北向立着屏风,绘着九九消寒图,白雪红梅甚是鲜艳。晏成君在屏风跟前坐下。眼前这些孩子,刚才还喧喧嚷嚷地互相说话,只见他居中坐下便都屏住声音,好不期待地要听他说些什么。
晏成君手里也拈着一枝梅花,也是从园中山顶上折来的。玩游戏么,既然要玩,总得人人都参与才有趣。他如今虽已不是孩子,可一想起小时候冒雪折梅花的有趣时光,心中就痒痒的。还是碧血长风知道,他这人啊,别看一脸大人的模样,可心里却还没长大呢。
银蟒家的风俗,初五折梅花。梅花也不是随便折来的就算,只有园中山顶的那些梅花折来才作数。
上山有几条不同的道路,虽然又陡又高,可对于身负武功的孩子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难事。只不过,要上山的人不少,可能折的梅花却不多。这么多的孩子成群结伙地聚集起来,互相拦阻争斗,就算山路上没有机关,也不容易上去。
能折梅花都是有数的。这是龙首赏的,满园里就这么一棵。要把花枝给折秃了,别说是佛公子,就是晏成君也不能答应。要上山的人这么多,单打独斗绝难成事。历年的惯例,彼此交好的孩子们会组队上山,各自分担任务,互相掩护照应。
组队相争,使得竞争更加激烈,也让游戏变得更加有趣。成群结伙的孩子们,好像行军打仗那样默契配合,进攻,掩护,冲杀,接应……有时候还得诈起来,打草惊蛇,诱敌深入,虚虚实实的,颇有几分兵法的味道。既是组队上山,必得有个分兵派将的人指挥调度。晏成君放眼望去,面前这些孩子们看起来好像是随意聚坐的,其实早就分好了阵营,各自拥护着主将。
晏成君近处坐着几个年长的孩子。今年的阵营有趣:往年总是合伙的少独行和意琦行,今年不但特意分开,彼此竞争得还相当激烈。女孩子们合伙坐在一边,齐刷刷地有气势。往年从没有女孩子单独组队的,今年薄女王领头,众人齐心协力抢上山,随后跟上来的那些人都叫她们给扔了下去。
打得真够凶的啊。……
晏成君心中暗笑,目光沿着他们的脸上一一看去。薄女王气定神闲,连妆容都没乱。转看另一边的几个小子,神情忿忿的脸上都挂着花,也不知是不是被指甲给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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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不冷。湖上的冰不厚。我看就在冰上开战吧。”
晏成君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全都微然动色。
寒冬将尽,冰雪微融。湖上的冰看起来还算结实,可要在打斗之中拿准力道踏上去,绝非易事。
女孩子们都赞成在冰上开阵。谁让人家抢上山的时候赢了,正式开战选在什么地方,自然是人家说了算。
“那就各自准备去吧。”
晏成君站起身来,面上微微笑着,略带称许的目光向女孩子们的方向上望去。聚坐在一起的女孩子们,鬓上齐齐地簪着朵白里透红的梅花,衬着脸上骄傲的神情,尤显得漂亮。
儒门的书本中有些瞧不起女人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之类的。女孩子么,就该六庭馆弹弹琴,念念诗,再学个跳舞什么的,恭顺温柔才有妇德之道。银蟒家并不是诗礼传家的门第,规矩就没有那么多。他家的人不太念书,也不甚遵从礼教。四贵之中,其他几大家族都没有女性在外朝出仕的。唯有他家的女子,非但在六庭馆身居高位,且代代都有出任外朝的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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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们骄傲地走开了。留在屋子里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互相埋怨。
今年的冬天不冷。昼夜温差大,早晚一冻一化,使得通往山顶的路上结满了薄冰。上山的道路,说是有几条,可哪一条其实都不是路:不是从绝壁往上攀,就是从山洞里往上钻——所谓的道路,不过都是以前的人摸索出来、用来避开危险的捷径。
平常想要攀上山顶,有上好的轻功就成了。可如今是组队相杀,往上爬的时候没掩护,还得让人给扔下去。今年跟往年不一样。结了冰的石壁滑得镜面似的,轻功好的人虽然上了山,却没法把掩护的人拉上来。两边的人联络再被切断,底下的人跟不上去,已经上去的那些寡不敌众,被人群起一攻,统统都被扔了下去。
该是检讨战略的时候了。可检讨之前,实在没法不互相埋怨两句。起先没瞧起人家,几组人各自为战,还照往年那样互相打压争斗。等到发现被人抢上山的时候,想要再联手也晚了。同一阵营的人也在互相埋怨。轻功好的那些,怪底下的人不中用。惹得对方反唇相讥,只说替你们掩护了半天,又是挨打又是扛揍,那会儿怎么没见你们这群家伙这么有能耐呢?
意琦行闷不吭声地坐着。他心里生着闷气,更觉得身边的吵闹不堪。少独行不动如山地稳稳坐着,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副冰山样。反观意琦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被吵声惹得心里一烦,按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吼了一声。
“吵什么!都别特么吵了!”
屋里静了几秒钟。十几个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怔了片刻便排山倒海地吼了回去。
“你还有理了!就特么是你,半天上不来,耽误多少事。”
女人都手狠啊。留着老长的指甲,染得通红,照着脸上就给你抓下去。被困在山顶的十几个人,群起围攻之中,脸上脖子上,不知道被挠了多少下。末了给从山上扔下来,就算侥幸没摔得七荤八素,落地的姿势也够难堪的。
想起年前,意琦行被拖着爬上房顶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还忍俊不禁地偷笑:就这也算是练过轻功的?真不知从几何时,连轻功的概念也变得如此宽泛了。虽然如今自己也栽下来了,可此时提起小猪意琦行和他狗爬兔子喘的轻功,又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一通。
“你才是呢!”
意琦行脸气得通红,大声吼了回去。他哪里像猪?就凭他这么高这么瘦的,猪要长成他这样的,还能叫杀吃了!
“没说你胖。说你是猪是说你笨。”
坐在他近处的少独行,���冷一刀补了上去。
意琦行转过头来,气狠狠地朝他瞪了过去。他嘴上的功夫不好,讲不过人家,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别吵了。赶紧商量对策吧。”
少独行冷看着众人。此话一出,倒也是一片安静。
是啊,赶紧想对策吧。吵架有什么用!再吵下去,只怕黄花菜都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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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上开战,轻功好就能占上绝对的优势。女孩子身体轻盈。更不必说薄红颜她们学舞出身的,简直像是云中飞燕,运起轻功来更是绝仙飘逸。意琦行轻功没那么差的,可和人家一比,实打实的成了一只小猪。
“咱就打个比方说吧,把薄女王和意琦行两人抡起来往冰面上扔过去,人家薄女王准定能轻描淡写地飞起来。意琦行么,准定咕咚一沉,没准儿比金砖沉得都快。”
意琦行脸涨得通红,心说这群家伙可真是要命。打那天从房上下来,一提起轻功不好,尽扯着他说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这茬儿给忘了。
“金砖多值钱啊。说你值钱还不乐意。”
坐在旁边的人瞧他一脸生闷气的样子,闷声笑着捅了他一下。
“你才值钱呢!”
意琦行闷气低声地回敬道。
别管值不值钱,反正冰一踩裂开,一沉底就全完了。众人聚坐商议,议论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我看还是另想法子吧。”
少独行站起身来,径自推开屋门,向湖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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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满眼是冰。看起像是很厚,却禁不住很重的分量。
像薄女王她们的轻功,踩在这样的冰上是绝对没问题的。别说是整块的冰,就算是一块碎冰浮在水上,人家也能蜻蜓点水地飘上去。
站在湖边,举目向湖上望去。轻功再好的人,也不能当真凌波微步。倘若这湖上的冰尽化成水,难道也能站得住?
“火攻啊?这能行吗?。”
这么冷的天,要是满是冰面的湖上点起火来,谈何容易?就是能放起火来,要把湖上的冰都化去,至少得烧几个时辰。
“我看烧不起来。再说也没有那么多引火的东西。”
“火攻无益。关键是得有好水性。”
少独行一面说着,目光扫过来,在意琦行身上很是琢磨地看了一下。
瞧我干什么!
意琦行刚想这么说,忽然……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还不笨嘛。
少独行的目光淡淡地从他身上扫过。就在旁边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的时候,冷不防一声闷响,引得大家伙儿纷纷回头去看。
“诶,意琦行呢?”
意琦行早不见了。湖面厚冰上多出了个的窟窿。眼尖的人看得真切:就在刚才,少独行一脸淡漠地从意琦行身边经过,突然猛然抓住意琦行的手腕往湖上一抡,“通”的一声,就把人砸了下去。
真扔啊?
就这么就给扔下去了?
这是他亲哥吗?这大冷的天,往水里一扔……
站在近处的几个人,想起刚才“金砖沉底”的玩笑话,转看少独行那淡淡的脸上,不知怎的,忽然都觉得背后有点寒浸浸地冒着凉气。
半刻钟过去了。冰窟窿里的水平得如镜,连波纹也不动。不是真给砸晕过去了吧?众人担心起来,忍不住往湖冰上张望。
意琦行的水性好。让他在水底埋伏,多久都能沉住气。
这就是少度行的打算。而他说服众人的理由,还有那说服的方式,真是相当具有说服力。
一刻钟过去了。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湖边聚了好些人,连在屋里都出来看热闹。
“要不要捞啊?别真给冻死了。”
“他不冷啊?赶紧上来吧。”
这么冷的冰天,往水里一扔,真不是什么好滋味。要不怎么说少独行牛逼,亲弟弟往水里一扔,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行了!出来吧。”
站在湖边的少独行,脚踩在一块岸石上。猛然抬起腿,只见岸石飞起,“噗通”地一声,砸进了湖水之中的冰窟窿。
岸石沉底了。冰窟窿里的水波纹微微轻摇,冒出了几个气泡
“你砸我干什么!”
意琦行腾身出水,一个轻身翻起,稳稳地落在冰面上。他轻功哪有那么差。大家伙儿都爱逗他,还不就是因为逗他才有意思。
少独行稳稳站着,满不在乎他的怒气,只向身边的几个人看了看。
“咱们水战吧。”
“我看这个办法行。”旁边的几人点头,纷纷开始商议具体的行动。
意琦行刚从湖里上来,浑身精湿,给冷风一吹,连连地打了两个喷嚏。
少独行听见声音,转头看去。只见意琦行浑身往下湿淋淋地淌水,垂在背后的头发,发梢都有点冻硬了。
“赶紧去换衣服。”
水底下真够冷的。可要比起上岸吹风时的那股冷劲儿来,简直算得上是暖和。
“赶紧去。”
少独行低声喝道。
一阵冷风吹过,意琦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向远处的屋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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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照耀。冰湖上摆起战阵来,颇有气势。
女孩子们尽着红装,亭亭而立的身姿,仿佛白雪红梅一般,令人精神一震。她们人数并不多,因为抢上了山头居高临下,占绝了地利。相比之下,身着白装束的少年,虽然人数众多,能抢上山顶折来梅花的却没几个。合战只许折来梅花之人参加,其余人等只能在旁观望。如此一来,两边阵营的人数相当,都没有特别的优势。
晏成君身披常服,坐在水晶碧玉亭中,目光含笑地向湖上望去。他心中其实挺痒的,可又不好意思再混在孩子中打群架。战鼓声一起,便忍不住心头骚动,手里的折枝梅花颇有些耐不住寂寞地转动着。随侍近处的碧血长风从旁看着,忍不住偷偷暗笑。
“咱们小时候不也没少打过。”
心头浮起旧年的情景,晏成君目光含笑地望着它,满是深情的味道。
“谁和你小时候。我都多老了,你才几岁。”
剑灵转去望着他,目光藏着深深的笑意。
名剑老于匣,原想自己的一生只能空过了。要不是遇上眼前的这个人,终此一生,未免长恨。
剑灵目光深深地望着。晏成君被它看得脸红起来,颇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冬日晴朗的阳光照满了湖面。只见云淡天高,仿佛无边无际的白梅花,如云如海似的,在晴天的阳光里微微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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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四
“瞧他们好像人少了几个。”
对阵还没开始的时候,便有几个女孩子细心地留意到。
“别是摔傻了吧?吓怕了也不一定。”
不知谁说了这句,红装的阵营里盈盈地漾起一阵娇笑。
“瞧他们平日里自以为是的样子。”
站在薄女王身边的几个小姑娘,冰水似的面容,冷冷高傲地向对方的阵营看去。
“打他们的!衣服都扒了,扔湖里去!”
盈盈的笑语之声随风吹来,听得白衣阵营里的众人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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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局开始了。一时三刻不到,就有几个人被扒了衣服。
衣带用剑一挑,三下五除二,一个大活人就给扒光了,抬起来一扔就抛进湖里。瞧着手法熟练的,不是六庭馆出身,哪有这般能耐!
薄女王宽宏大量,赏他们留下身上的里衣,免得自尊心跌得太碎。
凌空飘起的红云,如点点飞花般随风散乱。藏着红云里的冷艳剑锋,利光一闪,眨眼之间就过人无数。
对战既起。几个回合的厮杀过后,冰上已经裂出碎纹。除了轻功特好的几人之外,更多的人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想辗转腾挪却不敢跳得太高,唯恐踩破了冰,不但自己遭殃,还得连累别人。
“还等什么!一口气,灭了他们!”
薄女王剑指之下,女孩子们一阵冲锋,转瞬间将白衣阵营分冲成两段。眼见白装束的少年们被飘忽的红云笼罩着,几伙人背靠背地抵挡拼杀,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放眼望去,湖面上到处都是被砸出冰窟窿。有的是一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砸的。更有甚者,打败了,被几个女生扒光了拎起来,高高地提到空中,狠狠一摔砸下去。
从冰窟窿里爬起的人,冻得哆哆嗦嗦的,被人连拉带拽地拖上岸。衣服是找不回来了。可找不回来的又何止是衣服?
湖冰碎裂而开,无依无凭地飘在水上。被困在碎冰上的那些人,被人攻击也无可逃避。几个女孩围拢,合力抬起冰面一掀,一阵欢笑声中,连人带冰都翻到水底下。眼见队友狼狈落水的惨样,围攻之中还在拼命抵挡的那些人也不禁心寒恻恻。看来薄女王的战术果然威慑甚重,如此一分心,又有几个人被打了下去。
“都沉住气。时候差不多了。”少独行冷冷的声音低沉道。身边近处的几个人,仗着轻功够高,勉为其难地支撑到现在。人手本就不多,又派了几个人在水下埋伏着,局面更加支绌。
红衣的阵营每起一阵冲锋,身边的人就少几个。也不知所谓的时机何时才到?瞧这些女孩子,别看身体单单薄薄的,却比预想之中更有体力。
不都天天喝凉水吗?喝凉水还喝得这么有体力,成天吃肉的人简直都白活了!
开战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有体力的支撑,再好的轻功也难以施展。更何况,无论是把人拎起来往下扔,还是连人带冰地掀翻过去,虽有威慑,却都是特别消耗体力的战术。眼看着白衣阵营的人已经不多,半空中飞来飞去的女生们,也渐渐飘身落下。好几个人甚至歇了下来,拄着长剑站在不远处的浮冰上,聊天说笑地看着人打斗,摇手扇着打斗之后发红发热的脸颊,颇显得轻松惬意。
“我看差不多了。赶紧动手吧。”
话说的没错。再不动手,水底下埋伏的人就该冻硬了。意琦行是属乌龟的没错,他是不怕冷又憋得住气。可随他一道下水的几个人可不都是这样。
“动手!”
少独行一声喝令,随他身边的几个人立刻纵身腾起,落下的瞬间重重地踏在冰面上。随着一阵沉闷的碎响,冰上卷起怒涛,翻涌而过。围攻身边的人正自热火朝天,猝不及防,娇声惊呼着,纷纷跌落在水下。
陆战转眼间变成了水战。埋伏在水下的人一拥而出,白浪翻腾,将围拢的红云震开四散。转眼之间,湖上的冰已经碎不成块。轻功再好也没用了,不分红白,全都卷在水里厮杀。翻涌的湖水,一时间四处腾起高高的白浪。
湖面上还剩下两个人:轻功最好的少独行,踩着浮浮的碎冰停身稳站着。对面的红衣女子更是不甘示弱,登萍踏水,有意施展起凌波微步的轻功,只凭踊跃的浪花就立住了脚步。
这可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论及骄冷傲慢之气,眼前这两位,也算是银蟒家的绝代双“骄”了。
“你可想好了。现在认输还不晚,别等叫我把你扒光了——”
薄女王目光藐着面前之人,唇角微微地挑起冷笑。
“你也一样。”
不等她把话说完,少独行便冷冷一声回敬过去。话音落处,只见白雪红花飘身一处。冷冽剑锋铿然,转眼间就过了上百招式。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银蟒家的快剑和强弓闻名天下。见他两人快剑相杀,远在水晶碧玉亭上观望的晏成君也不禁站起身来,走到近水的地方,留神观看。
“鹤龄的刀法好,没想到剑速也如此之快。女王么,蛾眉刺下之风,快是理所当然的。”
目光含笑的晏成君,仿佛自言自语地叹道。
注:鹤龄是少独行的字。薄红颜字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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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在水下的时候,意琦行专心致志的,一心只留神听着冰上的动静。
初下水自然是冷的,可待上一会儿就不觉得了。最难挺的还是憋气,一起下水的十几个人当中,已经有几个撑不住的,眼瞧着冰面上有被砸出的窟窿,真想出去换换。
怎么还不下令啊?距离相近的几个人互相看着,用手语互相比划。水下憋气,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且又听见头顶的冰面上打得热火朝天,真忍不住地想出去。
别动!
身边的水波稍动。意琦行扭头看去,瞪了他们一眼,用手语狠狠地比划了一下。
埋伏在水下的人并不多,必须更加提防暴露。冰上哪里被砸出窟窿来,他们这些人就得随机挪动,免得被人发现。
湖水很深。冰面上透出的微光,只能勉强照出一丈远的深度。更深的水下,全然安静,也全然黑暗。
水下飘着长长的水草,还有游鱼缓缓地游动着。冰水寒透。想起鲜美的肥鱼火锅,热气腾腾的,肚子里忍不住咕噜了一下。
等打完了,准得捞一条鱼上去。意琦行心里默默地盘算着,眼望身边的众人,看来也有不少人跟他想的一样。
这湖里住了一条鱼龙,是晏成君养的。只要别去惹它,捞两条鲜美肥大的白鱼还不算事。
冰面碎裂得越来越多,随着冰裂掉下来的,除了被扒光的人之外,还有随水乱飘的衣物。
这也太狠了……眼见一件雪白的外衣从面前漂过,忍不住抓在���里看了看。
时候差不多到了。头顶上渐渐聚拢的喊杀声中,只听少独行一声令下,埋伏水下的众人腾身而起,撞开冰面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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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乱战过后,浑身湿透的众人互相拉扯,纷纷上岸。
放眼湖上,整块的浮冰全不见了。满眼碎冰,映在阳光之中,晶莹地闪耀着。
水战一开,水下的游鱼也被群群惊动。连那条深藏不见的鱼龙也浮出水面,遍身如宝石之色的瑰丽之光,引得湖边的众人纷纷上前,围拢观望之中称奇赞叹。
晏成君站在亭中临水的地方,击掌三下。闻声而动的鱼龙,缓缓转动身躯,向碧玉亭的方向游去。
两廊之下挤满了人。红白装束的少年少女,此时也都顾不得身上衣裳湿透,一片兴奋的欢笑声中,捻了梅枝上花瓣花蕊,朝着缓缓游近的鱼龙纷纷抛去。
少独行站在东侧的廊上。相隔不远之外,薄女王也被一群人簇拥着。偶然目光碰着,冷哼一声,傲然高冷地看向别处。
事先已有说话。仿佛故意要有言必践似的,临去之时,少独行将她红菱衣带的末梢挑了一段。
也算是稍微报了一箭之仇罢。
心中暗叹着。远目湖上,只见随处漂着的白色外衣,实在惹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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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五
初五过后的一天,晏成君亲自折了两枝梅花,用水墨琉璃的花尊插着,让人送到太史侯家府上。
年来过了初五,晏成君总会送梅花过来。作为回礼,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太史侯也会从他家园里折上两枝桃花,遣人送去。
礼匣附着五叶松的松枝,装着两只手捧大的白瓷罐。里面所盛的,一个淡青,另一个微白透明的,分别是用青梅和白梅花花蕊酿的蜜露。
“这下好泡茶了。”
枫岫笑着捧来茶壶和茶杯,坐在紫陶茶炉边上。从前太史侯怕他烫手,泡茶的时候不让他亲自碰。瞧他如今拿东西也稳了,有自己在旁边看着的时候,也让他动手试一试。
蜜露用温水化开,兑在茶里。想必是为送他而特意酿的,两样都不太甜,正合他的口味。
“听说他们家初五那天玩得可热闹了。”
初五那天,晏成君清早带人折了梅花,又在湖面的冰上开起合战。傍晚聚坐,在廊下饮酒说笑,唱歌弹琴,一直玩到深夜。
“咱们家怎么就没什么玩的……”
枫岫低声嘀咕着,略带不满的目光,向对面书房的门上瞥了一下。
太史侯靠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幅薄被,外衣也肩上披着,看起来比平日更有些怕冷似的。
枫岫泡好了茶,用乌木托盘端着,走到床边,递在他手上。
茶水微微发烫。捧在手中啜饮着。略有些苍白的脸色给氤氲水气一熏,倒比方才的颜色稍稍好看。
原说要到阿彻家去玩的,只是太史侯忽然身上不好,卧床躺下,这两天一直有点没精神。
房门轻轻一开,侍候人将药盅端进来。里面是姜椒红枣茶,用黑糖熬的。枫岫端起来尝了尝,才给太史侯递过去。
“我怕它苦啊。看起来黑黑的,谁知是不是药?”
太史侯淡淡笑着,随意喝了些,拉起被子来侧身躺了下去。枫岫瞧他躺下,也不要摆弄泡茶了,爬上床边和太史侯躺在一处。
屋里静悄悄的。微微沸响的茶声,混着蜜露的清甜香气。屋子里的兰花都开着,阳光从帘外照进来,落在窗边地上。
窗边侧卧着一只青猫,慵慵懒懒地枕在阳光下。枫岫的那只猫已随着他跳在床上,脚踩着松软的被子,在床尾边走来走去。
邪儒宗在对面的书房里坐着。整天不是办公,就是看书写字。
“好没劲啊。”枫岫躺在太史侯身边,喃喃轻声道。
“你过去陪陪他吧。”太史侯有气无力地低声道。
“我才不呢。又叫我练字儿。”枫岫不以为然道。卧在枕上的太史侯,目光瞧着他,无声微笑了下。
“我陪你。”枫岫转过身,搂着他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能好?正月十五咱们看灯去?”
眼下是初七,离十五那天还远着。并不是家里没人陪他玩,只是太史侯身上病着,玩点什么都没心思。
“我就好了。”太史侯轻声应着。十五那天准去看灯,早已经应下了枫岫。
“那我去楼上把灯先找出来。”枫岫爬起身来,下到地上,带着那只小小的花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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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存着好多箱柜,一层一层的,高到房顶上。
侍候人掌上灯,按着枫岫记得的一一找去,果然找到了他想要的。
楼是太史侯住着。楼上的东西也大都是他的。枫岫随他住在一处。他年岁还小,东西虽然不多,却也存了好几个箱子。
太史侯年幼的时候,也有一些玩具。虽然远远不如枫岫的这些,但都被主人精心经意地保存着。
旧年玩过的花灯,如今只剩下一个。枫岫从木匣里取出,点起里面的蜡烛,摆在桌上静静观看。
时下的花灯都用萤石照明。有钱人家摆设的那些,还有用珠光的。像这种插着蜡烛的灯,虽说样式有些别致,可即使放在当年,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所玩的东西。
太史侯是个恋旧的人。有时候谈起花灯,还说要找有没有那种插蜡烛的。这种老式的花灯,远没有萤石和���光映得那么明亮,照起来朦朦胧胧的,别有一番怀旧的趣味。
不知不觉中,蜡烛已经燃去了半寸。枫岫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吹灭蜡烛,手摸在花灯上,也觉得那微温的感觉很有趣。
“你找什么。”
邪儒宗站在门外。他是个重规矩的人,眼见房间里胡乱摊开的这些,目光颇有些不悦。
枫岫没理他。邪儒宗四下看去,眼前摊开的这些,原来都是太史侯小时候的那些玩具。
已经这么旧了……
枫岫捧着手里的那盏花灯,是他很久以前买给太史侯的。灯里点的是蜡烛,经年被火气熏着,就算没有烟,不知不觉已经泛成黄色。
邪儒宗走到敞开的箱柜跟前,看见里面静静地搁着着一套积木。这是有一年太史侯过生日的时候,他托佛公子带回的礼物。积木至今还完整无缺,只是因日久把玩而被磨得微微发亮。邪儒宗不愿细看,目光移开,落在旁边那一匣积攒起来的石头上。
枫岫存着各色的宝石。他从小富贵,好东西见过太多,偶然见到平常之物,愈发觉得有趣。太史侯见他喜爱,就全都给了他。这些石子是太史侯从小积攒起来的。从前,每次邪儒宗带他去海边的时候,就捡回来一两块,直到如今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收起来吧。”邪儒宗淡淡道。
太史侯心中念旧。反倒是他,很多时候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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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晚饭没吃。枫岫陪在他身边守着,流露出发愁的样子。
“你去吧。我这就睡了。”仿佛累极了似的太史侯,目光淡淡向他看了一下。
枫岫退出来,将房门轻轻关上。他难得有些寂寞了。书房的灯光倒是亮着,可一想到邪儒宗那冷然肃穆的脸色,心里就莫名生厌。
楼廊上点着灯,沿着楼梯,一路照下去。枫岫脚步无声地下了楼,坐在楼梯的拐角上。
青猫家的人都有晚睡的习惯。夜还不算很深。像太史侯这样早早睡下,就算人在病中,也是不同寻常之事。
想必是太累了吧。辛苦了一年,绷紧的精神稍微松缓了些,就无可奈何地病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才累坏的?枫岫心里想着,更加讨厌邪儒宗的脾气。
书房的门整日关着。邪儒宗关起门看书,好像手里的书比什么都重要,就连太史侯病成这样也没说过去瞧瞧。
可怜太史侯,打小跟在邪儒宗身边,真不知是怎么过下来的。邪儒宗性情严肃,沉冷寡言,简直没半点人情味。难为太史侯一天到晚地面对着他,天晓得多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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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做什么。”
枫岫侧头看去。邪儒宗脸色阴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颇有几分吓人的样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他身旁。脚步悄无声息,忽然又开口说话,由不得吓人一跳。
“你吓死我了!”枫岫生气地扬起脸来,大声叫道。
卧房里传来太史侯声音,轻轻咳嗽了两声,隔门听着特别显得虚弱。
邪儒宗没有说话。冷冷不悦的目光向枫岫看去。
你瞪我干什么。谁怕谁啊。
枫岫也没说话,虽说有点怕他,可还是满不客气地用目光顶了回去。
“还不过去看看。”
邪儒宗沉冷声道。
“你怎么不过去。”
枫岫忽地站起身来,赌气朝太史侯的卧房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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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猫门外站着,仰望着他的目光,颇显得关切。
青猫憔悴了好些,身形特别显得虚弱。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毛光都暗淡了,走起路来连身子都有些摇晃。
“你怎么了啊。”
枫岫蹲下身来,双手搂着将那只青猫抱在怀里。他心里害怕,不知道太史侯为何突然病了,还病得这么厉害。
“你怎么了啊……”
枫岫小小声地问它,手里爱抚着,眼中禁不住有些酸涩。他恨死邪儒宗了,转头冷冷地看他,砰地一声地把房门拉上。
“这是怎么了?”
寝帐中的太史侯略欠起身,向枫岫望去。
病中虚弱无力,只能将身子在靠枕上倚着。已经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只是没有精神。
“他讨厌!”
枫岫走到床边,将怀里抱着的猫放在床上。太史侯瞧他只低着头生气,也不说是因为什么,不由得淡淡笑了下。
“你怎么跟他生气。他是怎样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才说他讨厌!”
明明是在关心。可为什么总是一副不理人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他太忙了。”
太史侯淡淡说着,已经习惯了似的口气,与其是劝枫岫,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安慰。
“他哪里是在忙?我看他成天都闲着。”
从门口经过几回,只见他坐在那里翻书,哪里是在忙什么事。
太史侯默然无话。一时心烦起来,便向枕上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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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楼廊上的灯光静静照着,将夜色映得更加沉寂。
书房的门开着。对面卧房的门也虚掩着,并没有完全关上。
这么晚了,还出去。
邪儒宗看着它,没有说话。门外的青猫略转过头来,颇显得倦怠的目光深深地向他望了一下。
目光是琥珀色的。黑如曜玉的猫眼,只是被楼廊下的灯光映着,泛起金色的光影漾漾地摇动。
那目光虚浮而暗淡。时而清醒了似的回过神来,迷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阿辰,到哥哥身边来。
目光对上那青猫的眼睛,心中轻轻地唤了一句。青猫仿佛听见似的,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缓缓来到他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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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书案。满堆着书本卷册,一直堆到案边地下。青猫来到跟前,小心地绕过堆在桌案旁边的那些书,踏在了那随意散放在身边的薄白字纸上。
邪儒宗伸出手来,拢住腰身,将它轻轻抱住。
猫身暖暖的。以前娇小而精致,如今体态匀称修长,更多了几分优雅细腻。
青猫被抱在怀中,起初颇有些不自在,只是生性特别温顺的缘故,伏在怀里安静卧着,一动不动。
手覆在猫背上,徐徐抚摸着,仿佛无声的安慰。青猫舒适地闭起眼来,偎身靠在他怀抱之中,显得安心又惬意。
阿辰受委屈了。
青猫抬起头来,仿佛听见了似的,低喃一声,湿润的目光向他微微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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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六
新制的花灯送来了。太史侯起身下床,和枫岫一起过去看。
花灯尽是新样。各处廊檐下都挂着,虽然白天里还显不出光亮来,可仍然觉得很有意思。
玄色的披风搭在肩上。天已经暖了,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枝条里透出萌萌的青色,令人心中生出喜意。
枫岫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淡紫的发丝软软披拂在身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末端像扇面似的铺展开来,随着脚步轻轻摇动。
“剪头发了?”
枫岫点头。邪儒宗看过日子,把他叫到身边,将头发的末端稍稍修剪了一下。
太史侯微然而笑。病中懒散着,垂落身后的发梢长长了也没在意。
这一日吃汤团。照例是果仁芝麻和山楂的馅料,糖水煮的。因为太史侯胃寒,特意加生姜调了一下。
这家人的性情习惯,总是一动不如一静的。就连吃东西也是这样,只要先前的原味,都不讲究尝尝新样。按说汤团有那么多种口味,可他家年年就只吃这一样,倘若不是原来的味道,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早饭吃汤团。午饭蒸鲈鱼,加上一道莼菜和嫩豆腐炖的鲫鱼汤。这几样是他家团圆菜。每到正月十五就上这些,也不是什么时候开始定下的规矩。
枫岫吃饱了开心,枕在太史侯身边,特别惬意。太史侯身上也好了。两人都说好了,天晚就出门,一道去看花灯。
“吃好饱啊。晚上得出去走走了。”
太史侯不作声地笑。刚喝了热汤暖茶,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非常好看。
“晚上去哪。”邪儒宗随口问道。
“去看灯。”想着灯会上的热闹,枫岫心里喜滋滋地高兴。
“家里也点灯,何必出去看。”
“不止是看灯,还要看人啊。”枫岫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嫌弃道。
邪儒宗不近人情惯了。枫岫懒得搭理他,有好玩的都拉着太史侯,就不理他看他怎么样。
“看人。”邪儒宗微声冷笑着,“怪了,难道我还是鬼不成。”
枫岫噗嗤一笑。太史侯也忍不住笑,目光看向一旁,只不笑出声来。
“谁要看你~”枫岫站起身来,走到太史侯身边,笑着拉他的衣袖。
太史侯也笑。邪儒宗看见他的笑容,心里也颇觉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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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沉。灯海浮光摇摇漾动,仿佛东风里绽放千树繁花,又恍如漫天繁星散成雨落。
车行在三条大道上。这是往通三市的道路,灯节这天尤其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自不必说了。只听龙马喧声,车流络绎,耳闻凤箫鼓点之音,只隔着车帘坐着,便说不出地惹人心动。
太史侯带着枫岫坐在车上,吩咐将车帘升起,只隔着垂落的竹帘观看。车里有暖炉,丝毫不觉寒意。太史侯手扶凭几坐着,枫岫倚在他膝旁,两人隔帘望向灯火游人的热闹之处,低声轻语地说笑着,真是好不自在。
名门贵家,出行的气派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太史侯生性不好张扬,就连节下出门也不愿引人注目。坐上了这辆颇有些惹眼的车子,还不是都是邪儒宗的意思。往来的车辆,一见这车身的纹饰和家徽便纷纷避道。如此人车拥簇的灯节之夜,一路无阻畅行,没遇上任何麻烦。
邪儒宗对礼制和身份非常看重。他觉得礼制尊卑有序,就是要把人分出高低贵贱。等而下之的人不该僭越,在上位的人也不可一味低调,以至于自贬身份。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见到你一味谦逊退让,未免敢于冒犯。自降身份与自取其辱无异。大过节的,太史侯还没出门,就被他数落了一顿。
“还不就是讲排场么。”枫岫不屑地哼了声。
大过节的,何必教训人呢?不过话说回来,枫岫自己也是爱讲究排场的人,坐上这辆又舒服又漂亮的车,他心里倒是非常高兴。
平常不太出门,也不太晓得到哪里逛去。枫岫和太史侯商量,或者有楼高的地方站上去看看,或者只乘着车子随意走走。太史侯凡事依他,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都陪着。两人说说笑笑,把被邪儒宗训话的那点不开心全都忘掉了。这会儿又调侃起他来,背地里偷笑个不住。
“你说他别扭个什么劲儿啊。是不是因为咱们出门不带他?”
枫岫挽着太史侯的手,压低了声音偷笑道。
太史侯被他说得也笑,想起留在家中的邪儒宗,心中不由得过意不去。
“那咱们下次出门也带上他吧。”
“谁带他啊!准定烦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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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将近闹市。人流和车流汇聚在一处,大道虽宽,却不容易走过去。能聚起这样多的游人,想必这里的灯应该是很好看的。枫岫满心盼望,要不是身份所拘,早想下车跑过去。
“等会儿再过去吧。”
瞧着前面人多,太史侯便吩咐找个地方将车先停下。跟着人回说,只怕一会儿更走不过去,因为游街的花车很快就要过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
枫岫隔着垂帘向大道两边望去,只见楼台比邻,笙歌喧闹。他心里急着要下车去看,只是地方不熟,不知道哪里能暂时坐一下。
“阿辰!”
太史侯抬头望去,只见不远之外的楼上,晏成君手扶着凭栏,笑着朝他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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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遣人来迎他,轻车熟路的,只一会儿工夫便将车带了过去。
儒门的亲贵家族,各自经营着许多的生意。银蟒家的生意不是吃喝,就是用来玩的。眼前这座楼是卖甜酒出名的地方,酿酒之外,还制各样的点心和甜食蜜饯。
“还想让他们开个卖豆腐的呢。”
太史侯忍不住笑。他家的人都爱吃鱼,嫩豆腐鱼汤当然是最好的。
晏成君说笑着将他们让进来,请上最好的座位。
楼很高,最上面的两层都为自家人留着。楼下做生意,因为坐落在三条大道与闹市相接的地方,又是灯节的晚上,楼中满满地挤不下人,还有只站着凭栏杆的,只等着满载花灯的游车从楼下经过。
卖酒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香气。只听楼下说笑喝酒的声音,就觉得离热闹很近。
侍候人捧酒奉茶,端来三五十碟的零食点心,摆在宽如丈许的桌面上。
“吃点什么?”
太史侯略笑摇头。眼前这么多花色的甜点蜜饯,他认都认不全的,哪晓得吃什么。
晏成君向桌上扫了一眼,指了两碟让端到太史侯近处。太史侯尝了一尝,配茶果然合适。
楼上好些人,都是晏成君带出来玩的孩子。楼外凭栏的地方摆着十几张梅花形的几案,众人不分男女杂然坐着,正玩得有说有笑。
酒温在手边。晏成君时而端起玉壶来,一杯两盏地自斟自酌着。他正和太史侯说笑,忽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从人群那边跑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让他把骰子掷一下。
晏成君接过白瓷骰盅,扣起摇了摇,笑着揭开盅盖。
“十五!”
女孩朝人群那边喊了一声。围坐在桌边人互相看了看,忽而推倒按住了还在发愣的意琦行,手里拿着酒杯酒壶,不由分说,大笑声中倒一杯喝一杯地灌了下去。
晏成君抚掌大笑。太史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挨他坐着的枫岫笑得肚子疼,伏在膝头,伸手直要他抱。
时辰将到了。楼下的人声漾动起来,潮水般的。楼栏近处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站起身来,挤在楼边向远处探望。
“来了来了!”
栏边的人回过头来,连连招手笑道。晏成君笑着站起身来,披上外衣,和太史侯一道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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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管箜篌的清音,在夜色里随风飘荡。明月盈满清光,洒向尘间,却被如海潮般涌起的灯辉夺去了声势。
火树银花,如星河般流转灿烂,更有盛放的焰火时开时落地映在夜空中,流光溢彩,说不出地令人眼花缭乱。
游街的花车,为灯火盛装般地夸饰着,如高楼一般巍峨壮丽。载在花车上的舞女,彩袖飞扬,混着香屑的花瓣飘雪般地散开,引着两旁楼边上的人频声赞叹,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半空中抓去。
“今年好热闹。”
晏成君微微一笑。其实年来如此,只是太史侯不常出门,故此也不多见。
“倒不知宫里热闹得怎样。”
晏成君想到宫里去看看。原想约上太史侯同去,转念一想到他兄长在家,恐怕不便太晚回去,便没提此事。
花车如流水一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时候不早了,太史侯带上枫岫告辞回家。晏成君送他一段,留话给身边的人,便径自往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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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不禁夜,宫城之中也不例外。比起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宫里的繁华热闹,又别有一番不同的情致。
殿上歌舞正开。鱼贯而行的侍从女官,盛装往来出入。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清歌,萦绕着御香飘出帘外,隔水相闻,更觉飘渺清澈。
明月散华,薄白的银霜洒遍雕栏玉砌。檐下月灯照着,照得近水的地方点点光色,仿佛如镜的水波之中,更有一个清平世界。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含笑问候。与会宴的规矩不同,只是龙首和伴在身边的人随意不拘地享乐,并没有什么拘束。
御殿之位上没有人。等而下之的人或蒙召见,却也不甚亲近。虽说是后宫,可毕竟还是谈得来的好,否则倒不如清清静静的来得自在。
“吾就说么,阿彻准会来的。”
侍从女官奉上茶来。龙首看着晏成君,不禁向身边的仙凤笑道。
预备的甜酒和点心,都是晏成君所爱吃的。龙首悠闲地卧在榻,眼看着他,目光里尽是宠爱。
御前设着坐榻。晏成君行礼坐下,端起酒杯。酒味是他最喜爱的,正因如此,反倒叫人有些难为情了。
“可到外面玩了?”
晏成君点头,放下酒杯,和龙首说起刚从外面看回来的热闹。
龙首喜欢会说话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喜欢听某个人说话。
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爱听。就算话也不说地坐着,也爱看。
晏成君被看得语塞起来。他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那种人,此时被那含笑的目光望着,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哪里还说得出话。
“主人不该这样看人家的。”侍候在旁的仙凤忍不住偷偷笑。
“嗯,是不大好。罚吾一杯吧。”
龙首说着,端起近前的酒杯,略略向晏成君递去。晏成君无话,只得执起跟前的玉壶,向那杯中斟了下去。
酒漾微光,泛着迷人的琥珀色。龙首端起杯来,眼望着晏成君,慢慢喝了一半。
“替吾喝一半?”
半杯酒递在眼前。晏成君无语地接了。此时他脸上已经微微泛红了,也不知是透过薄纱帷屏的光,还是……
殿上的歌舞,不知几时,悄然退散下去。只有隔水吹奏的笛音,远远听来,甚有清味。
“汝喜欢在哪儿住?”
宫中各处御殿,离龙首住处最近的地方,还没有赐下名字。据说殿所的名称要随殿主人的封号而定,可见是专门为人预留的。
“阿辰的哥哥说,想让他住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东北向的住处最是安静,只是离上朝和办公的地方稍有点远了。”
龙首的住处坐落在东向。隔着紫宸殿,与之��相照应的殿所,虽然远���龙首的住处,可无论上朝还是前往太政厅的官所,都甚为便利。龙首将那处地方留给太史侯,随口又问晏成君想在哪里住。晏成君不好意思回答,只是笑笑低声说了句“住哪都一样。”
“倒想让汝住在身边呢。”龙首略笑着看他,好像特别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
持中殿的东侧有一座后殿。龙首想让他住在那里,只是有点顾忌着被人说闲话。侍候日常起居,不是身份高贵的上殿所该做的。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人,更不可以轻率对待。
千宫和雨宫的身份很高,安排他们住处的时候,不能不顾及刀龙亲王的感受。晏成君入宫之后,肯定会经常被召上侍奉,倘若时时经过他两人的住处,被人看在眼中,未免会引来不快。
晏成君没有说话。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可在别人心目中却未必是这样。
龙首心中,另有一件忌讳之事。他不想让晏成君住在安成君从前的住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一想起安成君过世的情景,心里还是不免难受。
“就住阿纯留下的地方吧。”
从前佛公子住着的地方,封名为武成殿。殿所坐落在重嘉湖边,临水开阔,放眼一望就觉得心情畅快。
“他以前的东西还都在呢。如此一来,还省得摆设了。”
龙首掩扇轻笑着。这可都是玩话。既要迎自己的心上人入宫,哪有不焕然一新地装饰起来的?宠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事事都顺心如意。但凡阿彻想要的,只要说出来,没有不让他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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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七
正月半过后,回到学海的学生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太史侯将要离开学海了。学海礼部的执令和师首以为他不宜在担当教务,便只安排他暂时教些武职的学生。
开学第一天照例考试。太史侯带着刚刚收回的考卷,按时来礼部官厅封印。只见官厅上人来人往的议论,都是好不耐烦又生气的声音。学海重文轻武。负责武职学生的教授,薪水不高,处处受人轻视,难怪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发作在学生身上。
“明说了开学要考试,叫他们放假回去好好看书,全不听话。要他们预习那些的新功课,统统交的是白卷。就连去年考过的东西都记得颠三倒四,真不知他们脑子里都装得是什么。”
考卷堆在面前,哗啦哗啦地一翻。对错暂先不论,就打量这歪歪斜斜的笔迹,就让人心里恶心。
到底是武职出身的,各个都是朽木难雕的德行!落花流水,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骂人的四字成语都不够用了,索性推开,让从事官从文科那边叫几个高年级学生过来,随便翻翻改改了事。
教授们都喝茶去了,仿佛不喝茶不足以散闷。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声音渐渐远去了,留下厅堂里批改考卷的从事官和文科学生,笔墨沙沙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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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办公的地方,被安排在礼部官厅西向最末间的屋子。因为不太有阳光能照进来,连在正午的时候都非常阴暗。
学海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就算是同一位阶,也要按照入职的年序,在待遇上分出高下。文科转武科等同于发配。太史侯就要入宫参上了。以前的同僚迎面见到,打量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异样。
太史侯年轻有才,很是招人嫉妒。��过,邪儒宗身居教统之位,倒也没人敢明着针对他。但入宫参上毕竟不同别事。众口铄金,一听说他要到龙首身边侍奉,一向嫉妒他的那些人,都忍不住要说点什么。
太史侯不像邪儒宗。他很少得罪人,从来都不愿引人注目。起初进入学海的时候,上司同僚都以为又来了个邪儒宗,都对他敬而远之严阵以待,可日久天长却渐渐发现,太史侯虽然面色冷淡,可待人接物倒很是和亲。他绝少与人深交,人情世故不太来得。他做事认真,人还挺执拗的,但凡是不合道理的事情,就算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和他照样讲不通。他这人相当聪明,可有时候又有点呆呆的不知所谓。这种人在官场上就是个麻烦,好在性情温和,从来不与人争。
人在学海几年,教过的学生都说他为人不错。风评里推他为人方正,却也不像那些自诩方正的教授,总是自命清高,专爱指责他人的不是。他是个老实人,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也闹不明白那些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瞧他那样子也不是装出来的,可惜他学问做得清楚明白,官场上的事情却一窍不通。他与同僚相疏,对待学生却很是亲善。好学生敬佩他的学识,愿意向他请教。更多的学生却喜欢他为人敦厚,因为他从来也不瞧不起人,待人公正不偏心。听说他要进入内廷侍奉,不少学生都替他感到遗憾。以他的人品才学,倘若留在学海,执令师首都算不得什么。倘若能做到教统的地位,对学海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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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调职的那天,照例来到官厅接受执令和师首的训话。他们是太史侯的上司,平日的关系算过得去。虽然也听说同僚之中有互相排挤的事情,只是太史侯既然没说,他们也就没有过问。
“你好自为之。别忘了学海是出身之地。”
太史侯退出来,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早想离开学海了。老实说吧,与其在这里教书,倒不如回家带带孩子。
他在学海这些年,没什么开心事。之所以会枫岫带在身边,表面看来是不放心,其实是为了排解忧闷。
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呢?一天到晚地忙着,却忙得不知所谓。只有晚上回到住处,搂着枫岫说说话,才觉得有点暖和。
邪儒宗总不在家,他这些年来也习惯了。幸亏有了枫岫,要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想到将要入宫,心情难免黯淡。他是真心舍不得枫岫的,也不知道邪儒宗能不能明白。
太史侯回到自己办公的那间屋子,推开屋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房间好不阴暗,正是冬天,阴冷得叫人难受。
还是改试卷吧。
太史侯在桌边坐下。身旁的炭火盆熏了一会儿,稍稍有点暖意。手冷的厉害。太史侯放下笔来,双手轻轻搓着,目光有些茫然地向窗边望去。
门被敲开,原来是太学主那边送来的书信。类似这样例行公事的信件,将要离开学海教职的人都会收到。太史侯动手拆开,没想到,竟然是太学主的亲笔书信。
太史侯回到桌边坐下,半天没动笔墨。他原该想到的,邪儒宗身在教统之位,自己入宫之事,当然会让太学主在意。
他原该想到的。邪儒宗受到龙首信任,就必然会受到太学主猜忌。学海之内,邪儒宗虽是万人之上却仍在一人之下。坐在学海最高之位的太学主,掌握着血榜的力量,倘若所选的继承人有背离学海道统之势,想要挪开一颗不听话的棋子,简直不废吹灰之力。
太学主要插手儒门朝政,龙首也要将权力伸展到学海之内。两大当权者相对博弈。若是无法维持这危险而微妙的平衡,身为棋子之人必定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太史侯深深地吸了口气。邪儒宗从来也没跟他说过这话。所有这些,都是他近来自己想到的。
邪儒宗不会和他说起这些的。他只是说,你到龙首身边去吧。尽你所能,好好帮他做事。
他有时想起一句,突然会说:他人不错。
太史侯明白。其实他想说的是,你放心,他会待你很好的。
他无论如何也要入宫。这样至少能帮邪儒宗一下。他希望自己能对太学主有用,对龙首有用。
他其实心里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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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门有内廷外朝之分,专为制衡太学主的权势。学海出身的人照旧进入外朝做官,但选入侍奉内廷的人,却不必遵循学海遴选考核的规矩。龙首设立内廷,是为摆脱太学主在用人方面的牵制。特别是对武将的任命:唯有进入内廷侍奉的武将,才能统领御廷卫和虎贲军。外朝太尉的官职已经形同虚设,最多可视为龙首的顾问。太学主在兵权上没有任何优势,想要插手儒门政治,就只能凭借文官集团施加压力。学海那边,名义上是没有兵权在手上的。不过,学海的武职学生都必须听从御部,加上掌握在太学主手中的血榜力量,想要撼动太学主,可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容易。
外朝的群臣无一例外都是学海出身,这是让人最感到掣肘之处。龙首设立的内廷,名义上只能“协助”龙首处理政务。仅以内廷出身,没有资格在廷议之上与外朝重臣抗礼争辩。内廷出身的人,必须有外朝的官职才能参议国政。龙首不愿向太学主妥协,便选用学海出身之人入宫参上。如此转换立场,势必遭到旧时同僚的排斥。也不知是否是心怀嫉妒之故,学海的那些人,背地里谈及入宫参上、以身侍奉龙首而身居高位的那些人,口气相当轻蔑。
太史侯入宫参上,在学海的同僚之中引起了莫大的非议。邪儒宗性情乖张,离经叛道。历代坐上教统之位的人,从没有一位像他这样,能与龙首而非太学主保持如此之多的相同政见。学海教统是终身职务。邪儒宗能取代太学主之位,无疑对龙首非常有利。但他毕竟是太学主亲自选中的人,与龙首的不谋而合再多,终究还是站在学海的立场上。太学主没有反对他将太史侯送到龙首身边,虽然出人意料,但也能让人隐约猜测,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物,似乎是想借着邪儒宗和太史侯,将自己的影响力渗透到内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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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将要入宫参上了。龙首召见邪儒宗,特意写了一封郑重的书信。
东面的谨成殿,是专门留给阿辰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觉得他虽然年轻,却有着贵重的品行,任事又很贤能。青猫家是清誉显贵的名门。如今郑重地向贵家求请,希望能让他来帮助我治理政事。能够得到他的辅佐,大概就可以避免缺憾了。
邪儒宗是个眼界颇高的人物。就算对方是儒门龙首,想要太史侯入宫,也必须如此礼遇。半年之后,太史侯将以内廷御殿的身份参上入宫。往后就是龙首的人了。想到这些,他心情未免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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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小辞跟着我吧。”
“傻话。”
邪儒宗略微冷笑着。那种轻声责备的口气,好像还只当他是个孩子。
“让他跟在我身边吧。你那么忙,连自己都没人照顾——”
“关你什么事。”
邪儒宗冷冷地打断了他,口气颇为不悦。
他晓得太史侯的意思。无非是劝他娶亲,免得枫岫没人照顾。
这话也不是头回说了。每次提起来,都会惹得他不痛快。
太史侯默然了。他该怎么样呢?邪儒宗性情固执,想要说服他简直是没可能的事。可若不这样,小辞谁来照顾?
“管好你自己吧。”
邪儒宗冷声略笑。他觉得太史侯胡思乱想的心思都没用。
他心里很不痛快。太史侯明明有心事,却刻意瞒着他,想要自己撑下去。
他知道太学主的那封书信。虽然没看过,却晓得那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你少操心。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小辞——”
“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
邪儒宗微声冷笑,眼光向枫岫一瞧,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难不成你不在家,我还能把他给饿死了?”
没饿死也会被闷死的。枫岫坐在旁边,心中暗暗地吐了吐舌头。
邪儒宗冷淡地看着太史侯,眼光像是厌烦似的。
他晓得自己刚才口气太重了,可说出的话又没法收回来,只能装作无所谓。
太史侯一言不发地坐着,脸上神色冰冰凉,好像心都灰了似的。
邪儒宗没有说话。倘若一定让他说,只能说他看不得太史侯这伤了心的样子。
“阿辰……”
枫岫移近太史侯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拉着要他抱。
这是撒娇的意思。太史侯最是在意他的,只要一分心在他,就顾不得跟邪儒宗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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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八
太史侯就要离开学海了。他叫来自己的学生,和他们说了最后一些话。
太史侯做事认真,可从来不会勉强过别人。他对学生的态度也是这样。想学的话,他一定会耐心教下去。不想学的他也不会去烦你,这大抵就是他做人的分寸。
“您还能教到我们多久呢?听说您不久就要离开学海,去做官了。”
太史侯无可答话。他的确待不了多久了。想到这些,未免对眼前的学生们感到歉意。
“做官是好事啊老师。你看咱们这些教授,一有征召的旨意下来,哪个不是高高兴兴的?”
太史侯没说话。心里蓦然地生出一种冲动,几乎忍不住想对眼前这些心地还单纯的学生们说:做官可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是参上内廷。就是到龙首身边……做事。”
太史侯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那多好啊!老师您能侍奉在龙首身边,我们都觉得有面子!”
太史侯淡笑了下。眼前这些懵懵懂懂的学生,或许对他们来说,无论是供职内廷和外朝,只要是服侍龙首的,都是一回事。
风言风语的传闻,大抵也听说太史侯将要入宫参上的事情。消息是瞒不住的,如此的出身和人才,去侍奉龙首也很合适。只是打从消息传开以后,众人打量他的眼光,渐渐专注在别的事情上。
儒门制度,以侍奉内廷的身份入朝供职,可以直接进入太政厅的官厅,授予参议的官位,能当上纳言官也说不定。年轻就当上高官是不错的,可惜不是正途出身,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讥议。况且更重要的是,服侍在龙首身边,人长得怎么样?龙首宠不宠他?几时能替龙首生下孩子?
恐怕是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吧。毕竟在内廷那种地方,能功成身退地混下来也不容易。宫斗是修罗场,不见血腥却万分险恶。太史侯不像是有心机手腕的那种人,但或许只是深藏不露?能不能斗过旁人呢?能或不能,在旁人眼中都觉得趣味。
不是还有他哥哥吗。学海教统的兄弟,龙首亲自选上封为御殿。但龙首真是喜欢他吗?还是只不过看重他兄长的地位和权势?只怕会成为摆设吧?瞧他那不通情事的样子,说不定龙首只会敷衍他,何尝会把他放在心上。况且他兄长的脾气性格,将来十有八九得弄出点事来。到时候连累上他,就算无辜,只怕想逃也逃不掉。
能在学海当上教授的人,到底还是有些见识。多年以后,太史侯果然被邪儒宗连累。提起当年议论此事的情景,当时在座之人不禁感慨得有些唏嘘。所谓生前诚可恨,死后多可爱。虽说太史侯一时还没死吧,可被发配到那样的地方,能活过几年去?
时过境迁,当年的嫉妒之心早就翻过去了。提起太史侯,有人叹息,也有人深感庆幸。叹息的自然是太史侯的境遇。至于庆幸的,想必是庆幸自己虽然德薄才浅,却能安稳一世地做个平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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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会散了。奉送师首先行离开之后,同事们也都纷纷拱手告辞,各自散去。华灯初上,龙门道正庭前的甬路上,辚辚的马车声接连不断。短短的一阵热闹过后,人语和车声便像也没存在过似的,远远地消散而去。
月轮初升,在略显空旷的正庭照出一片清朗的白地。师尹缓缓地步下庭前的石阶,一名刚刚束发的小侍童紧跟在他身边,随他柔缓低沉的语声吩咐着,将一只小巧精致的熏香炉递在他手上。
无衣师尹是个低调的人。这一点从他的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来,完全不是白狐家那种富贵逼人的豪奢气派。奢华是有一点的,金簪红宝石,虽然耀目鲜明,配上他乌黑的发色却也恰如其分。像这样鸟羽一般乌黑而光亮的头发,将文质彬彬的白皙脸庞轻轻衬托起来,比起玉匣中的珠宝都毫不逊色。何况那眼光总是温润地笑着,只浅浅地落在身上,便叫人心中一动。
门第高贵的人家,长发都是从年幼的时候留起的。成年以后留起的长发,或许能垂背及腰,却长不到等身曳地那样的长度。就容貌而言,只有这一点算是缺陷。可眼光公正的人,绝不会只纠结在这一点上过分挑剔。
马车停在阶前不远之外。时候不早了,直接回官房的住所也不错。不过,倒有一本笔记放在官厅里,应该取来晚上回去好好看看。
“去官厅。”
师尹坐在车上,吩咐了一声,那辚辚的车轮声便沿着石铺的道路驶去。学海的地方很大,从龙门道前往礼部的官厅,总有半刻钟才能到。借此稍稍空闲的片刻,师尹靠在车中,将一册薄纸订成的本子随意翻开看了看。
太史侯的记性很好,随意看过一眼,过后在哪本书的哪一页都记得,这在学海是出名传奇的一件事。或许是家传的吧?听说邪儒宗的记性就很厉害,法阵阵图只要扫过一眼就能过目不忘。不过,就算没有那样的天分,多看两遍也能记得住。
师尹的习惯用笔记东西。所谓看过十遍不如手写��遍,亲笔写过的东西过后很难忘记。只是用笔写下便会留字据,故而虽然麻烦,每隔一段时间一定会整理起来烧掉。这也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有人怀惊艳之才,而师尹却是用习惯来保持谨慎。事实上,只要能养成习惯,差不多就能做到所有想要做成的事。天分的多与少,倒未必能决定什么。
片刻无事的时间,师尹习惯看一些有字的东西。他并不像那种很勤奋的人,一旦埋头做起事来就不管不顾。人总是很悠闲的,好像看字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只不过,能像他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集中起注意力来,特别是集中在需要费脑子的事情上,并不像看起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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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厅的灯火还通明地照着。已将深夜,除了值宿的地方,已经没什么人在。夜色被无人的灯光照着,显得更加深暗。就连走在楼阁殿所之内的脚步声也显得特别空旷。
西侧最末一间殿所,灯光也如别处一般亮着,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师尹先到正堂,从自己办公的文柜里取了笔记,这才往太史侯办公的地方走了过去。
从事官的职责是协助教授处理文书,此外还照管一些直接跟学生打交道的事情。差事是有点枯燥无聊吧,可礼部是六部的首位,能在这里混上一官半职,都会有大好的前途在身上。以太史侯的才学和人品,加上邪儒宗的威势,虽说年轻,可也不至于落到没人愿意帮他打杂的地步。只是学海的派系太深,像他这样陡然升上来,且又待不上两年就走的,就算有兴趣帮他,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稍微考虑一下。
不过,事情也得看在谁身上了。一般的从事官因为各种原因不愿跟着太史侯,可无衣师尹却不必介意。白狐家与青猫家的交情不深,可礼貌上的往来还是有的。将来同仕宫中,龙首跟前,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太史侯的身份一定会高过他,非但不能得罪,还得早点铺路。
论到人品和性格,太史侯实在算是很好相处。虽然外表有些冷淡,可性情温和,且又一样年轻的岁数,只要相熟便能聊上几分。公事归公事,一丝不苟地严肃起来,那是应该的。私底下闲聊的时候,太史侯一点儿都没有架子,只是性格稍微内向。他所学的东西虽多,所玩的却很非常限。唯有提到他带在身边的“小辞”身上,才能多聊几句。
师尹闲下的时候,经常过去找他,见他把枫岫带在身边,也抱过怀里来坐一坐。小孩子么,师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与人相交便该投其所好,况且又安静又聪明的枫岫,也的确比一般孩子多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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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许多长卷轴,都是要赶着批改出来的策论。桌案空出的一端坐着枫岫,面前摊开着一卷字体稀疏的稿本,有时候前后翻翻,有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走到近处一瞧,原来是在做算术。
看见师尹进来,太史侯略点点头,示意他在自己对面的坐席坐下。枫岫走去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回到座上,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算算。
题目并不多,可以枫岫的年岁来说,实在未免有些难了。只不过,瞧他写写算算的样子,又像是挺轻松的。人从小看大,这孩子果真是非同一般的聪明。
“眼下还教得起他。只怕再过两年,就得请老师了。”
这话不是谦虚的。太史侯精通法理没错,可对于算术方面的事,除了理理账册之外,别的就都不在行了。话说回来,除了钻研术法,别处也用不到那么高深的算术。以枫岫的天分,想必也得邪儒宗亲自教起来才够用。
时候已经不早了,连晚饭都没有吃,想必又是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辰。像这样把年幼的弟弟带在身边,果然就能给他很好的照顾吗?师尹心中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或许晚饭吃不吃都无所谓,能跟最亲爱的人朝夕相伴在一起,就算茶水点心也觉得饱足安乐。不过是人情罢了,倘若跟生冷嫌恶的人对面相坐着,就算满桌金杯玉碗,盛满了山珍海味,也未必有心情咽下。对于这件事,他无衣师尹可是深有体会。
师尹并不是太史侯的从事,可有空的时候,还是经常过来帮他做点什么。在师尹那边,如此举手之劳的人情,为什么不做一下?太史侯呢,起初是客气推辞的,但相熟之后觉得师尹人很好,也就渐渐接受了他的好意。
毕竟事情太多了,有个很能干的人帮手,处理起来能轻松不少。师尹为人谦逊,从来也没有那种与人恩惠就要得人感激的样子。倘若对方明明地提起来要谢他,反倒让他不自在。
“举手之劳,不值得您提起一句。”
师尹温声笑着。如此谦恭又和善的人,就算地位不高,也值得叫人敬重。
师尹在太史侯对面坐下,将还没有批改过的论卷移到面前,蘸笔批改了起来。做熟了手的事情,无需吩咐也知道该做些什么。有他先在论卷上圈点一遍,再批改起来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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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卷改完,差不多到了半夜时候。枫岫早就做完了那些题目,算术的书和本子都收起来,摆了一本小说在面前看着。
“看的什么书?”
师尹移身近前。枫岫也将书的封面露给他,原来是一本写大家族家长里短的物语故事。
师尹微微笑了笑。太史侯是不看这些杂书的,由着还是小孩子的枫岫看这些,可见真是有些溺爱。只是枫岫的年纪,到底是真能看懂这些书,还是只不过看个热闹?瞧他一页一页认真地翻过去,虽然所看的是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可眼神和模样仍是显得那么稚气可爱。
“看得懂吗?”
师尹略笑着问枫岫,口气像在逗他似的。像这样大家族里明争暗斗,写在纸上最是热闹好看,可要落到自己身上,就不是滋味了。
水火相煎,风刀霜剑……师尹心中冷笑着,目光里不由得微微动了一下。
“看不懂啊。就是看热闹罢了。”
枫岫随手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瞧他那年幼老成的样子,坐在旁边的两人不由得无声对笑了下。
手指翻过书页的时候,枫岫总会想很多,可被人问起的时候,却只有这淡淡的一句话。他的确不懂得这些,人心的冷漠和残酷,好像原本就应该是虚构的故事。想让这一切真正现实起来,需要刻骨铭心的经历。而这些正是他不曾经过,也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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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九
“还没吃饭吧?我带宵夜过来了。”
食盒摆在桌上。几层分开便摆满了桌面。因为天冷,还特意带了姜茶,只是预先不料,少了师尹的那一份。
“喝我的吧。改了这么多论卷,只怕要手冷了。”
晏成君目光带笑,将自己的茶盅摆在师尹面前。师尹笑着称谢。晚到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把宵夜茶点送上门来——这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那份暖暖的交情,实在惹人心中羡慕。
彼此关系相熟,不必互相多客套。四人围坐桌旁灯下,将点心掰开,随意不拘地分吃着。师尹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吃过饭,颇显得有些拘束。晏成君笑着倒茶给他。都是年轻人么,几句笑话说开来,气氛便更加融洽了。
晏成君是从官所那边过来的。太史侯这么晚了还没回住处,想他一定是在官厅,便顺路买来了宵夜。他如今还只是学生身份,好在年级高,进出官厅也很容易。他跟太史侯的交情,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稍微知道。太史侯在人前教书,最怕惹人非议。除非有特殊的事情,他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跟太史侯私下见面。
“没帮什么忙。反倒叨扰了一餐点心,真是过意不去。”
师尹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他知道晏成君找太史侯定是有话,恐怕自己在座不便说,只喝了一盏茶便要告辞离去。
“这有什么的。”
晏成君笑着留住他,又斟满了一杯茶递去。师尹无奈,只得依他坐下。
二月初二是佛公子的生日。晏成君亲自来见太史侯,请他那天到自己家做客。家族之间的往来,有事自然会送请柬到府上。可身份贵重的客人,或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往往还是要亲自相请才是。
“不是向来不做寿的吗?”
想起往年的惯例,太史侯和师尹心中都不免有些意外。
晏成君无奈地笑了笑。本来不想的。只是龙首一定要这样,说整寿的生日不能随便过,连钱都从要内廷府库出。话说都到这份上了,倘若不办一下,倒有些过意不去。
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许会当成是炫耀吧。只不过在座的两人都知道:二月初一是安成君的忌日。哪有在自己兄弟的忌期里做寿的?安成君去世以后,佛公子再没让人庆祝过自己的生日。
晏成君还在年幼的时候,每到这一天,佛公子便换上白衣素服,带他往安成君的墓上拜祭。长大以后,也知道佛公子不肯庆生的缘故。虽然不做寿,可每到初二的这天,晏成君都会亲自动手,给佛公子煮碗寿面。
龙首既是这样说,不依是不成了。只是不晓得该如何庆祝。依着佛公子的身份,整寿生日,在宫里摆宴也是应该的。
刀龙家的南冕亲王,每逢寿宴都要在宫中摆上。银蟒家的权势恩宠有何不及?只是佛公子向来谦退,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张扬太过。
龙首好热闹,原想在宫中替他摆起来的。可转念又想,在宫中贺寿礼数必多,倒不如在自己家中跟亲朋好友一道还玩得尽兴。佛公子的意思也是这样,倘若非办不可,就在自己家中热闹一下算了。会亲会友方便不说,还省得给龙首添麻烦。
说到底,还是不想办得太过风光热闹吧。心里有忌讳的事情,眼见风光热闹的情景,反倒容易生出些悲感的情绪。无论怎样安排,四贵家族的家主必定都会出面致贺。晚辈和年轻人更该借此机会热闹一下,只当这是吃喝玩乐的一天,请来多少朋友都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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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的朋友实在是多。军中有交情的就不用说了,少请上谁,过后都得捶他一顿。学海这边的同学也请了,总是武职的居多,和同袍战友没什么两样。可不管请了多少人,只有太史侯必须他亲自请到。被“顺便”请上的师尹毫不在意,倒是晏成君,好像是觉得薄待了他,笑得颇有些过意不去。
“无衣也来吧。听说你爱用竹叶上的露水沏茶,到时候一定预备。”
师尹微然而笑。几年没见晏成君,还是这么一副体贴得像是多情的性子。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刚刚回到白狐家,跟着家里人到晏成君家做客的时候。因为不晓得吃东西的规矩,当时竟把沾手指的白梅醋汁喝了下去。在座的都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彼此互递眼光相视而笑。白狐家一起过来的堂兄弟们,窃窃地几乎笑出声来。那场面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尴尬。
当时心里生气,过后又觉无奈。这些细琐的规矩,就算事先请教也没人告诉他,为的就是要看他当众出丑的样子。闲言碎语之间,只见那些人满眼不屑地轻笑着,彼此搭腔接语,含沙射影地说他,只怕是没有家教才会这么不知礼数。晏成君待客席上,见此光景,便端起自己手边那盏白梅醋汁,理所当然地喝了。有他这样做,连笑他的人也觉得讪讪的,这才把一篇闲话翻了过去。
时隔多年,师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件事。他虽然喜怒都不形于色,内里的心性却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晏成君为人仗义,出手帮他,只是因为看不得他受人欺负。只看他率性而行的样子,便知道不是有意为之才做出来的。想必是真心待人,才能替人着想到这个地步。难得他身为武将,心思却如此之细。只不过,谁要是把他这份细心当成多情,倒要难免心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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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贺寿的那天,师尹和白狐家的公子们一道,来到银蟒家的府上。
往来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比着佛公子的身份,也只有这样的热闹和排场才能配上。人来的太多,南苑的上厅里摆不下,便把北苑住处的厅堂收拾起来,招待年轻人聚会玩乐。师尹随着白狐家的众位公子一道进门的时候,正好遇见晏成君站在那里招呼刚来朋友。
车停在府上南门之外,穿过几层院落来到上厅,喝了好一会儿的茶,这才轮到佛公子跟前拜见。晏成君这天很忙,招呼自己的朋友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帮忙招待各家的外客。时辰尚早,好在各家的家主还都没有到,故而还有时间抽出来,单独跟师尹说句话。
“无衣。”
白狐家的嫡出公子们都在。晏成君一一应酬过那些人,这才来到师尹跟前,笑着打了招呼。
“我预备好茶了。”
师尹略笑着点点头。只觉得那两句话的工夫里,从背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好像火烤针扎似的,叫人浑身不自在。当着那些人面前,也不必多说什么。想必晏成君也留意到了,这和他说笑了这两句,便再没有对他表示出特别的亲切。
剑灵引路在前,将众人带到一处布置清爽的花厅。近水亭台,将四面的格门拉开,只将青朽叶色的竹帘垂下一半,远目之中的水光天色,有如清茶一般,令人心神为之一静。
年下上宫的时候,因为有龙首的指名,白狐家的这些人也不便表现的太过妒恨。眼是红透了的,可哪怕心里存着十倍的恶毒,话到口边,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冷嘲热讽几句。想必还是太过年轻的缘故,纵有聪明却沉不住气。难怪大宗师宁可让他理家,也不把钥匙交在那些正室公子的手上。
侍候人捧上茶来。茶盏是众人一色,只是煎茶的水稍稍有些不一样。晏成君先前请他的时候,提起说用竹叶上的露水沏茶。闻此茶香果然丝毫不错。端起茶盏的时候,目光中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银蟒家的晚辈在座陪客,刀灵剑灵往来侍候。人又不熟,况且有那些正室出身的公子们在���眼光全都互相盯着。师尹乐得清闲,端起茶盏来,只向风景坐着,也不理睬那些客套的谈话。
早春消寒,梅花已经悄然落了。湖边的垂柳亭亭伫立着,笼着薄薄淡绿的轻烟,映得湖水波光也泛起幽然的春意。不知何处响起的筝声,隔水飘来,随风散漫。只觉得人在画中,一时竟忘却了还有许多世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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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跟晏澄如挺熟的。有没有这回事?”
耳边响起一个轻浮而尖锐的声音。师尹回头看去,原来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凉守宫,特别有些矜持地发了话。
白狐家的公子当中,所有正室庶出的加起来,只有这位面相可笑的凉守宫最叫大宗师嫌弃。不过,自从有他这外面捡回来的野种陪衬起来,就连凉守宫也自得意满,好像一夜之间也变得高贵了。
师尹回头看他,面色温和地略笑了笑,却没答话。凉守宫见他不甚理睬的样子,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客座首位上的西宫发了话。
“我听说,他们在学海混得可熟了。”
刚才进门的时候,师尹虽然没显得用心,却听到了他两人的谈话。凉守宫问西宫,有没有听说晏成君单独请师尹的事。西宫只随意应了一声,“不知道”。
西宫的脸上很淡。像他这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旁人很难猜中他的心思。大宗师很信任他,原想送他到龙首身边侍候。只是因为龙首钦点了师尹的缘故,入宫参上的名分没能落在他身上。
“这下好了。往后进了宫,你们天天都能见面了。”
凉守宫转向师尹,目光讥讽地笑了笑。师尹略看一眼西宫,只见他垂着目光端着茶盏,正轻轻地吹开袅袅的水烟气。
“你说的是。将来同仕宫中,龙首跟前肯定是要经常见面的。”
师尹和缓低沉的声音,淡笑着应了一句。
西宫喝着茶。仿佛是觉察到指甲上有个地方没磨平似的,右手轻轻地放下茶杯盖子来,拇指碰着中指的指尖,留神看了一下。
“见面是肯定见的。只是他的身份高,如你一般,也就只能在跟前拜见一下。”
凉守宫阴阳怪气地念了一声,末了高冷地笑了笑。语调和声音都挺有贵妃的气派,只是配上这张脸,怎么都让人有点想笑。
“你说的是。想必是要拜见的。”
师尹淡笑着应了一声,转向旁边,继续欣赏湖上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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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在上厅陪客。从侍候人的口中,听说师尹被他自家兄弟泼茶的事。
这可是大大的意外。虽然也知道白狐家的公子之间有不和,可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这可不是自家,多少得顾及些做客的体面才是。好在有身边的侍候人拦着,虽说动了手却也没有吵开,故而不曾惹出什么动静。
佛公子的寿辰。满堂贵客,如此状况自然不便声张。况且他们自家兄弟吵,外人也不便多管闲事。师尹的半边衣袖被茶水泼湿,眼看就要上堂拜见了,不能不赶紧去换一身衣裳。晏成君吩咐人过去瞧瞧,倘若需要什么,就让他身边的人帮忙照应。
出门做客,自然有跟着的人照管衣物。谁知包裹里的衣物也不知怎的被人染污,满幅衣襟都是墨迹,比起那身茶水泼湿的那身更加不能看。晏成君的身量颇高。他所有的衣物都是浅白颜色,换上身一定会引人注目。还好太史侯已经跟着邪儒宗到了,他所有的衣物都是深色,说不定能跟师尹的那身替换。
“没有太亮的颜色。只有这件和紫色最近了。”
太史侯让人取来替换的衣物。他的身量和师尹差不多,穿上正合适。
“我拿去给他吧。免得他见了你,更觉得不好意思。”
太史侯点点头。难为师尹,处在这样的兄弟之间,真是不容易。
白狐家的事,太史侯略有风闻,却未知详尽。听说师尹是大宗师从远房当中认养过来的。打从他来到这家,那些正出庶出的兄弟们一天都没有消停过。
都是一家人了,何必互相为难呢?说到底还是为了争家产的缘故。白狐家聚敛出名,个个贪财得要命。连亲兄弟之间都眼红得互不相让,别说一个外来人,纵有家财万贯,被分走了一个钱都恨不得把你给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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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尹在晏成君的住处,和碧血长风笑着闲聊,颇显得若无其事。
凉守宫无事���非地泼了他。师尹没说什么。只这一点涵养气度,就比人显得有身份。
身上披着的外衣是晏成君的,没有熏过香,只有一点淡而清爽的味道。师尹特别精通调香之道,说出几样香草的名字,打开衣箱里的那些荷包里一瞧,果然分毫不差。
侍候人随在晏成君身后,捧上一只雕镂的木质衣箱,请师尹替换。师尹笑着谢过。一看做工和质地就是青猫家的。太史侯来了。想到自己这般尴尬的境遇不免让他知道,师尹心中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一下。
服侍晏成君的剑灵亲手捧了衣箱,陪师尹到帘内更换。晏成君在外面等着,不知哪里来的细腻之香,让人心神恍惚了一下。
哪里来的香气呢。
晏成君心中颇有些意外。找了半天,才发现是师尹披过的那件衣裳。
真是好香啊。
正思忖着,耳边听见帘内深处,有人低声轻笑。
香气萦绕在鼻端,惹得他蓦地脸红了一下。耳旁那声音如烟笼又如烟散,朦胧的烟影中,竟让人想入非非地失神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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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
上厅里坐满了宾客。通往正堂的格门大开,以垂帘相隔,专为招待四贵家族的家主之用。刀龙家的亲王称病没来,只派王府的长史官代为出面送来礼物。这样也好了。以亲王那尊贵的身份,倘若来了还得招待在上位就座,倒是不来还让人觉得方便些。
少了个看不顺眼的人,这场寿宴办得还算叫人称心愉快。佛公子身居主位,两旁为白狐家和青猫家两位家主设座。刀龙家的那位长史官连台面也没上,随他几品官职的,打发到外面招呼就是。
佛公子看不惯刀龙家,这是谁都知道的。两家交锋多年恩怨无数。佛公子和亲王三观不合又都个性强硬,遇事没少掐。刀龙家的亲王是龙首的兄弟。佛公子瞧不上他,从来也不拿他当亲王恭敬。亲王自重身份,碍着龙首的关系在,面上只显得毫不在意,其实心里却非常不满此事。
龙首偏袒银蟒家,特别宠爱佛公子,这是他身为亲王也无可奈何的。内家宗室与外家贵戚,说到底都是龙首的亲眷。倘若为这事向龙首发怨言,实在有失亲王的身份。亲王有性情宽厚的名声,轻易也不和谁计较。可他毕竟是龙首的兄弟,如此贵重的身份却被人藐视,心里哪能容忍呢。银蟒家和刀龙家都握着兵权,彼此竞争激烈。身在在上位的,纵使面和心不合,当着龙首跟前却还能以礼相待。底下的人才不管这套,只要互相撞上,言语不和就动刀。
跟银蟒家针锋相对的刀龙家,与白狐家深有亲眷。白狐家的家主大宗师烟宫,当年与佛公子同侍龙首身旁,虽然脾气性格也不是一路的,交情却要好很多。大宗师是个生意人,讲究看人的眼光和交人的手腕,打量谁都有能够利用之处,绝少与人正面冲突。佛公子虽然是个不好惹的家伙,可武将的性格粗糙,远没商人那么精通算计。他人可不笨,也不是看不出对方在使手腕,可要没触到他的底线就全都放过了。大宗师也曾说过,佛公子虽然性情暴烈,可很多事上却比不动声色的邪儒宗好说话。
邪儒宗是城府深沉之人。佛公子跟他相交多年了,到底也没摸清他的脾气。按说两人的性情截然不同,教养和经历更不能相提并论,谁知两人竟能成为好友,而且还是莫逆之交。邪儒宗为人刚愎自负。他所决定的事情,不容他人质疑半句。唯有性情直率的佛公子敢跟他硬碰,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当面就和他呛声。邪儒宗是隐忍之人,心思深不可测,有谁得罪了他绝对会死得难看。佛公子直言冒犯他,他竟然也毫不介意。毕竟还是个深明事理的家伙。佛公子真心为他好才说这话,话又说得没错,他自然要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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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家的公子们已在外面的上厅里就座了。师尹随在晏成君身后,目光放眼望去,只见那些人好像是有心安排,故意没给他留下座位。晏成君也看出来,便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拉着师尹往正堂上走去。如此引人注目的动作,惹得白狐家的那些人面面相觑,心中对无衣师尹又多恨上几分。
晏成君在靠近垂帘的地方落座。师尹坐在他身旁,与他一道斟酒待客。如此设座,虽然主客不甚分明,以晚辈侍奉尊长的礼数,倒也说得过去。佛公子心情高兴。他就喜欢看见年轻人坐在一起,齐齐整整的有精神。师尹是白狐家的人,如此安排,难免会大宗师在意。可今日是佛公子的寿宴,只要他这做主人的高兴,凡事就都说得过去。
太史侯起身离座,捧了斟满的酒杯拜在跟前,为佛公子上寿。像这样大杯斟酒,又是太史侯亲自敬上,佛公子喝得自然开心。他真心喜欢太史侯,随手解了身上的玉佩赐给他,作为今日见面的留念。那枚玉佩是很多人都见过的,因为是龙首所赐,佛公子长年带着,从来不离身。太史侯就要入宫参上了。佛公子以此玉佩赠他,除了特别的看重之外,想必也有几分物归原主之意。他已经辞宫告退多年了,可心却还一直都还在龙首身上。
在座的晚辈陆续起身,向佛公子敬酒拜上。所赐下的礼物都是事先预备的,名贵自不必说,只是没有给太史侯的那般贵重。银蟒家世代奉公,代代家主身上都有龙首钦赐之物,临终之时都以此作为陪葬。像这样贵重而有纪念的东西,以此送人,分量实在是很重。
“阿辰是我从小看大的。如今他要到龙首身边去了,就把这个送他,权当是份心意。”
这礼物太贵重,太史侯不敢收,还是邪儒宗点头才终于收下。晏成君与太史侯年岁仿佛,将来也是要入宫参上的。两人原是好友交情深厚,将来同在龙首身边,也能互相扶持照应。
摆宴庆生是出于龙首之意。安成君的忌期刚过,佛公子其实并没有心情热闹,原打算礼貌地请来一些人,用勉强过得去的排场,随便应景一下。可事情若是办得不尽心,在龙首跟前说不过去。龙首赐钱,差不多都被他施舍出去了。他原不信佛的,只是看在安成君的份上做做好事,好叫心中稍得些安慰。
“你也掏两个钱,别就这么白吃白喝的。”
佛公子提起施舍出钱事来,特别好意思地向邪儒宗伸手讨要。
他跟邪儒宗不见外。邪儒宗在外人眼里是铁板是冰山,在他眼里却跟亲哥们似的。
“有你这么厚的脸皮吗。酒菜这么寒酸,还跟客人伸手要钱。好意思。”
邪儒宗冷冷地哼了一声,随手将一枚龙纹的扳指丢在托盘上。那扳指是墨玉的,古朴凝重的样式,一望而知是贵重之物。太史侯笑着随着他,也将手上的白玉扳指放了上去。
“就跟你要了。你还敢不给是怎么着?”
佛公子目光带笑地看着邪儒宗,瞧他摆在托盘里的东西,更加得意地笑了一下。
枫岫高高兴兴地放了一把宝石在托盘上。他随身所带的荷包里,装了好些漂亮的宝石,都是用来玩抓石子的玩具。他从小生得富贵,只在乎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才不在乎值钱什么的。能拿他喜欢的东西做些好事,他心里再愿意不过。
大宗师拈了一张纸条,指尖蘸着红酒画了个花押,轻轻放在托盘上。白狐家生意遍地,只凭这张字据便可到任何一家银号兑钱,想兑出多少钱都随尊便。大宗师为人算计,可不会白白出手阔绰。眼下卖佛公子这个人情,究竟有何用意,还得到将来才能知道。
“多谢。”
佛公子大方收下了。明明晓得对方是算计之心,也坦然无所谓。
大宗师轻然而笑。那典雅精致的容貌,不笑的时候冰冷阴测。只一淡笑起来,眉眼之间便立刻生出无比的风情韵致。
难怪会让龙首青眼相看。别管心地多黑,只这浅淡一笑的风情,委实能惑到人心深处。
白狐家的人多有媚骨,可眼前这些正出庶出的公子们,却没有一人继承了大宗师的姿色。或许传言属实,早在入宫之前,大宗师便已经净身自处。可如此说来,那些正出庶出的公子们究竟是何人所出,又实在耐人寻味。
早在入宫侍奉以前,大宗师就已为刀龙亲王生下千宫和雨宫两个儿子。只为进宫侍奉的缘故,大宗师非但自宫,还为两个孩子也行了宫礼。手段如此之残,叫人想不佩服他的决心都做不到。白狐家在大宗师这一脉上,注定是要绝后了。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龙首才如此纵容他,以至于退宫之后多年,又为刀龙家亲王生下了眼前的这个孩子。
侧坐在大宗师身边的少年,一身华美艳丽的红衣,将素来以华美装束出名的西宫也比得黯然失色。只瞧大宗师看他的眼神,就知他对这掌上明珠的丹宫有多宠爱。可惜这孩子天生一副冷漠的眼神,被眼角上为钻石装饰的血泪衬托着,不像得宠之人,却像是有着无限深重的怨恨。
如此阴阴柔美的精致姿容,想必也已经行过宫礼了吧?眼见自己的亲生之子,一个个被生身之人如此对待,真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南冕亲王心中作何感受。寻思此处,佛公子心中不由得冷冷地笑了下。
果然没有继承人了吗?白狐媚骨倾城,果真断送在这一代上,实在可惜了。
佛公子约略笑着,目光向坐在垂帘近处的师尹身上望去。模样是相差太多了,可那浅浅一笑中魅惑人心的感觉,竟然如此地相似。
或许是男人的天性吧。当年同侍宫中,眼前一晃过那种浅笑的神情,就忍不���地想欺上去,把这无比精致的人压在身下狠狠地蹂躏。平生所见,竟没有一个人能像古陵逝烟的那样,一眼勾魂地让人癫狂错乱。想必是这个缘故,才不止一次地容忍他近身利用。仿佛明知是罗网之局,却也心甘情愿地在毒药中醉倒下去。
年轻的时候与邪儒宗闲聊,提起古陵逝烟,不免多有感叹。凭心而论,如此绝色妖美之人,有谁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们这些人倒是迷离颠倒了。与古陵逝烟镇日相对的龙首,那种从容淡定的气派,却简直叫人动魄惊心。倘若儒门天下握在自己手上,说不定只要古陵逝烟淡然一笑,就能拱手奉送给他。所谓“一式留神”的真意啊……佛公子漫然地想起这些,抿着酒杯,心中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
如此妖孽,倒不如送去儒门之外。弃天帝算什么?佛首又算什么?只随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山崩地裂水倒流,想要倾国倾城还不是垂手之间。不过话说回来,如此一人,谁又能舍得把他送出去?明知道是个没有心的家伙……可被美艳的目光一照,立刻便觉得只要得他的身子就够了,何必在乎他有没有心?
龙首对刀龙亲王真是有忍耐啊,不但任由他两人的私情,还任由他为亲王生下了孩子。好在那妖孽的烟宫,虽然重利而无情,却也知道为人行事的分寸。真正触怒了龙首,杀了他再灭了白狐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只是不知道那一刀斩下之后,捧着那颗绝美的头颅,心中会不会生出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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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
晏成君回过神来,见佛公子好整以暇地看他,目光里意味深长地笑着。想起自己方才不觉之中,竟然为想着师尹的事情出神,不由得难为情地笑了笑。
师尹并不艳丽。人还年轻,几分媚骨天成,被温温润润的气质遮掩着,朦胧得仿佛灯影似的,晃在眼前,让人捉摸不定。
佛公子没说什么,只是点头会意地笑了笑。一只年轻漂亮的小狐狸晃在跟前,谁能不多看几眼?白狐家艳骨倾城,惑人妖媚。连龙首都被烟宫迷住,何况晏成君少不经事,哪里禁得住那流光婉转的一颦一笑?
人总是温和带笑的。明明没有艳丽的光,只是身影从面前经过的时候,袅袅余音似的飘着香气。人还年轻,不曾经历过,如何晓得勾魂的事。佛公子意味深长地淡笑。眼见晏成君望着不觉出神,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初见烟宫的时候。
大宗师善于制香调香。焉知那袅袅的炉香是不是勾魂夺魄的所在?师尹也善调香。那香说不出名也道不出色,只如光似影地飘过来,行行漾漾之中,不觉中让人忘了身在何处。
浅笑,轻言,目光微动。简直形容不出,那如玉温润的外表下,究竟是怎样一股子惊心动魄的迷人劲儿。
晚来睡在帐中,出人意料地心情缭乱。浮想联翩的光景,仿佛有个迷离的影子在眼前虚浮地晃着,想要亲近却不能够。梦后回想起来,这才醒悟出是外衣上沾染的陌生香气。
外衣就在寝台旁边挂着,影影绰绰的香气,想仔细去闻却又淡如不见了。或许只是心意乱了吧。倘恍迷离的鬓影衣香,心里一时禁不住地浮想起来,忽然生出些难以为情的意思。
手指摩挲着外衣,晏成君不觉无奈地笑了下。
有生以来,还从没跟任何人亲近过。心无杂念的人,也从来没有梦见过那样的事。
好不勾魂的香气啊。眼前身边的时候都不觉得,唯独人影散去的时候,才迷茫之中怅然失落。
到底是香,还是人呢?总有一样是迷人的东西,只轻轻一勾,便惹得人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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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晏成君每次见到佛公子,都觉得不好意思。佛公子却无所谓。老实说吧,比起当年自己见到烟宫,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晏成君这偶尔失神的症候可算是轻的。
“阿辰整天跟师尹见面,就那么无所谓?”
想到整天和师尹见面的太史侯,心里忍不住地佩服了一下。
佛公子笑而无话。
青猫家的人是出名了的冷淡。上到邪儒宗,下到太史侯,只不知枫岫将来会怎样。
“我喜欢小辞。你们几个谁有本事,将来就把给我接过来吧。”
在座年轻人,都是银蟒家数着的后生晚辈。也不知佛公子这话是不是当真的,引得大家伙都面面相觑。
与青猫家联姻,那可是非同小可之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暗自掂量着。唯独意琦行,只当和自己全然无关,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
左右的人都在瞧他。目光会聚之处,连意琦行自己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
意琦行给两边的人莫名瞧着,又见坐在上位的佛公子也在笑着看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怎么了嘛?突然就奇奇怪怪的……
意琦行心里直纳闷。近旁的人附在他耳旁低声告诉一句。意琦行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脸上那叫一个不好意思。
“瞧我干嘛?我还没行过纳剑之礼呢。要娶亲也得是你们先上。”
满座皆笑。晏成君也忍不住笑。他也看出来了,佛公子虽然是玩笑的口气说这话,只怕心里却是认真的。
青猫家的事向来是邪儒宗做主的。太史侯凡事都依顺兄长。枫岫尚在年幼,眼见虽然没太史侯那么乖,可论到终身只怕还得听从邪儒宗的打算。邪儒宗眼界颇高,虽然与佛公子交情深厚,却未必将世袭武职的银蟒家视为良配。太史侯是入宫侍奉了,想必枫岫将来……
“我看未必。既说要顺从兄长之命,那阿辰就不是他哥哥?”
话说的也对。邪儒宗是枫岫兄长,太史侯同样也是。太史侯宠着枫岫,只要枫岫不喜欢,就算邪儒宗他会顶着干。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轻笑。事情可别光看表面。阿辰的性子是挺和顺,可真要倔强起来,就是邪儒宗也拿他没法子。
太史侯向来顺从邪儒宗,从来也不违逆他的意思。这可不是他毫无主见之故,只是太过看重兄弟情分,凡事隐忍着,宁可自己委屈些。邪儒宗性情冷峻,就算感情至深,也绝少说出一句关心的话。但他心里的的确确在意太史侯,也确实疼爱枫岫。枫岫是太史侯亲手养大的。委屈了枫岫让太史侯伤心,他就是再冷再硬的心肠,也会过意不去。
“那不是有戏了?”
晏成君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你以为呢?”佛公子得意地笑了笑。
邪儒宗为人冷酷强硬,难得在太史侯的跟前,竟然也会流露出少许温情的样子。枫岫有太史侯宠着,就连邪儒宗都不敢管教。只瞧枫岫那得意自在的样子就知道谁输谁赢了。外人只看面上,只看到太史侯处处都被邪儒宗压制,殊不知邪儒宗心里有多在意他。邪儒宗对谁也没像对太史侯那样,只是口里不说,面上也装作若无其事。可叹太史侯这一进宫,难免会叫他寂寞一阵。
这也是情理当中,无可奈何的。名分是兄弟,感情再深终究也有界限。就像自己从小养大在身边的阿彻……佛公子心中轻叹,一想到晏成君也要离开自己身边,虽然高兴,却也着实有些割舍不下。
不过是侍奉宫中,想见随时都能见到。况且龙首那么爱他,能得一心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不过内廷人多,执掌兵权更是引人注目。自己长年带兵在外,有什么事也未必顾得到,总得留下几个人帮帮他。
“让鹤龄跟你去吧。”佛公子一面说着,打从面前这些挑出几个人来,让晏成君带去。
少独行心思缜密,行事稳重。有他跟着,遇难办的事情也好有个商量。意琦行该好好念书,这回就不带他出去了。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武功也该晏成君亲自教起来,好把银蟒家的快剑传承下去。
这一走,说不得得好几年才能回来。想到将来再见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只怕一个个的又要长高了。
佛公子微然而笑。一盏琥珀色的浓酒端在指间,颇有滋味地一饮而尽。
随晏成君一道进宫的,都是银蟒家出挑的后辈。依照惯例,这些武职世家中挑选出的少年子弟,将来都会编入内廷羽林侍卫,在龙首身边扈从侍奉。
“都交给你了。都是一帮淘气的货。但凡有你小时候三分懂事,我也不愁了。”
晏成君端着酒杯,笑着轻轻地抿了一下。
他小时候哪里懂事呢。当年被佛公子带到宫中,随他在内廷值宿。御廷卫的出身多是宗室子弟,眼高过顶,气焰骄横又嚣张。明知是身在内廷宫规制度,可有时被他们惹得烦了,也会忍无可忍地回敬过去。龙首不曾罚过他。倒是佛公子,手不留情,每回犯了规矩都会狠狠地痛揍他一顿。
少年人聚在一起的地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也是寻常事。龙首并不见怪,又见他被佛公子揍得惨兮兮的,好不心疼他。少年人心性叛逆,以为自己没错:明明是对方惹上来的,已经被欺负到头上,难道还得忍气吞声。佛公子处事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别人家孩子的错问也不问,连银蟒家别的孩子都能饶过,唯独下狠手打他。他以为佛公子如此待他,都是因为别的缘故。在宫里听说传言,说他是魔龙殿那边邪天御武的儿子。邪天御武把安成君祸害成那样,难怪佛公子心中怀恨,动起手来就往死里打他。
他压根儿不是银蟒家的孩子,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心生绝望。幸亏龙首觉察到了,非但没有责怪他,还好言安慰他道:你是安成君生的,怎么不是银蟒家的孩子。你虽不是阿纯亲生,他却把你当成亲生看待。管教是亲生儿女当受的,哪有儿子不被父亲管教?你若不受管教,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真心疼你才管教的,你岂能因为他责罚你两下就轻易灰心?
佛公子上了年岁,在家中教训晚辈的时候,总是拿他当榜样。阿彻小时候那么懂事,你们怎么就都这样,就不能学学他?其实他哪里那么懂事。这是佛公子的心罢了,只记得他懂事的时候,却把他不懂事的那些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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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一
天气回暖得早。时令只不过才二月开春,却好像连繁花三月都在眼前了似的。
桃花该开了吧。想起那满眼粉白如云的桃花,太史侯心中不由得神往了一阵。
雕镂的木窗开着半扇。风吹进来,触在手背上,泛起稍稍的凉意。
窗外有早莺声了,虽然不在眼前,却丝丝袅袅地萦在耳畔。花一点点地开,水一点点地绿。几时推窗,不觉已是满园春色。
枫岫坐在楼廊上。听见头顶开窗的声音,回头望了一下。
身边地上散满了花草,不晓得从哪里采来的,满满地装了一个篮子。
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图鉴。每一页上的花草都是用彩色画出来的。名字写在旁边,底下有说明,诗句,还有许许多多的典故。虽然是辞典样的厚书,可连小孩子看起来也会觉得非常有趣。
太史侯来到他身旁坐下,手指翻着书,目光里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
纸页还很白皙,想必当初做这书的时候就打算长久保存着,故而用了这么好的纸,轻轻薄薄的却不透亮,这么厚的一本书竟然没有多重。
重了就搬不动了,毕竟小孩子的手能有多少力气。诗经里的,楚辞里的,一样样地用工笔画下来,不知花了多少个晚上。
想起自己那年过生日的时候,从邪儒宗手里得到这部书,不知有多开心的样子。
枫岫回过头,瞧见太史侯微微湿润的目光,不由得心中诧异。
“你怎么了?”
枫岫跪起身,搂着太史侯,伸手轻轻地摸在他脸上。
“没事。”
明知道在家的日子没多久了,也明知道就在对面的书房,可说什么也不想去见。
“他说让我跟你去。已经和龙首说了。只不过眼下不能,要等你在宫中住些日子。”
“几时说的?”
太史侯略抬起目光,听起来好像还有些不敢相信。
“昨天晚上。他昨天不是到宫里去了么。”
太史侯抱歉似的略笑了下。这两天他心情不好,一到晚上就早早地睡下了,连邪儒宗几时回来的都不知道。
“回来挺晚的了。我说你睡着了,他就只叫我过去,说了这话。”
虽然也知道邪儒宗去见龙首的事,只是心中不快,故而并没放在心上。
学海的授课已被减到半天,让他有时间处理个人私事。但入宫的事情自有邪儒宗安排处置,就连家务也无需照料。如此轻闲起来,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这回好在一起了。”枫岫搂着他,得意地笑了笑。
太史侯也淡淡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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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箱摆在桌上。古远幽静的墨香飘散出来,令人心中静谧。
精雕细刻的黑檀木箱。木质光滑如玉镜,丝丝游动的黑色木纹若隐若现,仿佛静沉在潭水中一般,深远宁静。
古墨盛在箱中。开箱刹那间,香气无处不在,轻盈飘逸,令人身心寂静。名墨分量极沉,质地有如金属一般坚硬。墨身泛起异色的浮光,只看那墨光的颜色,便知是用特别的方法熏制。
古墨内含名香,年份愈久异香愈浓,色泽光艳也更加显得华贵。那孔雀蓝色的,是用靛草捣汁浸染灯芯,点火熏松烟,墨凝蓝烟而成。朱色是用紫草浸染灯芯。此外还有岩灰色的,色泽钢亮,因墨中含有铁质,落纸浓深千年不变。金香墨光泛澄黄,以其内含金质,故而分量比其他更重。
家藏的名墨,从先祖辈上流传下来,如今所剩的已经不多了。不过青猫家擅长制墨,墨法相传,代代都会制出新的样式。太史侯出生的那年,家中也如酿酒的风俗一般制下墨来,存到如今也有了不少年月。
“留着传给自己的晚辈吧。”
邪儒宗淡淡地吩咐道。
墨都是隔代传的。眼前的这些都是先祖辈的珍贵之物,如今却尽数传给他,不免令人惶恐之至。
“小辞不爱写字。将来另有东西给他。这些你都拿着吧。”
房中摆满了书箱。一一看来,内中所盛,皆是世所珍传的的墨宝真迹。昔年株林广览上名动天下的兰若经,原以为真迹早已毁于战火,没想到至今还存留在世上。
“世风浅薄,万事不及先代。唯独书法之道上,却是古今之人各有其是。我年轻的时候热衷于这些,所结交之人,十之八九都是借着笔墨相识的。……”
太史侯和邪儒宗年岁相差太多,所能记起的,一直都是他严肃兄长的样子。至于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只言片语的听说一些,但也都是佛公子的随口说笑不足为信。曾闻有人替邪儒宗批命,说他原本命里很带桃花,因为遇上一个人,全都断去了。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总之印象里的邪儒宗,从来都不曾与人谈情说爱。
“今上龙首,文武之道无所不备。只是华丽张扬,过于潇洒,未免有失含蓄深沉的韵致。”
如此品论龙首,以臣下身份未免失礼,但就其所论之言,确有其中肯之处。
“亲王的书法倒是深沉,只是怨色如此之深,实在有失豁达气度。至于他家的两位公子,一味冠冕堂皇,锋芒毕露,连笔法都不端正,更显矫揉造作。”
弦外之音,颇有些讥讽的意味。
“烟宫的笔力柔弱,深得秀丽之趣。他草体写得好,婉转缠绵,颇能引人怜爱。至于他家那个年轻的孩子,看起来是挺温润的,可骨子里却有一股杀伐之气。”
提起师尹这话,虽是淡淡的,却触得人心头一动。
“纯如不知书,提笔如握刀,简直跟划的一样。”
太史侯忍不住笑了下。这可是他好几天来头一次露出笑脸的模样。
“虽如此,然则铁画银钩,自有一股英豪气派。”
可见还是颇为欣赏的。
“澄如潇洒有文气,可笔力之温柔,却又不像是武将家风了。或许像安陵君吧。他的字倒是有几分贵气的。……”
银蟒家的晚辈都随佛公子的脾气。书是不求甚解地读着,更不讲究学书练字。唯一有些例外的是少独行,将书道融于刀法之中,字如流水之畔草苇乱生,又如怪石嶙峋之状,一反优美华丽的格调,冷峻清奇之风令人称叹。
枫岫坐在一旁静听着。原以为不关己事的闲聊,谁知邪儒宗再一开口,却冷不防地说到了他身上。
“只有练刀法的那一个还能看。我看将来小辞就跟他好了。”
别说太史侯,就连枫岫也听出是在拿他在取笑,脸气得微红,只瞪着邪儒宗不说话。
“看什么。打发阿辰进了宫,就把你送到他家去。”
邪儒宗目光看着他冷冷笑着。太史侯也忍不住笑。枫岫站起身来,拉着太史侯的手使劲晃。
“你看他!你还在呢他就开始欺负我了!”
太史侯笑着搂过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不喜欢他?我看他陪你坐着的时候,还算合得来啊。”
“你也气我。”枫岫半恼地笑着,攥着手在太史侯肩头轻轻捶了几下。
“谁跟他合得来啊。连话都说不上来,笨死了。”
“谁有你聪明。”
邪儒宗冷冷笑着,落在枫岫身上的目光,分明尽是宠溺。
他喜欢聪明人。越是薄利如刀锋,越能勾起他的兴趣。只不过能触动他心的,却不只在聪明之上。
烟宫自然算是聪明人了。心如墨染一样的黑,作为切磋的对手无妨,沾手上身却觉得污秽。
人一旦聪明起来,天性未免就要薄了。聪明也不尽是好事,祸害别人事小,只怕到头来难免为自己招致不幸。
天性厚重如太史侯,与其去打磨出光亮,倒不如任其返璞归真,还来得纯粹。
唉,且随他聪明去吧。
眼里看着枫岫,心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人华丽无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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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午睡去了。太史侯看着满眼的书箱,心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要预备送走了吗?明知日子近了,却不愿想,只怕越想越觉得心乱。
也该收拾起用惯的东西了,可每一样拿起来,都觉得沉甸甸的。
住了这么多年的家。每一样东西,都好像生了根似的,拔起来就觉得痛。
走惯了的楼廊,看惯了的灯火,听惯了窗外的雨雪声。……
这些都只能留下。人还未离开,心中便已是说不出的想念。
“你也真是的。”
身后传来邪儒宗的声音。太史侯抬眼望去,只见他手指翻着书,神情中微微冷笑。
“古板如是。一把年岁的人,连首艳情诗都不会做。”
太史侯心中诧异。目光重又落在他翻着书页的手,这才认出那书页里拣出的字纸来。
脸上登时显得有些不快。平日里很少作诗。信手涂两句,虽无一字不可见人,但总觉得是件很私密的事,从来不曾给人看。
诗言志。和文章不同。文章是写给人看的,可写诗这种事情,更多的时候还是写给自己看。
应景酬和的诗都有规矩,且往往都是敷衍而作。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时候,不但多了几分真心,也少了几分顾忌。
艳情的诗歌,从来不曾写过。只是邪儒宗说他古板,不像是责备他,倒好像有些讥讽的意味。
“那你是会的吗?写一个给我看看。”
邪儒宗略冷笑着,果然拾起一管笔来,递在他手上。
纸铺在眼前。明明雪白,灯光映下却泛起微微的浅黄色。
“写吧。”
邪儒宗冷淡一声吩咐道。太史侯提起笔来,约略一想,便在纸上写了一句。
练过字的人,手腕上都有几分力道。指上常按硬弦,日久天长,笔锋中自然带出几分铮然之势。
邪儒宗不禁皱眉。这又不是上万言书,笔锋那么硬,是要镇住谁还是怎样?
“字写软些。又不是叫你写策论。”
邪儒宗冷淡吩咐着,拿开那张纸,让太史侯把刚才那句重写一遍。
一遍,两遍……重写三四遍才罢。只是这样不住地打断,几乎忘了接下来要写什么。
就不能都写完再抄?非要这样频频打断。
也真够烦人的了……
太史侯面上耐着,心里却厌烦不住。
邪儒宗冷眼旁观,反反复复地让他写那一句话。灯光柔暗,映得笔墨微光潋滟。那字里行间缠绵的字句……太史侯好似不耐烦地微微皱眉,脸上却禁不住红了一下。
“嗯,这字还不错。”
邪儒宗语声淡淡。太史侯目光略侧过看他,只瞥了一眼又落回纸上。
邪儒宗坐在他身旁,一脸无动于衷,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样的人啊……太史侯心中恨恨地想着,满心厌烦着,百般无奈地写上了第二句。
字是已经柔起来了,配上诗里的意思,更显得赏心悦目。
想必是不错了。
邪儒宗只淡淡地看着,再没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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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写了八行,是古歌的样式。美则美矣,而未艳也。然则何如?
物哀则艳。少了那种悲切入骨的心情,纵有绮丽的文词,也不过是纸上之物。
只怕是为难人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叫一个平生不会相思的人,写什么艳情诗呢。
“真是会吗?可别强不知以为知。”
邪儒宗淡色的目光,灯火之中,微微晃动了一下。
“你会。那你写好了。”
太史侯淡淡地反问着,将笔递了过去。
邪儒宗轻然冷笑,提起笔来,将那八行里改了几个字。
哀婉感伤,古拙绮丽。文词华美,言情凄切。
到底是人情世故。不过改几个字,情味立刻就不同了。
“你可真是的。”
语声淡落。却仿佛滴落池面的雨水一般,夜色里轻轻漾动了一下。
“眼看就要入宫侍奉。什么都不懂得,如何过得日子。”
怪我吗?还不是你教的。
邪儒宗看淡着他。太史侯不耐烦了,仿佛只是不以为然一般,将目光看向别处。
“你也有些年岁了。连这也要人去教,莫不是资质太笨?”
太史侯默然无话。他晓得邪儒宗的怪脾气,什么话到他口里,都得要变个味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很窘迫了,可话到口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灯照在砚台上。墨色微然有光,盈盈晃动。
“照着写一遍吧。”
邪儒宗取过一张银丝勾连的笺纸来,放在面前桌上。
“写吧。”
“……”
太史侯心中厌透了。勉强拿起笔来,只向砚台上抿着笔尖,迟迟没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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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白的字纸散落在身边。久卧在近旁的黑猫站起身来,踩着纸声轻轻走过。
青猫卧在寝帐中,倦倦睡着。早春轻寒,夜里冷下来的时候,只见它不是守在茶炉边,便是在寝被之间安睡。
寝帐轻轻地动了下。青猫抬起眼帘,只略看了一眼,便又向暖暖的衾枕中偎了下去。
青猫并不都是纯黑色的。卧在寝帐里的猫,浅灰色背后略带黑纹,脖颈和腰腹却白如雪色。脚步停在近前的黑猫,遍体纯黑,如墨染光亮,即使在青猫家族中也非常罕见。
猫眼杏圆,琥珀色的幽光,灯影映着更显得出奇的漂亮。卧在被枕里的猫,眼光朦胧的看它,颇有些迷惘的神色。
猫身偎在枕边,纤长优雅的腰身在被枕中埋了一半。软缎似的毛泛着柔光,随着轻浅的呼吸柔缓起伏,微微浮动。
黑猫低下头来,在雪白柔软的颈侧间不住地舔舐着。卧在它身下的猫略抬起头,脸挨在对方颈侧边的时候,也轻轻地舔上一下。天冷的缘故吧,瞧它精神只是懒懒的。感到那黑猫挨身近前,任对方低头舔咬耳尖,也不回避。
心里很安静啊。卧在枕边的青猫忽而抬起头,凑近黑猫的鼻尖舔了一下。
黑猫微微地怔住,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青猫柔软的舌尖一下下地舔在脸上。
猫很都很爱干净的,每天花上好久的时间舔舐自己的毛,也喜欢与自己亲近的猫这样做。青猫原本伏卧着,不知几时侧过身来,变成了半躺着的姿势。雪白的腰腹映入眼中,柔软蓬松的毛,透出迷人的暖意。
猫都是爱暖的,越是柔暖的地方越是惹它亲近。黑猫伏卧下身,就近同伴温暖的身边卧了下去,只将猫身蜷着,尾稍在身边顺着,时不时轻轻地扫一下。
委在身下的青猫,柔软的舌尖,一下挨着一下地舔在它身上。黑猫眼半闭了。喉咙里发出舒适的低声,眼睛也眯了起来,倒叫人忘了它往日里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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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二
“诶,你睡着了吗?”
夜里睡不着,意琦行轻轻地捅了少独行两下。
一想到要进宫,意琦行心里就止不住地兴奋。跟晏成君进宫就不用再到学海上课。往后在内书堂读书,每隔半年到学海去考试。
都说内书堂的书比学海好念。只是白天有戍卫的任务,还得练武功。晚上还要念书要到半夜,也不知这一天里能睡上几个时辰。
往后就是有军职的人了。比不得在家的时候,无论是学里还是军中,都能有几分随意。可不管怎么难,能有正式军职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让年少的心充满了兴奋。
“诶,你往后不准再踢我了。”
少独行瞥他一眼,脸上淡淡的,分明没把他这话当一回事。
意琦行心里兴奋得睡不着觉,转过念头,忽然又想起晚饭时佛公子说过那的话。
难道真是要提亲?少独行早就行过了纳剑之礼,看来真是要给他娶亲了。
真是那么小的小孩吗?虽说世家联姻,订婚待年是常有的事。可要亲眼见到对方的孩子样,怎么都觉得不好意思。
人是蛮漂亮的。小美人坯,将来指不定生得多艳丽。想到少独行跟那艳丽的小美人成亲,意琦行心里忍不住地偷笑了下。
“你笑什么。”
躺在床上另一边的少独行,冷冷的声音忽然问道。
意琦行翻过身去,假装睡着,却又竖起耳朵想听他继续说什么。
“要娶也是你娶。关我什么事。”
“我?”意琦行猛地翻过身来,“我又没……”
“这不是明摆着。我跟他年岁差太多了。当然是你合适。”
“我又没……”
“你今年没,明年也没吗?他年岁那么小,等你行了纳剑之礼,娶过来不正合适。”
意琦行无话了。他觉得少独行说得有道理。难道佛公子真的是指着他说的?
“不会吧?……”
一想要到结婚,意琦行身上刷地冷了一下。倒不是说结婚不好什么的,只是他一直都觉得结婚离自己远着。
晚上不冷也不热,可意琦行翻来覆去地睡���着觉。
这可怎么办啊?想到要被推上去跟人结婚,他……他可是真闹心得够呛。
他开始想枫岫的模样。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他的长相。
见是见了好几面了。可从来没往婚事上想过,自然也没仔细看。
要是当真结婚,那他下回见面的时候可得好好看看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推了少独行一下。
“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谁怎么样?”
“他。小辞啊。”
“人精。”
“真的?!”
少独行没说话。没用“妖孽”两个字形容,已经够给枫岫面子的了。
“那他是不是特别聪明啊?就像他大哥?”
少独行寻思了一下,想把枫岫嵌进邪儒宗的形象里,没点想象力还真做不到。
那种柔柔软软的模样,腼腆笑着。一想到他里面会是个邪儒宗,就叫人忍不住地寒噤。
“怎么不像他二哥啊。我看他二哥倒是好脾气。”
太史侯么?……
想到枫岫像他,少独行心中不由得软了一下。
太史侯就要进宫。往后在宫里,会经常见到吧。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很容易想入非非的。沉稳也罢,不沉稳的也罢,想入非非的时候,那心情差不多都一样。
想象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正因为只是粗浅地了解对方,反倒更容易落入想象。越是离自己远的人,越是容易叫人迷恋。正因为没可能,反而更让人容易做梦。
目光远远地望着,未必会夹杂着绮念。他甚至无法想象有那个人近在身边的感受。似乎只有遥远��望的距离才切合心��。
那不是现实里的一个人,不会同床共枕在身边,更不会贴心地说话。只要远远地看着,不需要让任何人知道。
“你想什么呢?”
少独行没说话。他简直能听见意琦行心里的偷笑,就像意琦行能感觉到他心里一定是在想什么。
“你喜欢谁?”
意琦行呆住了。不是他从没想过,而是少独行问得突然,叫他发怔。
“我……不知道啊。”
他是真不知道。或者说,所认识的这些人里,还没有谁让他有“喜欢”的感觉的。
“那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
意琦行笑了。这个他知道。他喜欢好看的。
话说回来,人还不是喜欢上谁就觉得谁好看?所以说,这简直就是废话。
“那小辞不就好看。”少独行冷冷淡淡道。
枫岫是好看。可意琦行如此细想才意识到,自己喜欢那种好看的人,并不是枫岫那样。
像什么样呢?心里一时形容不出来,却有个影子在晃。
人很高,很帅,刀锋里透出一股逼人的戾气,可眉眼弯弯的,却又会笑。
他想要什么呢?难道只是闭上眼睛,让那人亲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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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内值宿的第一天,意琦行就被折腾得差点晕过去。
宫里的人太多,不单要认清楚官职身份,还要把每一张脸都对上名字。意琦行头天下午进宫,只认脸记人名就闹了个晕头转向。
也不是头一次来宫里了。以前怎么从来也没觉得这地方这么大!
意琦行白天被人领着到处走了一遍,但方向感这种东西,白天和夜晚完全不一样。天色一黑,到处只见灯火,几道门进出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北在哪儿了。
“跟着我走就是。”少独行压低了声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意琦行彻底转向了。他没想到大内里的地方会这么绕!看地图还觉得挺明白的,真正放下地图自己走,全不是那么回事。明知道不会有人在背后踹他,可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地差错。他以前没觉得自己是路痴啊?难道还真的是?
路是一定要走熟的,要到闭着眼都能摸清的地步。否则一旦打起来,不辨东南西北可就糟糕了。意琦行紧紧跟上少独行,不敢落后半步。就当是熟悉战场吧。可战场上危险虽多,却没有如此之多的规矩,而这些规矩又丝毫都不可以错。
夜路走了一晚上。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少独行领着他回到御所,路上正好看到上朝的时候的情景。
逢年过节,意琦行也曾随佛公子一道入朝参拜,只是身份所限从没进到过内里去,更不必说靠近御行近处。
御行从道中经过。意琦行行礼退避在路边。战甲在身不下拜,可目光低垂着。那低下的目光里,唯见月白宫灯的行行地在眼前经过,余者一无所见。
缥缈御香,在寒冷的清晨中随风飘散。泛白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洒在御行经过的甬道上。
熹微的晨光,自宫城的一端远远照上。远望中的儒门天下,华美之外更显出宏丽庄严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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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凑。最要紧的是值宿的时间。像他们这些刚刚入内的人,排班都不会在晚上。此外就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操练,因为曾在军中待过,故而对训练的科目非常熟悉。
晏成君还没有正式入内。不过,承奉龙首与和在内廷任职,本来就是不相重叠的两件事。提早熟悉起内廷的军务,过几年接替佛公子的时候,上手就能容易。佛公子带兵出镇的日期已定,眼下就有很多的事情需要筹划预备。晏成君进入内廷协理军务,也好让他能够专心。
少独行的军职较高,虽然晚上一道在内书堂念书,但白天所执行的军务完全不同。他也有巡视执勤的公务,但更多的时间还是要参加战略和战术讨论。至于意琦行,每日例行公务之外,还要跟晏成君修行剑术。虽然每天只多出一个时辰,可真正练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晏成君的剑法是速度一路的。剑身虽然轻些,可想要达到比旁人快出一倍的速度,却非得付出超乎寻常的努力。意琦行从前修行剑术,最多也就是手酸肩膀痛,如今却是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酸不痛的。白日里忍着面子不吭声,可一到晚上念书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都要垮掉了似的。不过,感觉自己剑速快起来的时候,毕竟还是很开心。
内书堂的功课比学海容易。在内书堂教书的都是宫里人,作风气度也跟学海的教授们大不一样。因为是内廷的身份,总隔着垂帘坐着。他们入宫多年养成的习惯,讲话声音很轻,一不小心就叫人睡了过去。至于内书堂里念书的学生,除了他们这些承奉武职的世家子弟,还有宗室的公子亲贵。有时还能碰见内廷的宫人,虽然身份都是从五位以下,毕竟令人感到新鲜。
宫人的出身不高,从五位以下没有上殿的资格,自然无缘在龙首跟前承奉。这些宫人的职分,和六庭馆出身的侍从女官不一样。*他们身为仆役,有的专司洒扫庭园,有的负责洗衣做饭。意琦行每次过去送洗衣物,跟他们聊起来。只听那些人的口音,似乎还有从苦境中原过来的。
*注:六庭馆出身的侍从女官,承诏写旨,添奉笔墨,礼赞御前,司职奏请传宣,并典属文书机密事。官职通常从三位到五位。儒门中受龙首超擢而升至于御殿同位的共三人,分别是内廷凤座穆仙凤,六庭馆馆主楚君仪(此两人为今上龙首所封),以及奉道修行的邪释主异法无天(少君继位之后所封)。
苦境也有儒门,听说理念作风和儒门天下很不一样。因为不曾亲见过,也无法品评优劣。只是曾在学海念书的时候,听高年级的学生议论的口气:倘若不是高官,与其去苦境儒门,倒不如暂时留在儒门天下赋闲为是。
闲谈之中,意琦行听说了很多事。像他们这样的宫人,年满卸职以后,都能领到退养的俸禄。毕竟曾在宫中供职,见惯了繁华,回到平凡人的日子,心中总是难免遗憾。有人到门第之中去,身为妾室或是继续担当侍候人,也有人到遥远的封国之中寻求一席之地。从苦境来的那些很少有再回去的。那里是战乱之地。纵使别离故土,留在儒门天下,至少能安稳地度过一生。
从五位以下的宫人,不算是龙首的人,也不在龙首身边侍奉。承奉御前必得妖身,这是任谁都无可奈何之事。至于从五位以上的殿上人,虽然也在内书堂读书,但绝不可能像他们这样轻易接近。他们念书的时候多在白天,因为时辰错开,自然也无法见到。
说起日常起居,实在有些枯燥无味。因为身份与职务所限,平日里不便到处随意走动,只在驻地周围,连出宫的规矩也很麻烦。好在闲时原本不多,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眨就过去。吃的还好。还好的意思是说,虽然每天都不会饿到但要是肉更多就好了。
少独行待遇比他高,晚饭还有酒伺候。他每餐倒是不少肉,只是顾忌着旁人议论,也没办法像在家的时候那样分给他。意琦行的为人,虽然比较在意吃,但没得吃也不会抱怨。少独行说,意琦行是个有节操的吃货,虽然爱吃却绝不会为了吃东西干出丢脸的事。这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意琦行懒得跟他计较。他如今可是一坐到内书堂的桌前就十二分地想睡觉。这对还在长身体的人来说,大概也是常有的事。
内书堂的授课制度跟学海不一样。不但不分年级,还有意把程度不同的人都放在一起。在上面的人偶尔讲一点书,更多的时候还是任底下的人自学了事。程度高的人,有疑难不会的,可以到垂帘跟前去问。至于简简单单的问题,可以写纸条给旁边的人,只是不准说话。
内书堂的规矩虽严,但通常是罚俸禄,再严重的就是停职,或者干脆逐出宫去,并没有体罚之事。他们武职任上的人,虽说待遇会严厉一些,但也绝对没有打骂。他们是公卿世家的子弟,比旁人不同,不可以随意对待。
宫里很安静。人人说话都很轻,好像怕互相吵到似的。走在一个如此安静的地方,偶然听见低语或是轻笑从帘内飘来,感觉非常奇妙。平日里听人说,太史侯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从前总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如今亲身感受到宫里的气氛,这才忽然有点明白了。
/ 幕二十三
太史侯参上入宫的日子到了。这是意琦行进入内廷供职以来所遇到的头一件大事。
御殿入内参上,按例在子夜过后的时辰入宫。辉煌灯火的映照下,雍容肃穆的车行缓缓行进着,与其说是排场和威仪,倒不如说是那清辉月夜里优雅深沉的气氛,令人怦然心动。
入内参上是迎入的礼节,进御的那天才是真正结婚的日子。龙首看重太史侯,将谨成殿装饰一新,所备无不尽美尽善。看着眼前的焕然一新,想起多年以后,眼前的这些都将因为这特别的日子而充满怀旧的留恋,那种温情脉脉的感觉,仿佛陈年美酒一般,格外留人心醉。
入宫一月,枫岫承旨上宫,留在太史侯身边陪伴。他原本就出身于清贵世家,龙首格外恩宠,赐他乘辇入宫,更许赐穿禁色。故而进宫那天,虽非内廷高位的入内仪式,却也排场盛大,且又在白天,更显得引人注目。
青猫家崇尚玄青之色,龙首又赐穿禁色,故而以黑底金绣的华衣覆于明丽的紫藤色的外袍之上。以他年岁幼小的缘故,所乘坐的辇车不但装饰豪华,还格外玲珑精致。眼见这样娇小而美艳的人,仿佛大人模样地端坐在金车玉辇之中,纤小的身子几乎被华丽的衣裳埋住,虽然稚嫩得有些令人发笑,但又觉得美得只能出现在图画之中。
因为年岁太小,又非入内供职的缘故,故而车行的仪仗比平时少了许多避忌,更多了几分热闹。随行入宫的,都是十岁以下模样的孩童,将青柳色和鹅黄色的薄纱披拂在雪白的衣袍上。袖口宽大,以颜色鲜明的丝带点缀着,被和暖的微风吹拂着,尤显得飘逸而秀丽。
谨成殿的殿所中,已将太史侯住处的对屋殿所布置出来,华美精致简直像金屋一样。太史侯是含蓄低调的性格,初入宫中,本不愿过分张扬而引人注目。只是龙首一味尽情地宠爱枫岫,颇有些任性似的,相处之日尚浅,连话都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只得顺其所意。枫岫是喜欢排场和热闹的人,能有这样风光体面的入宫,真是既好玩又高兴。太史侯一心怜爱他,见他如此开心,心中甚是安慰。只是转念又想到兄长独自留在家中,又难免生出些许牵挂。
眼下宫中只有这一位御殿,虽然不久之后还有身份高贵的人入宫,但龙首此一时的心情都毫无保留地放在太史侯身上。本就是流丽华美的姿容,又为新婚之故讲究地打扮起来,那种风度翩翩、雍容优美的样子,只稍稍看上一眼就会脸红心动。对方那人呢,虽然端然稳重,却不是生性古板的那种人,只是从未与人谈情说爱过,忽然有这样一个美貌的人就近身边,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龙首见他总要避开似的,也知道并非是因为冷淡,却故意用那种埋怨的口气逗他,怨怪他无情什么的。对方是一本正经的人,只当他认真,也认真地辩解说“不是”。龙首无话地笑着将他搂过,这才知道是故意的。
三朝分饼的日子,将一色的水晶饼用银盘盛着,供放在寝台的床头边。只是卧在寝帐中的两人迟迟没有起身,还让侍候身边的人稍微担心了下。气血虚弱的人不太适合养育,这事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知道。先前得知此事,也曾打算只以君臣的关系对待,尽量不与对方太过亲近。只是将人搂在怀中的时候,心情毕竟难以自持,又见对方如此顺从,虽说挺害羞的,却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便顺其自然地宠爱了他。
“只怕见面的时候,要被汝兄长埋怨。”
卧在帐中,龙首搂着他,附在耳边的笑语声低而亲切。
邪儒宗相貌威严,身材高大。相比之下,太史侯修长清瘦,略显得些纤细。他初次见喜的时候身量还没长成,以后虽然也长高了,可姿容相貌却并不显得非常有男子气。人是性情内向,在龙首跟前难为情,总是将寝衣掩着,不愿意给人看见身上。龙首与他亲近的时候,好言劝着,几乎哄骗了一番才将他搂了过来。瞧他那种隐忍又顺从的模样,真叫人觉得仿佛得了至宝一般。
入宫也有两个多月了,龙首将他留在身边,连正式进入官厅供职的日子也被迁延下来。五月初,太史侯进入太政厅之后,公务立刻就繁忙起来了。他几乎没有时间在龙首身边侍候。龙首倒故意跟他调情,还装作有怨言的样子,叫人窘迫不安。相处日久,多少也了解了这位主上偶尔轻佻爱开玩笑的脾性。虽然也知道他都是玩话,可每当被对方埋怨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歉意。他本来是不在意恩宠的,谁知龙首竟这样温存待他,让人心生眷恋。先前只在邪儒宗身旁,感情虽深却相处冷淡。如今才晓得与人亲近是这般滋味,心中感触难言,只怕自己不知不觉会陷得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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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龙家的两位公子,预定将在七月入宫参上。连月以来,宫内一直在为此事忙碌,一切谨慎其微,不敢有丝毫差错。亲王的众多公子之中,以和大宗师所生的这两个孩子血统最为高贵。亲王爱子之情至深,对他两人的宠爱远在众人之上。故而连同龙首在内,对两人入宫之事格外看重。
刀龙家是武家风气。两位公子入宫,自然要置办那些难得的兵器作为陪送。论及兵器所出,儒门的杀戮碎岛,以及异度魔界的恶火炉,所铸之刀都在上选之列。碎岛之主东皇与亲王有交,除了预先所定制的名刀之外,还特意锻铸精金箭簇,以及发射弹丸的机弩,作为恭贺入内的仪礼进上。这些都是为酷爱射猎千宫预备。至于雨宫所酷爱的那些造型诡异的魔界兵器,也由东皇与魔界暗中交涉,秘密购置。道魔两界虽然名义上势不两立,可眼下不在交战之中,关系并不十分恶劣。反正亲王乐意出钱,一切开销不在话下。魔界那边也愿接下这笔生意。以亲王在儒门中的贵重身份,试想魔界将来或有所求所需,正可以借此机会预先将人情奉上。
两位公子的出身白狐家,铺张预备更是引人瞠目。白狐家素有奢华的风气,赚钱的时候剥皮砸骨锱铢必较,可临到用时却散手如泥沙,特别是婚丧两件事上,花起钱来更像是淌海水一般。白狐家的婚俗,陪送当中必有宝瓶、金碗、串珠和香炉四样。名目虽然简单,可诸如此类的奢华之物,一旦砸起钱来哪有么限制呢。奉送千宫的那对宝瓶,用整块祭红的龙血玉雕刻。内中盛满的宝石,随意拣出哪一颗都连城贵重。这份奉送之礼送到刀龙家的当天,正逢千宫从外面打猎回来,只见正堂之上有白狐家的使者,正从玉匣里取出贵重的贺礼,一一拿给雨宫观看。
/
“大哥,你回来了!”
只听雨宫兴奋的声音,就知道他对白狐家的贺礼有多满意。奉送他的那对宝瓶是整块的冰晶绿玉雕刻,虽然贵重不及龙血玉,可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更何况绿玉之中盈盈漾动的水样花纹,只此稀奇有趣就迎合了他的口味。
亲王奉召进宫,与龙首商谈筹备入宫的仪式,此时还没有回来。刀龙家的其他众位少年公子,听说是白狐家的大宗师送礼来了,也带着好奇的心情前来观看。雨宫为人最是喜欢炫耀,越是人多出风头的时候,心里越是得意。白狐家所送之礼如此贵重,正显得他出身矜贵,远在众人之上。放眼刀龙家,除了千宫之外,没人是他不敢比的。
千宫面色冷淡。被接回刀龙家的那年,雨宫只有七岁。千宫年长与他,刚满十六岁,对当时的事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大宗师决定入宫,不但净身自处,还给他和雨宫也行了宫礼。雨宫尚在年幼,被人哄着喝下那些甜味的药水,昏昏睡去。他已是少年人了,自然明白宫礼的意味。当时抵死挣扎过,实在不明白大宗师为何要这样做。
他要见父王。父王是最疼他们的。可是父王没来。等来了大宗师。亲手捏着他下颌,撬开牙关,将药灌了下去。
宫礼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雨宫浑不知事,喝下止疼的药水昏昏而睡,只在药效过去被疼的醒来的时候,才不明所以地哭一阵。他没有喝药,就算被人强灌着喝,也要抠着喉咙吐出去。被行了宫礼的地方好像刀剜似的,疼得让人发冷,冷得牙齿打颤。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说什么都不肯把止疼的汤药喝下去。
大宗师随他去了。他从来也不知道生下自己,又抚养自己长大的,竟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曾指望着父王救他,可是父王不在。等到父王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父王没有怨怪大宗师。他说他对那个人已经无话可说了。那丹宫呢?既然已经无话可说了,为什么又和那个人生下了丹宫,让他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
千宫漫不经心走过这些礼物,经过那对祭红宝瓶之前,终于将目光停留了下。
祭红。血色。令人想起鲜血的颜色,由不得回想起当年之事。
执礼官恭顺地侍候着。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千宫拿起其中的一只玉瓶,冷然轻笑之中,任由它从虚握的手中滑了下去。
宝瓶摔得粉碎。清脆一声,无数宝石仿佛珠落玉盘般碎乱在地。
“这声音挺不错的。”
宝石落地碎乱声好一会儿才归于平静。满堂寂静无声,无比惊诧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任凭公子喜欢便是。”
侍候近旁的执礼官,恭顺的态度一成不变。千宫微然冷笑。想必他早已得到大宗师的吩咐,眼前之事毫不出乎意料。
“你很会讲话。”
语声轻淡落处,另一只祭红宝瓶被他拿起在手中,如出一辙地跌得粉碎。
白狐家的使者站在一旁,目光低垂,面色温顺。
千宫微然笑了。满地散落的宝石,仿佛盈红的石榴子一般,心动又让人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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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四
人在醉酒的时候,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只是身体不听使唤罢了。虽然昏沉沉的,可无论是说话,还是有人坐在旁边,都能感觉到。
男人坐在身边,静静地守着。偶尔有温暖的湿意沾在脸上,让他知道自己正被很好地照顾着,可以安然放心地睡下去。
他喜欢这种感觉。不愿睁开眼睛。有时甚至希望自己能瞎了眼睛,好叫那人心疼他,永远留在身边温存地照顾。
好荒谬的愿望。想把自己的身体一块块地割裂开,用极尽所能痛苦,换来那个人的温柔和心痛。为什么就不能相信父爱是无私的?或许只是被烙下太深的印象:他一直痛苦地等着,直等到痛苦得想要杀掉自己的时候,那人才终于来到身边。
痛苦是可以换来爱的。如果他一直一切都好,还能否换来那个人如此温存地照顾他?
不会。……
只不过是那人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罢了。纵然血统高贵又如何——
血统。……
他身上还留着那个人的血呢。冷酷无情的家伙……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冷酷无情的血温,从那人身上继承来的,否则为何会理所当然地相信,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一场交易?
“我想死啊。父王……”
无止境的痛苦之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向那人说过这句话。那人安慰着他,手指抚在他唇上至深的伤口上,爱怜地摩挲着。
“别咬自己。”
仿佛要分担他的痛苦似的,那人将手指放在他口中,任他无法自制地咬下去。
叫喊,哭泣,呻吟,颤抖……他可以尽情地裸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那个人不会笑他,也不会嫌弃他,只会一如既往地深爱。
“千宫,父王来了。”
酒醉得好厉害,连手指没法动弹。那人从背后扶着他。只一欠身,就无法克制地呕吐出去。
污物沾染在那人身上,让他羞愧得想哭,愈发憎恨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
“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那人扶起他,小心翼翼地拍着他背,被染污的华贵衣物却浑不在意。
酒吐出来,人也清醒了一半。那人喂他喝水,将唇边的污渍也擦拭了,这才扶着他慢慢躺下。
“父王……”
他心里清爽了许多,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下。守在寝台近旁的那人也笑,好像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最多不过是件傻事。
“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那人低声笑着,抬手轻轻拨开他沾湿的额发。
“烦呢。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烦什么啊。傻孩子。”
那人低沉而亲切的笑声,让他也赧然笑起来,无奈于自己的幼稚。
“别烦了。走,跟父王打猎去。”
那人会哄他。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知道,什么能哄他开心,让他笑。
只要能让他开心,让他笑,什么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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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的行营设在道魔几方势力的交界之处。因为地气相冲,生出各样奇异的飞禽走兽,作为打猎的围场,比别处更令人感到刺激。
行营本部设在儒门的地境之内。往来在地处交境的荒野之中,没人特别在意边界这回事。出没于此地的各方都有武备,也晓得其他几方活动于此的兵力。正所谓,心照不宣,自行其是。
道魔双方的界限被境界封印清楚地标识着,可同在道境一方,儒门、道门以及佛门的界限却含混不清。道魔两界开战期间,共享边境区域对彼此互相支援有利。至于平日,几方势力虽因界限不明而偶有争端,但只要坐下商谈,还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事情。
去年年末,玄宗方面以演习战事为理由,越过中间地带,进入儒门境内。玄宗方面没有事先知会,以至于儒门方面将此视为战事开端,重兵戒备严阵以待。双方兵力往来交错,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两下。事后,玄宗宗主亲上儒门澄清误会。像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了。龙首看在宗主的面子和玄宗旧年的交情上,当时并没有发作。
和儒门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龙首是城府深沉的人物,虽然表面上是一派客气,心里却计较很深。至于刀龙家的亲王,那更不是什么好脾气。得罪了他是会当面打脸上去的。像这种看起来就知道脾气不好的人,应该少惹为是。
早年间,今上龙首与玄宗的那位宗主是有所交情的。人在眼前,看在这点交情的份上,面子上总是不太好驳了他。亲王的脾气火烈,最看不惯龙首这样轻易让步。当时的事情,若照他的意思就该打过去。反正,对方也不是头一次了,有了这次还有下次,若不打服了他就不知道教训。
龙首对于玄宗的作为也不满意。但他是城府很深的人,不愿一还一报地冲突在明面上,让对面虎视眈眈的异度魔界看着笑话。亲王听见龙首不赞同他,心情很是郁闷。他觉得龙首对玄宗太过放任。玄宗在苦境接连兵败,眼看就要被魔界打残了。龙首说是顾虑魔界,说到底还不是对那玄宗道士有心。
亲王是龙首的兄弟。龙首凡事都能容忍他,偶有冒犯也不见怪。他们是自己家人,不会为了一个外人翻脸计较。亲王的话不中听,却多少有几分实情在。时至如今,他虽然早和宗主断了关系,但还是不愿意冷脸无情地对待玄宗。这事就交给亲王算了,龙首心中这样想着。便将此事交予亲王处置。
亲王将此行营设立在儒门与玄宗的交境之处。这是刀龙家的领地。龙首不干涉他如何布置兵力,一切都由亲王自己决定。龙首将此地封给亲王,摆明了是默许他以兵势立威,威慑豺虎。当初把亲王的领地扩到玄宗边境上的时候,就是如此打算的:到了自己不愿意动手的时候,就让亲王去收拾他。
设立行营,名义上是为刀龙家的宗室子弟修行武艺。这处为于境界之交的猎场,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危险,却能使人感受到那种近似于战场的气氛。亲王酷爱打猎,特别喜欢带上千宫,最近一些年连雨宫也带上。身居高位之人,在外人眼中看来是无所忧虑的,可内心里却未必是这样。打猎是为散心,特别是有爱子相陪的时候,更能平复烦恼的心境。
数日之前,杀戮碎岛方面派来使者,呈上东皇的敬贺之意,除了交付在碎岛和魔界两方定制的名刀,还奉送了众多作为贺礼的精妙武器。连弩机关是千宫的最爱。眼前由碎岛送来的这具,在当世所有的机弩之中,当属绝世顶尖之作。配上精金锻制的箭簇,扣动弓弦之威令人瞠目。
千宫是行过宫礼之身,体质受限力道有所欠缺,虽然酷爱射猎却无法开动强弓。亲王为使他开心,起初将自己的连弩给他,作为闲兴的玩具。久后却发现,这正是最适合千宫的得心应手的兵器,从此以后便不惜重金为他打造。
兵器的设计和锻造是密不可分的。最与人契合的兵器,必须量身定制。虽然制造兵器的材料往往难得,但相比之下还是制造的技术更为关键。材料是肯出钱就能买的。论到技术,很多时候就算是肯花钱,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要锻造兵器,特别是制造这种机关精密的,儒门之内当属碎岛所出最为出众。碎岛的技术,除了锻造兵器之外,还制造出能够凌空穿越境界的玄舸。儒门与魔界在血暗沉渊交战,所用战船,关键部件都无一例外地选用碎岛制造。以碎岛地境的偏远和贫瘠,能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尽皆出于武器制造的精尖。
东皇戚太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杀戮碎岛地处儒门与魔龙殿交境,以他计谋策略,非但能左右逢源,还颇善于从中渔利。碎岛周边的小国诸侯,畏惧其武备之威,不敢不俯首听命。杀戮碎岛威震东南,每逢道魔两界开战,儒门就不得不下大力气去拉拢控制,牵扯兵力不说,还耗费了不知多少财力。儒门的关系错综复杂。龙首不甚待见东皇,亲王却与他交情不错。纵观道魔两方的局势,杀戮碎岛还是站在儒门立场上为妙,否则难保不被对面兵势汹汹的火宅佛狱吞并。东皇使力结交亲王,除了想引为政治上的奥援,更是希望能借助他缓和跟龙首的关系。真要惹恼了龙首,诏令诸侯勤王倾兵压境,他可吃不消。
亲王是武家出身,对兵器也有特殊的爱好。他与东皇的结交,似乎也正是因为用流火阳铁锻造烽火关键之事。东皇是枭雄之流,武力强势之外,为人处事也颇有些交际的手腕。亲王的身份至高,倘若交情不深,态度就很冷淡。他表面从不动怒,内中却是一副极不好惹的脾气。以一方强势诸侯,能与亲王周旋出这等深切的关系,可见东皇的手腕还是很会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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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为千宫精心打造机弩,顺便也为雨宫准备了一份特别礼物。异度魔界的恶火炉,以制作刁钻诡异的兵器著称。为雨宫打造的那副双月钩,便出自补剑缺的手上。
道魔双方常年交战,可只要没有直接开战,都能做起生意。因为与魔界有生意上的往来,儒门没少招来道境的其他两家的不满和非议。龙首是不在意这些。他想得明白:有钱为什么不赚,况且没钱又拿什么打仗呢。儒门天下要过体面舒服的日子,既不能像道门那样寒酸小气,也不能像佛门那样刻薄己身。儒门与魔界交锋,总是打打停停不下死力。这还不都是因为有钱的缘故:儒门命都金贵,宁可花钱雇人打仗,也不愿用自己人去填炮灰。至于正道的其他两家,道门人少,有点钱就过日子了,反正一穷二白的也不怕拼命。佛门的人多,要靠与魔界开战才能补足亏空,故而每次开战都不惜代价,毕竟人已经出家,命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儒门的生意很大。替龙首打理生意的是白狐家,以大宗师烟宫最有眼光和手腕。其实仔细看看亲王身边的这些人,但凡交情够深,没有一个不是深有手腕的。或许亲王他就吃这一套,不但连龙首看得出来,就连亲王自己也明白。亲王肯与东皇相交,还不是欣赏他有手腕?这是个人的口味。至于有没有胃口吃,或者吃不吃得下,那是亲王自己的事。
龙首从不过问亲王的私事。亲王也不会干涉龙首。他两人的口味不同,除了大宗师烟宫之外,没有任何交集之处。若从子嗣上看,似乎是亲王与大宗师的缘分更深。但当年为进宫侍奉龙首,大宗师不但自宫,还把两个年幼的儿子也给斩草除根了。以君臣的身份上看,或许还是侍奉龙首之心更重一些。
烟宫是冷酷无情之人。连龙首也这么说,看来应该不是亲王感觉错了。像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六亲断绝都无所谓,只是为何要连累年幼的孩子?亲王是明白人,不会怨怪大宗师,只对自己没有尽到为父的职责而感到难过罢了。
千宫和雨宫,都是在他的宠爱之下长大的。他对千宫的宠爱更多,不但因为他受苦多,更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父母是会偏心的,众多的儿女之中,一定会有最宠爱的那一个。虽然对其他的子女也会尽心地抚养照顾,但对最宠爱的那个,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放在心上。
千宫比雨宫强太多了,难怪亲王对他有所偏爱。凭他武艺出众,深有智谋,倘若不是受过宫礼的缘故,一定会继承刀龙家。千宫是绝色之姿,雪冷冰清,出尘超逸。相比之下,雨宫不过是烟火气的妩媚。他性格俗气,只喜欢那些时髦的东西。没主见的人,别人有什么,自己也要有什么,这种攀比之心对千宫尤甚。
千宫得了机弩,雨宫就也想要。他可不像千宫那样发自内心地酷爱射猎。可但凡千宫有的,他就眼红得深。
“要机弩的话,那双月钩就不能给你了。”
亲王沉声笑笑。雨宫是好攀比没错,可是他贪心更重,拿到手里就断断舍不得放下。这种只能进不能出的脾气,倒和白狐家的人一样。
双月钩是不肯舍下的,可眼里心里都不足,只眼馋似的看着他哥哥,丝毫也不掩饰露骨嫉妒之意。
千宫轻蔑地冷笑了声,将连弩压上机簧,递在雨宫手上。
不远之外便是一只蹲伏的猎物,鹰首狮身,一望而知是混血的魔族之类。手擎机弩的雨宫瞄准待定,扣动扳机,却一支弩箭都没有发射出去。巨兽感触到杀机,飞奔逃离而去。雨宫回过头,怨怪地看向千宫,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千宫冷然轻笑。在他是用惯的东西,雨宫哪里使得熟练。
猎物已经逃得没影踪了。千宫飞身上了马,手腕一搭,将雨宫拉到马上。
螭龙血统的战马,比军中所用的战马还要更高更壮。一鞭挥下,仿佛腾云一般地凌空跃起,坐在马上的雨宫,明知有千宫在身后护着,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手腕。
千宫的双手空着,纵使龙马奔腾,如光掠隙,脸容神色依然云淡风轻。他马术惊人,闪转腾挪之间飞跃绝壁,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机弩还在雨宫手上。千宫从背后环过手来,一手托住雨宫擎着机弩的手臂,一手扶着他的手指扣动扳机,瞄准猎物的背影从云层间隙中露出的刹那,惊弦鸣动连箭射出,只听深谷之中传来沉重身躯重重栽倒在地的声音。
“射中了!”
雨宫兴奋地喊了一声,转头向背后兄长笑了一下。
千宫微然冷笑着。夺过雨宫手上的机弩,搭紧弓弦,抬手向着云上的天空扫射了一道。哀鸿的鸣声从云层透出来,如雨雪飘零一般,扑簌簌地坠落。
浮云在身边萦绕着。不是龙马腾空飞掠云中,而是飞奔踏在高崖之上。眼前是断崖,云崖之下藏着无底深渊,目不能视。只能凭着经验从马蹄奔走的声音判断。
龙马飞速地前冲着。马蹄如战鼓一般,在群山万壑之间踏出惊心动魄的回响。云影在身边飞掠,扑面的劲风刺得双眼生疼。不惯于此的雨宫只得闭上眼。如此一来,只觉的耳畔呼啸的风声更��了。
“坐稳了。”
离断崖还有不到三丈远的时候,千宫狠狠带住马缰,久经骑射的龙马登时立起身来,雄壮的长鸣中刹住了脚步。
耳边风声骤然停了。雨宫睁开眼睛,向高崖之下俯望下去。
断崖高悬在云层之上。峡谷间劲风吹动,如海翻腾的流云正在断崖之下奔涌着,蔚然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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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剑三玩太多,竟然把刀龙家写出军爷的气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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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五
险峻著称的道境封云山,任凭螭龙战马踏来,简直如履平地。
封云山是玄宗的后山,除了山势天然险峻之外,还以术法为屏障。对付普通的兵力或许足够吧,但在御龙天的精锐府兵看来,实在不值一笑。
好久没杀得这么过瘾了!
或许在雨宫看来,眼前这一场屠戮般的厮杀,不过是取悦他开怀一笑的游戏。道境玄宗如何?也不过如此罢了。越境杀人又算什么,只要他玩得开心,一切都有他兄长和父王收拾。
雨宫的性情,为父的亲王是最清楚的。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只不过要得天下势必杀人,势必用刀。雨宫是为千宫预备的。千宫终有一日要得志于天下。有这样肆无忌惮的凶恶之人冲在前头,虽然有时会招些麻烦,但想要除掉对手的时候用着还是很方便。
他不是不在意雨宫,只不过什么样的人注定是什么样的命。雨宫为千宫开路,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千宫将来要成为什么,身为父王的他,心中并没有一个定数。
如果不是大宗师,千宫将来势必会继承他,坐上刀龙家的家主之位。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让他参上入宫,为龙首生下一个孩子。
刀龙家的继承人要有刀龙家的血统。但身为父王的他,只希望这个王位能由千宫的血统继承下来,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执着参上入宫这件事。
他要千宫尊贵,希望他所生的孩子更加荣耀尊贵。等到千宫也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或许会明白他为父的心意。
“我难道不能给父王生个孩子吗?”
千宫是个孤僻的孩子。因为依恋他,有时会冒出些奇怪的念头,甚至说出一些傻话。
亲王摸着他的头,低笑着没说什么。
傻孩子。如果要他说出来,恐怕只有这三个字。
“既然一定要生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为龙首生,而不能为父王生一个?”
龙首又不爱他。龙首是爱晏成君的。这谁都知道。
父王爱他。他为什么不能给父王生个孩子?
傻话。爱和爱怎么能一样。
或许应该告诉他,爱和爱是不一样的。但他心里确实知道,千宫渴望在他身上得到的,还有另外一种爱。
不想让他伤心。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什么还要让他再难过?
“你知道父王爱你就够了。只要是你的孩子,给谁生的不重要。”
多含混的一句话啊。可要不这样说,还有什么能让这傻孩子安心的?
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想要更多的东西,但在这个已经被认定冷酷的世界中,什么都看不到。他好像瞎了眼睛一样。只能无力依附着他,牵着他的手摸索来去。
自己就是他的世界。全部的。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敢去看。
难道忍心放开他吗。除了抱紧他,还能做什么。
他想要自己抱他。他抱了,也明知他想要的并不是自己所给的意思。
“身体不过就是这样。谁抱都一样的。只要感觉快乐就足够了,别的都不用在意。”
明知是溺爱。明知所教给他的是有毒的东西。
“那龙首抱我的时候,我就把他当作是父王了。”
千宫轻冷地笑着,好像终于发现了一件让他多少可以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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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荼毒遍地,满眼狼藉。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扎满了箭簇,被火焚烧,几乎与焦土化作一片。
玄宗怒了。有史以来,就连异度魔界也不曾在玄宗的地盘上如此放肆过。
这是御龙天的府兵,只从马蹄印上就能分辨。箭簇上还篆着“五夜殇流”四个字,正是刀龙家长公子的名号。
刀龙家的众位公子,能调动御龙天府兵的只有千宫。不过知此细情的人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有刀龙亲王亲在的时候,只要有他吩咐,随便哪位公子都可以调动。
明说是吩咐,只不过默许的也是。所谓的默许,就是明知调动也装作不知道。带兵回来,只要没什么损失,除了骂一句不懂事之外,连责罚都算不上。
“孩子不懂事。已经骂过他了。”
对于玄宗来人,亲王就是这样回复的。地位尊贵的人,多守着言出必践的习惯。故而“骂过”之后,也不曾提起“以后再不会这样”之类的话。
这也太不把玄宗放在眼里了!只不过有宗主压着,虽然怒火中烧,却还是用力地往下按捺着。
“那亲王您是怎么个意思呢?”
宗主发话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遇上几个敢跟他耍流氓的。
“箭簇上的五夜殇流,不正是你家大公子的,怎么不见他出来照个面?”
雨宫在一旁坐着,被亲王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别过头去。
“你反了是吗?越来越不像话了,拿你哥哥的东西出去。”
雨宫冷哼了一声,狠狠地剜了玄宗众人一眼,站起身来就走了出去。
“孩子大了。管不了。”
亲王淡淡地一句应道。
“那我们就替亲王您管管?”
宗主抱起胳膊来,脸上呵呵地笑着,看得出来是真火了。
亲王冷淡地笑了声,没说话。
兵力旗鼓相当,硬拼起来,谁都不上算。
地处两境之间。不远之外的异度魔界,正抄着手看热闹。
原因是有的。彼此心知肚明,就为了年前玄宗过境的那点事。
龙首当时是没说什么。大过年的,不想败了兴。以为赔礼道歉地翻过去,没想到这会儿来找后账。
废话也没用。耗着也没用。看来还得直接找龙首说去。
正思忖的时候,只见千宫自行营帐外走了进来,不但重甲在身,还带着兵器。
“你来做什么。这没你的事。”
亲王看见是他,语气颇轻地责怪了一句。
千宫走近上前,眼光扫过那摊放在桌案上的箭簇,轻然冷笑了下。
“你的东西?”
宗主是精细人。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明知故问。
千宫轻冷地笑了声。那意思是说,是又怎样?
“那找你算账也不冤了。”
这是摆明就故意的。刀龙家大公子的身份摆着,就为面子也决不能说出个不认。可一旦认下,对方的把柄也就抓上了。
千宫没言语。要是连着点小意思都瞧不出来,他就不是大宗师生的了。
“是我的没错。可我白天刚刚射杀了猛兽,谁晓得不是你们从哪里拣来的?”
千宫唇角轻弯,浮出一丝清冷的笑意。
两旁的人全都看怔了,差点忘了刚才是在说些什么。
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对了……
对面的人群里,有人咳了一声。千宫就站在眼前。可转看身边,竟也没人句说话。
“没你的事。下去罢。”
亲王微皱眉,好像不愿意他在这里似的。
千宫在那里站着。既不走,也不说话。
局面僵持了。千宫心里冷笑,冷艳的面容,目光中微露嘲讽之意。
你可真能啊。
宗主心中冷笑。搅成这样,想拍拍灰就走,肯定是做不到。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千宫唇角微扬,露出薄冷的一丝轻笑。
“说话要讲证据。你们有谁看见是我,就请出来指证。”
人都死光了,哪里有什么人证。战马刀锋过境,人命不留,死尸没人能讲话。
千宫心里冷笑。雨宫为人一无是处,唯独手底下做事,还算干净利落。
玄宗恼火了。讲证据,你眼前的这些不就是?
千宫走上近前,拾起一枚精金箭簇,面容露出讥笑。
“这也能算证据?”
“……”
“我哪天没打猎,落得满地箭头,还不是随人捡去。”
“……”
“刀龙家的猎场和封地,谁许你们恣意过境。你们年初还上儒门赔礼道歉来着,转眼之间又忘了,又过来,真是好记性。”
“那马蹄的印记又如何解释?”
“哦……”
千宫故意微微蹙眉,仿佛思忖似的,忽然莞尔一笑。
“只怕是魔界做的吧。”
千宫抬起眼光,薄冷轻笑之容,令人止不住地心神摇晃。 “谁叫你们老得罪人家来着。惹得人过来杀人放火不说,还嫁祸在刀龙家身上。”
“……”
“好生去查查看吧。打赢了魔界,再细细和他们说理去。”
千宫转身去了。在场的众人,片刻回过神来,禁不住恼羞成怒。
这简直特么的是只狐狸!眼前一晃,竟叫人鬼迷心窍一般,随他牵引着,耍得团团转。
那就索性开打吧。少废话!
玄宗众人怒上脸色,暗地里摩拳擦掌,只等宗主那一声吩咐。
亲王脸上淡漠,那意思摆明了是说:随便。
打就奉陪。不打,耗也奉陪着。反正他有的是闲工夫。
时机抓得正好。玄宗与佛门暗中有约,要趁着天气转暖的机会,一鼓作气将苦境中原的战事结束。兵力是有限的,这里多耗上一个人,苦境那边就少一份力量。况且法阵的开启需要天时天机,没得把时间浪费这上。
“那就先这样吧。过后,我找你们龙首说去。”
宗主站起身来。随从身边的各位道主也站起身来,心里暗恨着,强压着怒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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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参上的日子快到了。听说苦境那边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龙首掂量着,也差不多是玄宗该找上门的时候。
龙首没怪亲王。他们是亲兄弟么。自己拉不下脸来,还是亲王替他出了这口气。照这话说,他还欠着亲王一点人情在里面。
玄宗找上儒门那天,排场是相当隆重的。名义是为恭贺。毕竟亲王家的公子入内参上,本来就是一件讲排场的事。佛门也来了人,观礼致贺之外,顺便还要商量打仗和借钱的事。出乎预料的是,就连异度魔界都派来了使臣,据说观礼的时候还特别被安排和佛门的那些人坐在一处。
这还真是嫌不够热闹啊。
宗主是找事来的。可见到龙首摆上的这些,脸上还是黑线了一下。
人是越来越流氓了。哪还有半点当年的影子?不过劲儿可是真够。论到“有劲儿”,越是上了年岁的人,才越显出老辣。
赔礼免了。扯淡用不着。赔钱是真格的。
龙首珠扇轻摇。那冷淡略笑的意思是说,赔礼?你想什么了?
赔钱么,意思一下倒也无所谓。只不过还没等宗主开出价,龙首先把大宗师召了上。
“你跟烟宫谈吧。谈出多少来,都照付。”
龙首轻描淡写地摇了摇珠扇。
大宗师烟宫来了。宗主一见他,心里登时又黑线了一片。
这可真是世易时移啊。换在早几年,自己随便开出个价来,龙首笔一挥就签了出去。如今不同了,谈钱的事也不亲自过问,只一挥手,只叫他找烟宫说去。
“你行啊。”
宗主呵呵笑着。
流氓是要讲派头的。别管心里多黑线,脸上绝对挂得住。
“那是。”
龙首珠扇轻摇,泰然自若地应了一句。
“合着我年下过来白跑一趟。”
想起年下之时那番待客的光景。眼前又要大婚,宗主这心中还真是够得上一番滋味。
“那还不是你自己乐意的。”
龙首随意地笑了声。
来也没白来啊。好吃好喝的,又没招待到狗肚子里去。
找后账怎么了。没前账哪来的后账。出来混的这点都意思都不明白,都混什么吃去了。
“请佛剑了吗?”
宗主忽然岔开话题,一笔荡了开去。
“结婚这么大事,不请他,过后可要挑理了。”
龙首淡略一笑。也不是头一回结婚了,可从没见宗主如此在意。
难道是为枫岫?……
想起宗主看向邪儒宗的眼神,龙首心中不觉微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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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至于年年都结婚,可照今年算却不是头一回了。一年请上三五回,他是无所谓,只是佛剑有没有兴趣来,那可另当别论。
人是出家人。六根早清静了。谁还在乎你结不结婚的?
圣行者的兴趣所在,或可说能使他亲上儒门的,似乎只有“天下苍生”四个字。
苦境地层断裂。修补天柱,平复天灾,都需要用钱使力。苦境人倒不缺,只是钱从哪里来?
圣行者找上龙首,是为了化缘的。
化缘是要讲气场的。手心向上是钱,手心向下也是钱。哪怕钱一样多,气场也不一样。
手心向上要钱,是求人施舍;手心向下拿钱,则是受人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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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供奉圣行者,始自交情,却并非只为了交情的缘故。
妖身有天劫之限。无论尊卑贵贱的妖身,每逢妖力修行到一定的界限,就会遭逢一场足以致死的劫难。天地不仁,逆天之道杀无赦。儒门的妖仙道,目的之一正是为了护持妖众避开天劫而设。
龙首少年之时,妖力尚弱,不足以镇守儒门,故而借助玄宗道门之力,为此受制于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儒门与玄宗日渐分歧,积怨之深一言难尽。幸而得到佛门圣行者援手之助,才使得儒门不至于被玄宗彻底困住,酿成不可挽回之祸。
圣行者是佛门出身,但与佛门各方派系都无交涉。佛门的各位尊者,儒门惯来待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唯独圣行者与龙首的交情,是经久不变的唯一例外。
儒门天龙寺供养地藏王菩萨。每逢圣行者莅临佛门,便以此间为暂住之地。佛道所教,常使人背君忘亲,断绝天伦之义。道者贵自由,任率性。而佛法之中,却有地藏本愿立下至深孝道,与儒门教旨并行不悖。儒行始自孝道,一以贯之,尽于忠恕。五伦纲常岂容率性?儒道势难两立,佛儒或可相容。由此一端,略可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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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对圣行者说,钱的事,多少随意,悉听尊便。圣行者微微点头,只道佛法慈悲,却不曾说一声谢。
人只站了片刻。连一口茶都没喝,倒叫龙首心中颇为过意不去。
“多年不见。容吾相送一步吧。”
龙首站起身来。随侍身边的仙凤也起身跟了过去。
一路行来,满眼风光,尽是人间天上的景致。
“大师许久没来儒门了。”仙凤含笑之中,颇有些遗憾地叹道。
红裙乌发金钗,昔年少女容貌依旧。只是几经阅历风霜,容止言笑之间自然多出几分成熟的韵致。
“物是人非了。”
龙首摇扇略笑。难得从圣行者的口中,听到如此有人间烟火味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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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行者此来,只和龙首见了一面。宗主原本是在的,只是一时有事离开,到底没得见上。
宗主怨言。龙首置之一笑。
“他的事情忙。如你这般忽然来忽然又走的,能遇得上才怪。”
“你们两个,还不就是排挤我么。”
“谁排挤你做什么。”龙首略笑着,棋坪上一子轻轻落下。
龙首爱下棋,每逢宗主一来就让人摆上。他平常总和邪儒宗对弈,那是真下棋,残局还都在屏风下摆着。宗主的棋艺糟糕透了。人是心不在焉惯了,下棋又只是输,谁知道龙首跟他下个什么意思。
虽如此,摆上棋坪,还是照样下。纵然有多大的心事压着,照旧不失豁然开朗的气度。
腹黑乌骨也罢,只是这一份豁达的心性,还是少有人能跟宗主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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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六
“怎不见你那龙儿?”
棋上静悄悄的。闲聊之中,冷不防被宗主提起一句。
宗主在意枫岫。那孩子分明是龙首生的,还装没事人似的?
龙首后宫众多,哪能不生出孩子。能令宗主如此在意,与其说是眼里所见,倒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一种感觉罢了。
“不是看书,就是睡午觉吧。”
龙首略摇着扇子,眼光淡淡地看着棋坪,仿佛思忖着,半晌才将一子放下。
枫岫在太史侯身边住着。龙首常抱他过来玩,宗主来时也经常看到。
“这么安静?倒像你小时候的脾气。”
龙首淡略笑。如此对面坐着,又听宗主如此怀旧的口气说话,颇觉有几分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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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是青猫家的孩子。白天里常爱睡觉,晚上贪玩,迟迟不肯睡。
白日里安安静静地坐在身边。小小的人儿,手里搂着书,歪着歪着就睡着了。那种好不娇憨的模样,如何不惹人疼爱。
龙首放下笔墨,将披在肩上的常服轻轻盖在他身上。
目光停留着,总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常笑人痴,如今自己也痴心起来,这才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境。
七月将近。邪儒宗进宫探望,请将太史侯接回去住些日子。毕竟在宫中侍奉也挺辛苦的。龙首正要迎进新人,倒不如借此机会休息一下。
龙首留下了枫岫。难得他初次留在宫中,身边尽是陌生人,却既不害羞也不畏怯。
月明当空,龙首带着他在宫中散步。楼廊迂回。木屐踏在石子路上的清响声,静夜里听得更加真切。
枫岫脱了木屐,赤脚踏在被露水沾湿的石子路上。雪白的细石子铺成的小径,好像盈满月光的流水似的,蜿蜒向花香和夜色的深处流去。
龙首也脱了木屐,牵着手随他走着。月夜里的花开得格外幽静,香气也深,浸透着湿润的雾气。月光盛满花蕊之中,随风轻拂,仿佛摇摇欲坠。随处是草木的清香,好像是被夜色染出来的。
“怎样?将来也做宫里人吗?”
龙首略笑着问他。看他低头细想的模样,愈发觉得可爱。
宫中无处不好。可虽然如此,仕宫仍是一件辛苦之事。
政务繁忙就不必说了,还要时常在龙首跟前承奉。纵使龙首体谅,并不经常召上。可人在御前毕竟无法轻松度日,虽说是宠爱,却也着实叫人有些不惯。
这是从太史侯身上看到的。至于他自己,虽然体面风光,看起来无忧无虑,可终究无法像在家里那么悠闲自在——
“还是做主人好啊。”
龙首笑了。没错。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是万里江山还是方寸之地,都是做主人来得自在。
“汝指个地方,吾来封汝作那地方的主人,怎么样?”
近旁一株枫树。绿叶青青,还不是秋来红遍染的时候。枫岫拾起一片叶来,手指拈着转了转。
“主人是封出来的吗?”
龙首是这宫中的主人。可这主人是谁封出来的吗?
兄长是青猫家的家主。这家主之位可是何人是封出来?
哪有封出来的才是主人?身为主人的,难道不封就不是主人了吗?
龙首大笑。不错。逍遥此身不为客。主人哪里是封出来的?主人的确不是封出来的。
“君无戏言。吾还是要封汝的。就以此为凭吧。”
龙首略笑着,信手拈下一片青青的枫叶来,递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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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的闲章是“疏楼主人”四字。那日过后,他亲手刻了一枚“枫岫主人”的闲章,赐给枫岫。
枫岫在纸上涂鸦,自觉满意了,便将“枫岫主人”的闲章印上。他从没练过书法,字写得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那横平竖直的笔画都被他写得圆滚滚的,好像扑在草丛里的猫儿一样,一看便叫人忍俊不禁。
枫岫时常画画。人也都知道这些,经常走过去凑热闹。好些人跟他要画。枫岫没好意思给出,倒也拿出来让他们瞧瞧。
“这是什么啊?”
意琦行偶然得到了一张,拿给少独行看。
这是字吗?画吗?不是玄宗道士画的符吧?这些日子常见玄宗的人在附近走来走去。
龙首大婚,对方又是宗室出身的公子,排场自然更加煊赫。单看请来这么多客人,就觉得像在炫耀。刀龙家和白狐家都好风光体面。御殿参上入宫,依礼只能在深夜。可请来各方如此众多的宾客,倘若不在白天,又实在没有什么热闹好看。
时辰似乎已经定下来了。应该是在白天,这是从内禁卫轮值的时间变动猜出的。外客如此之多,警戒自当比平日更严,但又不能显出那种临敌戒备的样子,只能不动声色努力地记住那些面孔和名姓。
久在内廷供职的人,见惯了场面,或许已经习以为常了吧。可像他们这些初来乍到内廷武官,见到不知来路又不明所以的东西,当然会紧张一下。
“谁是枫岫主人啊?”
问谁都不知道。外客的名单中没有,连久在内廷的都没听说过这号人,叫人着急了好一阵子。
问到御前的侍从女官,一直转呈凤座,才弄清楚这位神秘的枫岫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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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泡了茶。这是他“受封”以来,第一次有人登门请见“枫岫主人”的。
少独行不喝茶的,可见对方一脸殷勤的样子,还是尝了一下。
他是喝酒的人,除了酒就只喝白水,别的一概不碰。如此精致的茶,还用这么小这么精致茶杯喝着,想来还是头一次。
他见过的孩子也多了。从来也见没像枫岫这样十全九美的人物:聪明是当真聪明,漂亮也着实漂亮,什么都好,就是闲着没事有点作。就这轻飘飘的一张画纸,惹得他们多少人折腾大半夜。本来心里有些不痛快,可一见他手捧着精致的瓷茶杯坐在眼前,却也说不出太多责怪。
“这是你画的?”
少独行从怀里摸出那张纸,往枫岫跟前递了过去。
那涂鸦乱糟糟的,满纸都是线条和颜色。那画风狂野写意。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在宣泄一种心境。
打眼看去像画符似的。
眼前画纸上,恣意凌乱的色彩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氛。瞧这般挥洒自如,倒像是道门才有的做派。可人家就专业就是画符的,画得怎么奇形怪状都不会有人介意。
枫岫那还有许多画,捧来一堆,没有一张不像是乱涂出来的。少独行一张张地翻来看去,几乎没忍住要笑出声。说涂鸦是小看人家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印象派。就拿眼前的这张来说吧,满眼绿色的背景中点缀着五光十色的东西。中间还有灰黑色的两团,能看出是大的和小的,好似互相偎着,特有一种毛蓬蓬的松软气氛。
“这是我们家的花房。这是我,这是阿辰。”
枫岫将手指一一指着,脸上微微泛红,忍不住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少独行去过青猫家的花房。那是一处养花种草的地方。藤萝蔓生,蓊蓊郁郁的都是绿色,难怪背景是深深浅浅的绿。当中那五光十色的,也不知是药草开出的花,还是结出的果子。至于画中的那两团嘛,乍看不明所以,给枫岫一说便立刻明白了。两团毛蓬蓬的,那不就是两只猫?细处不论,那种懒散又亲昵的样子却是活灵活现的——别说,这还真挺有几分神似。
“画得不错。”
少独行面上淡然,心中忍不住略笑了一下。这画风属实不错,就那种日常亲切的感觉来说,确实满点气氛。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少独行重新捡起他带来的那张画纸。一样是乱糟糟的线条和颜色,可感觉却叫人捉摸不定。
“我也记不得了。”
少独行重新捡那张鬼画符一般的画纸,仔细端详着。枫岫不好意思,忙忙地从他手里抽出画来,压到那一堆画纸里去。
少独行还有公务在身,无暇久坐。这事且先就这样吧。他见枫岫已将那画收在纸堆中,便也没再深问。
事情是白天发生的。原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掌灯的时候,枫岫竟来找他说话。
“这画不是我的。”
枫岫将画纸递上。跟着的人手捧着一卷纸轴,此外还有成堆叠起的画作。少独行来找他的时候,他只顾着不好意思,也没细看那幅画就收起来了。平日里画得太多,记不得太细。一眼看去,还真以为是自己画的,因为那凌乱的色彩和线条确实跟他涂鸦的风格很像。
枫岫站在桌前,把整叠的画顺次铺开,摆成连起来的样子。少独行站在他身旁观看,没等枫岫开口,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枫岫画画有个习惯。他画画的作风太过随心所欲,要用裁好的画纸,会被局限得很不舒服。画纸都是成卷送来。他画画的时候,就从卷轴牵出一端,画多少就牵出多长,画好了才用刀裁下。如此一来,与卷轴连着的那一边,虽然还没有画上,却总会在边上沾染些墨迹和颜色。
枫岫将画连起来摆上,便可瞧出那一张一张的次序。他画得太多又太随意,有时自己也不记得涂抹了什么。所有的画都能拼得进去,唯独少独行拿给他的这一张,跟谁也连不上。
桌边好几个人站着围观,口里不说,心里却已经在佩服他的心细。谁能想到那沾在画纸边上的颜色?想到不说,还用这种拼图的法子来确认。这么小的孩子,不是人精才怪!
这么说是有人仿的?小孩子的涂鸦之作,仿它做什么?难道只是恶作剧?
少独行想到此处,目光不由得在那枫岫主人的名号停留了一下。
画里线条凌乱,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这显然就是画符么。提起画符,自然会联想到那些玄宗道士。
道门中人擅用符咒。玄宗的那位宗主,每日出入龙首身边,简直就跟在自家地盘上似的。
枫岫新得到这枚印章,最多不过半个月,连龙首身边的人都不太知道。何况他所用过印的画都要留给太史侯看,还一张都没有送人。看来,能想到利用这印章人,确实离得很近。
擅长符咒的还有朝露之城的术法师。不过,邪主亲王重病避忌,魔龙殿这次并没有派人前来。这份疑心倒可省了。
隐约记得,阴阳道的术法当中也有用符咒驱使的。可阴阳师于封灵岛遇难之后,阴阳道的术法就此断绝,其使用符咒的方法再没人知道。……
青猫家是术法世家。年幼如枫岫,耳濡目染之中,习得许多术法之道上的见闻和掌故。太史侯不在宫中,否则一定要拿去请他辨认一下。天色已经晚了,此时出宫未免惊动。况且真要是有什么事情牵扯在里面,闹出动静来,一定会打草惊蛇的。
儒门外客众多。当下正是气氛敏感的时候。此事不便张扬,更不能找那些外人对质。
少独行心里飞快地想着,脸上却不动丝毫声色。他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一时能想得这么多又这么周全,实在堪称老练。
“我看就暂时放下吧。有没有关系,明天拿到青猫家府上请教便是。”
少独行轻描淡写地吩咐着,目光在众人身上看了一遍。
众人点头,虽然没有明说,却都明白是要封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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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少独行命人点灯,亲自送枫岫回去。
明月彩云,绘在如水的夜空上。雪白的月灯仿佛花朵似的开着,宛转流光,照淡了夜色。
枫岫坐在步辇中。少独行缓缓步行着随在他身侧。如此一来,两人的目光倒是一般高了。
“你叫什么名字。”
枫岫没有应。名是谁都知道的,何必再问。可见对方所问的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人未成年,何来有字。但若已经订婚,却又不同了。
如何回他呢?难道只故作不解地说一声“无字”?况且少独行能这样的口气问他,分明当他是大人一样。
“我先告诉你吧。不过元服以前,你可别说出去。”
少独行心中淡笑。看来,这是自己起的字。
“好,我答应。”
枫岫见他点头,略探身将手伸在他面前,在手心里写下“红鸢”两个字。
“我将来叫这个。”
灯光略暗。少独行淡淡地应了声,背着手走着,将那两个字在自己手心里又写了一遍。
邪儒宗字凤卿,太史侯字鹤冰,都是名如其人的。
鸢是猛禽。可念在这名字当中,听起来却像是花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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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七
星盘之上,血暗沉渊附近变得墨染一般。海底深处隐隐浮现的红光,明明是沸乱的岩浆在流动,却令人联想起燃烧的鲜血。
身披暗法之袍的王者,面目以漆黑面具笼罩,更显得阴沉诡暗。
遍体深黑的螭龙,蜿蜒游动在虚空的暗夜。妖光灼灼的暗鳞,散发出炽盛的邪气。
两阵渐近交接,逼人的邪气愈加炽盛。只见螭龙缓缓地抬起头来,微扬其首的瞬间,吐出一道暗气将身形隐没。
天昏地暗,暗无形质。虚空幻海上卷起波涛。四面八方隆雷惊动,仿佛涌浪翻腾,波涛震骇,可放眼无垠的暗中却一无所见。
杀气凝起在刀锋。耀目惊心,如银光闪电,循着怒涛腾起的声音,向一无所见的闇流深处奔啸而去。
逼人的威势在黑暗中沉沉压着,岿然不动。惟见闪电的白光,快到无处不在,有如龙蛇之势划过深暗的夜空,闪瞬之间,将风卷云涌的暗流照亮。
白光与暗流交缠着,在水镜中搅动起狂暴的漩涡,转眼之间铺天盖地。
/
神宫深处的祭坛上,浮光闪动,萦绕着空暗的寂静。
神台四向七星燃灯,蜿蜒成青龙之势。天顶高悬着日月明珠,垂光照落,如烟似雾地笼罩在祭坛之上。
薄帷垂幕,飘忽不定。立身光影幻化之间,招魂舞祭。
招魂以扇,禳星以剑。魂至灵归,天云变色——
/
一望无尽的虚空幻海,遍体深黑的螭龙悬藏在黑暗深处。天穹突然崩裂。紫气东来,如划破长空的闪电一般,照亮了黑暗。
龙气所迫,魔龙暗黑的鳞甲上绿光萤动。双目赤红,狂暴中愈发显出狰狞之色。
刀锋锐气,携风雷滚滚而至。龙气凝聚刀锋之上,径向暗流袭去,巨浪纷飞碎裂,连腾涌的暗涛也被斩为两半。
心知关键将至,魔龙之主袖袍扬起,气劲狂飙。蓄势将发之际,孰料天起杀机,移星易宿。
天地震动,星河诡变。丕变的天象,为战局增添了不可知的异数。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随着心头生起无名之念,眼前天地竟幻化成了记忆中最为熟悉的——
是……狼嚎谷!
光暗交击之间,虚空幻海,星云为之黯色。
诸般回忆涌入。陷入意识幻境之中的王者怒劲腾动,山河俱震。
/
你,是谁!……
/
龙舸乘雷,云旗逶迤。螭龙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阴阳三合,惟时明暗。羲和初扬,光华何若!
弧矢九星,东南兮天狼。反弓操矢,射落于井宿。
青云为衣,白霓为裳。撰辔驰翔,东行而逝。
/
狼嚎谷之战是吗?
血暗沉渊,魔龙邪主,呵呵……
无声的目光,在内心深处一闪而过。
静,死一般的沉寂。碎裂的杯盏之声,如此清脆,仿佛琉璃一般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汝,抬眼来看——
仿佛浮在水面上的轻笑声,从虚幻中飘影而来。苍冷薄白的花瓣,夜雨飘零泫然如泣。
/
梦境中的战场,如虚雾一般散去。魂灵将离的片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银雪似的鬓发,漫然流落。仿佛月中倾下的光华,照彻永夜。
眉目,微然似笑。笑容,深藏冷色。
这无主的天下,空悬着属于汝的至尊之位。
汝,不动心吗?
汝……
无声之言,径直映入内心深处。
云气,无边无尽。
光,暗。
再无所见。
/
“你梦魇了。”
水盏递在手边。目不能视,只凭手上的触感接过来,意料之中地触碰在对方手上。
手指蘸入,触到一股清澈的凉意。湿润的感觉落在双眼上,沁人清凉,登时驱散了压迫在眼帘上的窒息浊重。
解破梦魇所需要的时间,取决于入侵彼方的灵力。妖仙道的术法者,每常经由梦境的进入他人意识,如今却在梦魇中被侵入灵识,以致目不能视。彼方术法灵力,堪称惊人强大。
画纸盛放在乌木托盘之中,正是那张署印枫岫主人的那幅涂鸦之作。满纸凌乱线条,荒诞得令人发笑的着色,在旁人看来只是儿戏,落在术法者的眼中,却弥漫着一股阴森可怖的狰狞气氛。
果然是玄宗术法吗?可背后那股狰狞诡异的气息,却叫人说不出来历。
“你以为如何。”
太史侯先天不足,不曾修行过术法之道。但只凭多年跟随在邪儒宗身边的见闻仍然能够断定,眼前咒术之物确是邪魔外道无误,虽然论起根基功底,的确是出自道境玄宗的。
邪儒宗随意丢下那张纸,冷冷的目光中尽是轻蔑之色。
“自苍死后,玄宗道法江河日下。玄宗如今的这些术法之辈,简直台面都上不得了。”
抛开眼前的咒术之物,真正令他忌惮的,还是梦魇中真正侵入他灵识的那股力量。
难道是阴阳师吗?想来,已经许久没见他了……
邪儒宗轻叹一声,任由思绪飘入久远的回忆。
年轻之时,热衷追寻术法之道。细雪薄樱的虚影之中,是那人,让他初次领略到飘渺浮幻的术法之境。
阴阳师在封灵岛遇害后,魂体在阴阳道中焚烧殆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梦境之中的,想必是他存留在世间的深重怨念。
/
天下术法,道生五行之中,术式玄机裂分天下。儒门妖仙道,东方柢地之木,仁而好生,以柔顺之道御万物。感天地之神灵,风生雨作,发天地之杀机,龙蛇起陆。儒门四贵的青猫家,世袭术法,奉事神宫,镇守妖仙道上。传至邪儒宗,道法愈精,境界始大。昔者道胜于妖,今则逆势。使儒门凌驾道尊,权重天下,青猫家族功不可没。
魔龙殿朝露之城,咒法召阴,伏天化忌。南方阳火,妖灼生烈焰,其气腾而为天,其质阵而为地。五星之芒,式神奉侍诏令。焰羽流光,阴阳幻生幻灭。朝露之城术法,昔年以阴阳师、伏婴师��人形师三杰鼎立。阴阳师为伏婴师咒害而亡,后被人形师虐杀于封灵岛上。阴阳师复生之后,将人形师镇压于鬼楼。昔人皆没,于今朝露之城术法之道仅存,只在伏婴师一人手上。
真言宗术法,起自西域佛国。西方精金,坚利不坏,断绝烦恼妄想,镇妖伏魔,超度众生涅槃往生金刚乘。坛城火供,执仪轨诵密咒真言。三密相应,即身成佛,明妃空行,万象森列。佛法大千,苦修禁欲,以造功德而灭罪业。唯真言宗体悟功德于罪业并依而存,特以欲贪作为修行的助力。万圣岩在日,真言宗被视为佛法异端,只限在西佛国境内。万圣岩灭后,正法不存,像法云生,是以真言宗盛行于世,最终成就天佛原乡。佛乡奉天佛为主,却以慧座忘尘缘修行最深。昔年佛厉之争,慧座以真言宗法封印厉族,助天佛斩杀天之厉,从此隐没,无人知晓其踪迹。
道门玄宗术法,运天地源流,往而复之,周行而不殆。北水自天一而生,上善玄德,清宁天地。然以天地之无仁不亲,因应天时,知天机而行天道,万物生杀予夺,操之于掌上。弦首苍殁后,道术阵法之能日渐式微。大道既隐,符箓炼丹之术盛行于世。昔日尊严道威,今已泯灭不存,殊可堪叹。
鬼主阴阳师,始出朝露之城,取法于正一天道,于邪能境中造出阴阳道法阵。术法必有所依凭,自生至死,由真入幻。唯阴阳道术法化幻成真,有逆死回生之力,故而五方术法中,以鬼主阴阳师高出众人之上。邪能境以阴阳道对抗魔界,一战击败朝露之城,世所瞩目。觊觎阴阳术法者,借百战决之名邀约,合谋将阴阳师杀死在封灵岛上。
阴阳师惨死之后,其所留下的阴阳双册,其中嗜血和化骨之法为野心者所得,先后在苦境引发幽皇和嗜血者之乱。九皇座祸乱,将连同苦境儒门在内的三教毁灭殆尽。祸乱未平,兵燹又现。随着异度魔界入侵苦境,佛门与道门为解救天下苍生,先后陷入战局中。
自封于妖仙道内的儒门,自始至终幸免于战事。及至龙首复出,儒门对苦境仍保持着疏离的态度。除了偶尔应佛门之约,共同对抗弃天帝,更多的时候只是固守在境界之内。玄宗道法式微,对儒门的威胁也越来越弱。自弦首苍遇难于星宫之战后,玄宗内部的纷争与日俱深,术法人才凋零,终无后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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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术法的三个人:苍死了,赭杉军残废隐退,紫荆衣出走自弃。余者众人,皆不足论。”
星宫之战,玄宗为困住弃天帝和魔龙邪主,出乎意料地击碎星盘,不但将尚未撤出战场的玄宗众人统统陷没,还将儒门龙首陷入阵中。以身断后的代宗主苍为弃天帝所杀,魂体至今仍被困锁在魔界的万年牢深处,除非玄宗再起一位实力与之相当的术法高手,解破封印,否则将永无脱出之日。
以苍之死,六弦一派的余下众人自封退隐。昔年六弦四奇争辉的玄宗,尽归四奇掌握。当时的玄宗,术法上还有赭杉军与紫荆衣两人坐镇。表面看上去,由金鎏影独自执掌的玄宗,似乎还比两位代宗主并尊的当年更加兴盛。
奇峰道眉赭杉军,封云山一战被伏婴师设计,又被身为代宗主的金鎏影出卖,身中咒术魔气缠身。原本是深孚众望的玄宗继任者,从此以后,却只能以半人半魔的残废之躯,退隐于青埂冷峰之下。四奇分裂为两派,彼此断绝关系。经此变故,玄宗的术法实力虽远逊当初,但有紫荆衣在,仍然令人忌惮。
再后来,紫荆衣与金鎏影不合,愤而出走。金鎏影终于如愿以偿地将玄宗掌握在自己手上,但孤家寡人的他,只不过支撑了三个月,便使玄宗落入被魔界踏平封印的下场。如今的道境玄宗,是现任的那位宗主从废墟之上一手恢复起来的。虽然讨厌他,但在这件事上,还是要佩服他忍辱负重的耐心和毅力。
玄宗无量殿的阵容,非但物是人非,实力也无法与当年相较。昔年的玄宗,能登上无量殿的无一不是道境出身,如今却被正一天道者出身占了将近半数。此外要数从正一天道同脉所出的太清界,人虽不多,却以辈分之高、实力之强,具有相当的分量。至于玄宗直系出身的,除了现任宗主之外,便只剩下隐退于浩然居,和镇守萍山的那两位。但眼前以道门正宗术法挑战儒门妖仙道的,却非上述众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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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境的万道论坛,你可听说过?”
江湖中事,又是发生在苦境的,鲜为人知也不奇怪。邪儒宗对术法界的事情知之甚多,史事传言,轶闻掌故统统搜集,慎勿遗漏。太史侯和枫岫时常帮他整理这些,故而虽然身居重门府第,对遥远的江湖之事也颇知一二。特别是太史侯,邪儒宗平日和他所谈的那些话,全都记在心上。
“集境的无上道,以前出过一个叫笑封君的。苦境的万道论坛上,被誉与玄宗的那位宗主齐名——”
“齐名”两字一出,不禁引人微微一笑。大抵是近些年来被论成齐名的人太多吧。几日前还听龙首提起,说佛门鹿苑之中,九界佛皇座下,近来还出了一位与圣行者齐名的。名声是不容易闯的,可只要能攀上齐名两字,就能坐地起价地抬高身份。不过,江湖无情,相杀得凭实力。真抵上刀剑相拼的时刻,只靠“齐名”两字可不怎么管用。
“嗯。到处都‘齐名’。可见‘齐名’这两个字真是越来越贱卖了。”
能被封为与玄宗宗主齐名,想来或有几分手段?只不过玄宗的那位宗主,纵然流氓腹黑,其见识和气度毕竟当得起先天的名号。而眼前立下挑战书的这位,不管名号上被封为几流的先天,凭此为人行事的作风,照旧只能归入未入流的行列。
派系林立,各行其是,这是道门组织中最大的弊病。佛门的情形略好些,故而每逢临战应敌,才能表现得如此强势。不过,佛门之中的派系倾轧,手段之残令人不忍直视。少许的观念分歧,便能引发一场血腥争斗,可不是像玄宗那样互相吵吵架、再给人劝和一下就能过去的。纵观佛门历次争端,毫无例外地都以灭门血战作为结束。胜者所持被封为正宗之论,落败的则被斥为异端邪说,自然要清洗殆尽。
玄宗为道境出身之人主导的那些年,虽然派系之间也略有分歧,但处在上位的众人都能以大局为重,特别是临敌应战的时候,更是协力同心。先代的玄宗宗主,以取舍之难,故而从六弦四奇两派之中各选一位代宗主。其初衷是想以均势的局面调和矛盾,孰料却引发了派系之间更深且更强硬的冲突。玄宗沦落至此,最大的责任当然要归在那个金鎏影身上。但作为权势两分的始作俑者,那位先代的宗主似乎也无可推卸责任。
当下的玄宗,似乎有被正一天道一派主导的倾向。不过,正一天道本身就派系分裂,由此带来的问题虽多,却给人数已经处于弱势的道境一派留下了一些机会。那位现任的玄宗宗主,平日里所忙最多的,大概就是调和各派之间的纷争歧见。斡旋的手腕堪称不差吧,只是遇上性格强硬而偏激、唯我见为是的那种人,仍不免要头疼一番。
苦境对抗异度魔界的战局,正持续消耗着玄宗的力量。战局即将进入转折的关键,此时此刻,玄宗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在魔界之外再树起一个强势的敌人。为此大局,玄宗自上到下都不得不对儒门百般忍耐。如此委屈求和的姿态,对原本道威尊严的玄宗来说,实在堪称是屈辱之事。
前者儒门越境相杀,彻底激怒了玄宗的强硬派。眼前的挑战书正为前事而来。是否能一雪耻辱另当别论,只怕那位宗主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和局,就此便要付诸东流了。
如果儒门有心维持和局,可以将这封挑战书转交宗主,让他出面处置。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随意处罚一下就可以交代过去了。只不过,当下的儒门似乎没有理由不显出强势。要是对挑战书不闻不问,任其发生,想必到时候玄宗宗主的脸上一定会更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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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八
依宗主所言,笑封君宣告脱离玄宗之时,当众自废道身。他已经不算是玄宗之人了。所作所为也与玄宗毫无关系。依着玄宗宗法,叛道之人必当诛灭。只不过顾虑与魔界之间战局,又考虑到他自身功体已废,便暂时没有追究他的下落。时间只过了半月,倘若笑封君已经恢复到能够自如操纵术法的程度,其所借助的绝不可能是玄宗术法之力。嗯,倘若这话都属实的话,那玄宗表示无法对此事承担责任,倒也不是在故意撇清了。
最有可能支持笑封君的,应该是异度魔界。金鎏影在位之时,以叛逃的罪名追讨脱出玄宗的六弦众人,从此立下叛道必诛的残酷制度。各方势力,凡有收留叛道之人的,就是玄宗公开宣战。以至于他本人叛出玄宗之时,除了异度魔界之外无可投奔。金鎏影早被废位,但他所立下的这项制度却一直被保留着,以待来日向这位始作俑者追讨冤仇,替惨死在他手上的玄宗亡魂回敬。
如果笑封君背后真是魔界指使,那么典礼当日儒门所受的攻击,就意味着魔界对儒门宣战。先前儒门以妖仙道自封的时候,曾经立下“除非领土受到直接进攻,绝不解封”的条件。长久以来,儒门一直以此为条件,拒绝出兵参战。倘若这限制已经不复存在,龙首倒可以下令出兵苦境了。
自苦境开战以来,儒门还没有就立场正式表态。儒门以往的态度一直是倾向于佛门和玄宗的。虽然很少直接参战,但间接的支援从来没有中断过。星宫战役以前,历次的封魔之战都有儒门直接参与。所谓的三教一家,虽然眼下名存实亡,当时却确实存在。从三教联兵的结果来看,儒门虽不免于伤亡,但始终没能获得实质上的利益。可见儒门参战的原因,与其说是对抗魔界,不如说是与道门之间不得不履行的交换条件。
星宫之战中,龙首重伤,几乎被陷死在阵内。儒门经久积蓄的情绪一触而发,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应与玄宗断交,最终决定以妖仙道封印儒门,彻底从战争局面中抽离出去。魔界对苦境入侵的日益深入。儒门虽然置身战局之外,却因长远利益相关,一直保持着对战局的关注。近些年,龙首对玄宗的态度还缓和了些,只因为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始终不曾下令解除封印禁制。
解封就意味着开战。权重天下的儒门一旦现世,就不可能置身战局之外。主战场远在苦境,涉入战场的佛门和玄宗,不但是为了解救苦境苍生的危局,更是要维护在苦境的势力范围和利益。在战场上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儒门加入道魔两界的任何一方,都会使势均力敌的战局转变成压倒性的局面。眼下,非但是佛门和玄宗,连异度魔界也表现出试图交好之意:即使不能拉拢儒门与之合作,也要尽一切方式使儒门保持中立地位。
解封参战与否,龙首的态度至关重要。或许有解封参战的考虑吧。但在此之前,还是要先征求内廷外朝众臣的意见。
外朝廷议,反对开战的声音一直是大多数。举足轻重的四贵家族,虽然理由不同,对解封之事却多持保留态度。
以妖仙道封印儒门,正是邪儒宗当年亲自向龙首建议的。苦境所谓的资源,早在连年战争中消耗殆尽。既然三教一家的格局已经彻底毁去,儒门何不就此抽身,也免去随之而来的众多麻烦。
白狐家大宗师有着商人的眼光。他一直认为亲身涉入苦境战局是愚蠢行径。出兵所能获得的利益,以交易的手段同样可以获得。儒门的策略应该是保持在战局之外,挑起或压制局部战争,从中渔利。
刀龙家对开战本身并无意见,但对于与玄宗合作却坚决反对。御龙天兵府,自上而下,没有不厌恶玄宗道士的。若要解封开战,就该直接去攻打玄宗。对刀龙亲王来说,比起一贯始终的敌手,还是反复无常的盟友更加可恶。
四贵之中,唯独银蟒家稍稍偏向赞成的态度。倘若龙首有意出兵,银蟒家理当奉从,别无异议。不过,苦境方面已将出兵的时间定在春末夏初,这对银蟒家的兵力调度非常不便。
对异度魔界开战,以寒冷的冬天最为合适。银蟒家不畏严寒,惯于在寒冬出战。可苦境之人不耐寒冬,只能将作战时机选在天气转暖之后。温暖湿润的春夏之交,对银蟒家来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浴水祓禊的仪式在暮春三月*,此后的三个月都要避忌,除非有特殊的原因,概不在此期间出战。
*注:银蟒家的人成年之后,常在三月暮春的时候结伴外出,在近水的幽静之地隐居,并在水边举行祓禊仪式。祓禊之后的三个月,静养别居,抚育后代。与招募府兵的刀龙家不同,银蟒家的兵力尽数为家族所出,故而对养育后代格外看重。避忌之月不出兵,是古来相传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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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笑封君果然是以魔界为后援,则他挑战儒门的举动,对深陷胶着战局的玄宗和佛门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受到外敌攻击,是儒门解封所必需的条件。此一立场,至少在儒门拒绝玄宗和佛门的时候是被一贯坚持的。一旦儒门受到进攻,朝野上下的反战态度必将动摇。从可预见的结果反看过去,笑封君叛出玄宗,可能是玄宗为促使儒门出兵而故意设下的计谋也说不定。
出兵苦境并不是参战的唯一方式。儒门与异度魔界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边境。进攻魔界的两个方向,其中之一经过佛门,另一方向则要越过魔龙殿。以出兵路途是否便利,取舍之间还可以有更多的考虑。
万圣岩既灭,异度魔界在苦境的兵力正由玄宗独力牵制。玄宗兵力不足,当然最希望儒门能直接出兵苦境。不过,只要儒门自己不愿再搅到苦境这摊浑水里来,派兵进入苦境的计划便可以放下不论。
当下主导佛门的天佛原乡,力主攻下天阎魔城。儒门若能由此方向进攻,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不过天佛原乡的目标本应是异度魔界,为何舍弃弃天帝亲临的主战场,一心执着于灭掉魔城?弄清原因之前,儒门不宜轻举妄动。
从魔龙殿的方向出兵,可以偷袭魔界背后。衡江前线,历来是儒门重兵防御所在。虽然魔龙殿一方也有兵力设防,但儒门主攻的是异度魔界,以邪主亲王与弃天帝之间那早已相敬如冰的关系,大可对儒门过境的兵马等闲视之。唯一令人顾虑的是,当下邪主亲王已在重病之中。魔龙殿政局不稳,恐生变乱。倘若王位不能顺利交接到世子殿下手上,则儒门与魔龙殿的关系将变成未知的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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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的前一天,魔龙殿的使者终于抵达儒门天下。人是带着噩耗来的:邪主亲王病故,魔龙殿举哀。虽非意外,可甫一听说消息,还是叫人难免震动。
儒门与魔龙殿同源有亲。邪主亲王的病故,也令龙首感到非常哀痛。依循惯例,两方新即位的君主,必须得到对方的承认才能确立地位。只是魔龙殿暂时还没有定下继承人来,故而提请延期,等到丧礼过后再通报议论。
魔龙殿的世子殿下,并不是真正的继位少君,这是龙首心中早知道的。倘若是龙气真正的继承人,当初见到的时候,应该有所感应才是。不过,能被指称为世子殿下,血统出身自然高出其余诸子之上——想必是与副体当中的某人所生的吧。
邪主亲王去世之前,留下了给龙首的亲笔书信,请龙首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静待旁观,不要插手魔龙殿之事。
“这是什么话?难道即使魔龙殿发生内乱,也要置之不理吗?”
龙首单独召见魔龙殿使臣,语气之中,颇有些责怪之意。
“形势已然至此。即使儒门出兵,也未必能够阻止。”
龙首无话,终究遗憾地叹了口气。内乱起处,势必残杀。仅以设身处地的同情心,也不愿看到魔龙殿落到那般地步。
“主人说,这都是应尽的命数。”
魔龙殿已经陷入混乱。邪主亲王派来的这位使者,只怕是回不去了。
龙首目光落向眼前神情淡淡的年轻人。覆巢无完卵啊,难得他有运气,竟然能逃出性命。
“旧主已故。拂樱的将来,听凭龙首之命。”
过往已矣。既来之则安之,以他随遇而安的性情,倒也不担心将来会怎样。
“汝名拂樱?”
“是。”
珠帘之外,俯身��在御座之前的年轻人,温然淡雅的声音,引人心中一动。
“那就留在儒门天下罢。”
拂樱俯身再拜,应着龙首的吩咐抬起头来。
主君新丧,如此一身浅红薄樱色的装束,难免令人侧目。
“主君临去时说,这颜色很配拂樱。龙首若许,拂樱想以这一身装束,为故主尽最后的情分。”
龙首应允了。拂樱再拜,从容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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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九 逆海崇帆(上)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九 逆海崇帆
教统南巡,原以为是例行公事视察,谁料竟是去彻查逆海崇帆。消息传出,整个学海都为之震动。原来宣扬救赎之道的逆海崇帆,竟然是行径令人发指的邪教。其牵涉之广,不但众多苦境儒门家族卷入,就连江南世家的家主们也被牵连其中。
“这逆海崇帆,起先不过是苦境流传的教派。这些年来,苦境难民不断涌入,逆海崇帆也随着他们在儒门落地生根。江南是苦境外来人的聚居之地。逆海崇帆的传道者遍布江南,吸引信徒众多,遍地都是教会。只在青鸾、霓羽两族境内,信徒就有百万之数。若非得到两位家主的支持,绝无可能发展到如此程度。”
证据摆在眼前。数年前,青鸾族家主杜舞雩曾经上书内廷,所提出安置苦境难民的建策之一,就是扶持逆海崇帆建立教会。逆海崇帆是良善平和的信仰,在苦难中安抚人心,鼓励信教者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逆境中突破难关。逆海崇帆的传道者,行善众多,在苦境外来人、特别是难民之中广受欢迎和尊重。可据彻查所知,其教徒实际所行的却是狂热暴力,不但将所有异教之人通通视为恶魔,诅咒其必下黑狱,还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将反对起教义之人尽数扫清。
血腥罪恶曝光,令人发指瞠目。遍布江南的逆海崇帆的教会,不仅是聚集信徒举行祭拜仪式的殿堂,还是诛杀异教徒、惩处叛教者的行刑之地。处刑的程序如祭祀典礼一般由祭司主持,教会中每一个人都必须亲手切下受刑者身体的一部分,当众生吃下去。如此残酷执行,目的不仅在于威慑教众,更是为了确保每个教徒手上都沾染了血腥。
“逆海崇帆如此众多的教徒,若是人人都沾染血腥,那还真是法不能责众。”
师尹放下手里的案卷,叹了一声,不忍再看。
邪儒宗八月十七回到学海,当日请示太学主,次日便发下了调查案卷。逆海崇帆的罪行,不但在学海六部公开,还迅速传遍了儒门天下。如此雷厉风行的效率,可见将此事彻查到底的决心。不过,逆海崇帆遍及江南全地,数以百万计的教徒,倘若人人手上都沾有血腥,就算再怎么雷厉风行的决心,也绝不可能将他们尽数依法处置。对此,外朝建议,还是按照“首恶必咎,胁从不问”的原则。毕竟,大多数教徒也是深受蒙蔽盲从才行此恶事。只有逆海崇帆的高层,特别是幕后主使者,才必须严查深究,务必使其承担责任。
“究其首恶,胁从不问。如此说来,只要是身为普通教徒,不管手中沾了多少血腥,到头来都只是无罪?”
师尹看向太史侯。太史侯目光沉冷,一言不发,显然并不赞同外朝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置。
逆海崇帆得势之时,信徒无不倚仗其威,分沾利益。如今一句法不责众就轻易免去罪责,未免令生者怀怨,死者不安。教会聚众行凶,从众杀人者,手上占满血腥,却丝毫不感到罪恶。等到手上积累的人命足够多,足以扭曲观念,便开始深信自己所为乃是奉教职责之所在,就算残杀婴孩,也会认为是帮他们脱离罪恶之生。
罪案公布,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那份逆海崇帆的教徒名册。原来逆海崇帆之乱,不但涉及众多难民身份的苦境外来人,就连那些名声清贵的苦境儒门家族也参与其中。外朝官员多是苦境儒门家族出身,此时极力撇清,并不出人意料。名单已经公诸于众。覆水难收,为今之计,只有动用苦境儒门家族在外朝全部力量,设法将罪责推在他人身上。
弹劾奏疏雪片似的涌来,严词谴责江南地区治理不利。青鸾族的杜舞雩,霓羽族的弁袭君……江南几大世家的家主无一幸免于责难,就连潜心修道、几乎脱离儒门的玉翎族家主原无乡也名列其中。逆海崇帆的教徒以苦境外来人居多,理应由专门负责治理苦境外来人的外朝承担责任。如今竟然归罪于江南世家的众位家主,无非要保住那些苦境儒门家族所剩无几的脸面,避免动摇外朝的根基。
“玉翎族家主原无乡,沉迷修道,荒疏治政。逆海崇帆祸乱江南,荼毒苍生,正是因他如这般高蹈无为,放纵之过。更有甚者,青鸾族家主杜舞雩,订婚于逆海崇帆的灵女,可见逆海崇帆虽然以苦境外来人为底层教众,高层领导者,以及幕后主谋,却在贵族之家。……”
“如你所说,负责治理苦境外来人的外朝,竟是毫无责任。”
师尹看向侃侃而言的那位外朝官员,打断了他情绪激烈的议论。
“外朝从未支持过逆海崇帆。反倒是江南世家的家主们,不但支持逆海崇帆兴立教会,还亲身参与。”
出身学海礼部的孤舟剑儒,手底下压着厚厚的一叠文书,怒气高声道:
“除了先前呈上的青鸾、霓羽两位家主的上书,外朝还有更多的证据。他两人都是逆海崇帆高层,地位仅在灵女鸠神练之下。以此身份,难道可以说他们也跟底层信徒一样,对逆海崇帆的真面目一无所知!逆海崇帆作恶多端,有多少是出自他两人亲自指使。如此高层不予深究,反倒极力严惩底层教众。不知内廷执政各位,到底是要保全他们身为世族家主的颜面,还是顾忌其家族的实力地位,不敢深责其咎!”
江南世族,虽不能与执政的四贵家族比肩,却也威望崇高,历久清贵。倘若降罪这些家族,兴兵问罪,势必会引得江南地区局势动荡。想必外朝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紧紧抓住这两位家主的罪名不放。内廷既存投鼠忌器之心,不能惩办首恶,那追随附从的苦境儒门家族,以及为数更多的底层教众,罪名只能更轻。
“既说未曾参与逆海崇帆,那如此众多的苦境儒门家族之人,名列逆海崇帆教徒之中,又如何解释?”
“苦境儒门家族进入儒门以前信从逆海崇帆,名列信徒之中又有何意外?”孤舟剑儒不以为然地冷笑道,“逆海崇帆在苦境传播多年,并不曾有丝毫恶行劣迹。不想传入儒门之后,却堕落成为邪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连逆海崇帆这样原本平和良善的宗教都能败坏,难道不正是那些杜舞雩他们罪行恶劣之处吗?”
这可真叫人无言以对。师尹不再多说,只向太史侯看去。
内政厅议事,如此激烈的争执,在内廷与外朝之间并非初次。只是太史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任凭外朝官员指黑为白,无理强辩,令人不解之余,也隐隐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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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也传到宫中各处。逆海崇帆原本自苦境而出,盛行于苦境外来人中并不出乎意料。只是像杜舞雩、弁袭君这样贵为家主之人,何以会着了迷似的投身于逆海崇帆?
“主人可听说过丹鼎吗?”
依偎雨宫近旁的人附上他耳边,低声笑着,神神秘秘地提起一句。
“丹鼎?是说道门炼丹制药的那些?”
“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也有人炼丹是不用丹炉的——”
逆海崇帆的教会,表面冠冕堂皇,是举行祭典宣传教义的圣地,暗地里却是聚众淫乱的魔窟。“江南世家多修道,惯于采补炼丹,别说把处子之身当成补药,就连和这些女人所生的婴儿之血,也可以用来炼丹。寻常的婴儿之血已是难得,何况又注入了妖族血统之力。听说玉翎族的鷇音子,年岁近千,眉发雪白,肌肤还有如婴儿一般娇嫩。这要不是采补之道修出来的,谁能相信。就算不求长生不老也罢,将众多年轻美貌的女子聚集身边,尽情享用,不也是近乎极乐之境了吗?”
“是么。”雨宫闻听此言,禁不住意味深长地笑道:“难怪杜舞雩堂堂家主之尊,竟被逆海崇帆的灵女迷得颠三倒四。看来,他这订婚之举还真不是感情用事,而是逆海崇帆的教门深处暗藏玄机。”
千宫倚着凭几,深深看了一眼雨宫,止住他口��遮拦的后话。放下青鸾族家主的身份不提,当年杜舞雩与大宗师同侍宫中,也是堂堂御殿之位。虽然日后因故退宫,却至今保有封位,岂是寻常之人可以轻易议论。
“或许弄错了吧。逆海崇帆不过是苦境外来人聚在一处。堂堂御殿身份,又是青鸾族家主,屈尊降贵和逆海崇帆什么的灵女订婚,怎么都让人难以置信。”
西宫看向师尹。师尹协理内廷政务,随太史侯出入议政厅,自然比谁都清楚外朝所弹劾之事。
“订婚确有其事,也的确是加入了逆海崇帆高层。只不过——”
儒门妖族与苦境外来人通婚日渐寻常,就连名门贵家也不例外。身为名门家主的杜舞雩,与苦境外来人之女订婚,并无可指责之处。何况与那位灵女结识的时候,所见到的逆海崇帆还是鼓舞人心、救世行善的宗教,并不知晓它幕后的极端罪恶。
逆海崇帆刚刚传入儒门,确实显得温和无害。只是其男女教徒共处的教规为礼教不容,特别是在苦境儒门家族聚居之地,都以邪教视之。逆海崇帆收养孤儿和弃婴,却被人怀疑将收养的婴孩用于献祭。某次,逆海崇帆的教会被附近村民围攻。灵女鸠神练等的十余名女子,连同她们所收养照顾的孤儿,都被围在内。围攻者高举火把,正要把她们全部烧死的时候,微服出巡的杜舞雩行经此地,问明情形后便救下了她们。
自此以后,杜舞雩公开下令,允许逆海崇帆在青鸾族领地内建立教会。至于他本人,或许是为逆海崇帆行救人劝善之举所打动,或许只是因为心爱女子之故,也加入了逆海崇帆。逆海崇帆以青鸾族领地为中心,蓬勃扩散。身为青鸾族家主的杜舞雩,也一直利用自身地位和手上持有的兵力,暗中维护逆海崇帆。在此过程中,杜舞雩不止一次地清除过那些与逆海崇帆为敌的“恶势力”。直到渐渐看出逆海崇帆邪教的真面目,才无奈退出。
“这样说来,他也是被蒙蔽的了。”
“虽说不知者无罪,”师尹看向西宫,“可毕竟是青鸾族家主的身份,也确实加入过逆海崇帆,不能不承担责任。”
情长智短。想起大宗师昔年以四字评定杜舞雩,西宫不由得微微冷笑了下。
“外朝打算得不错。”雨宫冷笑道,“多有几个像杜舞雩这样的人,那些苦境儒门家族自然会没事。”
“可谨成殿的意思,只要参与逆海崇帆,无论贵族还是苦境外来人,都必须追究责任。”
“这责任可不好追吧。”
千宫看向师尹,口气虽轻,却分明透出不以为然之意。逆海崇帆事出之后,外朝非但没有追究苦境儒门家族,反倒极尽所能地推卸责任。这也难怪,外朝官员大多是苦境儒门家族出身的。让他们处置自己的家族,别说动刀,就连手指头都未必能动上一动。
“外朝不肯追究,就只能由各世家封国的领主自行裁制。”
当初,儒门设立外朝管理苦境外来人事务,实权非常有限。只是近年来,随着苦境难民向儒门大量涌入,外朝权力也不断扩张。苦境外来人聚集之地,外朝的力量甚至超过贵族领主们对封地的治理权力。儒门封建立国。世家封国境内,领主自治之权就连高高在上的龙首也要尊重。按照公法,各世家、封国领主别说制裁逆海崇帆,就连封地境内苦境外来人的去留,也完全有权自行决定。
“领主自行裁决?那不就是允许他们动用手里的兵力,将苦境外来人尽数驱逐出境?”
纸上何来有兵?所谓儒门公法的权威,还不是建立在一个个手握兵权的家主和国主手上。
“刀兵可不是轻易动得的。”千宫侧身靠向凭几,端起酒盏来,浅浅饮了下,“儒门天下,这么多苦境外来人,全杀光可有得麻烦。”
师尹没说话。听千宫的口气,非但不赞成处置逆海崇帆,更不可能支持任何削弱外朝力量的举动。
“内廷只怕不该插手太过。”西宫看向师尹,“说到底是苦境外来人的事,交给外朝解决,才名正言顺。”
儒门政治两分,内廷外朝若无相关便各行其是。不过,在接受苦境难民的事上,外朝有任何举动,各封国世家的利益也必然会被牵涉其中。内廷不得不干涉,也必须干涉。否则,任凭外朝继续袒护苦境外来人,激怒各世家封国的领主,只怕会重演当年银蟒家的旧事。
“如今的情形,只怕外朝就算想单独处置也未必能够。玉翎族有话传来,要带兵清剿境内的逆海崇帆,封地内的苦境外来人也必须限期出境。”
“这我就不明白了。”千宫冷笑道,“当初他家可是自愿收容苦境难民进入境内,谁也没逼他们怎么样。”
当初苦境难民涌入,外朝请龙首下令,要求各封国开放领地接收难民进入,如此强硬的态度,反到让妖族对苦境外来人的抵触更深。龙首在儒门威望崇高,率先开放直属封地接受难民进入,虽未御令明文,却也表示出相当坚决的态度。刀龙家随即跟从,全境开放。在此影响下,众位家主、国主陆续接受难民进入。身为江南名门的玉翎族,与其说是“自愿”收容苦境难民进入境内,不如说是迫于执政家族的压力。
“玉翎族不比银蟒家,有龙首特旨,可以严禁任何苦境外来人踏入领地。苦境方值战乱,儒门身在圣方,不可能不能承担道义责任。龙首先前允诺过太学主,尽自身所能,促成苦境难民之安置。玉翎族多年无人参上仕宫,可毕竟还没有辞去御殿的身份。这些年来,玉翎族一如既往结交玄宗,龙首那边却从来不曾因���薄待。为身份职责也罢,恩宠宽容也罢,玉翎族不为龙首��忧,至少也不该添乱。”
早年,儒门与玄宗同气连枝,互相信任。玉翎族因此在儒门的地位也颇高,家族累世仕宫,参议内廷政事。如今,儒门对玄宗戒备深重,隔阂难以弥缝,理所当然将玉翎族排除在政治之外。玉翎族修道之人众多,性情随遇而安,且我行我素。明知会招致其他家族不满和猜疑,照样跟玄宗之人往来密切。虽然四大执政家族都反对,龙首倒也没薄待了他。家族御殿封位延续至今。只不过,自从鷇音子因病请辞之后,玉翎族便不再送家族晚辈入宫。
“谨成殿的意思呢?难不成也赞同玉翎族驱逐苦境外来人,拥兵与外朝对抗?”
“未曾明说。但外朝无权干涉的立场,倒是非常明确。”
“公法是一回事。”千宫不以为然道,“可越过外朝,直接制裁苦境外来人,学海那边不能没有异议。”
玉翎族道门背景之深,至今与玄宗关系密切。太史侯主政内廷,支持玉翎族与外朝拥兵对峙,不晓得邪儒宗听说会是什么脸色。
邪儒宗排佛厌道,公开敌视玄宗,对与玄宗过从甚密的玉翎族从来都很厌恶。他是青猫家的家主。太史侯就算与他之间有再深的嫌隙,为免家族分裂,公开的言行立场仍然维护他。像这样公开抵触邪儒宗,抛开家族的立场自行其是,在他还从未有过。传言,太史侯与邪儒宗决裂,看来真不是空穴来风。
“不知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竟连表面的关系都不再维持了。”
西宫将绢帕擦拭着已经一尘不染手指,口气同情地叹道。
中秋节后,太史侯回家拜祭,回宫之后便有些不适。邪儒宗南巡归来,几次入宫觐见龙首,却从没到太史侯那边看望过。
“谨成殿的病情到底如何?”千宫看向师尹,皱眉问道,“近来总是由你代他前往议政厅,外朝已经颇有议论。”
太史侯自回宫以来,至少有三四次因病缺席,不能前往内政厅与外朝议事。��替他出面的师尹,只是殿主人身份,又出身血统并不算高的白狐家,难免被外朝方面看轻。外朝那边已有抱怨了。听说太史侯近来住在龙首身边,由不得叫人联想,所谓因病缺席,莫非是雨露加身,承恩太过?告病只是借口罢了。果真病重,为何邪儒宗屡次入内觐见龙首,却从来不去探望?
“难不成是有身孕了?”雨宫唇角轻翘着,意味颇深地笑道,“若如此,倒也是可喜可贺。”
师尹没说话。他虽然是白狐家的人,却不想参与其中,跟他们一道议论太史侯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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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师尹一进内政厅,立即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外朝除了与会朝臣,竟然还来了学海乐部和御部的两位执令。坐下来才知道,原来今早有消息传来,玉翎族已然出兵,与外朝兵力对峙与边境上。
师尹昨日见过千宫,知道刀龙家并没有调兵。看今天的架势,不用问也猜得出来,玉翎族所对上的兵力必定学海派去的。学海六部,除了异法无天所领、正在西南边境与佛门拉锯的射部兵力之外,就只有御执令隐春秋手里有兵力能调动。看来学海那边是十分关注此事了。毕竟,如何处置逆海崇帆,以及奏请出兵驱逐逆海崇帆的玉翎族,不但关系到儒门全境的苦境外来人,更关系到未来外朝在儒门天下的地位。
学海六部执令,凛然刚正的隐春秋,一直是学海苦境儒门派的中坚力量。他出身法门,早年追随教祖殷末箫,在苦境中原之时便已经身负名望。苦境战乱,殷末箫带法门进入儒门天下,成为学海的御部执令。隐春秋身为师首,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更在殷末箫死后接替御部执令之位,承担起法门领导者的重任。
苦境战乱。自从追随殷末箫的那一天起,直到如今,隐春秋不知亲身经历了多少场抗魔之战。明明是儒者出身,百战成钢,不自觉地磨练出一副武将的激烈个性。论到出兵苦境,支持抗魔之战,他主战的态度总是最为强硬。如今维护苦境外来人在儒门的地位,自然也当仁不让地站在前锋。当下,苦境抗魔之战如火如荼。儒门处在圣方立场,不能出兵苦境中原,驱逐魔界,至少也应该承担安置苦境难民的责任。倘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自龙首以下执政儒门的众位君子,也没有资格再自命仁君仁政。
隐春秋出身苦境儒门家族的背景,维护苦境外来人的立场并不出人意料。只是出身儒门贵族之家的缥缈月竟然赞同他。外间传言,缥缈月虽然出自儒门贵族之家,一派嫡出女公子的派势,其实生母却是苦境外来人,而且是名分都没有的外室。更有甚者,议论缥缈月如此关注苦境战事,都是因为与佛门却尘思寄情深重,受他影响,才对同情苦境难民,为之争辩。
“内廷还有人治事吗?玉翎族无法无天,就算出兵讨伐亦不为过!”
正气凛然的质问之声,带着余音震响于议政厅上。众人由不得注目向隐春秋看去,见他面沉似水逼视的目光,心里暗暗止不住退缩了下。
师尹向太史侯看去。他身份不高,眼下又是这种一触即发的场合,只怕无论说什么,都会给对方迎头痛骂回去。
“玉翎族有何过犯,至于出兵讨伐,执令且说说看。”
太史侯看向隐春秋,声音沉静地道。
“明知故问!”隐春秋冷冷哼了一声,怒气道,“外朝为龙首所立。出兵即奉龙首权威,历来有哪个家主国主敢抵抗?玉翎族此举,乃是公然叛逆!”
“看来执令也是明知故犯。”太史侯冷淡道,“既然知道外朝出兵当奉龙首权威,为何出兵以先,竟不经过内廷请旨意?”
“请旨?”隐春秋哼了一声冷笑,“等内廷的旨意发下来,玉翎族境内的苦境外来人,恐怕早已被尽数屠杀——到时就算出兵又有何用!”
太史侯冷然无话。比起隐春秋的怒气,更让他担心的是,玉翎族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像当年银蟒家那样与外朝决一死战。外朝当然不能就此退兵,否则各世家封国都会纷纷效仿,还有何力量压制?学海御部的兵力,虽然不能与刀龙、银蟒那样的家族相争,但对付玉翎族却还有余力。打压了玉翎族,可以起到杀一儆百之效。问题就在于,倘若内廷方面不赞成对玉翎族动武,就必定会有其他家族向玉翎族援兵。
“目前还只是对峙尚未冲突,还有挽回的余地。”隐春秋看向太史侯,面上显出不耐烦,一副教训的口气吩咐道,“只要内廷敕令玉翎族,让他们上表谢罪。毕竟只是初犯,外朝既往不咎,还不打算做到斩尽杀绝的地步。”
“执令自重。”太史侯看向隐春秋,面色沉然,目光异常冷峻,“斩尽杀绝,不是应该从执令口里说出的话。”
“你!”
隐春秋当众受责,脸色青白,气得说不出话。以他方才所说,确实有失言之处。只是没想到,太史侯竟会摆出御殿的威严,当众斥责他,真是令人颜面扫地。
气氛一时死寂。太史侯面色冷峻,笔直的目光,毫不退让地向隐春秋看去。他是学海出身。内政厅议事,面对学海各部的执令师首,纵使意见不同,态度仍然十分尊重。想必是先前曾为师长的缘故,隐春秋教训太史侯,从来也不客气。太史侯一向容忍他,没想到竟会为玉翎族之事翻脸教训。
“御执令情急之下失言,请御殿见谅。”
缥缈月一直静坐在旁,此时才平静开口道:
“玉翎族之事,内廷如何处之,学海方面甚是关注。玉翎族拥兵对抗外朝,消息已然传遍儒门天下。倘若听之任之,外朝威信必定荡然无存。学海对此局面甚为担忧,顾虑玉翎族境内苦境外来人之安全,这才出兵相助。龙首当初与太学主有约定,倘若学海能兼容并蓄,儒门也将接纳苦境外来人,对难民妥善安置。事关龙首信誉,希望内廷能够看清,切勿轻率处置。”
“玉翎族陈兵,起因在于外朝无理出兵压制。学海出兵之时,是否考虑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太史侯看向缥缈月。怒气隐隐的隐春秋,还想说些什么,被缥缈月看了一眼止住。
“外朝出兵,未经内廷允准,确实有不当之处。不过,以当时的情形,外朝的兵力若晚到一步,则玉翎族境内的苦境外来人很可能会被屠杀。银蟒家旧例在先,无论外朝还是学海,都不能不引以为戒。外朝出兵,只是为了制止可能发生的惨祸。所以至今只与玉翎族对峙,并未交兵。”
“如乐执令所言,学海协助外朝出兵,只是防备不测,并无御执令所说,是出兵讨伐之意?”
“并无此意。”缥缈月看向师尹,从容道,“是否出兵讨伐玉翎族,一切听凭龙首御令,外朝无意越权,请求学海出兵也只是防范。只不过,玉翎族做出的事情摆在那。拥兵对抗外朝,来日上书,是请罪还是辩白,总得有个解释。”
“玉翎族无需解释。”
太史侯看向缥缈月,冷淡的声音,字句清晰道:
“儒门公法,领主在封地境内有自治之全权。逆海崇帆作乱,玉翎族有权将其逐出,肃清境内。外朝既无龙首御令,所领又非内廷之兵,与兴兵犯界无异。玉翎族出兵守护境域,理当其然,并无丝毫可指责之处。”
话音落处,议政厅内一片哗然。太史侯无视议论纷纷的外朝官员,只向学海的两位执令正色看去:
“逆海崇帆祸乱,外朝失职过甚,若有自知之明早就该向龙首请罪。学海御部出兵,逼迫玉翎族,才造成如今对峙局面。正如两位乐执令所言,如今只是对峙,尚未交兵,还有挽回的余地。内廷以为,为免事态恶化,外朝应早撤军。不过,学海经此事之后,应当反省责任,至少在太学主跟前应有所解释。如果日后再不经内廷允准,侵袭世家封国领地,那与学海和外朝对峙的,不止是封国领地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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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也看不明白了。”应无骞将手里的朝报丢在一边,冷笑道,“教统此举,究竟是在针对素日与执政四贵不和的那些江南世家,还是真心要下学海和外朝的脸面。”
外朝已经乱了。连学海的两位执令都被当众斥责,颜面扫地。走投无路的外朝官员,纷纷找上学海礼部。此时,能有办法对抗邪儒宗的,就只有这位当初曾与他竞争过学海教统的礼执令。
“教统太过了。明知众多苦境儒门家族牵涉其中,还要公开调查案卷。现在不仅是外朝,连学海六部的官员也都被牵涉其中,以后如何还有威信。”
礼部内堂之上,众人无奈纷纷,垂头丧气。现在外朝多少人辞官,面上不敢说,不知私底下怎么怨恨那位教统大人。
逆海崇帆之乱,将众多苦境儒门家族牵涉其中。纵然外朝官员强词夺理地开脱,泼了一身脏水在江南世家,终究无法彻底洗清自身名誉。现在人人都知道,逆海崇帆那些容貌俊秀、气质高雅的圣者,除了在教会传道之外,还随意出入那些苦境儒门家族的深宅大院。苦境儒门家族自负严于礼教,发生家族丑闻只会极力掩饰。到了实在无法掩饰的地步,就从家族推出几名有私通之罪的女子,私刑处决,好维持住家族严守礼教的名声。
儒门天下,贵族与平民、妖族和苦境外来人之间,原本就存在着深刻的界限。苦境外来人在儒门没有根基,因为血统之差,无从进入贵族等次。所有能建立地位的,除了学识之外,就只有清流的名声。家族清誉就是一切。一旦名誉被毁,地位也随之塌陷。比起被逆海崇帆控制、威胁和利用,更令他们无法承受的,是被人揭穿逆海崇帆的真面目。
“教统公允无私。彻查结果也是禀明太学主之后,才明发学海内外。已成定局之事,你们坐在这里抱怨再多也是无益,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邪儒宗刚刚彻查了逆海崇帆,太史侯便支持玉翎族将苦境外来人驱逐出境。这里应外合,一唱一和,分明就是在联手针对苦境儒门势力。
“他两人不是一向不和的吗?何以如今又联起手来了?”
一个是学海教统,一个是内廷御殿。想到这两人联起手来,对付苦境儒门家族的情景,众人愤怒之余,亦不免生出畏惧之意。
“说到底都是青猫家的人,表面不和都是掩人耳目。”
千羽寒冷冷哼了一声。应无骞闻言看向他,一时想起什么,微微冷笑了下。
千羽寒的正室夫人,是邪儒宗的庶出之妹。数日以前,借着回家拜祭的机会,试探太史侯和邪儒宗的关系如何,没想到两人之间的不和全都是假象。
“教统城府之深,岂可以常情常理来推测?”应无骞微声冷笑,“我早就说过,你们这些人,太容易被表面蒙蔽。”
淮川府千氏是苦境儒门家族,当年迎娶了教统唯一的庶妹。眼下,教统唯一的女儿又与苦境儒门家族订婚。重重联姻,才使学海的苦境儒门家族对他完全放下戒备。
儒门重血亲,对联姻之事非常看重。教统尚未成婚,身边唯一的女人是苦境外来人女子,所生唯一的女儿又将嫁入苦境儒门家族,凡此种种,足以打消任何怀疑者的戒心。经过逆海崇帆之事,众人的眼光也不免为之一变。细想起来,怜照影是太学主的养女。邪儒宗与她相交多年,感情颇深,却始终没有将她立为侧室,以至于所生之女,连庶出的名分也无,与苦境儒门家族订婚之时,也因此没能嫁入嫡系大宗。如此看来,虽然是唯一的女儿,却未必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受人重视。所以用来与苦境儒门家族联姻,作为掩人耳目的道具。
“青猫家的规矩,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应无骞看向千羽寒,“庶出的子女在嫡出跟前都要跪拜,别说外室所生的,那可是连家门也不能进。”
千羽寒低头,面色深为尴尬。这些年来,他虽然名义上与青猫家结亲,可除去登门迎娶逸君盈的那一回,他可是连青猫家的府门都没进去过。
“出身门阀贵族之家,哪有那么容易放下观念。”
话说的正是。银蟒家身为执政四贵,直到现在也禁绝与苦境外来人通婚,违者以家规处置。至于其他家族,虽然与苦境儒门家族联姻,可从来都是庶出甚至外室。名门贵家,只有正室嫡出的子女能继承血统和家业。与之相比,庶出子女连草芥都不如,更何况是外室所生的?
“这样说来,教统当真是要对付苦境儒门派了?”
众人纷纷议论。只有孤舟剑儒看向应无骞,沉吟之中,流露出似有所谋的神色。
“也未见得。”应无骞冷笑道,“要是能把罪责全都推给江南世家,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这可能吗?教统连杜舞雩订婚灵女之事都未深究,分明是心存偏袒之意。”
“正是。细论起来,青猫家与青鸾族还是世代之交,恐怕——”
“与其说是世交,不如说是世仇。”应无骞冷笑一声,略有几分讥讽道,“青鸾族的宗女嫁入青猫家,所生之子还曾经跟教统争夺家主之位。此仇之深,不用多说你们也都明白。”到底曾是姻亲,也不便那么直接针对青鸾族。“教统做事,从来都干净利落,不留余地。若是真心偏袒维护,何必在案卷中提及灵女之事,让你们可以追踪线索,轻易查出?
朝臣面面相视。如此说来,教统这次虽然手狠了些,却还没打算把事情做绝了。
“有太学主在,你们担心什么。”应无骞冷笑一声,转又沉吟道,“只是内廷的那位,突然如此强硬地对抗学海和外朝,不得不非常留意。”
“我等也不明白。就为区区玉翎族之事,值得如此强硬坚持,还当众斥责两位执令?”
“问题不在玉翎族,而在银蟒家,你们连这都看不明白?”
执政四贵家族之中,只有银蟒家坚决禁止苦境外来人进入领地。他家历来都是效从龙首的,唯有在对待苦境外来人的政策上,始终固执己见,哪怕被外朝弹劾,甚至面临其他家族的压力,也绝不退让半分。银蟒家当时的家主是晏云光,千里迢迢从衡江前线赶回,先是向龙首进言未果,后来亲自在廷议上与外朝直言相争。该说的都说了,既然无果,也只能自行其是。外朝颁布法令的同时,晏云光也以银蟒家主的身份,下令封锁领地全境,苦境外来人胆敢踏入半步,便以外敌视之。
银蟒家世代效忠,从来不曾违逆过龙首之意。刀龙家维护龙首权威,坚持外朝法度,以兵力护送难民,进入银蟒家领地。晏云光虽然为此震怒,但出于对龙首的尊重,还是再次向龙首恳请,倘若不能废止立法,也要特赦银蟒家,不要让难民进入封地。当时的情形,龙首若为银蟒家开例,则众多家主、国主势必效从,局面岂不又重回当初?龙首劝说晏云光,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晏云光当时也忍下了。只是半月之后消息传来,银蟒家划定封禁之中的雪山被苦境外来人侵入,山林被火焚烧,还在冬眠之中的幼蛇死伤殆尽。
消息传来,银蟒家上下震惊,连龙首也为之震动。晏云光一声令下,银蟒家全境出兵,将苦境外来人尽数围困山林之中,屠杀血祭。护送这些苦境难民的刀龙家兵力,当时还停留在领地边境上没有撤出,得知发生事变,立即全军调动前去阻止,被杀红了眼的银蟒家人尽数诛杀。刀龙亲王动怒,到龙首跟前弹劾晏云光,不但要求他亲自谢罪,还要处死直接领导此战的佛公子泄愤。两大家族各自拥兵,情绪异常激烈。龙首处在居中调停的地位,查明事情原委之后,派人去银蟒家安抚,并宣布仲裁决定。苦境外来人踏入银蟒家禁地,死不足惜。可银蟒家亦不该将前去阻止的刀龙家兵力尽灭。罪责可免,可晏云光身为家主,必须向刀龙家谢罪。宫使离去后,晏云光避居内堂,引剑自杀。龙首得知消息,许久没说出话。
晏云光去世后,龙首传下御令,特赦银蟒家为苦境外来人禁入之封地。这道禁令,可以说是晏云光拿命换来的。众多家主和国主,虽然抵触苦境外来人,却也没有胆量效法晏云光。儒门贵族尊奉龙首,看在龙首的份上都让步了。得知特旨,外朝和学海本来还要上书争辩,可见晏云光丧礼之盛,又听闻龙首为其居丧哀悼,便识相地止住了风声。
“处置玉翎族,就等于定死了银蟒家当年之案。晏云光虽然自杀,可龙首那边从来都没对银蟒家定罪。如今外朝强行绕过内廷,借学海之兵逼住玉翎族,在内廷看来,无异于逼内廷论罪于银蟒家。银蟒家论罪与否,不该和如何处置玉翎族牵扯在一处。倘若外朝先一步主动提出,帮玉翎族解决逆海崇帆之乱,玉翎族还有何理由动兵?”
“这……”
众人沉默一时,后悔思虑不深,没能想到眼前的玉翎族与当年银蟒家之间的关系。若照应无骞所说,外朝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主动。当时只是担心,玉翎族会不会以肃清逆海崇帆为名,将苦境外来人尽数驱逐,甚至杀害。学海的两位执令,出于如此忧心,这才急切出兵相助。等到援兵到手的时候,就一心只想压制住玉翎族,没再顾及其他。
“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思,杀一儆百,震慑住玉翎族。反正学海御部之兵,虽然不足以对抗刀龙和银蟒家,对付玉翎族还颇有余力。”应无骞目光看过众人,无奈叹了口气,“可你们也要知道,你们处置玉翎族的同时,还有众多拥兵在手的世家封国,正在看你们外朝如何行事。玉翎族虽说孤立,龙首并未降罪讨伐,外朝何敢滥开杀戮?身为世家封国之主,连领土境界都不能保全,还有何面目身居家主、国主之位?与其无罪受诛,不如联兵守土,以存境界。到那时候,学海有多少兵力,能与如此众多的世家封国相抗?”
看起来,外朝不得不让步了。“可眼下撤兵,岂不是会令学海威信扫地?”
“出兵乃御部专擅之举,连教统都不知情,下令收兵,无伤学海威信。”
应无骞无声冷笑。真正扫地的,只怕是御执令的颜面。反正他鲁莽行事惯了,无非是被教统再次严词斥责,上书谢罪。
“那内廷方面,该如何回应?听谨成殿之意,似乎有意重新恢复封国领主自治之权,这样一来,外朝的地位岂不就……”
“这正是我担心之处。”应无骞沉吟道,“论衡将至。若有人提出要恢复领主自治之权,废除外朝治理苦境外来人的权力,那可非常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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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朝臣们纷纷告退。应无骞轻闲地靠在躺椅上,身后远处的垂帘有风吹来,随即,便听见畅遗音的脚步。
“执令。”
畅遗音来到近前,照常服侍应无骞起身,将宽松的外袍披在他肩上。
昼夜兼程从江南赶回,一身却没有半分风尘之色。应无骞有洁癖,最不喜欢闻到灰尘的气味。畅遗音跟在他身边多年,每次前来见他,就算再匆忙,也会留心打理得一身干干净净。
“见到人了吗?”
应无骞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合在手中,依然最为妥帖的温度。
“见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只看面容便知,必定是青猫家的血脉。”
应无骞冷笑一声,仿佛静静回想着什么,一时没说话。
多年以前,初次站在他眼前的逸君霖,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我老了吗?为何会突然想起他当年的模样?”
应无骞低声略笑,仿佛是在问身后的畅遗音,又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回忆。
“他人怎么样?”
“余日无多。不过,还像前几年那样,饮酒无方,纵欲无度。”
“到底是他的脾气。”
应无骞叹了一声,无奈低声笑了下。
畅遗音此行江南,奉应无骞之命去见弁袭君,当然也见到那个传说中“教统兄弟乱伦”所生下的孩子。
教统竞选前夕,学海高层收到匿名信,指责参选教统的邪儒宗私行不检,影射其兄弟乱伦之罪。当时,邪儒宗身为学海的礼部执令。逸君霖则是射部的从事官。学海每逢竞选,总有对候选者私德的攻击,但还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指控。太学主为慎重起见,亲自向当事人问话。邪儒宗以此谣言之荒诞无稽,不屑一词之辩。��到逸君霖,同样是矢口否认。
逸君霖继承了生母的容貌,面目柔和,颇有几分秀丽。涉及兄弟乱伦的指控,传言惹火,却终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正当众人怀疑,所谓兄弟乱伦是否另有所指的时候,邪儒宗忽然将逸君霖调入礼部。
把逸君霖牢牢控制在身边,这算不算是承认了两人之间的不可告人关系?从此以后,所有关于此事的传言,都无一例外地落在逸君霖身上。
逸君霖的生母蝶无漪,出自江南青鸾族世家,名门宗女,却只屈居于侧室身份。想必是心有不甘之故,终于下手将邪儒宗身为正室的生母毒杀。死仇就这样结下了。邪儒宗继承家主之位,起初还容忍逸君霖,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让他协理家事……君霖性情锋锐,纵使才华再高,却无法摆脱庶出之限。以青鸾族血统之高,难怪他有野心想取代邪儒宗,登上家主之位。
结局没有意外。君霖到底被邪儒宗逐出青猫家。大约半年以后,青鸾族那边传来的消息,逸君霖在江南那边生下了个孩子。
“你以为这孩子会是他的吗?”
“这……”
畅遗音沉默。虽说眼见为实,可以邪儒宗素来果决的作风,倘若这孩子真是他与逸君霖所生,为何至今仍未除去?
那谣言到底是空穴来风吗?看逸君霖的态度,又似乎确实隐藏了什么。
“他不敢说。因为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就必定会有人让他落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君霖被逐出青猫家以前,邪儒宗将他关在只有一方天井的地牢里,生不如死,残延度日。
唾手可得的证据。近在眼前,反而令人心生疑惑。
“你说,以教统的手段,倘若真心要维护一个人,可以狠到什么地步?”
维护?……
畅遗音不解其意。不过,从逸君霖的境况看来,倘若教统要存心对付一个人,那手段之狠之毒,绝不是一般人能想象。
“或许这孩子当真与他无关吧,否则绝不会留到现在。倒是青鸾族的杜舞雩——”
应无骞轻叹一声,又不禁略带讥讽地冷笑道,
“收留逸君霖也罢了,还把他生下的孩子留在身边抚养着,这不是存心要下青猫家的脸面?”
邪儒宗虽然借逆海崇帆之事,重创苦境儒门家族,可归根结底,对他们并没有深仇大恨。逆海崇帆祸乱江南,都起自青鸾族境内。不但为求自保的苦境儒门家族,会拼尽全力攻击杜舞雩,就连同在江南之地的世家封国,也会因为逆海崇帆之乱,对青鸾族怀怨至深。
“执令所说甚是。只是眼下的情形,就算外朝那些人把罪责全都推在杜舞雩身上,也未必能洗清名誉——”
“那又如何?”应无骞淡淡冷笑一声,轻蔑道,“已经是废棋了。让他们垂死挣扎一番,说不定还能给教统再添些麻烦。”
/
“退兵只会助长玉翎族气焰,不但学海和外朝威信无存,还会将苦境外来人置于危险境地。”
教统责令退兵,原在隐春秋意料之内。实话说,他也忍了这位学海教统多年了。今日学海朝会,当着学海各部的执令师首,教授官员,就算邪儒宗没找上他,他也要跟邪儒宗争个明白。
“继续拥兵对峙,难道就能保住外朝的脸面?”
邪儒宗身居正位,居高临下地看向隐春秋,一声冷笑道:
“外朝治理苦境外来人,却发生逆海崇帆之乱。当初若主动处置逆海崇帆,安抚为祸乱所及的世家封国,玉翎族还有何理由向苦境外来人发难?如今两方兵力对峙,玉翎族兵力不及当初的银蟒家,可若抵死相拼,御部兵力未必能够抵挡。取胜师出无名,反招众怒,一旦兵败,整个学海都会颜面扫地。倘若发生如此后果,不知御执令将如何向太学主解释。”
“教统以尚未发生之事责问后果,未知教统当初彻查逆海崇帆、公布案卷之时,可想到后果之严重!”
隐春秋看向邪儒宗,勉强压着怒火,可还是藏不住语气之中的尖锐:
“教统主持学海,就该顾及外朝和学海的威信。公开逆海崇帆罪案和教徒名单,不但让众多苦境儒门家族蒙受污名,还挑起儒门妖族对苦境外来人的敌视。如今,外朝和学海都因逆海崇帆蒙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外朝官员纷纷辞职,就连学海六部亦是动荡不安。学海是外朝的根基,外朝倾颓,学海当然要挺身而出,替外朝撑住局面。”
隐春秋说着,站起身来,直视邪儒宗,凛然刚正道:
“就连教统也知道,玉翎族名为肃清逆海崇帆,实则是针对苦境外来人发难。学海轻易退兵,难道还能指望内廷出兵支持外朝,压制玉翎族的气焰?教统可知道,内廷的那位谨成殿,不但不问罪玉翎族,反倒严词斥责学海,还提出要恢复世家封国领主自治之权力——这是要反了天是吗?太学主还在,学海就听凭外朝被压制到如此地步!教统自命公允执中,能对苦境外来人毫不偏私,却也别忘了外朝设立之初,原本就是为了维护苦境外来人的利益。学海虽然身在儒门,却非龙首之天下。学海之人从道不从君,教统当年参选晋位之时,可没有说有朝一日要废弃外朝,任凭儒门贵族恣意行事!”
隐春秋放胆直言,语气激烈之锋,几乎肃杀地扫到众人面上。邪儒宗高居上位,面色沉冷,正要有所发落的时候,未料应无骞抢在他之前,出言制止道:
“学海礼制在。请御执令慎言,勿忘对教统之尊重。”
应无骞责备地看了一眼隐春秋,转又看了一眼邪儒宗,仿佛居中劝和一般,和缓道:
“教统公允执中,必不至于废弃外朝,听凭儒门贵族决定苦境外来人的命运。正如乐执令在议政厅时所言,学海出兵只为预先保护苦境外来人,是否讨伐玉翎族,全在龙首意下。不过,玉翎族与玄宗关系如此之深,公然兴兵对抗外朝,难保背后没有玄宗暗中推动。教统一向戒备玄宗,正是深知其居心叵测。前者,玄宗逆吾非道公然挑衅儒门。玉翎族一向淡出世外,与世无争,如今突然行此激烈之举,窃以为应深查其幕后动机。”
“礼执令意指玉翎族勾结玄宗,可有证据在握?”
邪儒宗目光冷淡地看向应无骞。明知他将玉翎族和玄宗联系在一起别有居心,却只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意思问道。
“目前只是猜测。不过——”
“猜测有待调查,暂且存而不论。只是当下之事,礼执令是赞成御部撤兵,还是认为应继续与玉翎族对抗?”
“对抗无益。不过也不必直接撤军。”应无骞看了一眼隐春秋,转向邪儒宗,从容进言道,“御部兵力如今停在玉翎族边境。以协助外朝清查逆海崇帆为由,进驻苦境外来人聚居之地——如此,不但能避免与玉翎族正面冲突,还能保护苦境外来人不受玉翎族侵犯。”
“礼执令思虑周全。如此而行,既保全苦境外来人,也不至于伤到御执令之颜面。不过——”邪儒宗语气一转,似乎冷冷一笑,“既然清查逆海崇帆,总得要调查出一个结果来,免得让人议论学海虚张名目出兵,到头来却只为干涉世家封国之内政。”
应无骞没说话。邪儒宗的意思,是要拿玉翎族境内的苦境儒门家族开刀,但凡卷入逆海崇帆,都有理由拿下。
逆海崇帆之所以能动摇外朝和学海,就是因为牵涉太多苦境儒门家族,几乎一网打尽。外朝官员,但凡家族中有人名列逆海崇帆,都不得不上请罪书。至于递交辞呈与否,还要看“被逆海崇帆蒙蔽的信徒”将被如何定罪。
“既要对付苦境外来人,又何必惺惺作态!”隐春秋拍案而起,勃然怒道,“罪行明摆着:江南世家国主,身居高位幕后操纵逆海崇帆,至今还逍遥法外。苦境外来人盲从信教,当初受他们胁迫驱使,如今又要替这些人承担罪责。教统偏袒之心,何其过甚!”
隐春秋说着,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正堂之中,面向六部执令师首、以及众多官员,凛然怒斥道:
“苦境为魔界入侵,遍地生灵涂炭。当下,苦境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学海和外朝付出多少心力,才设法将他们安置在各封国境内。如今,若听凭玉翎族将苦境外来人尽数逐出,引动其他封地效从,这多年来的努力必将功亏一篑,学海和外朝的威信还在其次,眼睁睁看着众多苦境难民再次流离失所,众位堂堂君子们难道就能心安?
“儒门身在圣方,手上明明有兵,却无视苦境战况焦灼,反倒出兵魔城争夺领土之利。儒门妖族生在道境,远离苦境战火,或许还能苦境苍生的苦难无知无觉。可众位学海官员们,有多少是出身苦境儒门家族,当初先辈为战乱所迫,含恨抛离故土家园,逃难儒门的光景,才几代人就这么轻易忘记了吗?这五十多年来,学海除了教统暂时退位的那一两年间,出兵帮苦境修补天柱之外,还有何贡献于抗魔之战?苦境领土,至今还沦丧与魔界兵火之下。众位端居儒门天下,安享太平盛世,繁华无尽,难道忘记了身为儒门君子,身上还背负着拯救生民与水火之道义?难道不记得先人的骸骨,至今还被抛落践踏于旷野沟壑之中!”
殿堂之中陷入一片寂静。被隐春秋的情绪感染,众多官员教授的目光和面容之中,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痛愤恨的神色。当初因战乱逃难儒门,寄居他人国土,无异于寄人篱下。同在儒门,苦境之人在妖族眼中,始终是低人一等的外来人,若非学海和外朝支撑,无从谈起任何权利。儒门妖族,如何肯出兵为他们这些外来人收复国土失地?这些年来,学海的苦境儒门派多少次请求学海出兵,都被身居上位者强权压制。无论面对苦境抗魔之战的惨痛牺牲,还是面对苦境外来人被封国领主驱逐,都只能徒然坐视。
“御执令所言,代表我等之意!”
“学海高层,不能再继续压制苦境儒门派!”
会堂之上,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声,群情激奋。
应无骞心中冷笑着,面上不动声色地向邪儒宗看去。
/
多年以前,类似的场景也曾发生在这。那一次,他也是如此心中冷笑着看向邪儒宗。就连耳旁众人如山呼海啸的激烈呼声,也和面前的一模一样。
那本是个极好的机会。六部劾倒邪儒宗,起因便是那桩震惊儒门、波及整个学海的人质事件。学海御部执令殷末箫,奉教统邪儒宗之命前往苦境调查战局,意外死于魔界伏击之下。安全起见,巡查的出行路线只为学海高层所知,且随时不离重兵保护。不知魔界从何获知情报,精准伏击从容撤退,还选在殷末箫身边只有数十名侍从武官护卫的时候。
殷末箫所领的法门一派,是学海苦境儒门派的中坚,手中掌管着御部兵力。得知殷末箫死讯,御部法门一派坚决要求学海高层彻查,怀疑直指邪儒宗。身为礼执令的应无骞,奉太学主之命主持调查,费尽周折却无果而终,大大激怒了学海的苦境儒门派。御部请求出兵为殷末箫报仇,竟然也被儒门高层以种种理由压制。
法门一派都是殷末箫从苦境中原带来的人,岂能完全听凭学海摆布。为免与学海高层正面冲突,御部名义上不出兵,实际却将法门精锐武力派往苦境中原,投入抗魔之战的同时,调查殷末箫之死的真相。不料,法门一进入苦境中原,便为中原正道的公法庭所牵制。法门精锐,除了折损于抗魔之战中,还有不少竟死于苦境正道门派之间的仇杀。
殷末箫的死,引起了极大的震惊和愤怒。苦境儒门派将他的死因归于政斗阴谋,认定是学海高层的某人,因为怀恨殷末箫曾与之争夺教统之位,这才谋害了他。平心而论,殷末箫虽然当年与邪儒宗一道参选教统,却并无几分胜算。殷末箫出身苦境儒门,因为政见立场过于极端,虽然威望崇高,却并未居于领导者地位。而他参选的目的也不在于争夺高位,而是为了宣扬法门一派的政见。真正有实力与邪儒宗争夺、亦被苦境儒门家族拥护的,是出身贵族的应无骞。比起殷末箫所提倡的公法无私、贵庶平权,还是他坚决维护学海地位、扩张外朝权力,更加符合苦境儒门家族的利益。
殷末箫死于谋杀,被学海高层一次次压制苦境儒门派的强硬之举所印证。苦境儒门派的激进势力,终于忍无可忍发动政变,挟持了上千人质逼学海高层与他们交换政治条件。被挟持的人质大多是平民,却也有不少妖族血统的贵族在内。学海高层果断拒绝,不但没有接受任何条件,反而将激进派分子的家人全部控制起来,扬言对峙开杀。
解救人质的战事持续了两天一夜,虽然叛教者全军覆没,可也有为数众多的人质被残忍屠杀。众多苦境儒门家族之人丧命。学海六部一致弹劾身为教统的邪儒宗。明明有可能以谈判和平化解危机,却罔顾人质性命,采取最能激怒叛乱者的手段。出身执政四贵的家族,怎可能在意苦境外来人的性命?众多苦境儒门家族,将死难者家属推上前台,要求邪儒宗引咎辞职,自裁谢罪。讨伐之声甚嚣尘上,最终还是太学主出面才平息了事态。
提出谈判以先,叛教者已经对人质开杀,可见从一开始就无和平解决之意。提出谈判,不过是换取撤退时间的借口。顺应其要求,拖延战事,只会导致多人质死伤。邪儒宗如此辩言。可对于群情激奋的受害者家族来说,理由和真相都不再重要。若非太学主出面,邪儒宗根本无法顶住了六部弹劾,保住教统之位。
此事过后,邪儒宗被迫退隐。太学主下令,学海由礼执令应无骞暂时主持,虽然任命书执令墨倾池辅佐,但实权还是掌握在应无骞一人手中。多年以来,学海的苦境儒门派一直要求出兵苦境。应无骞一上台便公开主战,援助苦境中原正道抗魔,立即赢得人心。
御部新败兵力虚弱。应无骞绕过射执令异法无天,命令射部师首东方羿带兵进入苦境。当���,苦境天柱倾颓,危机在即。偏偏此时,魔界主力重回苦境战场,令学海陷入泥泞的战局之中。抗击魔界的同时,还要修复天柱,两线作战的压力带来沉重损失。学海不得不借助儒门内廷之兵,挽回被动的局面。
天柱毕竟是修补起来了。应无骞以战胜居功,原以为能凭此登临教统之位。没想到,太学主却召回邪儒宗,让他重归礼执令之位。神州天柱之战,学海惨胜收兵,功不抵过。邪儒宗上台之后,竟查出东方羿勾结邪灵。东方羿叛逃,重创应无骞声誉。异法无天重掌射部实权。少了东方羿这个腹心,应无骞再也无法控制兵权在手的射部。
御部还是始终支持应无骞的。毕竟殷末箫已死,法门一派的人若不想单打独斗,就只能融入苦境儒门派。应无骞的目标,只在维护苦境儒门家族的利益,与殷末箫公法治世、贵庶平权的理想形同陌路。不过,在主战抗魔,压制儒门贵族权力的问题上,双方毕竟还有可谈之处,更何况还有共同要对付的邪儒宗。
眼前群情激奋的风潮,表面是因为逆海崇帆,其实却是在宣泄苦境儒门派长期被压制的情绪。从主战抗魔,人质之死……一直追溯到殷末箫至今未能查明的死因,所有令苦境儒门派不满的事件中,邪儒宗一直扮演着反派的角色。积怨成仇,足令人死无葬身之地。应无骞心中冷笑,倘若再选一次教统的话,不用他动动手指,单凭学海的苦境儒门派,就能把教统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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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如此,教统就无话可说吗?”
射执令异法无天看向邪儒宗,唇边清寒冷笑道。
“无话。”邪儒宗看向异法无天,淡然之中透出冷漠,“射执令如有高论,不妨直言,反正今天预定是讨伐教统之会。”
苦境儒门派官员的抗议不满之声,汇成洪流,回响激荡。异法无天似在轻笑的目光,向众位执令脸上一一看去。
对面的应无骞端然稳坐,如若不闻,又似高台看戏。近旁的缥缈月,面色冷然眉心微蹙,虽然未如隐春秋那般慷慨陈词,却分明也是深沉不满之意。
“乐执令可有话说?”
“教统执掌学海,一贯压制苦境儒门,确有可指责之处。”
异法无天看向缥缈月。缥缈月语声冰冷,谴责的目光,落在邪儒宗身上。
“教统真是孤家寡人了。”
异法无天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迈步从容地向站在正堂之中的隐春秋走去。
她是武家出身,平素习惯轻甲在身,长剑在侧。这一起身走起来,修长的剑鞘在身边磕得轻响一声,清澈透亮的金属之音,竟然让整个会堂渐渐恢复安静。
“你也好意思在这夸夸其谈吗?”
异法无天止步在隐春秋面前,正面直视中,目光透出讥讽的笑意,
“听你凛然正气,慷慨陈词,还以为从前打过多少场胜仗。”
两人对面而立。异法无天抱臂胸前,目光直视隐春秋一时,直到看得他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下。
“今天原本议论如何处置逆海崇帆之事。不过,有人硬要提起出兵苦境的事来,我这个执掌兵权的射执令也不妨陪他聊聊。”
异法无天转身扬起目光,单手习惯地在剑柄上按着,目光气场向众人压去。
“殷末箫死在苦境中原的时候,御部坚持���兵,被教统强行压下。我当时对教统说,何必压着,让他们打一回,没死绝就知道学乖了。看今天的情形——”异法无天说着,转头一眼向隐春秋看去,“人虽没死绝,乖倒是没学会。”
听异法无天提起此事,隐春秋面色青白,就连原本作壁上观的应无骞也沉下了脸色。当初,御部极力主张出兵为殷末箫报仇,被邪儒宗压制。御部强争无果,私自派兵,结局近乎全军覆没。就连教祖首徒卫无私,也被苦境正道之人仇杀。一场出兵,把法门的家底赔的干干净净。
“无用之人,到几时都是无用。学海六部,我知兵,教统知兵。你们这些无用之人,就算学不乖,也别成天添乱。”
异法无天敢于狂言,放眼学海之中,却无人能够驳斥。她久经沙场,却从无败绩。战场上只有胜负。败军之将,纵使阔论高谈,终究无法挽回名誉。
隐春秋面色发硬,垂在身边的手紧握成拳,却也只能默默承受。想起当年出兵苦境的败局,无数战死的同门,心头只有苦涩。
“知耻近乎勇,还算孺子可教。不像有的人,不知兵事只会败家,过后还一脸坦然地高坐。”
异法无天冷冷轻笑一声,目光向应无骞看去。
邪儒宗“退隐”的那些年,应无骞大规模动用学海之兵,投入苦境战事。御部新败兵力虚弱。应无骞得不到射执令异法无天的支持,便架空异法无天,任命师首东方羿带兵参战。学海兵力进入苦境,抗击魔界的同时,努力修复神州天柱。偏偏在此时,魔界主力重回苦境战场。学海陷入苦战不可自拔,死伤异常惨重。魔界暂时退却,然而神州天柱将颓。学海牵连儒门,付出极大的损失,才修复了神州天柱。一场出兵,名为战胜,却只有三成的兵力回来。
应无骞面色冰寒,一言不发,目光中透出隐忍的阴沉之色。只是缥缈月,此时未知何故却面容苍白,紧紧抿着双唇,似乎也在压抑着心中的情绪。
银蟒家公子晏云隆,拼尽性命修补神州天柱,感染魔气不治丧生。消息传到儒门,龙首亦为之深切悲痛。晏云隆是银蟒家长公子晏云熙的独子,原本将来是要继承银蟒家的,没想到竟在盛年牺牲于苦境。亲人可以举哀,可以尽情悲伤落泪,唯有她这毫不相关之人,纵使心碎刻骨之伤,亦无资格流露悲痛。
相恋情深,却连外室的身份也得不到。银蟒家禁止与苦境外来血统之人通婚,违者家规不容,甚至有可能被逐出门第。晏云隆是银蟒家的继承人,来日要担当家主之位。无法背弃家族,又不肯对她轻薄相负,纵使情在两心,到头来却只能远远相隔,目光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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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在近乎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原以为主战派的气势足以推翻邪儒宗,却没想到一向与邪儒宗政见向左的异法无天,竟突然站出来替他说话。
“这女人当真是狂妄!堂堂学海,君子庙堂,竟然也容她这般猖狂放肆!”
“不容也只能容了。太学主定下的方略,学海兼容并蓄。容了这么多年,别说女人放肆,就连妖孽当权不也是司空见惯。”
“……”
与穷理台相连的文昭院,缥缈月静坐在殿中,等候之时,隐隐听见外堂的官员们低声私语议论。
女人当权,狂妄放肆。议论的是异法无天,可未必没有针对她的含沙射影之意。苦境儒门重礼教。若非出自儒门贵家,她应该也会像那些连名姓也不为人知女人一样,守在院落天井,终身只能闭居于重门深掩的宅院之中。是该为自己庆幸吗?毕竟还有自由之身,可以任意行走于世间天地。只是风雨太大了。不免想起那狭窄的牢笼中,或许还有因依附而来的安稳,因无知而来的幸福,令人免于惶惑。
她不是异法无天,却走上了与那放肆狂妄的女人近乎相同的道路。比起异法无天,她太过敏感于孤独,有太多必须深藏的软弱。在异法无天而言,人生是醇酒放纵,是足以尽情享受的热血厮杀。而在她,却像是蔓草迷雾的荒原,坎坷丛生,遍地歧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选择的人生,命运会不会变得简单而轻易?或许,她本来就是应该去相夫教子的女人,怀着柔软的心愿去依靠他人,从没有太多的抉择和思虑。……
垂帘被庭风拨动起来,沙沙地响了一阵。缥缈月抬头望去。深沉缭乱的思绪,令她脸色似乎更加虚弱苍白,仿佛被云影遮蔽的一弯弦月。
“乐执令。”
耳边传来一贯沉冷克制的语声。缥缈月侧过目光,看见站在通往穷理台那座庭门之前的禄名封。
“教统请见。”
缥缈月起身,将肩头薄樱色的披风揽在臂上。时节未到深秋,却无端感到冰水浸透的寒意。武脉被废之后,这股在周身血脉流淌的寒冷气息,始终不曾散去。
禄名封走到通往外堂的门边,将垂帘放下。缥缈月侧目看去。纵使极力掩饰,依然可以看出他左腿似乎毫无知觉一般,就算简简单单的步行也颇为吃力。
缥缈月走向庭门,感到禄名封似乎从背后看着她,沉吟之中,终于停住了脚步。
她已经欠下这个人,就算对方只字不提,甚至永远从她面前消失,依然无法抹消这份令人难以承受的亏欠。
她不想亏欠。就算她只是清高吧,她不想沾染任何人的感情,更不必说是无法克制私心的恩惠。
禄名封有私心,就连他本人也愿意承认。他喜欢缥缈月,希望能远远看着她,但又忍不住希望能更多接近。
责怪他非分之想吗?想起自己初次远远望着晏云隆的目光,又何尝不是非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杨柳么?风雪么?一阵寒冷天风吹来,人间再不见光风霁月。
留下她,面对满地伤情的碎影,心中乱无头绪。
“乐执令。”
身后传来禄名封的声音。缥缈月抬头,看见他深沉的面容之下,目光深处的关心似乎有些微微摇晃。
“伤势未复,不便久立风中,请乐执令——”
禄名封没有再说下去。每当缥缈月的目光看过来,他总会感到无法面对一般,看向别处。
他当然明白她的孤冷和疏离。或许,他真的做错了一件事。
不该用自己的付出“缠住”缥缈月。可当他手中所有,而又真正能够帮助缥缈月的时候——
如果他不存私心,对方也就能无所顾虑。可以想象,两人之间,甚至会因此结成相交莫逆的朋友。
可如今,他们彼此之间,却只有一层苍白如纸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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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统有话吩咐么?”
缥缈月站在穷理台近乎空旷的殿中,隔着疏远的距离,向书案后高坐上位的邪儒宗淡淡问道。
“你来了。”
邪儒宗简短地吩咐一声,目光不离手里的文书,匆匆批下几字,这才抬起头来,向她看去。
“这是你的请罪书。你自己拿回去吧。”
缥缈月站起身来,接过那份刚刚批阅出来的文书,打开向末尾看去。
闭门思过。时间三个月。
缥缈月目光怔住似的稍停,抬头向邪儒宗看去。
“教统太过宽容了。”缥缈月声音淡淡道,“勾结邪灵,应该褫夺官职,交由六部公审问罪。”
“你有罪吗?”
邪儒宗看着她,目光微微冷笑。
“无罪。”
缥缈月低头抿紧嘴唇,沉吟半晌,终于说出了发自内心的两字。
“那我审你做什么。”
邪儒宗淡淡看她一眼,拿起另一册文书,翻开就要继续批阅。
“你去吧。”
邪儒宗目光不抬,冷淡道。
“教统就没有别的问话了么?”
缥缈月站在殿上,手里拿着那份请罪书,半晌犹豫迟疑,终于向邪儒宗问道。
“你说。”
邪儒宗手里的笔稍停,继续写了一行字,这才放在一边,目光重向缥缈月看去。
外间传言,缥缈月暗恋却尘思,而却尘思对缥缈月却了无情意,只想借她在学海的地位和影响力,促成儒门出兵苦境。
“弟子承教于恩师多年,追随身侧。这些年来,言行所思,从不曾有隐瞒恩师之处。”
缥缈月看向邪儒宗,面色苍白,淡淡的声音也有些虚弱。
“我知道。”
是知道,而非相信。缥缈月低下头,自我解嘲地一笑。
“恩师既然知道,何不早将弟子禁足,废去武脉?”
“因为还不到时候。”
邪儒宗冷淡一眼看她,令缥缈月心情复杂地低下头去。
三足天之中的另一位鹤白丁,出自玄宗逆吾非道门下。缥缈月通过却尘思与他结识,共同关注苦境战事。缥缈月无可能暗恋却尘思。她心中只有晏云隆,无奈血统之差,非但迈不过银蟒家的高门,甚至不能将感情稍稍流露。何况她结交鹤白丁之时,逆吾非道尚未叛出玄宗。如此种种,当然是无罪。
逆吾非道因叛出玄宗而身受极刑,鹤白丁也随之失去下落。大约半年以前,缥缈月到祭月崖探访却尘思,被邪灵附体的鹤白丁偷袭,重伤几乎丧命。
邪儒宗追查逆吾非道下落,鹤白丁带他的灵识到却尘思之处躲藏,未料缥缈月偏偏在这时探访却尘思,更没想到邪儒宗竟随后赶到。鹤白丁怀疑,是缥缈月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急切之间心中暗怒。逆吾非道功体已废,邪灵之体却尚未成就。鹤白丁舍命断后,很快被逼入绝境。
危急时刻,逆吾非道灵识附上却尘思,与邪儒宗交战。奈何邪儒宗的武力为术法加成,一击不敌,反被重伤。邪儒宗一剑斩死鹤白丁,正要杀邪灵附体的却尘思,却缥缈月挺身拦住。两人交战之际,占据却尘思躯体的逆吾非道乘隙逃脱。
还不到时候——
一切起自她对晏云隆所怀的情愫。晏云隆死于苦境中原,也将她的目光和心情永远留住。未曾关注苦境战事,就不会跟却尘思与鹤白丁走到一处。鹤白丁与逆吾非道虽出同门,也外人眼中的关系并不深切。可逆吾非道“死”后,鹤白丁也随即消失。果然,借由鹤白丁,终于查出逆吾非道的下落。
时候到了。棋局解开,没有任何高深之处。身在局的棋子,何尝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他人的摆布之下
缥缈月淡淡苦笑,不知自己与禄名封的婚姻,又是这环环相扣的棋局哪一步?
“你以为呢。”
邪儒宗淡淡反问道。
禄名封跟随邪儒宗以前,曾是隐春秋的部下。隐春秋虽然性情刚直,表面刚愎自负,时常冲动行事,却并非丝毫没有谋略之心。邪儒宗将禄名封调任穷理台,隐春秋便顺水推舟,将自己的亲信之人安插在邪儒宗身侧。不过,邪儒宗此举,比起单纯削弱御部的实力,更有可能是在拉拢禄名封。禄名封对缥缈月寄情之心,旁人不知,邪儒宗却是看在眼里的。要收拢住这个新近收来的属下,让他和隐春秋一派彻底断绝,不如让他与缥缈月结婚。
闭门思过。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罚,背后却是足以牢笼终生的一门婚事。
“这婚也不是离不得的。”
邪儒宗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
“不能容忍欠下此情,还他就是。反正他对你用情至深,予取予求,顺从听命。你实在不喜欢他,就养他在家里,当个摆设。”
缥缈月抬头怔看邪儒宗。虽然深知他想法异于常人,却没想到能偏离常理到这般地步。
“怎么,难道你嫌弃他身体残废?”
“我心里容不下他人,身边也是同样。”
缥缈月正视邪儒宗,声音冷冷道:
“正因为他身体残废,既然成婚我就无法不照顾他,更不能罔顾为妻应有伦常之分。”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邪儒宗冷淡道,“他是你的人。你要如何待他,你自己的决定。”
“教统就是这样看待的吗?用情至深,予取予求,就可以将对方视为任凭处置的所有之物?”
缥缈月看向邪儒宗,与其说是不能理解,不如说是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那你想听什么?”邪儒宗一声冷笑,“难道还指望我三纲五常地教训你,谨守为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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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回来了。”
月灵犀上楼。怜照影迎出,面上颇有喜色。
“大人正要用早膳。大小姐上去坐坐?”
“就按母亲说的。”
月灵犀点头。难得见到怜照影这样开心,不想扫了她的兴。
这些年来,邪儒宗总是用过晚饭就离开,很少留下过夜。怜照影虽然不说,可难免流露出寂寞的心情,只守在窗边做针线。
他两人从未成婚。怜照影之于邪儒宗,只是没有名分的外室。她和邪儒宗有血缘之亲,却不是“父女”关系。外室所生的女儿,名分不在婚姻之内。对于邪儒宗,她一直以“大人”相称,从未说出父亲两个字。
精致的早点摆满桌,可以想象怜照影在厨房忙碌之时,一片柔情欢喜的心意。面对这样的母亲,她不想说什么。只是拿起手边的玉壶,斟满了一杯,一声不响地喝着。
她人很沉默,肖似邪儒宗,丝毫没有母亲那种温温柔柔的气质。相貌也平常,没有乖巧甜美的笑容,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好酒量。
这酒量是青猫家来的。怜照影不擅饮酒,逢年过节只稍稍喝上两杯,便有些晕乎乎的撑不住。邪儒宗从不饮酒,不是不能喝,而是有意戒断。太史侯体质偏寒,晨起之时总是先饮一杯苏合香酒,散寒通脉。以前在他身边住着,也随之养成了习惯。
“大小姐尝尝这个。”
怜照影亲自端来杏仁茶,配上莲蓉蜜豆酥,摆在月灵犀近处。
“你又做杏仁茶了吗?”
邪儒宗淡淡问道。
“好久没做了,还担心手生调不出味道。”怜照影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好淮川府的少夫人也在,帮着尝了一盏,说还和以前一样。”
怜照影坐在邪儒宗近旁,替他斟茶布菜。菜色满桌,都是按着邪儒宗的口味预备的。月灵犀眼里看着不顺心,只捡了几颗杨梅,边饮酒边心不在焉地吃着。
许久不做杏仁茶了,想必是听说邪儒宗要来,才忙忙收拾起手艺。
“她来干什么。”
邪儒宗眼帘都不抬问道。逸君盈是邪儒宗的庶妹。邪儒宗从来也不见她,就算提起也非常冷淡。
“给大小姐送陪嫁添妆的首饰——大人可要看看吗?我瞧着样样都挺贵重。”
邪儒宗面前,怜照影总是怯生生的,丝毫不敢有主见。
实话说,她跟逸君盈虽认识多年,却也没没那么深交情。如今收下她这么贵重的礼物,难免心情惴惴不安。从前在女学念书的时候,和逸君盈同窗数年,话都不到十句。只是交陪了邪儒宗以后,有一天从香料店出来遇见她,停车闲聊一回,彼此重新认识。
逸君盈门第甚高,虽然只是庶出,从小到大却也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相比之下,怜照影虽然挂着太学主养女之名,到底是无家族依靠的孤女,再加上腼腆内向,就算交朋友,也只和那些平常人家的小姐往来,从不主动靠近名门的那一派的。不过,像逸君盈这么懂得做人的大小姐,要想主动跟谁攀交,一定能让对方拒绝不过。每逢逸君盈前来做客,怜照影总是热情接待,只是自忖身份,无论逸君盈如何殷勤地邀请,都婉言推辞,从来不去青猫家府上。
“少夫人前些日子回府拜祭,见了谨成殿一面,提起大小姐的婚事来,听他的口气,也好像不太赞成的样子。”
怜照影看向邪儒宗。青猫家的人,也只有太史侯,才被邪儒宗当成家人重视。以前,月灵犀被邪儒宗领去正式去见家人,却只见了太史侯的面。月灵犀与苦境家族订婚,看起来却并不称心如意。怜照影心里不安,真要像逸君盈所讲的那样,是自己身份卑微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还不如趁早硬着头皮跟邪儒宗商量一下。
“他有这意思吗?”
邪儒宗端起一杯茶,不动声色道。
“倒没明说。只是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知是不是不以为然的意思。”
“母亲。”
听两人提起自己的婚事,月灵犀站起身来,打断她的话。
“没有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你坐下。”
邪儒宗看了月灵犀一眼,淡淡道:
“在说你的事。你自己不听,难道还打算让别人都说了算?”
“这……”
月灵犀没说话。倒是怜照影,意外看向邪儒宗看去。
婚姻之事,女孩子再怎么样也不好在一旁这样听着。可邪儒宗这样说,她也只能任凭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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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君盈最近没少过来。内宅女人聊天,离不开家长里短之事。逸君盈嫁入淮川府多年,生儿养女又辛苦管家,却还是要忍住心酸,满脸笑容地提出给丈夫纳妾——只因为她是庶女出身,若不时时处处都比他人更贤德,必定会惹人讥议。
苦境儒门家族,与其说重视嫡庶之分,不如说看重生母的地位。逸君盈成亲这些年,家里外头、明里暗里的议论听了无数。就连那些写在正室名下的庶女,也反过来嘲笑她。听她提起这话来,怜照影联想自身,不由得叹了口气。逸君盈出身名门贵家,籍在宗册,只为差了一层身份就吃了多少苦头。一想到灵犀将来嫁入这样的人家,真不知她往后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这可说不定。外室也可能娶进门来,成为侧室。”
茶炉上沸响起来。怜照影忙着做点心,听见茶壶水响连忙从火上提起来,忙碌嘈杂之中,也没听清逸君盈的话。
“瞧我,许久没做杏仁茶,真是手忙脚乱的——少夫人刚才说什么?”
“兄长大人这些年来,除你之外,身边也也没别的女人了。你也不想想,到底是为什么。”
茶炉安静下来。怜照影去看逸君盈,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厨房门口的月灵犀身上。
“大小姐回来了?”
怜照影一见月灵犀,也���不得再与逸君盈闲聊,连忙走了过去。
月灵犀走进来,见茶炉上煲着汤,满眼都是做点心的材料,便猜到邪儒宗晚上会过来。
“晚饭约了人谈事,在外面吃。母亲不用预备我的。”
“我做了大小姐最爱喝的杏仁茶,喝一碗再去吧。”
怜照影满目期望地看向月灵犀,抬手将鬓边忙乱掉下的发丝理了下。她刚刚在磨杏仁茶用的糯米粉,手里粉白,不免沾在鬓边发上。
“方子现成的。母亲让侍候人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到厨房忙碌。”
月灵犀抽出袖中手帕来,递过了去。
“我也是闲着。”
怜照影不好意思地笑着,将手就着围裙擦了擦,这才接过月灵犀的手帕。刚才只顾看女儿,这时才想起逸君盈,连忙向月灵犀笑道:
“淮川府少夫人来了,来给大小姐送添妆的首饰。”
月灵犀看向逸君盈。逸君盈起身,细眉弯弯地含笑回了个礼,对上月灵犀冷淡的目光,倒不知说些什么。
刚才和怜照影的话,大概已被月灵犀在门外听见了。其实她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为这位“教统家大小姐”的婚事着想,或许有些多虑。
“千少夫人又来了。”月灵犀目光淡淡看她,“这次是请母亲出门看灯,还是赴赏花会?”
逸君盈无言以对,只得抽出绢帕来,掩在唇边轻轻咳了下。
有妖族血统的人,样貌都比寻常年轻。打量月灵犀,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寻常女孩,可目光风度,举止言谈,却是与年龄甚不相符的冷淡深沉之色。虽然是怜照影所生,可浑身上下全无半点她母亲那种近乎卑微的柔顺。这将来也是个狠人了。逸君盈心中暗自揣度。每次见到她,都好像见到邪儒宗的影子似的。哪里像外室所生,那气派分明是嫡亲高贵的女公子一样。
“少夫人新添贵子,家务还有得忙吧。自家人不必见外。若只为送些礼物,倒也不必拘泥礼数亲自过来,只派下人来就是了。”
月灵犀口气淡淡,透出几许冷得带刺的刻薄,差不多能把对方的脸皮穿透。
逸君盈低头无话。怜照影走了过来,一脸不知情地问月灵犀,杏仁茶里是要放糖渍樱桃,还是桂花玫瑰。
“放什么都好。”月灵犀看向怜照影,和缓了口气,“母亲既然做了我就喝一碗。过后还要去学海。晚上要赶公文,大概明早回来。”
“那大小姐先回房歇着。厨房里怪乱的。我这边冲好了茶就送去。”
怜照影目送月灵犀离去,低头擦了擦手,抬头,尴尬地冲逸君盈笑了笑。
“少夫人别见怪。大小姐这两天心情不好,想必还是为了婚事的缘故。”
“一家人,怎么会见怪。”逸君盈十分宽容谅解地笑道,“所以我才说,你为大小姐着想的话,就该探探教统的口气。”
“大人他……今晚会过来,不过也只是吃顿饭。”
“你也太实心了。”逸君盈无奈道,“见面三分情。你也是生过女儿的人,怎么还腼腆得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怜照影低头,黑发长垂,露出一点温柔雪白的脖颈。可惜了这副容色。性情懦弱,头脑又不灵光,连旁人指出明路都不晓得走上去。
“我有这么个女儿就知足了。”
半晌,怜照影才说出这句话。
同居多年,邪儒宗很少碰她,连这唯一的女儿都不知是怎样的运气才得来的。原以为他性情冷淡,但从偶尔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又不太像。
“你可别不上心。教统南巡,你以为就单纯为了公事?”
逸君盈叹了口气。怜照影不明所以地看她,那种又软懦又无知的茫然,真是可恼又可笑。
“我还是明说了吧。青猫家原本就与江南的青鸾族有旧。听说,教统在那边还有个未过明路的孩子,十五六岁的,比大小姐还小很多呢。”
“哦。……”
怜照影目光略怔。逸君盈原以为她意外之余,会怔怔地掉下眼泪来。没想到对方只静静沉默半晌,唇角微弯,淡淡地笑了下。
“你也不生气?”
“不是没想到过。”怜照影平静看向易君盈,“大人他……如此威仪堂堂,受人仰慕也是应该的。”
“你啊,可真是没脾气。”
逸君盈无可奈何地叹气。目光忖度着,终究看不出那平静中有丝毫裂缝。
“你还不知道我么。”
怜照影低头,提着雕花小铜壶烧开的滚水,全神贯注冲开杏仁茶,这才淡然笑道:
“我哪里都不出挑。难得大人如此长情,至今顾念。如今女儿也大了。就这样守着他父女两人,到老也罢。”
逸君盈也淡淡而笑。她跟怜照影来往了这么多年了,可有时候,还真是看不透这女人的心地。
“你想得开就好。我也只是白告诉你一句。”
逸君盈坐近怜照影身旁,用小银镊子挑拣着糖渍桂花,盛满了一小银匙,递在怜照影手上:
“你总是这么憨,也不知道为将来打算。教统迟早会成婚。别管正室还是侧室,只要名正言顺地进了门,必然主持起家事。若是人好心宽,任由你这样随波逐流也罢了,要是眼里不容人,还能由你清清静静地外边住着?”
怜照影默不作声,手里搅拌杏仁茶的动作稍稍慢下来,看起来分明是着了心事。
还以为她真有什么城府呢。逸君盈心里冷冷一笑,语气更加温和,颇有些怜恤地劝道:
“你也算是嫁过人了,可这内宅里的争斗风波,想必还从没见识过吧。听我一句,趁着大小姐还没出阁,把名分先定下,别到时给人家欺负了去。”
“有大人在,能怎么样呢?”怜照影低头,叹了一口气,“我只留在外边,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不去惹她就是了。”
“你以为在外面躲着就没事了吗?”逸君盈无奈叹道,“你可是生儿养女的人,比不得露水姻缘,挥挥手了事。”
“还有什么……不能了事的?”
“当然是女儿啊。”
见怜照影这副迟钝的样子,逸君盈不禁有些替她着急道,
“你不生儿养女,人家也不当你是回事。不过,既然是有儿女的人,就算你想在外面躲着,人家名正言顺的嫡出,怎么就不能把你女儿弄去作践?”
闻听此言,怜照影面色忧然,连手里轻轻搅动的汤匙也变得沉重。她与邪儒宗结识多年,自然不是露水姻缘那般轻薄的关系。当初两人在太学主安排下完婚,并未高调宣扬,却也是体体面面的。生下女儿以后,邪儒宗没少来看她,也不像是全无感情的样子。
女儿这么大了。原以为邪儒宗对她会越来越淡,没想到这些年过下来,竟然始终如一。邪儒宗如此待她,也让她忘记在乎自己的名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自己真的要直接面对邪儒宗另外的女人,另外的孩子。
“就算不在乎自己,难道你忍心看着大小姐因为是外室的女儿,处处卑躬屈膝,任人踩在脚下?”
逸君盈语重心长叹了一声,深有感触地劝道,
“他家人规矩好大。你也看到了,我这侧室所生的女儿,在嫡出兄长面前却还要跪拜。想想吧,若是外室所生的子女,又会怎样?”
怜照影沉默。
逸君盈心中微笑,面上却始终一脸同情,目光里也满是安慰。
/
“大人几时成婚就好了。”
怜照影看向邪儒宗,想起逸君盈对自己说起的那些,面带忧容地叹一口气。
“这话怎么说?”
怜照影看向邪儒宗,踌躇一时,到底无法当着女儿提起这话。不过,就算她不开口,邪儒宗也能猜到。怜照影心中打算很久了,若有正室嫡母,能将女儿写在名下,将来女儿议婚,一定能得到一桩非常好的婚事。
当初女儿还年幼的时候,怜照影就为她将来担忧,虽然暗地里哭过好几回,却还是打定主意,若有机会抬高身份,一定会将女儿送出。虽然自己也知道,眼下是这么想的,可临到母女分别的时候,肯定又舍不得了。不是亲生的,谁能真疼自己的宝贝。如此来来回回地想着,始终放不下这件心事。
“我知道你想的。”邪儒宗看向怜照影,淡淡道,“说的也是。结识了这么多年,连女儿也长大了,是该有个名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怜照影生怕误会,连忙辩解道,“我只是怕自己出身寒微,把女儿耽误了。”
“确实有些耽误。不过,想嫁入高门,还可以给人当侍妾。”
邪儒宗看一眼怜照影,仿佛认真思考着,故意道:
“银蟒家的九公子与我有交。若是想把女儿送给他当侍妾,倒也能说上话。”
“九公子?大人说的可是……现任家主的那位?”
“不成么?执政四贵的家主,门第身份总够了吧。”邪儒宗很是当真地看着怜照影,“只不过年岁跟我差不多,这两年身子不好,能活几年都说不定。”
“大人……大人怎说这话?”
怜照影信以为真,脸色顿时苍白,声音也有些发颤。
“怎么不能说这话?”
邪儒宗瞥她一眼,见她吓得几乎软了样子,不由得轻轻一声冷笑:
“连她庶出的姑母都如此关切咱们女儿的终身,我就算再忙,又岂能不放在心上。”
“大人捉弄够了吧!”
月灵犀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怒气,看向邪儒宗冷冷道:
“学海那些勾心斗角的政事,母亲深居内宅又知道什么!”
“怎么是勾心斗角的政事。”邪儒宗轻然冷笑,“明明在谈你的婚事。依你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早点成婚,然后把你早点送人,免得耽搁了你的婚事。”
“是我母亲的意思吗?”月灵犀冷笑,“自以为是惯了,以为别人心中都像你想的。”
“自以为是?”邪儒宗好整以暇地冷笑,“你母亲在这,你自己问她,看她是不是这样打算。”
父女两人,一来一往地直言交锋,把近在旁边的怜照影吓得面无人色。天底下哪有女儿这样同父亲讲话的?她想劝月灵犀认错,情急害怕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瑟瑟发抖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
“我不跟你讲了。”月灵犀瞥见一旁的怜照影,皱眉向邪儒宗冷声道,“这里不是你的地方。你想逞威风,回你自己家,回学海去。”
邪儒宗没说话,瞥了怜照影一眼,又看向月灵犀,只端起茶来若无其事地喝着。
“大小姐,别……别这样……”
怜照影嗫嚅着,心里害怕得发慌,近乎哀求的眼光向月灵犀看去。
“我有公事。明早回来。”
月灵犀不耐烦地看了怜照影一眼,转身出门而去。
/
“酒已冷了吧。”
月灵犀抬头,看一眼对面饶悲风,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酒杯,眉梢轻挑了下。
她不喜欢宴会这种虚伪的场合。难得休沐,要不是邪儒宗来,她原打算留在家中,看看闲书,和母亲一起做杏仁茶,酿槐花露。
夜色已幕。宴会散出,数部同事还意犹未尽地交谈着。
这一天,学海各部的官长在水晶乐府的碧玉亭聚会。乐执令缥缈月,与穷理台文昭院主封名禄完婚,理所当然地引来无数关注。半月以前,也就是教统南巡归来之后,乐执令与流书天阙文昭院的院主突然订婚。官方的版本是,乐执令身受重伤,武脉受损。文昭院主为她再续武脉而废去一足与修为。乐执令感其情甚,以身相嫁。这也算是言之成理的解释了,只可惜根本就没人会信。
就地位而言,文昭院主并不低于乐部执令。论到实权,禄名封先前在御部协掌兵权,如今又在教统身边,出入随从俨然心腹,总比位高权重却无事可管的乐执令强得多。只是乐执令出身儒门贵家,文昭院主封名禄却是苦境儒门出身,并不门当户对。两人之间毫无感情存在。唯一能解释这不合常理却又如此仓促的婚姻,恐怕只有权势。
订婚由御执令隐春秋主持,教统并未出面。可这并不意味着,禄名封仍然还是隐春秋以及学海御部一派。论到性情,他或许应该和教统更近。
据穷理台那边的人说,教统习惯深夜办公,每日接见封名禄的时间将近午夜。学海传说,教统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流书天阙文昭院,距离教统的穷理台仅一步之遥,也同样不分日夜早晚都有人在办公。想要配合上教统的时间,只怕禄名封连洗澡吃饭都得省了,哪有时间考虑儿女私情,婚姻大事。这也是他不该结婚,也不能结婚的理由之一。
严谨肃穆,沉稳孤高,恪守礼法性格压抑,跟任何人都没有私交往来……与这样一个彻底官僚、无论任何场合都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话的男人结婚,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无趣。不知是两厢情愿的婚姻,还是有人背地里不择手段?以禄名封恪守礼法的性格,应该不至于没下限吧?他到底是苦境儒门家族出身的,谁知会不会认定女人一旦被男人摸了手,就一定要嫁给对方?
为复乐执令武脉,禄名封废去一足与修为,将来无法再回复。婚礼之上,就算掩饰之下,也可以看出他左腿因残疾而僵硬的步态,更令人为清高出尘、恍如仙女一样的乐执令深感惋惜。为了偿还不想欠下恩情,搭上自己的终身,简直是无辜受害。或许是乐执令太过美好,而封名禄的人缘太差,以至于腹诽心谤之时,就连同为男子也对他无甚同情之心。
听说,乐执令与禄名封订婚的那日,苦境佛门的却尘思突然赶来。两人相见之时,各自都流露出悲感的神色。这言情狗血的气氛太浓,令人不忍直视。比这更不忍直视的,是禄名封那一派逆来顺受。原来一厢情愿的感情,竟可以卑微到如此地步。看来,禄名封只要能缥缈月的人,根本就不在乎是否得到她的心。
/
默然饮酒之中,月灵犀听到饶悲风和学海数部的同僚们轻声谈笑。那声音很是随和,好像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同意。
聊天有两样事情不可以谈:时政和私事。所以大家都谈天气,谈读书,谈花草树木。因为是数部出身,易经可以谈,只要话题抽象。
当然,点心是可以谈的。
学海六部,乐部的点心最让人神往了。海棠酥,梅花糕,紫薯青团,眉峰翠……只是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杏仁茶的味道。
像这样天冷的时候,浓浓温热的冲上一杯,手里捧着。乳白的香气,如云铺卷开来,连心头都被暖暖盖上。
杏仁茶不错。饶悲风淡淡微笑道。旁人都是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等着他的后话,只不过——
没有后话。旁人只得捡起先前的话头,继续谈天气。
酒烫过。浸过合欢花,略带些清苦的味道。还不错吧。只是像他这样平素不擅饮酒之人,就算只有小半杯,也做不到一口喝下去。
碧玉亭凭水临风,夏日里,满眼葱茏的花木。如今深秋已晚,百卉凋零,却有许多明黄艳紫的野菊花,绿叶几乎墨染的一样深,摇摇盛开在水岸。
“如此秋情,最富深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不知乐执令大人——”
不远之外,不知何人也正在感慨良多。月灵犀端着酒杯,一道目光冷冷地看过去。对方戛然闭口,尴尬地咳了一声,连忙借喝茶掩饰。
“教统家的那位小姐也订了婚。数部的饶悲风,人才倒是蛮不错的。”
“那又如何。教统刚刚彻查了逆海崇帆,得罪了那么多苦境儒门家族,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嫁过去——”
同事背地里的悄声议论,好像藏在草里秋虫。背后一点点的窸窣声,目光看去之时便无声藏匿。
都是邪儒宗做主的婚事,缥缈月嫁给封名禄,月灵犀嫁给饶悲风,看起来不甚相关,可其实却都是政局所致。逆海崇帆之事,令学海苦境儒门派陷入不安,甚至还有人提及当年竞选教统时发生之事。一时是有关邪儒宗私德的传言,一时又是当年殷末箫之死的种种可疑之处……暗流涌动之间,邪儒宗的教统之位也似乎在微微摇晃。
“难怪是饶悲风。虽说是远亲,可数执令饶淳风到底是他伯父。”
学海六部执令,除了贵族出身的异法无天,苦境儒门这边就只有饶淳风站在教统一派。到底这联姻还是有用。否则这教统之位,说不定早已被架空。书部至今空悬,或许是唯一的未定之数。听说书执令墨倾池也要回来,虽说是教统请他,可他到底出自文载龙渊,说不定还会跟礼执令站一派——
议论私语如过耳之风,却并未打乱饶悲风的心绪。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占据他心头的,只是闲聊听人说起的一句话。
男子理所当然地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直到有一天被女子反问,你想不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一生一世?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只可惜,大多数的男人都没那么懂事。
男人要女人懂事。懂事的女人,就像一件合体的衣服,想穿的时候伸手就来,贴身无比舒畅。不想穿的时候,往箱柜一塞,一点都不麻烦。
那男人呢?懂事的男人,应该怎样?
男尊女卑。男人可以一辈子当孩子。男人不需要懂事。
不懂事又如何?我无情,我无耻,我还可以无理取闹——是男人怎么都是对的。一个女人家,能把我怎么样?
没有女人柔软温存的顺从之心,也很少原谅。她好像天生就该成为上位者,盛势凌人,特别能教人学会懂事。
如果把缥缈月换成月灵犀,封名禄绝不可能向她求婚,更不可能牺牲这么多让她亏欠。女人冷血、强势、自私,就没什么可爱了。封名禄为缥缈月付出,还是因为她那一派冰清雪冷、沉静孤高之下,不忍怜恤之心,还有可爱之处。
月灵犀出自缥缈月门下。纵然��乎她的感受,也尊重她做人的原则,但终究无法同情她的不智。
“何必把道德之心定的那么高,让人可以绑架。”
饶悲风有时会想,自己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意与月灵犀订婚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宴会差不多结束了。难得,月灵犀一直待到了最后。
“你醉了。”
月灵犀看向饶悲风,冷淡道。
饶悲风目光迷茫地看向月灵犀。他亲眼看着月灵犀喝了多少酒,只见她面色如常,眼里清寒如初,没有丝毫醉意。
“坐我的车回去吧。”
“不,不用。”
饶悲风摆了摆手,站起身,却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下。
月灵犀遣人,叫车。车很快到了,月灵犀吩咐随从,把饶悲风一直送到车上去。
“路上小心。”
月灵犀淡淡道。
饶悲风点头。一路走出去,没感觉,也没什么印象。直到坐上车,才发觉是月灵犀自己的车子。
车帷里淡淡的香,是很清新的薄荷气味。车里很宽大,天水碧色的车帘,陈设简洁却异常舒适。
座位近前,伸手可及的木架上,颇有秩序地插着几本书。车厢里灯光不暗,好像是专门为方便读书而设置。
饶悲风看了一眼书封的颜色,没看书名,只疲倦地靠在座椅背上。他不想知道,忙过一天的公事后,她在回家的路上,坐在车中休息的时候,都在看那些书。因为知道了这些,接下来的就会找来这些书,看看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不想揣测月灵犀,因为知道得越多,越会对自己失望。感情最是让人卑微,甚至能卑微到尘土里去。他还不想那样。在月灵犀跟前,他还想保持他从来也不认识她的时候,应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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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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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八 阿辰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八 阿辰
枫岫早早起来,换上新装,跟着太史侯到龙首跟前辞行去。
“好漂亮。”
枫岫拜礼见过,来到龙首身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从前垂发尚短,只随意披在身后。如今将殿上童子的总角发式梳起来,淡紫色发丝中分,绾成发环,用银色缎带结束着垂在耳畔。枫红染的凸绫海棠纹外衣,配上内衬薄青色里,颜色无比鲜明艳丽。换在旁人身上或许就压不住了。难得他娇美的样貌,这一身色彩明艳之装,反而更衬得他肤色白皙,容颜精致。
“这般小美人的模样,一走一过不知要收到多少情书,收得手软都说不定。”
侍从女官彼此相顾着,掩扇轻笑。枫岫被龙首搂着,也不知是难为情,还是被摸在痒处,扭过身子低头笑了笑。
龙首笑着放开他。枫岫起身,膝行几步坐在太史侯身畔。
昨夜歇在武成殿,早起和佛公子喝茶闲聊,正说到太史侯和枫岫。中秋节前,龙首应亲王之邀,已然答应带着千宫到刀龙家王府私邸赴宴。太史侯节后这日要回家去拜祭母亲,不便跟龙首同去。那就让佛公子接他过去吧。听说也已经预备上了——这或许也是邪儒宗的意思。
“阿辰回家拜祭。就小辞跟我去吧。借着这个机会,也认识一下亲王家的晚辈。”
太史侯略略行礼,感到龙首那淡笑的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要回家拜祭,装束比平日郑重些,更显得端庄清贵。玄青色外衣,只有袖口和衣摆略带银色绣纹,气氛虽凝重许多,却也将容貌身姿衬托得愈发清俊。
感到龙首含笑的目光,太史侯略略低头,看向别处。入宫近半年了,他还是不习惯与龙首谈情说爱。
“无弦的筝声越来越好了。”
或许是看出他难为情的心思,龙首目光淡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向帘外望去。
殿内很是安静,晨光清爽地照进垂帘。侧耳听去,却不知何处传来宛转悠扬的筝声,仿佛映着水光一般,格外动人清澈。
佛公子倚着凭几坐着,心情非常闲适。陪在龙首身边,人不觉也随性了下去。平日在家里,就算闲居仪容也十分整肃。如今身上却只披着宫服,雪白的长发未加冠带,逶迤披落在青朽叶色的外衣上。
“若箫声相和,一定会更富情致吧。”
凤儿侍奉龙首近旁,从旁略笑道。
太史侯的生辰,龙首所预备的礼物正是一管名贵的墨玉箫,此时不妨取来,与筝声相和。
是母亲的旧物吧。太史侯心中淡淡想道。
太史侯行礼接下赐物。手指触上,摸到那玉箫的末端刻着一个梅花篆体的“弘”字。
心情难免生涩。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就连画像中的也不曾见过。只是一直听人说,自己的容貌和母亲非常相像。
日久生疏,倒也没完全忘记。少时在父亲身边,曾被手把手地教着,和着琴声按动曲调。家中藏书楼上有成套的洞箫曲谱,落款用印都是梅花篆体的“弘”字。后来跟在邪儒宗身边,有时见到他书房里停在琴台上的绿绮琴,仍然会怀念起年幼之时与父亲琴声相和的情境。
宛转箫声。一曲和罢,众人恍然如梦初醒一般,心情仍在袅袅余音中流连难忘。箫声百转低回,如静水深流,飘浮着深秋的落叶。筝上弦音却如林间泉水涓涓细流之声,波纹点点细碎的阳光,宛然贴切地应和着箫声,融入深秋的景致。
好似弘公主的风度呢……
侍奉在龙首身边的人无不暗想道。龙首默然静听,浅淡的目光,不觉微微有些湿润。
墨玉箫是弘公主的旧物。公主过世后,一直是太史侯的父亲收藏着,临终之前亲自还给龙首,请他在适当的机会交给两个孩子。
“此物太过贵重,还是请龙首收回吧。”
一曲和罢,太史侯将玉箫收回匣中,行礼低声道。
“母亲的旧物,还是由兄长大人继承合适。”
“这是留给你的。”龙首温言道,“凤卿也觉得这样最合适。”
太史侯无话。若是父亲的遗愿也罢了,没想到邪儒宗也这样觉得,心里实在有些意外,只得起身来到龙首近前,行礼拜谢收下。
“凤卿有信来。江南之事处理得很顺利,说不定这两天就会回来了。”
太史侯略点头。龙首见他仍然只是若无其事的淡然,无奈地笑了笑。
时辰不早了。亲王已然入宫,此时正在持中殿那边等候龙首过去。龙首起身,佛公子和太史侯也都起身跟随着,一直送出殿外。
“阿彻好点了么?”
昨晚会宴,晏成君酒醉留宿宫中,歇在了太史侯的住处。他喝酒脸不红,酒醉之后,除了太过安静了些,简直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两样。太史侯昨晚有些心不在焉的,不晓得他喝了那么多,一时没留心就由他睡去了。早起的时候叫不醒他,这才知道他昨晚喝得多厉害。
“他平常也算有酒量了。”
龙首看向佛公子,轻然笑了笑。
“我不去看他了,免得他还得起来,宿醉头疼更不舒服。”
昨晚之事,龙首已然略略听说,也知道晏成君为何不来见面。
入宫之事已经推迟了好几次。都知道他对佛公子一心孝顺,可也有人议论说,银蟒家的人都骄傲惯了。想当初晏云光独占一枝地专宠,何等风光派势。轮到晏成君,又如何肯与他人比肩,甚至屈居他人之下?
“纯如近来好些了吧?其实也不用他一直在身边服侍。原说五月里参上的,一直耽延到现在。”
先时因为与佛门联兵,着实忙了一阵。这会儿稍空闲了,倒是可以好好预备一下入宫之事。
龙首既这样说,佛公子跟着就应承了下去。太史侯从旁听着,又见他们相视略略一笑,总觉得这两人似是一唱一和的光景,好像故意让他传话给晏成君听去。
/
“你回来了。”
晏成君披着外衣,在廊下靠外的地方坐着,见太史侯从廊下远远走过来,抬手招呼着笑道。
秋气清寒。廊外草丛里都浮着白霜,特别有些寒浸浸的。太史侯走近跟前,见他里面只穿着单衣,虽然明知道他习武之身不畏寒,到底看着怪冷的。
“不怕。这边烤着火呢。”
晏成君搂着太史侯的猫,坐在白铜火盆近旁,轻轻拨弄着埋在炭火中的栗子。
栗子已经快熟了,晨起清寒的空气中散发着阵阵诱人的香味。烤熟的栗子壳在炭火中爆裂,时而轻轻地“噼啪”一声,静谧晨光中听起来格外有趣。
“拿着。小心烫。”
晏成君拨出一颗,随意在手里滚了下,熟练地捏开烤得熟脆的栗壳,抽出怀纸垫上包着,笑着递在太史侯手上。
“好香。”
太史侯接过捧着棉纸包着、还冒着热气的栗子,凑近闻了下。
“这回我可没忘。烤之前都用刀开个小口子,免得火气一熏就会到处乱窜。”
晏成君拨弄着盆里的炭灰。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用火盆烤栗子、窜得满天飞的光景,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侍候人已经摆上新茶。太史侯起身,进去换下了参见龙首的那身宫服,这才捧着茶安然坐下。
侍候人来来往往地端来许多细白瓷盘,上面盛着洒了黄豆粉的各色年糕。炭火已经相当热了,就着火盆边上烤起来,很快散发出香气。
“有白糖酱吗?”
乌木托盘中,并排摆着颜色花纹各异的瓷罐。太史侯找了一下,用小银匙从舀出一点来,盛在青灰色的浅盘中递过去。
烤年糕还是要配白糖酱。有人喜欢盐和花椒,味道也是不错,不过天冷时节,还是最喜欢热乎乎的甜味。
太史侯接过晏成君递给他的瓷盘。年糕的外皮已经烤得香脆了,里面是又软又糯的心,用筷子夹一下就流出来,心底仿佛立刻生出一股暖意。
“难得你想着。这两天天冷,还真有点想着这个味道。”
太史侯挟起年糕,轻轻吹凉了些咬下去。蘸了白糖酱的年糕总是那么好吃。糯米糅合着艾草的清香,暖暖香甜的豆沙流出来,感觉舌尖都会化在上面。
记得小时候在父亲身边,像这样天气刚冷的时候,一定会就着书桌边的火盆烤年糕。年糕有艾草的,紫薯的,都用黄豆粉裹着。里面各种各样的馅料,芝麻啊,山楂啊,花生啊,红豆啊……蘸着软软的白糖酱最好吃,就连长大以后,一觉得秋风冷起来,就忍不住回想那时的味道。
“几时预备下这么多,瞒得我一点都不知道。”
太史侯无奈淡笑着,心里着实有些感动。原打算这一天就这么随意过了,不想晏成君记挂着,虽然口里不提“庆生”两字,到底是一片心。侍候人依他吩咐,鸡汤从半夜一直煨到早晨,几遍澄清,看似简单却着实费了好些功夫。太史侯早起就去拜见龙首。晏成君比他晚起,心里算着他差不多要回来的时候,这才亲手煮面调汤,此时热气腾腾地端上。
“尝尝我的手艺吧。”
汤碗中盛着细细的银丝面,透亮晶莹。鸡汤只用葱白、红枣和生姜煨成,十分鲜美清淡。
“怎样?”
“嗯……”太史侯尝了一口,点点头笑道,“我看,开店都可以了。”
“这可以你说的。我要开店,你可得天天来呢。”
太史侯笑着点点头。晏成君难得见他如此愉快轻松,也心情大好地笑起来,闲适自在地靠在近旁的扶栏上。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拂栏而过。太史侯侧倚着扶栏坐着,手捧茶杯,一时间心情无比恬静。
“龙首问起你了。我只说你昨晚喝多了,有点起不来。龙首便没多说什么。”
“这也是实话么。”
昨晚比试射箭之后,他跟醉饮黄龙回去痛饮一番,气氛尽欢而散。千宫也饮了几杯,不过自始至终都是一副高冷的气派,索性不去理睬,倒也相安无事。
“倒���知他昨晚怎么了。平常也不是这样刻薄厉害的。”
后宴之时,千宫故意对太史侯提起邪儒宗,还故意提起他生辰之事。这分明是存心找不痛快。太史侯当时颇意外,过后细想一回,终究不知自己哪里跟他得罪过他。千宫入内一月有余了,虽然性情冰冷了些,平素的举止言谈、为人行事,却也与其出身地位相称。两人平日不甚往来,只是同为宫中御殿,有时在龙首跟前见到,彼此互相礼让。到底是刀龙家的立场吧,亲王那边交好邪儒宗,他这里也跟太史侯和和��气地相处。到底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变了一副脸色?
“这也有个缘故。”晏成君向后懒懒靠着,“刀龙家的世子殿下向龙首求亲,听说是为他同母所出的兄弟。”
“是……赤麟吗?”
赤麟与醉饮黄龙同母所出的,血统也颇尊贵。只因为龙首相当嫌恶他,平素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都说此人天生残忍凶暴,当初小小年岁就好战嗜杀,更兼双瞳如血赤红,相当有几分魔气。传言不可尽信。不过龙首那么宽和的人,竟然也会嫌恶他,或许其中真有缘故。
“他以前耗在傲天武殿演武场的时候多,不过近来倒总是跟在醉饮黄龙左右,形同护卫。醉饮黄龙是特念兄弟之情的人,但凡力所能及之处都重用他,非常信任。龙首不待见赤麟,要抬举在刀龙家的地位,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所以借着联姻,想让他在刀龙家之外有份助力。”
“这也他兄长的苦心了。借联姻让他有个后援人,也是不错的打算。”
赤麟与醉饮黄龙同母所出,那他年岁如今该不小了。刀龙家公子多半早婚,像他这样的年岁,一般孩子都有几个。醉饮黄龙替他向龙首求婚,实在是合情合理的请求。按说,以他出身刀龙家的身份,向名门世家提亲也没什么不妥的。不过,若想要龙首亲自做主,面子上恐怕还差了些。
“看在世子殿下的份上,龙首应该不会回绝。龙首虽不待见他,至少会在中等之家择人,体体面面的成全世子殿下的心意。”
太史侯不甚在意,只是见晏成君目光颇深地看着他,思忖前言,这才恍然联想到枫岫。
“你是说……这怎么可能呢?”
太史侯微微皱眉,一贯平静淡然的声音里也流露出诧异。
龙首做主,让枫岫与赤麟订婚?——这岂不是荒谬!
“这也难说了。若是赤麟,只怕是做家臣都配不上,可若是换做世子殿下……”
太史侯这才明白了。想起昨日后宴,世子殿下和枫岫其乐融融相处的光景。到底是自家兄弟。为着丹宫,也难怪千宫会突然变得如此冷厉尖刻。
世家都看重长远相交。世子已经定下白狐家的婚约,岂可轻言废弃?不过,世子与丹宫性情不和,那也是显而易见的。
“小辞还年幼。世子殿下纵然喜欢他,也只不过是像兄长一样陪着他玩玩就是了。”
“这跟年岁无关吧。”
晏成君淡淡道。世家联姻,重要的是血统出身,家族关系,年岁相差再多也不算什么。枫岫血统之高,来日必定是青猫家的继位少主。白狐家新晋超擢,却不如青猫家历久清贵。与青猫家结下婚约,更能稳固世子殿下的地位。龙首将世子安排在刀龙家,就连千宫也要让路,再搭上一个丹宫也没什么。
太史侯沉默。邪儒宗的心思他一点都猜不透。他只知道,邪儒宗与亲王在许多事情上政见谋和,特别是应对玄宗事上,亲王屡次向龙首进言,哪怕正在弃天帝大举入侵、苦境圣魔之战如火如荼的光景下,也不惜与玄宗正面开战——如此强势霸道的态度,深得邪儒宗之心。先前就有此关系,以对付玄宗为目的、借着两家通婚联起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默然思忖之间,太史侯面色微沉,颇有几分不悦。日前退归私邸,为了枫岫的婚事与邪儒宗争执起来,不欢而散。说来使人纳闷,邪儒宗自己也跟佛公子交好,如何对枫岫与银蟒家晚辈之间的来往如此介怀,连带将他也冷嘲热讽地奚落了一顿。已经是入宫参上的人了,还想怎么样?邪儒宗向来是有些刻薄,可从没有把话说得这样露骨的时候。太史侯当时脸色煞白,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站起身来便走了出去。
这是头一天的事。第二天早饭,枫岫随口说要到佛公子那边出去玩,被邪儒宗冷冷一眼看去,登时扫了兴致默不作声。太史侯看不下去了,饭也没吃,拉着枫岫的手就要出去。邪儒宗叫住他,打发了枫岫,一脸阴沉地关了门,劈头盖脸地一顿教训。他是青猫家的家主。枫岫将来如何,也是他这身为一家之主说了算,轮不到旁人插话。太史侯不必操心,更不必白费力气去拉拢银蟒家跟枫岫。
太史侯当日回宫,接连几日胸口痛闷异常,吃了半个多月的药平复。这先天不足的心疾,先前彻底根治过一回,十来年没发作了。或许命不长了吧。一时很灰心,也不再理睬邪儒宗怎样,只是忧心自己一时不在,不知枫岫将来如何,是否会像自己当年那样,无奈地跟在邪儒宗身边,听凭摆布。
龙首总不会看着吧。母亲是宫里人,自己与龙首的关系虽然亲近,到底还是隔了一层。龙首向来克制。晚辈家族的事,若非实在过分,是不会亲自过问的。不过,枫岫到底是亲生的。只要愿意,将来大可以跟着龙首过,不至于勉强回到青猫家去受委屈。
“这不合礼数的。再怎么打算又如何,龙首那边就说不过去。”
为巩固世子在刀龙家的地位而悔婚,是对白狐家大大的不义。枫岫是龙首亲生,卷入这样有伤名誉之事,龙首断然不会答应。
“谁知道呢。”晏成君淡淡一笑,“身居上位者,何时不是以大局为重。”
太史侯见他那颇为冷淡的形容,也知他心中对龙首介怀,不由得叹了口气。
相交多年,两人之间无话不说。可论到与龙首之间的事,晏成君从来不跟他提,而他也好像刻意回避一般,从来不主动相问。实话说,晏成君与龙首相交,虽在情理之中,却也实出他意料之外。这种意外,就像他当初明明已经厌恨了邪儒宗,最终还是决定回到青猫家的时候,所带给晏成君的意外一模一样。
“这也是身份所限了。”太史侯淡淡道,“便如你,还不是处处以银蟒家为重。”
晏成君点点头。入宫之事,虽然龙首那边一直没催促。可长久拖延着,任凭那些人私底下议论纷纷,毕竟对银蟒家不利。
“也好吧。”晏成君轻松地笑了笑,“住进宫里来,还能跟你一处作伴。”
太史侯无奈略笑。感情一深,便成了进退两难、纠葛无比的心绪。他知道晏成君对龙首有真心。他也知道,晏成君对龙首的心情,始终都是冷冷的。
“我陪你回去吧。反正没什么事,来去的路上也好有个人说话。”
炭火有些冷了。晏成君没使人再添,只站起身来,岔开话题笑道。
太史侯原有几句话劝他,听出他不想多谈,便也点点头起身入内。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晏成君从佛公子那边回来,换了一身深灰色月白纹的素服。太史侯一身玄青色的礼服,正让人将背后垂发重新梳理着。转头隔着垂下的竹帘望见他,彼此看着,恍然生出一种好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的感觉,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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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猫家上一辈有嫡出的兄弟两人。原来的家主是大伯父,因病去世的时候,身后连庶出之子也无,便将家主之位传给了邪儒宗和太史侯的父亲。早年间,青猫家一直和江南世家之首的青鸾族通婚,却没有一位家主是青鸾族所出之后。因为要传承妖仙道,青猫家的家主之位只能由嫡出子女继承,而这些嫡出子女,向来都是从龙首宫中出嫁的龙女所生的。
到了邪儒宗和太史侯这一辈,青猫家依然只有嫡出的兄弟两个。太史侯上面,除了长兄邪儒宗之外,还有一位因为嫁入鬼族东陵家而年轻早亡的姐姐。太史侯没见过她,只知道她生前一直很受邪儒宗疼爱——听起来怪怪的,因为想不出邪儒宗那么冷峻孤僻的性格,疼爱一个人来会是怎样。
太史侯出生以后,一直被邪儒宗带在身边,直到八岁的时候跟他回到儒门,这才初次见到父亲和家人的面。幼年所经历之事,如今想来都已经模糊成一片了。或许跟邪儒宗住在苦境的那些年,真的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也是听邪儒宗后来说起才记起,他直到四岁多一点的时候才学会说话。
苦境战乱。邪儒宗身为儒门仲裁,政事军务缠身,早晚见不着人,更没有时间陪他说话。太史侯自记事时起,便习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身边倒是也有侍候人照顾饮食起居,可毕竟是草木化成之身,只需用灵识驱使,并不需要同它们说话。
回到家中,才知道家人之间彼此交谈,还可以相处这样温情脉脉。自幼的习惯改不掉了。太史侯照旧沉默寡言,可在父亲身边那些年,却是他笑容最多的一段岁月。
邪儒宗自苦境归来,在外朝和学海任职高官,地位显赫非常,也比从前更加忙碌。太史侯罕少见他,幼年时感情也悄然淡去。与邪儒宗日久生疏,却与父亲和家人朝夕亲近。这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过后回想起来,才醒悟会不会是自己感情上越来越偏向父亲,无意之间冷落了兄长,这才让他如此不快?
记得有一回,睡午觉的时候,棠姨娘在他床边坐着陪着。听见她对身边侍女叹气,说,大公子记恨最深,就算是嫡亲兄弟,怕也容不下吧。太史侯这才知道,母亲因为生他而去世,兄长也是因此才跟父亲结了仇,难怪对他这般越来越刻薄冷淡。不过,邪儒宗是一家之主也罢,他只跟着父亲就是了。没想到,父亲没过多久也离开了……到底,也只能和邪儒宗过下去。
晏成君默然无话。太史侯先天不足,血统虽高,操控术法的能力却非常之弱。听佛公子说,当初他母亲怀他以前,曾经被人暗害下毒,几乎丢了性命。下毒之人正是邪儒宗父亲的侧室,青鸾族宗女出身,论到亲缘,还是邪儒宗父亲的表妹。
父亲的两位侧室,漪姨娘他没有见过。棠姨娘是照顾他长大的,也是青鸾族出身,因为庶女的身份,又是跟着漪姨娘的陪嫁过来的,性情很是温柔和顺。那时已有人说,漪姨娘虽然不好,棠姨娘却从来没有过错,看在照顾太史侯这么多年,扶为继室也罢了。父亲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所以那时候家里人都在等着,说不定再过几年,等漪姨娘的事情过去一些,父亲应该就会把棠姨娘扶正。毕竟青猫和青鸾两家是那么多年的世交,总不至于因为漪姨娘的事断了关系。何况再过几年,太史侯也大一些了,到时候在父亲跟前,可以帮姨娘说句话。
“可惜没等到你能帮她说句话的时候,就世易时移了。”
太史侯默然无话。想起邪儒宗刚刚继承家主之位的时候,家中上下沉默畏惧的光景,不由得淡淡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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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从府门前经过,却没有从正门进入。隔着车帘望去,门前石阶虽然打扫得一尘不染,一望尽知威严,却也了无生气。这门总不开的。因为家主人正式的居所已经移到花园内,平时往来出入只走花园东侧的那扇门。正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这些年来,只有太史侯入宫的那次,依礼必须从正门出,这才开了一次。
三月里入宫,那时桃花还都开着。想起离家的时候,还望见如云似的花影从花园的青檐黛瓦上缓缓浮出,连粉墙都被映出淡淡的红。拂动车帘的暖风里,也沁着桃花的香气。
“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给你留些桃子。”
太史侯淡笑了笑,晓得晏成君如此说笑,只是不愿他看见满眼落叶秋风,心情低落。
上次回家,还是在六月里的时候。家里的桃树已经结了果,刚刚有点熟,如今枝头却已经空空落尽。
“桃子都摘下收起来了。主人临走的时候吩咐,除了挑最好的留了些冰镇起来,剩下的都熬成了桃酱。”
太史侯没说话。不管邪儒宗是不是特意为他留的,他都不想去问。
一路走来,只见庭院深深寂静,各处了无人声。深秋时节,候鸟南归,成群结队。桃园中林木茂盛,还有落在地上的果实残留着。成百上千的鸟儿,在秋草和落叶之间啄食着。远远听见踏着落叶走来的脚步声,忽地一阵云似的飞起来。树梢里啾啾的叫声,远远近近应和着,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
这么多的鸟……想必平日里也没人到这边来吧。
太史侯抬起头来,向林稍高处望去。秋风吹过枝头,黄叶如雨一般沙沙落下,转眼便将刚刚扫过的林间之路掩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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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楼坐落在林间,是母亲生前的居处。邪儒宗先前独自住在这里,直到将他从龙首身边接回来,才陪他住在新修的楠木楼上。
“我上去坐一会儿。你……”
“我在楼下等你吧。”
太史侯独自上楼,在卧室寝台跟前的香炉里燃了几粒香,静静在旁坐了一会儿。晏成君在楼下等着他,四下里望去,只见这藏书楼附近的树木高大茂盛,又如此之多,地面却打扫得非常干净。
这一定是经常有人照料了。见那石阶上没有半片落叶,楼廊的桢木地板光洁明亮,经年保养出来的木质柔光,仿佛玉色一般温润。临近木廊的雕窗,颜色略深的木质,镂刻着疏密有致、线条清新的萱草花纹,内衬通透的淡色水晶,看似寻常,仔细才瞧得出暗纹无比的精致。大概里面生了暖炉吧,就连窗棂上都没有结霜——虽然已人去楼空多年,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还有人还住在这。
“主人临走时吩咐过。初秋这几天落叶特别多,一天打扫几遍。楼廊上都不敢有灰尘的。”
可不是。谁知主人什么时候会过来怀旧呢。
日色穿过林间,浅浅落在窗棂上。晏成君抬头向楼上窗边望去,不知是否是心思所想的缘故,一晃而过之间,仿佛看见一只黑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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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大人要回来了。楠木楼上的书房可以拾起来,换掉竹帘,把暖炉预备上。”
太史侯向身边跟着的人吩咐,正要出门,只见侍候人匆匆忙忙地赶上来,急匆匆地回禀道:
“四小姐回来了。原只是回来看望姨娘的,没想到大人也是今日回来,一时听说,正赶着过来拜见呢。”
太史侯心中略感���外。这次回家,因为不想见任何人,连姨娘那边都没有告诉。不过以他如今的身份,就算微行出宫,也难免引人注目。姨娘那边肯定会知道的,若是遣人通传,过来坐坐也罢。只是没想到棠姨娘所生、已经出嫁多年的庶出妹妹,竟然也是今日回家探望。无论是预期,还是巧合,虽说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倒也不必回绝了她。
“要不你先回去吧。”太史侯看向晏成君,低声道,“我这里不知几时能出门。你且回去告诉九哥,过节的日子,别让人空等着。”
“好吧。那你早点过去。”
晏成君没有挽留,也没多嘱咐,便径自上车离去。太史侯站在台阶上,望见车走远,这才回头,向不知几时就侍立在身边的逸君辞看了看。
逸君辞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紧张,面上却强自镇定。太史侯虽然没说什么,却分明是已经看出来了。其实稍微想想就知道,逸君辞接他进门的时候,神情也是颇意外,显然也是不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进门以后,逸君辞始终都在身边陪着,直等到他独自上楼的那会儿才走开,大抵就是那时遣人去送的信。
“你母亲有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母亲她……许久不见大人您了,心里一直惦念着。前些时候想起大人还说,兄长入宫参上了,像她这样没什么身份的人,不知往后还是否有机会见上一面。因为时常听母亲这样说,所以一直放不下。大人侍奉龙首,每日里公务繁忙,难得出宫回来一趟。母亲……最近刚生了弟弟,身子还没大好……我也只是告诉她大人您一切安好的消息,没想到她真的就过来。还请大人……见谅。”
“罢了。已然来了,见面也无妨。”
逸君辞从旁打量着,见太史侯从容转身,面色淡然,没有丝毫不快,心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去迎你母亲吧。西侧的门也打开,请姨娘过来坐坐。”
逸君辞行礼,恭敬退出,带人匆匆赶到垂花门上去。院落之中一时人来人往的,陡然平添几分热闹。这也是有备而来了。太史侯淡淡地看着眼前,虽然也知道逸君辞这孩子有心思,却也没太见怪。回到厅上,只是接过侍候人所捧的茶,一言不发地喝了一会儿。
到底还是顾念旧情吧。年幼失恃,念在一夕海棠从前抚养过他,至今还颇有几分养母的情分。邪儒宗一直很厌恶父亲身边的侧室,太史侯不便跟姨娘和庶出的兄弟来往太近,不过以他二公子的身份,随便说句话就能照顾很多。虽说心里厌恶,邪儒宗看在太史侯的份上,倒是从不曾难为过一夕海棠,对她所生的这些儿女也算颇为善待。特别是君盈,邪儒宗亲自选定的婚事,庶出之女却也嫁得不错。
父亲的两位姨娘,漪姨娘生了庶出长子君霖之后,就再没有生孩子。棠姨娘却前前后后生养了四个孩子。两个庶出的兄长君函、君书和庶出的姐姐君琰,彼此之间年岁相差不大。最小的女儿君盈却是在他出生以后才生的,可见父亲虽然没有立她为继室,却一直都很怜爱。
庶出子女的身份都差不多,彼此若有所不��,无非是在于父母的重视疼爱。君盈虽是庶出,却是父亲身边最小的女儿,只比他小两岁。以此偏怜之故,小时候常让她跟自己一起玩着,好似亲兄妹一般。
棠姨娘性情温顺,生出的女儿也文静温柔。就连邪儒宗,虽然对庶出的兄弟们一视同仁冷然相待,只是在年幼的妹妹跟前,面色还是会缓和些。邪儒宗继承家主之位不久,就给君盈便订了婚,未久出嫁。听说婚后和顺贤良深为夫主敬爱,如今已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也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派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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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见兄长大人。”
君盈来到堂前,双手交叠在额前,盈盈屈身,向太史侯行礼拜见。跟她来的两个侍候人,也跟着主人行了大礼,恭恭敬敬地叩拜下去。
“免礼吧。”
君盈抬起头来。太史侯与她目光相对,向来淡淡神情中,也不自觉流露出几许亲切。物是人非,可旧年的情分却无法轻易抹去。想起小时候,两人在园里折桃花相戏的光景,心情也不觉有些温润。
君盈款款起身,坐在太史侯近旁的侧位上。厅上其他人,连随后走来的棠姨娘在内,原先都在两旁侍立着。这时走过来,纷纷向四小姐行礼见过。
“姨娘快请起吧。”
君盈起身,双手相搀,将棠姨娘扶住。抬头向太史侯望去,见他点点头,这才拉着棠姨娘在自己旁边坐下。
“孩子几个月了?”太史侯看向她怀里的幼儿,关心着问道。
“才五个月。只是生得健壮,看起来比六七个月的孩子还大一些呢。”
君盈起身,亲手将孩子抱到太史侯跟前。这孩子生得像母亲,面貌清秀温柔,眼角眉梢都透出笑意。
“男孩子到底活泼,裹在襁褓之中,忍不住要伸伸手脚动弹呢。”
坐在君盈下首的棠姨娘,见此情景,不由得柔声笑道。
身边的侍候人也随声附和,目光看向太史侯。这孩子挺可爱的,又被人抱在跟前,都以为他会顺水推舟抱起孩子亲近下。
“是很可爱。”
太史侯淡淡地看了一眼,并没伸出手去。他晓得邪儒宗的脾气,自己今日回家,见了这许多人,已经够让邪儒宗不痛快的了。若是还有些亲亲热热的模样,过后为他知道,生出事来也难说。索性就还待人冷淡些吧,只是如此一来,情形难免会有些尴尬。心中正想着,谁知孩子刚好在这时哭了起来,君盈顺势将他揽起来抱在怀中,尴尬的气氛也随之化解了去。
“大人别见怪。这孩子有时候不见外,有时候又怕生,真不知是怎么个脾气。”
君盈重新归座,很是自然地将抱孩子抱在胸前拍着,面上也是非常自然的神色。太史侯不动声色。其实刚才君盈近在跟前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孩子所以会哭,只是因为君盈抱在他背后的手,暗暗掐了一下。
罢了。这母女一家子的人,没有不擅用心计的。想到这里,太史侯刚刚温热起来的心情,忽然之间就冷了下去。
“今日回来拜祭母亲,不想你也回来了,难得见上一面。”
君盈嫁入苦境儒门的家族,没有贵族出身,想入宫参见是没可能的。除非太史侯退归私邸,还能来拜见一下。只是她如今子女多,又新添了个幼小的孩子。想要抽空回娘家,也不是那么容易。
“也是因为弘公主的祭日才特意回家探望的。虽然身为庶出子女不能亲自过去祭拜,向着园中故居遥拜,也算尽到心意了。”
闲聊之中,君盈自然而然地说了些家中的境况。结婚十余年,生下了四个孩子,无一例外是男孩,无论公婆还是丈夫都对她非常满意。当年在家的时候只会念书,连针线都不会做。嫁到别人家,从侍奉公婆摆饭做起,慢慢学着做中馈。如今管起家来,虽然大事上还都得请问婆婆的意思,不过家中下人也开始渐渐当她是主母,也不想先前那样处处都要看人脸色。
“这也是连生了四个儿子吧。要是连生四个女儿,肯定又不一样了。”
君盈淡淡笑着,面色无喜无悲,安然恬静。她也算能生能养了,已经生下四个儿子,还得主动提出给丈夫纳妾。女人怀了了身孕就没法在丈夫身边伺候。男人总得有人伺候,就像要摆上一日三餐,少了一碗汤都委屈之至。至少也要安排上通房丫鬟吧,否则嫉妒的名声传出,那可是担当不起之罪。
以前在学海念书,听他们说起三从四德,只是淡淡一笑。不过温柔听话就是了,原本就是性情温顺之人,顺从有何难处。不过三从四德以后呢,那都是嫁人之后才自己悟出来的。看看身边的人都是这么过来,也都无所抱怨。三纲五常,天经地义。日子久了,也习惯了无喜无悲,反倒生出些岁月静好的安然恬淡。
太史侯淡淡目光,想起邪儒宗嫁出君盈时所说的话。还是让她早点过上小妇人的生活吧。当时只觉得过分刻薄,如今想来倒是看得深刻。
“四小姐说的是。女人温良贤淑就对了。”
旁边的棠姨娘附和着,低声笑道,
“做人家媳妇的,还不就跟朝里面侍奉的大臣一样,那主上呢就是公婆,下面的百姓呢就是儿女,这丈夫呢……”
丈夫是何人呢?棠姨娘一时没比上来,笑着也没再说下去。
太史侯高居上位,听她们说起这些,不由得微微笑了笑。好久没听见这样的新鲜话了,虽然言语上无知粗陋了些,意思倒也有趣。
“不过话说回来,同样是女人家,人和人还是不能比呢。就说眼前吧,四小姐也在学海念过书,教统大人跟前的小姐也在学海念书,那不就大大的不一样么。人家正经是念书,年纪轻轻的就能在学海当官任事。咱们这些人,念书也就只为识字罢了。毕竟嫁人之后还要管家,看得懂礼单和账目也是有好处的。”
棠姨娘虽然是向君盈这样说,目光却向太史侯看去的。太史侯略略淡笑,只随她如此说,也不评论是非对错。
邪儒宗至今尚未正式成婚,外室所生的女孩,如今却也有二十出头的年岁。棠姨娘所说,那位“教统跟前的小姐”,说的就是这一位。毕竟是邪儒宗的女儿,哪怕生母低微,也不敢轻易议论。背后提起人家,要说就只能说好话。棠姨娘是苦境儒门家族出身,内宅女人的分寸,倒是比任何人都明白。
太史侯端起茶盏。印象之中,邪儒宗从来不曾交陪过任何人,也从来不在感情上浪费心思。或许只是不跟他提起罢了。不过,像他这样忙碌在外,日常起居有人照顾,不也是情理之中。那女人听说叫怜照影,从来没见过。生下女儿名叫月灵犀,也是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才被带来见过一次。当时只觉得意外,见她容貌身形,立刻能联想出那位生母也温温柔柔一路的,或许和当初父亲所喜欢人也差不多。
说来也不算带“回家”吧,毕竟是无名无分生下的女儿,也不会轻易带进家门的。那时太史侯跟佛公子去住山,在山中静修养病。邪儒宗办完了公事顺路来看他,身边带着个女孩,临走时留下来,算是陪他作伴。
女孩十一二岁,一眼看得出,长得和邪儒宗确有几分相似。那女孩从不称他父亲,只称呼“大人”,看上去是谨守礼数,其实却是感情淡漠,甚至还有几分冷冷的厌恨之心。邪儒宗只是将她带过来,从头到尾没跟她说上几句话。在山中养病的数月,那女孩陪在他身边,见他写字就在旁边伺候笔墨。太史侯教她读书,见她如此敏悟聪明,更有几分确定是邪儒宗的孩子。
往后再没见过。听人提起她,都说人是何等聪明,容貌又如何清秀。听君盈提起来才知道,原来邪儒宗已然给她订了婚,对方以前与她同学,如今又同在学海共事。那人也是贵族身份,只不过门第中流,远远比不上青猫家。不过话说回来,女方也不是纯血统的妖族,又是外室所生的。这样加加减减地权衡下来,这门婚姻大体还门当户对。
“小姐定了婚,离出嫁之期也不远了吧?”
“可不是么。”君盈点点头,“婚期已经定下来,就在今年年末。前些时候收到请柬,这几日正寻思着,预备什么样贺礼送过去。”
太史侯接这话。邪儒宗既然不曾提起,显然是不愿让他参与此事。外室所生的女儿罢了,就连他自己也不会亲自过问。
“兄长大人也是太忙了。就连给灵犀小姐提亲,也是让下属出面。”
君盈目光闪烁地看向太史侯,见他面色淡然,不见有何反对的样子,这才款款地说出后话。虽说生母身份低微,为父的若是能照管一些,婚事也照样能风光体面。女儿出嫁,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可惜邪儒宗没时间,不能亲自过问。这样也罢了,若是能让生母的身份稍微高一些,一样能弥补缺陷的。
“可惜兄长大人尚未成婚。若是有正室夫人在,将外室的女儿抚养起来,也同样是可以提高身份的。”
太史侯淡淡一笑。邪儒宗性情冷淡,能收怜照影为外室,听说还是看在是“太学主养女”的份上。外人都议论,教统大人心高,打定主意娶龙女完婚,否则就算门第再高也看不上。这话放在先前他也信了,只是这些年,他才渐渐感觉到,邪儒宗之所以不婚,只是对太过亲近的感情厌弃不能容忍之故。
“说来也好笑了。当初灵犀的婚事刚开始谈,就有好些夫人们来私下找我说话。我心里想着,这一定都是膝下有公子的,虽说灵犀的婚事不该我管吧,可也不妨借这机会看看。去了几次宴席,人倒是见了好些,可全都是待字闺中的小姐。我心里还纳闷,原来她们都以为是教统大人要议亲,都忙不迭地把自家女儿领来,看看有没有机会……”
从怜照影到月灵犀,一直谈到邪儒宗的婚事。太史侯听明白了,想起易君盈和怜照影以前同学的时候还是手帕交,也不由得淡笑了下。
一直以来,邪儒宗身边只有这一个女人,又为他生下了唯一的孩子。这也算长情了。要是一直不娶也罢,倘若要娶别的女人,也该先得给她一个名分。
“婚期眼看要到了。不过我这几回去看灵犀,总觉得她对这门婚事不是很满意。”君盈目光试探地看向太史侯,语气迟疑道。贵族之家是看血统的,可苦境儒门的家族,却是看重生母的名分。“要说我以前也不懂这些,嫁了人才慢慢晓得,他们这等人家,嫡出庶出都是纸上写的,看起来十分认真,其实却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有些人家,把已经亡故的妾室改写成正室夫人,只把墓地迁一迁,儿女就变了身份。这简直就是儿戏,可人家就这么当真,说亲的时候还特别拿出来讲一下。”
“这也是有的。”棠姨娘点点头,“别管怎么样,生母有名分,女儿也能嫁的高一些——苦境儒门的家族都是这样的。”
“灵犀要嫁的不是苦境儒门那些家族,这些考虑都用不上。”太史侯淡淡道,“兄长大人订下的婚约,应该有他的考虑。”
“我也觉得这婚事不错,”君盈无奈笑着低下目光,摆弄着手里绢帕,“灵犀这孩子,也不知道到底不高兴什么。”
“女孩子家的心事难猜呢,何况是念过许多书的。”棠姨娘笑着叹气道,“四小姐这么大的时候,整天辞曰诗云,我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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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盈坐了几盏茶的工夫,见太史侯面色冷淡,什么话也不说,便也知趣地告辞离去。棠姨娘起身送她,回身又过来陪太史侯坐着闲聊了片刻。想必是看出来了,太史侯对君盈的试探颇有些不快。这也没法子了。君盈话已出口,只能试着用自己面子拉拢回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回一点当年的情分。
“大人别见怪。小女人家的,嫁了人,心里就只有夫家的那点事。”
“没什么。”太史侯淡淡应着,“家人闲话罢了。只是她多少误会了些:其实兄长的事情,我既说不上话,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话是说给棠姨娘,也是借她之口说给君盈的。棠姨娘的为人,看起来笨拙了些,其实心却比谁都明白。所以生下的孩子,不用人教也会藏愚守拙,绝不会像漪姨娘所教养的君霖那般,十二分的精明,全都挂在脸上。
“君函还好么?近来天气渐冷,不知他腿上的旧伤有没有妨碍?”
庶出子女,不和嫡出的一起排行论辈,就算年长也一样被直呼其名,用语也不必加敬。君函年长许多,太史侯当初也不愿意直呼其名的。无奈邪儒宗铁了心要把嫡庶分明的规矩立起来,过了这些年,不知不觉也成了习惯。
比起君霖,君函并没怎么得罪邪儒宗。他只是逃开罢了。明哲保身,看起来有些狡猾,却并非真正的作恶。蝶无漪害死了母亲,亲手下毒,承担罪过。一夕海棠呢?她当初知道却没有说,是因为害怕,后来又忏悔地说出来,同样是因为害怕。母亲不在了,蝶无漪也不在了。想起那些日子,她仿佛是父亲身边唯一的女人,不但安安稳稳地活着,还又生下了两子两女,一直平安到现在。
邪儒宗说,他们这样的人,就跟船舱中的老鼠一样。邪儒宗太刻薄了,所以过后回想起来,才觉得他说得对的地方,会让人很害怕。
如果君霖成功,或许他连如今君函的下场都得不到。君函会为他求情吗?一定会。但是求情无果,他是不是也只能任由君霖对自己随心所欲?
妖仙道的占星楼,他只去过那唯一的一次。地牢冰冷而阴暗,见到已经被逮捕的君函和君霖两人被吊在铁链上,身上的衣物都已经被鞭打得破碎不堪。君霖浑身是血,骨断筋折,泡在盐水里奄奄一息又被拖出来,匍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君函额上也有伤,血水涔涔地流着,将半边脸都盖住。整个人歪歪斜斜地从铁索上坠下来,双腿被铁板压着,跪在锋利的碎瓷片上。冷水泼下,血水冲开,露出惨白如鬼的脸色。冷汗大颗滴落,身边地上都被染红,血水横流遍地。酷刑的场景,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邪儒宗向他两人走去。
身体已经被麻痹了。就是他急匆匆地坐上车,手指被不经意地刺破的时候。东陵事后告诉他,那是狼蛛之毒,只要刺破一点血,就能让人浑身麻痹。
坐在车中,感到身体发僵,渐渐失去了力气。车轮滚滚地响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凭着紧闭车门之外的声音,判断马车已经离开大道,在颠簸不平的林间道路上疾驰着。
“停车!”
马车嘶声急停,坐在车上的他也被重重甩向前去。人撞在车厢的壁板上,因为穿着较厚的冬衣,并没有伤到。车外传来打斗声,车门被猛然破开,见东陵一步闯上来,将他从车上扶下去。
“阿辰!醒醒!”
东陵扶着他的头,捏开他已经僵硬的下颌,将瓷瓶里的苦药不由分说地灌入他的口中。身体缓过来了,可眼前还是一片昏昏,好像被雾气遮挡着。
坐在马车上,靠在东陵身边,身体仍然不能挪动。东陵说,要带自己去见邪儒宗。此刻,他们正疾驰在前往占星楼的路上。
地牢里一片昏黑,只有些许冷光照着。东陵扶他坐下。过了许久他才认清,面前的两人正是他匆匆赶去要救出的兄弟。
邪儒宗回头看见他,目光深沉没有任何颜色。目光移向面前的两人。是他们……他以为他们都已经被邪儒宗杀了。没想到,还都活着。
邪儒宗走到君霖近前,一拳挥出,将他打倒在地上。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肉体被拳头撞击的声音,几乎让人神经崩溃。地牢里有的是酷刑,足可已让人好整以暇地观赏,泄愤。邪儒宗却不会这样,他想要打死谁,就只会亲自动手把这人砸个稀烂。
“别打了,老师。”趁着邪儒宗稍停片刻,东陵走上前去,低声阻止道,“这是叛国之罪,还得留着他的口供。”
邪儒宗终于停下。太史侯的目光,呆呆落在他缓缓放下,却仍滴血的拳头上。
“你给我看着。”
邪儒宗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目光还散发着血腥气。
高大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脚步声远了。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坐着,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各种各样的酷刑,落在君函和君霖两人身上。
口供终于有了。君霖昏死在地上,被钩爪扯烂的腹腔,血水横流地淌出肠子。君函被从铁索上放下来,颓然栽倒,好像已经死了一样。邪儒宗踏着血水走上跟前,冷冷地看一眼地上的“死尸”,又转头向他看过去。
“你跟我过来。”
他没有动。邪儒宗走上跟前,抬手拉起他,却只是将他拖在地上。
狼蛛之毒还没有解。他站不起身来,跪坐在地上沾了一身血迹。邪儒宗没说话,俯身将他抱起来,大步走向地牢之外。
地牢有十几级台阶。铁门之外,一股带雪的冷风扑面而来,在脸上重重地刮了一下。天光已经亮了,薄薄积雪之中,踏过两行大步带血的脚印。
“你给我睁眼看着。”
脚步停下。他听见邪儒宗冷冷的声音,只得麻木地抬头向面前看去。眼前遍地死尸,确切地说,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薄雪轻轻盖着,眼前碎雪纷飞,看不清他们死前狰狞恐惧的模样。他觉得身上好冷,眼前越来越看不清,终于无力地陷入黑暗。
他不知道君霖的计划,不知道他要绑架的这些人里也有他,目的是要交换被以叛国之罪逮捕的那些人,如果邪儒宗拒绝,就把连他在内的所有人都用酷刑处决掉。
邪儒宗不接受谈判,人质被处决了一些,更多的却被及时救下。君霖对邪儒宗说,他从来没想杀掉太史侯,只打算弄残他的四肢,享用一番,再将他卖掉。或许多年以后,邪儒宗会把太史侯从边境那些魔族的手里买回来,看见他被多少人凌辱玩弄,彻底崩溃沦为玩具。他不知道邪儒宗会不会也想玩他,还是会忍下心来将他杀掉。不管怎样了结,那画面都会令人赏心悦目。
君霖没有赢过邪儒宗,复仇的计划刚刚开始实施,就被邪儒宗找到了藏身之处。君霖坦然淡笑着面对邪儒宗,他说一刻钟以前,他已经给太史侯那边送了信。太史侯会来救他,因为不希望看到兄弟被冷酷无情的兄长杀掉——他感谢邪儒宗,如果没有他这位“冷酷无情”的兄长,太史侯绝对不会亲自送上门来,任他玩弄。
是卦象占卜到的吗?赶在君霖对自己动手之前,君函给邪儒宗送出了消息。也是因为他告发,邪儒宗找到君霖的藏身之处,及时救下了许多还没被处死的人质。君函免于死刑,被判终身监禁。邪儒宗看在他通风报信、救了这许多人的份上,只要他肯写悔过书,放弃原有的立场,就可以免于坐牢。君函拒绝了。同是青猫家的人,邪儒宗宁可人质被杀也不肯妥协。同样,他宁可坐牢也不会背弃信仰,向邪儒宗这样的人妥协认罪。
邪儒宗说,算他还有骨气。君函没有坐牢,虽然身体伤残,却被养在青猫家,一直到现在。
他以前问过邪儒宗,如果没有君函的消息,他还能否找到君霖,救下连同自己在内的人质。邪儒宗冷笑,其实他早就知道君霖的下落。就算君函不说,他同样会救下太史侯,同样能找到君霖的藏身之处。君函是看出来了,所以他不得不说,否则就跟君霖的下场一样。他就是船舱中的老鼠,预感船什么时候会沉,比谁都逃得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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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很是昏暗。厚重的窗帘遮挡着,点起一盏孤灯,几乎分不出是白天还是晚上。时间凝滞住了,就像深陷在轮椅中、形容枯槁的中年人,遗忘之中日复一日地朽旧。外面的世界仍然活着,只有他,十六年前,曾经博学多才、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仿佛斩断弃置的树枝,凋零落叶。还有呼吸吧,只是身上爬满了青苔,不知不觉已和身下的尘土融为一处。
书桌上摆着卦签,还有摊开的一本书,边上写着些潦草的字迹。房门被人推开,见他抬起头,被思绪占据而空洞的目光,许久才重新聚焦到一处。
“二公子。”
君函抬起头,见是太史侯,挣扎着起身要行礼拜见。太史侯扶住他,只碰着他的手上便觉出他在发烧,抬手试在他的额头上,果然是在发烫。
“病得这么厉害。”
“老毛病。吃些药退烧,倒也不碍事。”
太史侯不禁皱眉。君函呼吸沉重,能清楚地听见杂音,显见是相当不轻的肺病。正要开口问,却见君函忍抑不住地咳嗽起来,连身子都弯了下去。
“喝口水吧。”
桌上有冷茶。太史侯倒了一杯,递在他手上。君函谢着接过,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又侧过头,剧烈的咳嗽之中,勉强抓起手帕按在口边,许久平复下来,才慢慢擦去咳出的血迹。
“病了这么久,该请人来看看。”
“没什么。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君函淡淡笑着,喝了一口冷茶,和血吞了下去。
太史侯将轮椅从桌边推开,扶着君函慢慢坐到床上。双腿残废多年,如今已经变得异常瘦弱。挪动之中,又听他勉强压抑着咳嗽了好一阵。
房间里空气滞闷。太史侯走到窗边,挽起将厚重的窗帘,将窗格稍稍开了些缝隙。一线阳光映进来,回头看去,房中的陈设愈发显得陈旧晦暗。
“姨娘担心你。”
“我知道。”
太史侯在床前的座椅上坐下,见床头桌上散乱堆放着的几卷书,翻开的书页上已经落上了灰尘,看来已经很久没动过。听姨娘说,君函已经有些日子没让人在跟前服侍了,就连一直想探望他的生母也拒之门外。放眼四顾,只见床头床尾都颇为凌乱,想是不良于行之故,日常随手要用的东西都就近放在手边,却无心也无力收拾。
“这病会传染的,所以就没让人靠近。”君函淡淡笑了笑,“毕竟还有些青猫家的血统,就算拖得久一些,总会痊愈。可身边的侍候人,很容易沾染这病,一旦染上就是绝症。”
君函在背枕上靠下来,虚弱地叹了口气。
“姨娘有年岁了,让她知道,若不守在跟前就不放心,所以还是……”
君函拉着他的手,低声说话之间,忍不住又咳了一阵。
太史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君函心地善良,性情温厚。比起君函,邪儒宗实在是刻薄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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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霖没有来信。这封信,其实是他家族中的人写给我的。”
君函一边说着,从枕边的一只木匣中取出书信来,递在太史侯手上。
君霖十五年前回到江南旧家,被家族收留,在那边生下了一个孩子。青鸾族是江南世家之首,门第清高,特重声誉。他生母因为谋杀之罪被逐出青猫家,已经是不名誉了。何况君霖自己又是因为谋害兄弟而被逐出,留下这个人,不但有损家族名声,更会毁掉与青猫家族的关系。当初君霖执意离开,君函劝他不成,只得给青鸾族的好友写了一封信。这人当初就在青鸾族中地位贵重,如今已是家族的族长了,若非如此,也没法力排众议将君霖留下。
“君霖的情形很糟,重病缠身,恐怕不久于人世。他现在很颓废,再这样下去,只怕不但要害了自己,还会连累身边的孩子。”
重病缠身,纵欲无度。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样的话,若非至交好友,也不会如此直言相告。看来,青猫家必须有人出面,不管对君霖处置与否,都必须安排他身边的孩子。这孩子生父是何人也不知。君霖这些年在那里什么人都交,就连当初有孕在身,还纵酒纵欲无度。如今身体尽毁,颓废纵欲之行也变本加厉。这孩子如今也有十五六岁,心智明显异常,性格偏激,非常暴躁。君霖对他不管不顾,现在是族中之人暂时照顾他,但这样也非长久之计。
太史侯展信看来,神情变得愈发冷肃。
“江南有个组织名叫逆海崇帆,到处宣传蛊惑人心的教义。君霖到了那边没多久就跟他们搅在一处,情形一天比一天糟,我看他实在是走火入魔了。”
“他是怎么认识上那些人的?”
太史侯皱眉问道。按说君霖孤身投靠旧家,往来不过是青鸾族的那些人,难道江南那些家族与逆海崇帆之间是暗中有往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君函轻轻摇头,“这些年来,我前后也只收到了两封信。”
君函取出了另一封书信,信封边角发黄,有些磨损的痕迹。时间是十五年前,仍然是青鸾族家主杜舞雩写来的,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君霖在那边生下了孩子,取名心奴。如果青猫家不愿收留,这孩子可以留在青鸾族,以他养子的身份一直住下去。
“他已经尽力了。以青鸾族家主的身份,如果与青猫家族往来太深,恐怕会被族人议论。”
太史侯点头。青猫家与青鸾族虽然结成婚姻,终究不过是维持表面。儒门主政的四大家族,因为政见之争,一直与江南门阀世家多有不睦。当年龙首陷落血闇沉渊之时,这些家族作壁上观,不肯援救。有些家族甚至还暗中勾结儒门之外的势力,自保之余还想趁乱瓜分。直到战局有所转机,这些家族才开始陆续加入对抗外敌之战。虽然保住了名声,却还是失去了龙首的信任。
战事平靖之后,儒门休养生息,避免内乱。龙首赦免了这些家族,联手主政的四大家族为稳定儒门,也同意不征讨他们当初的叛国之罪。战后,这些江南世家虽然势力范围丝毫无损,可政治影响和威望却江河日下。先前能与四大家族分庭抗礼的门阀世家,如今只能屈居下位。就连当初的漪姨娘,以青鸾族宗女身份嫁入青猫家,却只能成为侧室。双方实力高下悬殊,由此可见。
“青鸾族最重清誉。君霖的情形不可收拾,这孩子也没法再继续留下去。不过,要把他带回青猫家,只怕……”
邪儒宗绝不会答应的。太史侯也最好别去劝说,否则惹火了邪儒宗,说不定会把这孩子和君霖一起“处置”掉。
太史侯沉默。君函顾虑的是。以邪儒宗对君霖的厌恨,倘若自己再劝说,只会将他们都推向死路了。
“还是我去吧。等我病好些,就向家主大人请求到江南去。”
“这样能行吗?”太史侯淡淡道,“你身体又不方便,只怕没法照顾他们。”
“君霖不久于人世了,我想去看看他。孩子……是青猫家的血脉,总不能任他流落。若是家主大人同意,我以后就留在那边,抚养他长大。”
太史侯沉默。听君函的话里说,这孩子是“青猫家的血脉”。君霖是青猫家的庶子,算起来勉强了些,却也不是说不过去。这孩子若只和君霖相关,其实不值得君函亲自过去照料。除非,这青猫家血脉的话中,还暗指着其他的意思。
君霖曾经任职于学海御部。那还是邪儒宗尚未成为教统的时候,学海有传言,说邪儒宗与君霖关系暧昧不清,还牵扯到血亲不伦之类的。此事沸沸扬扬,以致邪儒宗当时没能升任教统之位。后来当然查清楚了,此事纯属无稽之谈,只是君霖存心报复,为诋毁邪儒宗不择手段。
谣言就是这样。即使事后查清,也会留下疑影在人心上。邪儒宗与君霖之间的关系,不但让外人想入非非,就连家中之人也觉得他们彼此之间甚为诡异。君霖离开青猫家不出一年,就生下了这个孩子。别人若不联才怪了。只不过,若是连君函也有这份疑心,倒是很容易让外人相信。
“也罢。日后见兄长大人,我会问问他的意思。不过你身上这样病着,至少也得等好了些,再作打算。”
“我知道了。”君函淡淡笑着,在他手上轻轻按了下,“你放心吧。杜舞雩跟我是旧交。我将来到了那边,一定会有人照顾的。”
提起杜舞雩,君函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笑,他也算够朋友了,这些年不但照顾君霖,一直抚养着这个孩子,从没抱怨过一句。“如果不是实在为难,他不会给我写信。他这人做事有始有终,当初把君霖和孩子收留下来,就不会放弃责任。只不过,他如今身为家主,就算还想再继续照顾他们,也要顾全家族的名誉。将来我到了那边,他只需暗中帮助,不必公开出面。这样安排,无论是对孩子,还是对我们两家的声名,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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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函有些累了。太史侯照顾他睡下,这才走出来,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日影斜斜地落在庭院中,令人心境沉寂。一阵风吹来,越过青瓦的石墙,拂过枯萎却仍然攀附在青砖石墙上的藤蔓。
闭上眼睛,却逃不开记忆中血腥的画面。君霖被打残了,吐血,喘气。肋骨插入肺中,每一次呼吸都浸在血泊。人在血水里匍匐着,手脚俱残,身躯破碎。从腹部伤口里流出的东西拖在身边,随着痛苦的呼吸,微微发抖似的颤动。
君函跪在旁边,双手被铁链锁着,高高吊在头顶上。膝盖下垫着染血的碎瓷,被打折的腿骨无法支撑,全副重量几乎都压在已经粉碎的膝盖。他不知道自己几时能被放开,所能做的就只是用残余的力气攀住铁索,尽量减缓膝盖上的剧痛。然而双手已经被血水和汗水浸湿,被捆得发僵无力,每次顺着铁索滑下来,身体就重重地跪压在锋利的碎瓷上。
他当然明白,如果君霖成功,自己的结局将如何可怕。君函同样也会试图救他的,只是徒劳无果的结局,不会比他试图从邪儒宗手里救出君函好到哪里去。
君霖没有成功,所以结局悲惨的不是他。他甚至还有机会同情他人,这都是因为邪儒宗牢牢地掌握着一切。邪儒宗保护了他,只是那冷血无情让他不寒而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邪儒宗或许只会简简单单地杀了他们,而不会动用那样血腥凶残的报复手段。
邪儒宗到底也没杀他们。留下他们的命,都是看在自己的份上。
“你已经救过他们了。你不欠他们更多。后来的路,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你改变不了他们的人生,也不必为此承担责任。”
想起晏成君当年劝过他的话,太史侯淡淡一眼望向那被秋风吹起的藤萝,沿着廊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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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银蟒家,你过去和姨娘告诉一声,我就不过去跟她道别了。”
逸君辞回话去了。太史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要走下台阶,忽听回廊远端被竹荫深深掩住地方,扑簌簌地飞起一大群鸟雀。
那是哪里呢?太史侯望了一会儿,这才想起那是通往另一边院落的翠竹夹道。初秋已过,那翠竹却依然高而茂盛,不但将粉墙青瓦都掩了去,还斜斜地伸出枝叶来,漫过了夹道两边。走到近处就会看出,那叶稍已有些发黄了,仿佛遮掩不住的憔悴。可远远望着,仍是一片青翠如洗的碧绿,依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真是久远的记忆了。太史侯心中略叹,脚步慢下来,意料之中地望见前面分出了一小段岔路。那岔路通往西墙上一幢朱漆有些剥落的月洞门,门上还挂着铁链死锁着的。因为长年不开,锁上都已生出锈蚀的痕迹。
太史侯站在门前,想了一时,终于还是吩咐人取来钥匙。门锁果然生锈了,晃了几下才开。推门进去,只听门轴嘎吱地响着,寂静之中听得格外刺耳生涩。
石阶上积满了被雨水浸湿的落叶,已经开始朽烂。深青的苔痕沿阶而下,一直蔓延到石板路上。放眼望去,中庭一株年深日久的古树,枝干旁逸斜生,几乎遮满了院落。抬头几乎不见天空,更觉得这里的气氛阴沉压抑。
侍候人将石阶扫净,将石板路中也打扫出一些,这才继续往前走去。这里是西府靠近花园的一处小院落,从前是个清爽雅致的地方:庭中一株高大的古槐,沿墙竖起爬满金银藤的竹篱笆,檐前生着许多枝叶扶疏的花木。
这是漪姨娘先前住过的地方。后来是君霖住在这。……
目光随之落在那久已尘封锈蚀的门锁上,久远的记忆扑面涌来,眼中不由得微微酸涩了下。
先前为看望君函,从棠姨娘的住处经过。那边的光景并没有这般荒凉衰败。虽然人迹寥寥,至少看上去整洁许多,显然是经常有人维持打扫的样子。只不过,无论石板道上的裂缝,还是墙头瓦间探出的枯草,都在随时提醒外来人,这里已经不再是主人的住处。
“这些院落还有人照顾吗?”
走过那些地方的时候,太史侯不禁叹问了一句。
经过了几处院落,见里面有灯光,便稍稍走进去看了一下。房舍大半已空,虽然早都不住人了,还是有些侍候人照料维持着。大家族就是这样,不管境况如何,表面的风度都要维持下去。不过内里的情形就不能和先前一样了,经过几处住人的地方,感觉就连屋中都挺冷的。
“炭火不够么?”太史侯看向逸君辞,想起住在这里的人受冻的光景,难免有些不快。
“照往年应该是够的。只是今年天冷的早,炭火却还照往年的时间发下。主人没有特别吩咐,底下人听命办事,也不敢擅自更改旧例。”
“这就发下去吧。”听说是邪儒宗的吩咐,太史侯也不责备他,只是淡淡吩咐道:“照往年的旧例添两成。不够就续一些,到明年春天转暖的时候再撤。”
逸君辞垂手答应着,却没有立即吩咐人去办。太史侯回头看他,逸君辞迟疑了一回,这才说出缘故。
“住在这里的这些人,其实有不少不在家人的名册上。”
太史侯想起来了。当初父亲还在的时候,有名分的侧室之外,还有许多侍候人,各自所用的下人也多,都是从别家带来,也都不在这府里的名册上。自邪儒宗当家做主以后,只照名册上发放钱粮用度,名册上之外的全都不管。从那以后,家中外来人就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冷清,自然也越来越清静。邪儒宗喜欢清静。只是昔年留下来的那些旧人,有许多却是无处可去。
“若是重新添上这些外来人的用度,倒也不多花什么。”
“家规就是家规。名册上没有的人,就不必算进去了。”
逸君辞微一愣神,心中好生意外,却也只能答应下去。一直听说,太史侯比邪儒宗宽厚,所以才借着他回家的机会将此事说出来,希望能借他之口,开掉邪儒宗的旧例。太史侯说是不管邪儒宗的事,可这一家上下,也只有他在邪儒宗跟前说话有分量。邪儒宗治家虽严,却从来都不驳太史侯的话。临走的时候还吩咐说,若是谨成君大人回来,看到家中哪有不合适的,就随他吩咐添减些。
“大人,这……”
逸君辞垂手恭顺。太史侯的吩咐他自然要遵命的。只是他才在这家中做事不久,能做一两件善事得人心,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先前在学海任事,职务低微,前途也遥遥无望。邪儒宗将他叫回来管家,做得好了,说不定比在学海熬年资更有出路。只不过,纵然心思是好,倘若心急便难免走错路。就拿眼前的事来说,他揣度太史侯平日的性情,自以为已经深思熟虑了,到头来还是碰了个软软的钉子。
“你有你的顾虑。”太史侯淡淡道,“外面有些传言不好听,说兄长大人治家太严,有损青猫家的名誉。”
“这……晚辈也是近来才���说的。外面是有传言,青猫家跟以往不同了,以前宽待下人,如今却刻薄的厉害。这名声……可不太好听啊。”
“传言虽多,却不如家里人议论闲话。”
邪儒宗的意思,是要把这边的用人慢慢裁撤掉。裁掉也好吧,家里人不多,能清清静静的倒也省事。
“名册上没有的人就不必再发,否则人只会越来越多,怎么都裁不掉了。虽然如此,那些借住这里的人,不妨就留他们洒扫做工,反正是无处可去。”
太史侯抬头,看向远处日渐空旷的院落房屋,心情难免几分淡淡的失落。当初何等繁华,如今却这般萧条冷落。他也不愿意邪儒宗把这个家变成这样——不过,若是只想抹去父亲在世时的痕迹,就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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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帘之外已经是夜色了。车声辚辚响着。太史侯向身后略靠,闭上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有些疲惫。
他不喜欢与人应酬转心思,更不喜欢那种压抑阴沉的气氛,因为特别容易令人回想起过去之事。不过,就算离开这个家,他照样无法摆脱过去的回忆。那种略显阴沉的忧郁气氛,好像融入水中的墨色,已经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
是受了邪儒宗的影响吗?面对这些曾经真心相待的家人,心中却再无真情实感之意。君盈在试探他,特意赶在母亲的祭日回来见他,只想知道跟了邪儒宗身边许久的女人,是否能得到名分。她也是为了朋友,或许家族的利益也被牵涉其中,只是他不屑于深想那些事。
君函要离开这个家,是想去照顾君霖,还是想逃出去?他擅长卜卦,或许预感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才要设法逃掉。就像当初,他曾经劝说棠姨娘抚养自己,所以才避开了邪儒宗的迁怒和憎恨。
只是逃开罢了。
君霖被关在家中,就是他原来住过的地方,门窗都用铁条和石板封住。这样关了半年,邪儒宗到底还是放了他,任他“滚出青猫家自生自灭”。
东陵时常来看他。那时他刚刚见喜,病得很重。东陵替他治病,想尽种种办法,可病情还是没有起色。
不如让他暂时离开青猫家吧,东陵向邪儒宗建议,换个地方养病,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呢。
邪儒宗固执不肯,将他留在家中,亲自照顾了半年。后来佛公子看不下去,这才将他带到了银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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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高悬着月灯,庭院里也四处灯火,分外明亮。即便如此,往来侍候的刀灵剑灵,还是提着精巧各异的琉璃花灯在前照路。见它们手里的提灯样式新奇,明光灿烂,或许是各色的宝珠吧,显然跟寻常的灯火不同,流光漫长,颇有几分轻灵奇异之趣。
少独行走上前来,陪太史侯一同步入厅堂之内。佛公子他们不在这,只有晏成君身边的碧血长风迎了出来,陪他到先去喝茶歇息。
“我先去换了衣服,再过去拜见吧。”
太史侯今日回家拜祭。大过节的日子,一身素服也不便穿在佛公子跟前,便先随碧血长风到了晏成君的住处。园中已经开戏了。佛公子带着晚辈们都在那边看戏。晏成君早在那边陪着了,太史侯却不必着急,换过衣服还可以喝茶歇一会儿。
碧血长风端上茶。天气冷下来,温香四溢的花茶,捧在手里就觉得心情舒适。低头尝了尝,味道又轻又暖的,只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自己家做的味道。
“是府上中秋送来的茶。”碧血长风说着笑道,“九公子吩咐,特意让留起来,等您过来尝尝。”
“有劳费心了。”
太史侯道了一句谢,正端起茶杯,只见侍候人绕过屏风走近前来,只说枫岫已经来了,这会儿正在佛公子身边陪他看戏。
“这么早就回来了?”太史侯颇为意外,“不是说要跟着龙首在亲王那边住上几天?”
“中秋节下,想必是记挂着大人吧,再怎么热闹都觉得没趣。”
太史侯点点头。虽然只分开了半天,他心里也着实地想念枫岫。中秋是团圆之日。对他而言,或许也只有把枫岫搂在身边,才觉得是一家团圆了。
侍候人近前服侍太史侯,用乌木托盘捧来将替换的衣物。展开来看,原来是一件上浅下浓的紫苑色藤纹长衣。将浅银灰色、略浮微光的外衣披盖其上,只透出些许边缘来。
好清丽的颜色……
少独行坐在一旁,见人捧起他背后垂在身后的乌黑长发,不觉有些看住。
这里离花园很近,却也只是听见袅袅轻然的笛声,并不觉任何喧哗声闹。
“是义经传的御前舞吧。”
太史侯侧耳倾听。以前住在银蟒家,当然知道这样一出戏目。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年轻武将,袚禊水边之时邂逅一位善舞的女子,一见钟情,两人结下不解之缘。身在乱世,这两人往后的故事也都是战乱流离。最后年轻武将被逼自裁,他所深爱的女子起先落入敌手,后来流落海滨,得知他的死讯之后,也忧郁而尽。这两人在世的结局都不好,不过戏里的结局却是一莲托生,在极乐净土重逢与九品莲台之上,实现了生死不离的愿望。比起最后的归宿,现实里的悲欢离合,如同过眼云烟,丝毫不值得挂虑。
“鹤龄可喜欢这段?”
这出戏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悲剧,可在银蟒家人的眼中,却充满了温情和安慰。
太史侯从镜里看向少独行。侍候人在他身后服侍梳头,一个人用手捧着,另一个人用玉梳缓缓梳下去。黑发如流水一般漫长,光泽幽微,令人心动。
“我比较喜欢武戏。”
少独行一时看住。听见太史侯问他,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淡淡道。
义经传里有很多武戏。“立往生”就是其中非常精彩的一段。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位忠勇的家臣,自少追随一位年轻而英勇的武将。主人因为功高震主而受到猜忌,不但遭到奸臣陷害,还被故友之子背叛,一番坎坷之后,终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主君身陷困局,家臣却不离不弃,始终誓死追随着。敌人带兵前来,将主人困在名为高馆的地方,要将他置于死地。主人以战死于无名之辈手中为耻,不愿出战,独自进入佛堂中诵经,准备自尽。家臣为了保护主君能平静赴死,抱着必死之心,舍命决战,将敌人杀得遍地尸骸,漫天弥漫血雾。敌军不敢近前,乱箭齐发。只见他长刀乱斩,仿佛不死之身,令人惊骇。敌人纷纷退避,但见武将猛然收起长刀,宛如佛教的仁王一般傲然而立,面容似笑非笑,身躯不动如山地站立着,归向往生。(注:此处文字参考“源义经·高馆断魂”,非原创。)
这是武家的风气吧,听说以前的安成君晏云光就特别喜欢看义经传的故事。佛公子常陪他看,只是不喜欢戏里主上冷酷不仁,奸臣陷害,将忠臣武将走投无路,被迫自杀的那些段落,一则亡败之兆不吉,二则出身武家之人,看得感同身受,难免会觉得锥心刺痛。安成君故去以后,佛公子怀念兄长,逢年过节还从这部戏中点几出来看看。其实这部戏中也有他喜欢的段子,特别是这出高馆立往生,虽然最后难免是死,但是结局英勇而壮烈,而且往生成佛的寓意也令人感到安慰。
“以前陪九公子看过。戏是说不出的好戏,只是看得有点伤心,往后就不愿再看了。”
笛声飘散了。隐隐听闻慷慨激昂之歌,孤凉地回荡在夜色深处。两人侧耳倾听,一时各自都出了神,许久无言相对。不知几时,悲歌戛然而住,袅袅余音却仿佛回荡在心弦之上。
笛声散尽良久,才有侍候人过来,请他们到佛公子跟前去。
但凡演义经传的戏,佛公子都会看得很投入。家人都知道这些,只要戏还没演完,谁都不会在跟前出入打扰。
“咱们过去吧。”太史侯起身,淡略而笑道,“但愿小辞没哭。他平时最怕看伤心戏。”
少独行点点头,随之起身,陪着他往佛公子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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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可来了呢。”
枫岫坐在佛公子怀中,刚才一场戏看得眼泪刷刷的,这会儿眼睛还红着。佛公子看戏出神,也没留心身旁,哪知道他在旁边扑簌簌地流眼泪。一场戏演完了才晓得枫岫在哭,哭得衣袖都湿透了。旁边的侍候人虽然见枫岫在哭,想要劝说,抬头却见佛公子眼中也微微含泪。
银蟒家七公子晏云兴,也就是意琦行的生父,当初就是战场上乱箭穿身而亡故的。佛公子跟着安成君去战场上收尸,亲眼见到他当时的惨烈。手里紧握着长刀,连指节都掰不开了。尸体抬回来,一根根拔出箭杆,用棉花将射穿的伤口堵上。擦身的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当初已经不觉得悲伤。时隔多年,却在看戏的时候禁不住落泪。
“你们怎么也不提一句呢。”
佛公子看向身边的侍候人,低声埋怨道。侍候人在旁边应着,却也不住低头拭泪。这些刀灵剑灵,当年都是亲眼见着主人牺牲在战场上的。要不是枫岫今天哭起来,也不至于勾起过往的悲伤心绪。
“好了都别哭了。大过节的看这些,都是我的不是。”
佛公子叹了一声,将枫岫抱过来,手帕蘸着手边杯中的温水,替他擦了擦被衣袖揉得发红的小脸。太史侯站在一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见枫岫抬手搂着佛公子,欠起身来,将脸贴在佛公子脸上:
“九公子也不哭了。”
“好好。”
佛公子笑出声来,目光又禁不住湿润了下去。四下里望去,只见晏成君远远地站在廊檐之下,见他看向自己这边,这才走过来。
“九哥。”
“哦,你回来了。”
佛公子点点头,心情起伏,见到晏成君,又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点戏吧。”
佛公子叹了一声,打起精神来,淡笑道。
“那我点了。”
晏成君淡笑着,将手里的册子翻着看去。
台上热闹起来,起先是一出剑舞,舞蹈非常好看。随后又演了一出近似杂耍的猴子戏,非常精彩热闹但都没有什么情节,看戏的孩子们倒是乐得很高兴。
因为没有戏文,也不必特别专心去看。佛公子换了心情,搂着枫岫跟晏成君闲聊了会儿。太史侯陪坐一旁,被问到家中的情形,也淡笑有礼地回句话。眼前融融的气氛,不觉之中,淡忘了那些哀伤的情绪。
侍候人换了一遍新茶,将煮好的汤圆夜宵,连同各式的花糕一并摆上。无弦提议,中秋佳节,倒不如也点一处大团圆的戏份。众人纷纷称是,正商量着点哪出,耳听得笛声轻盈,一阵悦耳的琵琶弦响,却见戏台上已经演起了白蛇传。
佛公子大笑,众人也禁不住笑出声来,只有初次来银蟒家看戏的枫岫,不明所以之中,好奇地往大家脸上寻找答案。
“你也看过白蛇传吧?”
晏成君移身近前,向枫岫笑着解释道。这是银蟒家独有的一出戏。本子原先就有不过自己改的,这出戏别人家都看不到。
戏台上便演起了银蟒家的白蛇传。枫岫听晏成君这样一说,满心好奇,看得全神贯注。只见白娘子还是原先的白娘子,小青却从青鱼变成了青蛇,而且起初还是个男儿身。白娘子初出场,小青就和白娘子双蛇斗。原来青蛇偶遇白蛇,见她品貌端正,意欲与她结为伴侣。白蛇不肯,两蛇相斗,青蛇败在白蛇手下。
接下来的故事跟外面差不多一样。青蛇化作婢女,服侍白蛇。只是小青,初出场时是个俊俏少年,接下来的戏份里却都穿着青衣裙袄,头上梳着双丫鬟,细巧红珊瑚插发点缀,时不时还换两件插戴首饰,手中捧著一个白娘子的物件,不是衣包就是药箱,十足娇俏美貌的丫鬟模样。白娘子走到哪里他都跟着,断桥相遇跟着,嫁给许仙跟着,端阳饮雄黄酒、吓死许仙盗仙草,水漫金山也跟着。直到白娘子被永镇雷峰塔,小青死里逃生,发誓要烧毁雷峰塔,救出白娘子,并与法海决一死战。他回到山中修炼二十年,练成三昧真火,回头找法海报仇,不但打败了老和尚,还逼他走投无路,藏身到蟹壳里再也不敢出来。小青烧倒了雷峰塔,重见白蛇。无奈白蛇在雷峰塔修行多年,已经大彻大悟了却尘缘,不肯再回世上。枫岫看到这里,简直着急的要命,这不是大团圆的结局吗?千难万险都经历过了,谁知白娘子却心如死灰,倒叫小青怎么办?
众人原先都看过这出戏的,此时心思都不在戏台,只是看着枫岫暗暗着急的样子有趣。白娘子心如死灰,小青也差不多跟他一样急得要命。小青跟白娘子说,你不要再管许仙,他只是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也不要听信那个老和尚,那秃驴心里嫉妒,就喜欢破坏人家姻缘,你可千万别着了他的道。小青在台上骂得泼辣,可惜白娘子全然不动心,唯愿一心向佛。小青无可奈何,只得跪倒在地说,全都依姐姐。姐姐去哪小青就去哪,姐姐去侍奉菩萨,小青也跟着去侍奉菩萨。这时候菩萨出现了,说白娘子看破红尘,道心坚定修成正果,小青先前怀仇恨之心,造下杀孽,只因为诚心追随,红尘中无论痴缠还是仇恨,说放下也都放下了,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过你们两人都要往生净土莲台,只是先前都有杀孽,还需要留在世间勾留三十年,修功德赎回杀孽,才能脱身了去。于是小青跟随白娘子,在尘世行医三十年,治病救人无数。三十年后,两人修行已满尘缘了却,被菩萨渡去成了净土的青莲和白莲花。
佛公子从始自终,全场笑着看完这出戏。枫岫看完,虽然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但也不至于让大家都笑成这样。
“你仔细看了吗?”佛公子抱过枫岫来,忍不住笑问道。
“我仔细看了的呀。”枫岫纳闷极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戏有什么特别之处。
“仔细看了?那你说这里的青蛇和白蛇到底写的是谁?你再想想,编排了这么些,这戏还能是谁改的?”
枫岫听佛公子这么一说,回想白娘子笃信佛法的情节,这才恍然大悟。
“哦我知道了!”
枫岫抬头看向佛公子,转头又一眼看向晏成君,意外吃惊之余,顿时觉得好笑得要命。
这分明是晏成君在编排佛公子的嘛。佛公子被剑通慧拐去信了佛,晏成君不好意思说他,就指着秃驴骂和尚。最后一莲托生的结局,那自然是冲着佛公子喜欢的。你要说他就是一门心思编排佛公子吧,倒也不完全是。无论如何,只要佛公子看得开心,其他的都无所谓。
一场大团圆的戏演完,众人各自散去。枫岫回想剧情,虽然处处好玩,却略略觉得有些怪异。这部戏演完了白娘子和小青,连法海老和尚的结局都有了,却竟然忘了演许仙的归宿。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人物都忘了?要不是白娘子爱上许仙,哪有后来这些曲折的故事。
以前看过那么多白娘子的许多书,小青的结局都不一样。有的故事里说,小青嫁给了许仙,或是成为了许仙的好友。还有的说,小青潜心修道,终身未嫁,最后得道成为真仙。白娘子被镇压在雷锋塔内。所以有人还说,小青受白娘子之托,嫁给许仙为妾。都说小青是没子女的,不过也有人说小青嫁给许仙,后来还生了个儿子。
“到底怎么样了呢?这么多结局,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枫岫思忖着,忍不住向晏成君问道。旁人都只当他是孩子话在说,并不留意。唯有少独行,转头向枫岫看了一眼,分明在旁听着。
“这么……”晏成君低下目光,故意思忖一时,这才向枫岫笑道,“我想小青心里是愿意修道成仙,不过最后应该还是嫁给许仙,还生了个儿子。”
“哦,”枫岫略略失望道,“那她只怕不会高兴吧。反正白娘子都不在了,她还何必嫁给许仙,跑去修道成仙不就完了。”
“那是白娘子托她了。”晏成君淡淡笑道,“正因为白娘子不在了,小青才要留在许仙身边,不但照顾他,还要照顾白娘子留下的孩子。”
“许仙不是有孩子吗?”枫岫不满道,“那小青修道成仙也就是了,何必还要给他生一个。”
“小青她没有孩子。她……应该是把白娘子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了吧。”
晏成君低声淡笑。枫岫还想问他,见他转过头去跟太史侯说话,便没有再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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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候人在前提灯引路,众人轻声说笑闲谈着,沿着园中精致的道路向南苑走去。梅花是深冬天里才开的,此时深绿依稀,并无景致。不过放眼望去,只见随处都装饰着玲珑精致的琉璃灯,夜明珠光彩莹然,月色之中更觉瑰丽奇幻。
枫岫拉着太史侯的手,手指上勾着一盏精致的琉璃灯,随着脚步一前一后地轻轻晃着,曳尾流光好像夜色中摇动的花火,又像萤火虫悠悠冉冉而飞。珠光是淡紫色的,照出烧制在透明琉璃灯里的精致花纹,将纹影映在身前身后的白沙路上。月光铺洒着,如水一般悠然闲静,映在路面上的淡紫色花纹,好像浮在水面上的花,浅浅深深地随波漾动。
夜还不太深,就算回去歇息,也没人想早睡。沿路走来,一直都听见身后那些人在商量着要玩哪��游戏。枫岫起先留神去听,听了一时,又觉得索然无味。转看身边的少独行,见他始终心不在焉的,默然一路走着,也不跟他说话。
这也真是奇怪了,他只不过往刀龙家府里去了一天,回来见他就成了这样。
“你看我做什么。”
少独行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枫岫。
“我就看看你啊。”枫岫低声道。
枫岫一直在看他,他早就觉察到了,只是这时有些没心情理会。
“那你看吧。”
少独行淡淡一声,回过头去。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枫岫在看他,他就更加在意自己掩在衣袖之下的右手手臂。
自手肘以下,好像感觉脱离身体了一般,几乎感觉不到右手的存在。说不定已经被看出来了,刚才坐在佛公子跟前的时候,他就失手掉了酒杯,还好戏台上正演到情节关键的地方,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枫岫看到了吧。当时几乎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枫岫,只见他全神贯注地看戏,似乎并未留心似的。
少独行头也不回。枫岫索性松开太史侯的手,走近跟前,不即不离随着他的脚步。少独行回头,见枫岫仰头看他,定定的目光好像非要把他看穿了似的,心里更觉得不自在。枫岫太聪明了,一想到他刚才问晏成君的话,就忍不住心虚,直想避开他的眼色。
“你还看。”
少独行压低声音道。枫岫也不说话。不说也罢了,偏偏就这样一直看他,看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当着很多人,又不能流露出来,无奈之余,只得移开目光看向远处。枫岫一直在身边跟着,半晌生气似的哼了一声,也转头向别处看去。少独行简直要纳闷了,正要开口,只见枫岫忽然抬头看他,冷冷一哼低声道:
“小气鬼。我不就到别人家玩了一天,又不是我自己要去的。”
少独行哑口无言,半晌才明白枫岫的意思。枫岫被龙首带去刀龙家,事先说好了中秋过来玩,结果说话没算数。他以为自己生他气了,所以才见面不理他,坐在旁边也不跟他说话。不过等他想明白这些的时候,枫岫早已哼了一声,转身离开跟着太史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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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满是灯光,众人三三两两的喝茶闲聊,或是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地玩游戏。少独行靠坐在一边喝茶,感觉右臂快麻木到肩膀上了。他心里想着,是不是跟晏成君打个招呼就回自己房间去睡。不过每次抬头,目光都不由得向枫岫那边看去。
枫岫在太史侯身边,倚着矮几侧坐着,闲闲懒懒地跟人玩棋盘游戏。他平常最会玩这些,还老是赢,笑语欢声的特别热闹。自他认识枫岫以来,还从没见他像今天这样没精打采的样子。少独行眼里看着他,心中思忖着,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我跟你玩吧。”
少独行走近跟前,左手扶着右臂,尽量若无其事地在枫岫跟前坐下。枫岫看见是他,一言不发,只是将棋子默默地摆上。他心里可有气了,只是碍在太史侯他们就在旁边,不好说出什么话来,让人觉察出他在跟少独行生闷气。
“下吧。”
枫岫心不在焉地下着,轻而易举地就让人赢去半盘局面。他都快没棋子了。少独行不想胜之不武地赢他,干脆放下,对着棋盘陪他坐着。
“你下不下啊?”枫岫见他半天也不下棋,这才懒懒道。
“到底是谁不想下?”少独行指了指棋盘,让他看看自己输得一塌糊涂的样子。
“我就让你一会儿,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枫岫略欠身,看向棋盘,又微微冷笑了下。少独行从旁看着,只觉得他这微微冷笑的神情像极了邪儒宗,还没缓过神来,只见枫岫向棋盘上轻轻一子落定。
局面转眼就大翻盘,简直是一边倒的屠杀,少独行顿时感到七零八落。他开始后悔跟枫岫下这盘棋了,因为不知几时,近旁已有好些人围坐过来,都一脸高深莫测地向棋盘观望。
“鹤老还下吗?”
枫岫推开身边的矮几,懒懒伸腰,撑着头侧卧在棋坪近处。他身形太娇小了,这样侧躺下来,便已经看不见棋盘——看起来是不要再下了。
将到就寝的时候了。枫岫只披着件薄蓝色的长外衣,上深下浅染成,衣摆处近乎月白的底色中,浮绣着细草的纹样。看起来像大人似的。见他手里捏着纸折扇,想事情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抵在脸旁边,扇子拿开,就在脸旁侧后的地方留下个浅浅的红印。
围观棋局的人散了,想必是怕少独行输得丢脸吧,都各自无话走开,也没议论些什么。
“白天好玩吗?”
枫岫没说话,只是躺下来,将扇子盖在脸上。少独行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侧过目光,端详盖在他脸上的扇子。
那扇子是他自己画的,一轮明月隐在薄云之中,墨色轻而浅淡。画是极好的。只是那草体写的字,好像太过随性了些,一时竟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写的什么。”少独行移近跟前,低声问道。
“不知道。”扇子挡着脸,只听见枫岫淡淡的声音,却看不出他脸上是不是在偷着笑。
“我看不出来你写的是什么。”
“我又没写给你看。”
枫岫不再说话。躺了一会儿,将盖脸上的扇子拿下来,慢慢折上。
“给你吧。”
枫岫递给他。少独行微微怔了一下。他此时左手撑头侧躺着,原该用右手去接,可惜右手却一动都不能动。
枫岫淡看着他,等了半天,少独行才坐起身来,伸出左手将扇子接过。
“白天不好玩。”枫岫叹了一声,转头道,“都是莫名其妙的人,我也懒得跟他们说话。”
少独行默不作声听着,单手展开枫岫的折扇。那扇子里染了香,想是从衣袖中带出来的。不是香料,也不是寻常的花草香,只是让人想起枫岫。
枫岫侧过身,淡紫的垂发披在肩头,落在蓝染的单衣上。那一瞬间,让人忽然觉得他长大了似的。只是转过身,又听见他一言一笑都仍然是个孩子。
人生转瞬即逝。不晓得做些什么,才能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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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候人都退下了。寝室里暗了灯光,只留下太史侯和枫岫。
“还不睡?”太史侯侧头看他,轻声道。
枫岫应了一声,翻身向寝台内侧睡去。只是没过多久,又翻过身来,卷着被子趴在枕头上。
“我睡不着了。”
太史侯起身,将枕边茶盘里的花草茶倒了半杯,递给枫岫。
茶水热气熏着,脸上湿润一些,心情也不像刚才那么有些烦躁。或许是房间里的炭火气吧,太史侯心想着,披衣起身,将窗格打开半扇。
“好圆的月亮。”
枫岫听见太史侯的声音,也不禁下床光着脚走过去。窗格半开,映入眼帘便是一轮西斜的明月。那月亮好圆,盈满得像要溢出来似的。天上了无纤云,没有一丝风,真是个无边晴朗的月夜。
“出去走走吧。”
太史侯低头看向枫岫,淡笑道。枫岫点点头,披上外衣,跟在太史侯身边走了出去。
夜色很浅,都是因为有月光的缘故。月光照如白昼,站在廊下望去,近处明明的水面,远处细细的树梢,都沐浴在白雪银光之下。
两人沿着廊下走着,脚步无声,逶迤轻舒的衣摆随在身后。手里提着的琉璃灯,在月光里绽开淡紫的水纹,晶莹而美丽。
“你怎么睡不着了?”太史侯低头看向枫岫,轻声问道。
枫岫低头,没说话。他感到心中不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龙首带他去刀龙家,他看着眼前的人,只觉得他们来来往往的,心情特别烦乱。
或许是他太过在意和少独行的约定。白天里有一刻,他忽然在如果今天没去,会不会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那一瞬间,让他心中生起恐惧。
“你梦见过什么吗?”
太史侯淡淡看他,低声问道。枫岫抬起头,望着太史侯有些严肃的目光,双唇不由得紧紧地抿了下。
他梦见一个蓝衣黑发之人,脸上遮着半边金纹面具。那一身华美的蓝衣,雪白的狐毛缀领镶边,装饰得异常雍容华贵。这是白狐家的人吗?貌似吧,可感觉却更加阴森可畏。每当抬头向他脸上看去的时候,只见他苍白无血色的面容,仔仔细细地瞧,却看不到他双眼在何处。
他手上牵着丝线,丝线的末端仿佛操纵的人偶,却莫名地牵扯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痛,就像忽然想起“再也见不到他”了的时候。心中溢满悲伤,更充满怒气。只是这怒气,非但没能使他激动发狂,而令他内心更加冰沉冷静。
他心里感觉得到,那人出现在他面前,目的是想让他害怕。可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目光淡定地打量着那个人,还本能地向他的双眼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他的眼睛。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最令人恐惧的深处。但他不害怕,仿佛血统之中天然的勇气,只是淡然无畏地看向那人。目光,还仿佛在笑。
你是谁。
梦境之中,他心里淡淡地想道。
眼前出现了一面镜子。那人隐没其中,仿佛不愿再被他看见。
睁开双眼,感到太史侯落在他额上的指尖轻轻移开去。
“只是噩梦而已,不必在意。”
太史侯俯下身,搂着枫岫,抚在他脑后的,轻轻摩挲着。
“梦一说出来就破。以后做了不吉利的梦,只要说出来,就不会变成真的了。”
枫岫点点头,伏在太史侯怀中,渐渐生出朦胧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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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还亮着。侍候的打开格门,意外之中连忙将请入。太史侯将手里的提灯交给它,经过几重格门和屏风,来到少独行的寝室。
寝室的灯彻亮着。少独行披衣靠坐在屏风跟前,眼前见到他,目光深沉,却并没流露出意外。
“大人。”
少独行只向太史侯点点头,却并没起身行礼相见。太史侯来到近处,见他凭着矮几坐着,目光看向他,身躯却一动不动。
目光落在少独行搁在衣被上的手上。手上一片苍白,浅青色的血管分外刺目。
少独行抬头看他,冰冷僵硬的身躯,却丝毫无法动作。太史侯侧坐在寝台旁边,将他搁在衣被上的右手拉起来,仔细看了下。
“还不是很糟。血液虽然有些凝结,可经脉还没有被冻坏。”
手很凉,像是在冰里冻过似的,毫无感觉任人牵动。冰冷发白的肤色中,刺目地凸现出血管浅青色的脉络,沿着手背向上延伸,没入衣袖。
“这是……冰蛊。”
犹豫半晌,少独行才开口道。
“我知道。”
太史侯将他僵冷的右臂拉过来,推开衣袖,指尖顺在那浅青色的血管上按了下去。剧痛。少独行强忍没出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已经失去知觉的右臂竟然有了反应。
“大人,这太危险了……”
并非没设法医治过。只是冰蛊已经融入身体,就算把血重新换上一遍也没有用。自习武以来,潜藏在身体里的毒素,不断释放而出,就算换些,过一段时间仍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冰蛊并非是无解的。青猫家以血解毒,将对方的毒血纳入,通过自身形成抗体,再将有解毒之力的血注入对方体内。如此操作,的确能化消冰蛊,却也会伤及自身。
“我以前解过冰蛊的。其实再厉害的毒,只要解过一次,第二次就没那么难了。”
少独行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否则他也不会放弃。伏婴师不是一般歹毒的人物。难解之毒也罢了,还故意让自己所下之毒看上去都能除掉,连设法解毒的人也一并毒杀。下毒本为暗杀。可伏婴师下毒,从来不会无声无息暗下杀手。他喜欢赤裸裸地挑衅。他想要的震慑,让所有人畏惧他,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牺牲者死掉。
“救人难,杀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太史侯淡淡道,说话之间,将少独行的手腕翻过来,沿着泛青灰色的血管轻轻按上手臂。指尖试探摸索着,停在靠近肘部的地方,仔细感觉了一下。这次没有按下去,而是反复摩挲着。一时半刻,血管里好像又有点化开了什么,被反复摩挲的地方,似乎也有了知觉,甚至能稍稍动作。
见情形好转起来,太史侯也稍稍停了会儿。血管很冰,好像摸在冰冻的生铁上。感觉到越来越刺骨的寒气,顺着指尖涌上来,让人不由得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血管中凝结冰蛊的地方,摸上去比别处更冷一些,触感也比别的地方更加僵硬。用手抚摸着将冰气化去。手很快就冷了,好像要结霜,触觉也开始有些麻木。
“眼下没有合适的工具。只能先把寒气化开些,估计到了明天早晨,右臂就可以重新自由活动。”
侍候人取来熏热的薄毯,依太史侯的吩咐,替少独行披在肩上。
“这些天小心别着凉了。身体暖起来,血内冰蛊才能尽快融化,对五感的伤害会小一些。”
太史侯说话之间,将银质象牙柄的小刀用酒擦过,在火上反复一烧,掀开衣袖,在靠近臂弯之处深深划下一刀。
血流涌出,顺着刀锋流入银杯之内。满了一杯之后,太史侯按住伤口,利落地用纱布缠住,随手将衣袖放下。
“是小辞说的罢。”
少独行低下头。他不愿连累他人。料到太史侯知道就一定会救他,所以才格外瞒着。只是枫岫太聪明了,自己尽力掩饰,到��被他看穿,说了出去。
“并不是他说的。”太史侯看出他心中所想,淡略一笑,“你把他想得太聪明了。再怎么说,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盛着鲜血的银杯递到面前。少独行略有些吃力地欠身,试着伸出左手来握住。他动作很慢,笨拙得好像刚刚学会拿东西的小孩,盛在杯中的血酒也随之摇摇晃晃。太史侯见他吃力,移身近前,将银杯端在手里喂他,慢慢地喝了下去。这血酒的气息清凉,很意外几乎没什么血腥,却透出着几分苦涩。
“这事……实在不想让大人您知道的。”
许久,少独行闷闷地说了句话。
“我总会知道。”
太史侯摸出绢帕来,帮他拭去唇边沾染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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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有些亮了。从格门里照进来,穿过垂帘,落在屏风跟前的地上。
光影里站着一只猫,一动不动地向寝帐的垂帘望去。垂帘动了一下,没有人,却是一只毛色柔软的青猫从垂帘下边走了出来。
太史侯睡在床上。身体发冷的时候,就会很容易昏昏睡去。但心里还是醒着的,不但醒着,还感觉到垂帘那边有目光注视。
是他回来了吧。那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始终不挪开,像是在等着和他见面。
他不想见他,但菖蒲想见。每当他附在菖蒲身上的时候,就只能跟着过去。
菖蒲卧在床边,感到苍耳回来了,便站起身来钻出垂帘,轻轻走了出去。苍耳静默站着,菖蒲走近。它想念苍耳了,想念之中,从不在乎这种感情是什么。
恍惚之中,苍耳消失不见了。眼前站着邪儒宗,静默之中,他已经无法分清眼前是现实,还是沉睡之中的梦境。
邪儒宗抱起他。他感觉自己还在菖蒲身上,只是似是而非,无法分辨。邪儒宗抱着他,揽在怀中,抚着他的背后。他想着,自己不过是一只猫。他见过菖蒲被邪儒宗抱着,当时坐在旁边喝茶,感觉跟自己毫无关系。
邪儒宗抱着他,是他,和菖蒲毫无关系。他感觉害怕了,心中顿时有些厌恶。他想挣开,从邪儒宗怀里一跃而下。原来他还是猫,心中顿觉松了一口气。
苍耳站在眼前,菖蒲望着它,目光久久注视。他知道菖蒲为苍耳着迷,只是不知它何时开始变得这样。不过苍耳确实是很好的一只猫,总是低下头来,温柔地蹭着菖蒲的颈侧。它很爱菖蒲,眼里那么多的温情,那么多深深的依恋。菖蒲为何不爱它呢,爱上那么多的温情,是多么美好的事。
他从菖蒲的眼中望去。苍耳凝望着他,许久,琥珀金色的双眼眨了一下。他心里很喜欢,懒懒地仰头望。苍耳伏下身来,靠近他,依偎着。
他感觉被人靠近身边,抱起来,伏在他臂弯上。他不想挣开,如果只是被暖暖地抱着他,他也愿意顺从下去。背后轻轻抚过,他感觉有点冷,不由得更加亲近地依偎着。那人低头吻他。亲吻,轻轻地落在他肩头,背后。
“阿辰。”
他听见耳旁的低声,不由得转头看去。
邪儒宗淡淡地看着他,目光之中,意外地透出些许埋怨。
就算在梦中,他的冷漠和疏离依然如故。他不是苍耳。太史侯淡淡想着,心中被唤起的余温也随之冰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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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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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七 月宴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七 月宴
佛乡使者即将动身离开儒门。龙首为之践行,已经定下日子在宫中设宴款待。眼前就是八月,将到中秋,儒门上下,宫中府中都预备盛排筵宴,可想而知将是非比寻常的排场热闹。或许在儒门看来,联兵之事已经顺利谈成,有时间尽可用来吃喝玩乐。可眼下佛乡正为筹备攻打魔城而心急如火,根本没这份闲心。
回想待在儒门的这段日子,时间不满一月,各样名目的宴席就摆了二十多天,简直令人瞠目。只能感慨这位位高权重不管事的儒门龙首,当真是有钱有闲,逍遥自在。其实儒门的道理也对:佛乡已经与儒门结盟,联兵之事已然谈妥,攻打魔城理应不在话下。所以大摆筵席,就是要摆出从容自得的姿态,向外界显示两家的关系何等亲密无间。
“不妨就去。”
向来随和的佛铸裳璎珞,语气轻松地建议道。
结盟这种关系,十分里至少有七分是做给别人看的。都知道是表面功夫,可只要做就一定会有效果。就拿儒门与魔龙殿的关系来讲吧,魔龙殿使者三不五时来儒门走一趟,就能轻而易举地让佛门心生疑虑。“儒门善于搞外交,佛乡也不是不懂这些手腕。只要对攻打魔城的战局有利,令魔城甚至异度魔界感到威胁,也不在乎再多停留一两日。”
蕴果谛魂点头。既是来自龙首的邀约,别人或可缺席,他身为圣座却无论如何必须出面。只是离开佛乡日久,身在儒门期间,佛乡的军政事务已经被压下很多,心中难以放下顾虑。
“佛乡之事,可以先派人回去代行处理。只是这派回佛乡处理事务的人选,还得好好斟酌一下。”
蕴果谛魂沉吟。涉及军务,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矩业烽昙。只不过——
“眼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解决,就是剑通慧。”
儒门把释放剑通慧作为联兵的附加条件提出,佛乡自然要有所应对。其实,他们这些佛乡元老一派,特别是与之交情至深的同修,当然都希望能借此机会释放剑通慧。只是召集众位尊者商议之时,提出要“慎重处置”的人不少,直接赞成或是反对的人却不多。这也难怪。涉及减免罪行,特别事关当年红潮泛滥之责,谁都不敢轻易表态。已然定罪多年,突然提出翻案,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对错,而是佛乡派系之间此起彼伏的权力较量。
“云鼓雷峰方面可有回信?”
蕴果谛魂岔开话题,突然问道。
想平反剑通慧,关键不在追究事实,而在佛乡与云鼓雷峰实力的对比起落。剑通慧平反之事,他先前致信佛首,却至今没有收到回信。如此平静无波,这和帝如来往日的作派大不一样。
“还没有。不过或许是件好事。”
见蕴果谛魂的目光看过来,裳璎珞便继续解释道。
“今时不同往日了。自从佛刑禅那被封之后,佛首心性平和了很多,对待罪愆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执念深重。云鼓雷峰自恃为佛门戒律最高准则,向来治罪从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依他们以往的作风,应该会立刻激烈反对。”
蕴果谛魂给云鼓雷峰的那封信没有回音,恰恰说明对他们当年的论罪有所动摇,或许内部正在激烈地争论。当年鬼如来之事一出,引起佛门震动,云鼓雷峰自身也有反省之意。佛首决心封印佛刑,就是要将鬼如来永远制约,再不重蹈旧祸。云鼓雷峰以佛首为尊。即令各殿长老异议,只要佛首本人能置身事外,平反剑通慧应该有五成的希望。
“只有五成吗?”
蕴果谛魂沉吟道。
“能有五成希望已经不易了。”裳璎珞从旁劝道,“事缓则圆,只要云鼓雷峰能做出些许让步,就算只以戴罪立功的名义放出,也是往前推进了一步。”
云鼓雷峰自创立之初,便依极武修德,以重杀了业。回想先前帝如来化身成鬼的时候,亲手执涤罪犀角,涤罪诛刑,以杀证道。佛门修行,原该以慈悲渡世。只是云鼓雷峰自上而下,都只视世间为积沉万千罪业的污秽之地。如此极端的心态,不由得令人联想起弃天帝那句有名的“人间又污秽了”——
魔佛殊途,气质却惊人地相似,真是……讽刺。
裳璎珞心中暗想道。
老而弥坚弃天帝。这位雄才大略的魔界之主,其暗黑的幽默感,和旺盛的精力一般,永远超乎他人想象。这也难怪了。放眼望去,同样身为一境之主,龙首悠闲自在开后宫,魔龙邪主流连忘返,谁不是自得其乐?唯独弃天帝,终日野心勃勃,以攻伐天下为天降大任,仿佛若非如此,便“何遣有涯之生”。
/
八月初三,原是龙首预定在宫中宴请佛乡众人之日。谁知就在此前一天,佛乡方面突然要动身启程,将计划全部打乱。
佛乡提前动身,消息来得突然,来不及准备隆重的践行仪式。送行之人也只是代表龙首前来的师尹,内廷兵部银蟒家的人一个都没来。佛乡颇感意外。倒不是说如此安排不合礼数,只是联兵之事既然由银蟒家出面议定,如今启程虽然仓促了些,料想也该是银蟒家人出面践行才是。
“龙首已经定下今天举行授受内廷兵权的仪式。”
日期已经定下不能更改。银蟒家众人都必须出席,这才让无衣师尹前来相送。
“内廷兵权的交接已经定下来了吗?”
蕴果谛魂不动声色地问道。
“正是。”师尹点头微笑道,“龙首下令,让晏成君暂领内廷兵权,来日联兵攻打魔城之时,也将担任儒门方面的主将。”
此时此刻,龙首御前正在举行仪式,赐下象征内廷兵权的虎符。这虎符原先是佛公子所掌,如今由他亲自奉还龙首,再由龙首亲自赐予晏成君。兵权交接,无论对内廷还是银蟒家,都意义重大,连典礼的日期都是神宫占卜定下的。如此郑重其事的典礼,自然比给佛乡践行来的重要。
“我等此行匆忙,打乱儒门原定的计划。抱歉的是佛乡,若非急事在身无法再多停留,否则银蟒家交接兵权,原该出面观礼才是。”
银蟒家顺利接掌内廷兵权,连蕴果谛魂在内佛乡众人都深感意外。原以为此事必定会为廷议所阻,至少会迁延数月。没想到,龙首这么快就让晏成君接管内廷兵部,这宠信真是非同一般。
“龙首对晏成君的信任,还真是不同寻常啊。”
蕴果谛魂不动声色。倒是矩业烽昙,冷哼之余,颇有几分讥讽地插了句话。
“自是不同寻常了。银蟒家为儒门守土开疆,征战多年功勋卓著。论到在龙首心目中的地位,恐怕连身为宗室的刀龙家也是不能比的。”
“刀龙家可是亲贵。”矩业烽昙看向师尹,语气颇深道。亲贵、重臣,在龙首心中各有分量。“银蟒家算是重臣也罢。可疏不间亲,却是儒门的规矩。”
师尹淡略微笑。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此前与西宫吊影“偶遇闲谈”的一番谈话。
“为支持银蟒家而得罪亲王,你可真晓得谁轻谁重。”
西宫端起茶盏,面容隐没在袅袅茶烟之后,颇有几分大宗师的风度。
“要么得罪亲王,要么开罪龙首——你选哪一个?”
师尹微笑着反问道。
“龙首看重晏成君,白狐家不妨随之附和。跟着龙首,至少立场上占得住。”
白狐家后起新贵,要不站定龙首这边,如何能其他执政家族相抗。白狐家一直联手刀龙家,向来随声附和。只是这一次,龙首态度明显已然偏向银蟒家,白狐家就算一时得罪亲王,也绝对不能跟龙首过不去。
“这一局,你也没少赚吧?”
西宫抬起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不过你也该掂量着,刀龙家到底是亲贵。”
西宫绝非无聊之人,不像箴宫、竹宫,向来扮演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的角色。如此试探,倘若不是替大宗师传话,便分��是提醒他留心,来日面临刀龙家质问之时,应该如何应对。
这也算是好意了。师尹心中思忖着,不禁面露微笑。
“亲者也不必就贵,若非有功于国者,何来尊贵之身。刀龙家身为龙首宗室,若是单凭血缘之亲深蒙恩宠,终究有欠分量。也是因为世代多出贤公子辅政,才得如今之尊贵。银蟒家世代尽忠,从龙征战,殉国殇者不计其数。君臣恩义,银蟒家从来不从有负龙首,龙首又如何会辜负银蟒家。”
师尹一面说着,目光看向矩业烽昙微然一笑。矩业烽昙心中意外,原以为是和柔媚上的宠臣罢了,谁知纵横捭阖之间,竟也有几分俯仰从容的气势。
“儒门世卿世禄,内廷兵权由银蟒家接掌,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银蟒家几代家主都侍奉龙首身侧。龙首信任之心,倚为国之柱石,出入皆为心腹。正所谓‘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晏成君身负龙首血脉,审座所言之‘疏不间亲’,正合其意。军国大事,总要信得着、有分量的人说话才作数。内廷兵权交接,银蟒家家主地位之继承,此等关系儒门、举足轻重的大事,龙首难道会听信无端之言,疑心忠臣和亲生之子吗。”
“这么说,传言都是子虚乌有,就算是白狐家的人口里说出来,也是同样?”
矩业烽昙看向师尹略笑,试探的目光,透露出讥讽之意。
“审座之言不差。”师尹坦然一笑,“微不足道之人所言,就算顶着白狐家之名,也不足凭信。”
矩业烽昙打量的目光,颇有些琢磨地落在师尹身上。早知道师尹出身低微,还是大宗师特意提拔,才得出人头地。大宗师能拣选他,自是要用为棋子的,难道还能放任他脱离自己的掌控?眼前这位无衣师尹,明明还连性命都捏在大宗师手里,却分明自有主见。
白狐家向来依附刀龙家,唯亲王之命是从,这乃是儒门内外公开的秘密。眼前这小小的无衣师尹,羽毛还未长成,就敢公然自行其是。违背白狐家的立场也罢了,也不怕这话传到刀龙亲王处。或许雨宫这颗废透了的棋子已为大宗师所弃,可再怎么无能不堪,毕竟也是亲王的儿子。师尹这一番侃侃而谈,维护刀龙家的对头银蟒家,还顺便抹黑白狐家声誉,倒不知来日在亲王和大宗师跟前将如何解释。
“审座何必意外。我也不过是实话实说。这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也不必因为是白狐家就自欺欺人,偏袒而论。”
师尹一面说着,转向蕴果谛魂,意味深长地笑道。
“谣言止于智者。就拿眼前的事来说吧。儒门和佛门两家才刚刚议定联兵,就有人对龙首说,佛乡眼看就要发生内乱。说这话的人别有用心,想想就知道。龙首自是不会轻信的。别说是龙首,就连区区在下,也只会相信圣座、审座这样位高权重的尊者之言,绝不会把那些不经谣言放在心上。”
话也不用说得更明白了。联兵只以取下魔城为目的。只要佛乡方面不再借口谣言多生是非,儒门也乐于对佛乡内政不闻不问。
果然是大宗师亲自指点出来的。一言一行,一语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提佛乡或有内乱,却半字不提可能内乱的原因。或许天佛闭关的内幕,儒门已经摸出些底细了。蕴果谛魂酒杯在手,从容淡笑之间,目光不由得深了下去。
“传言微不足道,确实无需在意。借这杯送行之酒,顺便恭贺儒门内廷兵权顺利交接,并期待来与银蟒家继位之人的合作。”
“圣座言之甚是。无衣定会转至圣座之言,相信龙首之心必得安慰。”
师尹面带笑容,举杯而敬。
“两家既然联兵,有些事也不必隐瞒。佛乡确实发生紧急事态。玉海九轮盘上出了变故。事关魔佛波旬的镇压,所以急切启程,希望儒门见谅。”
大宗师消息灵通,堪称儒门的耳目。经年以来,白狐家借生意之名,经营起庞大的情报网络。坐拥富可敌国的家资,金钱在手,只要愿出高价,无论圣魔两方都有人替他搜集信息。反正儒门过不多久也会自己查出,倒不如当面明言,以示开诚布公之意。
“这玉海九轮盘是封印魔佛波旬力量的法器,昼夜运转,全靠佛乡地脉之气推动。当年红潮泛滥之时,佛乡地脉遭到大规模破坏,无力再推动玉海九轮盘。天佛为免封印发生意外,便强撑受伤功体,以自身力量推动玉海九轮盘,希望能早日克化波旬之力,彻底断绝这一祸患。”
“如此消耗自身,难怪天佛功体至今无法完全恢复。天佛慈悲,舍己救世之心,令人钦敬。”
师尹轻叹一声,语气之中透出真诚道:
“两家既已联兵结盟,理当互相扶持,共度危难。佛乡遭此变故,若有儒门或可相助之处,还望告知才是。”
告知?
蕴果谛魂淡笑了下,抬起目光,漫不经心地向远处望去。
告知什么?难道说清圣无比的天之佛,因育化魔胎之罪而自我惩罚,以推动玉海九轮盘,赎回自身罪孽,洗去一身污秽?
天佛育化魔胎,乃是厉族阴谋陷害,绝非天佛自身的过错。可世人的眼光之下,罪业终归是罪业。
世人求佛赦罪,可看向佛者的眼光,从来不曾有过半点宽赦。世道人心,无非如是。想起这些,蕴果谛魂的目光不觉带出几许冷色。
“承蒙龙首关心。佛乡上下不胜感念。”
蕴果谛魂收回目光,看向师尹,淡然平静道。
“天佛闭关多年,以自身修为内力催动玉海九轮盘,已将其邪魔之力化消大半。再有数年之功,就可以彻底消灭魔佛波旬了。当下法阵运行较先前缓慢了些,想必是地脉受损之处引发的波动。此类状况先前也曾发生过,处置及时应当无碍。眼前最要紧的,还是进攻魔城的计划。”
“自然。儒门内廷兵权归属已决,联兵的具体事宜,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了。”
“这样最好不过。我等此行回佛乡,必将以攻打魔城视为最高要务。儒门内廷兵权平稳交接,佛乡乐观其成,顺便也请代向武成君问候。”
蕴果谛魂看向佛乡众人,目光似不经意地在矩业烽昙脸上经过。
“先前与武成君会谈,谈及赦免释放剑通慧之事。此事关系重大。不过,既然是儒门作为联兵附加条件提出的请求,佛乡必定认真考虑,设法促成此事。”
“那就拜托圣座了。剑通慧尊者对银蟒家有恩。武成君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但愿如是。”
说话之间,蕴果谛魂的目光再次深深地向矩业烽昙看去。矩业烽昙也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冷峻的目光深处,分明积聚起阴沉愈深的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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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乡动身启程,师尹也回到宫中向龙首复命。时已过午了,内廷交接兵权的仪式已然结束。师尹上殿参见之时,龙首已然换了闲居的装束,正在和大宗师有说有笑地聊着。
大宗师退隐之后,还时不时进宫陪龙首吃茶,陪龙首说笑闲聊一阵。龙首当年宠他,如今身边虽有新人,却仍然恋旧如故。这也难怪了。君臣相伴多年,似亲似友,感觉倒比当年两情相恋之时更觉亲厚。何况大宗师倾国绝色,如此赏心悦目之人,平昼闲居陪伴在侧,正如观赏美人图一般。
茶点陆续摆上,都是极其清淡的饮食,样式却无比精致。白狐家最讲究吃早茶的,每常有新样式的点心,都送进宫中请龙首尝尝。
“天气渐冷了。还是喝着暖暖的东西才舒服。”
师尹拜见过龙首和大宗师,在他两人对坐的桌边侧坐相陪。侍候人端上一小碗温热细腻的甜汤,原来是陈皮豆沙,暖融融的透出一缕蜂蜜桂花的香气。
龙首这些年来也懒了,就连宴席也不要吃大菜。平常胃口也淡,想起什么就让身边侍候人随意做些,从来不摆规矩。
“这样好。不但舒服,还省事。”
大宗师深有同感地笑道。
“摆宴席的菜都是那样,中看不中吃。不上怕客人怪罪,可摆着没人爱吃,何苦又白占着地方。”
入宫来见龙首,一则闲聊,二则也为要商量着中秋的宴席怎么办。今年宫里人多,更得好好办一下。话说回来,别管怎么办,最要紧的还是合龙首之心。
“去年在月下看花,那光景倒是不错。”
侍奉龙首身边的女官,彼此交谈轻笑间,颇有几分回味之意。
去年宫宴,宫里到处皆是莹白如月色之花,漫天漫地而来,恍如��重飘雪之浪。
大宗师侍奉在龙首身边的那些年,宫中宴席大多是他经手备办的。众口难调,难得他总能让宾主尽欢,更让龙首满意。今年初次交给师尹,虽然略有不放心,却也觉得应该放手让他试试。
人总要交接的,何况龙首对师尹感觉还不错。以前交他的事情都办得妥妥的。眼下名为中秋宫宴,到底也就是过个节,吃个饭,就算初次安排偶有不周,也差不到哪里去。
“无衣向来稳重,有烟宫从旁指点着,应该会办得不错。”
师尹起身,向龙首那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这才重新归席,继续在两人旁边侍候。
这茶点吃了一个时辰。龙首跟大宗师说笑聊天,心情颇为愉快。大宗师告辞离去,师尹再次起身,替龙首相送。
“安排宴会不是小事,光打点得众人顺心就不容易。”
大宗师慢慢走着。师尹随在他身旁,恭敬地听他指点吩咐。
“我以前办宴席,经手次数多,也稍稍留心了各人的口味。家里有几册文书,回头让人给你送过来。”
师尹称谢。难得大宗师肯帮他,连这些都为他准备到。不过想想也能明白,大宗师把他推荐到龙首身边,自然要小心栽培他,至少不能丢了自己的脸面。
“服药之中的人,饮食更是颇多忌讳,到时候千万留神打听着。……”
大宗师悉心叮嘱着,提到佛公子之时特别说了许多注意。师尹留心听着,没想到貌似只跟刀龙亲王交好的大宗师,原来在佛公子身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岂能不在意。”大宗师微然笑着,“同在龙首身边侍奉这些年,何况当初也是有交情的。”
大宗师一面说着,抬手替师尹理了理宫服自两肩垂下的丝带。
“有交情是好的。若不是平日里有交情,关键时刻哪里说得上话。”
师尹低下头。他刚刚在践行佛乡时所说的话,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传到大宗师,消息何其迅速。
“家中准备了节礼,过后你替我给银蟒家送去。你们如今也长大了。同辈之人,年岁差不多,本来应该多亲多近的。眼下虽然只是朋友之交,将来彼此相帮,却能在关键时刻互相照应。交人要知心。要真正了解对方是怎样一个人,到底看重些什么。感情么,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起来的。要特别留心小事。看起来没什么要紧,可只是一刻动心,往后就会不知不觉就会对你在意的。”
“无衣记下了。”
长辈关怀的目光,温和地落在师尹身上。师尹低头,心中却似远远站着,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在大宗师面前恭然驯顺。
“节下事情多,够你忙的。忙归忙,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兰芳那里,我会时常派人去照顾。你也不必过多惦记他,安心做好自己的事。”
师尹垂下目光,行礼称谢。悦兰芳已有身孕。大宗师此时特意提起他,自然是在提醒他要“安心做事”。
眼前就是殿外,空气里分明了冷了些。师尹从侍候人手中接过白孔雀羽的氅衣,亲手替大宗师披在肩上。
“回去吧。”
师尹送到殿外。大宗师停步转身,目光温切地向他笑了下。
“好孩子,难得你能在龙首身旁尽心,连我也有面子。”
“大宗师恩情,无衣没齿难忘。”
“哪里话。”
大宗师淡淡目光看着,仿佛感慨一般,低然轻笑。
“本事教不出,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你有天资,更难得的是还有些福分。”
大宗师抬起目光,仿佛观风色一般向远处望了望。
“好好做吧。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师尹点头,耳边似乎又响起自己初入宫时,大宗师教给自己的那句话。
龙首高居上位。重臣、忠臣、宠臣,一个也不缺,这日子才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明主在上,宠臣的地位不会高,分量却也不在任何人之下。儒门满眼的高贵之人,谁都不愿屈居他人之下。能矮下身段伺候人,就是一种本事。
“无衣明白。好好服侍龙首,就是对长辈最大的孝顺。”
“你懂事。”
大宗师眉眼纤长,仿佛看出他所想的一般,唇边轻轻勾起一笑。
师尹躬身,再次行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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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师尹带上大宗师预备的节礼,到银蟒家拜望。晏成君照管着家务,亲自接了出来,陪他去见佛公子的面。
旧病复发以后,佛公子的身子差了很多,难得像今天这样的好气色。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晏成君顺利接掌了内廷兵权,也去了佛公子一块心病。前些时候过来探望,见佛公子只能靠在卧榻上见他,如今倒能起身了。虽然人比先前清瘦了许多,说笑起来却和先前一样爽朗率意。
师尹坐下吃茶,陪佛公子闲聊一回,说的都是宫中预备过节之事。大宗师先前提醒过,这回亲自来拜见佛公子,因为不便看药方,便只把饮食的禁忌单子借来抄了一份。
“劳你费心了。时辰不早,留下吃顿便饭吧。”
佛公子在卧榻上坐着,像对待自家晚辈一样,笑着招待师尹道。
晚饭陆续端上来,摆在佛公子跟前的只是清清淡淡的一碗汤面。师尹跟晏成君侍座,各自食桌上的几样菜也都是荤菜素做。因为天冷的缘故,乳白陶罐里盛着冬笋炖的汤,颜色非常清淡。配着红枣和甜栗磨粉、和面蒸出来的素花糕,样式也非常漂亮。
“我忌口的东西多。你们尽管吃就是了。”
佛公子一面说着,笑着向师尹让道。
“可委屈人家孩子了。送礼来还没得什么好饭吃,倒要陪我这个病人吃素。”
“大人哪里话。都说在长辈跟前吃素是有福气的。”
“有吗?”佛公子看向晏成君,无奈笑了笑。
自佛公子病后,晏成君一直守在床边侍奉汤药,晚上就睡在隔壁,直到最近才搬回自己的住处。饮食不用说,一直都陪着佛公子吃素。有几天,佛公子病情加重汤水不进,晏成君也陪着他不吃不喝,任谁说也不听劝。
佛公子好起来,从无弦那里听说这些,只好把他叫来说了一通。从那以后,晏成君为了让佛公子放心,每天都过来跟前乖乖吃饭。
“你们吃你们的。我只歇一歇,不用在意。”
佛公子吃了半碗面,胃口淡了些,却也没让人端下去。儒门的规矩,长辈撤了桌,晚辈也得跟着撤。师尹看向晏成君,也不知该不该撂筷。抬眼望去,只见佛公子摇头笑着,摆摆手示意要他继续安心吃饭。
三人用饭已毕。侍候人端上白果茶,将茶点摆上。正闲聊说笑之间,只见无弦拿了一份礼单进来,忍笑不住地让佛公子亲自看。
“他这是要干什么啊?”
佛公子看过皱眉,不禁无奈笑。
“人留下。过后我亲自问问是怎么回事。”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师尹知礼地起身,来到佛公子跟前,行礼告辞离去。
“把预备给白狐家的节礼捎上吧。”
佛公子吩咐晏成君,又向师尹笑道:
“家里最近事情多,就不派人过去了。回头宫中见,你先替我在大宗师跟前问候。”
师尹点头,笑着将礼单双手接过。晏成君起身相送,两人一路闲聊,沿着灯火初明的廊檐下慢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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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过中秋,节礼上翻不出太多花样。家族之间的往来,没什么特别的事,就都比照着去年的礼单。白狐家往年都是送酒。将各色陈酿的葡萄酒,盛在精美各异的琉璃细颈瓶中,灯光里五光十色晶莹剔透,仿佛流动的珠宝美不胜收。今年佛公子病着,虽然听说是已经忌酒,还是照例送了来,也算是应应节气。此外添了不少名贵的药材,都是白狐家封地特产的雪莲、虫草什么的,往年也都送的。只是格外多了些专门煎汤用的豹骨,和用来制苏合香丸的麝香。
“药材医理什么的,我也不是很懂得,都是听长辈吩咐预备下的。雪莲和虫草全是整棵,就算不当药用,煎汤煮茶都不错。豹骨酒淬油煎,听说是可以追风定痛。这麝香是上年深秋特意叫人收起来的。九公子那边和药,或许用得着,用来调些香料也不错。”
师尹说着,将手抄着香料配方、又精心折叠起来的字纸递给在晏成君手上。
“上回提起的香料,方子我写在这儿了。主料就是麝香一味,剩下黑角沉、丁香、白蜜之类的,看你喜欢随意加减便是。这香用云母石来烧,或者银叶子衬着来烧,或浓或淡都是梅花的香气。梅花花蕊却不曾用过。那是荷包里用的香,用来焚香并不出什么味道。”
“多谢。”晏成君笑着接过,“你也是忙人了,难得记得这些琐事。”
纸笺过手便留下清淡细腻之香,若有若无,轻盈浮动。展来观瞧,一色清清秀秀的瘦金体字,灯光下,墨色隐隐泛出明亮润泽的银色。
“你上次送给我的墨,用了一些,果然非常好看。不过,这礼实在是贵重了些。实话说,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用。”
这墨实在难得,除了在龙首处的那些,别处都不曾见到。想想也知道,这一定是青猫家自己做的墨。进上龙首之余,就只供家里人用,外人哪里摸得到。晏成君能有这些,自然是因为和太史侯深交,彼此亲近才得来的。当时想到这,便只私下试用了一次便收了起来,从来没有在外面用过。
“你可多心了。阿辰知道的,就算教统大人问起也无妨,你只用着便是。”
晏成君看出他的为难,笑着解释道。
“那我就安心了。”
师尹低头,淡淡笑了笑。
“这香气有意思。我也调过不少香料方子,竟然也分辨不出是怎样制出来的。”
墨迹颜色光亮好看,更难得一股悠长清远的香气。制墨时所用的上等香料和药材,经历年深日久,与墨身真正融合在一处。师尹于制香之道精熟,试了几回,到底不能调出完全一样的方子。
“浓了太过厚重,淡了又觉得乏味。看来还得久藏酿造,便用瓷瓶封起来一些,打算过些日子再瞧——也不知味道能怎么样。”
“你也够用心了。好吧,配出来别忘送我一瓶,算我提前跟你讨一份生辰礼物。”
师尹笑着点头。晏成君是冬节时候的生日。冬日里合用的香,他已经试着配了好几个方子,竟然怎么都配不出完全满意的。
“我跟阿辰的生日都巧。我是冬节,他是中秋。记得你的生日也巧,二月里,好像还是花朝之日——”
“难得你还记着。”
师尹听晏成君提起这些,不禁轻笑道:
“花朝只是风俗,并不是正经的节日。日子也不定,有的地方二月初二,有的是二月十二,有的是二十五——总之都不一样。”
“那可好啊。一年光生日就可以收三次礼,怎么都划算。”
“没有那么算的。”
师尹低下目光笑了笑。难得晏成君有心情,自从佛公子病后,都没见他怎么露出笑容过。
“看九公子的情形,近来似是好多了。”
师尹昨天去送佛门,内廷交接兵权的仪式没能过去,心中不免有些记挂。
“是比先前好了些。不过,还得过冬之后情形怎样。”
佛公子近来情形不错。连日静养,服药也渐渐开始起效。那日典礼的时间不很长,没怎么觉得累。
“好些日子没去宫中,仪式之后,还到龙首那边坐了一会儿。”
中秋是团圆之日。就连侍奉在宫中的人,到了中秋也会回自家跟家人团聚。只是佛公子仕宫的那些年,年年中秋都是在龙首身边过的。
“到底情分不一般么。”
师尹听大宗师说过,佛公子侍奉在龙首身边,却并不只是寻常君臣关系。龙首是他的保护人。何况那时银蟒家没什么人了,龙首格外照顾他,心情特别有些怜恤。
昨天听龙首提起,今年又过中秋节,赶上邪儒宗却要外出办事。家中冷冷清清,太史侯回去也没什么意思。龙首记得他是中秋之日的生辰,原打算借过节的机会,替他好好庆祝一下。谁知亲王那边却早早就亲自过来请,约龙首今年到王府中过节,又不好推辞不去。
龙首跟亲王兄弟之间,虽然性情有些不同,感情却非常深厚。去年中秋,亲王带着家人入宫陪龙首过节,都是龙首招待的。今年改换过来在私邸过,不论君臣之礼,只叙兄弟情义,比在宫中会宴还亲近几分。亲王跟邪儒宗有些私交,当然不会不邀请太史侯。只不过那毕竟是刀龙家父子兄弟团聚的场合,太史侯孤身一人,就算是跟龙首同去的,触景生情只怕会更加感到孤单。若是独自留在宫中,太史侯自觉无碍,龙首却非常过意不去。本来还想着生日的时候好好陪他,就算过后补回来,意思和心情到底都差了些。
“九哥跟龙首商量,不如还像往年那样,接阿辰来我们家。龙首当时没应,只说再考虑一下。照我说,其实这样最好不过。先前教统来过,九哥已经跟他提起一句,也不算没打过招呼。阿辰以前没少在我们家住,逢年过节都来。说实话,比在自己家过得还自在些。”
师尹点头微笑,目光望向廊檐下的灯火,不觉失神了片刻。晏成君对太史侯的关心,令他多少有些羡慕。这两人无论家世、样貌,还是脾气性情,都是说不出来的般配。就算有缘无分,只能维持一辈子的朋友,彼此仍然会很知心。
“这样好。就算家里人不在,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师尹心里想着这些,面上依旧笑容,却有些心不在焉应了一句。晏成君觉察出来,不禁笑了笑。
“抱歉。和你说了这么多,却都是别人的事。”
“你们合得来么。”师尹淡淡一笑道。
太史侯品格清贵,只是沉默寡言,并不怎么和人亲近。难得晏成君如此温柔,处处替他着想不说,还那么体贴他的心思。其实晏成君待人温柔,并不是只在太史侯身上。或许是他敏感太过,总觉得对方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只是出于性格和习惯,感情并不多。
“我没什么朋友。看你们感情这么好,只是有些羡慕。”
师尹实话实说,面上坦然微笑。倘若他真正喜欢上晏成君,一定会感到难过。好在他并不是特别在意感情之人,这一点倒是跟大宗师不谋而合地相像。
感情美则美矣,可如镜花水月一般,终究索然无味。无论是过往经历,还是心中的真实想法,全都截然不同。已然能够看到将来注定殊途异路,何必浪费彼此的真心。不过,人生毕竟还有追求享受的一面,便如美食美酒,谈不上不可或缺,求之不得却会令人感到失落。有时候,明知是没结果的事,还是想感受下片刻温柔——纵然心中仍然冷静清醒地计算着一切。
大宗师与佛公子之间,或许也是这样的关系吧。有时候,他好像从大宗师身上看到自己的将来,似曾相识的恍惚,好像相隔于过去和未来的彼此茫然相看。
人生有轮回吗?如果大宗师注定是他的将来,那此时此刻的他,是否是大宗师曾经的前世?
“这里是佛堂吗?”
仃立在漫无边际的想法之中,师尹仿佛闻到一缕似有似无的佛前檀香之气,忽然回过神来又倏然不见。
门前砖石镂刻着金缕莲花,是佛堂跟前才有的雕饰。师尹细细搜寻,想找寻那一缕檀香,却发觉周围盈满了桂花香气。
一阵晚风轻吹,拂下淡金和雪白两色的桂花,随风如雪一般,细碎地落在师尹的肩头和鬓发上。
“好漂亮的花。”
师尹停下脚步,抬眼向那高大茂盛的花树望着,不禁轻声赞叹道。
庭前一双金银桂树,茂盛参天,静静伫立于无边深远的夜色。檐前灯火,照落在花叶之间,如同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华,让人无端联想起极乐净土之端,那譬喻盛衰无常的沙罗双树。
“以前是安成君的住处。”
晏成君推开门,带着师尹轻轻走了进去。
殿内长明灯火,没有很浓的佛香,隐隐一点檀香,还是廊檐下的木柱散发出来的。佛坛之前没有香案,只设了一张琴台。除了水墨白琉璃花樽中的折枝玉白桂花,再没更多的装饰。佛坛上供着法身,借着两侧鎏金莲台上的灯火细瞧,原来是一尊白玉雕身的药师佛。略想便知,这一定是为战场上伤亡的家人祈福的缘故。
晏成君来到供奉的琴台跟前,将琉璃花樽中的清水换过,合掌行了佛礼静默了片刻。师尹随在他身边,见他如此而行,便也稍稍拜了下。
“你也信佛的吗?”
师尹随着晏成君走出佛堂,这才低声问道。
“说不上。只是这些日子,常来坐一会儿。”
想必是为佛公子的缘故吧。师尹点点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阵风吹来,吹落好些星星点点的桂花,扑落在眼帘上。
“没事吧?”晏成君走到跟前,关切地问道。
“没事。”师尹摇头,那落花只是眼帘上一扑,并没迷到。
时已入夜,露气微凉,桂子清香飘满了庭院。师尹拈起落在衣袖上的桂花,尝了一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你们家自己做桂花糖吗?”
“往年都做。不过今年忙的事情太多,想起来已经过了时候。”
“我喜欢吃桂花糖藕。一到秋风凉,就想桂花糖的甜味。”
师尹抬头,望着满树的桂花,颇有些怀念地笑道。
以前日子不好,一点点银钱,兄弟两个扣掉念书不得不用的笔墨,置办学堂里必须穿在外面的衣裳,几乎剩不下什么。俭省到不能再俭省的地步,还是会攒下一点点糖,秋节的时候酿桂花,煮糯米,做成一小碟桂花糖藕���和悦兰芳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那时只觉得开心,如今回想来却有些心涩。
“兰芳近来好吗?我听说他近来有喜事。”
师尹点头笑了下。悦兰芳刚刚才有身孕。连晏成君也听说了,这消息传得可真快。
“人还好,只是精神懒了些,怎么待着都不自在。”
悦兰芳初次有孕,还是刚刚怀上的,自然很不舒服。师尹这些日子常去看他,见他脸色苍白,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明知是正常的反应,却由不得担心得要命。
“前两天去看他,难得说想吃桂花糖藕,连忙给他做。做好了却没吃几口,便觉得不舒服。”师尹说着,抱歉地笑了笑,“我也真糊涂,本来胃口就薄,糯米蒸的,吃了不容易消化……”
只不过是件小事。可不知为何,心里至今都过意不去。
“这不怪你。我听说这时候胃口都怪,连自己���说不出到底想吃什么。”
晏成君看向别处,思忖一番,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
“再长不过一两个月。回头我跟家中长辈问问,看谁那里有调养的好方子。”
“那劳烦你了。”师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是关心则乱,若是自己身上还知道深浅,换成是他就愣是没了主意。”
刚刚还怕他什么也吃不下,见他吃一点就吐出来,又担心吃了什么不妥的东西,会不会伤了身子。总之就是乱担心一气。
“你只管弄给他就是了。能吃就吃,反正这胃口和脾气都不是他,都是肚子里的孩子说了算。”
师尹看向晏成君,感谢地笑了一下。晏成君略笑,回想悦兰芳上月入宫,在龙首跟前拜见过——想必那时就已有身孕了。
难怪师尹顶着白狐家那么大的压力,尽力安排,原来是要保住他这个孩子。
昨天进宫,在龙首身边陪着坐了一会儿。退下来的时候遇上白狐家的几个人,从千宫那里出来,老远就在那里等着他,经过身边之时就窃窃私语地议论。
自从千宫入内以来,龙首身边就成了是非之地。他想眼不见为净,奈何人家故意要说给你听,想不听都没法子。
“你也够不容易了。”
“这话是从何说起的?”
师尹淡略一笑,想起白狐家的人也是昨日进宫,心中也大略猜出是何事。
“昨天举行过仪式,从宫里退下来的时候,遇上白狐家的人去探望千宫,正好从身边经过。”
“哦。那你想必是听见什么。”
师尹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白狐家的那群人他还有什么不知道,什么难听的都敢讲出去。他自己倒没什么,只是连累到悦兰芳,就恨得难以放下。
“倒也不是当着我的面说。”晏成君说着也好笑,“你懂的,就是一堆人,凑在那里,窃窃私语着,声音故意让你听见。”
“嗯,我知道。”
听晏成君如此形容一说,一言不发的师尹,也禁不住笑了下。
“远着些就是了,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晏成君淡笑着,低声劝道。
“都是白狐家人,想躲也躲不掉。”
师尹抬眼看向晏成君,轻轻一笑:
“何况我是也白狐家人,手腕心机,或许在他人眼里没什么不一样。”
“你跟他们可不一样。”
晏成君淡笑着看向别处。师尹的聪明,胜过那些人不知多少倍。真想躲开也不是没法子。
交浅不便言深。白狐家和银蟒家虽有往来,行事作风终究不是一路。佛公子和大宗师说说笑笑。他觉得自己和师尹之间的关系,将来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吧。或许有一日,师尹也会变成大宗师,只是那时的光景,他暂时还无法想象。
人还年轻,心思也没那么深邃,有时在自己跟前流露出失落的样子,叫人不忍怜惜。其实心里也明白,师尹能被大宗师看重,默许为白狐家的继承人,岂能是表面看来那般温顺柔弱。看上去是白狐家的人处处紧逼,欺人太甚。可仔细想想就能明白,若非这些人自曝短处,出身低下的师尹又如何能够接近大宗师?
这个人隐忍太深了。明明如此厌恶白狐家,视之为陌路甚至仇人,到底还是拜在大宗师门下。只凭这卧薪尝胆的功夫,就让人忌惮他。白狐家自负精明的不少,愚蠢的却多,这才敢于跟师尹为难作对。至于师尹……他虽然不太看得上师尹那些不动声色的手腕,可有仇必报这一点上,倒是有几分欣赏他。
“他们不如你的。将来更会不如,这一点你比更我清楚。”
师尹低头而笑。他早知道晏成君是个聪明人。笑而不说,只眼光淡淡地看着,看得比谁都明白。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也想开了。”
师尹抬起目光,淡然低声道。
“在世别无亲人,只有唯一的兄弟。白狐家的那些人,我比谁都知道。不过我也知道,倘若不借助白狐家,无论我还是兰芳,将来谁都没有出路。”
谁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明明是万丈高崖,足以令人粉身碎骨,葬身无地。
“我不比你和谨成君,至少有亲人可以依靠。做白狐家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一步台阶,踩上去就不用再多想什么。”
“说的是。”
就算是毒药,也是唯一能解渴的东西。师尹的选择,就他的处境来说,确实是唯一的出路。
只是一步台阶,走到最后,或许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人。这是选择必须付出的代价,好在决心已定,从此以后不会在内心深处挣扎什么。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自己欠下了一份人情就是了。”
晏成君看向灯火之中的夜色,转过目光,向师尹淡淡笑了一下。
师尹低下目光,无声而笑。践行佛乡的时候,他出人意料地替银蟒家说话,维护晏成君,为此得罪了刀龙家,甚至可能在大宗师眼里也添了一根刺。
“若是阿辰,我也不必在意去还,因为我和他之间是朋友。”
那是自然了。师尹低下目光,心中淡淡想道。
“虽然一样要还,可比起白狐家,我更愿意欠下你的。”
“你还是还白狐家吧。”师尹淡然一笑,“反正你我之间,到底也没什么。”
不知为何,他心中此刻耿耿于怀,竟然是“朋友”两个字。
欠下师尹还是白狐家,最终都没有分别。师尹最终会成为白狐家,而他与晏成君之间,永远不会有像太史侯那样、纯然建立在彼此之上的关系。
“所以我想说,要不咱们也交朋友试试?”
师尹意外抬头。柔和灯光之下,晏成君温柔亲切的目光,正落在他脸上。
“交朋友挺划算的。欠账可以佘,拖到最后,说不定利息还能少算。”
师尹禁不住笑。晏成君真要把他当成白狐家人,就知道欠账可以拖,利息却绝不能少算。
“让我想想看。”
师尹略略一想,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低声笑道。
“朋友也有好多种了。要少算利息,就不能见面只打招呼。至少也得平日里说说笑笑,有事互相帮忙,逢年过节,还能到对方家里蹭个饭。”
“那不就像九哥跟大宗师一样?”
晏成君无奈笑。刚才明明有些生气,这会儿又笑着调侃他,真不知拿他该怎么办。
“我算算看吧。要像他两人一般,说不定利息也可以不要。”
师尹看向晏成君,故意显出一副算计的目光,打量思忖道。
“你也肯让我服侍吗?若像九公子和大宗师,可比过节送礼、闲聊吃茶还要亲近。”
晏成君被师尹的目光直白地看着,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他这才清楚看到,柔和的灯光之下,眼前这眉眼温和之人,从头到尾是一只心思狡黠的狐狸。
“你打算多亲近?”
晏成君笑看着他,故意靠前了一步。
到底是聪明人,只稍稍怔了片刻,便绕开圈子笑着反问。师尹一时无话。他先前没想过这些,因为一直觉得那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朋友交情未必是越深越好。交情越深,看得越透,反而渐渐疏离,不如保持一点距离,以为安全之策。”
师尹低头笑。听得出,晏成君是在说和太史侯之间的事。
人的心思也怪。都说交浅不能言深,可心中真实的想法,却往往只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吐露。
认识久了反而看不清,曾经以为是恋人,却发觉并非是他们之间并非外人所想的那样。或许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吧,相知愈深,只是愈发茫然地彼此看着。
交情确实不是越深越好的。就连他自己,也不愿被人看穿心思。
“好。交情不浅也不深,正好能说说话。”
师尹略笑着,抬眼看向晏成君,仿佛看进对方目光里一般,彼此会心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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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师尹,晏成君回到佛公子住处。青猫家来人正在佛公子跟前回话。侍候人抬起垂帘,晏成君略一低头走了进去。
“拜见大人。”
来人行礼见过,看起来很年轻,眼角眉梢还未脱稚气。晏成君一眼看去,只觉得面貌有些相熟,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是教统大人家庶妹的孩子。”
无弦端茶走过来,在他跟前低声说了一句。
晏成君点头。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为接太史侯去了一趟青猫家,端茶迎客的仿佛就是这个孩子。
邪儒宗庶出兄弟三人,庶出之妹只有一个。他先前有过一个嫡亲的妹妹,嫁入鬼族东陵家,早早过世了。大概是顾影惜人的缘故吧,邪儒宗对庶出兄弟都很差。唯独对这个小妹,虽然并不亲近,到底还照顾些。
大家族的规矩,庶出子女就算是家主所出,仍然只是家臣的身份。邪儒宗刚刚继承家主的时候,几个兄弟帮忙照管家务,在家中还有半个主人的地位。后来发生了些事,几个庶出兄弟或死或伤,全都被废去不用。如今又不知怎么想起来,找来这么个庶妹家的孩子,在家中打杂应付差事。
“你来看看。”
佛公子在榻上靠着,见他进来,便将刚才看过的礼单递了过去。
晏成君接在手中,匆匆扫视了了一遍。内容和去年差不多一样:时鲜瓜果,糕点蜜饯,各色花茶……翻到下一篇,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二十篓?那可是上千斤的螃蟹。
“一口气送这么多,你说他这是干什么啊?”
佛公子埋怨道。太史侯不在家,礼单自然是邪儒宗定的,天晓得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大人请收下吧。”
大概是怕佛公子不收,来人略显慌张,连忙行礼解释道:
“大人临走的时候吩咐说,礼物一定要送到。大人他出门办事去了,谨成君大人也不在家。家里没人用不着留着。倒是大人这边,说不定过节摆宴用的上。”
佛公子看向晏成君,两人不禁相视而笑。这一口连声的“大人”,倒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应节赶着送来的这些,除了奉上龙首,全都送来了。都是时鲜的东西,过了时节就没味道了。君侯节下摆宴,请的客人一定多,正好用来招待。无论如何,请大人看在与我家大人交情的份上收下。要不然大人回来,必定会怪罪在下不会办差,到时候会责罚也说不定……”
来人一脸紧张,眼巴巴地看向佛公子,生怕他说出个“不”字。
何苦为难个孩子呢。想着邪儒宗平日那种冷峻森严,佛公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起来吧。我收下就是了。”
佛公子靠着背枕,轻笑了笑。
“你家主人还真是脾气大。不收就要连累你们,闹半天还成了我的不是。”
“不,不是这样的。大人他说……”
说了半天没说出来,脸上一阵通红,慌张地低下头去。
“这么怕你家大人啊?他又不是鬼,还能把你吃了。”
想起邪儒宗叫人怕得像见鬼一样的情形,佛公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叫什么名字?”
“逸君辞。”
佛公子意外,不晓得青猫家居然还有人跟枫岫同名同姓。
“不是那个‘易’,是另外一个。”
生怕佛公子误会,面前的年轻人赶忙伸出手来,比比划划地在手心写了一遍。
青猫家有两个姓,用来区分嫡庶。这孩子是庶出,只是名字跟枫岫碰巧一样。
“在下比少主人生得早些,并非存心犯了少主人的名讳。大人原说是要改的,谨成君大人说这样不行,不对……后来就没改了。”
这倒也像是阿辰的脾气。佛公子心里想着,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我不难为你了。去吧,回头我找你家主人说话便是。”
少年连忙起身,行礼告退。想是紧张得晕头转向了,先朝着佛公子拜了拜,又朝着晏成君拜了拜,转身看到无弦,又慌张一礼拜下去。
“傻孩子。”佛公子忍不住笑道,“过年拜庙吗?足足拜了一大圈,哪路神仙都没落下。”
佛公子笑着摆摆手,让无弦将他领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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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瞧出来了。”
佛公子懒懒笑着看向晏成君,见他若有所思地淡笑着,似乎也看出了眉目。
家下什么人没有,却找来这个笨嘴拙舌的家伙。邪儒宗看似不近人情,却把佛公子的性情都吃透了,知道他就算心里再不痛快,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晏成君淡然而笑。先前在青猫家,见这孩子言语应对乖觉,丝毫没有眼前的慌张之态。谁晓得是不是装出来的,若非邪儒宗安排,倒也有些急智。
“外人都说教统大人人情世故不通,看来也不完全是这样。”
“老一套。自己拉不下脸来,看我接阿辰来家,又来凑份子。”
佛公子拾起礼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看上去跟往年没什么不同,仔细一瞧,却是多出几样。
应节的新鲜水果,石榴、板栗、莲藕、蜜瓜,多了一种少见的甜味硬柿。各色糕饼当中,添了古法制的红菱饼和银霜饼,先前也没送过。佛公子不太吃甜的。蜜饯里糖渍青梅和白霜蜜枣,口味偏甜还颇重,想来都是配茶之物。至于各色花茶和花露,那是枫岫才喜欢摆弄的,难怪一口气送了十多样。
“这也有心了。”佛公子放下礼单,懒懒笑道:
“人情白做谁不做。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也乐得当好人,叫他白吃几天干醋。”
佛公子说笑着,闭起眼睛,心中却叹了一口气。邪儒宗到底还是在乎家人的,可不改掉这副脾气作风,终究无济于事。
“我看他啊,就是欠个好人来收拾一顿。”
晏成君略笑。能收拾起邪儒宗,头一个就想到了枫岫。
“跟阿辰打过招呼了吧。小辞过节来吗?还是跟龙首到刀龙家那边去?”
“自然过来。”晏成君点头笑道,“还说,有好东西拿给你看。”
“那我就等着了。”
佛公子笑了笑,提起枫岫和刀龙家,不由得想起最近风闻的一件事。
“世子殿下接掌傲天武殿了。刀龙家要向龙首求亲,你可听说过?”
“有这事?”
晏成君深感意外。醉饮黄龙不是已然定下了烟宫,难道……要求枫岫为侧室?
“他哪敢这么干。”佛公子一声冷笑。枫岫血统出身摆着,世子已然订婚,哪敢将他当成侧室。
“说是给他身边同母所出的兄弟。”
“赤麟么?”
晏成君闻听此言,不觉哑然失笑。谁不知道,龙首是最不待见炽焰赤麟,怎肯如此舍出视为眼中珍宝的枫岫。
醉饮黄龙是道门之人所生。龙首看重于他,并非宠爱他生身之人,乃是顾念亲生父子的情分。玄宗本意就是和亲,只计算得失利害。那人来到龙首身边,从来没有半点真心实意。龙首善待于他,无非是看在两人一开始就生下了孩子。
这都是佛公子当年侍奉宫中,亲眼见闻之事。龙首是最念旧情的。明知已成过去,眼里心中,终究无法轻易放下。
人长得清清俊俊的。雪发白衣,仿佛仙人之迹……佛公子无声而笑。六铢衣,到底是何人的影子。
那人离开龙首之后,回到玄宗,不久就出现在玄宗对抗魔界的战场上。玄宗一场惨胜,那人却落入魔界手中。辗转被赎回儒门,未久,丧命。
谣言传说,是龙首要他自裁,因为那人在魔界被凌辱一番,已然怀上身孕。龙首厌恶赤麟,从不待见他,这倒是也是真的。不过,要说只为身受凌辱就逼迫自杀,这也就是苦境儒门那道德文章的口吻才能编出来的瞎话。
龙首为何不待见赤麟,连佛公子也不知缘故。不过想想也能明白,两人之间毫无感情,又压根不是自己的孩子,能留在身边抚养成人,已经是仁至义尽。
“若是醉饮黄龙也罢了,毕竟有个身为继承人的样子。赤麟怎可能配得上枫岫。”佛公子冷笑了一声,“难道是做家臣?亏他想得到。”
“莫不是邪儒宗和亲王之间有话?”
枫岫是龙首的孩子。婚姻大事,就算是刀龙家也不敢轻言妄议。此话传出,难道是邪儒宗和亲王之间暗中有所约定?
“至于吗?就为两家联手而利用枫岫?”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也算认识邪儒宗多年了,虽然脾气差劲了些,却还不至于这般昏聩。邪儒宗自负甚高,从来没有求人之处。他想不出邪儒宗有何目的非得联手刀龙家,甚至要枫岫的婚约拿来交换。
“刀龙家也想对付玄宗,这倒和教统大人的心思一样。”
晏成君沉下目光,低声思忖道。
逆吾非道挑衅儒门,以邪灵术法攻击妖仙道。邪儒宗决意杀他,却被玄宗屡屡阻挠,说不定是想借助刀龙家,连玄宗也一并除去。
“那也没必要。”佛公子摇头,“玄宗自己也要玩完了。弃天帝已经在忙,哪里用得着别人出手收拾。至于逆吾非道,区区一人随手就能搞定。”
台面上数得着的对手,都不足以让邪儒宗如此动念。除非,这背后另有缘故……
佛公子闭眼靠着,思索之中,眉心微微一动。
外患不足忧虑,学海才是儒门的心腹之患。说不定,是太学主那边在算计什么?
“近来学海安静得很啊。直到内廷兵权平稳交接,也没出任何动静。”
佛公子自言自语道。这不像是太学主的作风。苦境儒门之人,无风还能起三尺浪。如此轻易“放过”银蟒家,反倒叫人心中生出疑虑。
上次邪儒宗来,佛公子特意问他,内廷交接兵权,学海那边的人什么态度。听邪儒宗的意思,议论是有一些,眼下还不成气候。不过,晏云光曾经镇压过苦境儒门,如今换他亲生之子来继承银蟒家,那些苦境儒门的家族自然会有自危之虑。
邪儒宗并不看好晏成君继承家主之位。性格只不过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晏云光与苦境儒门那些家族结仇甚深。学海纠结前嫌,晏成君继位之后定会是非不断。银蟒家的情形,虽然比佛公子继位之初好很多,但根基还不稳固。诸如此类的外部压力,还是要尽量避免一些。
银蟒家现在正处于断层阶段。佛公子之后,年轻后辈虽然脱颖而出,可资历却还不够压众。当下最重要的是让银蟒家平稳过度,继承人只要血统高贵,能力差不多就够了。等银蟒家根基稳固一些,再让晏成君继位也罢。其实晏成君的为人,就算不当家主之位也不会心怀怨恨,无论是何人继位,他都会尽力辅佐的。
晏氏九云当中,只有三人留下了亲生子嗣。三公子云清为龙首生下一子两女,长子亡故,长女异法无天奉道修行脱离银蟒家,次女冰瑶却还可以继位。冰瑶乃龙女之身,不但血统至高,还更适合为家族延续后嗣。当年云清之乱,一场战事之后,亲眼见到家人不得善终,冰瑶为此心情冰冷,远居海岛之城,不愿再插手家族和政务。不过,即使冰瑶心冷不愿继位,也不必把晏成君这样血统存疑,最容易引发争议、也最容易刺痛学海的人物推到风口浪尖。
与晏成君同辈的,还有几人虽非嫡出,血统却也十分高贵。少独行年岁与他相仿,能力不相上下。他是四公子云桓的儿子,母家是玄冥家族,血统之高仅在四大家族之下。玄冥家族疏远政治,地位非常清贵。这些东海之上的家族,玄冥、倾波,彼此联姻互相支持,引为后援非常有利。此外还有薄红颜,虽然年岁小了些,却是三公子云清之后。异法无天在学海位高权重,已经收她为养女了。薄红颜继位,不但可以免去学海方面的压力,还可以继承她养母的封地和私兵。
邪儒宗提出那些人选,佛公子并非没考虑过。只是放下这些家族政治上的纠葛,仅从性格能力两方面论,他还是更加属意晏成君。三公子云清性情偏激,几乎冷酷,自他所出的后辈难免肖似他。四公子云桓留下的少独行,能力性格无可挑剔。可惜幼年为魔界之人所害,身中难解之毒,能活到几时都很难说。这些银蟒家私密的内情,就连对邪儒宗也不愿提起,事关银蟒家前途更不能轻易泄漏。如此看似毫无理由地选中晏成君,很容易被人误会成偏袒溺爱。误会就误会吧。说实在的,银蟒家既是从他五哥手里接过来,交给阿彻,某种意义上也是重新交还在他五哥手上。
“这次也亏了教统。没有他,学海那边一定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佛公子看向晏成君,淡淡道。
龙首下令将内廷兵权交给晏成君,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邪儒宗的的助力。自此以后,晏成君距离家主之位只有一步之遥,那就是魔城之争的胜败。
龙首的态度,早在将内廷兵权交付晏成君之时就已经表明了。白狐家最会观风色。晏成君刚刚接掌兵权,大宗师就让师尹送礼过来,可见深得龙首之意。
“你送师尹出去的时候,他可有说些什么?”
“说了一些,”晏成君淡略一笑,“大概是希望两家将来交好的意思。”
“就这么多?”
“闲聊了两句,提起你和大宗师交情不错。”
“我看他有点意思。”
佛公子别有深意地笑看着向晏成君。晏成君目光转看一旁,也轻然笑了笑。
“你自己觉得呢?”
“交个朋友也罢。”
朋友不可不交。涉及家族之间的关系,交情深浅如何更要好好把握分寸。
“交陪也罢了。只是心里防备些,免得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
这也算是过来人的经验吧。佛公子就是如此对带大宗师的。对于邪儒宗,佛公子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
“他这人脾气糟糕,却很是靠得住。”
佛公子提起往事来,不由得淡笑了下:
“你可能还有印象吧。你小时候,有一阵子咱们家里特别穷,甚至年根底下还要到别人家借粮食。”
晏成君记得,自己刚被接回银蟒家,见佛公子一日只吃一餐,印象非常深刻。
粮食是军粮。佛公子被刀龙家逼的,走投无路却不愿意和龙首去说,非要自己挺过去。那时邪儒宗也是刚刚接了家主之位。见到佛公子来,二话不说撕了一张纸,一笔花押,送掉了他家半年的粮食。当时留下话说,不够尽管开单子来要。从那以后,直到银蟒家彻底缓过来,邪儒宗一直帮他撑着。
“我现在还欠他的人情呢。要不然,谁管他家的破事。”
晏成君淡淡一笑。或许佛公子当初认识的邪儒宗,跟他如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人肯定都会变的。可骨子里的一些东西,生不出来也磨不下去。人在年轻之时彼此相交,或许还能看到真心的一面吧。就像他自己对太史侯,他可以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信任。佛公子和邪儒宗多年深交,相信他是言出必践之人。可在晏成君看来,以邪儒宗的清醒和冷酷,只会在对双方有利的情形下,才会帮助银蟒家。
这人冷静太过了,审时度势之心,从来不被感情所左右。青猫和银蟒两家虽然世交,终归是就感情而论。可在政见之上,邪儒宗到底和刀龙亲王走得更近些。这两人都是强硬的鹰派人物,也都特别仇视玄宗。千宫入内典礼的那日,听说两人在宫中饮酒相谈,直到深夜。以邪儒宗那般冷峻而孤僻,能与刀龙亲王共坐饮酒,足见两人不但政见谋和,私下里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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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日,佛公子带着银蟒家的后辈入宫,在龙首身边过节团聚。龙首那边早已让人收拾起他先前的住处,亲眼见他身体好了许多,这才略略放心。这晚,佛公子留在宫中过夜,龙首也陪他歇在了武成殿。佛公子退宫已久了。这非同一般的恩宠殊荣,着实令人注目。
当晚宫中清宴,明月高悬夜空,箫管弦歌悠扬清越。自复道高阁远远眺望而去,只见湖光水色摇漾之处,璧影遥映清光,玉树银花,流光璀璨。
宴会之后,龙首陪佛公子漫步走回来,沿着凌飞高阁之间的复道,一路看灯,夜深才回武成殿。这里临水灯光,对月听风,别有一番清闲风味。龙首侧卧在佛公子身边,让人将垂帘高高地挂起来,一起看湖上冉冉而升、于夜空中银光四溢的花火,远远望着,仿佛月光之下飞升而舞的精灵一般。
“阿纯喜欢吗?”
龙首略带轻笑的目光,映入眼眸的银色光华,令人不觉深陷。
佛公子卧在龙首身边,感觉龙首的指尖轻轻触在眉心上,也无声地笑了笑。
眉心深红朱砂,映着纯如雪色的白发。经年流光,也无法使之褪色。
“渊冰厚三尺,我心如松柏。”
记得当年初侍,龙首也这样略欠身将他揽着,轻轻抚着他的背。
回思过往,龙首从没亏负过他。是他,曾经自以为无依无靠之时,宁可孤身挣扎在风雨之中,却不肯回到龙首身边去。
龙首的心意有多深,直到他抚养了阿彻,才渐渐明白。
“你放心吧。”
龙首抬起手来,指尖轻轻覆在他微然湿润的目光上,
“阿彻这一生,总有我在。”
泪水潸然落下,心中却无法形容地轻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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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好热闹。”
“应该是在后宴吧。”
宫宴过后,千宫从龙首处辞出,带着白狐家的众人回到王御殿。众人私下里猜测,到底是因为银蟒家得宠太甚,还是因为悦兰芳又跟这世子殿下进宫来?看千宫的情形,似乎是已然听说,难怪心情如此不快。宴会散出之后,听说刀龙家和银蟒家的人都开后宴去了。只有白狐家的人闷闷无聊地坐在这,连说句话都不敢高声。
消息传得很快,都知道悦兰芳已经怀了身孕。丹宫还没和世子殿下完婚,就要平白无故多出了个庶出的孩子。这也就是在儒门天下吧,听说放在苦境儒门的家族,侧室敢在在正室之前怀上身孕,定然是要被拖出去打死的。
“小贱货。爬床才几天,肚子倒大得挺快。”
“要不怎么说是贱种么。好养好生,一窝一窝跟老鼠似的。……”
侍候人聚坐在廊下靠外的地方,远远眺望着升起的花火,低声私语地议论。可议论归议论,谁也不敢明说是何人,生怕给里面的千宫听到。
“什么事。”
西宫陪千宫坐在内殿垂帘之内,听见外面低语议论的声音,走出来问了一句。
白狐家的公子们在外殿聚坐,或是饮酒,或是喝茶,此刻纷纷起身,向千宫行礼拜见。
“是那边,在放焰火呢。”
内殿十分幽暗,为观赏月色的缘故,只留一两盏灯亮着,故而远处夜色的焰火更加显得明亮。
“很漂亮。”
千宫走到垂帘近旁,举目眺望。远处焰火的微光映上面容,仿佛轻轻一笑。
西宫���在近处,听见他淡淡低语的声音,似乎并无不快。
武成殿在宫中西侧。放眼望向帘外,感觉像是重嘉湖畔、靠近东北的那边,并不是佛公子武成殿的方向。
“出去走走吗。”
千宫略看向西宫,淡声问道。
西宫点头,回头向白狐家众人看了一眼,随着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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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有些凉了。月夜清空之下,一片灿烂灯火寂然无声,只听见风吹细枝轻轻摇动。
湖岸映着水光,灯火落在湖中,倒影随风轻轻摇晃。举目眺望中,远近树木依然茂盛,偶尔一片落叶飘下来,停在水纹中,仿佛在提醒人清秋初至。
千宫在前走着,只有西宫随在他身侧。身边的侍候人都远远跟随在后,也知道千宫疏冷的性情,并不敢轻易靠近。
想必是夜深人静之故。明明身在宫中,漫步林中却无端令人感到荒凉之意。
这里好僻静。进宫这么多回,还从来没走过这条路。
一阵风吹来,西宫下意识地拉起了披风,听见脚下踏着的落叶之声,格外清晰地响着。
“你冷么。”
千宫侧过目光,向他略略一看。
“不冷。只是觉得……有些寒浸浸的。”
“是么。”千宫冷然一笑,“我还以为你在大宗师身边,已经习以为常了。”
西宫没有说话。或许他看错了,没想到千宫并不在意师尹和悦兰芳,更不在意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悦兰芳有了身孕。丹宫与刀龙家世子订下婚约,还没正式完婚,就要有一个庶出的孩子。
师尹出入白狐家,令大宗师言听计从,俨然成为心腹。这兄弟两人,一内一外,在白狐家混得水起风生,说不定哪天就能成了势。
“这不是很好么。你又不在乎白狐家的将来,何必介意。”
花火停在空中,冉冉盛开,许久方才散落。千宫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向花火散落的夜空,不觉轻声一笑。
“丹宫已经不是白狐家人了。白狐家将来归了师尹也罢,你只随着丹宫去刀龙家,自然有好日过——除非,你对白狐家的将来还有打算。”
“世子眼下就侧室众多,将来未必会对丹宫在意。白狐家是丹宫的后援,总要握在自己人的手上。”
西宫低头。他心中其实另有顾虑。丹宫就算与醉饮黄龙完婚,也未必能生下孩子。到时候,只怕连刀龙家也会渐渐偏离掌控。
“他不是正室么。”千宫淡然道,“那些人能生,他难道还不会抱过来养着。”
“丹宫年少,性情又如此冷漠,只怕没有这份心思。”
“他没有,你还没有么。”
千宫侧过目光,冷然而笑。西宫低下头。他这才明白,千宫早早安排他进入刀龙家,原来棋子要落在这。
“白狐家后继无人。别说丹宫,就连你也是做不得主位的。”
西宫沉下目光,思忖着千宫那浅浅淡淡之言,心中竟无端冰冷了一阵。
大宗师心意狠绝,为了向龙首表忠心,连自己的后路都要断。白狐家的后辈都被他养残了,一个个利欲熏心,只有互相撕咬的本事,让他们联手对付外人,还不如自相残杀有兴趣。
“你是大宗师的心腹爱宠,想想自己将来怎么办。”
西宫低头,思忖之中,双唇不由得紧紧抿了下。他虽然不是大宗师亲生之子,但凭爱宠之身就执掌了半个白狐家,地位之高仅在丹宫之后。大宗师在世一日,只要服侍好他,自然锦衣玉食,高居人上。一旦大宗师不在,就凭白狐家眼红带血的那些人,未知自己将来会葬身何处。
“那就眼看着无衣师尹上位?”
西宫冷声低沉,却隐隐透出不甘之意。
“他上位也好,至少懂得如何做生意。”
千宫侧过目光,看着西宫冷冷一笑:
“师尹是聪明人。你只要不为难他,他自然不会对付你的。”
远处花火忽明,在夜空中散开千丝万缕的花瓣。千宫抬起头,花火映入清寒的目光中,微然闪烁。
“师尹在白狐家根基不深,就算有大宗师的扶持,也不见得那么轻易就能坐稳家主之位。你此时若是帮他,说不定将来还有能收回报酬之日。”
“只怕他未必看得起我吧。”
西宫轻声冷笑。他手中所有的,师尹从大宗师那里都能得到。或许在师尹眼中,他只不过伺候在大宗师身边,一只乖巧又聪明的玩物。
“哦,没有么?”千宫冷冷一笑,回头向他看去:
“那悦兰芳还真得生下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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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有些近了。隔水的岸边,灯光透过水殿的重纱垂帘,轻快的笛音鼓声和着爽朗的欢笑。是银蟒家的年轻后辈吧,宫宴后离开,不晓得在这边后宴游兴。
绚丽花火之光,此起彼伏,盛开在头顶的夜空之上。循着花火盛开之处望去,只见曲折于水面的平桥之上,隐隐立着一位身穿华贵宫服之人,照看着身边一同观赏焰火的孩子。
身边不少侍候人跟随着,都站在不远之外。平桥与水榭之间,宫人来来往往地服侍。想必是望见湖边林下由远而近的灯光,有几人迎近跟前,又返身去禀告。
渡廊里灯光明亮,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透出水殿中飘来的茶香之气。
“有些意思。”
水殿内传来说笑之声。千宫看向西宫,目光淡淡一笑。侍候人连忙躬身近前,解下他两人肩头的披风,无声退后。
平桥上人影晃动。片刻,太史侯带着枫岫从渡廊的另一端转过来,望见千宫,远远点头还礼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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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好些人,正玩着投壶的游戏。西宫举目望去,隔着垂帘,一眼看见师尹和悦兰芳,正坐在醉饮黄龙身边闲谈说笑。
在座好些刀龙家的人,都是跟着亲王和世子殿下进宫参加宴会的。宴会之后,亲王与大宗师双双告辞离去。刀龙家的年轻人留在宫中都跟着世子殿下,此时正聚在临湖的水殿之中,兴致高昂地宴饮游乐。
刀龙家除了家主亲王之外,其余兄弟之家都有许多孩子。放眼看去,认得眼熟的就有二三十人,一个个风姿绰约,衣着更是耀眼华丽。唯独坐近亲王身边的那几位,不但举止稳重,品味也高明了许多。
侍候人升起垂帘,行礼侍奉在两侧。众人停下说笑之声,抬眼望去,只见千宫和太史侯一道走进来,纷纷起身行礼拜见。
坐席已经安设下。聚坐闲聊的场合,并不太拘泥于礼数。侍候人在前导引着,请千宫在醉饮黄龙和太史侯之间落座。西宫随在千宫身畔,目光淡淡地看了一眼悦兰芳,又有意无意地向师尹看去。
“参见御殿。”
师尹起身,来到千宫近前,拜礼参见。跟着醉饮黄龙几人陆续起身,来到千宫跟前行礼见过。
“你们也都来了。”
千宫抬眼看,对照着眼前的面容,一一回想起他们的名字。先前总见不着,如今倒齐齐见了面。说实话,除了白狐家的悦兰芳之外,其余几人他都不太在意。
太史侯和千宫一道进来,此时早已回到自己先前的座位。枫岫手冷,让人拿来热一点的花茶,此时正手捧着喝着。
殿内众人一时无话。游戏也都暂停,刚才气氛好像都被打散了。
“是我来的不巧吗。”
千宫端起酒杯,目光向太史侯望去。
“只是没想到。”
亲王端起面前酒杯,略略示意着,笑着向千宫那边回敬了下。
“随意走过来,别扰了你们的兴致。”
殿中空了一个座位。想必是晏成君,因为银蟒家也有几人在。
“御殿有兴致吗?”
醉饮黄龙抬手,向殿中当地的投壶示意。
千宫点头,起身离座,和醉饮黄龙一道走到距离投壶十余步远之处。
武家之人,对繁文缛节不甚看重。换作古板的家风,宾主必须礼让三次,过程之中礼仪的成分更多,完全失去了游戏的乐趣。
两人轮流各投了四箭,没有一箭落空,全都沙的一声落在细长的壶口之内。壶中盛了一半满的红豆,竹制的箭杆分量很轻,却也不会弹跳出去。
“这样没有什么意思啊。”千宫掷了一回,自言自语道,“可以来返手的吗?”
“不妨试试。”
侍候人近至壶身跟前,将壶中的红豆倾倒而出,两人重新又投了一轮,按箭身返手的次数计算分数。
众人静静观瞧着,起先还都在看人,不觉之中开始在意游戏。都知道醉饮黄龙很是擅长这个,没想到千宫也不逊色,一枝箭返手五六十回,又准又快,眼看着轻快的箭身在壶中手里来回穿梭,众人禁不住喝彩之声,一时水殿之中又恢复了先前乐融融的气氛。
一局游戏结束。两人之间不过差了几分,其实不相上下。侍候人端了热酒近前。千宫饮过了,解下随身佩戴的一柄银妆刀,放在盛酒的乌木托盘之中,作为输给醉饮黄龙的彩头之物。
“世子殿下赢了。”千宫一语轻笑,“这是碎岛进贡上来的妆刀,用来剥狼皮是最好的。”
这银妆刀非是女子用的,刀长半尺有余,银亮刀鞘上雕琢着盘旋龙身,耀眼夺目。刀身为杀戮碎岛所出的阳铁锻造,刀锋轻薄却无比锋锐。不知内情之人,只会赞这银妆刀精美无匹,世所罕见。明眼人却知道,那杀戮碎岛乃是苍狼族的封地,以此进贡之刀用来剥狼皮,听着就让人有些寒噤。
“承让了。”
醉饮黄龙笑着拾起银妆刀,让人收了去。
千宫回身归座,场面气氛轻松,众人也不妨随之继续进行游戏。枫岫在一旁看得有趣,抬头看向太史侯,低声问他可不可以让醉饮黄龙教他一下。
“那要问世子殿下了。”
太史侯略笑着抬头,向醉饮黄龙看去。
“来,我教你就是。”
醉饮黄龙笑着将枫岫带在身边,指点他其中的关窍。枫岫专心致志地学着,很快就玩得上手起来,一连着返手七八回,高兴地抬头向太史侯看去。
“有劳世子殿下。”
“谨成君客气了。”醉饮黄龙笑道,“难怪这么聪明,听说教统大人也非常擅长这个。”
“有么。”
太史侯淡淡一笑。
印象之中,邪儒宗好像和这些事完全无缘的。不过想想他无事不精,倒也并不十分意外。
“我也是听父王提起过。”
枫岫玩得兴起,可到底是力气小手酸,最后一丢,箭杆打在壶口一边,出人意料地弹了开去。枫岫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怕飞出去伤了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旁边一直照看着的醉饮黄龙抬手轻轻拿住了箭身,笑着交还在他手上。
侍候人端了甜酒过来,枫岫接在手中,和醉饮黄龙对饮而尽。
西宫淡淡看着,起初毫不在意,直到看见两人对饮的情景,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
“世子真随和呢。”
西宫看向千宫,见他端起酒杯,面上若无其事。想起先前风闻两家将要议亲之事,转看枫岫的笑容,顿觉异常刺目。
醉饮黄龙将枫岫送回太史侯身边,这才回身归座。
“听说,殿下身边近来有喜事。”
醉饮黄龙笑了笑,看向身旁的悦兰芳,目光中别有些温柔之色。
千宫举酒,略笑着点头,聊为恭贺之意。醉饮黄龙也端起面前酒杯,爽朗笑着,看似心情颇为愉快。
果然是亲王的风度呢,就连旁边的侍候人看在眼中,也觉得世子和亲王的气质十分相像。
“可惜教统大人今日不在。”
千宫端着酒杯,仿佛忽然想起一般,声音淡淡道。
太史侯目光平静。枫岫却默不作声,分明也有些不太高兴。
中秋之日,邪儒宗不在也罢,青猫家竟然也没人入宫陪侍。任谁也看得出,青猫家兄弟两人之间,嫌隙颇为深刻。
“中秋是谨成君的生辰吧?”
千宫侧过目光,看向太史侯略笑了一笑。
“差不多吧。”太史侯淡然道。
“哦,怎么是差不多?”
千宫随口一般淡淡道。听太史侯的口气,再联想前些日子里听到的传言,他早已猜出原因,却还故作不知地向太史侯看去。
太史侯出生之时,母亲便因病重虚弱而离世。事发突然,家人慌张忙乱,过后想起来,只记得他是半夜里出生,却说不准是什么时刻。
“生辰还有记不准的吗?这倒有些奇怪。”
千宫故作不解地道。有他这句话,原本不在意的那些人,也都不禁向太史侯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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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辰,九哥让我问你,明天几时方便出宫,要不咱们明天就一起回去。”
晏成君走了进来,仿佛没看见正位端坐的千宫,只笑着太史侯问道。
适才站在帘外,原不想和千宫见面的,可一听见千宫当众问起太史侯,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你回来了。”
太史侯看向晏成君,淡得有些冷的面色也和缓了些,轻声应了一句。
“那边也够热闹的。原打算行礼问安就回来,谁想带出去的人都给留下了。”
隔水的对岸,另有人在临水的殿阁中会宴欢聚。那边是女子居多。六庭馆的几位教母带着身边的女��生们,刀龙家的堇公主带着几个女儿,宫宴过后便来此共坐喝茶,弹琴娱兴。人已经不少了,谁知法座也带着身边几个养女前来,摆酒弦歌,殿上别提有多热闹。
异法无天出身银蟒家,和佛公子论同辈,年长于晏成君。晏成君带着银蟒家的晚辈们过去行礼拜见,谁知带去的人一股脑全都被留下。长辈饮酒,晚辈自然是要相陪的,要玩击鼓传花也得有人敲鼓才是。总之,最后只放他一个人回来,还是看在他过后还要送太史侯和枫岫回去的份上。
“那你也喝了不少吧。”
“可不是。都是大钟斟酒,要不也不放我回来。”
太史侯听他这么说,也不禁笑了笑。亲王听说更是大笑起来。只有千宫,目光淡淡看着,没有半分随和之意。
“王御殿来了。澄如,你不如和他再喝一场,一醉方休才尽兴。”
这是打圆场的吧。晏成君和醉饮黄龙有交,不想驳他的面子,便顺水推舟,略笑着将侍候人端来的酒杯拿在手里,来到千宫近前随意敬了下。
千宫淡然不动。本来融洽的气氛尴尬下来,众人目光纷纷向他两人望去。
“御殿。”
醉饮黄龙看向千宫,同样端起酒杯,也算是一同敬过。谁知千宫仍然只是不动,淡淡的目光,径直向晏成君脸上看去。
“你不知礼吗。”
晏成君淡淡一笑。知道早有这一天,早晚都要面对。
换做平时,他能一杯酒能扣在对方脸上。只是佛公子在,而且今晚就在宫中,此刻正和龙首同住。
往常要服药才能睡下。这一杯酒扣下去,谁都别想睡了。晏成君心里想着,面上淡淡笑容,举起酒杯,一礼拜了下去。
西宫侧坐在旁,抬眼看向在千宫面前行礼的晏成君,心中止不住要轻声冷笑。
这可是头一次。千宫入内以来,晏成君一直避见,连龙首身边也不过去。如今却在眼前低头,想到这屈身一礼的无奈之心,不由得心情痛快。
“坐吧。”
千宫高居上位,目光淡淡点点头,向一旁空着的座位示意道。
千宫没有喝。晏成君站起身来,将酒杯递给侍候人端了下去。
“外面冷吗?”
沉默之中的太史侯,忽然开口问道。
“出来时喝了些热酒,倒没觉得。”
晏成君淡笑应着。太史侯站起身来,拉着枫岫的手,向晏成君淡淡道。
“小辞平时没这么晚睡。我要回去了。你送我一趟。”
太史侯说着,目光看向醉饮黄龙和千宫,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告辞之意。
“还早嘛。”
醉饮黄龙起身离座,笑着劝道。众人皆以为他要劝说太史侯,谁知却见他俯下身来,抱起太史侯身边的枫岫。
“大过节的,何必这么早睡。像我小时候,过节从来都要闹通宵,要不吃多了汤团也不消化。”
枫岫原本有些不快的,被醉饮黄龙抱起来,又听他这么笑着一说,不由得难为情地笑了下。
“我也没吃几个汤团啊。”
枫岫不好意思地笑着。醉饮黄龙笑了起来,轻轻点在鼻尖上。
“我可看见了。你不知道吧,我一直帮你数着呢。”
枫岫捂脸,不好意思地笑个不住。太史侯面色缓和了些,见枫岫笑起来,也不觉轻轻笑了下。
“好久没见了澄如。今晚好月色,必定要痛饮一番,畅叙平生之快事。”
晏成君看向太史侯,见他微微点头,这才转向醉饮黄龙,懒散拖长声音随意笑道:
“好,我恭敬不如从命就是了。”
“那么王御殿呢?”
醉饮黄龙点头,回头看向千宫,满怀诚意地笑道:
“父王不在,我替他陪兄长大人喝上几杯,也算是家人团圆之意。”
“随你吧。”
千宫点点头。手指碰着手里的酒杯,看着眼前的醉饮黄龙,想起不在身边的父王,清冷的目光不觉深了下去。
醉饮黄龙归座,顺便把枫岫抱在怀中,闲聊着跟他说笑。太史侯自知也走不了了,也知道醉饮黄龙的用心,到底是为了平息事态。这事往小了说,不过是几个年轻人意气不和,就连争执也算不上。刀龙家世子殿下的身份摆着,已经十二分客气了,也不能给他这个面子。
有惊无险的一场风波,围观众人心中都暗自出了一口气。到底是世子殿下,这两边都不是好惹的对象,一旦争执说不定打起来,惊动龙首不说,明天就会沸沸扬扬传遍整个儒门天下。
中秋佳节,谁不想圆圆满满、消消停停地过?眼见三人各自归座,饮酒闲聊之间,气氛又恢复了先前的融洽。
“刚才投壶来着,世子殿下赢了千宫一回,不知跟澄如比比怎么样。”
不知谁先提起这话,气氛稍稍活络了些,众人又纷纷谈论起先前游戏之时的各种有趣。
“那就试一下吧。不过很久没玩了,世子殿下别见笑。”
晏成君随意笑了笑,和醉饮黄龙在各自座上对饮了一杯,先后起身来到当地。
规则还像千宫和醉饮黄龙刚才那样。一局比过,两人竟然是平分秋色,相视之间爽朗而笑。
箭身不过两尺余长,皆是竹木。晏成君拿在手里,手指间悠闲地绕了一圈,仿佛是轻挽剑花的姿势。
“你让我了吧?”
醉饮黄龙回头,看向晏成君笑道。
“哪敢。”晏成君也随意笑道,“真的好久没玩了。想是平日练功,倒也没丢下。”
“要是白天,倒可以出去射箭。”
室外灯火通明,殿前有相当宽敞的地方,虽不足演武,设场比试小弓是无妨的。侍候人安排下去,一时回禀进来。醉饮黄龙笑着邀请千宫,千宫也点头应下。
众人也纷纷起身,随之来到廊下观望。因为只是小弓,倒也不必特意更换射猎的装束。入宫赴宴的礼服,早在来到后宴之前就已换下。此时三人身着便装,束上衣袖,随意讲定了游戏规则,便依地位高低轮流各射了一箭。
廊下观看的众人,借着明亮的灯光,很容易看清场地之内的情形。几番射下来,似乎也没分出什么胜负,气氛倒是挺和乐的——或许有世子在的地方,就从来不会有“尴尬”两个字。
“世子殿下今日兴致颇高啊。”
西宫略略侧头,向近在身边师尹淡笑道。
“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么。”
不知哪里的声音,轻轻朗朗地笑了一句。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箴宫和竹宫缓缓走来,面带意味深长之笑。
箴宫和竹宫来到近前,温文尔雅的目光笑着落在师尹身上。师尹温和而笑,引见醉饮黄龙身边之人,双方礼让一回,这才安顿下。
“你们这会儿才来。”西宫淡淡一笑,“我还意外,明明一起出来的,半路回头却不见了影子。”
“哪里话。不敢打扰两位兄长清谈,稍稍绕路,这才落在了后面。”
箴宫轻摇着白羽毛的扇子,竹宫眼角微抬,两人看向西宫,都是一脸心照不宣的笑意。
西宫轻声一笑,不再理睬这话,目光扫视向他两人身后略看,只见白狐家的众位公子都在,唯独少了凉守宫,眉心不禁微微皱了下。
“凉守宫呢?”
“哦,他啊……好像出来的时候就没跟着。”
箴宫看向竹宫,竹宫点点头,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下。
“有人照顾他呢。好像是吃多了油腻饮食,后来喝了些冷酒,跑去拉肚子去了。”
西宫皱眉。彼此恶整,丢人丢在外,手段无非下三滥……真是养残了的一群人,活该将来落在外人手里被收拾。
场外传来喝彩之声。不知几时,这三人已经玩起了连珠箭。西宫回头,只见世子、千宫、晏成君,三人轮流射去,后射之人要贯穿前人之箭,越往后越难,已经连射到第十五箭,箭靶上还稳稳地支撑着,难怪喝彩之声一阵高出一阵。
轮到醉饮黄龙,将要射出第十六枝箭。先前射在箭靶上的一串竹箭全都被从箭尾贯穿,张开犹如蓬刺。看起来已经很沉重了,也不知再有一箭射上来,还能不能坚持的住。
“我看能行。”箴宫摇扇笑道,“你看先前射上的那些,全然笔直,咬合得纹丝不动。”
“这倒有意思了。”
竹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着,收拢的纸折扇在下颌边轻轻抵着,眉目之中若有所思地轻笑。
“这底子打得不错,看来谁都没有拆台的意思。”
“那是自然。但凡有世子殿下的地方,从来就没冷场这回事。”
一箭笃定射出,精准地贯穿先前之箭。喝彩之声又高出一浪。箴宫回头,望向师尹和他身旁的悦兰芳,意味深长地一笑:
“手气真不错。说不定是哪里沾来的喜气。”
“世子箭术之高,先前耳闻,都不如今日有幸亲眼一见。”
师尹目光温和笑着,语气里的诚心,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箭术好,眼光也不错。”
竹宫一面说着,眉眼带笑的目光,略有几分轻佻地落在悦兰芳脸上。
悦兰芳站在师尹近旁,身披一件华美深红的凫靥披风,红羽轻扇微摇,目光淡然地看着远处。
夜色已深,其实他早已有些累了,更何况面对这些人,心中一阵厌烦,禁不住真的恶心了下。
“怎么了?”
师尹低声问道,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关切。
“我进去喝杯茶。”
悦兰芳淡淡说着,回身走了进去。师尹不再理会众人,只随他进去。如此弟兄之情,看得箴宫和竹宫两人都冷冷笑了下。
/
众人都聚在廊下。殿内空旷了许多,只有寥寥不多的宫人在预备茶水伺候。
悦兰芳回到先前的座位。桌上现摆着一壶茶,也不待他人上前,便自己倒了一杯要喝下去。
“放下。”
师尹跟他进来,一眼看见他端起茶杯,连忙上前拉住。想是心情急了,手里拿过茶杯,顺手就将杯中之茶泼在地下。
“倒水来。”师尹回身,看向走近跟前的侍候人,“要温水,什么茶都不必放。”
侍候连声道歉,转身下去按照师尹的吩咐重新预备了来。师尹亲自倒了一杯喝了下去,尝着没有什么味道,这才又倒了一杯递在悦兰芳手上。
悦兰芳站在近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师尹做这一切。杯子拿在手中,目光也不觉微微湿润。想起师尹一直以来为他所做的这些,禁不住微微一笑。
“不许笑。”
师尹刚才一阵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这才有心情跟他说笑。
悦兰芳淡笑着没说话,慢慢地坐下来,不自觉地将手扶在腰上。
“又疼了?”
悦兰芳摇头,“没什么。站得有点久,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还是送你回去罢。”
师尹说着,站起身来,目光四下望了望。
今晚宫中宴会,责任在身,也不便亲自送悦兰芳回去。
“别大惊小怪了。”悦兰芳看向师尹,皱眉道:
“你哪有时间出去。我歇一下也就好了,宫里这么大地方,还能没有个歇宿之处。”
“那我去和谨成君说一句。”
宫内各有住处,白狐家那里就别提了。银蟒家和刀龙家的地方,这来来往往的通宵也不会安静。唯有太史侯那边,或许还让悦兰芳放心地休息一下。
师尹寻思一回起身,正要走出去的时候,只见醉饮黄龙身边的尚风悦走了进来,一见师尹便关心地问道:
“兰芳怎么了?”
悦兰芳站起身来,向尚风悦行礼见过。刚刚温水喝下,此时身上觉得好了些,心里更加有些埋怨师尹大惊小怪。
“没什么。刚才有些乏了,进来喝点水坐一会儿。”
尚风悦走上近前,温和的目光落在悦兰芳身上。
醉饮黄龙身边,他是最早跟着的。或许醉饮黄龙心中,早已把当成知己敬重相待。他跟醉饮黄龙情分也最深,照看悦兰芳他们,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我有哮症,晚上不歇是不行的。兰芳陪我回去吧。世子那边,有拂樱留下陪着便是。”
尚风悦温和地看向悦兰芳,转又向师尹看去。师尹点头,这样最好不过,难得尚风悦如此细心,待人又这般照顾体谅。
几人闲话聊天,稍稍坐了一会儿。射场那边差不多结束了,只是这后宴么,至少要到差不多天亮才能结束。
众人大多还聚在廊下,也有少数人进来,或是喝茶闲聊,或是随意吃点东西。殿外月色正明,此时悬挂在夜空,分外引人留步。夜色已深了,此起彼落的烟花还不断。隔着倒映这万千灯影的湖面,殿阁之间隐隐传来箫管琴弦的悠扬之声,令人注目遥望。
“差不多要回来了吧。”
尚风悦看向悦兰芳,温和地笑了下。话音未落,只听帘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醉饮黄龙和千宫、晏成君两人走进来,兴致颇高,气氛也相当融洽。见他几人进来,殿内众人纷纷起身,示意着行礼见过。
“我这就回去了。兰芳也陪我回去。拂樱留下陪你,你看怎样?”
尚风悦走近跟前,向醉饮黄龙低声笑问道。
���我倒无妨。只是你这么晚回去,路上还得有人陪着才是。”
醉饮黄龙低头,温声笑道。
“我带赤麟回去。有他跟着,没什么不放心的。”
尚风悦一面说着,抬头看向醉饮黄龙,无声笑了下。
“那我回去了。”
尚风悦微笑着点头,带上悦兰芳告辞离去。他和世子两人说话低声,只有近旁的人才听得见。众人闲话喝茶,不动声色地注目。起先几乎没怎么看到这个人似的,此时他跟醉饮黄龙这般亲切,不由得留意几分。
“谁啊?”
“听说是悦神圣族的。侍奉神宫的御三家,家徽上有梅纹的那个。”
轻言细语传开,众人这才晓得,原来这浅浅眉目,笑容温和之人,竟然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来历。世子平日为人低调,不想连个侧室的出身都如此之高,相比之下,与之订婚的白狐家丹宫变不显得那么高人一等了。白狐家原本是二流的家族,虽然有钱,根基却不怎么深厚。听说丹宫年纪太小,脾气也不怎么样。世子这般人品,若不是白狐家和刀龙家纠葛有亲,实在是有些高攀……
/
时辰已过子夜。从殿内一路走出,渐觉得静夜清寒,刚才稍稍浮起的困意也被轻然吹散。
侍候人提灯在前。两人缓缓而行,向渡廊尽头走去。一道细竹垂帘隔着,身后是灯火通明之光,面前却是蜿蜒伸展在灯光和月色之中,无比幽静的夜色。
“这会儿可好些了?”
尚风悦转头看向悦兰芳,温和低声问道。
“好些了。”
悦兰芳点点头。侍候人将手炉递过来,悦兰芳拿在手中,不免向尚风悦感谢地看了下。
他并不喜欢和人应酬。特别是有孕之后,一碰到人多热闹的场合,就有些莫名烦躁。
“我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是陪着他,要不还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外面?”
说笑之间,尚风悦目光里流露出温情的神色。悦兰芳也略笑了下。其实他跟醉饮黄龙的感情还没那么深,至少不像尚风悦这样。
帘外阶砌上响起脚步声,片刻之间,便已来到近处。渡廊近处的垂帘半挂着,轻纱垂帷两侧分开,只见来到眼前的少年,一身带甲戎装,背后猩红的披风随着他大步向前走着,宽阔的下摆像被微风吹着似的,向后飘起了下。
脚步之声重重的落在石阶上。人转眼到了面前,面容如钢刀刻就的一般,令人肃然起生出畏惧。人还如此年轻,沉冷的眼神就好像刀锋一般厚重而锋利。中秋节日,人人都衣着华美,风度飘逸。眼前见到他,却总像是从战场上刚刚回来,随时随地可以去出兵打仗。
“悦宫。”
赤麟停下脚步,站在阶前几步远的地方,向尚风悦行礼见过。
心知肚明,眼前典雅雍容的宫宴场合之中,自己分明是违和的存在。既然与自己毫不相干,也从来没打算靠近。
车辇在近处停下。赤麟侧身伸出手来,尚风悦摇头,向赤麟温声道:
“你扶着兰君。他今天有些累了。”
赤麟让过尚风悦。走近悦兰芳,让他扶着自己的手,顺着石阶慢慢走下去。
“大哥还在里面?”
“在。”尚风悦笑着点点头,“今天心情不错,只怕要多喝两杯也说不定。”
赤麟微微皱眉,转而又低声一笑。
“千宫御殿在,银蟒家的人也在。你大哥要不多喝几杯,这两重台阶可怎么下。”
尚风悦低声说着,和旁边的悦兰芳相看一笑。
“大哥也真是的。自己高兴也罢,何必管他们那一套。”
赤麟埋怨了一声,倒是听不出来有何生气。
“中秋节下,大家伙儿能和和气气地过了这个节,他不过是多喝点酒,有什么不愿意。”
尚风悦说着,抬起头来,向赤麟笑了一下。
“回头准备解酒汤就是了。”
赤麟应了一声。忽听背后夜空中轻微的一声响,不由得回头看了下。
焰火照亮夜空,七彩夺目,如美丽的花瓣层层散开,开在夜空中,久久不曾散去。
“今晚的焰火好看。”
尚风悦抬起头,遥望夜空中,不觉轻声笑着赞叹。
“还不错。”
赤麟沉声应了句,举目望向夜空,沉默之中,透出几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怎么了?”
尚风悦关心地问道。回想众人在暖阁中宴会,赤麟自己却独自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不由得微微叹气。
“你也太倔了。就当陪你大哥进去坐一回,又能怎么样?”
“我不去。”
赤麟冷冷沉声,像是有些生气了似的。尚风悦无奈笑着,想了想,便顾左右而言他笑道。
“宴会很热闹。来了很多人,白狐家的公子们都在。”
赤麟冷哼了一声,目光分外不屑。一群小贱人罢了,勾心斗角又都心肠毒辣,想起醉饮黄龙要娶白狐家的丹宫,他心里就不痛快。
“谨成殿君也在,是你大哥亲自请过来的,身边还带着枫岫主人。”
谨成殿。枫岫?……
赤麟心中怔愣了下,片刻沉默之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就是那个小不点的枫岫?”
“别这么说话。”尚风悦笑着低声劝道,“挺可爱的孩子。你大哥心里也喜欢,还带着他玩了一会儿。”
赤麟低头,没再多说什么。脑海之中却浮现出一个娇美可爱的身影,浅紫色的垂发披在玄青色银纹的宫服上,整齐的发端,随着脚步轻轻摇动。
“你一个人在这儿?”
侍候人站在不远之外。见他自己提着一盏青莲细雪的宫灯,时时俯下身来,拾起散落在石阶的红叶。
“少主人。”
远处的侍候人唤了一声。见他转身离去,却又回过目光向自己看了下。
夜空里一簇烟花,如花瓣层层轻盈绽放开去。烟花虽明,转眼风姿,终究归于沉寂。
“这地方也不错。”他抬头看向夜空,回过目光又笑了下,“虽然冷,却什么都能看见。”
赤麟冷淡地移开目光。听见那衣摆曳地的轻声,沿着下山的石阶远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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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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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六 廷议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六 廷议
儒门既与佛乡定下联兵攻打魔城之约,接下来便该安排具体出兵之事。佛公子先前劳累,这两日精神又差了些,暂时不能理事。晏成君代他署理内廷兵部,早晚出入内廷,除了从来不陪奉在龙首御前,几乎同已然入宫没什么两样。
“瞧那出双入对的光景,可真是遂了他两人的心意。”
军务往往涉及政事。晏成君每常与太史侯见面商谈,有时还一同前往太政厅,与外朝官员当面议论。太史侯入宫较早,以御殿之尊位主政内廷,每日与外朝领议政诸臣对柄机要。眼下,晏成君还没有正式入宫参上,外朝的官职也不高,遇上容易被人以地位压派的场合,太史侯一概代他出面。有他协助,安排出兵之事井井有条地进行,处处都无比顺利,便如佛公子在当日在时一般。
“只怕就连佛公子在的时候,也没有像他这样顺风顺水过。”
“他两人原是旧交,如今彼此互相扶持,也不出人意料。只不过——”
为内廷兵权之故,银蟒家和刀龙家早已摆明了竞争的态势。太史侯如此公然站在晏成君一派,很难不让联想到,青猫家会不会已经打定主意联合银蟒家。
“青猫家可也不是他当家的。”
毕竟家主是邪儒宗,就算跟佛公子有些交情也罢,涉及对付玄宗,自然会跟亲王走得更近。
“人家到底已身为御殿了。若要摆出身份来分庭抗礼,家主也罢兄长也罢,还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袅袅香烟,萦绕着碧玉珠的垂帘。帘栊内外,斜倚卧榻上的雨宫,正与端坐陪奉的箴宫和竹宫两人一来一往地说话。刀龙家与青猫家向来没什么恩怨。只为太史侯的权势压倒了千宫,才使得他们这些人如此妒恨。
儒门制度,必须是学海出身,才能在外朝兼任官职,参议朝政。与太史侯相比,同为御殿的千宫,就算在龙首身边的地位再怎么尊贵,也无资格出入太政厅。太史侯曾为学海礼部高官,入朝便在太政厅身居显位,就连学海那边的官员学士也执礼恭敬,哪像是在千宫面前,总是一副可有可无、内倨外恭的态度。
“东西预备得如何了?——拿来我瞧,倒不知有什么新样。”
侍候人鱼贯入内,各捧着金漆托盘,依次跪倒在垂帘之外。伺候在跟前的两人,膝行近前将珠帘两下分开,垂首恭敬将托盘碰到雨宫面前近处。
“倒是有点意思。”
金漆托盘上以锦缎铺陈,各自盛放着华美精致的匕首或弯刀,一望而知都是难得的锋锐之物。儒门全境,以杀戮碎岛所出兵器最为贵重。此次特为预备雨宫入内而进上,故而经白狐家之手,选用最名贵的宝石精工镶嵌,就算一贯挑剔出名的雨宫,一见之余也甚为满意。
“兄长那边呢?”
雨宫捡起其中翡翠镶嵌的一把,苍白纤细的手指之间玩赏摆弄了一番,看似心不在焉地问道。
“此次专为筹备入内。大公子那边倒是没有送什么。”
箴宫微微行礼,恭顺之中的逢迎,令雨宫深感满意。
白狐家一向做事周全,自然不会忘了千宫那边有所点缀。无奈千宫过目以后,只随随便便捡了一柄珊瑚镶嵌的银妆刀,余下的都让人给雨宫一并拿去。
千宫入内月余,昨日初次归省刀龙家,排场威仪甚是风光华丽。当初若一同入宫,如今这风光派势如何能少他一份。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恨,要不是被晏成君之事搅了一局,自己何尝会落到如今这般令人讥讽的地步。
想自己落到这般,转看晏成君,却是不日即将继承银蟒家的家主之位。廷议将开,纵使白狐家随声附和,只要青猫家看在世交的份上,像从前一样继续支持银蟒家,便是平局之势。到那时候,只要龙首一句话,便可确立晏成君继承人的地位。
“若不是因为与佛门联兵,这继承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箴宫玉扇轻摇,看向雨宫,意味深长道。
佛乡要攻打魔城,儒门虽然同在圣方,却未见得一定关乎己事。玄宗兵力正陷于苦境战场,数次请求儒门出兵,还不是被敷衍了事。听说,攻打魔城之事乃是邪儒宗向龙首极力进言,这才定下。倘若没有出兵魔城这件事,银蟒家又如何能有用武之地,可以凭着龙首的重用开出任何条件。
“若无战事,何来战功呢。佛公子最是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一直以为佛公子性情粗疏,没想到竟然也如此精于算计。从与佛乡谈判开始,他就称病不出,把晏成君推出来主事。如今联兵之局已定,又是以养病为由,让晏成君全权负责筹划出兵。
“眼下预备出兵就进行顺利,那攻打魔城之时,一定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儒门方面的主将。难怪谨成殿的那位处处帮他,不遗余力。”
以晏成君之骁勇善战,攻打魔城必不在话下。来日得胜归来军功在手,堂而皇之地继承佛公子的地位。太史侯这个时候帮他,将来也自有好处。
“照这么说,他两家该是已然联起手来了。”
“目前看来,青猫家的作为确实是对银蟒家有利。可近来又听说,邪儒宗近来跟亲王见面几回,仿佛是在商谈什么。”
商谈什么呢?莫不是让世子殿下撇下白狐家的丹宫,转而订婚枫岫?
雨宫心里想着,隔帘瞥了箴宫一眼,唇边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你也是关心则乱了吧?想打听父王身边的事情,该找大公子那边的人问去。”
闭门思过期间,亲王满心厌烦他,连面也不容他见。对已然入内的千宫,倒是时常书信往来,凡有要事必同千宫商议。
“大公子身边有规矩,谁敢轻易去问呢。”箴宫说着淡笑,“倒不如二公子随和,每常对在下多加照顾。”
雨宫一声轻笑。眼前这张柔然带笑的脸孔,明知满是狐狸心机,倒也看得人心情愉悦。
“我也没白疼你。”雨宫倚着卧榻,轻然笑道,“你上次送来的东西,我用着就很不错。”
“二公子喜欢,就是那件东西的福分。”
箴宫行礼淡笑,右手往左掌心里轻轻一拍,但见侍候人引着,两名白衣素服的女童,来到碧玉珠帘近前,极其温顺地拜礼下去。
碧玉珠帘两分,女童温顺近前,依着雨宫的卧榻跟前跪下。先前早已调教过了,此时双双捧起雨宫的手指,含在口中用温软娇嫩的舌尖舔来舔去。
“来,让我好好看看。”
雨宫抽出被润湿的手指,轻挑起其中一人的下颌,目光打量之中,抿了抿薄唇轻然一笑。
“不错。年岁虽然小些,倒是比先前那个更像……”
女童年岁尚幼,形容未足,眉眼之间却已有几分肖似晏成君的模样。倒不知箴宫是从哪里寻来的,雨宫心里想着,润湿的手指已然沿着女童的衣衫划落下去。
/
这日从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现在。虽然如此,千宫照旧晨起练功,回来时也不出所料地全身湿透。亲王派人来请的时候,他还正在里间沐浴。外间殿所的垂帘内外,侍候人进进出出地伺候,也有匍匐跪在地上的下人,正忙碌着擦拭他适才回来时踏湿那些的脚印。
亲王这些年来的习惯,凡有要事必问千宫,故而自他入内以来,两处分离颇感不便。雨宫是无能之辈。亲王每常想起千宫来,不但未曾对他多怜恤些,反觉他诸般可恼令人嫌恶。千宫入内的这一个多月里,亲王从来也不曾召见雨宫,也就是昨日千宫归府的时候,才稍稍让他在跟前坐了坐。父母总是偏心的,千宫习以为常,雨宫也不敢有丝毫怨怼。
“父王怎么亲自过来了。”
千宫自内殿而出,一见是父王,连忙近前行礼拜下。外面正下着大雨,只听下人禀告父王有派人过来,没想到竟是父王亲自等在这。
“早起无事。正觉得雨气清新,走出来散散心情也不错。”
侍候人���茶近前。千宫亲手接过,��上亲王近前的矮几上。
“你也坐。”
亲王接了茶放在一边,只让他在跟前坐下,用为父的目光,凝视着许久不见、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儿子。
千宫不在的日子里,他时常走来这边,在这已经人去楼空的殿所中静坐,踱步。他非常想念千宫,先前不见怅然若失,如今近在眼前,又觉得有些不真切。
“喝些热茶吧。”
亲王将自己面前的茶推给千宫,自己则坐在近旁,替他擦拭还湿漉漉地披在两肩的垂发。
侍候人见此光景,也有悄悄退在帘外。千宫侧坐着挨在亲王身边,一时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思绪。
垂帘外的雨打在芭蕉上。一时风吹过来,雨声四散飘飞,无依无凭地乱响起一阵。
“近来有几匹好马,一会儿让人陪你去挑,等天晴了咱们一道出去打猎。”
亲王沉默一时,打起精神来,向千宫笑道:
“一切听父王吩咐。”
千宫点点头,听口气似是顺心,但却依然没有笑意。自行了宫礼的那天,他似乎就再也没笑过,这也是让为父的亲王不知如何是好之处。
侍候人摆上早点来。千宫陪着亲王随意用了些,一时想起雨宫来,便吩咐人预备同样的点心,给雨宫送去。
“理他做什么。”亲王不以为然道,“没得又惯出他的毛病。”
雨宫这种人,今天给他一分好脸色,明天就有胆子去闯祸十倍——倒不如狠狠踩着他,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做出连累旁人之事。
“他还连累不到我什么。”千宫淡淡道,“何况父王不也一样,就算雨宫再口无遮拦闯下大祸,父王还不是百般周全,保住他这一条性命。”
“我只是不想让银蟒家那些人得了意。”
“父王说的是。”千宫点点头,“比起雨宫的死活,还是与银蟒家的意气之争更重要。”
“你这孩子……”
亲王闻听此言,也晓得千宫是在调侃他,不但生气不起来,还心情颇好地笑了笑。
“你以为就是意气之争么?”
亲王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若不是他一直压着,任凭银蟒家倚仗兵势骄横,说不定几时又会重蹈当年的云清之乱。
“自然不是。可有龙首的恩宠在,父王再如何苦心权衡,终究落得无谓。”
昔年,银蟒家晏云清以清君侧之名,起兵讨伐摄政的刀龙家,攻至都城周边并纵兵劫掠。玄宗听闻儒门发生内乱,竟然也起兵来攻。战局紧迫,当时身儒门摄政的圣武亲王不得不忍抑怒火,派白狐家人为使者前去见云清,以求尽快和解,抵御玄宗侵略。没想到,晏云清提出条件,竟是要亲王亲自来向他谢罪。纵然经青猫家族斡旋和解,圣武亲王仍然被逼退位。云清为震慑刀龙家,带兵进城,此后二十余年间专擅朝局,剪除异己,杀人无数。直到儒门众多家主国主都对云清的残杀霸道不满,连银蟒家人也不再继续支持他,这才终于走向步步亡败之路。
朝廷讨伐之下,云清在战场受伤,随后患病,未久亡故。一场动乱之后,云清的部属四散,陆续伏法获罪。可银蟒家却因为参与讨伐,不但未反叛之罪牵连,反得因此论功。龙首复出之后,虽然也以为云清叛乱、残暴滥杀之罪无可饶恕,但也认为此事起自桓武亲王处事不公,并非都是晏云清的过错。日后,龙首得到晏云清的留下的遗书,念及往日心中悲感,竟为之素服哀悼——龙首因着宠幸如此偏袒银蟒家,就是这样丝毫也不顾及刀龙家的颜面。
眼下,龙首将攻打魔城之事完全交给银蟒家,就是打算让他家继续执掌内廷兵部。表面上的理由,是维持世卿世禄的制度,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宠信银蟒家。其实,这世卿世禄的制度延续至今,早已到了应该有所更替的时候。外朝早有议论,银蟒家只向龙首效忠,除了龙首之外便无人能够辖制。设若龙首不能约束,那银蟒家岂不是可以恣意横行,谁知几时会不会再出一场云清之乱。
“外朝有人说,兵部应当从内廷划出,与学海御部和射部的兵力合在一起,重组军队。至于养兵,则内廷外朝各出一半。”
“那谁来统兵呢?”
亲王没说话。很明显,外朝如此建议,想得到刀龙家的支持,必定是认为这兵力应有统摄外朝的亲王掌握。
“外朝好主意,是要架空龙首,还是想把父王置于炭火之上?”
银蟒家的人虽然执掌内廷兵部,可通常调动的只有自家和属国的兵力。除非举国规模的大战,内廷兵部才会奉龙首御令,召上各世家封国的勤王之兵。儒门世家封国之间关系错综,能够调动这些地方封国,除了龙首权威,自然也要凭借银蟒家多年经营的家族关系。外朝只从面上看,自然以为,只要把龙首所开支给内廷的那部分军费要过来,就自然而然地能调动得了这些兵力。
架空龙首未必能成,可以此建言,却很容易将统摄外朝的亲王置于炭火之上。表面上,此举似乎能让亲王一统儒门兵力。可事实上,外朝那边,从属于学海射部和御部的兵力,终究只听太学主的。而儒门世家封国,就算龙首公开授权,也未必个个都愿唯亲王之马首是瞻。把两方面和心不合的兵力凑在一起,最多只能建立起一支貌似规模庞大的军队。表面看着不错,可实际上却是一个完全不可行,又对方方面面全无好处的计划。
“坐而论道的儒生,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
亲王淡然一笑。听说学海和外朝最近流行两本书,其中那本《春秋一统论》,还是如今郡主府上伺候的谤春秋,当初在苦境儒门时写的。
出身苦境儒门,所有的见识、眼光自然也都是苦境儒门那一套。书中以驳斥儒门封建制开篇,认为举凡封建立国,地位至高君主必定无法控制全境。一国一家之境内,臣民只需顺从家主、国主的命令,他们的荣辱、性命,都与高高在上的龙首无关。龙首所受的尊崇,不过是因为传统和观念根深蒂固,都是仪礼之流的表面文章。
照儒门贵族主政的制度格局,龙首只不过是被架空的虚浮象征。所以至今仍维持着高高在上在权力,根本是因为龙首擅用帝王权谋心术,表面退隐清修,实则暗操独治。表面看来,龙首与儒门贵族之间,血统之亲绵延世代,所谓君臣之义骨肉至亲,满眼都是君臣共治、一派祥和的景象。可实际上,龙首所谓的持中权衡,不过是在儒门势均力敌的贵族之间挑拨离间,让他们彼此制衡,互相争斗,以此维持自己至高无上、居中权衡的地位。
“关键还在结尾之处。儒门若能彻底废弃封建,将割裂于地方诸侯之手的财权和军权收归,由强权之主一统天下。则儒门必强,何愁不能凌驾于圣魔两界。”
“所谓春秋一统就是集权吗?”千宫冷冷一笑,“难不成还想拥立太学主,素王以革天命?”
当初的苦境儒门为了号召人心,一直把太学主描绘成道德至圣的人物。先前在苦境的时候,把太学主想象成神一样的存在,以为龙首这般不管事,整个儒门一定都掌握在太学主手中。昔年,龙首自与玄宗道者结缘,便彻底退出儒门政治,自居清贵。当时苦境儒门讥讽此事,以为道门“尚主”而儒门倒贴成性。与其尊奉这样一位“位高权重不管事”的龙首冠冕为君,倒不如拥至高至明的太学主,素王为圣。
动乱起于学海。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过去,儒门照旧日升月恒、龙首为尊,从里到外都没有丝毫改变。人死了上万上千,时隔多年,春秋大梦仍在。只不过这次却没有拥立太学主,而是借着改革内廷兵部之事,把摄政外朝的亲王推了上去。
“以龙首之明,岂能不知这又是学海试图离间儒门君臣的诡计。”
亲王点点头。这事原本就不能成。可就算龙首明白,未知儒门各世家封国之主是否会心存疑虑?
提出兵制改革,并不能说刀龙家没有任何私心,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银蟒家倚仗兵权在手,越来越难以辖制。
“父王如何考虑?此事若只由刀龙家驳回,可断断不够。”
外朝呈上的奏疏,已经被亲王降旨严词驳斥。外朝官员私底下还是议论纷纷,就连学海那边——
“异法无天身为学海射部执令。到底是银蟒家之人,事关改革兵制,莫不是她在暗中——”
当年讨伐叛乱,银蟒家的晏云光亲自带兵,一举击败云清旧部,还将他亲生之子沉江。晏云清侍奉龙首身边,生了两女一子,被杀的是他的小儿子。龙首的血脉,又是银蟒家嫡出的血亲,无论如何是应当保全的。异法无天亲眼目睹兄弟被晏云光杀害,从此入道修行脱离了银蟒家。以此仇恨,晏云光执掌银蟒家的那些年,异法无天凭借在学海的地位和军权,处处与他作对。可到了佛公子的时候,虽然照旧与银蟒家不相往来,可关系却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晏云轩要被处死的时候,佛公子拼命求情,虽然无济于事,可以异法无天那恩仇必报的性格,若到佛公子有难处的时候,必定不会坐视。
“这事难追究了。”亲王叹了口气,“倘若真涉及学海,还是任凭教统处置吧。”
先时在宫中,亲王每常有书信过来,多次提及与邪儒宗来往之事。见面也多了,也难怪现在人人都知道,亲王跟教统走得近些,未知佛公子那边会如何感受。
“廷议在即。教统的态度如何,父王可有把握?”
雨宫的事情,亲王找邪儒宗商量无果,最终还是大宗师去见佛公子,才靠着旧时的交情摆平此事。亲王向来厌恨银蟒家的人,自然不悦大宗师跟他们走得太近。不过雨宫这条命,他身为父亲到底舍不得丢下。反倒是大宗师,若不是亲王执意保全,只觉得雨宫这样的废人,还是死了才让人清净。
“听他提起雨宫,口气倒是跟教统一样。”
大宗师冷血而薄情,在商言商,只计算得失利害。至于教统呢,只怕是心思太深,才叫人无法揣测。
“教统近日时常进宫,却从来不曾去探望过谨成殿。”
“原来是这样。”
亲王点点头。如此看来,邪儒宗果然是不赞成太史侯近来支持晏成君的举动。
“最近有一桩好事。”亲王看向雨宫笑道,“记得你以前劝我,应允六祸苍龙从御龙天兵府借人调兵,如今倒是有了些意料不到的收获。”
自六祸苍龙再次下苦境中原,又有三四年的光景了。先前两次都要建立皇朝,一次发起造天计划,引动南武林三月浩劫,第二次为挽回名��卖惨,搞了个谋士寂寞侯帮忙,结果还是被人打得神智疯狂,疯狂不已,最后还是被正室法云子领回家,才捡回一条性命。这两次失败都是因为想当霸主,都没成,于是第三次下苦境中原,他便改弦更张,成立了所谓的真龙妙道。如今在苦境到处传道,也因为传道之故,时不时跟玄宗的人搅在一起,跟魔界那边的人打两仗。
六祸苍龙第三次下苦境中原的时候,跟亲王借兵,好在传道的同时做些救急苦境天下苍生的善事。那时亲王已经非常受不了他,听说他找上门来,只想把府门封住。倒是千宫从旁相劝,六祸苍龙此下中原,以正道栋梁自居,必定会参与抗魔,也自然会因此与苦境道门甚至玄宗合作。玄宗在封云山上的总坛,是很难渗透的。而苦境道门那边,却因战乱而防范松懈,说不定可以探听到对儒门有用的消息。亲王以为有理,又想到六祸苍龙到底是刀龙家的人,真要被打死在外面也不像话,便从御龙天兵府挑了些精明能干之人,以近身仆从和教众的身份,明里暗里地加以保护。
六祸苍龙到了苦境中原,随他而去的这张情报网也暗暗张开,陆续传来的一些消息。其实,若论探听苦境战场的情报,无论邪儒宗所掌握的占星楼,还是大宗师手下的“金缕”,都远在这些人的能力之上。只是没想到,六祸苍龙意外为邪灵之力所驱使的青獠族鬼母击伤,又机缘巧合为玄宗赭杉军、墨尘音等人所救。自此以后,刀龙家所派去的这些御龙天兵府斥候,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安插在玄宗高层中间。
过去整整两年之间,潜伏在玄宗的暗探没有送回任何消息。可想而知,越是接近玄宗高层,封锁就严密,不但不敢轻易外传消息,就连探听之举也要格外谨慎藏之。直到最近,竟然有关于逆吾非道下落的消息传来。亲王当时还难以置信,据他所知,邪儒宗已经倾占星楼全部力量查找此人线索,却至今没有找到。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不过为免变数突发,亲王将消息传给邪儒宗之时,还是谨慎告知“不能十分确定”。就追查邪灵的能力而言,御龙天兵府的斥候,完全不能与占星楼的术法者们相提并论。可或许正是因此,才能避开了对方只针对术法者的周密防范。
消息很快得到印证。当晚邪儒宗便亲自来见亲王,虽然没直接开口,却摆明了可以任凭亲王所要回礼的态度。刀龙家如今什么也不缺,只差邪儒宗的支持,以阻止银蟒家继续把持内廷兵部。邪儒宗干脆利落地应允,连亲王也吓了一跳,过后还回想刚才发生的是否是真的。
其实想想也知道,对邪儒宗来说,逆吾非道的人头,一定是比跟佛公子的交情来的重要。青猫家的人都是这个脾气,涉及妖仙道术法,或是追查邪灵,立刻变得六亲不认。而那些试图与他感情相交的人,无论是佛公子也好,太史侯也罢,想想都替他们感到悲哀。
“恭喜父王了。”
廷议一局,能得到教统支持,必将毫无悬念。白狐家总是会附和刀龙家的。佛公子那边,就算有龙首支持,也无法驳回其他执政家族的一致反对。
“以后内廷兵部归属刀龙家,虽然由为父出面执掌,可具体事务——”
“父王,内廷兵部以后由世子殿下统领,父王该时时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历练。”
亲王看向千宫,只见他神色淡然,语声平静。这孩子向来都是这样的,想到此间,心中不由得隐隐钝痛。
“你这孩子。”亲王低声叹道,“你难道不知,我如此与银蟒家相争,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一步立身之地。”
“父王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千宫语气淡然,望向亲王平静道,“世子殿下继承刀龙家,内廷兵部由他掌管着,这才合适。”
亲王沉默。不是默许,而是固执反对,默然不应。
“我岂是没有立身之地呢。”
千宫站起身来,来到亲王身边,依着父亲膝旁跪坐下,
“我如今统领御廷卫。龙首看重我。往后侍奉过龙首,将来还可以回到父王身边——这对我而言足够了。”
“那怎么能够。”亲王不以为然地叹道,“你不懂。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就算有这些——”
亲王目光落下来,抚着千宫的鬓发,语重心长道,
“父王不好。让你从前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如今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稍稍高兴。”
亲王慨然的目光,望着帘外庭中疏疏落落的雨色。目光俯下又看千宫,只觉得不管过去多少年,那淡色如烟的双瞳,都始终平静的令人心碎。
“父王不能给你刀龙家,也不能再给你任何开心,这也罢了。父王所能做的,只是尽其所有,让你风风光光,永远都在他人之上。”
“你从小就喜欢兵法,喜欢带兵打仗。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事,原该由你来做。”
“做你喜欢的事吧,这样才觉得一生过得很快。”
一世匆匆,转眼而过。否则这一生太过漫长。寂寞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忍不住回想起痛苦的过去。
功名如醇酒,纵然不过是一晌之欢,至少可以使人暂时淡忘伤痛。
“等你战功显赫荣耀归来,立在万人之上的时候,即使不在父王身边,你也不会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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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吾非道的下落这么快就查到了。”
“是。不过,查出线索的是御龙天府兵,并非占星楼术法之力。”
棋坪上一枚白子轻放下。龙首略略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对坐的邪儒宗,微然笑了笑。
“你也不必自责。若不是你调动占星楼全部力量,步步紧逼,他们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数月以前,儒门重开典礼之际,逆吾非道放言要以邪灵术法攻击儒门天下。此一消息传出,一时之间为圣魔双方所瞩目。只是直到典礼过后月余,儒门天下仍然平静如常,自龙首以下亦是安然无恙,可知要么邪灵术法的威胁已然落空,又或者那玄宗逆吾非道的威胁,从一开始就是虚张声势。
典礼将近的数日,宫中出现了颇为肖似枫岫手笔的涂鸦画作,落款亦是货真价实“枫岫主人”印章。以妖仙道术法严查,果然发现那涂鸦之作的笔墨下,隐藏着渗透邪灵之力的咒符。故意混在枫岫的画作中,���必是要借他之手在宫中散布,一旦引发动乱,不但震慑儒门,还能将罪名指向执掌妖仙道的青猫家。
到底是枫岫平日里太过张扬,这才招来他人的暗算。依着邪儒宗,出了这么大的事,至少也要把枫岫拎过来,严词训斥一顿。龙首拦住他。枫岫平日里活泼爱玩了些,可毕竟是自己格外宠他,才如让他此引人注目。他根本是无辜受害。何况,要不是他自己聪明警醒,早早就发现混在其中的“伪作”,也未必能将祸患消弭于无形之中。
君臣多年,龙首比任何人都了解邪儒宗,也知道他如此盛怒恼火,也不过是因为担心枫岫。邪灵咒术,先前在青猫家已经酿成过一场大祸。太史侯重病了一场,几乎毁掉双腿,差点儿送了命。事已过去。幸而这次枫岫平安,儒门天下也安然无恙。
“何苦迁怒旁人呢?”龙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一会儿要骂小辞,一会儿又对阿辰没头没脑地发脾气。”
邪儒宗落下一枚黑子,并不答话。龙首微然叹气,仔细看了看他落下的那枚棋子,不禁略有些失笑。
“诶,我这里可是打了天下劫呢。”
邪儒宗看了棋盘一眼,到底没动。龙首见他不理睬,索性劫杀了那条黑龙,将余下的黑子困在偏安一隅之地。
棋局已定。龙首端起茶盏来,又向棋坪中打量片刻。放在平日,纵然局面如此,邪儒宗说不定也有扭转之策。可今日,对方似乎并没有将心思放在棋盘上。
侍候人端上茶,将棋坪上的黑白子捡下去。龙首喝茶,一时起身,走到垂帘近处向庭中望去。
日尽黄昏。自晨起之时便一直下着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薄云散尽,澄静的天空里染着细腻的霞色,淡紫柔光,落在庭前雨后含露盈珠的花草之上。
“过来瞧瞧,这白鹭兰的花,开得好看不好看?”
每到七月,龙首庭前总会开起雪白的昙花,仿佛月下美人一般,翩翩舞于夜色。
昙花虽美,花开却总在深夜,且刹那而逝。白日里从垂帘中向外望去,若望见总是绿叶必然无趣,所以也种了些其他样式的白花,夏日间交相点缀。
“这还是小辞五月里种下的。”龙首提起枫岫,不禁淡笑道,“他如今也不再着迷画画了,成日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倒像是阿辰以前的样子。”
太史侯如今公事忙碌,早无时间留给这些闲情逸致。枫岫倒是有闲的,一来龙首这边就培土浇花,出来进去地忙个不住。
“阿辰喜欢些什么?”龙首站在垂帘近旁,向邪儒宗问道,“不久就是中秋,快到他的生辰了。”
邪儒宗一言不发。龙首转头看了看他,无奈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些许责备。
到底怎样呢。难道也要到一辈子最后的光景,才知道亲情留恋……
龙首叹了一声。许久,感到那人来到身边。而自己垂在身边的手,无奈中也将那人的手轻轻握住。
他真的可以责备吗?那人所作出的抉择,究竟有多少是在为自己而坚持,而忍受?
“凤卿,留给自己一点吧。”龙首微微叹道,“不要总是为难自己的心意。”
对方默然无话。但却感到握在手中的手反握过来,十指交缠,重新合在一处。
夜色轻悄地落下来,晚风清凉,带着清新如水的气息穿帘而过。夜来幽香,雪白的昙花如同披着纱雾,浮生初醒一般茫茫然地绽放在月光之下。于此之夜,似乎世间的千般愁绪,万古忧思,都可以在凉风月色中吹拂得荡然无迹。
殿上没有点灯。漫过垂帘的月光,将龙首的身影映照的修长而清逸。披盖在肩的华服,颜色淡没于夜色中,浮光丽影却更盈然于月色。淡紫垂发曳地,月色流光似水蜿蜒,流进人目光和心底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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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这日,太史侯早起便有些不安,连身边的枫岫也觉得他不太对劲。
人躺在枕上,醒来目光迷茫,怔了好半天才,被枫岫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是不是做梦了啊?”
枫岫移近身边,伸手去拭他的额头,并不像是染了风寒那样发烫。只是脸色微微泛红,好像真的发烧了似的。刚刚醒来之时,呼吸也有些急促。
太史侯不作声,半晌才低声说句“没事”。枫岫披衣起身,想找来他的猫抱着安抚一下,床边床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菖蒲到哪里去了呢?”
心中不免有些着急,正要让侍候人到外面去找的时候,却见太史侯勉强撑着坐起身,只说没什么,让他不必再找来找去。
“不过是走出去了。想来就在附近吧。”
太史侯有气无力地吩咐了一声,重新躺下来,翻身向里睡去。
枫岫虽然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可察言观色,也知道这时候不便吵他,便抱着自己的猫悄悄来到外面。天还未亮,想到太史侯吩咐他不要惊动他人,便只悄悄披上外衣,找出一本书来,坐在屏风跟前点起灯来看。
昨日,邪儒宗进宫见龙首。太史侯听说他来便故意避开,故而昨日晚些时候也没照常到龙首跟前去。太史侯不愿见面,邪儒宗自然也不会过来看他。只不过,昨晚天色将暗的时候,仿佛见到跟在邪儒宗身旁的那只黑猫,在廊下的灯影中一晃而过。
“别理它罢。”
这半年来,太史侯很是厌烦那只猫。以前在家的时候,察觉它走过来,便让人将纸隔门关上。那黑猫从来也不叫,总是悄无声息,就算有时看见也是一闪而过。像这样见首不见尾的,以至于枫岫一听说邪儒宗入宫觐见龙首,便认定那只猫一定是藏在哪里,暗中窥探。
“简直跟个疑影似的。”枫岫埋怨道,“找它的时候见不着,突然闯出来又吓人一跳。”
枫岫和太史侯也有各自的猫。枫岫身边的山葵还年幼,见到邪儒宗的苍耳总是怯生生地退避。太史侯的菖蒲虽然不怕,但因为避见苍耳,不管白天晚上,一旦感觉到它在附近就忽然爬起来,悄悄躲进另一间屋子。每次山葵一不留神撞见苍耳,枫岫不管在做什么,心头都会突地跳一下。太史侯更是无奈,有时正想休息片刻,忽然因为菖蒲起身而醒来,只觉得头晕而无力。
“要不就弄点薄荷水来吧?”
猫最不喜欢橘子和薄荷的气味。冬天可以丢在橘皮在暖炉去熏。夏天怕热,洒上一些薄荷味的花露水,效果也是同样。只是这样一来,虽然能赶走苍耳,可太史侯的菖蒲和他的山葵也会一样遭殃受罪。枫岫犹豫了一时,最终还是拿薄荷水到处洒一遍。
那天晚上苍耳没来。他和太史侯倒是好好地睡了一觉。可话说回来,实在不明白一向冷漠疏离的苍耳,为什么近来忽然变得有些难缠的样子。
“它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这么讨人嫌的。”
“谁知道呢。”
太史侯敷衍着应了一句。想必是厌烦极了,明明天气渐热,到了晚上却让人关起里里外外的格门,也不让菖蒲出去。
可菖蒲到底还是不见了。枫岫坐在垂帘近旁,望着外面发怔。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菖蒲还没有自己走回来——会不会有危险什么的?
内殿里有些声音。想必是太史侯起身,枫岫便放下书走过去看。来到寝台附近的帷屏近前,见侍候人正端水出来。走进去,见太史侯披衣坐起,身上半盖着衣被。看脸色比先前好了些,只是仍然有些倦怠而虚弱。
“菖蒲还没回��呢。”
枫岫坐在寝台旁边,怀里抱着小山葵“咪呜”叫了一声,好像也在问太史侯菖蒲到哪里去了。
“不必担心。过会儿会回来的。”
这一天,太史侯自觉百般不适,可还是打起精神来预备廷议。参加廷议的众人下午进宫,邪儒宗身为四贵家主之一当然也会来,自然难免见面。
“瞧你不舒服的样子。要不就向龙首请辞吧?”
“这是公事。”
太史侯摇了摇头。想必是关心则乱吧,不晓得银蟒家今日能否度过难关,这些天来总是为此心神不定。
这半年来,方方面面的调查陆续展开,内廷署理政务的高官多次聚议相商,已经将晏成君过往所有事迹都一一查清,详细讨论。数日以前,太史侯终于在最终的调查结果上签字。再往后,就要看参与廷议的四贵家主如何论断。
太史侯主理内廷庶政。例行公事的决策自可定夺,但递交廷议讨论的事情,必须听取内廷众人之议。龙首身边,如今受封御殿之位的只有他和千宫两人,但论到从四位以上、有封位又有实权的官员,却有二十余位。儒门世袭公卿的家族,世代都选人参上入宫,虽然位份高下有别,实权也各有轻重。但在审议核查之时,所有人的意见都有相同的分量。
家族之间的复杂错综,即使某些家族的实力再强,也不可能出现一边倒的形势。以此制度,无论自己与晏成君的私交,亦或是刀龙家千宫等人与晏成君的私仇,都不足以左右结果。而那些平日里看似没什么分量的家族,只要证据在握、据理而争,其意见也必定会为龙首重视。
晏成君能否继承银蟒家,虽然由廷议票决,但内廷的调查结果也至关重要。龙首最终的意见,是根据调查结果而出。特别是廷议上两方意见持平、必须由龙首权衡定论的时候,内廷调查结果便会成了决定性的依据。
过往审查会议上,对晏成君在魔龙殿的过往,各方意见虽然质疑颇多,但最终都找出了令人信服的证据。时隔多年,难以向当事者查问证言的地方,只能依据内廷当时调查的记录。这也常例了,即使有人质疑当时调查的结果,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提出翻案。
“调查已然顺利结束。内廷有这样的定论结果,大人也可放心了吧。”
调查结果正式签字的那天,太史侯去见龙首的路上,遇见白狐家的两人,一面问候着,一面十分谦恭地向他行礼拜见。
平素与白狐家人少有往来。太史侯只略略点头,便带人走了过去。当时心里也有些疑惑,想刀龙家的人一向以晏成君作对,可内廷聚议的几次,千宫和与刀龙家交好的一些人,只在无关痛痒的细节上提了一些,没有深究任何关键。
会不会暗中另有计划呢。太史侯疑惑之中,又将先前的调查结果,连同查证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仍然没有任何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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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廷议,议论的是银蟒家的继承人,并不直接涉及由何人执掌内廷兵部。儒门制度,各世家封国的继承人,只需现任家主国主提出,得到龙首允准,便可立定。若无违背公法之处,龙首从来都允准的。只是银蟒家既然身为执政四贵,所立下的继承人,来日必定也参与执政。以此缘故,除了家主提出、龙首应允之外,还需得到其他执政家族家主的认可才是。
太史侯主政内廷,廷议之时侍奉龙首身边,理应其分。只是今次,龙首特允准统领御廷卫的千宫同来,旁听议论。设若晏成君无法继位,而佛公子又无力继续担当,刀龙家便有机会接掌内廷兵部。届时虽然由亲王名义上负责,实权必定会由千宫掌握。
廷议之初,按例宣读内廷对继承人选的调查结论。儒门法度,继承人必定要血统合宜,德才完备。已经入朝供职者,过往的功过一一查清。倘有过犯,或者私德有亏,也都必须毫无隐瞒、证据确凿地列出,以供龙首裁夺考虑。
论品行还是功绩,像晏成君这样无可挑剔的继承人,放眼儒门天下各世家封国,都实属罕见。像他这样,十三岁的时候就上战场立功,虽然人还很年轻,可积累功劳,却已是资历颇深的战将。至于品行,真可谓是白纸一张,尽可供方方面面之人观瞻——说不定会让人感到无聊呢,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世家公子,原该风流不检点些才说的过去。
“就只这些么?”
先前将调查结果呈上之时,龙首见他平日作风如此正派无聊,不禁微然一笑。
佛公子被继承人的时候,因为违法犯禁的事情太多,足足念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样的调查结果,在座之人也都料到。晏成君向来行事循规蹈矩,见人多避让,就连偶尔玩笑之时也警醒着不说错话,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众卿以为如何?”龙首看向在座的四位家主道,“倘若认为调查结果有不尽不实之处,可以指出来。”
“云和九年,随儒门使臣往魔龙殿,在衡江边境上遭遇混战的事情,请详细说一遍。”
意料之中,亲王率先发难。
御座珠帘以外,四贵家主分别设座在两列,正坐于当殿的晏成君,向高居上位的龙首遥遥一望。
“云和九年,奉龙首御令,扈从儒门时辰前往魔龙殿——”
时光宛若倒流一般,回到三十年前的月夜。
风从江面上吹来,带着湿重的水腥气。月轮当空照着,落在水上的光,随着拍打石城的江浪起伏涌动。
自城墙的垛口望去,衡江对面的魔龙殿沉浸在夜色中,隔岸的暗中一无所见。自封江戒严以来,沿江两岸都在灯火禁制之下,一入夜幕便沉入暗中。映着月色的衡江,成了两岸之间唯一浮动的光亮。
月光甚明,凝望似的照在江心。被江风推起的浪好像有生命的游鱼,被明亮月光惊醒,成群地探头涌动。
晏成君直起身来,抵在城砖的手,手指之间的叶片被风一卷,轻旋着向高城之下的江水中飘去。
渡过眼前的衡江,便是他视为故土的魔龙殿。那里有他的父王,有他曾经耳濡目染,所熟悉而牵绊的一切。
背后是儒门天下。有龙首的救命之恩,还有佛公子多年来抚养的恩情,难以割断。数年来,战场上舍生忘死的拼杀,尽心尽力却仍然无法回报。至少此时离开,他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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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晏成君绕路到花园中,看看今晚的月色。走到渡月桥边,却远远望见佛公子的住处那边,仿佛还有灯光似的。
这会儿还没睡么?莫不是半夜咳嗽起来,又有些不好了?
心里担心着,便一直走到佛公子的住处。那里果然亮着灯,格门也轻轻地开了半扇。
“阿彻?”
无弦转头看他。夜已深了,这时来见佛公子,莫不是有事?
“没有。路过梅园,见这边灯火还没歇,就过来坐坐。”
“可是睡不着么?”
晏成君略笑,只在无弦身边坐下。见他手里的白纨团扇,轻轻扇着松柏气味的线香,悠然袅袅然的,果然一派安宁闲静。
“原先是睡不着。见到你就安心了。”
心里记挂着,睡也睡不安,到底还是过来看望。来到此处,见无弦一派安闲地坐在半开的格门近旁。料想佛公子必定无碍。一时心静下来,倒觉得有点累。
“借我靠一会儿吧。”
晏成君略笑了笑,侧身一躺,枕在无弦膝畔。
无弦是佛公子身边的剑灵。战场上的风姿孤绝凌厉,闲时却是一派静水清流的姿态。月夜清凉,见他披着件素色流水纹的外衣,纤长如白玉手指拈着几缕线香,时而轻轻晃着,随袅然而起的轻烟,散出清新的松柏香气。
从小到大,只要闻到它身上的松柏清香,就能安然入睡。闭上眼,只觉得深远宁静的夜幕轻轻笼罩下来,徐徐夜风,令心中格外幽静。
“来都来了,怎么倒不进去?”
“又没什么事。”
晏成君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时辰,佛公子大概已经服过药。此时进去反而扰了他,迟迟不能入睡。
回廊近水,湖面开阔。月光之下,静水连天。一阵微风吹来,水中摇动的星光与天上繁星连成一片。
格门半掩,隐约传出两人谈话之声,只是几重屏风和竹帘隔着,听得并不真切。
“有客在么?”
“嗯。学海的那位教统大人。”
晏成君点点头。明天就是廷议的正日子,邪儒宗这么晚过来,想必是为了这件事。
“定是有要事相谈吧。喏,已经谈了半个多时辰,连茶水都没要。”
两人低声说着话。忽听佛公子在里面咳了一声,隔着垂帘问道:
“谁来了。”
“是阿彻。”
无弦将手里的线香插在香台上,一手端起盛着药茶的细竹篓,一手将格门拨开些——
“你也进来吧。”
晏成君跟着他进去,绕过屏风,只见佛公子披衣坐在寝台上。寝台前设着客座,邪儒宗只淡看他一眼,并没理睬他的意思。
“你啊,又惦记我了吧?”
晏成君来到近前,见佛公子的气色还不错,这才略略一笑。
“我已经好多了。”佛公子淡笑道,“只有时咳嗽一两声,根本不碍事。”
邪儒宗跟前,按说该行礼见过的。只不过,邪儒宗向来对他深有成见,从来都只是轻蔑,而自己也看不惯他傲慢自负、目中无人的作风。这脾气也算执拗了,就算明知廷议之时,邪儒宗的意见举足轻重,也不愿在这时一改从前的态度。好在佛公子深知其情,并不勉强他对邪儒宗克尽礼数。
“教统难得不忙,特意过来探望。”
佛公子看了邪儒宗一眼,调侃着口气轻松道。晏成君点点头,也知道邪儒宗深夜来��必有要事商谈,于是站起身来向佛公子告退。
“那我这就回去了。”
“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
佛公子目光温然道,眼望着晏成君的身影消失在格门之后,这才轻轻靠回背枕上。
“你们家晚辈都这么没礼数。”
邪儒宗冷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
“见怪也没用。”佛公子冷笑道,“谁叫你亏待了阿辰,我们家上上下下都看不惯。”
邪儒宗无语淡漠。佛公子冷眼看着,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胸口一阵发紧,忍不住抬起手来,在胸前按了下。
无弦赶忙近前来,取药,兑水,服侍他喝了下去。胸腔里如粗砂打磨一般地剧痛,半晌才渐渐平息下去。自始至终,邪儒宗目光淡淡地看着,动也没动。
“自作自受。”
佛公子沉默。邪儒宗这话虽然狠,却一点都不错。想他正在盛年,要不是被这病拖累,何至于现在就要传下家主之位。
这病是那年在衡江混战之中受伤而落下的。当时目睹阿彻被魔龙殿的人困住,久战力竭,浑身浴血重伤,冷不防又被烛龙箭一箭贯穿,身不由己地向后重重摔落。箭弩右肩射入,硬生生地将他的身体钉在身后的石壁上。扑面而来、卷涌着硫磺气息的热风中,魔王子身边化作龙形的赤睛,吞吐着毒烟,霎时间俯冲而至。
生死危急之刻,不假思索地挡在他身前,以催至极限的无定三绝雨雪之招,将赤睛生生逼退。人是救下了,可当时抵近相持所中的硫磺毒烟,日后每每旧疾复发,到后来吐血也成了寻常事。他自己看得轻松,以为这病只不过麻烦些,其实并不碍事。可天长日久才发现,沉积在肺里的烟毒慢慢在身体里慢慢扩���——
“趁着还有得治,学海的医邪天不孤,有六七成的把握,可以一试。”
“免了。我可信不着学海的那套。”
佛公子皱眉,抓起手帕来按着咳了几声,将嘴角抹了下。
“要我把性命交给太学主身边的人,还不如死了算。”
“那又如何。”邪儒宗冷冷道,“总比将一家之主的地位交出去,结果所托非人——倒不如让医邪动刀,至少能有机会赌命。”
“够了。”佛公子皱眉厌恶道,“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多废话。”
邪儒宗不再说话,看来也晓得,这时候不该再刺激佛公子的病。
“你知道,阿彻就是我的命。”
靠在背枕上的佛公子,看向他冷冷道,
“我这条命,如今也算是握在你手上。若有三长两短,责任可全都担在你身上。”
“我会承担责任。”邪儒宗淡淡道,“不过要我承担,也必须照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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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想清楚了。”琉璃阻拦在他面前,“衡江天险不好过,就算你能活着过去,魔龙殿那边——”
邪天御武与弃天帝结盟的消息传来,衡江前线立即剑拔弩张,与隔江对岸的魔龙殿紧张对峙。两方边境上,原本用于互相来往的铁索长桥,一夜之间被尽数烧断,灼热红炽的断索坠入江中,在江面浪中激起阵阵烟雾。
潮打石城,波涛惊天动地。江风狂卷而过,雷火频击,自阴霾压低的天空轰然坠落。勉强能望见对岸的江面上,涌浪高攀,浊流激荡。可比之衡江天险,更难逾越的还是双方重重设下的术法封印。
朝露之城的术法师开启天地玄阴、奉雷岚火之阵,儒门予以还击,以冰雪结成的龙气卷起巨浪,逆势升天又自高空俯冲而下,以狂暴之姿冲击对方法阵。
自封江戒严以后,类似的术法交战时断时续,因为双方都没有出动近战兵力,故而实际损失远远不及互相震慑的威势。��过,有这术法激战的战场横在当中,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活着冲破。就算避开战场,远远地经过上游或下游绕路,有天险横隔也断难渡到衡江对岸。
“我已经决定了。你多说也没用。”
晏成君冷静地看着对面的剑灵琉璃,略皱眉之间,抬手抽出将腰间长剑。
“要么跟我走,要么让路。”
剑锋转动之间,寒光映入他青灰色的双目。琉璃微然冷笑,抬手握住他执剑之手,只要力道再加重一分,就能把他的手骨捏断。
琉璃是自少跟在佛公子身边的剑灵,地位与无弦相当,性情却更加刚烈。晏成君九岁来到儒门,佛公子让琉璃照顾他,从此侍从身边,朝夕相伴。感情自是深重,为了他简直什么都能豁出,可管教起人来却也毫不客气。
“我也决定了。”琉璃冷冷道,“不能阻止你,就被你斩断。”
剑灵不会流血,只会剑断而亡,灰飞烟灭。佛公子当初将他交给晏成君,要它追随主人到最后一刻。
晏成君沉默。他晓得琉璃的脾气,今日若无法说服它,便绝不可能从它身旁经过。
一直以来,异度魔界虽然与儒门处于交战之中,摄政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却并未参战。魔界战场失利,试图争取邪天御武的援兵。邪天御武刚刚入主魔龙殿,地位未稳,故而延续先前魔龙邪主与儒门的合约,观望之中,迟迟不曾应允与弃天帝的合作。儒门方面,深知邪天御武所持的兵力足以左右战局,故而遣使魔龙殿。未料一行刚刚抵达衡江前线,便传来了邪天御武与弃天帝结盟的消息。
局势已然变了。此时再去与邪天御武见面,不管动机如何,都难免背上叛国之罪。
“你若决心想死,我当然可以给你陪葬。”
沉寂的对峙之中,琉璃那冷然坚决的目光,令他无言以对。
“我等了这些年。”默然良久,晏成君终于沉声道,“就算这条路已经断了,我也要走一趟。”
琉璃没有答话。其实,打从见到晏成君的第一天起,它就知道他是个无比倔强的孩子。
以后定然不能再见了。魔龙殿近在眼前,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
“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命?”琉璃的目光冷冷看向他,“你可知道,你若这样死了,九公子必定会心痛。”
晏成君无言以对。想到佛公子,和数年来朝夕相处的光景,心里不由自主地艰涩。
如果让他选择,他愿意生来就在银蟒家,从来没有过流落魔龙殿、被他人抚养的经历。如果他能选择,他也愿意一生只做邪天御武的儿子,与儒门天下为敌,战场相逢可以尽力厮杀、死战。
他没得选择,所以八岁那年,被迫与父王分离,回到儒门天下。他相信了父王的话,死别不如生离。只要活着,总有机会再见。
七年来,他一直等待这重新相见的机会。可七年过去了,他渐渐明白,那朝夕相处的日子,可以无声无息地困住一个人,于两难割舍之间,进退失据。
曾经身不由己地回到儒门,抛下魔龙殿的一切。如今他真的无法再回去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见父王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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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当时离开儒门,就是为了同邪天御武见面?”
亲王冷看了晏成君一眼,转又向龙首身边的太史侯看去,
“既然如此,那为何内廷调查记载却隐瞒实情,只说你是无意之中被卷入混战,这才身陷魔龙殿境内?”
虽然隔着御座珠帘,却已然能感到亲王那严厉眼神中的责备。龙首看向太史侯,内廷主政之人是他,自然该由他向亲王明白解释。
“此系当初出使魔龙殿之人的证言。内廷清查档案也如实照抄,也是常例。”
太史侯微然行礼,淡而平静道。当初出使魔龙殿的使者,如今已然亡故。虽然事发之事还有银蟒家人在场,可既是调查银蟒家,当然不能向利益相关者取证。
“只是照抄?”亲王冷冷哼了一声,“难道就没有人去查实吗?如此重要的事实,竟然疏忽放过。”
看亲王严厉的态度,就知道刀龙家必是有备而来。所质问之事,想必早有证据握在手中。倘若晏成君当着龙首的面还敢隐匿实情,必要问其欺罔之罪。而银蟒家,无论替他遮掩,还是实属不知,都难免被牵连进去。
“这不是自己说出来了么。”
亲王正要严词问责,忽听对面的大宗师轻然一语道。
“大概也自知瞒不过,不如早说,免得担上欺瞒龙首之罪。”
听大宗师那不以为然、似乎还略带嘲讽的口气,也知道他态度是站在亲王一面。白狐家一向附和刀龙家,看今日的情形,倘若邪儒宗不能站在佛公子一边,银蟒家还真是没有任何胜算。
“事关重大,内廷理应深入调查。”邪儒宗冷淡道,“否则必定有偏私维护之嫌——这有失公允之罪责,请龙首日后详查处置。”
这话是明指着太史侯说的。共事多年,亲王早已习惯他一板一眼、六亲不认的作风,却做不到像他那样绝情的地步。千宫入内仪礼显赫,已被人议论是故意摆出威风,同为御殿之尊,却要凌驾他人之上。眼下由他起头,借着原本也无可指责的事情,刻意追究太史侯的责任。即使并无私心,看在外人眼里也会觉得逼迫过分。
“调查容后再议吧。”亲王态度稍缓,看向邪儒宗道,“今日是廷议,尽可以让当事人自己说清,当初脱离儒门之举,究竟有何目的。”
事情已揭发出来,不如好整以暇,听银蟒家的人到底如何强辩。至于内廷所谓失职,邪儒宗已经当众出言指责,他反倒不便再多说什么。
晏成君还在襁褓之时,便于战乱中失踪,时隔多年才知道是落在了邪天御武手上。八岁那年,龙首经魔龙邪主,将他索回儒门天下。从此生活在银蟒家,由佛公子亲自抚养教育。
大概邪天御武捡到晏成君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是见着孩子容貌可人,血统又看似颇高,便养在身边,将来打算当做侍童来对待。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尚在年幼之时,便在习学各样事情之中显示出极高的天分。邪天御武还没有子嗣,一时兴起,竟也十分用心地教养他,甚至还有立他为继承人之意。
身在魔龙殿的九年之间,晏成君虽然受邪天御武看重,其存在却并非为众人所知,可见是邪天御武刻意隐藏之故。以邪天御武那事事都出常人所料的作风,也可推测他刻意隐藏晏成君,正是为了在合适的机会,让他以亲生之子的身份现身人前——如此可知,邪天御武看重晏成君,甚至有立为后嗣之意。之所以不得不将他交还儒门,除了迫于魔龙邪主的压力之外,也是因为晏成君渐渐长大,体内成形的妖力与魔气相冲,开始生出败血之症。
晏成君回到儒门之时,身体已然因为败血之症严重衰弱。血气为魔气感染,中毒已深,唯一救治的方法是从此远离魔源,并尽快将身体里的血全都换掉。听说,为保住晏成君的性命,龙首甚至将自己的血换给他。换血之后,晏成君身体渐渐痊愈。此时,虽然知道儒门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因为在儒门的日子还没多久,心中所想的还是回归魔龙殿。
佛公子抚养晏成君,转眼四五年过去。两人朝夕相处感情渐深,更何况战场相随,生死之间的情义更难磨灭。佛公子远驻边境,从来都把晏成君随身带着。晏成君十二岁的时候便随他阻击魔界,十四岁那年在对抗魔界的战场上立威,以勇武少年之姿亲手斩杀了魔界战兽。自此以后,晏成君以军功晋升,得以侍奉于龙首身侧。
“当真是父子情深。”亲王冷冷讽刺道,“就算龙首的信任恩宠,银蟒家多年养育,到底也拦不住你相见邪天御武一面。”
“我并未私见邪天御武。”晏成君淡然道,“龙首已然恩准,让我随行前往魔龙殿,也是要借着过往的关系,阻止他与异度魔界合作。”
“他当时已经与异度魔界结盟了!”亲王冷声斥责道,“你明知如此还去见他,莫不是有心叛出儒门,认贼作父?”
“亲王此言差了。我虽然年轻,却也知道做人不必自讨没趣。”
晏成君淡看他一眼,平静的目光中,隐约透出些许讽刺。
“邪天御武僭位魔龙殿,窃国为王亦难满足野心。与异度魔界结盟,分明有争夺天下之志。如此枭雄之心,如何会以儿女私情为念。”
儒门秘密派使者前往衡江。魔界察觉儒门有所动作,抢先一步册封邪天御武为亲王,非但承认他魔龙殿之主的合法地位,还将多年来两方之间悬而未决的领土一并划归他。邪天御武选定魔界立场,儒门使者也只能就此止步在与魔龙殿接壤的衡江边境。晏成君明白,倘若儒门与魔龙殿对立,自己来日再见邪天御武就只能相杀,而一旦相杀便再没有回头之路。
“难道你想说服他重新转投儒门吗?”亲王微然冷笑,“不自量力也该有限度。想借旧日之情打动邪天御武之心?连你自己也知道,做人不必自讨没趣。”
“我虽然也想说服他。可也知道身居上位者,从来都只会以大局为重。”
片刻沉默后,晏成君终于开口道,
“儒门与魔界相争,使得邪天御武之兵足以权重天下。以魔龙殿当时的实力,无论倒向儒门,还是固守中立,都必为魔界兵锋所指,且首当其冲。儒门与魔龙殿虽然素来相交,可只要儒门一日还处在圣方的立场,就难保不会默许佛门和玄宗继续对魔龙殿的攻势。就算魔龙殿能凭借儒门背后支持,抵挡异度魔界之兵,惨胜之时,又如何能保不被佛门和玄宗顺势吞灭。”
时光仿佛倒流,好像又回到了那人身边,听他指点着地图讲论战局的日子。孩提之时,所有耳熟能详的故事,都是何年何月在何处发生的战事,双方如何从政斗交锋,演变成兵戎相见。两方排兵布阵,战法、调度、谋略,胜败如何有凭,而统兵之人又如何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极少的付出转换天下的局势。
“战局对儒门有利。魔龙殿与异度魔界联手,弃天帝纵然也不心甘情愿,却也不惜列土封疆,也要稳住邪天御武的立场。与之相比,儒门口口声声要争取魔龙殿,却不能与圣方彻底划清界限。换我坐在邪天御武的位置上,也知道与何方联手,不会为虚名而处实祸。”
“换你坐在邪天御武的位置上,”邪儒宗冷冷道,“你说这话,莫不是遗憾自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侧目。如此诛心之论,也就是邪儒宗,才能一言切中银蟒家的要害。
殿内一时寂静。以邪儒宗素日与佛公子的交情,不知今日为何也公然与银蟒家的人作对。
适才为亲王严词指责之时,太史侯仍是泰然处之,此时却因邪儒宗淡淡一言而面色冷峻。先前为如何处置雨宫,银蟒和刀龙两家曾在龙首面前争执过,话题只纠缠于晏成君血统身世。晏云光驻兵在外时生下了晏成君,被人疑心是邪天御武的血脉。这话传出去是很难听,可到底算不得什么。晏成君的血统,龙首自是心中有数。可就算晏成君是龙首亲生的血统,只要心中还把自己当成邪天御武的继承人,就必须得除去。
自廷议开始到现在,佛公子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此时却一眼看向邪儒宗,锐利目光清冷寒透。
这话根本不是在问晏成君,而是要提醒众人想起,只要晏成君还念着昔日魔龙殿的旧日之情,来日必会成为儒门的隐患。
“邪天御武已经立定魔王子为继承人。就算你有心,也没这个机会了。”
邪儒宗淡淡一语,明明只是在澄清事实,可听来却无比讽刺。
“教统此言何意?”
佛公子看向邪儒宗,清冷寒透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龙首御前,不宜言辞过激地争辩。不过,看佛公子那冷峻面容,就知是在强压怒火。两人对峙之间,几乎能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
这光景在旁人看来,必然会认为邪儒宗立场已然站在亲王一边,所以引来佛公子的盛怒。局面一边倒地对银蟒家不利,有邪儒宗出手,大宗师事不关己似的闲在一旁,似乎也认定局面已成,无需自己再从旁相助。
邪儒宗与佛公子两人多年之交,从来不曾如此针对,为何今日狭路相逢似的与之争锋,已经超出他平时所谓不近人情的限度。
局面将会有变吗?想到这,一直冷眼旁观的千宫,不动声色地向仿佛一派轻闲的大宗师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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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贵家主各有人随从入宫,此时静候于明光宫的配殿。
自廷议开始到现在,将近两个时辰了。虽然明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议定之事,可拖了这么久却无半点声音,也由不得令人心生疑惑。
数日以前,刀龙家忽然要白狐家出动人手调查,仿佛事关晏成君继位之事。大宗师一如既往,顺从应命。果然查出,当初衡江边境的那场遭遇战另有内幕。
白狐家的“金缕”遍及圣魔两界之中,以经商为掩护探查,就连魔界高层也有耳目。消息几日就到了——看来探听此事,对大宗师易如反掌,也说不定是早已查知,只等合适的时机开出高价。
只怕又赚了不少吧。想到大宗师前两日还为了雨宫之事找佛公子攀交情,转眼就将银蟒家卖了个高价,所谓商人见利忘义之心,也着实冷酷。
“咱们白狐家原本就是生意人么。未雨绸缪待价而沽,也从来不必考虑交情什么的。”
白狐家的人聚坐在一边,事不关己一般闲谈着,有时还压低声音轻笑着,向那边银蟒家人一眼瞥去。
“想来是没戏了吧。不知此时是不是正在龙首跟前苦苦求情,饶他一条性命?”
大宗师向来严密,所调查之事也只有亲自掌握“金缕”的西宫才深知详情,余下众人只是隐隐听风,却也能议论得有声有色。
“如今可不似先前严密了。”师尹看向正位上的西宫,淡淡一笑道,“连‘金缕’查出的事,也有这么多人听说,可知底下人如何口风不紧,当差懈怠。”
“你说的何尝不是。”西宫冷淡道,“我正打算开发几个人,也好叫他们知道些厉害。”
师尹先前就在宫中,因大宗师前来参见龙首,自然也前来与白狐家众人共坐。白狐家那些人也知道,他如今是龙首身边的人,又身为大宗师的养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随意轻慢羞辱的贱人之辈。如今见师尹前来,就算心里憎恨也只得知情识相地让到一边,任凭他一派理所应当,与西宫平起平坐地说话。
自入宫之后,师尹奉命协理内廷政务,凡事对太史侯唯命是从,如影随形一般,不免被白狐家人讥讽为贴身侍婢。太史侯出身名门清贵,料想眼界必定孤高,只盼着他能以身家地位凌人,逼得师尹难以自处。没想到,太史侯看似俨然矜重,可对身边众人却向来以礼待之,就连师尹这样微贱的出身也不曾轻慢。
“时来天地皆同力。好风凭借力,自然可以上青云了。”
竹宫微然轻叹。听来只是寻常艳羡罢了,却也没来由地引得众人口齿一酸,看向师尹的眼光,简直红的都能滴出血来。
“羡慕也没用。”箴宫玉扇轻摇冷笑道,“人可是生来就有高下的。有人能上青天,有人只怕上个墙头也会登高跌重呢。”
听他讥讽师尹,众人私心里窃笑着,可在西宫眼皮底下,不得不把脸孔蹦得紧紧的,故而一时之间有人掩扇轻咳,也有人低头故意整理衣袖。
“谈了这么久,不知结果怎样了。”
西宫略皱眉,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师尹道。
“好��多磨。”师尹一派淡然道,“如今等的时候觉得时间长,一旦消息传出,就不觉得长了。”
“你很有经验么。想来是比任何人知道,这‘好事多磨’四个字的意思。”
西宫垂下目光,绢帕拭着指尖,意味深长地淡笑道。
“哪有什么经验。”师尹随意淡笑,“只是听说,战场上围城攻坚,就算打上三年五载,城池攻破之时照样觉得很快。”
西宫淡然点点头。师尹跟刀龙家的人来往不多,闲谈之时,随口就用攻城来比方,想必是从银蟒家听来的话。
“你跟银蟒家的人,近来可走得很近吧?”
箴宫向来精明,口齿更有几分不饶人的锋利。师尹淡淡一笑,只摆出没听见似的端茶,一言不出照样能把对方怼回去。
白狐家的人,如今唯有凉守宫一人敢不知死活地跟师尹公然呛声。白狐家的人虽然嫌恶却也仰仗着他,凭他用下三滥的手段令师尹难堪,自己好整以暇一旁扇凉看戏。可惜今日,大宗师没允许凉守宫同来。少了这撒泼卖丑的大杀器,凭他们也只能文质彬彬地跟师尹周旋,自然没有什么便宜占。可就这么无聊地等着,若不闲言碎语些,终究令人难耐。
“听说外面有人开赌局,就拿今天廷议的结果下注。”
竹宫的衣袖里时常带着几枚骰子,每逢事不关己、或是无聊至极之时,便顺出来随手摆弄。
白狐家经营的赌场生意,往来账目都在竹宫手里进出,自然晓得行情。
“你还用得着听说?”箴宫冷冷一声笑,“只怕自己就参与其中,坐庄开盘,且等着发利市。”
“我不要命了么。”竹宫看了西宫一眼,淡淡道,“不过是有人跟我借过钱,只说晚两日连利息一并还出,这才多放他几天账。”
竹宫如此说着,眼神却看向西宫,仿佛是在试探他的意思。大宗师让他帮着管家,明白允许他用公众的钱放账。日子一久,任谁也看得出,竹宫在大宗师眼里跟前,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地位。
“你还知道要命。”箴宫略冷笑道,“既知有这样的事,就该回禀上去,亲自带人彻查——如何还敢任其行事?”
大宗师一直独宠西宫,可天长日久,任谁也会渐渐生厌。不过,熟知西宫本领的人都明白,大宗师要执掌白狐家,根本就离不开西宫这个心腹。或许大宗师只是在略略提醒他,让他别以为自己在白狐家的地位不可动摇,行事处处看着千宫的眼色。至于竹宫,那不过是他随手捡来、用以敲打西宫的小贱货。眼下稍得宠些,终究只是玩物。
“我也打算彻查的。所以这才故意松口多放了几天,免得打草惊蛇,让他们事先就有所警惕。”
西宫一直只是喝茶,直到此时才抬眼向他一看。竹宫试探他,若他刚才就咬着对方的话质问起来,这会儿被他回身一晃,还不早已失了身份。
“人赃并获才可以治罪。你处置得稳妥,来日我定会在大宗师面前称赞你两句。”
“不敢当。”竹宫谦让地淡笑,“别怪我浅薄,虽说也是为了人赃并获,可当时确实也是心疼那几个钱,这才没有立时张扬出去。”
“说的也是了。”箴宫故意点头,冷冷一笑,“若此事闹开,必定引来内廷纠察。参与赌局之人尽被问罪,财产查抄,岂不是连家里公中的钱也得赔进去。”
“你以后小心着吧。”西宫目光淡淡,“这回还只是钱,别下回赔上自己的命。”
竹宫勉强干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里的几颗骰子,不再说话。场面一时尴尬,未料师尹在旁淡笑一声——
“大宗师曾有言,只要看得准,没什么不敢压上去的。想必竹宫也是看得准了,这才敢借钱出去。”
廷议一局,白狐家的人似乎都看准了。所以倾家荡产地压上了刀龙家,坐等银蟒家身陷重围,甚至走投无路。
前两日,以备办雨宫入内为名,箴宫和竹宫两人从白狐家公中账上挪用颇多,奉承得雨宫无处不满意。凭雨宫那一朝得意就忘乎所以的性格,将来还不知会怎么纵容他们,借着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大肆谋利。平日里,这两人对西宫一贯恭顺,今日却敢公然挑衅他,必定是认准了这桩生意稳赚无赔,这才胆敢放肆。
“师尹过谦了。”竹宫看向师尹,唇角微弯,“若说得大宗师真传,何人能比阁下。”
“那我可拭目以待了。”师尹淡然道,“倒也好奇问一句,不知竹宫这次压了多少,说出个数目来让我也长长见识。”
“师尹难道没听说?”竹宫挑了师尹一眼,轻笑道,“赌局上的规矩,自己不下注,可没资格问别人压了什么。”
“压你一条命吗?”
竹宫闻言略怔,随即眼角眉之间,梢流露出一缕渗人的寒意。
“那敢情好了。只要客人敢压,做庄家的哪有不奉陪。”
一向圆融处事的师尹,从来不曾与人如此针锋相对。白狐家众人也不禁看过来,只等着师尹的下话。
“我哪有那么大的派头呢。”师尹不以为然轻笑道,“最多压这一只手——”
迎着几乎竹宫逼至近前的冷冷目光,师尹右手略略一抬,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泛起一闪而过之光,恰如他唇角边从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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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执意去见邪天御武,原来是打算行刺?!”
儒门与魔界交战,与其坐待邪天御武影响战局,不如在战事以先便将他除去。
“就凭你吗?”亲王冷然不屑道,“也罢,就算你年少初阵便轻易立功,可刺杀邪天御武,却并非单凭勇武就能成事。”
“事在人谋。何况以我旧年对魔龙殿众人所知,想要接近他身边,并非难事。”
衡江前线上游,有魔龙邪主的行宫,用以巡视边境时驻跸。封江戒严以后,儒门对魔龙殿火力全开,不能不引起邪天御武的重视。所以带着继承人魔王子亲自巡视衡江,所谓意外遭遇的战团,实际上是晏成君带着银蟒家的人埋伏在这。
计划刺杀邪天御武之时,晏成君并未打算全身而退,所以只带了服侍身边的剑灵,也并未让银蟒家任何人知道。旧年一场,由他亲手了结邪天御武,或许也是宿命。这计划只有很少的机会成功。就算成功,他也必须自尽——否则陷在魔龙殿之人的手中,必定会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
“你有何把握,确定邪天御武一定会出现?”
行宫戒备森严,就算熟知地形也难以进入。所以晏成君的计划是,将邪天御武引出来,所利用的诱饵就是魔王子凝渊,挟持住他,不怕邪天御武不来应战。
弃天帝为稳住邪天御武,所划归给他的领土便是火宅佛狱。有这连接异度魔界与苦境的通道,邪天御武便可以毫无阻碍地出兵苦境中原,再不受弃天帝的挟制。就此意义看来,弃天帝所让出了非但是魔界领土,更有苦境这份看似已经唾手可得的利益。
“火宅佛狱世代由咒世主家族统治。无论是向弃天帝俯首,还是向魔龙殿称臣,始终权柄不移,根深蒂固。弃天帝笼络邪天御武,而邪天御武也要笼络火宅佛狱的公侯贵胄。所以入主魔龙殿,第一件事就是将咒世主所生的魔王子立为继承人,以安定火宅佛狱。”
论到魔王子,那还是邪天御武身为魔龙殿摄政所生的儿子。彼时咒世主还在邪主亲王的后宫,也不知是邪天御武僭越,亦或咒世主早有投靠之心。总之事情为邪主亲王所知的时候,魔王子已有两岁。亲王年事已高,对后宫之事早已不在意。既有此事,便将咒世主赐予邪天御武。而邪天御武,竟然也毫无顾忌地接受咒世主,还予以正位之尊——此举在外人眼里看来,显然是承认了魔王子的身份。
不过,魔王子虽然年长于晏成君,可被立为继承人,却是在晏成君回归魔龙殿以后。两人虽未见过,可彼此却互相听闻。而晏成君,更是已从邪天御武口中,熟知魔王子的性情行事。
“魔王子性情偏激,热衷杀戮。他平生最喜欢狩猎,随邪天御武抵达衡江,魔王子头一日便借口巡视之名,在两方边境上寻找猎物——”
晏成君并未说出邪天御武的原话。魔王子热衷狩猎,却更喜欢逮住猎物、将其残虐至死的感觉,手段残忍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当时还年幼,邪天御武告诫他,任何时候都要记得远离这个人,免得被他伤到。如今想来,邪天御武之所以将他刻意隐藏,大概也是料想到他的存在一旦为魔王子所知,必定会受其所害。
“魔王子身份重要,外出行猎必有扈从随行。以你当时的年岁,只凭一己之力就想制服他,引来邪天御武现面?”
“对付他倒也不难。”晏成君平淡道,“色厉者胆必薄。越是残虐好杀,生死关头反而越在乎自己的性命。”
据当初记载,晏成君误闯邪天御武的行宫,因为地形不熟,与出猎的魔王子遭遇。儒门与魔龙殿已然立场对峙。魔王子见他是儒门之人,便怀着取乐之心,待人围杀眼前的猎物。晏成君带着身边的侍从死战,砍死了群起而攻的猎犬,还斩杀了魔王子化身为龙的副体黑瞳。不知是存心戏弄还是被他激怒,魔王子竟然亲自出手,围捕中的猎物看似已然精疲力尽,没想到眨眼之间竟反被对方用剑逼住。
“你这番行刺邪天御武的计划,倘若成功——”大宗师抬眼看向亲王,“还真是为儒门做了件好事。”
亲王沉默。回想当初,儒门也曾因战局不利,谋划刺杀邪天御武。可惜计划未成,反而折损了刀龙家的精锐。
魔王子生死攸关,果然引出邪天御武现面。只可惜,便如魔王子低估晏成君决死一战的杀意,他也低估了邪天御武的决绝。枭雄冷酷之心,岂能为任何人的生死所左右。目光注视下,见邪天御武烛龙箭果决一箭射出,无比精准地擦过魔王子的颈侧。强劲的箭锋之势,逼得他身不由己地倒退向背后的山岩,射穿身体又将他钉穿在石壁上。
魔龙凌空俯冲,毒烟猛火,裹挟在硫磺气息的热浪向他逼来。倘若不是及时赶到的佛公子以无定三绝挡在他身前,必定霎时间灰飞烟灭。
“这可是你们银蟒家的不是了。”
大宗师看向佛公子,微然叹了口气道,
“实情如此,又何必隐瞒呢?亲王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知你年纪轻轻便独战魔龙殿之主,勇猛忠心,又何至于为你不辞而别而生出误会?”
大宗师说着,转眼看向晏成君,口气中不失几分同情道,
“以人情事理推断,想你幼时长在魔龙殿,说是为邪天御武亲自抚养也不为过。恩情总是难舍的。你如今忠于银蟒家,谁都知道是感念佛公子的抚养之恩。以此推之,也难免让人担心,你就算身在儒门,是否也感念魔龙殿的故人之情,心中念念不忘?”
大宗师向来一派和缓的作风,总是话锋尽头才图穷匕见。若是承认自己感念旧恩,自然无法撇清与魔龙殿的关系。可若为撇清就绝口否认自己会顾念旧恩,则非但他素日对佛公子之心必定可疑,更不必说他对儒门的忠心,必定也同样是见势而为、为求自保的手段。
“这只是推论罢了。虽然以常情常理推断人心,十之八九不能例外。只不过——”
片刻思索之后,晏成君抬眼看向大宗师,淡然之中似乎流露出些许轻笑。
“所谓人情事理,不见得在所有人身上都适用。好比说,一刀砍在身上,有人刻骨痛心,有人却不以为意——说句玩笑话,莫不是天生就没有痛觉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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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初阵,只身持剑斩首弃天帝的魇龙,却也因此受伤,被龙首留在宫中将养半月。魇龙吞火吐毒烟,将他手臂灼伤,伤口又感染了毒气。宫里侍候人一日三遍地帮他换药,见到过他伤口的人,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孩子,到底不疼吗?”
那日龙首在旁,亲见他手臂上的灼伤,也不禁皱眉问道。
当时没说话,只淡淡向伤口上瞧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对银蟒家的人而言,流血、受伤,只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经历。比起流血受伤,更令人刻骨的,还是蒙受冤屈的痛心和无奈。
自衡江归来,因为伤势过重休养在家,足有半年没入宫见龙首之面。自己的伤还不要紧,只是佛公子一天比一天更重的咳嗽更令人担心。想必是不愿让他守在身边,日日牵挂着自己的病症,佛公子总是催他,伤好的差不多,倒不如回到宫中,继续在龙首身边服侍。
佛公子将他送到龙首身边,当晚便离家,只带了随身的剑灵前往无佛寺。无佛寺是银蟒家人静修养病的地方,佛公子差不多年年都去。只是这一次,自佛公子去后,他总是成宿睡不着,时时担心会无佛寺那边,会突然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衡江边境那场遭遇战,龙首想必已然从佛公子处听说,故而许久没见他,却也不曾多问。外间已有谣言,是从龙首允准他随行前往魔龙殿之时,才悄悄传开的议论。自魔龙殿一行归来,那些同在御前侍奉、出身刀龙家的众位公子,见龙首照旧宠信他,常在背后指点,讥讽闲话。正当前线战场失利,刺杀邪天御武的计划又意外失败,这些人便合起伙来,商议着到龙首或是亲王面前告他,治他勾结魔界之罪。
那日亲王怒气入宫,在龙首跟前见到他,当众就让他跪下。龙首听了亲王的一番指责,也以为此事应当慎重调查,便让人将他送至廷尉。刀龙家执掌御庭卫,审问罪臣之时甚至可以严刑逼供。龙首御令,那些人虽然不敢对他动刑,却可以用些细碎的工夫折磨他,且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
禁制了十余天,龙首让人将他放出,据说是已经查明了真相。刀龙家无中生有诬陷他,却被轻描淡写地放过。照亲王的意思,此事并非是刀龙家公子的过错。夜深宫禁,像他这样不检点地独自闲游,理所当然会招至疑虑。行刺邪天御武的计划有失,不是他暗中叛出儒门所为,倒是最好不过。不过,像他这样原本出身魔龙殿的人,实在不应该侍奉龙首身边,出入禁中重地。
龙首事后也曾安慰他,赏赐了一些,还留他在身边住了几日。佛公子正在养病。内廷调查、几乎将他论罪处死的时候,佛公子竟然一无所知。这都是龙首好意,认为事情尚待查证之中,佛公子若骤然得知此事,难免惹动病势伤情,还是等到结果定下再说。
当日身在内廷禁制之中,刀龙家的人得意之余,不免故意前来“看望”。“还以为银蟒家的人多有骨气”,如此百般讥讽,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忖身份,也知道自己因为魔龙殿的那段过往,终究难被儒门所容,与其一辈子借着他人怜悯乞求容身,不如一死了之来得清净利落。
不知佛公子此时是否已被自己牵连,被刀龙家弹劾谋反之罪。度日如年的监禁之中,虽然面上依旧淡然,内心的煎熬却被深深压抑。得知自己无罪获释之时,所有人都意外他反应竟然如此平淡。因他所受的陷害,宫里人同情议论的居多,不过也有人提起他旧年所受之伤,那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漠然,莫不是天生就这样无感而冷漠?
波澜渐渐平息,也不知龙首过后是否有向佛公子提及此事。内廷宫禁,龙首不欲人知,自然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出去。重新见到佛公子,他也并未提及此事。在龙首身边,自然一切都好。他已经做到“懂事”了。至于龙首会不会向佛公子实说,那就不是他所能在意的。
千宫曾言,龙首对他,从来就不曾有过真正的信任。佛公子对兄长晏云光感情深重,将他视如己出,倍加珍视。龙首却深知他并非自己亲生之子,不过为了看在佛公子的份上,才将他留在身边。前者让他出使魔龙殿,不过是试探他对邪天御武的态度。而他竟然也不知就里,甚至还请求佛公子允许他前往魔龙殿。
龙首允准他随使出行,同时也借此看穿他根本放不下魔龙殿的过往,留之也是无益。龙首倚重银蟒家,想除去他又不愿伤及佛公子的情面。所以让他出入近身,与闻机密,只不过是确信他迟早会因为顾念魔龙殿的旧情而犯错。到时候,就可以用一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罪名杀了他。
刀龙家诸公子素来与他嫌隙至深。可想千宫所言,或许只是为了离间他与龙首之间的关系。可道理却是不错的。龙首君临儒门,目光长远,城府深邃。身在上位者,从来都已大局为重。便如邪天御武当初联手弃天帝,和约立定之时,早已将身在儒门的他当做弃子扔掉。
烛龙箭射出以先,他已经无比冷静地看清了邪天御武的决断。当他挥剑砍向群起而攻的狂犬,浑身浴血地斩杀魔王子的副体黑瞳之时,或许只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压抑、痛恨,和无可言喻的失望。气力已随鲜血流尽,身体仿佛空了,可目光映入魔王子如愿以偿似的阴鸷笑容,手腕剑锋又不知从哪里涌出逼人的戾气。剑锋压上魔王子颈侧的时候,将此人活活斩碎的残暴念头,也曾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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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未有所决。除了佛公子,还有另外一人支持晏成君继位。龙首以为,与其现在就由他指定继承人,不如暂时搁置此事。
结果并不出乎佛公子的预料。因为投票并不公开,也无法确定支持银蟒家的那一票,到底是谁投的。
青猫家也好,白狐家也罢。现实如此,银蟒家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就是“廷议无果,以待龙首之裁断”。
一场争锋,佛公子看似无事,其实已然身心俱疲,精力耗尽。龙首体谅,没有勉强留他在宫中,只让他安心养好身体,来日再入宫相见。
佛公子起身,向龙首行礼告退。晏成君近前扶他,���向佛公子的目光,不禁流露出忧然之色。
“放心,没事的。”
佛公子说着,抬手按了按他的肩头,淡然一笑。
那年,被佛公子从衡江亲自带回,一路昏沉不省人事。佛公子受伤颇重,却仍然夜以继日地守着他,生怕自己一时不在他就悄悄地咽了气。
佛公子身边的剑灵,琉璃、宝珠与他同行,也双双战死在魔龙殿。青琅受了重伤,日后随佛公子外出征战之时,也不免剑断人亡,灰飞烟灭而尽。一路上,佛公子支持不住的时候,同样受伤的无弦便替他照料。回到儒门,佛公子想尽办法替他疗伤,从无任何埋怨。
醒来的那日黄昏,仿佛长梦终尽似的睁开眼。昏迷中多少日子,佛公子一直亲自照看着他,彼时疲劳已极地睡在身边,虽然在睡中,却仍然伸手将他揽着。
世上所有人当中,他最无法面对的就是佛公子,而偏偏是这个人,从来对他没有任何埋怨。
佛公子并没问他,为何去见邪天御武,又是否有出走儒门之意。如果佛公子问他,他或许会想出一个明确的理由,给银蟒家和佛公子一个交代。可佛公子没有问,以至于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执意去见邪天御武,究竟是因为对他失望已极的痛恨,还是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清醒过来的第二天,邪儒宗来见佛公子,顺便查看了他伤势。两人在屏风之外谈话,听见佛公子说,无论代价如何,我都要保住他的性命。
邪儒宗来到他床前,伸手揭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单,见到那右肩连着胸前的伤势,血肉碎骨模糊,面色也有些无奈。只是更让人无奈的,是衡江边境战事的消息已然传出,向来与银蟒家作对的刀龙家正在暗中调查此事……
真相可以隐瞒,可以用“边境上意外的遭遇战”作为敷衍定论。然而,倘若根本就没有真相呢?就连晏成君自己,见到邪天御武的那一刹那——所谓的疑云,原本就是置身两难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取舍的复杂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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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陪同龙首回宫,经过复道长桥,远远望见佛公子带着银蟒家人离宫,晏成君同行离去。
晏成君被人陷害之时,太史侯同在宫中,和龙首住在一处。事发当晚,他元灵所化的青猫夜行宫中,自殿顶屋梁上,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梦中所见,晏成君站在殿前,背后浮光幽明的月色,照亮他身旁,却也让他脸隐在暗中,难以看清神色。殿前站了片刻,他终于决定似的转身,背影在月下离去。在他走后,又过了片刻,一道与他相仿的少年身影,脚步悄无声息地进门。好像早有目的似的,见他绕过屏风,来到龙首的案前,用手中的绢帕垫着,将叠放整齐的卷册轻轻拨向靠近灯台的方向。
能出入龙首书房的人不多。此事一出,立刻有人怀疑到晏成君身上。亲王来见龙首,盛怒冲冲,当时就要把他拖去治罪。证据摆在面前的时候,龙首当时就看穿了,可问起晏成君的时候,谁知他自己一句话也不曾分辩——沉默如此,也差不多是认同他人的定罪。
晏成君从来不信龙首。以为龙首只会偏袒刀龙家,不在乎真相如何,更不在乎他和佛公子的性命。
龙首当时看向晏成君,微微叹了一声,似乎很是失望。晏成君被人带走了。这一天,感到龙首一直有些怅然不快。
当年之事,晏成君出走,佛公子重伤。刀龙亲王负气偏狭,处事不公。近在身边之人,玩弄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晏成君为邪天御武重伤,几乎惨死在魔龙殿。为免引人怀疑晏成君的身世,佛公子向龙首隐瞒了事实,为此深深自责之心,前往无佛寺修忏。自此以后,伤重成疾,再也无法恢复。正因为当年拖延不治的伤势,不得已卸下银蟒家家主之位,才有了今日廷议之争,暗中惊险重重的针锋相对。经历此事,彻底改变了晏成君与龙首之间。这需要精心平衡才能勉强维持的信任,会不会影响到龙首与银蟒家,甚至影响到儒门天下……
事情到此还没结束。刀龙家试图借此诬陷的那些人,自从借亲王的偏袒逃脱罪责,得意之余更加自不量力。等到他们再次密谋,计划危害到龙首的时候,大宗师亲手制裁,没有放过任何人活命。千宫虽然与晏成君素来嫌隙,然而对此谋逆之事实不知情,却也被牵连进去。审问酷刑之下,刀龙家的那些人为求脱罪,咬定背后是千宫和雨宫,连累他们也被大宗师以宫礼处置。这两人为大宗师所生,虽为亲王之子,身份归属却也只能由大宗师决定。大宗师将这两人留在白狐家,亲王无可奈何,只得另立如今的世子继承自己的地位……
这就是所谓的大局,一个没有任何人能胜出、只有彼此之间完全失望的局面。唯一可以庆幸的,这还不是所有可能中的局面中最坏的一个。
“你可知道是谁告知纯如,让他能及时赶到衡江,救下了阿彻?”
太史侯抬头,见龙首的目光深深看向他,心中也大概也有些猜到。
“是凤卿。”
龙首微然叹了一声,目光看向夜色里,略带怅然地望去。
邪儒宗挽回了一些事。佛公子和晏成君的命,差不多都是他救下的。同样是他,进言龙首不要追究陷害之责,以免引动银蟒和刀龙两大家族相争,令儒门再生动荡。如果刀龙家人密谋行刺的计划没有被他查出,先是银蟒家,后是刀龙家,都会落入死罪。千宫和雨宫,就算只是被牵连,也必定赔上性命。
事情没有发生,所以让已然发生的事情显得如此深切沉重。同样,那些被及时阻止的事,一旦发生,就会让眼前众人怨恨悲惨的现实,也变成幸免于难。
棋子偏安一隅,所看见,所承受的,无不是自己的得失利害。局面被维持住了。可对于每一枚棋子来说,落在自己身上的牺牲,几乎都是毫无理由的不公、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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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还没回来么。”
“是啊,走了一天了。我还到处让人找,连影子都不见。”
枫岫放下书,走到近前,端了茶到太史侯近处。这一天想必是累了,将他仿佛没有精神说话,便让人取来安神的苏合香酒,放在银制的温碗中热着。
“前两天还热得睡不着,这一下雨忽然就凉了。”
“已经八月了么。”
太史侯靠着凭几,心不在焉地应道。忽而外面一阵风,吹得梧桐叶一阵碎响着,帘栊也随着轻轻摇动。
“格门关了吧,早些去睡。”
太史侯起身,牵着枫岫的手,走到通往内殿的屏风近处。枫岫随他起身,听见侍候人在身后关起格门的声音,禁不住回头一看。
菖蒲没回来。看太史侯的光景,料想应该知道它正在何处。想想也猜道,必定是邪儒宗的猫过来找它,这才跟了去。
“我自己去睡吧。”枫岫拉了拉太史侯的衣袖,“瞧你这么累,还是好好歇着。”
太史侯淡略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窗外的雨点扑簌簌地响起来,又闻骤然风声,吹得雨声疏疏密密。
“雨声这么大,你自己睡得着么?”
太史侯俯下身来,将枫岫轻轻一抱,
“还是一起睡吧。你去点起香,我换了衣服就过来一起躺着。”
枫岫点点头,到寝台旁边的黑檀木柜中取出玉竹香盒来,点上青竹气味的熏香,悬在寝帐深处。
人躺在帐中,感觉周围的灯光暗下来,不由得向内间浴室的方向望去。半晌,太史侯才梳洗出来,身上换了淡灰色的一袭寝衣,黑发垂下来依在身畔。
菖蒲是回家了吗?枫岫心中若有所感地想到。
一时仰望着床帐。菖蒲不在,感到自己的猫似是有些寂寞地偎在脚旁,便用脚趾轻轻碰了碰。
太史侯在身边躺下,不多时便沉然睡去。可见真是累了,听他那平稳匀净的呼吸声,却不似昨晚那样睡得不安,好像梦见被人追着似的呼吸急促。
雨声隔着帐幕,时而被风吹着,忽远忽近。
困意稍稍浮起一些。也��是朦胧将睡的时候,忽听一点极其微弱、恍如叹息似的的轻声,仿佛自雨声深处传来,又仿佛就在身边近处。
是菖蒲回来了吗?
枫岫立时醒过来。可转看身边太史侯,却是依然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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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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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联兵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五 联兵
光华堂上,佛乡众位尊者聚集,静待着身为地藏尊者的首座。
此前,佛乡的众位尊者已经多次聚集,商讨与儒门联兵之事。佛乡高层之中内部分歧很大。佛乡统辖之下、兵力最重的云鼓雷峰,因为素来敌视儒门妖族,原本就对此极力反对。何况近来听说,刀龙银蟒两家争夺兵权,恐有兵戎交锋之势。倘若儒门内部当真政局不稳,联兵之事还真是要重新考虑。
当下的佛门,正在天佛原乡的领导之下。佛乡既奉天之佛为主。道理上论,从属佛门的支派都应尊奉天之佛的法旨为是。但是,身居佛乡下属、却执掌兵权最重的云鼓雷峰,却时时流露出与佛乡分庭抗礼的态势。他们原本就是佛门中专司缔命制裁之组织。当年万圣岩大日殿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永往不回路,尽头就同乡此处。万圣岩覆灭之后,他们承续余风,成为佛门当中,圣魔立场最坚定、强硬的一派。所敬奉的尊者帝如来,依极武修德,以重杀了业,对于“圣魔不两立”的分别之心,比佛门当中任何支派都要重。
矩业烽昙曾在云鼓雷峰任职,虽然时间很短,但从强硬抗魔的立场来说,却是与云鼓雷峰完全一致。云鼓雷峰是继承万圣岩的。当初万圣岩覆灭,残余之人自永往不归路脱出,尽数归入了帝如来麾下。这条永往不归路,是昔年万圣岩大日殿用来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此一路上,艰险重重,不亚于三途地狱。能从永往不归路上逃出魔界追杀的这些人,原本就是抗魔的中坚力量。而矩业烽昙正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因出自云鼓雷峰,矩业烽昙进入佛乡,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负责执法的怒尊审座。论到地位,他也只是佛乡高层的众位尊者之一,但因为手中的兵权,说出的话来远比他人更有分量。万圣岩失败后,佛门吸取教训,将佛门各支派的尊者召集于天佛原乡,开创了共同议事的先例。这是玄宗早年间贯彻,却在金鎏影时期被彻底败坏的制度。佛门援引这一制度之时,应该也清楚看到了它分化权力、容易引起争斗的弊病。只不过,独裁之风在佛门已经日久年深,弊病深入骨髓,用此方法来矫枉过正,倒也不失为得宜之策。
佛乡高层众位尊者当中,当属亲掌天佛兵权的圣座蕴果谛魂为最高。在他以下,就是审座和慧座。这是仅就权势而言的。若论威望,比起审座,倒是手中无权、身边无派对的慧座更高些。慧座忘尘缘,昔年以封印波旬之功而威望至高,世所敬重。虽然他自此以后便从容退隐、甘居平淡,连世人都将他淡忘了,可在佛乡众人心中,仍然对他保持着无可取代的尊敬。
慧座的性情温和。以往,佛乡众位尊者之间发生争议的时候,他总是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尽量让双方看到对方论点的合理之处,最终妥协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决议。他本人倒是很少直接发表意见。只是这一次,他从联兵动议之初,就直接站在了蕴果谛魂的立场上。
会议进行了几轮,赞同出兵的人数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位怒尊审座。以他的固执,只怕会跟蕴果谛魂磕到底也说不定。
“我允许你质疑,但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蕴果谛魂冷如无色的目光,看向矩业烽昙。目光中是无可动摇,无法打破,足以令对方憎恨的,平静。
矩业烽昙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明白,从这人口中说出的,必须是天佛的旨意。他也只能认同。否则,佛乡就有可能陷入分裂。
天佛已经很久没出面了,但如果蕴果谛魂坚持这样做,那就说明情形只能这样。
他并不怀疑蕴果谛魂的忠心。所以动怒、质疑,只是不能容忍他做出错误的决定。
“儒门至今没有和魔界划清界限,与之联兵抗魔全无可靠。圣座,你应该看清,与儒门联兵根本就是在断佛乡的后路。”
矩业烽昙沉尽量压着怒火,以克制低沉的声音再次进言道。
蕴果谛魂不予理会地沉默。那种一贯无法触动的平静庄严,此时足以令试图挑动他情绪的人深感冒犯。
“圣座!”
矩业烽昙彻底怒了,猛地站起身,刚要怒气汹汹地爆发,却被忘尘缘一贯温和如水的声音打断。
“审座。”
矩业烽昙循声向忘尘缘看去。目不能视的忘尘缘,此时也转过面孔来,仿佛能看见他一样。
“审座暂且息怒。儒门已经依照佛乡的要求,谢绝了魔界方面的使者。这也算是划清界限的态度。当下局势不明,佛乡不能强求他们现在就与魔界开战。”
“这是表面工夫罢了!魔龙殿的拂樱斋主已经进入儒门。魔龙殿已落入邪天御武掌握,而儒门却还不肯魔龙殿断交——这难道也是划清界限!”
圣魔不两立。儒门不肯断绝魔龙殿,就说明他们对魔界还存有联络之心。儒门一贯如此,表面立场在圣方,暗中却与魔界往来,谋求私利。当初魔龙邪主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入主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先前几次和弃天帝联合,不是攻打佛门,就是进攻玄宗,却也始终不曾与儒门作对。
“儒门不是维护统绪的吗?竟然也不追究他篡权践位!”
而佛乡高层,明知儒门与魔龙殿勾结首尾,还要拉拢他们加入圣方阵线!——矩业烽昙暗自咬牙,这才忍住几乎出口的后半句。
“儒门果真要澄清立场,就该出兵攻打魔龙殿。现在,他们口口声声是站在圣方立场上,实则却按兵不动。”
愤怒的言语,回响在因众人之沉默而空寂的殿宇之中,余声徒然地冲撞着墙壁。
沉默,仍然只是沉默。万圣岩那由至高者独裁的传统,似乎余威仍在。没有人愿意承担冒犯圣座权威的后果,或者说,是完全不习惯这样做。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佛乡才有可能被灭!
矩业烽昙愤怒目光,居高临下,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只会沉默无语的“木雕泥塑”。
金碧辉煌的殿宇,反衬着众人佛像般庄严、却冰冷而生硬的面目。殿宇至高处,那属于天佛所居的尊位,被重重纱幕遮隐着。这个名义上由天佛法旨统御的天佛原乡,主宰它的,就是那重重纱幕之后那虚晃的影子。
天佛,真的还存在于那纱幕之后吗?
一股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他感到疲倦了,不是因为与蕴果谛魂刚硬的对峙,而是……
“审座息怒吧。就算联合儒门只是姿态吧。能制约他们不公然倒向魔界,也是对战局有利的。”
耳边传来忘尘缘那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矩业烽昙不禁闭上双眼,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佛门从来不缺强硬派。如果你说的可行,圣座也绝不会强行压下你的意见。你看清楚吧,如果不和儒门联兵,战局将会变成怎样。”
当下战局,看似势均力敌,却隐隐透出对圣方不利。弃天帝多年对苦境偃兵,避开圣方的兵力锋芒,转而控制集境和灭境。虽然没有直接占据领土,却已经将这两境的资源都尽归掌握。先前,他为魔龙邪主所制约,总要顾忌后方,不能倾兵而战。如今,这制约已然除去了,统御魔龙殿的,又是曾经与他多次联合出兵的邪天御武。这正是魔界进兵苦境最为有利的机会。倘若圣方在此时不能拉拢儒门,让它倒向魔界,以后的战局就会越发艰难了。
“但是拉拢儒门,就能阻止他们和魔界勾结吗?我看佛门出此绥靖之策,只会助长儒门的气焰,让它存两端谋利之心。”
矩业烽昙难压怒火,不自觉地把对面的忘尘缘当成论敌,提高了声音质问道。
“儒门为妖族把持,从来就没有站稳过圣方立场。照我看,就应该对儒门强硬施压,让它看到不顺从圣方势力的后果——”
“那你就把妖仙道打下来。之后如何处置儒门,本座悉听尊便。”
冷然淡漠的声音传来。矩业烽昙转过目光,再次落在蕴果谛魂的脸上。
“圣座。”
蕴果谛魂站起身。在座众人也都随之起身,执礼恭肃之中,流露出自然的敬畏。
蕴果谛魂抬手。众人重新坐下来,唯独矩业烽昙站立不动,
“审座,你所议论的是道理。可你要看清的,是局势。”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那永远沉静、巍然不动的目光,只在平静的注视中,带出无形的压力。
“儒门已经多年没有大规模出兵,谁也不清楚它如今真正的实力。虽然如此,儒门西南边境的战争,你都是亲自参与的。麒麟王、异法无天……这些人的实力到底如何,你应该心中有数。”
“那只是局部争端之战,胜败如何不足为凭据。圣座所言要看清局势,可眼前儒门的局势却是,刀龙银蟒两家各自拥兵,蓄势开战。倘若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动起手来,岂不是要把佛乡也牵连进去?”
昔年,晏云光集结大军与弃天帝交战,眼看就要立下威震天下之功,却功亏一篑。负责防守后方的刀龙家,不愿见此功成,便放任邪天御武冲破后方防线,致使银蟒家腹背受敌,战线崩溃。虽然及时稳住阵脚,不致全军覆没,整个家族毕竟因此一战而元气大伤。这笔账被银蟒家族的后人记下,日后任凭刀龙家族与玄宗血战厮杀,银蟒家通通坐视不救。如此之深的嫌隙,就算是外敌当前,也不是一句“以大局为重”就能轻易弥合的。
圣魔交战的局势严峻虽属事实,但此次佛门为求与儒门联合,做出的让步未免太大。佛门与儒门已就西南疆界的划定争端多年,听说此次为求联兵竟然打算一举退让。不必说云鼓雷峰的那些强硬派,就连那些素来以温和著称佛乡长老,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那审座可有办法击破妖仙道?”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目光威严而平静:
“若能击破妖仙道,而不至于使佛门兵力遭到重创,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怎么对付儒门,本座都悉听尊便。”
矩业烽昙无话。蕴果谛魂冷然平静地看着他,似乎真的是在等他做出答复。
“如果你想的是联合道门,借助玄宗术法攻破妖仙道法阵,那倒是可以免了。玄宗叛逃的笑封君,放言要挑战妖仙道。弦首之后,他是玄宗术法第一人。如果他能成功,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挑战妖仙道的机会。”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蕴果谛魂也并未继续紧逼,近乎无色的目光,转向在座众人看去。
“在座都一样。谁有把握击破妖仙道,我绝不会吝惜兵力让他一试。”
众人沉默。蕴果谛魂的目光一一看过众人,语气冷淡如常,却透出不容有违的沉缓、坚定:
“此行儒门,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我不允许任何人的言行,有违这一战略。”
“你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该知道我一旦表明态度,就必定有相应的决心、手段。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你等众人——”
他特别向矩业烽昙深深地看了一眼:
“我在此所讲的话,不容许任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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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乡高层以圣座为首亲临儒门,得到极高规格的款待。龙首御令,除了在外朝和学海礼部遴选迎奉官员之外,还特意吩咐了刀龙家。进入儒门那日,刀龙家地位颇高的臣属若干,早已迎候在佛乡众人下榻的天龙寺。当晚,刀龙家秋鸿郡主又派长子前来,邀请佛乡众人次日前往郡主府赴宴。此时,因千宫入内而受邀观礼的玄宗之人尚未离去,目睹儒门对待佛乡来人之盛情礼遇,不免想到佛门如今实力声势远胜道门,以儒门中人之虚伪势利,趋附逢迎也在意料之中。
万圣岩灭后,短暂领导佛门的鹿苑,也随着九界佛皇之死而覆灭。佛门势力遭重创,这才引得长久隐世的天佛原乡复出。如今的佛门,已被天佛原乡的一统而治,不但收拢了万圣岩和鹿苑的余脉,就先前从属于三教一家的苦境佛门,如今也尽归佛乡。如此兼容并蓄,实力之增不在话下,与儒门之间辗转错综的关联也更深。
儒门双修之人不少,虽然有像邪儒宗那般极端排佛厌道,但也有像佛公子这样公然崇佛,却也照旧深得龙首宠信的人物。近年来,儒门与佛门交好日深,贵族信佛之外甚至还有舍身出家修行,甚至在佛门中跻身高位。比如佛乡当下执掌庄严殿的殿主,就出自儒门血统高贵的倾波族,乃是雪红鲤鱼的化身。
不过,能真正弃儒从佛的贵族毕竟是少数。儒门出身的佛者,更多还是苦境出身。昔年苦境儒门毁于战乱之际,转投佛门之人众多,几乎成了风气。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已化作佛门与魔界交战的炮灰,随风湮灭。却也有寥寥无几的一些人,百战归来,以佛门高层的身份重返儒门之日,岂能不为世事沉浮的感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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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座一别儒门多年,不知可还记得在下?”
矩业烽昙端着酒杯略略转身,居高临下的目光,落眼前的这位刀龙家家臣身上。眼前之人将近中年,无论举止口音还是穿着打扮,彻头彻尾的儒门派势。适才偶然一眼扫到,见此人来往不停地穿梭于人群之中,笑脸相迎殷勤待客。虽然片刻间也觉得些许眼熟,但见他仿佛天生就干惯了这种伺候人的活计。那一脸谄媚谦卑的形容,矩业烽昙实在想不起,自己过往在儒门所识之中,还有这样的角色。
矩业烽昙一言不发地看着。尴尬的静默中,那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
“原来是你啊。”
这一抬手的动作,让矩业烽昙也隐约想起了什么。目光重又落在他脸上,这才认出眼前之人,竟是当年与自己一同从苦境中原来到儒门,又一同进入学海求学,彼此引为知己相交莫逆的那个年轻儒士——
“阁下还好谤春秋吗?”矩业烽昙冷笑道,“看阁下这一身荣华富贵的,显然是身居儒门贤者之列了。”
昔年同窗,记得谤春秋最喜欢谈论春秋大义。他说平生最尊崇的人就是太学主,如今却成了刀龙家的臣下。橘生淮北则为枳。身居儒门天下多年,有此变化也不足为怪。只是他当初极力抨击儒门天下的时候,何等义愤填膺、壮怀激烈,对比眼前这华服在身、俯首帖耳趋奉主人的门客,难免显得讽刺。
“审座言重了……哪里是什么贤者,只不过是趋奉人前的小人物。”
“阁下自谦了吧。”矩业烽昙冷冷一笑,“‘同学少年多不贱’。瞧你这儒门天下郡主家臣,穿戴一身可比苦境三教仲裁身边的判令还阔绰。”
“审座说笑了。亲王府上不比别处,这只是郡主跟前侍奉的规矩罢了。”
“原来是郡主身边的侍臣,那还真不能与普通的家臣一体而论。”
矩业烽昙冷冷笑了一声,语气中难掩锐利的讥讽之意。所谓郡主身边的侍臣,说白是男宠也差不多,不过也确实比普通家臣地位更高,也更得主人的宠幸。
身体已经略略发福了,只不过遮掩剪裁得体、质地华贵的礼服之下,富态之外,还添了几分风度。那面孔肤色软白,显然是日常精心保养的。唇上留着修剪得无比精致的髭须,举动之间衣袖里溢出颇有几分浮华之气的熏香气味——这一副随时随地准备讨好女人的模样,倒是与他“秋鸿郡主家臣”的身份十分相称。
“也算是半个主人了吧。”
年轻时的底子还不错,可惜岁月无情,虽然保养得宜,终究也掩不住将近中年之态。郡主身边的侍臣,自然以美貌少年居多。以他这样的年岁,能一身荣华地留在郡主身边,想必是曾经生下子女之故。
“再如何,终究只是寄人篱下的外客。倒是审座……今非昔比,真令人不敢相认。”
“是么。”
矩业烽昙冷冷哼了一声,不自觉地抬起手,触上覆盖着半边脸孔的金面具。
“江山易改,何人不变。能不变的,只有死人吧。”
他当然知道自己变得太多了。当年只不过是苦境儒门家族的年轻公子,修身治学,一派文质彬彬的儒者风度。身归佛门,浴血多年征战,如今从里到外都是凛然武者的气质,有时无意中看见自己,也会为深感物是人非。
回想同修当年,少年意气初发,风华正茂。一群苦境儒门世家出身的年轻子弟,仿佛浑身慷慨激昂的热血,谈论起天下大势来,也曾洋溢着舍我其谁的自负。
“记得你当年那篇有名的策论,批判儒门封建立国的制度,终将亡于内乱。而今看去,儒门几经内乱犹存,倒是苦境儒门,已经先灭了。”
谤春秋苦笑。他当然记得自己那篇有名的《春秋一统论》。儒门贵族主政,尊奉龙首,封建立国,苦境儒门却丝毫不以为是。列国纷争,局势必然导向分裂。虽然眼下看来,儒门天下是比苦境富有,气派也显得高高在上,但他们迟早会被内耗拖垮,被内战湮没。由苦境儒门吞并儒门天下,对他们那整整一代苦境儒门的年轻人来说,是值得为之奋斗、甚至流血的理想,而非迟早将要幻灭的一个梦境。
魔界倾兵苦境,苦境儒门家族只得被迫撤出,前往妖族执掌的儒门天下避难。初到儒门,也曾寄希望学海和太学主,依照苦境儒门的观念和传统,变革儒门天下的秩序。只是没想到,一场失败变革所引来的屠杀,竟足以使苦境儒门覆灭。
“儒门是妖族的天下。贵主当权,我等这般苦境外来之人,不管在儒门生活多少年,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形势比人强,我也是不得已才侍奉郡主身边的。若不想方设法借助刀龙家的庇护,只怕会和那些被流放的家族一样,遭遇灭顶之灾。”
“也真是难为你了。”矩业烽昙冷淡地看着他,“比起那些死于屠杀,或是死于流放的那些人,你的日子确实有够难过。”
一言既出,谤春秋面色腾地涨红,却终究无法反驳半句。
“人在矮檐下,就一定要低头不可吗?你不是熟读春秋,是春秋大义叫你低头,还是你自己的骨头不够硬?”
何必多说这些呢。矩业烽昙心生厌烦,冷眼看向谤春秋,也觉得自己刚才所说,都是无聊的废话……
“审座到底是儒门出身的。春秋之义存在心中,就算离开多年也不能忘记。”
柔软得富贵的女声,自身边款款而过。矩业烽昙转眼看去,只见一位发色酒红、身穿酒红色华贵宫装的女子,亭亭立在近前,莞尔轻笑。
谤春秋恭谨上前,向那位周身贵气的女子行礼参见。他也算装束得颇为华贵了,可这粉饰出来的浮华,终究配不上天生贵女的气派。
“下人而已,审座何必与之深谈高论。人可是生来就有格调的。如审座这般,就算无血统出身,终究也会贵为人上。”
女子手执象牙折扇,略掩红唇,面容肤色亦如象牙一般乳白而细腻。她显然过了妙龄了,周身散发着成熟女子才有的风韵。可看她如此高挑而纤细的身形,妆容又如此自然而精致,就算仔细端详,也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岁。
“听说审座当年在儒门之时,就很是卓然独立。如今身在佛门,难道照旧还是‘伊人独往来,斯人独憔悴’?”
女人悠闲轻笑了声,点点扇子笑着示意远处。矩业烽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蕴果谛魂正在看着他,目光深沉,近乎无色。
“听闻佛乡自地藏尊者以下无不支持与儒门联兵,只有审座坚决反对,也不知是何缘故?”
话说得如此直接,可见是有备而来。大抵也是深知他的性格脾气,与其言语周旋,不如就单刀直入。
“这和刀龙家有关吗?”矩业烽昙冷声一笑,“主持儒门内廷兵部的是银蟒家,佛乡与儒门联兵与否,似乎怎么说都轮不到刀龙家插话。”
“原本是轮不到的。”女人将象牙折扇轻轻抵在唇边,一声轻笑,“可明知佛乡此来是为商议联兵之事,不知龙首为何御令刀龙家主持,反而不让银蟒家出面——莫不是,深知审座旧年被银蟒家灭门,这才让刀龙家出面交接,以免一见之余便伤了两家的和气?”
意料之中的沉默。矩业烽昙冷然地看她一眼,始终暗色沉冷的目光,深藏着被极力压抑的情绪。
“全族被杀,连婴孩也不放过——至亲血仇,难怪审座痛心,就算离开儒门多年,终究刻骨难忘。”
女人轻启朱唇,微然笑了笑。人都有旧伤疤,只要揭开,就没有不鲜血淋漓,生生痛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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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寺坐落在儒门宫城的西侧。日复一日,每当夕阳的余晖倾斜下来的时候,殿宇楼阁的剪影,便沉浸在玄远的钟声里,仿佛沉思的佛者,无语遥望着那黄昏天色里,倾听着那随钟声掠起的漫天飞鸟扑翅之声。
矩业烽昙站在明辉堂内,望着远远西斜的日光,漠然无语地伫立。
东天浮起月影。虚白的一轮,映着薄冷淡青的天空,仿佛凉薄的目光,照望着无边忧患的尘世。
世事无常,唯有日升月恒的光阴,终古不变。人却永远都在变,亦无法抗拒自身的改变。想到这些,心情便如这黄昏古寺的剪影般,深沉而凝重。
夕阳即将沉落了。异常绚丽余晖,铺洒于寂静的中庭,悄然无声地落在他身上。幻灭之前瞬间总是最美的。转瞬即逝的昙华,随风吹散的烈火,唯有幻灭之前,才美得令人惊艳。
这又是伤春悲秋的情绪吗?
或许他永远都无法改变,那早已根深蒂固于内心深处的儒门气质。更令人彷徨的是,除此之外,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改变了。
“审座。”
温润如水的声音自思绪之外传来。矩业烽昙收回了目光,见忘尘缘不知何时站在身畔。
“你来了。”
矩业烽昙习惯地伸出手,引着他步入明辉堂内。
虽然目不能视,可修为已高,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引领扶持,也能自如行动。只是从两人初见的那日起,矩业烽昙便一直习惯对他如此照顾——毕竟,习惯是一个人身上最难改变的东西。
“你触景生情了。”
忘尘缘随他走着,仿佛触到他的情感一般,低声叹道。
“算是吧。”
矩业烽昙略叹一口气。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忘尘缘低声吟诵道。轻叹般低吟的语调,仿佛向晚的凉风,轻然拂过心绪。
“让你见笑了。在佛门修行这么多年,也该无常看惯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心中仍有挂碍。”
“何为挂碍呢。”忘尘缘轻然一笑,“若说挂碍,我这一身残废的躯壳,比起你那随风既过的思绪,岂不是更加挂碍?”
矩业烽昙沉默。这也就是看破与否之故吧。能够看破,躯壳就算残废,也可轻过浮尘。看不破的,思绪也有千钧之重,足以坠得人心中艰涩。
“缘起缘灭。自由它生,自由它灭,也就不算挂碍了。”
忘尘缘转脸“看”他。明明是阖着失明双眼的,却仿佛有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脸上。
“物是人非,满眼皆是。审座,连同己身在内,只当他们是虚空的过客吧。”
矩业烽昙抬起目光,向已染黄昏的天色里望去。暮色里钟声响起。慧座合起手来,静持念珠,默祷心诵。
夕阳暖色的余光,落在他温静柔和的侧脸上。矩业烽昙转头凝视着他,半晌,才合起手来,闭目心诵。
钟声沉缓地响着,悠远地飘向云天之外。夕阳的余光,终于飞散尽了。晚经诵过,望向中庭,已经是凉如水的清夜。
“审座回到儒门,感触如此之深,莫不是因为与故人相见?”
“并非故人,勉强算是一件故物罢了。”
故人也好,故物也罢。牵连起过往如在眼前,便难免会引来思绪。
苦境儒门,如今已然不复存在了。想起还有谤春秋这样一个故物留存着,不禁感到命运捉弄之残酷、可笑。
太刚易折。有所坚持的人,结局大多都是不好。与之相比,能随俗从流之人,却总能活得不错。
“天道便是如此吧。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卑微于如此的天道之下,苟且偷生,究竟有何意趣。”
“所以就遁入佛门了。”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继而沉默。
佛门之中,真心求佛法的有几人呢。连同自己在内,弃儒从佛的初衷也无非是逃避遁世。更何况——
“过往难抛,心魔炽盛。我执之深,嗔怒之重。佛法,于我这般的人,根本是不可求的。”
“连不可求之心都求不到。那自以为可求之心,一定更求不到了。”
忘尘缘温和地笑了一声。矩业烽昙转头看向他,不禁为那恬然静好的面容而留目。
“圣座有何吩咐?特��派你前来,莫非天佛又有法旨传下?”
“并无吩咐。”忘尘缘淡然而笑,“况且圣座也知道,审座为人,是从来不听任何吩咐的。”
“这是责备之语吗?倘若是,那我该到佛前领罚才是。”
“审座身领其罚,但心会领吗?若所答为非,则大可不必。”
“如此宽和吗?”矩业烽昙看向忘尘缘,“这可不像是圣座的语气。”
“语气并不重要吧。”忘尘缘轻叹而笑,“重要的是,就算你两人之间再怎么针锋相对,很多事情上想法却是一样。”
“哦?”矩业烽昙不以为然,移开目光向远处看去,“便我如此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看在慧座眼里,却仍然与圣座之心同样?”
“难道不是吗?”忘尘缘淡笑道,“天佛闭关很久了。若你两人之间真有分歧,也不会在佛乡存亡的关头,还能默契于心,同守缄默。”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心中暗暗一惊,面色也随之凝重。天佛已然不在佛乡。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暗自怀疑之事。虽然已不是头一次被对方如此洞察,可被人看穿如此隐秘的想法,仍然会感到——
蕴果谛魂一直以来主宰佛乡,口口声声都是凭天佛旨意。以他佛乡审座的地位,要想查出真相并不难。只不过,设若此事已然成事实,那他与蕴果谛魂之间就算意见再冲突,也必须凭着对彼此的信任谨守缄默。
佛乡对外猛攻,才能让人更加确信天佛正在佛乡,直接统御战争对抗魔界。倘若攻势稍有顿挫,非但会诱使魔界以兵力试探佛门,还会引起内部的疑虑纷争。魔城之战,确是维持佛乡对外攻势的举动。可联想到天佛长久闭关,不能不让人猜测,蕴果谛魂执意攻取魔城,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设若魔城必取,以蕴果谛魂之明,应该不会不清楚儒门并非可靠。想必是顾虑魔城易守难攻,更为黑潮所护。佛乡若不联手儒门孤军奋战,只怕攻下魔城之日,也会像玄宗那样久战力竭,身不由己陷于倾危。只不过——
儒门与魔龙殿关系太深,暗中仍在来往也说不定。魔城之战必定险恶,前方要对付鬼族,背后还要防范盟友,岂不是和腹背受敌也差不多?更何况,儒门此次高调复出,早已不是当年有求于佛乡的姿态。佛乡无法挟制,又凭什么能确保儒门中途不起背叛之心?
儒门眼下的局势,刀龙和银蟒两家和可能如当年一般重起内战。如此动荡,倘若在佛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爆发,联兵阵线必然崩溃。到那时候,佛乡不是身不由己地被儒门拖垮,就是被魔界强大的反攻冲散。与其冒着联军阵线崩溃的风险,倒不如独自进攻,把战局限制在佛乡有能力控制的范围内。
“你以为儒门会重开内战吗?”
“难说不会。”
刀龙与银蟒家敌对多年,几回刀兵相见。刀龙家引咎退隐了一位亲王,银蟒家却折损了一位当家公子的性命。银蟒家人最重兄弟情义,岂可能轻易放过此事。眼下看似是刀龙家在故意为难银蟒家,可也难说不是刀龙家不是畏惧银蟒家的报复,想先下手占据先机。眼下佛公子重病,继承人地位未稳,正是压制住银蟒家的机会。刀龙家要不趁现在动手,等到晏成君正式成为家主之日,难说一场内战会不会打到不死不休。
局面会落得如此吗?忘尘缘思忖之间,也不禁忧形于色。
“当初刀龙银蟒两家内战,乃是因为龙首暂隐,无人可以居中调停之故。如今儒门龙首还在。虽然如你所说,刀龙与银蟒两家结仇至深,难免针锋相对。但只要龙首在,就算银蟒家一意孤行要报复当年,也要顾及来自龙首的压制。”
“龙首当真会压制银蟒家吗?想想当年晏云光的所作所为,再看他死后的情形就知道了。”
矩业烽昙不禁冷笑。当初亲身经历的那场浩劫,儒门苦境家族被晏云光一举屠杀了那么多,最后不过是判处他在廷议上向外朝谢罪。晏云光自杀身死,看似被逼,其实是以退为进。以他一人身死,换来龙首严词谴责外朝还不够,还使得儒门境内数十万苦境外来人尽数迁徙到边远苦寒之地。名为迁徙,其实根本就是尽数流放。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就不必说了,可叹那些执意留在故居的家族,竟被洪水湮没——
“几十万人的性命。龙首这样做,分明在替晏云光报仇。宠信到如此地步,又如何会真正制裁银蟒家行事?”
“可刀龙家毕竟是龙首宗室。”
“宗室又如何?”矩业烽昙冷冷道,“亲贵何如宠臣。要说银蟒家再出一个像晏云光那样的人,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忘尘缘轻叹了一声,许久沉默。矩业烽昙的担忧不无道理,只不过——
“容我直说一句,会不会是你对银蟒家成见太深,才特别反对与儒门联兵之事?”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当年血恨家仇不论。这些年来,他驻守在佛门与儒门边境上,几次进攻儒门,都无所斩获。阻他进攻儒门的那位,又是出自银蟒家族的异法无天。眼下,他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难免会被人为是因为与银蟒家私仇至深,并非真心是出于对战局的考虑。
“依我所见,刀龙家似乎也没那么轻易就受制于人吧。亲王是龙首兄弟,身份地位上毕竟高于银蟒家,何况还掌握御龙天府兵的兵力。儒门终归是讲礼制的地方,违礼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韪,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银蟒家就算有兵权在握,除非有十足的理由,绝不会轻易对刀龙家开战。”
矩业烽昙闻言,低低冷笑一声,分明不以为然之意。若非儒门出身,只见到那些文质彬彬的君子,哪里知道他们的血腥残暴。晏云光当年屠杀苦境儒门家族,将三十万人一夜坑杀殆尽,焚烧五座城池,何等凶残冷酷。晏成君是他的亲生之子,容貌如此肖似,性格自然不差几分。儒门重血统,也正是血统里继承的力量和性格,绝难改变。眼下佛公子还在,晏成君才小心翼翼地做人罢了。等到他成为银蟒家一家之主,还不就是另外一个晏云光。
更何况如今已有传言,晏成君其实是邪天御武的儿子……
儒门与魔龙殿渊源之深,暗中联手也不出人意料。一想到未来与佛门联兵之人,有可能是邪天御武的儿子,便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弃天帝是魔神,那邪天御武就是自地狱而出的恶鬼。自从经过永往不归路,每次在佛经中看到地狱道的时候,他脑中都会浮现起邪天御武的形象。
“执念若无法放下,说出来,心里也会轻省片刻。”
“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你都知道了。”
矩业烽昙说着,颇有感慨一般,低声叹道。
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心里想什么,忘尘缘都能如同在他心底一般,轻易看透。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因着为封印波旬而毁去双眼的功德,上天格外赐给他一双更能看清楚的眼睛,能轻易洞穿任何人的心思意念。
“但愿我真有这样一双眼睛吧。如果有,我希望帮你看清心中迷惑之事。”
矩业烽昙沉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中迷惑,纵使看清,依然只会根深蒂固。
他是儒门出身,却只想看到儒门的毁灭。这不是修佛者应有之心,他也耻于承认自己怀有如此凶残的杀戮之心,只是每当固守在佛门与儒门交界的边城,立身角楼之端,向儒门境界眺望的时候,希望能将一己之身化作一场昙华一般的烈火,从从容容地将他所憎恨的过往烧过去。
“你还在憎恨银蟒家吗?憎恨他们,毁灭你已经避难于儒门的家族之事?”
时隔多年了。究竟是想血洗灭族之仇,还是彻底忘怀过去?他早已不能分清。遁世佛门,仅求一隅净土,远离血雨和战祸。然而却佛门远非净土。万圣岩之灭,惨死的同修,只不过在他心底埋下更深的仇恨。或许是仇恨太深,所以性情才变得如此不近人情,刚冷而强硬。已然身为佛乡尊者,原本应该度化他人,可谁又能解开他心中的迷惑?佛者四大皆空,能空吗?能放下吗?那些立下宏愿,甚至愿意舍身超度地狱恶鬼的佛者、高僧,可曾见过真正的人间地狱?
夜色在晚风中流淌着,模糊了彼此的目光和神色。每当夜幕降临,将目光投向那昏昏只有月照的世界,他好像还能听见无边无际的哀声从死境传来,连鼻端也能嗅到随风飘来的血污腥秽。
“或许还是万圣岩吧。永往不归路,仿佛注定就是不该有人活着走出来的。”
“但是你走出来了。”
忘尘缘来到近前,低声劝慰道。
真的走出来了吗?矩业烽昙心中苦笑。死者长逝。只有残留在世生者,才刻骨铭心,永世沉沦于为仇恨和悲痛所笼罩的修罗地狱。
万圣岩所以陷落,与其说是被魔龙殿偷袭后方,倒不如说是因为同修彼此绝望之中猜疑和背叛。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佛乡,发生在眼前之人身上。
还是背叛得不够狠吧。他来到佛乡,还能再相信他人,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缘故。
“能有命活着来到佛乡,能站在你面前说话,或许我一生的运气,早已用尽了吧。”
他是死过无数次的人了,是否能相信自己还有更多的运气?
无论如何,上天毕竟还给了活着的机会。所能做的,无非是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守住佛乡,再也不要重现万圣岩昔年的惨剧。
仅仅就是这样吧。
矩业烽昙心里叹了一声,深沉得有些忧思的目光,向对面之人望去。
还能有更多的希望吗?如果上天还能容许他有更多的希望,他只愿永远能见到眼前这个人,和他那永远恬静安宁的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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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华美的佛殿之中,只有佛前的一星灯火静静地燃烧了。光线无比幽暗,仿佛被昏蒙的雾气笼罩着,抬起目光,甚至无法看清佛像的面目。
他已经失明,感觉不到任何光线的存在。所以能分辨出,殿内只有佛前的那盏灯火,只是因为灵识已然代替了五感,感觉到大殿之内的冰冷,和那冰冷之中,微弱颤动的一丝温度。
佛前仃立着一人,身着华服、宝冠,俨然如佛殿之中精美而华丽的佛像。只是那永远都静水深流的目光,丝毫不带成佛像眼中应有的慈悲之色。
忘尘缘步入殿中,无言的寂静中,向那人行礼下去。那人回过头,轻轻吹熄手指上正燃着的一星火光。火光熄灭了。一缕燃烧骨肉的焦烟,在华美而空寂的殿宇中,轻然漫散。
“你在拜祭吗”
忘尘缘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月光照在殿宇的廊前,从无光的夜影里看去,皎洁的清辉更显明亮。
“死为寂灭。何须拜祭。”
佛者沉静如水的声音,让寂静如波纹般漾动了下。丝毫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中传来,又向更深的遥远中散去。
人死如灯灭。佛者的觉悟,没有永生的灵魂,这究竟是完全的解脱,还是彻底的失落?
佛者静默。望向殿宇之外月色的目光,仿佛变深了颜色。
“他应该是已经猜到了。难得,竟能按下所有的疑虑。”
“我知道。”
“他很明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不过,恕我直言,或许也是到了应该对他推心置腹的时候——”
“还不到。”
佛者平静的声音,清晰打断了他的话。
“不需要什么时机。一切,都只在于他的心性。”
“他还有执念。执念太深,一时无法卸下。假以时日的话,……”
“假以时日,佛乡将会尽灭。”
忘尘缘不再说了。他知道,眼前之人,决心已定。
“到那时,就没有什么人还能再看到月色了。”
佛前燃起了灯,还是点燃在那根已尽焦枯的手指上。灯火浮生,照得那已然流进殿内的月光,又如潮水般倏然退去。
“佛门必须与儒门联兵,进攻魔城——这就是我的决定。”
“你要他服从吗?”
忘尘缘低声道。
“他要守住佛乡,就有服从的责任。”
“他的确是要守住佛乡,只是所坚持的方法,与你所坚持的完全相悖。”
忘尘缘说着,低声叹了口气。
“或者你们都对,因为守住佛乡,无法用唯一的方式。”
“或者我们都错了。因为佛乡已经无可守住。”
佛前的尊者,平静的语声中,难得流露出一丝近似人情的伤感之意。
忘尘缘没有说话。天佛真的已经无法生还了吗?他想问却没有问出,因为知道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提起这件事。
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呢?究竟能使天佛生还的奇迹,还是平静靠近、注定将所有人吞噬的毁灭?
如果是毁灭,那他们为何还站在这里谈论联合儒门,进攻魔城之类的话?难道是发疯了?或是彻底的疯狂之中,呈现出的出人意料的平静?
“或许是复仇吧。就像即将燃尽的灯火,在被风吹灭之前,轻微地摇晃一下。”
佛者平静的声音,从容地没入他身边的暗色。灯火在指端燃烧,明亮如星,所照亮的却是一条将死之路。
这些日子,他时常回想当年的儒门。龙首陷落血闇沉渊,却还在战场上抵死抗击魔界。在那些人的心中,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佛者的目光,在指端的灯火上久久停留着,仿佛那其中正燃烧着答案。
龙首永沉深暗,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天劫之下的毁灭。他们所为之流血,拼命的,难道是自以为是的生路?是复仇,��是在追求沉入死亡之前最后的荣耀?
或许可以说,他们对虚无的荣耀执迷至深,只是徒然加深了命运的悲怆。但也可以说,他们为所相信的而死,死就能成就信念。
“你始终相信,天佛终究会回来?”
“信念可以用足够的死亡来成就。”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平静的口气,所谈论的死亡,无论落在自身还是他人,都需要能够忘却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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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开始就不顺利。佛门的胃口很大。两家联手出兵,打下魔城之后佛门却要要地盘全占。予以儒门的利益,只不过是承认佛门与儒门已成事实的边界。照对方的话讲,此次出征佛乡兵力是主力。儒门只不过是帮他们开启通往魔城的通道,能在边界上的利益退让如此,已经是佛乡最大的诚意。
“这不是扯淡么。西南边境早打下来了,不承认也得承认。如今倒好,竟然还敢拿出来条件?”
初次会谈只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此后接连好几天,内廷兵部天天会宴,只吩咐一群初入兵部、跑腿打杂的少年人招待佛门使者。但凡职权在身的主事之人,连影子都摸不到。这意思明摆着,佛乡所提出的条件丝毫没有诚意,可见攻打魔城也并非如此紧要。那就等几天吧,儒门有钱有闲,怎么招待他们都不在话下。
佛门被晾了好几天,似乎也有点看清了形势。内廷兵部见不着人,便接着探望佛公子之名派人找到银蟒家府上。对方婉言拒绝:佛公子病重在身不能理事,晏成君带了家里好些人出门办事,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无论银蟒家,还是内廷兵部,暂时都没有主事的。
龙首位高权重不管事,将内廷军务全权委任银蟒家,纵然不满亦是无奈。无奈就只有让步。明知见不到佛公子,佛乡还是派人到银蟒家,留下退让之后的条件。魔城归属,将来攻取之时再另行讨论。当务之急还是重启谈判。否则弃天帝若在苦境灭掉玄宗,那佛门这边就算打下魔城,也无法挽回抗魔战局的颓势。
西南疆界已被儒门占据,又以妖仙道封锁,料想是收不回来了。索性奉送儒门,希望儒门能与大局为重,别再继续拖延谈判。
“奉送?”
薄红颜出面待客,唇角只淡略笑着,极有礼貌地将来书推让回去。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老爷子规矩大脾气也大,咱们这身为晚辈的,可不敢没理还占人便宜。”
“近来家中有事,当家人都出门去了。我这年岁小,辈分也小。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敢轻易就接下来。老爷子虽在,可身上不好,静养之中连早晚问安都免了,也不敢拿这事情去打扰他老人家。”
这好端端的,明明在商议联兵之事,怎么突然主事之人都不在了?
“这也有个缘故。”
眼下是七月半,家里人祭祀去了。何况这七月里是五公子安成君的寿辰,当家人自然要亲自去。
银蟒家是大家族,家中在战场上亡故的也多。儒门慎终追远,最是看重祭祀。眼下是中元节,当然有一场大办。
“倒不知是如此缘故。先前有些心急,言语冒犯之处,望府上不要怪罪。”
“哪里话。咱们主上与佛门圣尊者乃是至交。就算看在龙首之面上也罢了,如何会计较这等小事。”
先前佛乡来者,名为拜访探病,却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两家商议联兵,佛乡开口就漫天要价。这既没诚意又没礼数,佛公子闭门谢客,这已经是相当客气的答复了。可对方却连起码的规矩都不讲,在正堂上大吵大闹不说,还按剑威胁,非得强行入见。其实想想也知道,佛乡此举无非是故意试探。银蟒家的主事之人不在则已,倘若是避而不见,如此一番折腾,怎么也逼出来了——谁知连这一招也没管用。
不知怎么那么碰巧,学海的教统大人偏偏这日亲自来探望佛公子的病。正逢节下,龙首那边也有赏赐发下来,派了身边人过来探望。两边的人差不多同时到的,赶上佛乡之人在银蟒家大闹,脸色都不好看。佛乡来人见此情景,也晓得见好就收,别真惹出什么不痛快。只是心有不甘,当时还留下话,改日再来拜上。
眼下就是再次登门了。虽然也是同样的目的,态度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倒不知是怕龙首见怪,还是学海那位教统大人暗中施压。无论如何,佛乡此次登门,完全是一脸温和敦厚。其实前番失礼过甚,银蟒家闭门不见也罢了。只是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两家到底还要继续商议联兵之事,所以才派人出面待客,别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显出不计前嫌,免得失了大家族的风度。
“咱们银蟒家与佛乡的渊源也深了。我家老爷子也时常提起,当年受魔界所困,承蒙佛乡剑通慧尊者解围,至今感念不尽。”
闻听剑通慧之名,佛乡来者尴尬之余,面色也不禁微变。昔年佛乡要攻打魔城,反被魔城设计,损失惨重。分明是计划不周,才导致战局意外生变。军方高层不肯承担责任,将罪责归咎于顾守混沌玄母的剑通慧身上。混沌玄母无端气化。其所孕育太极之气虽然重要,却与红潮溢出全无关系,更非战败破局的主因。虽然如此,剑通慧仍然自请罪责,担起拉扯佛骨天锁的重任。说是重任,其实几乎是受重刑一般。听银蟒家提起剑通慧的口气,分明是感恩备至,倘若知道恩人正在佛乡无端获罪而承受苦刑,不知对佛乡的看法……
“这世间的缘法真是奇妙。听我们老爷子说,那位剑通慧尊者容貌,竟与五叔公一般无二。当时面对面,还以为是五叔公尚在人世,差点就叫了声五哥呢。我们年轻人生得晚,正遗憾没缘法见上一面。虽说也有生前留的影,可怎么也能真人相比呢?若有机会,实在该去佛乡拜见一次。倒不知尊者近来如何,我们家老爷子最重旧情了,时不时提起来,心中挂念的很呢……”
闲谈之中,薄红颜仿佛和亲朋好友拉家常似的,故意提起剑通慧的事情聊个不住。佛乡来人的脸色一变再变。明知她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只得敷衍着,表情越来越僵。时间越耗越长,茶都换过几盏了。佛乡也看出来了,就算等下去也见不到什么人,不如告辞回去另想对策。
中元节后,又过好几天,银蟒家的当家人这才姗姗而迟地回来。此时距离初次会谈,已经白白浪费了半个月。
难不成是幕后有什么变数?
佛乡早有疑心,儒门是否是在与魔界暗中勾结,表面拖住佛门,暗中却在和魔界紧锣密鼓地谈条件?祭礼已过,银蟒家各位主事者都已归来。原以为谈判就在明日了,谁知对方又推出新的借口,将重启谈判的日期又拖延了三日。
“混账。”
矩业烽昙闻听此事,不禁拍案恼火道。
中元节过了。银蟒家的那些人已然回来,为什么不立刻重启谈判,竟然还要拖到三日之后?
“听说是入宫复命。他们大家族有规矩,祭礼归来,都要入宫先拜见龙首。”
祭礼归来,拜见龙首之前先要斋戒,所也又推迟了三天,真是令人生厌的繁琐礼数。
“如此拖延,倘若错过攻打魔城的时机,就算是龙首也未必能承担责任!”
忘尘缘合眼心诵经文,不再说话。此地是儒门,周围明处暗处都是耳目。口无遮拦,哪句不妥的话传出都可能影响大局。何况矩业烽昙性如烈火,明明已在盛怒,若有半句附和之言,只怕会挑起他更加激烈的情绪。
儒门出身,矩业烽昙比佛乡任何人都深知,儒门中人惯是虚伪成性。这些日子以来,儒门对待佛乡一派冠冕堂皇,表面礼敬有加,轻易应允了联兵之事并无实际动作。真不知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莫不是应允佛门,摆出意欲联兵之态。暗中呢,说不定正反过来以佛门联兵为筹码,与魔界交换利益。
“银蟒家故意拖延谈判,难不成是在和魔界暗中相谈,讨价还价?”
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最是深重。把魔界攻势当成与佛门谈判的筹码,反过来再拿佛门去压魔界。
“如此居中权衡两头获利,果然是深得持中之道。”
“或许是先前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银蟒家不愿接受,这才……”
“他们还想怎样!”
佛门已经承认了现有的西南边境,已将大片疆土拱手让人,儒门居然还是贪心不足,难道还想染指魔城之利!
提起西南疆界,矩业烽昙心头不禁一阵刺痛。佛门承认边界,以后就再也不能夺回那些失地了。边境沿线,好不容易打进儒门境内的几个楔子一样据点,如今却要全面放弃。和约订立,儒门必要以此为据,逼迫佛门方面从边境撤军,免得“构成威胁”。西南战局经营不易。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纸和约,眼看就要将他十余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还是以大局为重吧。佛乡毕竟还是要借助……借助银蟒家才能对付黑潮。”
对方口气之中的顿挫,矩业烽昙何尝听不出意思。想必原本要说的是,先时苦于不能应付的妖仙道,如今倒要依靠它,才能打通进入魔城的通道,未免有些讽刺。可是转而又想到,在矩业烽昙心情恶劣,此时当面提起妖仙道,不是火上浇油么。话锋虽轻轻地转了过去,无奈矩业烽昙素来多心,已然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了,再一联想起蕴果谛魂强硬声言与儒门联兵,还拿儒门妖仙道来敲打他的话,忍不住怒火腾燃,如焰炽盛。
说到底,儒门也不过是和魔城一样,仗着易守难攻,就自负得了不得。妖仙道法阵,善守而不能攻。儒门诸侯各自为政,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刀龙银蟒两家兵力,顾守边境已经勉强了。儒门也算自知短长,所以向来只以坚持守势,从不轻易对外出战。
“我看银蟒家徒有骁勇之名,实力不过如此罢了。守着进入魔城的通道,又能克制黑潮,换做佛乡早打进去,落在他们手里竟然只是多年封印。”
“话虽不错,可要攻取魔城的第一步,就是应对黑潮。虽然此后战事尽在佛乡掌握,但若打不开这个关口,这往后之事——”
耳中听得众人议论之声,矩业烽昙一阵焦躁心烦,索性拂袖而去。
若说银蟒家或有所长,也就是以冰封之法对付黑潮的战术。可即便如此,也没理由给他们那么大便宜。黑潮只是魔城的外围,彻底攻取魔城,还在于能否战胜鬼族和厉族的兵力。银蟒家骁勇有余,兵力却十分有限。登陆以后,要对付为数众多的鬼族和厉族,还得靠佛门的力量。照矩业烽昙意思,这联兵之谈从一开始就该强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佛乡对抗魔界,纵有用得着儒门之处,也不会放纵这些妖族之流嚣张过甚。
忘尘缘无话。不知矩业烽昙是否知道,初次会谈无果后,佛乡已经派人数次找到银蟒家府上。起先态度还强硬,被对方不温不火一番客套拒绝出来,连让出西南疆界的条件也没接受。银蟒家在儒门也出名的强硬,连龙首的兄弟刀龙亲王都不放在眼里,如此近乎温良恭俭让地对待佛乡,只是碍在不能有失儒门风度。
儒门的算计也深了。倘若就这么承认了西南疆界,白字黑字立下协约,虽然佛门不能打过来,可儒门不也不是一样没法打过去?矩业烽昙虽然性如烈火,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深重。只怕将来有心开战,重启边界争端的不是他矩业烽昙,而是早已按剑在手的异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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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重开。眼见佛乡先前傲慢无礼态度收敛起来,儒门这才也显得郑重了些。十天之内,双方紧锣密鼓地会谈,虽然不免于唇枪舌剑,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彼此都能接受的条件。攻打魔城之战,儒门负责对付黑潮,打开通路。登陆作战以后,佛门在主战场上对付厉族和魔族,银蟒家轻兵速进,出其不意地攻占王城和辅城。攻占之后,佛门如何处置魔城,儒门不加干涉。至于如何分割魔城领土,只暂时议定取胜之后佛门驻兵魔城,儒门驻兵辅城。其他地域,还要等到攻下魔城之后,根据各自的损失和战果,再详细划分。
会谈就此结束。正式订立协约以先,银蟒家以儒门内廷兵部的名义,在宫中招待了一场晚宴。佛乡之人在儒门有些时日了,体会最深的儒门风俗,就是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办一场豪华的宴会。一场接一场的堂皇富丽,衣香鬓影,饮酒游兴。自龙首以下,没有不热衷奢华享乐的,仿佛人生从头到尾只不过是吃吃喝喝,尽情满足饮食男女之欲——最多在上面渲染出一层精致优雅的浮色。
谈判月余,联兵之事终局已定。一直养病不出的佛公子难得终于现面。而佛乡方面,蕴果谛魂至今为止,也罕少亲自出面与人争锋。这也难怪。谈判虽非战事,却也是言语相攻,意气相抗。想保持从容气度,最好远离那种有失身份的口舌之争。风度要保留到最后。先前王不见王,避免针锋相对。所以两人如今在宴会才能举酒相谈,不染丝毫嫌隙。
儒门最重风雅格调,但凡宴会的场合,往往是随意清谈不提俗事。谁知进入内廷兵部,迎面赫然陈设着的黑海森狱地形图,不但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向了战事。
矩业烽昙注目观瞧,眼前这幅森狱地图,不但规模巨大,而且地形也出人意料的详尽。放眼望去,黑狱的地形环境,连黑潮和红潮的规律和变化,都一目了然地呈现。可想而知,银蟒家一定是暗中预备攻打魔城多年,否则何以有如此周密的预备。
魔城地处于异度魔界与魔龙殿之间,是链接两境的咽喉要道,也是魔龙殿援兵魔界的最快途径。此城为瀚海环绕,只有三条通路通向外界。这三条道路,以其各自不同的险恶之处,被分别俗称为饿鬼道、地狱道、修罗道。饿鬼道通往异度魔界(原本通向中阴界,但中阴界已被魔界征服了)。修罗道通往魔龙殿,途径经过火宅佛狱。这两方都不可能给佛乡让路,唯一可行之径在儒门,正是地狱道的出口,就封印在无佛寺下。
佛乡为攻打魔城,多年来处心积虑地搜集黑海森狱的情报。即便如此,所掌握的情形仍然不如儒门详尽。原来攻打魔城之战,儒门也处心积虑多年了。矩业烽昙暗自冷笑,但身为军人的素养,却让他很快抛开多余的情绪,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地图上。
多年备战,佛乡所有的森狱地图,已经牢牢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与眼前沙盘上的地形图对照,就连极其细小的差别之处,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幅图极其精致,名为沙盘,却分明是特殊手段凝结的各色水晶细末。银蟒家世袭武家,身为执政四贵又是屈指可数的豪门,对待是作战所用的地形图,为求精准详实不惜代价,细节更是精益求精。眼前这幅图上,地处黑海森狱之中的魔城,被浩瀚起伏的黑潮和红潮包围着。随着潮起潮落,三条通路时而现出,时而湮没于潮涌之下。潮起潮落的情形,与佛乡所掌握的情报几乎完全一致,只是按比例缩短了时间。
“果然是难得贵重之物。”
蕴果谛魂一见此图,不禁点头称叹。同为军人,虽然立场各异,性情相差悬殊,所看重的东西却差不多。搜集如此确切的情报,在难以实地探查的情况下,依靠情报分析将战场环境精确地模拟出来。眼前这幅图,真不知凝聚了多少钻研心力。
战图出自银蟒家后辈之手,从开始搜集情报到制作完成,足足用了五年。有搜集不到情报的地方,就亲自冒险去探看。佛公子见到此图,心情更是说不出地欣慰。虽说也担心他们冒险,可转念一想,银蟒家连同自己在内谁不是这副脾气?年轻人本来就是要意气风发地闯荡,长辈絮絮叨叨,反而折损了他们的志气。
“银蟒家世代武家,后继有人,君侯正可欣慰。”
矩业烽昙客套地称赞一句,心里皱眉不住。银蟒家后辈初起,看似年轻,不知有多少难缠的家伙。
到底是军人本色。谈判桌前的尔虞我诈,终归不合口味。眼下探讨起进攻魔城的战略,立刻就热情百倍,就连明知是对手,不知不觉也会惺惺相惜。这一谈起来就知道,佛乡为进攻魔城,着实下了很大的功夫。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以至于政局跟派系之间的矛盾,都被佛乡调查过。考虑到彼此境界相隔,情报获取不易。佛乡能对魔城考察到如此地步,难怪对此战志在必得,对儒门也难免有些轻视之心。
“按说,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在魔界三方势力中最弱,只因为控制了连接魔界和魔龙殿的交通要道,才引人注目。这些年来,魔城结交两端,也从双方获利。日久天长好处吃尽,也难怪前任魔城之主狱天���皇会自命不凡,以为掌握战局关键,野心膨胀之余,竟然想向佛乡挑战。”
这话表面说的是魔城,弦外之音却处处影射着儒门天下。儒门不过掌握着进攻魔城的通道,趁着佛乡有所求就大开条件。儒门凭妖仙道自守,恰如当年狱天玄皇以为魔城地处险关,无人可以攻破。虽然身处圣方立场,却并不决然跟身处魔界的魔龙殿划清立场,反倒观望战局,不也像是当年狱天玄皇那般。自以为可以两边获利,可到头来却反被佛乡所灭……
“指桑骂槐呢?”
佛公子懒懒一声,轻然笑道。
“君侯多心了吧。在下说的是魔城,何尝提起儒门二字。”
“少来这套!”
适才谈笑悠然,骤然脸色如冰,勃然变色。说这话的人冷不防挨了一句重骂,脸色涨得通红,不知何言以对。气氛尴尬极了。连蕴果谛魂也不禁皱眉,向那言辞轻率的佛乡之人淡淡一眼看去。
“君侯息怒。后辈年轻,无心之言,不必介意。”
侍立在蕴果谛魂身边的忘尘缘站出来,温声劝解了一句。
“我要成天介意还了得么。”
佛公子冷冷哼笑一声。这招数他简直看得再多不过了。言称后辈,以为顶着后辈之名,他就不便矮下身段来一般见识。
后辈没那么好认。不过今天既然有人认下,他也不妨就给他们立立规矩,免得白担了这长辈之名号。
“佛门戒律三千,也不是没有家教。这是儒门天下,别不知道起码的礼数。”
佛公子目光扫过佛乡众人,一派威严,令人不禁敬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噼里啪啦的小算盘。就算有银蟒家打头阵对付黑潮,魔城也不是单凭你们这些货色就能拿下的。”
眼前的地形图上,魔城周边,红潮与黑潮交替涨落,三条现出水面的通道,只片刻之间就被潮水重新湮没。
“当年佛乡也不是没攻打过魔城,结果怎么样?”
提起当年攻打魔城的那场惨痛失败,佛乡众口无言,面上皆羞惭变色。法阵被红潮冲开,汹涌漫溢,兵力死伤惨重。此事实出意料。先前扩大红潮出口的地穴,以法阵压制着一直平安无事。谁知一直稳稳运转的法阵竟然在最后关头突然失效。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意吞噬,不知夺去了多少性命。
在场之人,大多只是从传言中听说当年的惨烈。唯有矩业烽昙一人,闻听佛公子提起昔年旧事,竟仿佛重历了当年红潮泛滥的无间地狱一般。当时身在前线,所部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就在通道入口处被泛滥的红潮逼退,损失惨烈。身为少数幸存者之一,时隔多年,仍然无法忘记那极端肆虐的痛苦,满眼血红漫溢,只听得周遭无尽的痛苦哀嚎之声。
狱天玄皇也算是老谋深算之人了。摆了佛乡一道,当真是个人物。可魔城真正令人忌惮的,到底还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妖皇堕神阙。
“玄皇已死,可妖皇仍在。以他身居幕后策谋天下,驱使鬼族和厉族之兵,再加上随魔皇归入的战力,实力不可小觑。佛门以为灭了玄皇,取妖皇不在话下。可你们别忘了,没有妖皇足智多谋,何来玄皇之屡战屡胜。更何况,就连你们当初轻取玄皇之战,其实也未必那么简单。”
表面看来,狱天玄皇是妄自尊大,以致陷入佛乡包围,力战而尽。可儒门这些年却调查到,当年狱天玄皇早在陷入佛乡包围之前就身受重伤。所以强行闯入佛门法阵,并非自负挑战,而是背后有更加强大可怕之敌暗算逼迫,才不得冲入佛门法阵,指望赌命一战或能死里逃生。
“狱天玄皇并非徒有野心,只是没能逃出暗算。你们佛乡战胜玄皇,自以为了不得,却不知是从谁手里捡来的便宜。”
佛公子说着,轻蔑地向佛乡众人扫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道:
“魔城守天险之固。厉族、鬼族能征善战就不必说了,更有精通术法之人暗中相助。地盘虽小,可不是一般的牙口能吃下的。若以为先前战败狱天玄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魔城,莫不是打错了主意。儒门与魔城对峙多年。魔城底细、内幕,比你们清楚得多。这回与佛乡联手打魔城,也是看在抗魔大局的份上,好歹封住魔界援兵之路。敌阵摆在眼前了,你们背后怎么议论儒门,别打量我们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儒门真要联手魔龙殿,准把你们碾得连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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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一场风波,不欢而散。佛公子发威,满不在乎地从对方面上踩过。佛乡受挫不轻,自然恼羞成怒。只是恼怒之余却要顾虑,经此风波,不知儒门是否还能按照先前谈妥联兵的条件。
“老爷子心情不错。回来却喝了碗白粥,吃过药,又和身边人说笑了一回这才歇下。”
少独行背靠凭几坐着。眼见晏成君亲自端着汤药,在身边坐下来,正欲起身,却被晏成君拦下。
“你坐着。”
少独行点点头,只得任凭他照顾。下半天吃过一次药,如今过了有三个多时辰,右臂自肩膀以下总算恢复了一些知觉,至少能抬起手来,翻翻书页。
“别看了。一天到晚尽看书,不怕把眼睛看出毛病。”
意琦行侧身坐过来,手里满满的一盘水煎包,不由分说往少独行手里塞了一个。
这下没法翻书了。少独行只得拿起手里的包子咬了下。抬眼看意琦行,明明是一张帅掉渣的俊脸,却被包子塞得鼓鼓的。这包子个头虽小,可像他这么一口一个地塞,竟然还有地方嚼东西。
宴会上已经吃了不少了。听晏成君说,光是五仁酥油卷就干了两盘。晚上才进家门,不知怎的心情一阵空虚,想到今天回来得晚往常都是吃夜宵的时候,虽然不算饿,可跟着晏成君煎药往厨房里转了一圈,到底端了一盘水煎包子。
“你也就光顾着吃了吧?跟着老爷出门一回,也不说留心长长见识。”
澡雪跟在意琦行身边,从小照看到大,虽说只是身边的侍候人,与意琦行之间却似情同姐弟。意琦行少年心性,好吃贪玩不说,时不时还挺任性的。澡雪平日照管他,时常规劝教训。毕竟是佛公子指派的人,纵使百般不耐烦也只能听它念叨。前两年往学海念书,好容易耳根清净了。可没过多久,耳朵里听不着她絮絮叨叨的,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怎么没留心了?连他们吵架我都用心听着。”
“你也就听着个吵架。我还不知道你啊?要不是吵架提神,你也就一门心思惦记在吃上。”
澡雪数落意琦行,原想说他彻头彻尾就一吃货,自己倒先忍不住笑出声。意琦行被她损得无可奈何,禁不住也笑,到底没耽误吃,笑过之后又塞了一个包子。
“吵架就是提神么。你是没亲眼看见,老爷子威着呢。不知哪个不开眼的货挑头,老爷子一通数落,骂得那群和尚跟孙子似的。”
晏成君略笑,想到少独行不在场,便把当时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佛乡之人明里议论魔城,暗中却讥讽儒门天下。佛公子眼里不揉沙子,也是存心教训,借对方言语轻佻,顺水推舟发放了一通。
少独行点头。佛乡无礼也好自负也罢,虽然惹人不快,却完全在意料之中。佛乡由蕴果谛魂主政之后,风气为之一变。先前对云鼓雷峰多有禁制。如今不但与之联手,还不计政争前嫌,对出身云鼓雷峰的将领十分重用。就拿矩业烽昙来说吧,性情自负又如此专横,对待身居上位的蕴果谛魂,动辄拂逆抗命。反观蕴果谛魂,明明厌恶矩业烽昙却仍然任用,隐忍之心当真不可小觑。
“竟让人想起武帝和歌女的故事了。”
晏成君闻言一笑。如此性情酷恶,蕴果谛魂迟早会杀他,只是不急于当下。
当下,佛乡要攻打魔城,正需要矩业烽昙这样能征善战的猛将。就算违抗军令蕴果谛魂也不会杀他,否则非但折损战力动摇军心,还会被人议论挟私怨。
当年矩业烽昙初掌怒尊之权,便处置了佛乡四护。四护乃是佛乡元老,更是天之佛的亲信。特别是剑通慧,与蕴果谛魂同时进入佛乡,性情相投私交深厚。剑通慧心地慈悲,主动承担红潮之祸之罪责,其实都是为了避免佛乡分裂内乱。攻打魔城的计划全盘失败,佛乡军界内部互相攻讦,两派人都想把罪责压到对方头上,借此机会夺权清算,大举开杀。剑通慧不在任何派系之中,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舍弃自身替罪。谁都知道,孕育太极之气的混沌之母是不可能无端气化的。以剑通慧修为至高,也不至于轻易被外人陷害。到底是暗算,还是剑通慧为平息佛门内乱而为自己制造的罪名,谁也说不清。
“当年混沌之母那件事,乃是矩业烽昙一手裁决。明明没有确凿证据,只为剑通慧身份之高,就格外处重刑,实在有些不公道。”
云鼓雷峰与佛乡分庭抗礼,多年政斗。出身云鼓雷峰一派的人,原本要借着红潮之祸,对佛乡派系之人大举问罪开杀,谁知到头来竟只能处置一个剑通慧,如何不心头怀恨?不过,矩业烽昙刚被蕴果谛魂提拔起来,立足未稳就敢于佛乡元老开杀,虽说是倚仗云鼓雷峰的威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本人性情偏激。矩业烽昙出身儒门,憎恨权贵当道,进入佛乡之后,照旧对身在上位之人怀有敌视之心。以剑通慧的身份,已然主动承担罪责,原该从轻处置。也不知蕴果谛魂当时是否意外,自己为平衡派系、稳固佛乡政局而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未及成为自己手中利器,反倒先向好友砍了一刀。
佛公子亲自会见蕴果谛魂的时候,谈起了两件事。其一是剑通慧。佛乡眼下要进攻魔城,正是需要战力的时候。剑通慧如此修为,佛乡弃之不用真是好没算计。与其禁制,倒不如让他到战场上效力,若有斩获也可以戴罪立功。佛公子为剑通慧说情,并非全是出自感念旧日恩德,也是顺水推舟,送了一个人情给那位佛乡圣座。蕴果谛魂主政佛乡多年,早有心思平反剑通慧,只差旧事重提的借口。佛门戒律三千,对减免罪责十分慎重,稍不留意就会落人口实,成为政敌攻击之据。当时应允佛公子条件之时,蕴果谛魂面带为难之色。这只是做样子罢了,不过是要叫矩业烽昙之类的人无话可说。
【注】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少时还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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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佛门商议联兵之时,儒门所提出的另一件条件,是攻取魔城之后,对魔城妖族的安置。
魔界有魔、鬼、邪、妖四族。魔界妖族出身正是魔龙殿。黑狱原本是鬼族的天下,厉族和妖族都是外来的。特别是妖族,起初进入黑狱,不过是因为与魔龙殿联姻。魔界三分天下,势力最大的组织是异度魔界,由魔族掌握。为妖族所掌的魔龙殿次之。所以黑狱鬼族虽然自负凶猛善战,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政治联姻。
妖族既是外来种族,虽然自妖皇以下多有地位尊贵之人,但终究是极少数。佛乡取下魔城,首先要杀的是魔皇,对厉族除之后快。鬼族战力凶悍,也必须尽数除灭。唯有魔城的妖族,究竟是尽数杀死,还是驱逐,佛乡至今还没有明确定意。
“魔城众人,厉族和鬼族尽可听凭佛乡处置。妖族却要保全,任凭他们回归魔龙殿。”
儒门与魔龙殿妖族,虽然分在圣魔两界之间,毕竟是同源所出,渊源深厚。三生五行内外,龙首与魔龙邪主各治其国,各行其政。表面圣魔分立,真到有事,还是会互相顾全几分。当初儒门有难,连同在正道的玄宗都落井下石。反倒是魔龙殿,不但拒绝援兵魔界攻打儒门,还与儒门暗中立下停战约定,甚至最后竟联手防御衡江。
“堕神阙是前代魔龙邪主之子。邪主亲王虽不在了,龙首看在旧交,到底要保全他的血脉。”
邪主亲王身下子女众多,可如堕神阙血统之高,毕竟还是少数。亲王在世时,虽然以银锽黥武殿下为长子,令他主持家政。但对血统高贵的堕神阙却也十分重视,留在身边教养着,比对其他子女亲情更深。堕神阙为魔龙邪主所生,为父的究竟是何人,即使在魔龙殿中也是罕为人知的秘密。邪主亲王罕少提及,只知道那人性情温和,却年轻早逝。无论如何,此人必定血统高贵,只凭所生之子便可一望而知。
“龙首顾全旧交,尽是一番好意。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倒叫佛乡怎么做?”
矩业烽昙冷冷看向佛公子,地反问道。
“堕神阙身为妖皇,地位仅在魔皇之下。魔城之兵虽然由魔皇统领,可政事却由堕神阙一手掌握。”
“正是。魔皇是年轻勇将。可身居幕后,主导战局的却是堕神阙。堕神阙与魔皇成婚已久,连膝下之子都已长成,明明就跟魔城一体同心,如何区别对待。况且,听说他所养的那位少君,无论武力心计都是一流之辈。来日两军对战疆场,难道佛乡还要顾及保全妖族之意,退避不与相杀?”
“不错。战场相杀,本来就是你死我亡的争斗。予对方些许留情,就是断绝自己生机?”
“佛门大举兴兵,为的是攻取魔城,可不是送去战场上填炮灰的。儒门只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让佛乡自掘坟墓,这心机未免太深。”
“谁叫你挖坟去了。”佛公子冷笑一声,“若战场相逢,只管相杀便是。可攻取魔城之后,佛乡若想屠灭妖族,儒门就不能不过问。”
“这也有理。负隅顽抗者不论。倘若归降,倒不妨放他们一条生路。”
忘尘缘转向蕴果谛魂,
“佛法慈悲。我等决心平定魔城,并非以杀戮为念。只是为天下苍生所虑,避免放纵之后死灰复燃,流毒于世。超度有罪之人,无分是斩断祸患之意,原是有功德的。龙首与圣尊者至交。圣尊者心怀无上慈悲,行‘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之道。佛乡平定魔城,斩绝后患,不过是与圣尊者同道同心。”
提起圣尊者来了,你们可也配!
佛公子略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分明是不以为然之意。
“佛门有慈悲,我们儒门上下都知道。”
剑通慧为佛乡大局舍弃自身,此刻却如身受苦刑一般拖着千钧锁链。想到此处,佛公子的目光不禁为之深沉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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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真够辣气!没见把那群和尚头损的,简直像吃了生姜拌蒜。”
听意琦行绘声绘色起劲儿地说,少独行也不禁轻笑了下。摆弄权术之人惯于虚伪客套,遇上佛公子这样快刀斩乱麻,只有吃瘪的份。
“那还用说。还有更辣气的时候,可惜那会儿你还没生出来呢。”
“那你就生出来啦?”
“我当然生出来了。”少独行放下书,一派坦然道:“顾守无佛寺,还是出战魔城,我回回不都在老爷子身边跟着。那工夫你在哪儿呢?”
“切,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比我早生了几年,这回我也能去。”
意琦行一口咬去半个包子,得意洋洋的笑道。军方还在谈判,银蟒家进攻魔城的兵力已经暗中部署好了。论到勇猛善战,他意琦行可是后辈当中数得着的一个。自己志在必得,名册发下来,果然不出所料。
“这回轮到我去了!你可没福,在家待着吧。”
意琦行口无遮拦,只顾兴兴头头地说,并没留心少独行的眉宇之间暗了一下。
“带上你,这军粮可得预备双份。”
晏成君看在眼里,随口一句话岔开,向意琦行笑道:
“你可得有点准备啊,战场上正经粮食都没得吃,哪里还什么宵夜。”
“可不是。”剑灵澡雪也在一旁插言道,“就你这胃口,出门十之八九饿得撑不住。到时候晚上抓地挠墙,折腾着睡不着觉,别怪老爷子嫌烦把你撵回去。”
“所以我现在才多吃。这会儿吃饱了,倒时候才不饿嘛。”
十足肉馅水煎包,转眼之间两盘就没了。若论吃货的修养……晏成君和少独行两人相看了一眼,无语而笑。
“瞧你们。我不就是吃口点心,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是点心,可你这心也忒大了。”
晏成君忍着笑容,一本正经道。少独行一口喷茶,湿了半边衣裳。
侍候人忙忙赶来擦拭。少独行略抬手拦住它,接过绢帕来,自己动手慢慢擦着。
“你手怎么了?”
意琦行眼尖,见少独行攥着手帕的姿势非常别扭。明明是如风如火的性子,可眼前的动作慢慢腾腾,说不出地有点怪。
“风湿。”
少独行轻描淡写道。意琦行点点头,心思浅也就没再多问。
药也差不多要放凉了。少独行拭干身上的水渍,慢慢端起碗来喝了下去。
“这什么苦药啊。”
少独行眉头皱着,向身边的侍候人抱怨道。说来有意思,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最耐不得吃苦药。
“抱怨有什么用。倒不如换个方子,至少把药汤换成丸药。”
晏成君说着近前,将他手里药碗接过拿开,把盛着蜜饯的细白瓷碟推了过去。
这些天病情突发,时好时坏。下半天刚发病的时候,何止是手不能便动弹,连带半边身子都泛着麻木。
“你可千万别跟���爷子露出来。”
佛公子身上不好,见他这样还不心急,一着急难免又勾起旧症。
少独行不肯躺下,只靠着凭几坐着,身上稍稍盖了一幅衣被。这一日,照旧只是看书,身边的人也不敢过来相劝。
“倒不如躺着,让人以为你是在歇午觉。”
少独行点点头,这才躺下睡了一会儿。一觉睡起,感觉身上好些,又是靠着凭几坐着,手里照旧一卷书,一行行看去,奈何不能写字。
晚上,晏成君跟着佛公子回来,服侍他那边歇下,便立刻赶来看望。意琦行对此事一无所知,只听晏成君找少独行是要吃宵夜,便腻着跟来。只怕少独行错过精彩的段子,把老爷子如何痛扁和尚头的戏码,连说带比划地讲演了一遍。他也是好意了,只觉得少独行闷在家里不出门,不知道多没意思,故意找些话题来提起他的兴致。可他哪里知道少独行心情淡落的缘故。晏成君看在眼里,想要稍微提醒他,又怕这孩子有口无心藏不住事,别在佛公子面前被看出了情形。
“死生有命。”
少独行不以为意。这病说起来不轻,可反正没药医,到底没什么了不得的。
少独行是四公子云桓所出,还没出生父亲就已经亡故。当年伏婴师下毒害死晏云桓,余毒也波及到少独行身上。此毒随身体长成而发,为了减缓毒性发作,少独行一直在服用抑制生长的药物,以至于如今看起来,竟然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身体发育,特别是骨骼生长的程度,影响到修行武学的限度。这所中之毒极其厉害,即使服药克制,少独行性命仍然被操纵在伏婴师手上。
这病起初并不碍事,只是会令人感到身体无力、容易疲劳,渐渐发展成全身肌肉萎缩的状况。身体发僵不能行动,就连吞咽食物也会变得极其困难,最后呼吸衰竭而丧命。何等无聊的死法,倒不如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在战场上拼掉性命。只是佛公子不容他这样做,而他自己也不愿任性行事,伤了佛公子的心。
“魔城也算不小的地界。你说魔城那边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
侍候人摆上夜宵。少独行吃了一碗汤面。晏成君就热酒,随意吃了些小菜。意琦行先头只说不饿,剥了十来颗松子仁,满满的一壶凤凰单丛喝下去,不知不觉又捡起一个烫面软软的豆腐皮包子。
“左右离不开吃,也没见你惦记点别的。眼下要去魔城——对了,我还是告诉你个好吃的吧。”
少独行亲自到过魔城,当然知道那边有什么好吃的。
“魔城有种名吃,叫做僵尸肉。看起来是腊肉的颜色,闻起来气味特殊,生吃是绝对不相宜的。必须火烤,烤过之后再放冷了,用刀片片削下来。嚼着特别劲道,细品起来还有股豆干味。说不定下酒不错。不过不能多吃,吃多至少要犯肠胃病。”
意琦行满脸认真地听着,听了末尾,才知道少独行蒙他的话。这哪里是什么魔城名吃,分明是军中断粮的景况。名为僵尸肉,想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什么闻起来气味特殊,那分明就是一股腐尸的气味。
“那你们也能吃?”
意琦行禁不住皱眉,虽然有点恶心,倒还没把手里的包子丢了。战场上艰苦卓绝,银蟒家后辈就算还没上战场,也都经过特殊磨练。体格加上肠胃都是铁打出来的。就拿意琦行自己来说吧,带毛的老鼠,大只生蝙蝠,全都带血吃过。他还吃米糠麸皮,一锅不知名菜叶煮起来,黏黏糊糊不知是什么颜色,吃到嗓子扎扎的还得往下吞咽。可即便如此,想到吃僵尸肉的味道,胃口还是翻腾了下。
“吃呗。老爷子带头吃,反正饿极了嚼得还挺香的。”
“哦,那说明还能吃下去。”
意琦行喝了半杯茶,胃口消停下来,又不自觉地咬了一口包子。
战场上能吃就能活,胃口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神经必须强悍。意琦行分明有这天赋,倒也不愧银蟒家后辈。
当初银蟒家强渡黑潮,虽然因为兵力悬殊没打下来,到底重挫了魔城锐气。那还是狱天玄皇崛起,威势正盛的时候。原打算从通往儒门的地狱道进兵,没想到居然受挫。原也不甘心,想着隔两年再度开战就能打下来了。谁成想妖仙道竟然升级,银蟒家不但顶住魔界攻势,还渡过黑潮打过来,一场兵临城下的恶战,打得魔城始料未及,慌张失措,连暂时迁都计划都安排好了。幸而银蟒家兵力不得后继,长驱直入杀了一回,没等魔城反扑兵力合拢便果断退出,没让对方占到任何便宜。
魔城吃了教训,为求稳妥,转而计划从佛门那边寻求突破。刚好那时候,佛乡兵不血刃地将云鼓雷峰收归麾下,兵势正盛之际,正有攻伐魔城之心。魔城处在三生五行之外。儒门与佛门境内,都有若干被视为禁地的所在,正是各自封印黑潮和红潮的地方。佛门有涌出红潮的地穴。为了进攻魔城,佛门打算扩大红潮的出口,为免红潮溢出,扩开的同时以法阵压制。打开入口之后,佛门计划以法阵护持,强渡红潮抵达魔城之下。在佛乡看来,魔城足以自恃的天险只是红潮。只要越过,就可以将魔城置于掌中。
扩大红潮出口的计划一路顺利。佛门架设法阵,从红潮中逼出一条通道,直到兵力进入才开始出意外。法阵突然失效了,通路被毁,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虐佛乡,死伤不计其数。战略失败。天佛为封印红潮,建造忏罪之墙,彻底放弃了从佛门境内进兵的计划。
法阵是关键吧。不过,同样面对天险,银蟒家的战果远胜佛乡,却不仅仅是因为妖仙道。银蟒家特殊的体质,可以在极寒环境作战。克制黑潮要以冰封之术。妖仙道以极寒术法冻结黑潮,也只有银蟒家人的体质才能配合,在如此低温环境中与魔城作战。要冻结黑潮,必须把温度降得极低,以至于生铁轻轻一敲就能粉碎。最初,法阵能长期稳定运行,可温度却还不够。在黑潮无法完全冻结的情况下,银蟒家拼死作战,只能与魔城打成平手,彼此伤亡都很惨重。随着法阵进化,所能达到的温度越来越低,足以将黑潮完全冻住。自此以后,银蟒家每次对战魔城进犯都能轻易取胜。儒门境内,能涌出黑潮的地穴尽被封印。魔城无法战胜银蟒家,又无法像对付佛乡那样利用黑潮,无可奈何,便与儒门暗中订立了和约。
儒门没有继续进兵,只封印了地狱道的出口,并在此之上建立无佛寺。银蟒家人体质虽然耐寒,在极寒环境中艰苦作战,仍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为耐寒而修炼成极阳体,自身便无法再生下孩子。以修炼极阳体对付魔城,乃是万不得已的手段。和约订立之后,儒门再没有对魔城主动用兵。为了封印地狱道而修建的无佛寺,成为对防守魔城进攻的堡垒。银蟒家人轮流驻守无佛寺,以免在极寒法阵的长期影响下,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之伤。
银蟒家是儒门血统最高的家族之一,却有不少人身为极阳体,原来都是后天修炼的缘故。这些人自己大多没有生下子女。虽然与其他家族的人成婚,但依着儒门血统继承的规矩,所生的子女都不能归于自家。银蟒家效忠龙首,也为此忠诚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无佛寺墙上的壁画,记载了银蟒家的武功,却也让人心情难过。银蟒家人亡故,都埋骨于无佛寺。伤残退隐,自觉不久于人世的族人,往往会选择在无佛寺度过余生。
听少独行说起无佛寺的来历和过往,意琦行目光里不禁有些怅然,心情也为之震动。先前虽有所知,却从来不似这般感同身受。这半年来,亲眼见到少独行隐忍旧伤,若无其事,不禁感慨更深。
“你也当自己是大人吧,别老是孩子样。这回跟老爷子出去,凡事用心学着,别就只惦记着吃什么的。”
澡雪见意琦行坐在那里发呆,以为压根没有在听,不禁气得推了他一下。
“我知道。”
放在平时,意琦行定是会顶嘴回去。如今却只应了一声,似有些走神地呆坐着。
“你俩也真是的。说好聊些轻松的,却又成了这么一副生离死别的口气。”
晏成君从旁淡笑道。他晓得少独行之心,也知道他和意琦行两人之间,必有这样一番谈话。他两人出身相仿,感情更是天然亲近。以少独行那素来稳重沉默的性格,罕少说这么多。大概是思忖自身,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些话倘若存在心中带走,未免辜负这一世兄弟的情分。
“我早就是大人了嘛。”
意琦行瞥了澡雪一眼,转向晏成君和少独行,抱怨道,
“还就不是你们?一打大仗就拿年岁压我。这次攻打魔城,要不是我找到老爷子那,还不带我去。”
“好好,知道你是大人了。这不带你去了么。”
晏成君大笑起来,就着自己的杯满满斟了一盏酒,推到意琦行近处。
“来,酒也喝一杯,别说还拿你当孩子看。”
意琦行不擅饮酒,此时却端起酒杯,忍着辣气一口气仰了下去。这酒是烫过的,落到喉咙里滚烧,由不得皱眉吐气。
进攻魔城之战,黑潮对银蟒家来说不足为惧。关键是渡过黑潮之后,如何应付那位以用战著称、名满天下的魔皇,还有他身后厉族和鬼族的兵力。
这位魔皇好年轻。见过的人都说,看面容不过十八九岁。可从魔元汇聚之时算起,至少有上千年了。魔元被静养在异度魔界的六欲天池,沉眠数百年岁月。魔界所有的记忆都归结于魔元之内,足以让魔元造就之人拥有成熟心智。可惜在魔胎之身被生出世上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被强大的外力击成碎片。魔皇武力强大,可性情却飘忽难测。对付这样的敌人,硬拼划不来,必须用诡计……这些罕为人知的内情,其实都是通过邪儒宗才了解到的。提起此人,虽然性格一无可取之处罢,可抛开这一层,却又觉得此人无论见识能力都无懈可击。
魔皇善战勇武,更兼背后辅佐他的那位妖皇,智计深邃难测。原来的黑狱之主狱天玄皇,鼎盛时期,从魔龙殿迎娶这位妖皇为后。进攻佛乡的时候,玄皇和他手下最强的战将鬼王,全都战死外。鬼族兵力受到重创,这才给弃天帝以可乘之机。弃天帝取下魔城,原打算作为进兵通道。可魔城以天险为凭,易守难攻,出兵也麻烦。考虑暂时不会由此出兵,弃天帝便修筑魔城,用来防御可能自地狱道而来的攻势。后来为政局稳固,又亲自促成堕神阙与其养子魔皇的婚姻。
妖皇主政魔城,起先不过是倚仗着魔龙殿的威势,可经营这些年,也有了羽翼丰满的实力。到底是魔龙邪主亲自教养出来的,无论处理政事,还是摆弄权谋心机,都是一流手腕。魔城亲贵重臣皆是鬼族,以手握兵权之人居多,多年来在妖皇陛下俯首称臣,足可见其御人之道。只不过,妖族毕竟是外来人,鬼族的拥护忠诚,只不过是建立在同仇敌忾的立场上。儒门与佛乡联手进攻,必定给魔城造成极大压力。战局还未开,就听说战败之时,鬼族和妖族将会被区别对待,何等动摇军心。
“如此保全魔城妖族,全了龙首旧交,也算对得起邪主亲王的托付。此外还可以分化敌营,在魔城高层制造分裂——端的是好策略。”
龙首为晏成君之进言,特意赐给他一柄极其精致的短刀。刀柄刀鞘纯白一色,乃是最上等的月光石打磨而成,再以大颗精心雕琢的蓝宝石镶嵌。
“难得锋利啊。”
少独行单手拨开刀鞘,指尖在锋刃上轻轻拂过,喜爱之余不禁轻叹笑道。
“若喜欢留下便是。”
“我可不要。”少独行微然而笑,“龙首特意赏你的东西,来日见我带着,那算怎么回事。”
分明是一把宝刀,却令人赏心悦目。龙首属意晏成君,任谁也看得明白。
自千宫入内以来,晏成君对待刀龙家,态度不是避开就是退让。反观刀龙家的态度,却是处处紧逼,盯着晏成君一心想找出错处。
晏成君向龙首进言,提出保全魔龙殿妖族,无非是分化魔城的策略。谁知竟然也会被人议论说,之所以一心想保全魔界妖族,还不是因为与魔龙殿的那段父子之情念念不忘。龙首一笑置之,可如此闲话传开,毕竟容易引人猜忌。有刀龙家处处作梗也够了,如今又添上白狐家,只觉得再怎么提防,也难免着了他们的暗算。
“且随他去吧。”晏成君伸着懒腰,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心里有数,大人您只管放心养病。”
太史侯入宫,位封谨成殿。少独行一直守着身份地位称他大人,在宫里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里还这么称呼,怎么听都别扭。
晏成君总拿他敬称太史侯的事来调侃他,以为他做人太过严肃。两家原是世交,除非公事的场合,称呼向来很是随意。太史侯名君辰,自佛公子以下都叫“阿辰”的,偏少独行就那么“不敢当”。先前是“小辞他哥哥”,如今因着宫中的身份改口,不是“大人”就是“谨成殿”。
“就算要礼数周全,也没有这么客套的。虽说待人尊重也没错,可如此郑重其事地敬语起来,难道就不显得生分?”
“就是的么。”意琦行忍不住插言道,“一听你用敬语称呼他,我这汗毛就要竖。说来也怪了,一样是青猫家的人,怎么对小辞就不那么客套?”
“他才几岁。”
枫岫只是孩子,随便称呼也罢了。太史侯却已经是他行过拜师之礼的,自然应当格外尊重。
“如今宫里也够看了。简直什么人都能在龙首近前出入。”
千宫入内月余,雨宫也开始出来走动。先前被龙首罚了闭门思过,如今差不多日期已满。他这一出,晏成君更是不再往龙首跟前去。
“有口无心之过。”晏成君淡然一笑,“何况龙首对刀龙家的人,向来都是轻拿轻放。”
“有口无心?”少独行不以为然道,“再这么犯蠢一回,我看他不如死了也罢。”
刀龙家派势嚣张,白狐家又从旁煽风点火。照这么下去,终究有一场大乱。
“还是静观其变吧。”
晏成君淡然一笑。刀龙家步步紧逼,银蟒家却极力克制。龙首都看在眼里,也该有所思量了。
龙首信重银蟒家,却向来偏袒刀龙家宗室。千宫入内,自有刀龙家世代执掌的御廷卫归他继承,岂是如亲王抱怨的那般无权无势,非要让他执掌内廷兵权才罢休?如此贪心不足,想来龙首心中也会厌弃。贵为亲王兄弟,身份再高终究也是臣下,惹动龙首怒气,刀龙家主也不是没有在御前谢罪的先例。
“身居上位者必定以大局为重。就算不能持中公允,总要审时度势。”
晏成君声音淡然道。听他所言,仿佛深深信任龙首,可仔细听来,却透出旁观者的冷漠。
君臣地位有别,可人心冷暖自知,却并无相异。这些年来,看惯了龙首对刀龙家的纵容和维护,也怪不得他对龙首疏离,心生厌倦。
他并不打算一直这样隐忍下去,只不过想借此机会看清龙首的态度。佛公子效忠龙首多年,一片忠心,百死无怨。他不是佛公子,来日继承银蟒家,与龙首之间,最多不过是看在佛公子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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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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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四 朝仪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四 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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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风堂就在前面。两人一路行来,观赏着扶栏两边的花色。
此处尽是梅花。如今是夏月,赏不到最美的景致。却又许多道不出名字的白花,在凤尾竹的凉荫下静静栖着,恬静安睡。
“这里倒是安静。”
悦兰芳放眼望去。殿阁临水一面,垂帘都落着。往来的侍候人悄声出入。想到银蟒家是武家之门,家里孩子又多,原该有些热闹才是。
听说师尹说,佛公子近来病了,连晏成君都向龙首请辞,回去侍奉汤药。想必这次旧病复发真的非常严重。
“刀龙家的典礼,也算是龙首家的盛事。武成君必定是看在龙首面上,强撑着过来的。”
悦兰芳会意。银蟒家最重亲情了。佛公子如此重病,他家晚辈自然担忧,就算是应该热闹的场合,也没心情说笑吧。
“难得他们那么一大家人,彼此却能真心实意。”
“你又感慨了。”
师尹看向悦兰芳,虽未明言,目光却带着几许安慰之意。
“我有什么感慨的。”
悦兰芳故作轻松地笑着,手中的玉扇轻轻摇了一下。
“我们兄弟两个就是一家。我们这一家,过得也不错。”
“这话说的是。”
师尹点点头,也无声笑了下。
长廊转了弯。就在那曲折之处,一泓不知哪里引来的清水,聚在浓荫之下。虽然浅浅的,却生着水草浮萍,隐着极小的淡金色的鱼儿轻轻摆尾游动。
一只蓝尾的蜻蜓在水影里沾了一下,转头飞开去。水面上一圈圈的波纹。倒影里,黛青的廊檐,和浅蓝的天空,一同悠然晃动。
“良辰美景,奈何天……”
悦兰芳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向水影里望着,摇扇轻声道:
“实在是了不起的人。可惜,怕是不能长命。”
“这话不好议论。”
师尹止住他。其实银蟒家的人多在战场上尽命。英年早逝的多,如佛公子这般,已然算是得寿。
“你也太小心了。难道怕这草里的鱼听到?”
“怎么不怕。路旁说话草旁听——这话你没听过?”
“我听过。可我就是不怕。”悦兰芳玉扇轻摇,轻描淡写一笑,“武成君是何等宽洪大量之人,岂会和我这只杂毛小狐狸一般见识?”
“哦?这口气倒是难得了。”
师尹意外。悦兰芳向来对高高在上的权贵家族特别憎恨,难得竟对佛公子,有如此深怀好感的评价。
“还不就是五年前那次。”
师尹回想起来,几年前自己刚从杀戮碎岛回来,蒙佛公子之邀,又为大宗师所允,曾与悦兰芳一道往银蟒家府上拜见,为佛公子贺寿。
“四贵家族的家主,我也算都领教过了。唯独这位武成君,看待我这微不足道之身,竟丝毫没有瞧不起的意思。”
师尹无话。悦兰芳自尊高傲,可恨为出身所累,生平坎坷无数。若论才华品貌,他比起四贵家族嫡出公子也丝毫不逊色,却只为这出身之故处处受人轻贱。
“倒想为他拜求长命呢。可惜我这样的人,什么神佛都不信。”
师尹颇受触动。他与悦兰芳同样出身,那种无端受人轻视的耻辱,何尝不感同身受。悦兰芳性情与他相仿,只是言语锋芒,对感情很少掩饰。佛公子不以出身论断,将悦兰芳一视同仁地看做晚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令人铭记在心。
银蟒家不能没有佛公子。有他在一天,银蟒家稳如磐石,谁都别想打主意。只是他近来如此病重,难以继续担当家主之位。继任人已经定下来了,���来没什么好说的。谁知近来风生水起,围绕着银蟒家的继承,竟起了谣言纷纷。
“不是已经定下是晏成君吗?”
“正是。”
“那还有什么说的?”
师尹没答话。事关白狐家,大宗师也严令禁止议论。就算对悦兰芳他也不便多说。
“瞧他倒像个好人的样子。”悦兰芳掩扇唇边,轻声笑了下,“你跟他相熟,觉得他为人怎样?”
“虽然年轻,却有担当家主之位的实力。”
“只不过……?”
“只怕刀龙家的亲王对他素有成见,倘若插手,到时候就难免要生波澜了。”
师尹说完,目光向殿阁的方向望了望。廊下临着湖水的那边,隐约望到一袭白衣的身影静坐着,仿佛正是晏成君的样子。
“你好不在意啊。”
师尹淡笑。悦兰芳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只摇扇不说话。
“我当然在意。家主传位何等大事。何况银蟒家手握兵权,一旦变动,这内廷和外朝的格局都会改的。”
“哦,你这么忧国忧民,我也钦佩。”
悦兰芳眼光瞥了他一下。他眼里可不揉砂子的。只是师尹不愿明说,他也不必将这层窗纸挑破。
“既然是大事,哪有能轻易定下来的。明知会一波三折,到底要从长计议。我看武成君还得多保养才是。”
悦兰芳一面说着,手指拈着近旁凤尾竹的叶稍,碾了几碾,向水中的游鱼轻轻掷去。
“照我说,以他如今的地位,也实在不必勉强撑着。龙首向来恩待银蟒家,又与他宿缘匪浅的,就算他不能来,也断然不会怪罪。我看他不去应酬也罢了。左不过是得罪那位亲王,驳了刀龙家的面子。刀龙银蟒两家不和,这谁都知道。况且他得罪那位亲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听说,当初他和大宗师交好的时候,可是踩着刀龙亲王的面子过去的。”
“你啊,这牙齿尖,舌头利,也不怕两下里互相磕着。”
“你有意见?”
悦兰芳眉梢一挑,眼光不自觉地透出一点厉害的神色。
“不敢。”
师尹随和而笑。他知道悦兰芳并无恶意,只是天生这么一副厉害脾气,还容易挂在脸上。
“我只是说,就算他两家再不和,当着外人还得留些客套情面。”
悦兰芳略略挑眉,想起此次典礼上,来自儒门外的各方使臣,不由得略带嘲讽地笑了笑。
“武成君是龙首的忠臣,向来替龙首考虑。刀龙家只顾热闹铺张,特意把千宫入内选在儒门重开的时候。一场盛事,里外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如此重要的场合,若银蟒家的家主不在,外人该如何猜测?就算只为面上好看吧。纵使银蟒和刀龙两家私底下如何不睦,也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哦,一个个的,还真是公忠体国啊。”
悦兰芳轻声冷笑。
大臣不和,于国家不利。倒还是彼此相让些,免得各失了身份。不过如此说来,那亲王身为龙首的兄弟,也是让了几分的。不然以他那争强好胜的个性,就算佛公子顾全大局做面子,他领不领情还得另说。
“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他踩着刀龙亲王的面子过去,最后还不是没怎么样。”
悦兰芳会意轻笑。他先前还想,这千宫入内之日,大宗师怎会偏挑这个时候去看望佛公子?原来大宗师早就知道,亲王为着龙首,就算心有不快,也不会说什么。把握好这火候分寸,可真不容易。大宗师,他可真是游刃有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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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风堂。
殿阁之内原有清香,是为除去药气点上的。这熏香并不浓,很有些薄荷的凉意。忽然染得大宗师身上那烟缕般优容的衣香,颇有些盛夏时节将来雨的味道。
“劳你特地探望,过意不去。”
佛公子的客套,任谁都能听出疏远的意味。
“君侯要这么说,就见外了。”
大宗师淡然笑了笑,只这一笑,如雪映融光,让人看在眼里便再也说不出任何客气话。
悠然飘起的茶烟,融入他随身若有若无的熏香,令人心中讶然一动。佛公子靠着凭几坐着,有些懒散地淡看着大宗师,许久,终于一笑。
侍候人奉茶。摆在佛公子面前的却是清水一杯,别无茶色,还隐隐透出些清苦的药气。
可知真是病重了。大宗师暗自思忖着。典礼漫长,也不知佛公子撑不撑得住。
殿中只有他两人。晏成君原在近旁侍奉汤药,料想他们有话要说,便悄然退了下去。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大宗师目光望着晏成君背影,点头微笑道。
“这一比就给比下来了。瞧我们家的孩子,本事一无所成,尽会成天掐架。”
“过谦了吧。兰堂就不错。他往我们家来过几回,言谈得体大方,颇有你当年的风度。”
佛公子性格的正直,就算应酬之言,也从不违心而论。师尹姿色寻常,特别是出身卑微,向来受人讥议。白狐家众多年轻公子,论到容貌出身,胜过师尹百倍。可佛公子却独看师尹不错,显然是更看重他的性情、心地。
这些年来,师尹在学海出落得引人注目,所以会被人拿出身血统的事情大肆讥议:就凭这种等同游女之流的贱辈所生之子,竟然恬不知耻地高居人上。这可真是世易时移,世风日下,倒叫那些出身高贵的君子们情何以堪。同出白狐家的众人更是嫉妒得火冒三丈,原以为他容姿平常,就算有机会进入内廷也难得龙首宠爱。谁知师尹的本事,不但在学海风光,进入内廷之后照旧被龙首重用、亲信。如此平步青云,连他那同母所生、同样血统卑贱的弟弟也跟着沾光,成为刀龙家世子殿下的侧室。众人切齿痛恨,还没等回过神来咬他,这眼看又要成为大宗师的养子了。
“那孩子怎么样?”
佛公子对悦兰芳印象很淡。影影绰绰的记得白狐家有那么一个的孩子,身子很是单薄,人却长得眉清目秀。过了这些年,也不知出落得怎样。
“模样却还不错。人也聪明,只是脾气厉害些,少不得将来要经些磨砺。”
“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
佛公子淡笑道。
“况且,连你说他模样不错,人又聪明,那一定是真不错。”
“借君侯吉言了。我也希望他将来能有个好着落,否则真是可惜了。”
佛公子姑妄听之地笑了笑。他虽然少理刀龙家的事情,却也听说悦兰芳已是刀龙家世子殿下的侧室。只是那位殿下的正室,早已订婚白狐家的丹宫,倒不知大宗师心里是怎么想的。
“丹宫啊,我看他压根儿就不理睬结婚这回事。”
大宗师叹了口气。丹宫如今也不小了,转年就要完婚,可眼里心中却还只有练剑。他和千宫来往得多,也是那么孤冷乖僻的性情。不过这样也好,他既然不在意结婚,将来也必会和那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地相处。否则,真不知道悦兰芳他们将来要置身何地。
“你也算深谋远虑了。不是想到这一步,你也不会这么安排那孩子的前程。”
大宗师端起茶盏。佛公子看似性格粗疏,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柳絮无根,有风才能接力。以悦兰芳那卑微的身世,纵使才色出众又如何?能成为醉饮黄龙的侧室,就算不是大宗师亲手安排,也是得到默许了的。
“他今天也会来。君侯不嫌弃,也帮我打量一眼,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可造就。”
佛公子淡然笑了笑。正欲说话之间,侍候人来禀,正是师尹和悦兰芳请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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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尹入见,因为面很熟,便只以见尊长的礼仪拜了拜。悦兰芳在后,因为是头一次正式见到佛公子,故而平端着手,大礼拜见过。
“你们都坐吧。”
佛公子打量了悦兰芳一眼。果如大宗师所言,那模样极其标致就不必说了,可喜的是神采之中,透着一股俊秀英气。
“果然不错。”
佛公子向大宗师看了一眼,淡然而笑。人还是底子要好。这浓妆淡抹皆相宜的秀色,果然将师尹衬托得淡了。不过,人也不能就姿色一概而论。师尹的容貌平常,却很是耐看。他眉眼温和细致,是旁人都不能比的。总而言之,让大宗师去挑选美人,能看进眼里的,必有其过人之处。
“你的眼光从来都是好的。”
大宗师轻浅一笑。佛公子直来直去,喜欢就说,看不顺眼就骂,倒叫人心里痛快。
侍候人添茶。一股出人意料的雅致的清香,自茶烟中浮散开来,顿令人心清神静。
这是什么茶?难得竟有这样的香气。
悦兰芳和师尹端起茶盏来,心中都不由得微微一怔。
“初次见面,再不讲究,也得有口好茶不是。”
佛公子笑了起来,大宗师也轻然略笑。
“好啦,拜也拜见过了,不必拘在这里陪坐。这么暑气的天,还是在临水的地方坐着凉快——你们找阿彻去玩吧,让他拿点零食来吃,别无聊到了。”
佛公子目光亲切地笑着,向身边的凭几靠了靠。师尹两人会意,知道佛公子有话和大宗师说,起身拜过,随着侍候人绕过几重屏风,向临水那边的垂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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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清净了。佛公子依身靠在凭几上,合眼休息了会儿,这才慢慢开口说话:
“找我有事?”
大宗师放下茶杯,答言以先,目光带着歉意的笑容,向佛公子望去。
“不怕君侯动气。我这次是特意来告罪的。”
佛公子没说话。显然,他晓得大宗师在说什么。
“雨宫不懂事,满口胡说,惹人动气。多谢君侯有量,没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以他这般混账,其实早该打死的。只是他如今不在我身边了,教训也不听,责罚也无用。总之一句话,我如今已是后悔生他,平白添了这么个孽障。”
佛公子原先是生气的。他对事不对人,对大宗师倒没多大意见。雨宫早已归了刀龙家,与大宗师虚有名分。该管教他的是刀龙亲王才是。他瞧不起刀龙家,正是因为这混账家风,无人管教!
“用得着你来赔罪。”
佛公子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声。大宗师一时不语,静等着他发脾气。
他也是过后才听说的。雨宫口无遮拦,不知哪里听说来,竟然说晏成君是晏云光与魔龙殿邪天御武的私生之子。这话是口头一说,并无凭据。不过,既然有人听到,还能传到佛公子那,至少是和雨宫结仇的人要让他好看。
雨宫犯蠢没错,不过他也是在自家说出来的。大宗师最忌内鬼,仔细彻查一番,已经用磨活活碾死了两个人。只是佛公子这边,到底还是他亲自过来说句话,才可以妥当。
四贵家主之中,佛公子算是宽容的一个。可宽容并不等于心慈手软,尤其是牵扯到晏云光,还把晏成君牵连进去。
晏云光是银蟒家前代家主,受封安成君,是龙首身边第一得宠之人。他对佛公子有养育之恩,这就不必说了。晏成君是他为龙首生下的孩子,扯上邪天御武,别说根本不是真的,就算只是风言,也会叫佛公子无法忍受。
看佛公子眼下的情形,确实该考虑传位之事了。晏成君是银蟒家血统,身负龙首血脉。他是佛公子一手培养出的继承人,如今却从刀龙家公子的口中,传出有辱他血统出身的话。以银蟒和刀龙家素来的嫌隙,这事往小了说是胡说八道,若要深究起来,那岂不正是别有用心?
亲王不便出面,否则见到佛公子若是谈翻,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大宗师是雨宫的生身之人,和佛公子交情还不错,这赔礼道歉的话由他来说,倒是正合适。
纵使相识了多年,见到佛公子以前,他还是没有绝对的把握。佛公子性情刚烈,可身居家主之位多年,行事向来都是深思熟虑,总不会在千宫入内在即的时候收拾雨宫。这完全是看在龙首面上。可这典礼一过,银蟒家定然会找雨宫算账。银蟒刀龙两家宿仇深重,说不定还会借这个机会彻底对上刀龙家。
佛公子虎威,谁人胆敢领教。银蟒家世出勇武善战之人,他身为晏氏九云兄弟最年幼的一个,骁勇善战却尤在众位兄长之上。他这人极重感情,为兄弟可以豁出性命。当年还不过十八九岁的时候,为了给兄长晏云光拿解药独闯刀龙家禁地,剑斩龙渊,拔戟,开关,斩了刀龙家三位��子的人头,踹在脚下。他想杀什么人,谁也挡不住。如今虽是病了,看起来连刀都已经不能再握,可那凛然虎威却仍然叫人忌惮。晏氏九云,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众位兄长大多英年早逝,嫡亲的后嗣本就不多。佛公子身下无后,这晏成君乃是晏云光的独生子,早立为银蟒家的继承人,在他眼里更是看得如自身性命一般。刀龙家胆敢算计晏成君,佛公子不吝开战。刀龙银蟒各自手握重兵,一旦冲突,恐怕和内战无异。此事后果严重,若不及早收拾,必定会被龙首怪罪。以他四贵家主的身份,就算不为雨宫,也不敢推脱这调停的责任。
龙首已然处分了雨宫。原本是应该和千宫同日入内的,如今却被禁在家中,闭门思过。斥责的诏书上,只说他言语轻浮,却没提他说了些什么。这是有意淡化此事。若没有这层铺垫之意,他如今也不敢在佛公子跟前讨这个情面。
“你也太知道我了。看在你的面上就不追究,是不是?”
“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还请君侯看在龙首的份上。”
“哼,你倒是看得明白。”
佛公子看着他,半晌冷笑了笑。
大宗师歉意地笑了一笑。听佛公子的口气,他今天这个雷算是躲过去了。
“你回去自己管吧。我不操这个闲心。”
大宗师微微点头。一时喝茶,两人之间倒是心平静气。
“你亲自来说,我不驳你的面子。”
佛公子挪了挪身,向凭几上侧靠着。他显然是累了。一直候在远处屏风之下的无弦剑灵,移身近前,帮他把背后的靠枕理了下。
“我知道你对龙首忠心。当初龙首有难,你能毁家纾国,我就知道,你这个人跟他们说的不一样。”都说商人重利无情。当初大宗师倾家荡产,多少人议论他野心炽盛,看准了儒门处在危机关头,将来好向龙首沽恩市义。这话可笑。当时谁晓得还能赢?白虎家族全灭了。银蟒家、刀龙家……顶在战场上的,谁都���指望还能活着。龙首能从血闇沉渊回来,那是天意。就算是赌又如何?至少敢赌,还赌上了自己和全家性命。“龙首封白狐家为四贵,有人说三道四。那种人,不值得一般见识。”
大宗师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下。
千宫入内仪式的典礼,四贵家族并居首位。其余的几家,或尊,或贵,唯独白狐家族是龙首超擢晋封的。别说比起其他三家逊色,就是比起江南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根基也浅薄得多。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提起白狐家,似乎谁都可以轻蔑一句,仿佛白狐那两个字就带着天生的铜臭。就是再馥郁、再优雅的熏香都遮盖不去。
“钱多又如何,又不是罪。”
佛公子冷笑道。
虚伪客套的人见多了。反倒大宗师,一个生意人,在商言商,也算直来直去。
大宗师微然而笑。身在红尘,就难免七情六欲。他也算是成精的老狐狸了,可听到佛公子如此欣赏认同之言,心情还是颇有些自在。
“君侯过誉了。其实,他们说得也不错。”
大宗师放下茶盏,唇角轻然一笑。
“我本是商人出身,文不成,武不就,只是做些生意。阅历这些年,老实不客气地说一句,输赢还是看得准的。是赚还是赔,赚多少,赔多少,我心中自是有数。”生意就这么回事,利润大,风险自然会大。愿赌服输。看准就不怕下手,眼光自信,就是押上性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看今天的结果,他当时确实是赢了。白狐家晋封四贵,蒙龙首的恩宠、垂爱,旁人嫉妒也好羡慕也罢,都只有看着的份。“我也就是替龙首打理生意,赚得多少,还不都是龙首的恩赐。瞧我如今,地位也有了,钱又多得花不完,再不容人家背后说两句,就显得刻薄了不是吗?”
“好,你不刻薄。”
佛公子轻笑了一句,看得出,心情倒颇为愉快。
“我当然不刻薄了。”
大宗师微微抬眼一笑。佛公子瞧着他,一时心动,颇有心情地看了一会儿。
时辰不早了。侍候身边的无弦近前轻轻说了句话。佛公子这才坐起身,扶着无弦的手,稳了片刻,才慢慢站起来。
“差不多是上殿面见的时候。我也该入内准备。”
大宗师颔首而笑。佛公子身上一身常服。朝服的外衣和冠带都太重了,提早换上,怕是典礼将尽的时候会支撑不住。
“我来服侍你一回吧。”
“哟,瞧我饶了你,这就不称君侯了?”
“求人办事么,哪敢不客套两句。这不,事办完了,当然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佛公子大笑。大宗师也笑着起身,走到佛公子近旁,极其自然地就他的手搀扶了一下。
“不敢。四贵并尊。你又是服侍过龙首的人,我怎敢劳动大驾。”
“你又不是没服侍过龙首。我呢,又不是没服侍过你。”
这是纯说笑了。佛公子心情大好地笑了笑,随他服侍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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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水气的凉风在殿上吹拂着,令人心旷神怡,身闲意静。这临水的钓殿中,一扇屏风都不立,只挂玉竹垂帘,目光所及甚是清爽开阔。
殿中,十几名银白装束的少年,三五共坐,或是下棋,或是在喝茶闲谈,见师尹和悦兰芳走进来,也都抬头示意地笑了笑。
“果然是常来常往惯了。”
悦兰芳靠近师尹身旁,压低了声音,轻轻低笑了一句。
师尹没说话,只笑着看他一眼,便向靠近垂帘近处的地方走去。
廊下靠外的地方坐着三个人。一人静坐饮茶,目光望向水面;另外两个在研习按弦的指法,一人从旁教,另一人正略显生疏地练习着。
师尹放轻了脚步,只是衣裾擦过地席的窸窣声,靠近垂帘的时候,还是打断了那人的思绪。
“你来了。”
晏成君笑着站起身来,和悦兰芳见了礼,又给师尹和他两人让座。
抚琴的两人都停了。一人起身去倒茶,一人取了托盘,摆上七八个精巧的点心碟子。
“早饭吃过了?”
师尹摇头,无奈而笑。入内观礼的各家,都有各自的休息之处。只是白狐家那种的尖利刻薄,岂是容人稍坐的。想坐下喝杯茶都难,更别说吃些早点什么的。
“吃甜还是吃咸?”
晏成君亲自替他两人斟茶,一面问道。悦兰芳不解其意,只听师尹应了句“甜粥”,这才明白。
“你呢?”
悦兰芳被问到,想着和对方还不熟,便随口应付了一句“我也是”。
侍候人端了两碗冰粥来。悦兰芳见师尹很不见外地吃着,便也端起那雪白细瓷的碗,稍稍应了一下。
“不必客气。”
悦兰芳抬头,见晏成君目光带笑地看向自己,如此亲切如沐春风,不觉也笑了一下。
日已高升,天晴如悦。师尹向水面望着,凉风吹拂,心情甚觉安适。
这一早晨,打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应酬。虽说也习惯了吧,可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毕竟清爽而惬意。
晏成君披衣坐着,只在旁边陪坐着,一派亲和闲适。悦兰芳吃着冰凉的甜粥,想起他那句“不必客气”话,深觉此人善解人意、心思细腻之处。
难怪师尹在意。换了谁谁不在意?何况在意这样的人,心情确是极好的。
早饭用过。侍候人换上新茶,是白菊花泡的水,用冰稍稍镇过。
“所以你暂时不到龙首身边去了?”
晏成君点头。佛公子病重,他想要留在身边侍疾。龙首允了他,入内参上的事情姑且搁置。至于何时再提,要看佛公子恢复的怎样。
师尹心中暗叹。虽说是缘分终究会成吧,可这一耽搁,还是难免令人失望。其实,以晏成君这般得龙首深爱,入内与否,名位之外没什么差别。他跟龙首之间论的是情,世人看重的那些,在他都无所谓。
“你这是尽孝之心,龙首必然是要答应的。纵使心中遗憾,也只好……”
晏成君轻笑。师尹这是在调侃他了。如今混得熟也不见外。就连他自己也变得像佛公子一样,对着一只小狐狸只笑没法子。
入内参上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下。只是佛公子病重,内廷兵权和军务未必还能亲掌下去。银蟒家是大家族,家中事情也多。师尹心中略叹,晏成君来日接掌家主之位,里里外外都有的忙,想再像这样品茶聊天,未必有空闲了。
“那,你觉得如何呢?”
“我只盼着九哥的病能好,别的都无所谓。”
师尹低头思忖着,看来晏成君继承家主之位,虽然是佛公子的意愿,却未必合他的本心。晏成君此人,虽说还不至于闲云野鹤,清水白莲花,可对权力争斗到底毫无兴趣。只不过是家族的责任罢了。倘若佛公子觉得这是对银蟒家最好的安排,他纵然心中冷感,也会欣然从命。他虽无心争竞,可继位之事传出,难免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近来听得一些流言蜚语,议论他血统不明,甚至还牵连到魔龙殿的邪天御武身上。
儒门重血统。就算只是谣言,也会给继位之事极大的阻碍。晏云光带兵出使魔龙殿,与邪天御武一道镇守衡江,共同封锁玄宗和异度魔界。当时儒门与魔龙殿结盟,晏云光此行是为国事,毫无私人目的。只是他在魔龙殿那边整整住了十年,与邪天御武共同对抗魔界,说与有所旧交,也是人之常情的猜测。
谣言要传得真,必得有捕风捉影的“实据”。晏云光长年驻边,多年不见龙首,却在外边生下了这个孩子。此事在当时就被人议论了一阵。孩子满了五十朝,龙首赐下极其贵重的贺礼,又在宫中为其盛宴庆祝。龙首既是这般态度,谣言也偃旗息鼓了些。不过细想起来,以龙首对晏云光的恩宠,说不定真的会为他遮掩什么的。晏成君尚在襁褓之时,还曾被魔龙殿那边给掳去过一阵。倘若不是邪天御武之子,兵荒马乱的,一刀杀了不是省事得多?
谣言止于智者。本来也没什么真凭实据,要不是从雨宫口里讲出来,也不会惹起那么多人在意。那日在白狐家,也不知道是谁把晏成君入内的礼单抄传了进去。雨宫当时一瞧就气炸了,两把扯碎了骂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师尹当时身在外殿,还真给他这骂声喝得一怔。紧接着,就听见叮砰乱响、接连不断砸碎东西的声音。
大宗师亲自过来时候,师尹才随他进入内殿。满屋子的水晶、玛瑙、玉石、琉璃……但凡能砸的都稀碎。满室众人噤声,躲在靠边的地方,任由红酒染了拖曳在地的华服,大气不敢出,动都不敢一动。
“胡闹。”
大宗师看向雨宫,皱眉,冷冷沉声斥了一句。
侍候人围拢着西宫,小心翼翼地拭着他额角的伤处。雨宫砸碎的琉璃崩了他,险险半寸就扎到眼睛里。饶是如此,他还是上去拦着雨宫,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顾瑟缩退后。
西宫是大宗师的爱宠。比不得丹宫,却也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大宗师见他伤着,还伤得这么险,自然要对雨宫发脾气。不过在这以先,他还要处置那些点火扇风、见乱就躲的东西。
“你们谁挑唆他了,嗯?”
伏地拜见的众人,有两个瑟瑟缩缩地抬起身,膝行到大宗师近处。
满地狼藉的碎渣,不是水晶就是琉璃。师尹见他两人爬过的地方一行血印,不由得眼闭了一下。
大宗师扬起手来,一人一个耳光,抽飞在边上。
他打人是极狠的,手上又戴着镶宝石的戒指。那两人爬起身来,脸肿得发青,各带一道深深的血槽,只怕将来怎么医,都是会留下疤痕的。
雨宫站在当地。他已经出够了火,气势明显弱了。见大宗师这一来,脸色又那么冰寒着,不由得流露出些许畏惧之色。
“你想怎么闹啊?”
大宗师鞋底踩过一地酒水碎渣,走到雨宫跟前,冷冷看了他一下。
“接你回来住两天,就这么没个消停。”
大宗师说着,目光向西宫看了一眼,见他额角的伤已经包了白色纱布,血色隐隐透出来,怪显得可怜见的。
“说吧,到底为什么事?”
雨宫低着头,不说话。有人从那被酒水浸湿的狼藉中,拣出几片被撕坏的字纸,怯生生地递在大宗师手上。
大宗师拿过来,扫了一眼,丢开,抽出绢帕来,擦了擦手指。
“你疯了吧你。”
大宗师低声咒骂了一句。
“眼看要入宫的人了,一点破事就大动风波,就这么沉不住气。”
雨宫没说话。大宗师冷眼看他,那眼神目光,像是看着嫌弃的废人一样。
雨宫刚才吵嚷的话,大宗师只听见末后几句。雨宫口无遮拦他知道,但他要堵的不是雨宫的嘴,因为堵也堵不住。
“刚才你们听见的,都给我忘掉。”
大宗师淡然转身,一派优雅的声音,向身边人吩咐道。
“把这一地的东西扫起来,用盒子装上。谁记性太好,就给我吃下去。”
大宗师是不好惹的。谁知过了几天,还是有风声传了出去。大宗师说到做到,果然看着那两人把一盒碎渣吃了下去,然后发落去用石磨活活碾了。那场面师尹只是听说,并没没看到,否则非得吐出来。
大宗师是个狠人。不过,想要坐上家主之位,恐怕真得做到这个地步。银蟒家或许不一样吧,可要继承家主之位,就免不了要跟这般狠人打起交道。大宗师墨染的一样黑,晏成君却是个干净的人。他手里干净,心里也干净,不愿让自己染污,师尹能理解他的踌躇心绪。
“这得走一步看一步了。我也盼着大人他能好起来。”
师尹说了半句,按下没说的,大概是“若是不能好起来,也得有所准备。”
这话是不能明说的,只能由人会意。师尹回思自己刚才的话,总觉得有些交浅言深,好在晏成君应该不会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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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殿的时辰将到了。师尹和悦兰芳会意地告辞,给晏成君留下时间更换装束。晏成君也不见外多留,以礼别过,任凭他们走去佛公子那边,寻大宗师去。
殿上的棋坪都撤了。垂帘皆放下。殿内以屏风相隔。众人在各自剑灵的服侍下,更换上殿参见的礼服冠带。
晏成君身边,除了碧血长风的剑灵之外,还有两名侍候人跟着照料。他这也算是成了亲的,在这里的人,只有少独行跟他同样。只是他那边的剑灵和侍候人还都在等着,因为主人还没回来。
少独行有公务。前者,玄宗的逆吾非道向儒门下了挑战书,声称典礼之日要攻击妖仙道。青猫家族执掌妖仙道,太史侯和枫岫都是青猫家人。龙首恐怕有人针对他们,特意增派人手保护。少独行所负责的正是这件事。
“想必又是在哪看书吧。”
银蟒家的人都不好读书,更显得少独行特例。先前戎马军中,征南守北,手不释卷,向学之心连佛公子也赞叹。佛公子向来厌恶经学,却并非不重视学问。银蟒家的家学,读史卷治兵经,完全不理睬学海寻章摘句的那一套。少独行师从家学在先,后来因为入朝供职,这才到学海念了一阵。学海的教授见他文章学问如此出色,将来却要入武职,都深感惋惜。总而言之,无论是兵书阵法还是文章策论全都能应付得来——这份念书的本领,在银蟒家的众人之中还真是罕见。
虽然已经定下晏成君为继承人,可佛公子对少独行仍然非常看重。其实他两人年岁相仿,才具也不相上下,只为血统相差之故,这才立了晏成君。少独行是玄冥家族的后代,家族侍奉神宫,占卜祭祀。银蟒家的四公子云桓,昔年驻兵巡东海之上,一住三十年,和玄冥家族的宗女成婚。两人所生的长子归玄冥家族嗣位,次子少独行就归了银蟒家。
少独行品格沉静,想必是玄冥家族的遗传,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论到心志毅力,谁也比不过他。他平时很少说话,一动不动地看书,风风火火地做事。他很少在外交游,读书习武之余,也就是养养宠物什么。所养那只娇宠乌龟,是当初玄冥家族在他还年幼之时送来的玩伴。那乌龟如今也有百余岁了。少独行成日靠它那山丘似的背甲坐着,从早到晚看书,比那时不时嚼草的乌龟还要静。
自少从军,人还年轻,可军中的阅历却不浅了。去年这个时候,少独行回家开始休长假。佛公子让他回来休养,好好调理下内伤。这一退下来才知道,这多年积累下的内伤,恐怕不好治。恐怕是长年为寒气所侵袭之故吧。按说银蟒家的人,但凡极阳体都是非常耐寒的,所以才会驻守酷寒之地的边境。想必是因为少独行出自玄冥家族,血统弱了一些,所受寒气的伤害比旁人更深。这内伤之药需用烈酒的热力来逼,否则不能起效。少独行先前不喝酒的,短短半年之内,竟然成了银蟒家后辈里酒量最高。
六月底的时候,少独行开始负责护卫谨成殿。都是因为逆吾非道挑衅玄宗,在宫中散布咒符。龙首关心太史侯,特别不放心枫岫,想到银蟒青猫两家有旧,便安排少独行待人护卫谨成殿那边。少独行来到太史侯身边,公务繁忙之余,还日日坚持着把书继续读下去。太史侯深感他此心难得,特意抽出时间来指点他。一来二去的,两人渐渐成了师生一样。邪儒宗听说此事,要了少独行写的文章去看,觉得他“字写得还不错”。太史侯得了这句话,当真把少独行收为弟子,还正式拜了师。
银蟒家“不通文墨”,邪儒宗向来轻视的,难得竟对少独行青眼相加。近来偶然见面,邪儒宗提起少独行的书法来,竟然极其稀罕地说“不错”。佛公子出乎意料之余,心中难免为自家的芝兰玉树得意几分。
“你们都在了。”
晏成君听见少独行声音,回头看去。他手里果然握着一卷书,快步走进来,随手将书丢在近旁的桌案上。
“敬惜字纸啊,大人。”
“哦。”
少独行随口应了一声,手里已经三下五除二地解了身上的常服,转眼就将上殿的大礼服披挂在身,连腰带都盘上了扣。
侍候人跟剑灵围前围后,替他整理好冠带。这可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在他身边,慢半点都跟不上。
晏成君坐在近旁,拾起丢在桌案上的书本,目光向少独行看去,见他点头,这才翻开看。
原来是《左传》。少独行平日里最常读的书。这书的装订线被拆过,里面隔页加订了许多白纸,行行草体的笔记,其间夹杂着太史侯的批注。
“这书真是好看。”
少独行换上礼服,见晏成君还在翻来覆去地打量那本书,不禁有些意外。
“你还看这个?”
不是诗文,也不是什么画册。像这样一本正经的无聊之书,晏成君从来也不看,这会儿却饶有兴致地翻个不住。
书法自不必说了,更让人流目的是那错落有致的墨色。原本的正文都是纯正墨色的,典雅方正。流水行草的笔记,所用的一种微微偏蓝的墨,时浅时深,或浓或淡。间或有夹批勾画之处,所用的是种略带深红、光泽又微泛银亮的墨。信手翻来,仿佛徜徉于优美的画卷。
“字也好,墨色也好。都好。嗯,我看是这本书的运气最好。”
“那我还真该敬惜字纸了。”
晏成君合上书,递给少独行,目光中颇有些留恋爱惜之意。
“你喜欢,我送你就是。”
“我可不夺人之美。借我看看就好了。”
侍候人端来药酒。少独行接过来,抿了一口,眉头微微皱了下。
“这么苦,难道又换药了?”
侍候人应声称是。少独行无奈,这都换了几遍药了,气味越来越苦,真不知这有用没用的药得吃到什么时候。
“阿辰还好吗?”
“还不错。”
这两天天热,太史侯胃口清淡,吃东西也少些,倒也没什么大碍。
“小辞呢?”
“他好着呢。看了一早上的鱼,别提多乐了。”
提起枫岫。少独行脑海中不禁浮现起他那就近水边、兴高采烈地看鱼的样子。
“你说,他怎么一天到晚都能这么乐啊?”
“年岁小,没心事么。”
晏成君淡笑着答道,眼前却浮现起太史侯那淡然自若、却又似有沉思的神色。
“他可真能找乐。就算有不开心,也能寻出点开心的事。”
“这才叫聪明人。”
“别提这聪明两字了。我真是怕了他的聪明。别人心里想什么,话还没说,他全都猜得到。”
“不是也有读心之术吧?”
晏成君随口笑道。
传说青猫家的人,修行术法到一定境界,能轻易读出他人的心念。这话神乎其神,真假难辨。不过,身为教统的邪儒宗,看人见事的眼光却委实深刻毒辣。
枫岫不过是个孩子,还没修行过术法,哪里有什么读心之术。不过,以他小小年纪却如此懂得世故人情,察言观色,实在令人可叹。
“知道他今天早晨为什么非要去看鱼吗?”
“他非要去?”
“可不是。典礼那么大的日子,偏生晚起来。早饭懒懒的不要吃。谨成君也拿他没法子,只好说,就往青澜堂那边坐一会儿,看看鱼,别处哪儿都不去。这才兴高采烈地换了衣服。”
“本来就是猫,哪有不爱看鱼的。”
晏成君淡笑着应了句。不过他心里也猜到了。枫岫这哪里是要看鱼,说不定是拉着太史侯,不让他往前面去见邪儒宗,免得见面生气。
“今天典礼上四贵家主齐聚。有学海教统大人在,再加上玄宗之人。你说会不会有麻烦?”
“难说不会。”
邪儒宗性情刚固,作风强硬。前者逆吾非道挑战妖仙道,已经惹起他的杀机了。玄宗之人也不是好相与的。此次来到儒门,说不定会借着道贺之名,提起前次刀龙家越境开杀的事由,寻衅生事。虽说典礼之日,儒门与玄宗就算是表面工夫也得装得和和气气。可双方都有恶意,谁晓得会生出什么事端。
妖仙道被人挑衅,以邪儒宗的性格哪能轻易放过。邪儒宗争强好胜,性情极端,手段又非常严酷。太史侯不愿他到处结仇,动不动就与人相杀决斗。先前也曾担心他的安危,好意劝说,反倒被邪儒宗骂他多管闲事。太史侯冷了心肠,淡淡的不理他,行事由他。如今旧话重提,实在是因为顾念着枫岫。倘若邪儒宗在外结仇连累家人,害得枫岫也和他当初一样,到了龙首跟前可怎么说。
“还不是因为担心小辞么。就算挑衅妖仙道之事合该有所处置,也不该把对方逼得太急,否则对方若起意伤害,防不胜防,若有错失倒不值得了。”
前者逆吾非道所下的符咒,故意仿照枫岫作画的手笔,还落上枫岫主人四字,分明就有针对枫岫之心。邪儒宗纵有天大的本事,可若是让枫岫给人害到了,到头来能把对方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太史侯如此劝说邪儒宗,谁知对方竟沉下脸来,说了好些难听的话。太史侯原是为照看他的身体才回家暂住,好端端地被他骂了一顿。枫岫冷眼看着,简直恨透了邪儒宗。
“讨厌鬼。”
枫岫气鼓鼓的,想起他那又凶又恶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讨厌。邪儒宗也会出现在典礼上,他便拉着太史侯不过去,反正说什么也不要再看见他。
“谨成君向来在意礼数的,没想到这一次竟顺着枫岫,也难怪他那么开心。”
太史侯在龙首跟前告了病,只在青澜堂休息着。龙首准了他。想到太史侯入内不久,自己便迎入千宫,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枫岫也抱怨天热,懒懒的不爱动。龙首向来娇宠枫岫,哪里肯为难他。
太史侯避见邪儒宗,乃是从未有过之事。他对邪儒宗忍让惯了,看起来像是为兄弟之情才如此维护,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顾全家族,避免阋墙相争。太史侯是处处为人着想的性格,处处忍让。邪儒宗却恰恰相反,性情刚固自负,不近人情,从来不容他人推翻甚至质疑决定。他这个人,虽然不是出身武家,却天生了一副好勇斗狠的脾气。已然决意要杀逆吾非道,就算太史侯以顾全枫岫相劝,到底也无动于衷。如此冷酷自私之人,当初连累的太史侯,将来难保不会害了枫岫。晏成君想到此处,不免对邪儒宗更添几许厌恶之心。
“教统如此为人,可谨成君却从来都不说什么。”
“无话可说,说什么。”
晏成君淡淡道。
枫岫抱怨邪儒宗,太史侯却从来都不说话。就连上次回家,和邪儒宗闹着那么大的不愉快,回到宫里照旧一言不发。他总是那样若无其事的,可心里忧思,也只有身边的枫岫才知道。太史侯隐忍不说,枫岫年岁小却藏不住什么心事。这次跟太史侯回到宫中,前去拜见龙首,一被抱在怀里就哭了。大哥欺负人,坏透了。龙首这才知道,拉着枫岫去探望太史侯,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太史侯和邪儒宗关系早就完了,全仗着枫岫夹在当中,才维持着表面关系。昔年,太史侯因病在龙首身边住着,也曾定下心与邪儒宗彻底断了。后来虽然回家,也只是为了照顾枫岫。邪儒宗自知性格恶劣,这些年来虽然克制了一些,到底没多大改变。太史侯早已看透邪儒宗,也不指望他能变成什么样。只要彼此相敬如冰,不提当年,倒也还相处得下去。
“哪有什么情分。不过是为了小辞,还维持着几分家人的样子。”
“难为小辞了。不过他够厉害的,人人都怕教统,躲还来不及,他倒敢呛声。”
晏成君冷笑。枫岫可不像太史侯。太史侯隐忍沉默,凡事退让,枫岫却恰恰相反。邪儒宗威严冷峻,难得枫岫非但不害怕,有时候甚至还敢对邪儒宗甩脸色。
“要不怎么说,一物降一物。”
“他也算是知己知彼了。”
少独行一口喝光杯中药酒,将杯子递在身边侍候人手上,转向晏成君道。
“我看,他是把教统跟谨成君两人全都琢磨透了。”
邪儒宗性情冷峻,看似对家人十分冷漠,却又不像完全不在意。他和太史侯之间,听说当年有过极深的误会,虽然日后和好,关系却无法恢复如初。太史侯性情清寡,言语沉默,待人总是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倒不知怎样才能对他的心。难得有了枫岫这年幼的弟弟,太史侯亲自抚养长大。邪儒宗见太史侯如此疼爱枫岫,只要对枫岫好,便顺了太史侯的心。倒不是说枫岫蒙邪儒宗宠着,都是因为太史侯的缘故。枫岫聪明伶俐,口齿机灵,能言善辩。邪儒宗天分绝高,聪明自负。在他面前,也就只有枫岫这样的机灵鬼才能讨人喜欢。
“你倒是瞧得明白。”
晏成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若说聪明,其实你也不差。”
“我?”
“你这才回来多久。冷眼旁观,竟然打量出这么多事。”
“得了吧。”
少独行哼了一声。
“还不是小辞。我就陪他喂了片刻鱼,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晏成君撑不住笑。这回可是喷了茶,忙不迭地从侍候人手里接过绢帕来擦了一下。
“那更好,说明你跟他投缘啊。”
“我跟他投什么缘。”
少独行随口还了一句,却被晏成君笑着拍在肩上。
“得人缘还不好?多好的事,你自己想想看。”
少独行看了他一眼,没接这话。
晏成君笑着,目光看向帘外远处。一时,不知心中想起什么,轻轻咳嗽了下。
“我知道。他和你这么一说,你就再不能当作不知道了。”
“自然。”
“可就算知道又能怎样。”
少独行语塞。
晏成君问住他了。他这才发现,自己虽然只和枫岫相识了短短时日,却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他当成朋友。枫岫不见外,把家里的事和心中的愁烦都和他说了。身为好友,他也自然而然地把对方的愁烦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只是晏成君说的不错,枫岫的愁烦,归根结底还是青猫家的家事。他身为外人,哪有什么立场参与其中。最多也就能听他发发牢骚,只怕就连从旁边出出主意也是不应当的。
“这是他们家的事,好多年了。��管不了的。”
晏成君声音淡淡道。
“他能跟你说,你能听他说,就算够朋友了。你能帮他的就这么多。多了,就是在给他添麻烦。”
晏成君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笑问了一句:
“你们是朋友吧?”
“当然。要不是什么。”
少独行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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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传来礼乐。沉稳的钟声,伴着庄重的步履,缓缓踏上殿前的白玉阶砌。
名为御殿入宫,却是不同以往的恢弘盛大。自今日起,儒门天下解除封印,重新现世。在四境各方势力的眼目之前,一展儒门华威,正是今日这超乎规格的典礼的目的。
千宫入内参上,御前受封,位为王御殿。册封的仪式在持中殿的正殿举行。正式册封的过程,只有为数不多的品位超高之人,以及身份极其贵重的宾客才能亲眼看到。余下众人只能看到他无比华贵的辇车,以及漫长的前导、随行仪仗,从面前缓缓经过。
钟鼓华服,琳琅珠玉。刀龙家无比尊贵的威仪,白狐家敌国之富的家资,珠联璧合地演绎出这场旷世的华堂盛宴。只不过,这满眼的金碧辉煌,还不足以彰显出刀龙家公子的尊贵气派。
明堂殿上,朝仪鱼贯而出,两列而立。这些职任仪礼的女官,身着柔光玉白的礼服,手执玉扇,束顶玉冠,垂发身后,以玉珠丝绳结束。以此朝仪为先导,现出三人,奉持儒门象征龙首德威的三神器。
龙首每五百年闭关。神器是只在龙首重出的典礼上,才会被当众呈现。儒门天下解封,虽非龙首重出,却是儒门天下重新现世。祭出神器,名义上虽与千宫入内无关,实际上却为这典礼增添了莫大荣耀。
神器之中,首先呈现的是月镜。它取象于月,寓意明鉴之智。奉持月镜的楚君仪,出身玉光家族,号秋庭午月。她任六庭馆馆主之职五百余年,教母之尊,德高望重。儒门内廷女官皆出门下,现今龙首御封的三座,其中两位是她的学生。
紧随月镜之后的是冰剑,取象于冰,象征龙首的武力。奉持冰剑的异法无天,先前在学海任职,官至御部执令。后历任外朝武职高官,以太尉官职致仕,入道修行。她在学海和外朝的威信极高,在军中深有人脉。她虽然师从太学主,论血统却是四贵中的银蟒家族,嫡出之后。银蟒家世代从龙征战,是龙首的武威、锋锐。儒门贵族女子之中,也只有她,才有这独一无二的资格奉持冰剑。
神器中最贵重的勾玉是最后呈现的。它取象于水,象征恩养万物的上善之德。奉持勾玉的堇公主是龙女之身,又是南冕亲王唯一的亲妹。今天的典礼是为刀龙家,由堇公主奉持勾玉,最能彰显出刀龙家族的尊荣威势。
【注】
龙首居持中殿。持中,谓持中庸之道,无过与不及。中也是儒门君子所具有的德行。
《论语》:“舜其大知也与!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所以为舜乎!”
《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尚书·大禹谟》:“维精维一,允执厥中。”
《史记·五帝本纪》:“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孟子》:“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又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注】堇公主,原型欧阳堇。
典礼仪式结束了。筵宴初开,款待来自四方的宾客。
龙首在持中殿设座,由执政四贵家族的家主相陪。适才司礼奉持神器的三位贵主,都在龙首近前设座。儒门既开,来者不拒。此次儒门盛典,佛门、魔界和玄宗都来人祝贺。各方势力会聚一堂,立场纷纭,恩仇交错,难得竟在眼前会聚出一幅彬彬有礼的和睦景象。
刀龙亲王与龙首共坐,高居主位。亲王身为龙首兄弟,尊荣自在他人之上。眼前又是千宫入内的典礼,为父的心情看到爱子光彩夺目,心情自然愉快。
龙首与亲王谈笑之间,倾杯互祝。满座贵主随之举杯,群臣纷纷拜贺。典雅而悠扬的礼乐之音,映衬煌然珠宝之光,更显出雍容华贵的气派。
珠帘之内,身着华服的千宫陪坐在龙首身畔。宫宴是轻盈而欢悦的场合,适才御前行礼、参拜神器之,那一身华贵绝伦的深红礼服,已然令人惊艳。此时只身穿白面红里的宫服,淡扫眼尾红妆,额上点缀着晶莹如血的一滴红玉,雍容典雅之姿,更透出几许妖美艳丽。那宫服如雪洁白,上覆风起云涌的盘龙金绣,起坐之间,流云溢彩光华,金龙生辉舞动,奢华尊贵之风震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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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使者陆续登殿拜见。或许是念及旧交吧,此次典礼仍然照先前的旧例,让玄宗使者居先。说来,也难怪儒门青眼相看。玄宗此次派来的玉阳君,颇具儒雅之气。那温文有礼之貌,几如儒门贵公子一般。玉阳君上殿参见龙首,言语恭敬,代没能亲自前来道贺的玄宗宗主敬酒三杯。龙首心情不错,也端起酒杯来微微致意。儒门与玄宗嫌隙之深,近来又颇有龃龉。原以为两方见面的场合会相当尴尬,没想到目前为止竟然相安无事。
玉阳君既代宗主问候了龙首,礼尚往来,龙首也问候了宗主的情形。宗主忙于苦境战局,不得抽身。难得龙首的喜事,竟然不能亲来道贺,只能派遣玉阳君奉上贺礼,也算是微不足道一点心意。
“宗主客气了。”
龙首略笑,让人接了过来,为表郑重,特意当着使者打开看了看。
原来是一卷手写的诗卷。
若论书法,宗主的字确实是极好的。龙首见是诗卷颇有兴趣,展开略观瞧,只看到“结发授长生”一句,便轻轻一笑,掩卷令人收了去。
“你们宗主还好吗?”
龙首轻笑着,平易近人地问候道。
“苦境战局紧迫。宗主亲下中原,近来还没有什么消息。”
“那一定是很忙了。”
也好。有事消磨,倒也不会无聊了。
龙首心中想着,珠扇轻摇着,略笑了一笑。
“辛苦你了。回去代我问候。”
龙首吩咐人还礼,无非珠宝金玉,看似贵重,若论交情却显得生疏。这可有些不妙。原以为当面提起苦境战局,龙首无论如何也会顺着话题,稍稍过问几句。谁知竟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了,可见儒门当真无意与玄宗重修旧好,更别说援手出兵。
“龙首客气。宗主数日前动身前往苦境。临行前,特意留下这份贺礼,但愿龙首笑纳,勿怪寒酸。”
“哪有怪。知道他忙,百忙之中还抽空派人送礼问候——难得有心了。”
“这还不是应该的。儒门重开,为圣方添助力,同为圣方的玄宗只有感谢二字。”
龙首轻笑不应。儒门还没表态呢。这一句话就把儒门归入圣方阵营,颇显得急不可待。
“何必称谢。我和你们宗主也是旧交了。登门如此客气,倒叫人感到不安。”
龙首说笑,身边的侍女们不禁掩扇轻笑。这一番说笑下来,倒把对方有意提起的话头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龙首说的是。玄宗和儒门原本就是旧交。此次儒门重开,又逢龙首的喜事。宗主他本人也想亲自来的。只是战局吃紧了些,只能派我等前来祝贺。其实何止是宗主,玄宗上下都很看重与儒门的关系。当年三教一家,共同抗击魔界。并肩作战的情谊仍在,如今魔界又掀起腥风血雨,在苦境祸害多端。龙首为儒门之主,先天下之忧,必以苦境苍生为念。儒门重开,我等玄宗众人亦盼望儒门能大显身手,拯苦境苍生于水火之中。”
不愧是充当使者的,不管对方如何回避,到底把话题拉回自己的意思上。这般随机应变,巧舌能言,倒不知儒门中人该如何应对。众人的目光看向龙首,却没想到——
“玄宗对儒门还有情谊?哼,我怎么没听说过。”
亲王一句话,气氛顿时冰冷下来,连悠然自在礼乐声都无法缓和气氛。
前些时候,逆吾非道下战书挑衅儒门妖仙道。这才过去几天,玄宗使者就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见。逆吾非道出身玄宗,只这一点玄宗无法撇清关系。如今倒装出没事人的样子,送礼道贺。往浅了说是厚颜无耻,往深里讲却是险恶用心。
“儒门刚刚重开,便有玄宗之人专程前来挑衅。��们宗主倒是为人周到,苦境战局烂的一锅粥,还有闲情逸致来找儒门的麻烦。”
此言既出,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玉阳君,无不为他捏了一把冷汗。龙首性情温和,向来是一派悠然之态。亲王却性如烈火之人,暴躁起来,不由分说,将玉阳君拖出去一剑砍了说不定。
“亲王误会了。其实,在下此次奉宗主之命前来,除了道贺之外,也是为澄清误会。逆吾非道早已叛出玄宗多时,挑衅儒门,实非玄宗所料。此人修行邪灵术法,又叛出玄宗,触犯道规乃是不赦之罪。玄宗上下虽然忙于战事,却也特别派人追查,倘若查出逆吾非道的下落,必以玄宗道规处置。到时候一定告知儒门,给龙首和亲王一个交代。”
“让你们来查,还查得到么。”
亲王正要答言,只听对面的邪儒宗冷冷一句问道。玉阳君抬眼看去,望见邪儒宗那冷峻的目光,不禁心头一怵,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倒惹起亲王更添怒意。
“是啊。谁不知道,逆吾非道和你们那个宗主原本就是旧交。原本就是从他手上跑出来的,这会儿却又来说这话。”
设座在亲王身边的秋鸿郡主,眉梢轻挑着,折扇掩在唇边,冷冷哼笑道。
不过贼喊捉贼的招数。就算找到逆吾非道的也无非是包庇。什么道规处置,说得冠冕堂皇,到头来还不是掩人耳目。金鎏影有例在先。自逆吾非道挑战儒门,至今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玄宗倘若真将逆吾非道视为叛徒,设下天罗地网地地抓他,早就将其捉拿处置。
“宗主最重情义了。逆吾非道原名笑封君,乃集境无上道的不世高人。当年与逆吾非道相识与苦境万道论坛,并列第一。同为道门不世出的高人,惺惺相惜也是难怪。”
坐在亲王下首的大宗师端起酒盏来,目光含笑望着玉阳君,施施然轻描淡写道。
“不过,以宗主之嫉恶如仇,对已然堕入魔道的笑封君,也该狠下心来亲手了断才是。宗主道门至尊,天下仰慕。当此抗魔之战关键时刻,倘若传出宗主亲手放纵堕入魔道的同修,对宗主的崇高声名不知该有多大的损害。使君既然开诚布公,提起此事,足以显出玄宗愿与儒门重修旧好、重建旧交的诚意。要说这事难办其实也好办,只要玄宗能在一月之内将逆吾非道捉拿归案,斩首断肢,奉送儒门天下。到时儒门也未必不能重新考虑,或许还能向苦境派出援兵。”
大宗师语声轻柔,目光也轻柔,只是慢条斯理说出的一番话来,却比亲王的盛怒还要让人冷汗万分。提起宗主的重情重义,这话可真是一刀戳在人心口上。当年还不就是那位重情重义的宗主,为中原正道所持的大义,斩断与龙首多少年的旧交,反目相杀。宗主当时有话说,龙首是他的好友,就让他亲自了断。这话谁能忘记?果然大宗师一语既毕,再看龙首的目光,也分明有些深暗。虽然神情还只是一派悠然的样子,可任谁都能想到,只凭大宗师的那几句话,便能将龙首心中那好不容易勾起的旧情一笔勾销。
“这话说的是。若想修复关系,与其侃侃而谈,倒不如做些实事。”
玉阳君抬头,对上邪儒宗那寒冷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颤。
这人的眼神,好可怕。
额角渗出冷汗。不知怎的,好像一对上那寒意森然的目光,心脏便会冷冷一缩,仿佛被摄住了魂魄。
传说青猫家血统灵力相传,有读心摄魂之术。想到这里,玉阳君镇静心神,运道法静敛神思,这才将微微颤抖的心情平静下去。
“教统明鉴。逆吾非道已经叛出玄宗。其挑衅玄宗之事,玄宗上下实出意外,一无所知。宗主已经传下道印,整个道门追查逆吾非道的下落,也希望能尽快将他缉拿回玄宗,依照道规惩治。据目前玄宗所查,逆吾非道已经投身邪灵,背后黑手恐怕就是异度魔界。玄宗与儒门交情深厚,倘若儒门允许,玄宗愿意以提供法阵护卫儒门,彻底封锁邪灵对儒门的攻击。
“哦,这倒是好意了。”
提起法阵,亲王故意看向邪儒宗,语气悠长道。
“苦境战场焦灼。玄宗兵力若还有余裕,不如去应付苦境战场的局面,以免全军覆没。”
邪儒宗面容冰冷,语气漠然道。
“儒门之事,不劳玄宗费心。请转告宗主,逆吾非道前者挑衅儒门,在宫禁之中散布符咒,乃是对龙首大不敬治罪。玄宗念在同修之情,最好能尽快找到此人,处置交代。否则让儒门先一步找到此人,必以十恶不赦之罪严刑处之。”
玉阳君背后冷汗。早就听说这位教统冷血无情,威严冷酷。闻名不如见面。耳中听得他冰冷平淡的声音,明明波澜不起,却无端令人倍感心惊。
“罢了。大好的日子,何必纠结这些事。”
龙首淡淡道。
“既是叛出玄宗,倒是由玄宗去追查合适。你们宗主事多,难免贵人多忘。倘若查出结果,记得来儒门回禀一句。”
玉阳君行礼告退。龙首这一番话,虽然隐约透露出不快,毕竟给他解了围。亲王纵有怒气,碍在龙首也不便发落。真正令人心寒刺骨的,还是邪儒宗那近乎阴冷的目光。
玉阳君心里有些后怕。其实此次来儒门之前,玄宗众位道主便大起争端。封云山之战,玄宗多少人死在御龙天兵府之手,满心恨意、要向儒门讨回同修血仇的不在少数。玄宗不比当年。如今身为道主的,以出身玄宗之外的道者居多,又大多年轻气盛。多亏宗主此下中原,以支援战局为理由,将这些人全都带了过去。否则留下这些性情激进之人在玄宗,宗主又不在。那几位玄宗位高权重、又对儒门衔恨的道尊,说不定会在使团之中强行安插几个人,谋划刺杀龙首也说不定。
亲王已然如此态度,再看邪儒宗的眼神,更觉得儒门当中深藏不测。他两人素来敌视玄宗,立场强硬不相上下。儒门分明是有备在先,玄宗之人若有举动,必会被一网打尽。以此为借口向玄宗开杀,正合心意。玄宗当下正全力应对魔界,苦苦支撑,哪有兵力再应对儒门的攻势。倒不如好言澄清误会,希望儒门方面深思熟虑之后,能看清魔界的为害,暂时搁置两家的仇怨,以抗魔大业为先。
想起当下战局,玉阳君心情愈发沉重。儒门重开,虽然已经宣布圣方立场,还迎入佛门的使者商议联兵之事,却还没有任何针对魔界的动作。圣魔双方,暗地里都对儒门的立场存疑,否则何以传出魔界使者秘密探访儒门消息?与魔界关联至深的魔龙殿,甚至还公然派使者前来,观礼致意?儒门真实态度不明,玄宗也不敢对魔界全力以赴。此次拜访儒门,若能探明儒门真正的立场,即使不能取得援军,也不算没有收获了。
/
“到底是玄宗道士,搅局惹火,败兴的本事确是一流的。”
玉阳君告退。奉陪在亲王身边的一名少女,忍不住冷冷哼声讥讽了一句。
眼前是何等场合,贸然开口实属不敬。好在她声音不高,只是近在身边的几个人听到。亲王淡看她一眼,却并未加以责备。
“挽香。龙首跟前,不得失礼。”
秋鸿郡主微微皱眉,带笑低声责备了一句。女孩在家中被娇宠惯了,被人说了一句,这想起身在龙首御前,着实紧张了几分。偷眼望去,只见龙首高居上位,正从容谈笑,和六庭馆教母楚君仪聊天,看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刚才的失仪之处,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这是谁家的女孩子?以前没见过。”
大宗师淡笑着问道。仔细端详,那少女虽然侍奉在亲王身边,穿着气度却并非侍女之辈,看起来似乎是亲王晚辈的孩子。
少女刚才犯错,此时抬手理着垂在鬓边的发辫,尽力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忽听大宗师格外问起了她,心里一时不自在,薄薄的双唇不由得抿紧了几分。
“是六弟家的孩子。”
亲王如此一说,坐在身边、同出六祸苍龙府上的几个女孩,都略略欠身,以示向大宗师行礼致意。
大宗师略笑。原来是六祸苍龙的女儿,难怪亲王虽然不满,却并不深加责备。
提起六祸苍龙,既是刀龙亲王的兄弟,虽非同母所出,也算是出身高贵之人了。不知怎的,脑袋里想法竟是乱七八糟。今天跑去苦境中原争霸主,明天想法一转又四面八方地传教布道。这般胡行乱闹的,可别把孩子们都教坏了。亲王如此设想,终于下定决心将几个侄女都接了过来。其实,依着亲王的性子,哪有耐心管庶出兄弟家的闲事。或许是为家族着想,或许只是因为千宫入内,身边一时寂寞。所以将这些孩子接过来,放在自己身边抚养着,也算稍稍填补一下心情的空虚。
“倒不知六殿下如今身在何处。苦境战乱,不如及早召他回来,否则连家中儿女也会担心。”
“听说跟苦境中原的人搅在一处,如今还打扮成个道士模样。哼,和尚也好,道士也罢,反正都是神神叨叨的一群人,也不委屈他这块材料。”
亲王看如此不惯玄宗道士,原来还有这桩缘故。大宗师不禁一笑,转向亲王敬了一杯酒,亲王无奈笑着,也回敬了去。
“到底是有身份的人,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且随他闹去吧。”
亲王心灰意懒,显然是对此人早已放弃。刀龙家是龙首宗室,名门贵族,原本重视声誉。谁知出了这么个脑残货,勉为其难地教训他,盼他检点自身,就算闲着也好,别四处出头颠三倒四的。谁知一开口,竟被他滔滔不绝地一番布道。
“吃亏也好,否则他也学不来教训。”
大宗师会意而笑。其实以六祸苍龙的本事,还不至于轻易给人点了炮灰。只是玄宗在苦境吃亏,正愁没人填补战力。听说六祸苍龙成立了所谓真言妙道,召集起不少人,别让玄宗当成目标拉拢了去。更何况,苦境的中原正道最会利用舆论。六祸苍龙毕竟出身刀龙家,若与玄宗一道对抗魔界,难保不被中原正道捧红,再用来攻击儒门天下。
“他有那个能耐?”
亲王冷笑。六祸苍龙百事无成,也就只有女人身上的能耐,只是家丑不愿外扬,就算心里怎么嫌恶六祸苍龙,也不愿对外人说他的不是。
“我也懒得过问了。随他往哪里去,只要别再隔三差五地带人回来,惹得家宅不安就是。”
大宗师闻言轻笑。六祸苍龙的正室法云子,性情刚烈。六祸苍龙风流成性,三不五时不是带人回家,就是抱回个已经没娘的孩子。法云子最恨他风流无德,成婚多年,早没什么矜持气质。六祸苍龙每次被她打得头破血流,按剑追杀,走投无路,往往逃到亲王府中避难。如此荒唐不羁的性情,难怪亲王懒得认真过问。只是说到底毕竟是一家人,眼看着这些孩子无人照管,说什么也放心不下。
亲王是儿女之情很重的人。连血亲淡薄的晚辈都如此怜惜照顾,何况是自己亲生。大宗师举酒沉吟,不由得想到千宫身上。千宫自幼聪明,文武双修,超人禀赋。亲王对他寄予厚望,甚至想把刀龙家传位给他。千宫被行了宫礼,亲王大为伤心,大失所望。他心里怜惜千宫,这些年来将他抚养在身边,极尽所能地宠爱。可无论再怎样深厚的父爱,也无法抚平他心头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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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之后,佛门使者参上觐见。此次佛乡来人,为首是慧座和审座两位。慧座忘尘缘,温和清净,御前从容礼上。审座矩业烽昙却始终面色肃然,来到龙首近前,目光一扫,神色中更流露出些许冷峻。
这可叫人意外。都是明眼人,谁还看不出脸色。佛乡如此郑重地派出众多使者,为首的两位态度却泾渭分明,令人不解其意。
忘尘缘近前,向龙首敬致贺意。天佛闭关,由地藏尊者执掌佛乡,主持军政事务。佛门将大举进攻魔城,地藏尊者忙于部署兵力,无法亲自前来,深感遗憾。只待兵力布置妥当,尊者本人也将亲抵儒门,拜见龙首,并商讨儒门与佛门两家联兵之事。此外奉上贺礼,乃是一串佛法加持的琉璃念珠,晶莹璀璨光彩夺目,就算放在珠光宝气的儒门,也称得上珍贵之物。
“尊者费心了。”
龙首略看了看,便将这串琉璃念珠,连同盛放的念珠的精美玉函,一并递给了身旁的千宫。像这样的珠宝之物,究其本身并不值什么,只是由地藏尊者亲自诵经加持过,又在千宫入内之日作为礼物奉上,便多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天佛闭关已久,不知何日出关,甚为挂念。”
“说来遗憾,天佛出关之日至今未有定数。”
忘尘缘双目失明。为表恭敬,承蒙此垂询之时,还是循着声音面向龙首,这才回奏道。
“天佛闭关,实因前者与厉族交战之时所受之伤过重。厉族原本并不足为惧,只因受到邪灵之力的加持,突破佛门法阵。佛门阵线遭厉族冲击,死伤惨重。天佛当时全力与天之厉对决,正在关键时刻。为解救佛门众人,不惜以身承受天之厉的极招,所以身受重伤,至今未能完全恢复。”
“这可真是遗憾。”
佛乡即将大举进攻魔城,天佛竟无法亲自出阵,实在是佛乡战力的一大损失。难怪佛乡如此迫切地与儒门联兵。儒门复出,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明立场,但只为回报佛门先前襄助渡劫之恩,也愿意为佛门出兵。不过,儒门与佛门虽然渊源颇深,却并非完全没有顾虑。昔年万圣岩在时,素来有些圣魔立场极端的强硬派,以儒门本是妖族,戒心深重。因为有这些人在,佛门与儒门的边境上几次发生摩擦,战事虽小,却不得不使人在意。
“天佛仁心,可堪敬佩。昔日天佛力排众议,促成两家联合,以法阵襄助儒门应对天劫。儒门至今感念。儒门对天佛伤势甚为挂念,但愿能早日康复。儒门神宫,银河星渡有精通仙灵秘药之人,愿随慧座前往天佛原乡,或许能对天佛的伤势有所助益。”
“善哉。龙首慈悲为怀,佛乡不胜感念。”
忘尘缘郑重起身,合掌致谢。站在他身后矩业烽昙,虽然不情不愿,却还是略施一礼,聊表谢意。
如此拜见过龙首,忘尘缘起身告退,宾主尽欢,相安无事。佛门到底不似玄宗,与儒门之间虽然偶有摩擦,终究不曾与儒门结下深仇大恨。
矩业烽昙随在忘尘缘之后,经过法座异法无天的座位之前,冷峻的目光不自然向她看去。
“大师别来无恙。”
适才佛乡使者与龙首交谈之中,异法无天始终含笑不语,若无其事。直到佛乡使者告退,矩业烽昙的目光冷冷地看过来,这才端起酒盏,微微笑了一下。
“法座。”
矩业烽昙停下脚步,冷冷的目光径直向异法无天看去。
众人面面相觑,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倒是秋鸿郡主掩起折扇来,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下。
众所周知,法座异法无天,文武才华,风流恣性。她平生最喜欢调戏出家人了。眼前的这位佛乡审座,虽然一派冷峻,道貌岸然,岂不正合异法无天的口味。秋鸿郡主思忖前情,这才想起矩业烽昙也是见了法座之后才变了脸色。焉知不是别扭呢?眼前这怒尊审座,目光冷峻欲言又止,瞧他那副按捺不住的羞恼样,倒不知是为法座着了迷,还是人家手底下吃过亏。
“审座沉默寡言,性情刚毅。没想到,竟然和法座是旧交情呢。”
秋鸿郡主之言,声音虽轻之意,却颇有些露骨之意。矩业烽昙心中恼火,目光冷冷看着异法无天,仿佛锋利得刀剑一般。到底是脸皮薄的会吃亏,转看异法无天,明明被对方冷如刀剑的目光斩了不下三千次,却始终好整以暇浑不在意。龙首御前,秋鸿郡主的一句话,本该让她避嫌收敛才是,谁知反倒煽风点火一般撩拨起她的兴致,目光一派悠闲,径自地落在矩业烽昙的脸上。
“算是吧。先前久闻大师战法高明,特相请教,谁知大师彼时似乎心情不佳,手谈数局竟屡战屡败,实在遗憾了些。”
原来是手下败将。异法无天说的是棋局,却令人不禁联想起战事。儒门边境上的几次摩擦,佛门那边都没讨到什么便宜。难怪怒尊看法座的眼神这般不自在。
“大师如此介怀,未免我执过甚。其实胜败乃兵家常事。出来玩的嘛,就别一副输不起的样子。”
胜败者兵家常事。只是这话从战胜者这边说出来,宽解荡然无存,倒是十足的嘲讽之意。
“出家人修行,是得讲究勇猛刚劲。可太过纠结胜负,我执如此之深,只怕一不留神就偏离了正道。”
“不烦阁下挂虑。”矩业烽昙冷冷道,“屡败不妨屡战。来日方长,若有时机再阁下请教。”
“奉陪。”
异法无天轻笑一声,举起酒盏来,欲色不加遮掩,径直向矩业烽昙地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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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仪已毕。夜幕降临,宫中在临水的亭台中设下后宴。龙首招待四贵家族,饮酒闲谈之余,随意演奏各样乐器助兴。在座的年轻人,多是刀龙和白狐两家的,彼此相亲,谈笑风生颇为热闹。银蟒和青猫两家却没什么人在。佛公子身体不适,早先就告退了。太史侯既未出席,枫岫也只过来和邪儒宗同坐了片刻,就借口离开,���龙首告辞而去。
“天色尚早呢,何不留下多玩一会儿?”
陪坐在龙首近旁的大宗师,一派温和地笑道。
“我困了。”
枫岫依偎坐在龙首怀中,低声道。
“喝酒了吧。”龙首淡笑搂着他,“弄点酸酸凉凉的东西来喝可好?”
枫岫点点头。侍候人捧上冰镇的杨梅汁。枫岫欠起身,凑近龙首手中的琉璃杯,小口抿了一下。
镇在冰斗里的杨梅汁,果然清清凉凉的。枫岫端起杯子来,慢慢喝了半盏,这才打起些精神来。
“一会儿预备辇车,让人陪你回去。”
龙首看向身边,心想若让邪儒宗送枫岫过去,顺便看望太史侯也不错。只怕枫岫心里别扭,不愿和邪儒宗一处。
佛公子离席,银蟒家的晚辈们也都跟着去了。龙首寻思一回,便唤了陪坐在亲王家的世子殿下,让他乘马护送着,陪同枫岫的辇车回去。
“哪有那么娇贵,竟然还让世子殿下亲自护送。……”
白狐和刀龙两家的少年人,虽然早知道龙首宠爱枫岫,见此情形仍是非常诧异。不过是个孩子,再怎么尊贵,派身边侍从女官照看也就够了。刀龙家的几个女孩冷眼旁观,心中更是有些忿忿:龙首太宠着青猫家了。世子殿下是何等尊贵之人,将来可是要继承刀龙亲王之位。刀龙家亲王主政儒门,只在龙首之下。枫岫不过是陪太史侯入宫,算他是个贵戚,难道还能贵到让世子亲王伺候他?
醉饮黄龙近前行礼。龙首温和声音叮嘱了一回,这才把枫岫交托过去。一时半刻,醉饮黄龙送枫岫回来,龙首特意赐了一杯酒,让他在近前落座。
“听汝父王说,近来有意让汝接手傲天武殿?”
“是。”
醉饮黄龙已被立为刀龙家世子,接掌傲天武殿是迟早之事,要不是刀龙家一些元老家臣的暗中反对,也不至于拖延到现在。醉饮黄龙是龙首所出,那些刀龙家的家臣,总觉得继位刀龙家,当立亲王的亲生之子才合适。亲王心中倒没有许多成见,既已降为臣籍,入嗣刀龙家,便当成是自己的儿子。所以有意栽培,对醉饮黄龙的教养得特别严格,让他从小就在军中历练。就算是在修行武道的刀龙家,也很少会把孩子丢到真正的战场上摸爬滚打的,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刀龙亲王心存不满,不待见世子殿下。龙首那边,明知道他在外吃苦,纵然不忍心,到底还是尊重了亲王的意思。如今世子长大成人,才能出众不说,性格也磨练得成熟稳重。龙首和亲王都为此感到欣慰。特别是亲王,纵使疼爱千宫,论到刀龙家的将来,还是对世子殿下更看重一些。
“难得汝父王如此看重。汝且勉力而为,切莫辜负汝父王苦心栽培之意。”
醉饮黄龙行礼告退。龙首的声音自珠帘之后传来。很是悠扬的儒音,典雅,和悦,透着轻然之笑。只是对他来说,充满了陌生的意味。
入嗣刀龙家,都是龙首为他安排的。父母之心,无不为子女的将来深谋远虑。龙首并非因为他生身之人出自玄宗,才无所谓地抛弃,反倒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让他离开。没有外家作为后援的皇子,与其成为空有地位的皇族,倒不如成为实权在握的辅政之臣。更何况,龙首还让刀龙亲王成为他的养父,起初只是养子的身份,末了竟要继承刀龙家。或许龙首为他思虑的将来,远比他知道的还要深远。作为生身之父,龙首对他并没有任何亏待之处。不过,就感情而言,还是抚育并教养了他的刀龙亲王,更让他觉得是真正的父亲。
龙首的样貌年轻,华美流丽。亲王的相貌则稳重,同样是风雅气度,看上去却更显得老成许多。可若论性情,龙首才是城府更深的那个。其实亲王的性情也亦非急躁,只是比起龙首那永远都一派悠然的气度,感情还是外露了许多。
他还是更像养父吧。外貌也像,性格也像。比起千宫,其实还是他更像刀龙亲王的儿子。
“这都是耳濡目染的缘故。相由心生。人的外貌,也是会随着性格而悄然改变的。”
龙首丝毫也不介意他彻底“变成”刀龙亲王的儿子,勉强算是提醒的,不过是要他善待身边之人,勿让彼此之间成遗憾。
“往后世子入宫,带上身边之人也无妨吧。”
龙首略笑着,虽是对醉饮黄龙说话,目光却看向亲王,又向大宗师看了下。
“他早该带着了。”亲王一派过来人的口气,爽朗笑道,“成熟稳重虽好,可有失风趣倒是无味了。”
大宗师移近身边,亲自为龙首斟了一盏酒,轻声略笑道。
“还没和龙首提起,兰堂的弟弟兰芳,这次也随他兄长一道前来,倒想有个机会向龙首拜见。”
“好啊。”
龙首略笑道。事关醉饮黄龙,他也稍稍听说过悦兰芳的事。醉饮黄龙身边的侧室们,人没见过,名字倒还记得一些。
师尹来到御前,带着悦兰芳行礼拜见。原本各自饮酒、闲闲说话的人都往这边瞧着,只见月光灯影的映照之下,原本就清俊秀美的悦兰芳,优雅姿容愈发引人留目。
“是个好孩子。”
容貌已经不俗,几句话交谈下来,更觉得此人言语聪明,行止雅丽。
“亲王以为如何?”
龙首微笑点头,显然是认可悦兰芳了,转而略笑着调侃地向亲王问道。
“如此甚好。亏得我还担心,只怕世子沉稳有余,古板过头,倒有失风度了。”
龙首不禁大笑。世子的确是成熟稳重的性格。平日里入宫参见,即使闲谈,也不怎么轻松随意。儿女长成,就算是身为父母的,不便太多过问私事。虽然知道世子为亲王教养,品位应该是不错,只是未曾见到难免会想,倘若心地太过善良,与人交往之时会不会随意了些。人不可求全责备。眼前的悦兰芳,即便出身略有瑕疵,可人品样貌,终究还是配得上世子殿下。
千宫就坐在龙首身边。悦兰芳躬身行礼,向千宫拜见。依着千宫那素来的清冷孤高,面对如此出身低下之人,眼帘都不会抬一下。没想到在龙首跟前,千宫也一改往日态度,虽然只是淡淡开口,照他原本的性子却已经是随和了很多。
“既是兰堂的兄弟,如今又在世子殿下身边,从哪一面来说都亲缘匪浅。闲时常来宫中,或去白狐家做客,无论如何,该与族中兄弟们多亲多近才是。”
悦兰芳再次行礼,算是承蒙千宫的教训。千宫几句话说出来,看似亲切,实则却摆足了当兄长的架子,且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是白狐家人排挤他出身低贱,而是他自命清高,不屑与白狐家的弟兄来往亲近。师尹也听出话来,只怕悦兰芳压不住傲气十足的性子,当场甩点脸色来回敬千宫。好在悦兰芳脾气虽大,到底还是听他吩咐。千宫摆起兄长的派头,悦兰芳俯首称是,口气中不带丝毫的抵触,就连面上恭谨之容亦是纹丝不动。
千宫这一开口,白狐家的年轻公子们也三言两语地附和起来,一时热闹个不住。这个赞悦兰芳美貌,得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谁能比得上。那个赞悦兰芳学问好,平素只爱闭门读书,外事不问,言谈举止之高雅,把他们白狐家的兄弟们都比得俗人一般。如此议论纷纷,听着都是好话,无非是把人高高地捧起来,再架到火上去烤就是了。悦兰芳只是不动声色,而龙首近旁的大宗师,也是面带温和,一语不论。还不就是想给他个厉害瞧瞧,说到底,都是因为他在世子身边深得宠信,怎么说都妨碍了丹宫。
此次能入宫面见龙首,一半靠师尹的努力周旋,一半也是醉饮黄龙的深切用意。这两人都是为他着想,希望借着龙首的认可提高他的身份,至少让攻击他的那些人有所忌讳。师尹对白狐家有功,才能又深得大宗师倚重。大宗师慰劳师尹,所以才将他认作养子,顺水推舟还照顾醉饮黄龙的情面。大宗师深有心术,恩威并施,用在他身上当然也不例外。这边才亲自将他引荐给龙首,那边立刻让白狐家人用明褒暗贬的话来敲打他。悦兰芳想到此处,心中沉下一口气。无论如何,他的确是又往前走了一步。就像师尹说的,隐忍成大事。只要他必须用你,就不得不把你磨成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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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深。龙首由大宗师和千宫陪同进入帘内。临水的钓殿中尽是年轻人,尽可以不拘礼仪地随意坐着,饮酒聊天,颇有几分悠闲惬意。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以前穷得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如今高攀世子飞上枝头之后,俨然就成了真凤凰似的。”
“诶,人家这叫英雄不论出身。”
“不论出身还收他为养子做什么。朽木镀金,到底是寒酸货色。”
“谁说不是。小贱辈。一张清水脸,哪有什么姿色。不过跟他兄长一样,也就是脱了衣服才有看头。……”
提起悦兰芳,白狐家的年轻人别提有多不忿。当着龙首和众位大人的面不敢多说,眼下却没外人,倒不妨发出心里的怨气。众人议论着,起初还只是讥讽调笑,三言两语过后,就成了恶毒谩骂。这光景真是寻常了。西宫静静坐着,端起淡玉色的薄瓷茶杯,一任温暖氤氲的水汽在面前飘浮着,并不十分理睬众人的议论。
千宫入内,雨宫又被领去刀龙家受罚,白狐家再度以他为首,似乎也该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有千宫和雨宫两人,他也不得不和旁人一般,谨小慎微地伺候。饶是如此到底逃不过,一个琉璃酒杯砸下来,险些被溅起的碎片戳瞎眼睛。
也该风平浪静了。西宫心里想着,抬手眼角那一痕新伤。看似浅浅的伤,竟流了那么多血。也罢,割伤到骨头里,哪是那么容易就愈合的。大宗师也算是怜惜他,几次三番,亲自查看他的伤口。那时伤口还肿着,脸也肿了一半。难得大宗师竟不嫌弃,好不轻柔地替他擦药,只怕天气炎热弄坏了他的伤口,用软布包冰块让他敷着。想到这,竟然也不再那么憎恨雨宫。
“你怎么说?”
近旁的箴宫轻摇着白孔雀毛的羽扇,纤长的水晶流苏在他手里悠悠晃着,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悠闲姿态。
“这种场合,你几时见我有话说了。”
西宫端起茶杯,轻轻啜饮着。氤氲水雾模糊了目光,似深沉又似无物。冷眼旁观的箴宫,一时竟也不自觉地看住。
不愧被是大宗师看在眼里之人。也只有这般静如止水之心,才能成为大宗师的心腹。
“师尹越来越受大宗师的重视了。如今连他的兄弟也要被大宗师收为养子,我看这个家迟早要落在外人手上。”
“谁是外人,谁又是内人。”
西宫放下手里的茶杯,目不旁视,只从袖口中轻轻抽出手帕来,在原本纤尘不染的手指上细细擦着。
“这么说,你不在意?”
“难道你在意。”
箴宫微微一怔,继而从容,几乎自信满满地笑了下。
“我当然也不在意。”
如果把白狐家比作一条船,他们无非都是船上的老鼠。船在之日,只管吃吃喝喝,几时到了船要沉的时候,就看谁跑得快。
“你们聊什么呢。”
竹宫有酒意了。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一手搭上箴宫的肩膀,借着他肩头斜倚下。
“聊你啊。”
箴宫忍不住皱眉,抬手格挡了一下,到底没拦住已然醉酒的竹宫靠在他身上。
假惺惺的,装什么醉酒,真醉酒了怎么不往西宫身上靠。
箴宫心里想着,偏巧西宫抬起眼帘来略看他,只得让醉酒的竹宫借着他膝头枕下去。
“聊我什么,我又没攀上刀龙家的世子殿下。”
“你没攀上,不过到底和他睡过,这不也沾边了?”
“那都几辈子的事了,还拎出来嚼不够。”
“就算陈年旧事,也有再新鲜起来的时候。”
箴宫冷笑着,俯身靠近竹宫的耳旁,低声道:
“你以前睡了悦兰芳。如今他得势,焉知他不会反压回来?”
“就像没你什么事似的。”
竹宫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药是你下的。就算讨回来,也轮不到我先被上。”
西宫静坐在近旁,仿佛听见,又仿佛没听见。
竹宫醉得沉了,枕着箴宫膝头不再说话。箴宫见他醉倒,甚是无趣。正自无聊,忽听坐在不远之外的人议论起雨宫,不由得留神听去。
雨宫真是可怜。本来该和千宫同日入内,欢欢喜喜的一场事,只不过说了句错话,竟被龙首训斥,还被亲王如此责罚,真是好没意思。
大抵是平日里跟雨宫身后的那些人,趁着众人随意闲谈,不失时机替雨宫制造舆论。白狐家的人,最知道怎样散播闲言碎语。大宗师严禁议论银蟒家的事,却并没不许他们聊起雨宫,反正只要提起雨宫,众人都能想到,他是因为什么事才犯错受罚的。
佛公子提前告退,晏成君到龙首跟前辞行之时,并未依参见御殿之礼向千宫拜见。提起他当时的冷淡,有人替千宫抱不平,责备他失礼过甚。有人却不以为然,只道千宫如此威势入内,岂止晏成君失意,就连已然身在御殿之位的太史侯,还不是抱病为由,有意避开。
“哪里就是病了,分明是退避三舍,自惭形秽。”
“吃醋了说不定。”
“就是。平日里一本正经,端着那么大的架子,还以为对恩宠毫不在意。谁知偏在此时抱病,难道是要龙首专门过去看他?真是笑话。”
“他们家的人都那样。一派清高,到头来比谁都矫情。……”
又要作死了。得罪银蟒家的事还没完,又议论到青猫家头上。这群蠢货,就算没有雨宫领头,也照样作死不误。
箴宫侧耳听着,微微皱眉,却并不发话。倒是一直静坐饮茶的西宫,此时却站起身来,华服衣摆拖过地席,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
“夜已深了。吃些酒就散了吧。”
众人不敢多言,低头应声称是。殿阁之中,一时言谈说笑都静了。只闻衣摆擦在地席的窸窣之声,一阵夜风吹过来,连吹动垂帘的声音都听得到。
众人纷纷起身,扶着侍候人的手次第走了出去。西宫落在最后,箴宫有意候着他,走下台阶却停步在垂帘之下,装作吹风醒酒的样子。
“倒是好月色。”
西宫扶着侍候人的手,缓缓走出来,举目望向夜空深处。晚风吹来,吹在眼角边,凉凉的有些刺痛。
亲王和邪儒宗都不在,不知几时离席了。
“仿佛是在湖边高阁饮酒。此夜清凉,正是赏月的去处。”
箴宫微然一怔。雨宫如此留心,难怪大宗师以他为耳目。
亲王与邪儒宗共坐饮酒,必是为了千宫与太史侯的关系。两位御殿同在内廷,各拥威势。与其竞争,不如合作。四贵家族,刀龙白狐两家已然结盟。若能与青猫家联手,刀龙家势必更添威势。纵然银蟒家手握兵权,也无需放在心上。
“同是龙首身边的御殿,若两家的关系能也亲近些,不失为一件美事。”
西宫眉眼低垂,不知何时又抽出绢帕来,专心致志地擦拭手上。
“还能比对银蟒家的晏成君更加亲近?”
“这也由不得他做主吧。有他兄长在,家事如何由他说了算?”
箴宫略笑道。他觉得西宫把太史侯看得太高了。青猫家的事,他多少还知道一些内幕。邪儒宗刚固自负,太史侯隐忍顺从。青猫家哪件事不是邪儒宗说了算。太史侯心系晏成君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听他兄长的安排入宫侍奉。
“虽不是一家之主,却是龙首身边的御殿。来日晏成君继成了银蟒家,兵权在手,有什么不能说了算。”
箴宫沉吟了。只是想起雨宫勾起的传言,终究还是轻声一笑。
能不能继位还两说呢。若有些事不能澄清,只怕自身难保,还会牵连银蟒家的地位和声誉。
其实晏成君究竟是不是龙首亲生,无关紧要。闲话就是用来惹人遐想的。想到银蟒家前代家主晏云光,那么清高如雪的一个人,被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压在身下,那旖旎风光的情景,由不得令人想入非非。箴宫微微合眼,浮想起晏成君的身影面容,想象他被人压倒地,恣意凌辱的画面,竟如醇酒在舌一般勾起欲望。其实心里也知道,凭他的本事,几辈子也没机会尝到那诱人可口的滋味。除非天翻地覆,打乱一切,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会高高在上。不过苟活于世的人,倒不妨揣着无尽的臆想,尽情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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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嘉湖的水面上,习习凉风拂来,吹散了夏日的炎热。临水的宫阁中,垂帘高卷,洒落一地月光,令人心静。
“好像上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还没有这么高的花树。”
殿阁近处,一株高大茂盛的紫薇花树宛延伸展的枝干,从从容容地将满树繁花铺在月光之下。时有清风吹来,紫色柔软的花瓣随风摇曳。月光花影里,淡淡的香气随风飘来,夜深人静之中,别有几分出人意料情致。
“果然不错。”
邪儒宗略看了一眼,淡淡道。
“你总是这么冷淡。”亲王无奈略笑,“再好的东西,最多只是‘不错。’”
“否则如何。”
亲王笑而无话,只是举起酒杯来。邪儒宗见他如此,也端起酒盏来,与对方一同饮下。
“谨成殿近来如何了。这样暑热的天气,果然身体违和,倒是该去探望一下。”
亲王的语气中颇有几分歉意。太史侯三月里才入宫,这还没过半年,刀龙家就送千宫入内。看在外人眼中,难免会误以为有与之竞争、故意压倒之意。
“有龙首照顾着,没什么可担心的。”
亲王主动提起太史侯,邪儒宗态度却颇为冷淡。这也是青猫家人的脾气了。冷漠疏离,就算有再深的感情,最多也就是转过头来,望着人眨眼看一看。
“那小辞你也不担心吗?瞧他刚才可是喝了不少酒呢。”
亲王斟满了两人面前酒杯,劝向邪儒宗道。
适才在龙首跟前,枫岫故意躲着邪儒宗,甚至都不愿跟他坐在一处。邪儒宗呢,眼瞧着枫岫连喝了几杯酒,也不劝他,只一言不发随他去。
邪儒宗冷淡如常。亲王无法再说,只得尴尬笑叹道:
“再怎样,小孩子脾气罢了。不像我们家的那个,管不了,不管也不成,成天满地收拾他们闯的祸。”
邪儒宗冷笑。亲王才提起雨宫,他已然料到了对方的后话。
“你说,叫我拿他怎么办。”
亲王以手扶额,想起雨宫,头疼得简直得跟宿醉一样。
“这有什么难办的。”邪儒宗看了亲王一眼,淡然随意道,“你只杀了他,自然再也不会头痛。”
“你这是什么话。”亲王无奈道,“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儿子。”
“儿子?”邪儒宗看着他,冷冷一笑,“你不是有很多么,难道对每一个都这么有耐性?”
亲王哑然,无语而对。
“杀他可以平复银蟒家,还可以树立刀龙家的威信。明知是废人还养他做什么,倒是死了还能有点用。”
“没用我也不会杀他。我是父亲,绝不会杀自己的儿子。”
“哦。不杀他,那就尽管去支持晏云彻继位。”
“想我支持他?哼。”
亲王目光愠然,面现不悦之色。就凭当年晏云光对刀龙家的所作所为,就算是龙首,也别想让他支持晏成君继位。
刀龙和银蟒两家仇隙之深,在圣武亲王时代最为激烈。当年银蟒家军威盛大,被摄政的刀龙家忌恨。刀龙家试图压制银蟒家。银蟒家的三公子云清举兵清君侧,杀了刀龙家许多人,逼圣武亲王认罪。银蟒家的压力下,圣武亲王被迫退位。但他身居幕后,把持年少的桓武亲王,最终以云清叛乱为名讨伐了他。云清死于重病,被剖棺戮尸。他的亲生子都被下令杀了。银蟒家和刀龙家结下深仇,斗争延续世代。
亲王自继位以来,与佛公子之间的竞争,从未停止过。银蟒家当时势弱,他本来是可以轻易压倒佛公子的。但佛公子的顽强出乎他的意料,加上龙首的支持,不但把银蟒家恢复起来,还有了今天与刀龙家分庭抗礼的实力。亲王反对晏成君继位,不单是因为他可疑的血统,更是不愿以让佛公子称心如意。亲王对于银蟒家,既轻视,又厌恶。正是他的态度影响了雨宫,才让雨宫放言无忌地说出那些话。
“他只不过是在讨好你。以为这样做就能与兄长竞争,赢得你的宠爱。”
亲王无以为对。其实他自己也隐隐感觉到了,只是被人当年毫不客气地揭穿,仍然觉得刺耳、生硬。
“雨宫愚蠢至极,却也有聪明之处。他不但敢恶毒攻击银蟒家,还知道骂完了可以没事。”
雨宫一贯如此,那是因为每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就有人出来替他收拾残局,且不在乎任何代价。
亲王沉默。一直以来,他正是如此宠溺、纵容雨宫,厌烦、却又好像沉溺其中跟一般,无法改变。
“为什么呢?”
一个明明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嫌恶、咒骂,却仍旧料理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不肯除掉?
邪儒宗看向亲王,近似怜悯的目光,冷冷一声哂笑。
“你宠爱千宫,怜悯雨宫,口口声声说这些都出自父爱。这根本不是父爱。你喜欢操纵他们,享受这种优越。你不管教他们,反倒愿意纵容他们犯错。他们总会犯错,又没有能力自救,所以不得依赖你,讨好你。当他们向你乞讨、求救的时候,你的虚荣心就被满足了。他们能带给你的满足感,胜过任何宠物。这就是你为什么一定养儿子,不养狗什么的。”
“……”
“你们刀龙家的人,都是这个德行!”
“那依你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亲王沉默。良久的忍耐之后,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
“自作自受吧。”
邪儒宗淡看他一眼,端起酒杯,轻描淡写地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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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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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 御殿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
站在平桥上远望,隔水的青莲花开得风姿秀丽。那水上波纹潋滟着,映着朝日晨光,溢彩的流波随风轻轻漾动。
平桥连着水殿。殿上的垂帘都略略升起了一些,似有人坐在临水殿边,观赏景致。薄纱垂帷皆落下,有时被风轻轻吹起,隐隐露出一端深青色的衣袖。
殿前临水边,几个年轻的侍女正陪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在玩,不时传来欢笑。那孩子装束深青,却被浅金色的藤蔓花纹装饰得极美极华贵。他浅紫色的垂发初及腰后,扇面似的发端整整齐齐的,跑起来随着身姿轻轻摆动着,愈发衬得那小巧的身姿轻盈可爱。
晨光映照水面,从这稍远处望去,只见好大的一群金色鲤鱼,极其漂亮的,在临水近岸的地方团团簇簇地游动。那孩子凭着扶栏俯身,兴高采烈地观看。近旁的侍女陪他喂鱼,说说笑笑,那轻快活泼的景致,不由得吸引住人的目光。
“这孩子可乖了。聪明灵秀不说,还特别善解人意。”
师尹目光含笑地望去。他是很喜欢枫岫的。若是也有这么一个年幼的弟弟,必定也会带在身边宠着。
悦兰芳淡笑。青猫家人么,哪有不聪明灵秀的。只不过,瞧着枫岫那淡紫鲜明的发色,倒叫人猜测起他和龙首之间的关系。
冷眼打量,纵然龙首看重青猫家,对枫岫的宠爱也着实太不寻常了。太史侯入内参上,年幼的枫岫也陪着入宫,排场气派,规格之高,比正式入宫的御殿也不逊色。依着龙首的意思,太史侯入宫的仪式原本该规格更高些才好,无奈青猫家说什么都不肯接受越礼的仪制,便补偿恩赐,把这排场热闹都赏赐在枫岫身上。枫岫年幼,小孩子谁都不会计较,放在成人身上逾礼,搁在他身上就是好玩好看。枫岫入内,虽然依着太史侯身边住着,可三天两头被龙首召到身边去,简直就是抚养在膝下一般。枫岫时常在龙首身边用饭。宫里传言说,就连龙首的日常饮食,渐渐也依着枫岫的口味,添了许多小孩子爱吃的甜食让他开心。龙首如此宠爱他,也不避讳落在旁人眼里。刀龙家亲王素来不满龙首予以其他家族之人太高的地位和权力,可对枫岫如此年幼便受封身居高位,却也没说什么——或许是深知内情吧,也晓得这个孩子对于龙首非同一般。
“说来可叹,自少君去后,龙首虽然也抚养了许多子女,却终究没有自己的孩子。”
师尹轻叹一声,内中颇有些感触。
“自幼抚养在身边的,还不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
悦兰芳玉扇轻摇,在师尹身边声音淡淡道。师尹所感触的,他虽不知内情,察言观色却猜得出一二。
“龙首春秋鼎盛,倒不急于立下少君继位。抚养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在身边,以娱暇日。我只是有些意外,原以为银蟒家深得龙首宠爱,这份格外的恩宠原该他家得的,没想却落在了青猫家。”
“这也没什么意外。龙首对青猫家格外信用。这也不全是因为妖仙道的缘故,教统大人自不必说了,就看谨成殿,人品气度自是比旁人贵重万分。”
枫岫得宠,也可以看出龙首对青猫家的看重。太史侯如今封在谨成殿,内廷当下仅此一位御殿,地位威势无人可以比肩。千宫不久也要入宫,外间正为此纷纷议论。以他出身至高,自然也是要封御殿的。可他那御殿的封号,却十之八九因为是刀龙亲王的儿子,不见得是龙首看重他本人。太史侯身受龙首重用,已经总领内廷政务。除非千宫入内之后也能总领内廷军务,才能与之比肩。刀龙家素来争强好胜,总领内廷军务的心思并不是没有的。只是内廷军务素来为银蟒家把持,龙首又对他家信任深厚,就算因为千宫是亲王之子而格外怜爱,也不会将内廷兵权轻易移交。太史侯地位稳固,泰然自若。也难怪亲王特意要让千宫以如此高调奢华的排场入宫,炫耀威势。太史侯与千宫尚未谋面,更无恩怨,只因彼此的地位不向上下,难保将来不会竞争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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