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mgik
omni-omni-blog · 6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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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怪人(AU)
献给心目中的三国杀第一神经病李文优
CP是浮云,只想写一个神经病的恋爱观
R18预警,血腥预警,死亡预警
儒诩党勿入,可能引起不适
“他习惯在布满积灰的实验室,身上披一块黑色粗葛布草率缝制的大褂。晦暗的光线从不能紧闭的窗格处射进来。他习惯在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中,喝他珍藏多年的葡萄酒。我猜测他难以分辨这股味道应当归结于恶臭还是芳甜。阴冷的灯光跌落在他的玻璃杯和红玛瑙般的眼眸之中。他习惯在近处观测生命坠落的原因和腐烂的过程,观测作家们称之为人类优雅感情所最不堪承受的事物,一个生命瓦解最残酷暴虐的节点。他习惯认为生命中只存在节点而非终点,由生到死的背后隐蔽着由死到生的罪恶而辉煌的循环,就像从地狱最底层里射出的幽冥的光。当他推开窗格,背影嵌入阴森森的光芒和格栅所圈锢的画面,我以为我看见了地狱的光,死亡的迹象无所不在。
“这是我下定决心离开他的那一天。他医术高明,从他那里我学会许多匪夷所思的知识和技巧。但他是个疯子,他习惯从一个坟墓爬到另一个坟墓,企图进行某种污秽的亵渎神灵的创作。他的未来紧紧缠绕在裹尸布里,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不能够意识到可悲的处境。而我的目标刚好相反,我将朝着未来的阳光行走,成为世上最好的医师。
“只有死亡能使我们再度相见。”
——
大陆的西北部有一座具有独特味道的小城。若不是为了完成贾诩的遗愿,吕布和貂蝉恐怕一辈子不会在此地涉足。
它的沧桑和荒凉仿佛止歇了数个世纪的钟摆。终年笼罩着中古的丧葬般的阴云,寒风如毒气弥漫。垃圾堆和沙石遍布道路。灰尘覆盖教堂尖顶的斜坡,蒙上五颜六色的拼贴玻璃窗格。
街上散乱着无人光临的马戏团的节目单,茶会宣传卡片。又一阵风,它们飞扬在模糊的废墟和磨坊的背景之中,旋转着落在远处,疲倦的面孔和匆忙的脚步经过。笑声突兀响起,迅速吞没。
行人寥寥。少数的几个像是迫于生计而不得不出现在道路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用斗篷遮挡住大半边面孔,目不斜视,一手捂着胸口,仿佛祈祷神灵庇佑他们的灵魂以防阴风撕裂。貂蝉痛苦而颓丧地捂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兜帽,连脖子都遮的密不透风。她的身体有节奏地随着马车轱辘晃动,看上去气息奄奄,疲惫的魔爪深深刺入她的血管,没有一个“任务”像今天所遭受的这样艰难缓慢。
“因为我们收了钱。”
吕布喃喃自语,声线中怀着难以诉说的悔意。他意识到他被看似无需冒任何生命和财产危险便可获得的利益所蒙蔽。他的银行账户上有贾诩医师百分之三十的遗产,他的马车后部车厢里停着贾诩医师的尸体。不论是出于职业道德还是怜悯之情,他都有义务完成雇主最后的遗愿。
貂蝉垂下头用吕布敞开的风衣挡住了面孔。连带她那双迷人的眼睛,一齐瑟缩在柔软的织物下面。她不需要看路,整个人弯曲依靠在吕布怀里,吕布撇嘴一笑,伸手搂住貂蝉的肩膀,另一只握着缰绳的手稍稍用力,马匹速度不减,唯独发出难以消解的黯淡悲鸣。
“哼!那倒霉医生!害我们来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貂蝉闷闷道。
吕布缓慢前进,潜心思索踏入道德领域而带来的崇高意识。他第一次做“赶尸”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活计,将一个人的尸体带给他的老相识或者老情人诸如此类的行为,在他的内心里培育出了一股积极的罕见力量,在面对恶劣环境时释放出尊严的神圣。
“不,我说,这是职业道德,亲爱的。”
“你有道德可言?”貂蝉反唇相讥。
“也是一种……呃,审美境界。”
“和审美有什么关系?”
“至少死人不会喋喋不休,用一连串问题烦得我精疲力竭。”
“我不再反抗,没有力量挣脱死亡的魔爪。我的躯体逐渐失去知觉。脉搏停止跳动,血液冷却,四肢僵硬,直到变成一堆变形,恶心,令人厌弃的肉。一个独行于世如同生于荒漠的疯子曾告诉我,死者的容颜较生时更为美丽,他们的身体因洗除罪孽的灵魂而变得格外可爱。
“我不知他若看见这具失去生机的躯体会作何感想。我以为,死亡仅仅是中止世上一切痛苦的一种尝试。
“期待我们再度相见的一日,痛苦将冲破棺木,席卷而来。”
——
吕布忽然停下马车。貂蝉由于惯性而持续向前的身体被吕布牢牢抓住。她甚至认为吕布不必使出这么大的力气,这让她柔嫩的肩膀有些疼痛。貂蝉先是感到疑惑——她还没来得及为吕布刚才不太具有绅士风度的言辞而生气——随后从风衣里小心地探出脑袋。
“我们到了?”
但吕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有所察觉。空气越发浑浊不堪,一丝压抑的血腥气瞬间汩汩弥漫,越发浓烈。狂风开始呼啸,夹卷着邪恶的征兆铺天盖地地遮蔽这荒凉空阔的废弃之城,他竟无力驱赶也无法绕开。
马匹受惊嘶鸣。钝重的撞击声从车厢后部传来。吕布条件反射地龇牙,虽然会疼痛的人并不是他——若还有“人”能感到疼痛,那不是他。
吕布和貂蝉瞪着眼睛看着那条不只从哪儿窜出来的,正对他们狂吠的野狗。它毛色混杂,迫于生存而留下的斑驳狰狞刺目。肉体上残缺抑制不了它精神上的亢奋,它如同一条冲破地狱锁链的丧家之犬,狂躁的吠叫撕裂死亡的阴影,唤醒死亡的世界。四周野狗不知何时开始和它形成了默契的共鸣,全城兽性在这一刻苏醒,陷入变本加厉的疯狂之中。吕布不得不一手勒紧缰绳,一手轻拍马颈,试图使它镇静下来。
如果马匹突然失控朝不明方向飞奔而逃,吕布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本想租一部车,可是没有人愿意答应它把自己的车开往一座荒城。这辆马车是貂蝉动用了美色,从一个富豪那里骗来的。
“它可比那老不死强的多,”吕布半是嘲讽半是安慰毛骨悚然的貂蝉,“连野狗都对它情有独钟。”
他错了。野狗很快对劣种牡马失去了兴趣,转而朝着后车厢嚎叫得撕心裂肺。
“它的嘴里还没有被风沙填满?”貂蝉竭力隐藏她的不安。
“很遗憾,我想是这样。”
然而使他们吃惊的真相是,它居然并不是野狗。
那个喊着“停下来!”,从拐角处的沙雾里出现的少年,此刻正摸索着墙壁的边缘,慢慢地靠近过来。他的个子瘦长高挑,但腿脚甚为不便,走路时膝盖并不能弯曲,因而呈现出诡异的,僵尸一般的效果。
“你给我回来!”少年始终扶着墙垣,滑稽的墨镜遮掩不住他的残破的面孔。他伸出的手指指甲断裂,布满了和他那条狗同样触目惊心的伤疤,诉说它们曾经血肉模糊的景象。貂蝉仅仅是看着它便能感受到遭受酷刑般的剧痛,她甚至怀疑这个“人”是神灵为了表示对人类的厌弃感而心怀仇恨造出的杰作。
那条狗显然对主人的服从有限。在狂风与犬吠中,少年嘶哑的声音如败絮迅速湮灭。吕布看着相持的一人一兽,一股猛烈的奇异念头顿时将威胁和恐惧隔开,他跳下车,拽住拖在地上,一头系在项圈上的绳子,竟然不废多少力气就把它拖到少年的身边。
他苦笑。在这座压抑的中古城镇面前,他变得如此敏感脆弱。不经意间掀起的内心骚动使得他轻而易举的人格分裂,情感在他体内厮杀争斗,绵延不绝。
“看好你的狗。”吕布递过绳子。少年的手在空中突然摸索,吕布一楞,把绳子塞进他的手里,顺便拍拍他的肩。
少年牵着他的狗转身离开。他脚步匆忙,限于身体的缺陷,速度却不快。
只是周围已一片寂静。突如其来的鼓噪者随着始作俑者的离去仓皇逃窜,不堪一击。吕布的信心随之而来,他朝貂蝉抬起头,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瞎子?”与其说是发问,倒不如说是貂蝉如释重负般叹息。
一丝笑容浮上吕布的嘴角。“刚才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还没碰到他的肩膀,他就向后退了半步?”
貂蝉蓦地睁大眼睛。
“啧……我可没见过那样凶残的导盲犬。多漂亮的眼睛,瞎掉的话……这也太可惜了。”
菩提树大街七号是一座废弃教堂。
它没有厚重的石墙包围,四周栽着白杨树,枝干在风中来回摇摆,树叶银白色和墨绿色的一面交杂综错。从绿到白,又从白到绿,不停变幻。白杨树下的矢车菊蓝光闪闪,仿佛一支支凝固不动的火焰。吕布查到的资料显示,这里曾经叫做菩提树镇,但由于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原因,它的名字和它本身一起,为世人所遗弃。
许久未经修缮的教堂尖顶在灰蓝浑浊的天穹下如同一匹陷入沉睡中的黑色怪兽。上一次修缮遗留的脚手架尚未拆除——它也许和教堂本身一样,是上个世纪的遗物——铁杆和木条像盘绕着教堂的藤蔓,两者合为一体,激发旁观者内心的敬畏。正门的拼花玻璃上,天使长正在掂量灵魂,幸运者被天使领进天国,倒霉的由魔鬼带往地狱。
吕布站在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坐在马车上迟迟不肯下车的貂蝉,微微一笑。
“地狱之旅即将启程。”
他叩响门环,木牌上张牙舞爪的“李”字轻轻摇曳,扬起一小层神秘肃穆的灰。
开门的除了医生本人不会是别的什么人。他的相貌和吕布事先根据当地居民的描述而构建的“独居疯大夫”形象几乎没有偏离:骨瘦如柴,两颊深凹,黑发凌乱披散,红玛瑙般的眼珠子随时要淌出血来,身上披着一块黑色粗葛布缝制的大褂。
渡鸦在附近鸣叫,医生一言不发,仿佛静静地欣赏那音乐之声。貂蝉从车上跳下来,掀开帘子展示出一副朴实无华的木棺。音乐在一声长长的哀啼中画上了休止符。医生和吕布一直彼此看着对方,此时他偏过头,神情比他平时所惯常展现的越发冷酷,看起来如同一个久病初愈而隐痛仍将伴随终身的人。
“谁?”
他吐出一个词,所有的言语在紧闭的双唇后面熄灭。如果人体器官在长期不使用后确实会显露出衰退的迹象,吕布想他一定是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我叫吕布。那是我的同伴貂蝉。‘里面’的那家伙叫贾诩。我们负责送他回来,就是这样。”
“哦?”
吕布斟酌着措辞:“我们收了一笔运费,把他带到这儿是我们的任务。现在您看是不是需要我们帮您送进去?”
医生呆立在那里,面孔上浮现出一种吕布看不懂的复杂表情,好像在坚持催促自己相信一桩离奇而期盼已久的事情。他的双眼变得昏暗朦胧,似乎交织着诧异和惊喜的晕眩,盯着那具体现出不可抗拒的诱惑和深不可测的魅力的棺材。
吕布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以确认没有人正掀开盖子和流苏幕布从里面爬出来。
他怀着这种念头时,医生用双手遮住了眼睛,退回到阴冷的教堂正厅,随后伸开双臂将门板敞开。内部空旷阴暗,只有一盏放射着微弱冷光的灯被铁链拴着挂在高高的穹顶。它的光芒在洒向地面前就终结了,医师站在灯下而没有影子,潮湿的地面因此显现出下沉的错觉。
“进来。”他说道。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不会讲多于一个字的话。
吕布跑去帮貂蝉卸棺材。貂蝉的内心正被无数种崩溃的想法折磨着,她迫不及待地想说些什么平复情绪的事情。吕布单肩扛着沉甸甸的棺木踏入乌烟瘴气的教堂之中,而医师站在台阶上用极其颐指气使的眼神观望着他们,他终于忍不住开了一个最不合时宜的玩笑。
“这里难道就没有漂亮护士吗?”
“从来没有。”
四周空旷的回声同时重复道:“从来没有。”
吕布和貂蝉并肩坐在二层的卧房。这间房间玻璃窗户上的图案是吹着长长喇叭的天使,脚下爬着缠绕的西番莲和深红玫瑰。摆脱不了的霉味和铁锈味交杂升腾,后者来源于窗外九宫格状的铁栅栏。
外面就是仿佛永远不会拆除的脚手架,这里理论上却没有防盗的必要。
教堂一共三层。他们上方只有一间阁楼。他们耳朵里听着医师踱步的嘈杂声,准确地泄露出主人如何心烦体虚,口干舌燥。貂蝉原本的替吕布治病的念头全被恐惧和强烈的呕吐感吞没了,她回想一日之内何等频繁出现的匪夷所思之事,诚然他见过无数行事乖张的男男女女,这张独居疯大夫的面孔却是她再也不想见到的。
当他们终于在失去圣像的神龛前放定棺材,曾一度带给医师先生快乐的梦想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走下台阶,轻轻地将幕布掀开,亲吻木板角落一块斑驳的疤痕。那个他盼望能够实现而一直未能实现的梦想,又从郁郁葱葱的葡萄叶之间朝他涌来。他不愿离去,一直呆到金色薄雾那平稳的光亮最后收敛,透过葡萄叶的柔和的阳光最后燃尽。他在梦想的王国里漫游许久,总算记起还有两位客人等候他的款待。
他们不能不留意到医师的容貌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仿佛一刹那时光逆流,一颗颗清新雨珠跌进几乎覆满了瘴气的幽深平静的水潭。“别吃那些药了。”就连医师突然说出口的那句话也恍如梦话一般。
“除了我,再也没有人能治好你的病。我请你们留宿几日作为答谢。”
医师安详又自负的神情带着某种散发出魔性的神采,以至于吕布本人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接受了一份意外施舍。
“你将因信任得到馈赠。但我没有准备食物,你们是带着干粮的旅行者,我想这不是问题。我的葡萄酒随处可见,请自取所需。”
他的舌头似是渐渐开始适应工作,语词仍然拗口,基本可算是通顺。
“没有食物?那您自己怎么办?”貂蝉有太多问题想问,但她马上就将为这句话而后悔。
医师的身体很快向他们展示出了它不曾因年华老去而丢失的敏捷。一个深褐色的小影子从貂蝉脚下一闪而过,陷入某个枯瘦嶙峋的手掌。他捏着它的尾巴,圆润的身体徒劳挣扎如同末日的钟摆。可怜的小家伙,连最后一声啼叫还来不及发出,便被塞入狡黠张大的口中。清脆的咀嚼声嘎吱作响,它迅速神奇消失,留不下一星半点的皮毛和骨头,它的存在被抹杀了,它从未去过任何地方,从未到过此处。唯独血液留下了痕迹,沿着嘴角淌下来。医师没有说话,他如猫一般愉快微笑,也没有舔干净下巴上的血迹。就像普通人吃红色浆果一样自然。
貂蝉尖声大叫!她拉着吕布的胳膊急速回避,医师在他们身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大声宣告:“生命用最直接的方式滋养生命!你们永远不会明白!”
很久以来,医师已不存与贾诩重逢的希望。在这令人厌倦而漫长的日子里,贾诩的形象却频繁出现在他的眼前。此时此刻,巨大的波澜不仅没有使得他的双手失去力气,反而越发精力充沛。他忘记了一切,顽固地追逐注定沉沦的食物。他撬开最后一根七寸钉,跪在棺材旁边,手脚都在颤抖。这不是出于人间地狱的痛苦,而是一种诚挚的充满了激情的渴望,湿润的空气中灯光逐渐消散,脚手架的木板遮住了半块窗口,留下一小片阴郁的天空。
以他的姿势,披散的头发刚好垂在棺盖上。他伸手用最大的力气推开木板,它竟然轰隆作响,碎裂在地。生石灰粉纷然飞舞,聚拢成一团仙境般柔和的雾。防腐香料的味道把教堂装点得神圣庄严。
贾诩躺在云雾里,双手在胸前交叠,双眼紧闭,仿佛是天使把他摆成了这样的姿态。医师不再颤抖,俯身贴着他的脸,一遍一遍吻他脱了色的嘴唇。
“文和,我得和你呆在一起。你再也离不开我了。”
医师抱起贾诩的尸体,朝右侧回廊走去,通往地下实验室的台阶发出老鼠被碾过或咀嚼时的声音。
“我是你唯一能够相信的人,文和。”
颅骨,胫骨,肋骨四处凌乱散放的地下室成为一小片荒凉墓场的缩影。浸透腥黄药剂的躯体被从玻璃缸里捞起来,仰面放置在手术台上,秀美的银白色头发水草般披散,寿衣已褪去,露出生石灰颜色的皮肤,插满各种各样错综的管子。
医师打开一瓶葡萄酒,上手术台前喝一瓶酒,是他多年不改的习惯。他安于暗无天日的现状,身体却轻易因缺乏酒精而疲乏不堪。
他多年未上手术台。
空酒瓶朝后掷去,在墙壁上碎裂成一场钻石般的雨。他面临行医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手术。他凝视病人保存完好的身体,期待从蛹中飞出一只艳丽的蝴蝶。他将手心覆在贾诩左侧胸前,没有任何生命跳动的迹象。
他沉思片刻,他甚至想过就这样让他们彼此陪伴,到他死去的一日。
秒针滴答作响。
时间到了。
他拔下所有管子,没有流出一滴鲜血。
生命用最直接的方式滋养生命。时间到了。多年掩饰的渴望在香水气味的药剂中激烈挥发,像蚁群一样密集躁动地奔跑出来。自然科学与人类本能在此刻具备同等的重要性,而本能由于长期不自然的压抑变本加厉,使他热血沸腾。行星不能摆脱环绕太阳的轨迹,他不能摆脱肉圌欲的追逐。
医师脱下外套,赤身裸圌体,笨拙地覆盖在尸身柔嫩的胸脯,小腹和四肢上。这仅仅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交圌配,智慧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残缺。两具不再不再具有生机的躯体欢愉地紧贴,病人的身体像一块甜美的奶果脯,不再是新鲜的从枝头采摘的模样,它熟透了,开始缺水和萎缩,又在药剂中浸泡涨开。医师企图咬啮禁果,饱餐完整的欢乐,然而他的动作迟疑生涩,受纵于一颗过早敞开却得不到填塞的心灵。
在冷酷的实验室中,满月光芒照射不到的禁忌之地,在铺着黑色棉布的木板搭造的简陋婚床之上,他亲吻病人的耳垂,眉毛,发际线,乘着木筏卷入海浪的泡沫,宣泄般横冲直撞,互相倾轧直至沉入漆黑一片的深渊。
他的拥抱诚实而贞洁,他的亲吻属于合格美妙的情人。他的某个器官背井离乡,从持续了太久的悲惨禁锢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这个被遗忘的地方一声不吭,固执地不肯腐烂在暗处。它竭力伸展,迫使他们身体最肮脏的地方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松弛柔软的肠子朝他敞开,然后轻巧微妙地吸附他的一部分。粘结的两具身体以同一个潮汐般的节奏共振摇摆。尸体的表情和心脏纹丝不动,宁静平和骄傲地展示人体的美好与和谐。医师温柔地划过他的肌肤,粉红色一点一点从死去的肌肉底下泛出光泽。他仰起身体,伸手合成碗状,在旁边的容器中掬了一把液体,反复用污秽的手指涂抹宁静的胸口。混合了种种化学成分与强烈爱恋的药剂再度渗进趋于饱和的体内。医师凝视他美丽的躯体,狂喜像浓烟一般涌上大脑。他凝视着一具从废墟中脱离,正渐渐回复血色与生命的躯体,无法形容的美丽。
他全身发抖,海浪汹涌难当,他驾驶的小船濒临天国边缘。无限慈悲的造物主逐一收回散落在人间的杰作,此间阴郁的气息他触不可及。
“我将使你复活。我们活着以战胜痛苦,我们将战胜最悲恸的痛苦换取未来的重逢。”
再也无法抑制的呻圌吟声中,医师捧起贾诩的头颅,与他额头相贴,发丝缠绕。时间到了。他听见的心脏不堪重负的搏动声,隆隆作响,巨大的声音下面躲藏着一个谨小慎微的回音,伴随血液涌动,虚弱而骄傲地合着他的拍子。他猛然一个激灵,双手青筋暴起撕扯着黑色棉布,他的病态的理智的梦呓,他的炽热的生命的精华,即将注入另一个体内,赋予他第二次珍贵的生命!
他是与造物主一争高低的魔鬼,注定受到长期的挫折与分离的折磨。痛苦是他一生的挚友,此刻再度不期而至。
他张开干裂的口,嘶声嚎叫,以撕心裂肺的哀号承受造物主咬牙切齿施加在他身上的不幸。他抬起眼,从甜美的梦境中醒来。放眼向四周望去,满地骨骼一起天旋地转,这景象激怒了他,猛力抽离恢复生命迹象状态中的狭热甬道,他的大脑嗡嗡作响,血液逆流翻腾,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暴戾凶残的神情。即便在贾诩毅然决绝地离开他时,在“它”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指着他凄厉嘶吼之时,他也未曾显露出如此失控的迹象。
但他永远学不会哭泣,他将无限的痛苦永远压抑在内心深处。仇恨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神情却迅速披上了一层冰冷沉默的皮。挂着一张病恹恹的面孔,他穿好衣服,从笼子里抓出一只老鼠,吃起残酷的一餐以补偿交圌合所过度消耗的精力。食物迅速消失,血浆沾染上他的唇角,他依旧不以为然。
贾诩像所有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仰卧。除了在刚才激烈的过程中突然睁开的双眼。他的瞳孔呈现和眼白的颜色,由于生石灰和防腐香料的作用,再也无法恢复到它们当年在教堂阁楼上彻夜翻阅医学古书,或是轻蔑地凝视着医师先生,或是仰望夜空繁星尽入眼眸的神采。
他不能接受缺憾的生命。他的文和拥有无可挑剔的美,尤其是那双蜷缩着欲圌望光芒的孤寂的眼睛。天堂的风景曾沉睡其中,如今却蜕化成一片模糊的白。
医师痛苦地合上他的眼睑。他已经受够了,他不能再作让步了。
他必须让他复活。他必须让他完美无瑕地回到他的身边。
他记忆中的文和,拥有多么美丽的双眼。
吕布在黑暗中目送医师踏上通往阁楼的台阶。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谨慎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对貂蝉轻轻说出可怖恶心的真相,两人惊魂未定,而这个神奇的夜晚还远未结束。
大片阴影覆上窗格,遮挡唯一投向房间的光源。无论今晚再发生什么,吕布都不会感到意外。他搂着貂蝉的肩,一言不发地观测月光放大的阴影迟缓地沿着脚手架向上游移。影子似乎具有人体的躯干和四肢的形状,只是被大自然或其他什么鬼斧神工的力量雕琢得扭曲了,使得它看起来更像是蜥蜴壁虎一类爬行动物。挤压木板声和影子逐渐从和他们目光平行的地方转移到了第三层阁楼。月光终于归还,吕布注视着地上斑驳分离的光和影在地板上跳跃,忽然敏锐地注意到了那些栅栏。
它们为何存在……
也就在此时,顶上传来猛烈撞击玻璃的声音。街上的游荡的一条狗恰好吠叫起来,它的声响仿佛对着满月讲述与同类争夺街头暴毙流浪汉尸体的一场伟大胜利。野心和骄傲促使远近狗群的嚎叫声连绵不绝。下午时分的噪音又回来了!犬吠声惊醒的回忆告诉吕布,那个极不体面的鬼魅人影,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事情变得复杂而有意思起来。菩提镇上他所遇见的诡异事物们相互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一些东西扰乱的他的眼睛,但现在他决心看个明白。一阵又一阵徒劳的钝响之后,终于有人说话了,而这个声音显然不属于沉默的医师先生。
“我来取我预定的东西!你答应过我!到第十二个满月的时候,你会把她交给我!”
“出来见我!”声音嘶哑尖叫如渡鸦哭泣,“我等了她整整一年,她在哪里?”
“她在哪里?你这个违背诺言的人,告诉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太吵了,实在太令人难以忍受了。幸而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之后,什么都安静了。吕布先是揣摩这所教堂的某个地方囚禁着一位楚楚可怜的美人,接着揣摩是外面的家伙忍无可忍用石头砸破了窗户,还是里面的医师忍无可忍飞了葡萄酒瓶。
真相是后者。短暂的风平浪静过后,他听见野兽似的断续的呜咽,不再是激动的喧哗,但在微风信使的帮助下,教堂里每一个空间的人都知道了——
“你说会为我造一个伴侣。她将爱我,我也将爱她。���们会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连她的名字都想好了。她的眼睛会充满柔情地看着我,不像你看着我时只有仇恨和憎恶。我们的相貌同样丑陋,但她会是我眼中最美丽的女人。她有一个名字……她有一个名字……”
“告诉我,她在哪里……”
契约意味着信任,而信任要付出代价。语词化作难以止歇的悲鸣,哭声中又不知传来谁的叹息。
因为那些无尽的考验
我将毫无意义地死去
除非我们都死去
月光在嶙峋的碎玻璃上游荡。尖角和牢不可破的栅栏将他们隔开。他们的目光几乎能够相对,而医师总是转过头凝视枯燥无味的石柱雕刻。他的脸痛苦抽搐着。
窗户两边的人仅有一步之遥。催眠者与梦游者,监禁者与���囚犯,表面上没有区别。
急促沙哑的喘息声消停之后,医师开口,满嘴碾碎模糊的单调呻圌吟:“你的存在带给我无限悔恨。回想起两年的每一天,都是一步一步踏入绝望的粘稠的血腥道路。不会再有奇思异想,不会再有第二个伤风败俗的产物。你会打消念头,独自去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是一个极端恼恨的人给你的最后的理性建议。你不必出现在我面前,夸张而毫无诚意的陈词滥调对我毫无用处。”
医师的话语有效地刺伤了它。它萎靡迟钝,像腐烂的垃圾一样蜷缩在木板上,额角被方才的碎玻璃划开一道长口子,压抑的鲜血缓慢地沿着伤口流进耳朵里,耳膜嗡嗡作响。这样的疼痛它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自尊阻止了它说出自诞生以来从未摆脱的饱受凌辱的悲惨境况。尽管它唯一生存的办法是戴着巨大的墨镜和帽子,遮住丑陋的面孔以扮演一个称职无害的乞丐。“我不想一个人过。”它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我原谅你……可我不想一个人过。”
医师对“原谅”这个词感到困惑。他认为要么是它的心灵还缺乏理智和智慧,要么是在说胡话。“在创造者面前,你需要有些教养。”他尚未从心烦意乱中摆脱出来,因此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抛弃尖叫和争吵的正常交谈。
“你可有不想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时候?”
医师再度突如其来地陷入一场破灭的幻觉。愚蠢。贾诩就躺在地下室里,他不是一个人。可他像一只守望着,等待着尸体腐烂的秃鹫,沉浸在翅膀下的阴影之中。
时间慢慢过去,这感觉越来越糟。他头疼欲裂,脑袋里不安的神经扑扑地跳,失去了交谈的欲圌望。它不肯配合地闭上嘴巴:“很久以来,我的创造者,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为什么不能摆脱面前的困境,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呢?”
他不说话,轻蔑地转过头来盯着它。眼神仿佛在说,这和你毫无关联。
“试试看吧……”天知道它所说的是真实的想法还是隐蔽的诡计,“让我来陪伴你吧。”
夜色肆虐下的教堂滑荡在永久毁灭的边缘。医师放声大笑,他想它一定是失去了理智,诚然痉挛般的笑声揭发出这一位才是神志不清的人。他像疯子一样,放纵毛骨悚然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冲破嗓子。过了片刻他又说话了,或者说只是歇斯底里的尖叫:“你以为你是谁!一堆行尸走肉,移动的溃疡!一个死人!”他简直无法忍受怪物长期不能从他视野中消失的念头,“我造出你的时候,你的脑子一定被霉斑感染了!死人竟然想要和活人相伴,你想让我和你一起烂掉吗!你的心灵和外表一样腐坏!”
它大口喘着气,好像再急促的呼吸也不能平复心绪。“我知道,你留在这儿想什么。我已经死了,我没有出生就已经死了!”
“死掉的畜生!”医师补充道。
“多么可笑的借口!你以死亡为理由拒绝我,大错特错。难道我不知道你的地下室里是什么吗?是死人!他们在镇上寻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是躺在棺材里的,无声无息的死人!诚然就像你一贯所说的,不管死了多久,刚断气还是完全腐烂了,即使再站起来,‘它’也是个没有生命的死人!”
医师无力地垂下头,又绝望的抬起眼皮。他从不相信怜悯,它的话暴力猖獗地撕开他心里丑陋的疤痕。他的文和死了,闭着一双不再会向窗外张望的眼睛死了,气息和落日一起消失在地平线下。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思索着,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思索着另一个借口,那是他,它就是最完美的借口。
但他的头脑一片混乱。
“我过着这样的日子,你却选择了另一个死人……”它向前倾斜,脸贴到栅栏上望着教堂内漆黑一片的混乱情形。它凑得太近了,锐利的尖玻璃在它的脸颊旁跳动。
远方的天空响起雷鸣,暴雨将至未至。医师妥协似的叹息,“下来吧。这样说话让我不舒服。”
医师站在院落中等待,双手攥在粗葛布大褂的口袋里,观察它迟缓地靠近,它两腿不能弯曲行走的滑稽动作。
在它的记忆中,不存在和医师近距离接触的记忆。因此出于怨恨或惧怕,它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也不抬起眼睛看他。
医师不由得觉得这一切荒唐透顶,他试图使语气自然一些。“让我看看你,你受伤了。”他说。
它倔强地跳开。医师摇摇头,扶着它的背说:“你要坐下来,这样不行。”
它含混不清地说:“不用你看,我早习惯了的。”它僵硬的身体挣扎着,医师不得不半扶半抱才能让它坐在草地上。它渐渐安静下来,身上散发出脓水和福尔马林发生化学反应的味道,这世上恐怕谁都不能忍受——除了习惯这种味道的医师先生。
他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药水,半包棉花和一袋粉末,检视它额角的伤口。确实没什么大不了,血迹差不多半干,蜿蜒出一条粘稠的糊状的蚯蚓。即使不经过医治,这条伤口也终究会淹没消失在其他纵横交错的伤疤中。他用棉花潦草地擦了擦血迹,轻轻抹上药水和白色粉末。整个过程中,它始终紧紧皱着眉头,作出一副受着折磨的样子。
“我的药水不疼。”只有它的在梦中,医师才会用这样平和的调子和它说话,但这个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和过去的,以及即将要发生的事同样真实。
它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去想为什么,也没去想现在要怎么办。有谁能小看医师先生的独门妙药呢?额头的伤口失去了疼痛感,好像连知觉也统统消失了。它愣愣地望着他,望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它只是呆滞地坐着。但它一定在无意间做了自己未曾察觉的事,因为医师突然过来抱着它的脑袋——他的手本来就停留在那儿,现在他们没有距离了——
“不要哭,我不是故意让你伤心。”
医师一向惯于隐藏着他的心,就是说这句话时也显得漠然。这给它的理解造成了一定困难,它的词汇量里既没有“哭泣”,也没有“伤心”。那些恶言相向和互相伤害都烟消云散了,那只是他们失去理智时做出来的举动。它受了伤,医师照顾它,好像这才是理所应当发生的事。但它不明白心里头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感情叫做“幸福”,也不可能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对它的打击好像太大了,它动了动嘴唇,只是喃喃着,半晌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谢……”
它依偎在医师胸前,杂乱的头发和睫毛微弱地颤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之中。它的身体和心灵都被上了麻药,药效终于完全发挥作用,它虽然睁着明亮如晨露般的眼睛,努力地让自己不要睡过去。但这从未经历过的感情太过强烈,它不具备一丁点免疫力。以至于当手术刀带着一抹寒光从他眼前闪过,它来不及惊醒,也来不及躲避。
奉献生命换取生命,鲜血换取鲜血,头颅换取头颅,骨骼换取骨骼,毛发换取毛发,皮肤换取皮肤。伤害一个人的同时被他爱恋,是最大的幸福。
它理应知道,突如其来的太过完美的感情不能持久,毫无预警地消失。它要为医师的慈悲庆幸吗?他使用了麻醉剂,切割技术娴熟,两根手指稍稍扒开它的眼皮,手术刀从靠近下眼睑的地方横切进去,撕开悸动的组织。
医师曾亲手赋予生命的肌肉在他手下逐一断裂,苦涩如盐的眼泪落在刀锋上,血液雪崩般涌出,流过脸庞,半边脸染成了红色,片刻将泪迹冲刷得无影无踪。它痛苦的眼神不能打动酷刑实施者。他犯下无耻的罪行,刀尖转动,贪婪灵巧地一次次划出创口,从它的脸上剜出生命。它感觉不到疼痛,尽管察觉到止不住的血液流动让它生不如死。它也叫喊不出声音,呻圌吟和他粗重的呼吸汇合在一起。他丧失了理智,良心沾满污泥,和尊严一起丢弃在身后。最终,他紧紧捧着他的成果——容器中两颗血淋淋的琥珀。
它努力睁开双眼,被迫承认黑暗永久的囚禁。它再也不能睁开双眼。医师的形象,世界的形象逐一从它眼中暗淡熄灭,直至完全消失。一片明亮的火焰在血光中燃成灰烬,温暖不了它冰冷的身体。咸腥的液体流过它的嘴唇,它伸出舌头,汲取水分滋润干渴难当的口腔。
医师放开它,让它沉重的身体倒在草地上,像丢弃榨干了最后价值的回收不了的垃圾。他带着胜利者投向失败者的满足而仇恨的笑容,回到教堂里去。
幸亏这是它黑漆漆的血窟窿所无法目睹的笑容。
满月迷人的光芒撒向教堂锥形的尖顶和剪影般飘渺的十字架。医师怀抱他的宝贝,从表情来看,他显得神情错乱,半疯半傻。但他体面地保持了脚步的稳健,并且没有忘记栓上门闩。
正当他沉浸于喜悦之时,背后一个忿忿的语调说:“魔鬼。”
医师动作一窒,回过神来。尴尬的发现站在大厅中央的,没有影子的貂蝉。
他设身处地地考虑了对方的想法,指指窗外说:“是的。”
“不。”貂蝉冷淡地说着,“我说的是你,魔鬼。”
医师不以为然地耸肩,看了一眼貂蝉像看着一个天真而故作成熟的孩子。他懒得为“它”多费口舌。
贾诩还在手术台上等他。
他的文和需要他。
“你猜他会先发疯还是先死去?还是在疯狂中自我毁灭?”吕布鬼影般飘出来。
貂蝉喔了一声,不置可否。“我以为你具备最基本的同情心,奉先。”
“糟就糟在这里。”吕布说道,“我害怕会变成那样的人。”
“一旦发现你病变的迹象,我会先挖出你的眼珠子。”貂蝉说,“我们去看看他?”
“谁?‘他’还是‘那玩意儿’?”
“你的确是个冷血混蛋。”
它安静地仰卧,剥夺了一切生命迹象。头颅两侧暗红的血迹不再扩大。看上去就像是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犬吠声肆虐猖獗,非但驱散不了笼罩教堂的愁云惨雾,它们的侵入更平添了狂热仇恨的气息。吕布认出了那条狗。狗的爪子抓着它胸口破碎的衣服,布片在风中瓦解如枯叶蝶于深秋飞舞。继而撕咬它的腹部,眼睛闪烁着它死去的主人所不具备的强烈的光。最后,它开始舔鲜血染红的脸颊,甚至把舌头伸进漆黑一片的窟窿里去,搅拌着,饮用血和泪,泪和血混合的浆液,神圣的祭品。
然而它的主人不愿醒来。它徒劳地撕挠,不肯离去。仇恨在它的眼中沸腾,它仰起头,身心颤抖,朝教堂发出吼叫。它脊梁高耸,摆出战斗的姿势和黑暗冰冷的建筑物对峙。它或许明白这场正义的战争没有胜算,但仍然做好了竭尽全力乃至自我毁灭的准备。
就在它要往墙根下撒尿以表达唾弃的时候,它的主人奇迹般地坐了起来。欢欣地扑进它的怀抱中。这一次它无需伪装了,它摸索着抚摸温暖的身体,一遍遍无言而激烈地抚摸它。
过了几分钟,它机械地站起来。不会说一句安慰的话——任何言语也不能慰藉他的心灵——它现在真正地扮演起了一只导盲犬的角色。
悲伤带来了怀疑,怀疑带来了轻信,轻信带来了残酷的事实,事实的尽头是一无所有的绝望。
它像喝醉了酒似的重新上路。空洞地走过杂草丛生的院落,走过沉睡寂静的青石街,走向迷宫般的洪荒世界。
貂蝉抽着鼻子对吕布说:“我们走吧。我一刻也不能忍受了。”
吕布说:“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因为……”吕布露出诡诈的笑容,“再等上几天,或者只需要一天。貂蝉,你很快就会明白,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重物翻倒的声音从实验室传出来,紧接着是玻璃大片碎裂的声音,夹杂着人类惊恐的尖叫。吕布突然兴奋难当,飞身便往地下室跑去。貂蝉拦住了他。
“别管他的死活。”
“这不成。我们的任务还没完,可不能让他对客人的尸体为所欲为。”
“任务‘已经’完成了,奉先。你怎么不知道不是‘尸体’正在对他为所欲为!”
“进度才一半。”吕布跑开几步,朝貂蝉招手大笑道,“现在,我们得去验收剩余的另一半。”
他们一生中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准确的说,这样的双眼。
贾诩的身体躺在手术台上。既不像死者般沉静,又不像活人般生气。他躺在生和死的界线上。特别的地方在于他的眼睛。眼眶周围泛着血痕,看上去手术已然结束。然而任何人类的语言也不能描述它们的恐怖。
他的一只眼睛满溢着幸福喜悦的光,天使翅膀上镶嵌的钻石的光在他脸上闪耀。而另一只,因极端绝望而变得无比狰狞,甚至超出常人噩梦中最凶残的魔鬼的形象。这只眼睛中的情感,它具备陷入恶性循环的本能,孤独和痛苦中殉��。
从来没有人用如此悲痛的目光,充满纯真和喜悦地凝视一个人。只有这一对眼睛,栩栩如生。它们的形状如此美丽,却同时具备天堂和地狱的景象。它们的爱和悲伤同样清晰。
而这双眼睛里竟然没有恨,一丝一毫也没有。
医师依靠墙壁才能勉强支撑他的身体。他显然是吓坏了,说着断断续续的胡话:“它……它……它的诅咒……把文和害成这样……”
吕布摸下巴:“看起来他一定不愿意这样复活,他会憎恶您的,医师先生。也许会像您憎恶那个……那个,它有名字吗?”
“滚出去!”医师嘶声道。
“不,这事有我有关联,我不能出去。”
“这是我和文和的事。”
欢乐幻灭了,惊骇扭曲的肌肉在他的脸上躁动密布,在悲伤的火把下无处遁藏。
“让我来解释一下吧。贾诩医师是服毒自杀——想必您都清楚。他杀害了他的病人,因此他走投无路,除了死亡。我受他的委托将他的尸体送来此处,这是任务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是连我的同伴也不晓得的——”吕布看了一眼貂蝉,后者玩味地问:“连我都瞒着么?”
“没错,他告诉我,这里的医生有办法让他起死回生。当时我十分诧异,但我想现在我明白了。不过他似乎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那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我的任务的后半部分实际上是——
“等他差不多康复之后,就把他接到南方去避避风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文件袋,“我没骗你,身份证明我都办好了。”他朝貂蝉抛了个眼神,继续道,“这就是这趟任务出价如此之高的原因。”
貂蝉恍然大悟:“亲爱的,你太能干了!”
“我第一次没有遵守职业道德,出卖了雇主的隐私,这是我的过错。”说到这儿,吕布吸了口气:“但是你看,我实在是憋不住了……”
藏不住的忧愁,缺少悔恨的勇气,荆条鞭笞的良知,统统刻画着一张瞬间苍老的容颜。
希望像火山爆发的熔岩,短暂而极尽的绚烂,终于化作灰烬飘落在脚下泥泞肮脏的土地中。最初的爱究竟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
医师需要一剂治疗精神创伤的良药,然而毒液已侵入它的血液,沿着血管缠绕,进入心肺,留下抹不去的黑色烙印。他因此受到麻痹,动作和语言陷入迟缓的泥沼,眼里有了即将行刑的死囚犯的风采。
他来到贾诩身旁,直视他的双眼,体现出竭尽全力伪装的或自然而然呈现出的平静。他轻柔缓慢地在耳旁用他曾如此熟悉的语调说道:“这对眼睛不属于你,让我帮你取出来,文和。”
他伸出手,挖出眼球一脚踩在白色瓷砖上,它们感受他皮靴的美好压力,化作浆汁四溅飞散。貂蝉和吕布矫健地跳开了,只听医师继续说道:“你的腿和脚,你将靠他们离开我。”他抽出手术台下为以防万一准备的镰刀,刀锋是他身上唯一闪光的东西,他威风凛凛,犹如死神附体,抑或与死亡本身合为一体。可怜的双腿和躯干分了家,目睹黏稠的生命力不足的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流过他们铺着黑色棉布的婚床。
“你的双手,再也不能抚摸另一张脸庞。你再也不能张开双臂,投入另一个怀抱。你的嘴唇再也诱圌惑不了其他人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使劲地进行肢解的勾当,“你的心脏——”
这一刻血气冲天。他的手穿过撕裂的皮肉和粉碎的骨骼,捧出一颗跳动的心脏!他高傲地仰起头,举起手臂,丧心病狂地大笑。
“如果你还有什么谎言要说,太迟了。永别了,文和。我将启程,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过度的歇斯底里使得心脏从他手中滑落。他并不在意,自顾桀桀狞笑,拖着镰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下室。走廊上,墙边,角落里,房间里,桌子上……他所经之处,葡萄酒瓶一排接一排地碎裂。酒精散发出至高无上的醇香,飞向穹顶,撒向万物,它们像氧气一样作为灵魂的依赖而无所不在。这一切医师决心独享——吕布早就拉着吓坏了的貂蝉跑进院子——于是他锁上前门,贪婪地大口呼吸多种极品葡萄酒混合而成的芬芳。
他确信,一头迷途的羔羊经历曲折荆棘的道路,终于回到了家。他伸展开疲乏的四肢,让头发,衣服和身体在酒精里浸泡了一会儿,爬上没有圣像的神龛,以祈祷的姿势双膝跪地。
这不是教养和信仰的回归,唯有在唱诗的声音中,他方能祈求垂死前灵魂片刻的安宁。
尘寰将在烈火中熔化,
那日子才是天主震怒之日,
审判者未来驾临时,
一切都要详加盘问,严格清算,
我将如何战栗!
他睁开双眼,不再痛苦也不再孤独,将一根点亮的火柴,扔进蒸发着葡萄味的湖泊。
火焰毫不费劲地熊熊燃烧。它们饮用酒精,解渴充饥,迅速沿着食物链将整个建筑纳入一片火光的怀抱之中。院中的两个人手挽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它在大火中走向灭亡,像看着一出轻易猜出结尾的烂俗爱情电影,缺乏悬念,却叫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最先倒塌的部分居然是外墙的脚手架,然后是屋顶上脆弱的木质十字架,没掉到地面就烧尽了。接着是镶嵌着拼花玻璃的正门,在灼热的空气中爆裂。
门开了,不会有人出来。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出来。
野狗又开始了它们仿佛只需风吹草动便永无止息的吠叫,此刻听来如一曲悠扬颤栗的挽歌。如果不是就在他们的身边,凄绝地朝着大火悲鸣,他们永远也不能相信刚才看见的景象。他们也不能相信,一个两腿残疾,双目不能视物的东西,为何能以如此果断的步伐,跨过那道迸裂的玻璃门,准确无误地投向死亡和毁灭。狂风比往常更加惨烈地呼啸,教堂的外墙变得伤痕累累,支离破碎。吕布不能解释为何当“它”飞快跑过他的身边时,他在火焰的映衬下看见的它脸颊上挂着的一滴泪水,也没有听清它嘴里喊着的那个词是是不是“文优……”。
就像他无法解释,需要多少恨意才能拼死与一个人同归于尽,不惜陷入生生世世轮回的纠缠。
所以当两个互相依靠的黑影——准确地说是一个架着另一个——模糊扭曲地从门洞里出来,吕布麻痹的神经完全不能理解这个阶段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竭力想稳住自己,却听见一个耳鸣般微弱的呼喊。
“帮个忙……这东西……太……太沉了……”
他还在考虑是否因为今晚没吃药的关系导致幻觉加深,还是善良友好的心灵脑补了事实,但千真万确的是,他听见貂蝉狠狠把他往前推了一把,尖叫着:“喂!去救人!”
等他们好不容易扑灭医师身上的火焰,才看清他狼狈的情形。他的衣服烧的差不多了,七零八落挂在身上,关键部位幸存的部分为他保留着一丝尊严。头发也焦了一大半,身上黑黑红红不是烟灰就是血渍。
“它”的情况恐怕更为糟糕。失去了人体基本的形状,以一具血肉模糊残骸的形状躺在医师的身旁。
“他死了……”貂蝉难过地说。
医师垂着头,头发稀稀落落地覆盖在他的前额上。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不知是出于创伤失语,还是确实无话可说。最终他抬手以验尸官的态度抚摸它裸圌露在外的流血的皮肤,狰狞扭曲的伤疤下曾经完整的容颜,慢慢说道:“修补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貂蝉大约是被雷的外焦里嫩,久久答不上话。吕布看着医师慢慢变得柔和的面孔,笑着说:“你其实很喜欢它的吧。”
医师的目光随着思绪远远地离去。“它是你花费经年累月的心血打造的生命。”吕布说,“在这个过程中,你不会不知道它的容貌。你憎恨它不是因为它的丑陋,而是在它的身上,你没有看到毫无保留投入的爱的回报。”
医师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他静静地听着吕布说下去——
“你缺少了一点耐心,医师先生。生命从无到有只需一刹那,爱却不能呼之即来。”
“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医师轻声道。
吕布大笑:“别否认了。我见识过你让死人复活的办法,”他挤了挤眉毛,“生命用最直接的方式滋养生命,没有爱可不行。”
医师望向他的怪物,最终嘴角浮起了迟疑的微笑。吕布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微弱痕迹:“他一定很想听你叫他的名字……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医师的手指缓缓贴上它残破的脸颊,仿佛留恋着那儿残留的温度。他轻笑,声音渐渐低下去,“那么……我也给你一个名字……”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便缓缓垂下手,停止了呼吸。
因此后来,当夕阳的影子没入菩提镇郊外的荒坟,它苍白无力的余光在某一个十字架上徘徊逗留,如果有人在那时经过那里,他也许会看见一座墓碑,风中伫立,一片空白。
——
作者的HC:
“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让这一切都灰飞烟灭。”
说出这样台词的男人,真是太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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