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解读:清明二首之二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锈中。
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
《清明二首》两首诗每一首都有六联十二句,属于七言排律。律诗一般四联八句,中间两联对仗,写长了就叫做排律,不管多长除了头尾两联都要对仗,所以排律很难写。《清明二首》第一首堆砌了很多典故,一般人不知道那些典故,欣赏不了,但把那些典故解释清楚就会索然无味。所以第一首我就不说了,只解读第二首。这两首诗的关联性不强,即使不知道第一首,也不妨碍欣赏第二首。
这首诗的主旨是杜甫想回老家。杜甫在成都听说老家河南已经被官军收复,马上就想到回去,也就是大家在中学学过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他甚至还规划了回家的路线,那就是走水路,坐船顺流而下,“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洛阳在河南,指代杜甫的老家。但他只是有了这个想法,并没有马上去实现,在成都又待了两年。两年之后才开始动身,买了一艘船,带着全家沿着长江顺流而下。
到了夔州(现在的重庆奉节),他又停下来待了一年十个月。夔州的生活对他来说相对安逸,不到两年就写了400多首诗。这是他最高产的时期,而且精品非常多,像《登高》《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阁夜》都是他在夔州时写的。那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可以把它叫做“杜甫的奇迹年”。他在夔州呆了不到两年之后,大历三年正月继续带着全家坐船出了三峡,沿长江顺流而下。
到了江陵(湖北荆州),本该北上,“便下襄阳向洛阳”,但打听到商州一带又发生了战乱,没法再往北走了。回不了家怎么办呢?只能在江陵暂时住下来。这么一耽搁,生活就出问题了。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又不可能去打工,只能结交地方官员,或者靠远房亲戚、以前认识的朋友接济一下,以解决生活问题,毕竟一家老小都跟着。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待得太久,接待的人也很烦,所以一般几个月就得换别的地方。杜甫在江陵待了几个月后,没法往北走,就沿着长江南下,到了湖北的公安。在公安待了几个月又得离开,依然沿着长江继续往前,漂流到湖南的岳阳。“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第一次看到了洞庭湖,留下了一首描写洞庭湖的千古绝唱《登岳阳楼》。在岳阳待了几个月之后,还得继续往前走。这回没法顺着长江往前漂了,就往南渡过了洞庭湖,再沿着湘江逆流而上,到了潭州(湖南长沙)。这组诗就是他到长沙后,清明时节写的。
第二首诗一开头就在讲自己这辈子一直漂泊之苦:“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他的“飘泊”跟我们现在所谓的漂泊不一样。我们现在说到哪打工、留学,也喜欢说自己在漂泊、流浪,比如“北漂”。杜甫的漂泊则是被迫的,由于战乱,只好拉家带口到处跑。即使是年轻时、身体健康,这种漂泊本来也已经够悲苦了,更何况老迈年高,一身是病。杜甫当时有什么病呢?“右臂偏枯”,他的右臂已经不能动弹,中风了;“半耳聋”,耳朵也有一半聋了(两只耳朵有一只聋了,不是半只耳朵聋了)。他在夔州写过一首《复阴》,说“夔子之国杜陵翁,牙齿半落左耳聋”,可知他的左耳朵在夔州时就已经聋了。
接下来的第二联继续写他的飘泊和多病:“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上半联继续写漂泊。他的“飘泊”并不是比喻,是真的坐在船里到处漂。到一个地方停下时,还不可能上岸就有房子住,而是船系在岸边,人住在船里。周围没有别人,显得非常孤单,“寂寂”就是很孤单的样子,比一般的漂泊更悲苦。想到这种情况就两眼流泪,所以说“双下泪”。为什么要强调“双下泪”呢?因为上一联提到了“半耳聋”,“双下泪”跟它呼应——两个耳朵已经有一个聋了,两只眼睛虽然还好,却都在流泪。
下半联继续写多病。“悠悠”有几种意思,这里跟“悠悠我心”一样,是形容悲伤的样子。“伏枕”,指生病了躺在船上不能动弹,没法到处走,只能一直躺在船上。躺在船上既忧伤又无聊,只好用手在空中写字排遣,就是“书空”。但是已经“右臂偏枯”,只能用左手写,所以叫“左书空”。
这两联的飘泊和年迈多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写,跟诗题《清明》并不贴切,所以接下来就写清明:“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清明时玩“蹴踘”(古代的踢足球)和荡“秋千”是一种习俗,这跟诗题《清明》贴上了。这一联不能分开理解,要串起来看,这叫“互文”。第三联的意思就是,十年来“将雏”(带着幼小的孩子),也就是拉家带口走了万里远的路,不论走到哪里,清明时节都看到人们还是在玩“蹴踘”、荡“秋千”,跟自己老家的习俗一样。十年来,每逢看到别人玩这些东西就联想到跟老家一样,表明时刻都在想念着故乡。清明的习俗有很多,为什么特地挑出“蹴踘”和“秋千”呢?这里面有隐喻。看到“蹴踘”,就想到自己这十年来像足球被人踢来踢去;看到“秋千”,就想到自己这万里飘泊像秋千荡上荡下。
“万里”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杜甫在诗里面喜欢用“万里”;但“十年”并不夸张,真的是漂泊了十年。从他乾元二年在华州(陕西渭南市华州区)司功小小的官任上辞职不干、带着全家去漂泊算起:先到秦州(甘肃天水)待了一段,后在同谷(甘肃成县)几个月差点全家饿死;又到四川成都住了六年,再到夔州住了差不多两年,现在又流浪到了湖南。乾元二年是公元759年,在湖南长沙写这首诗时是大历四年,也就是公元769年,刚好十年。所以,这个“十年”没有夸张,而且也不是一个虚数,是很精确的一个数字。
第四联写景:“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上半联写的是抬头往天上看到的远景。“旅雁”指从北方旅行而来的大雁。春天来了,大雁要回北方了。“紫塞”,也就是紫色的关塞。秦朝修建长城、汉朝修建关塞,都用紫色的泥土,看上去是紫色的,因此叫做“紫塞”。这里用“紫塞”指代北方。大雁回北方老家,只要飞上云天就可以走了;但人要回老家,没法像大雁一样飞回去。这是在感慨自己还不如大雁。
下半联写低头看到的近景,自己的家人在钻木取火。为什么要取火呢?古代清明时候要停火三天,吃三天寒食(冷饭),三天过后要重新开火,那就要取火了,“钻火”指的就是取火。取火是有讲究的,北方清明取火用榆树或柳树,而湖南那时取火用的是“青枫”。所以,上一联说的“习俗同”只是形式相同,其实并不完全一样。这里强调各地有不同的清明习俗,是要表达一个意思:毕竟身在异地,不能把异地当家乡。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锈中”,这一联是在想象。
唐人喜欢用“秦城”指长安,用“汉主”指当今天子。杜甫在想象现在的都城长安和周围的山河,春天来了,到处都是鲜花,该有多么美。这只是想象,望是望不到的,只能说是在想望。杜甫自从十年前离开长安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了,但“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八首》),一直在想着长安,对长安念念不忘。因为长安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所以第五联把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安危联系在一起,意义升华了:以多病之身漂泊流浪到了江湖之远,也还是念念不忘国家的安危。
他能不能再去长安,能不能回到老家?我们看最后一联:“春去春来洞庭阔,白苹愁杀白头翁。”
杜甫当时在潭州(长沙),不在洞庭湖边上,看不到洞庭湖,所以他这里写的“洞庭阔”并不是他看到的景色。为什么要写没有看见的洞庭湖呢?因为从长沙回老家要北上,就必须先渡过洞庭湖。洞庭湖非常宽阔,那时是中国的第一大湖,面积是现在洞庭湖的两倍以上,这么宽阔的湖泊就是回家的一大障碍。而且湖泊一直就那么宽阔,不是春天来了,春水上涨才变阔的。春去春来一直都是一大障碍,并不是春天过去,春水退了就可以轻易渡过的。所以,“洞庭阔”代表着自己回家乡的重重障碍。
看到宽阔的洞庭湖,也看到了湖上有“白苹”。白苹就是浮萍,漂泊的人看到水上的浮萍就会感到一种哀愁。为什么不叫浮萍,而叫白苹呢?因为浮萍开的花是白色的。但浮萍夏天才开花,清明时还没有开花,他看到浮萍想到浮萍也叫白苹,再由“白”字想到自己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来日无多,很可能没法再渡过洞庭湖,突破重重障碍回到老家了。杜甫最终的确没能回到老家。
在潭州住了几个月之后,他又得离开了。他打听到青年时代结交的一个好朋友现在在衡州(现衡阳)当刺史,就想去投奔他,于是从潭州出发,沿湘江逆流而上。好不容易到了衡州,好朋友已经被调到潭州去当刺史了,所以又赶回潭州。到了潭州才知道,他的朋友就任没多久就病死了,他在潭州又没有了依靠。在潭州呆了一段时间后,潭州发生了叛乱,新任刺史被人杀了。这时的潭州很危险,杜甫又得离开。
他打听到一个远房亲戚在郴州当官,那更远了,在潭州南方。他想去郴州投靠亲戚,就继续出发漂泊,又乘船逆流而上。结果耒阳发大水,过不了,一家人困在舟中饿了5天。幸好耒阳县令知道了,给他送来了牛肉和酒,才没有饿死。郴州过不去,只好又回到潭州。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想去岳阳,去岳阳又得过洞庭湖,他在洞庭湖上再次中风,这一次就没有恢复过来,死在了洞庭湖的船上。他在临死前写了一首很长的诗送给湖南的亲友,这首是三十六联的五言排律,是他的绝笔。在绝笔中有两句:“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至死都念念不忘战乱未休。
杜甫死后,他的儿子很穷,没办法把棺材送回老家。棺材暂时停放在岳阳,这一停放,就停放了40多年。他的二儿子有一个儿子,找亲朋好友资助盘缠,把爷爷的棺材护送回老家,埋在河南的首阳山。这个时候,杜甫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终于魂归故里。
2024.04.05录制
2024.05.06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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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24中国国际时装周,中国美学的当代创新表达
前不久收官的2024春夏中国国际时装周热度和话题不减,一场场彰显中国美学的视觉与文化的盛宴在时尚界掀起了波澜。
气韵:美学基因的唤醒
中国美学强调和谐、自然和人文精神的融合,追求意境和内在的韵味。在本季中国国际时装周中,设计师们从丰富的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中汲取灵感,将色彩、图案、结构、故事、意境等元素巧妙地运用在时装设计中。
开幕大秀MISUITI米休缇,以秦汉历史为溯源,将三大主线“出征•运筹•凯旋”穿越到现代舞台之上;“金顶奖”设计师毛宝宝品牌CHICCO MAO从《山海经》中汲取灵感; MOHANYUN同样延续《山海经》画卷,借神草祝馀的意象探索东方美学与现代流行融合碰撞;生活在左灵感来源于白居易的《长恨歌》,让传统马面裙结合当代设计再获新生;劲霸男装采撷非遗竹编、钧瓷意蕴、龙纹意象设计灵感创意,用中国茄克讲述“何以龙的传人”。由此可见,中国传统美学海纳百川,源远流长,蕴藏丰厚,气象万千,影响力无处不在。
重铸:融贯中西的超升
在本季时装周上设计师们巧妙地将现代设计手法和材料应用到作品中,如运用高科技面料、3D打印、立体裁剪等技术,使得传统元素与现代风格相互映衬,形成别具一格的美学风格。
JUMPER ZHANG将中国传统图案“大圆团纹”以纯手工艺术手法,运用珠绣、刺绣、贴布绣、堆积、编织、点钻等高定工艺呈现;HUANG GANG以香云纱面料为创作素材,将多种非遗文化工艺与STEIGER国际领先的3D针织打印技术相结合;上久楷使用了弹力宋锦、镂空宋锦、混纺宋锦等新材质,为宋锦服饰融入时代气息;ZIFEI WANG 则将宋锦与金属交织,颠覆性炮制“宋制朋克”。
本次时装周上涌现出了许多优秀的年轻设计师。他们凭借敏锐的时尚触觉、独特的创意和对中国美学的全新理解。PLAYTOP将中国传统甲胄与现代高科技纤维、纺织技术以及人体力学结合设计细分领域运动装备;KIMUSSO从《白蛇传》故事中汲取元素,以皮革、金属等元素呈现白蛇与青蛇柔美与坚硬并存的精神内核;以新中式为风格的MOE HO将旗袍、中山装与爵士乐重组,打造复古的“百乐门”秀场。
浸润:东方气质的涵纳
中国美学的自然观也在时尚界得到广泛体现。设计师们开始从自然界中汲取灵感,并运用可持续的材料结合非遗工艺来创作他们的作品。
本季中国国际时装周中,“金顶奖”设计师武学伟、武学凯合力打造WU/D有吾新系列,采集植物枝叶、叶片花朵、核桃等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植物染色传承技术相融合;“金顶奖”设计师张肇达携张凯惠打造“织爱行动•约会天才妈妈”公益时装秀&织爱行动发布会,运用了六种非遗手工艺——羌绣、枫香染、红绣、锡绣、苗绣和西兰卡普;金憓×南沙榄核香云纱深度开发香云纱的独特之美;SHUXUAN G.则将非遗面料香云纱与扇形元素相结合;SHIJIE诗简运用香云纱、植物染、扎染、盘扣等非遗工艺,手绘意象敦煌水墨、手写意象书法,展现中国美学文化进程之中的“逸”之美;佗寂以贵州水族文化为灵感来源,采用香云纱、天然丝与麻结合出力量感的廓形与肌理,演绎“水”的深层写意;山谷少年VALLEYOUTH将即墨花边等非遗工艺融入现代男装设计,追崇自然本真。
中国传统文化审美精髓不是简单的符号移植与拼贴,只有做出深刻的精神领悟与把握才能达臻,中国国际时装周上的设计师与品牌们正在对传统文化、非遗传承进行积极的回应和充足的文化自信,为世界呈现了一个多元、包容、创新的中国时尚产业。(文:杨悦迩 图:中国国际时装周组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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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1
伊万猛得睁开眼,牠呆呆盯着上方的金属床架,半晌才从惊惧感中回过神来。然而奇怪的是,尽管牠方才做的梦带给牠的惊惧惊醒了牠,牠却在睁眼后快速遗忘了那个梦境的具体内容,只依稀记得与地震等天灾、被活活烧死的人们等情景无关。‘不过,根据安德烈耶夫斯卡娅的D·E·A的理论,我才经历过的那场地震,以及我瞧见的灾后的惨状是我近来频繁做噩梦的原因。’伊万想,牠不再是个做了噩梦后会惊慌失措唤照顾自己的保姆的名字或跳下床小跑进妈妈卧室——假如妈妈因政务繁忙不在家的话,那么就是奥尔加的卧室——的孩子,可接连数日每次入睡后皆被噩梦惊醒仍让牠感到精疲力尽。
更糟糕的是,伊万并未听说过日本有灾难、事故医生——灾难、事故医生是根据D·E·A理论于本世纪新培养出的一种医生,那种医生以D·E·安德烈耶夫斯卡娅研究出的人们在遭遇各类灾难后产生的一系列心理、生理变化为基底,采用对应的手段尽可能将人们的心理、生理调整回经历灾难前的状态——所以除非牠回俄罗斯找灾难、事故医生看诊,否则牠只能依靠自己调整糟糕的心理状态。
“你醒了吗,伊万君?”
上方传来的人声引得伊万抬眼望去,说话的是睡在上铺的菊,牠扶着床栏杆探出头,带着担忧的表情看向伊万。虽说菊说的是问句,在日本生活了两年的、对日本���的用语习惯有着粗略了解的伊万却明白菊不是真的在问牠是否醒来了,这只是一句无意义的寒暄,或一句为引出接下来的话的铺垫。果然,不等伊万回答,菊就接着问:“又做噩梦了吗?”
“不知道,我已经记不清我做了什么梦了。”伊万摇摇头并坐起身,“我吵醒你了吗?”
菊愣了一瞬,“没有。”牠回答道,“我早就醒了。”牠顿了顿,脸上的担忧混入一丝伊万无法形容的情绪,“……伊万君之前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很急促。”
伊万与菊对视数秒才意识到菊在解释为何牠认为伊万做噩梦了,如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牠依旧弄不明白菊为何会突兀解释这一句,日本人的思维模式对牠而言仍是难以猜出谜底的谜题,不过牠早已学会放弃深究日本人每一句话的用意——最初来到日本时牠曾追问过,然后与牠的房东土田太太陷入一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还令土田太太误以为自己惹怒了牠而不停鞠躬道歉——牠偏着脑袋望了眼与卧室相连的待客室[1]墙壁上的窗户试图凭天色判断时间。“看样子我们快抵达目的地了。”伊万看着拼花玻璃窗另一面的、不太明亮的天色说,牠记得这艘船预定于清晨抵达新潟市。
考虑到现在的时段只有这种时不时有外国人乘坐的航海汽船才提供西式食物——说是西式,其实仅是些吃起来像和果子而非面包的蒸面团、麦片、煮或煎好后淋上酱油的鸡蛋——为了照顾伊万,樱与菊提议在船上吃过早餐后再下船。下船后他们并不在新潟市停留,而是直接登上另一艘已等在新潟港的、仅在内河航行的、前往藏田川町的小船。坦白说,假如可以,伊万宁愿靠双脚走去那个属于本田家管辖的、牠尚不知具体方位的藏田川町也不想再坐船了。在伊万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中,牠最长的乘船经历就是每年夏季去乡下度假时与自己的姐妹、弟弟共乘那种用于在平静的湖面上游玩的划艇,而过去的五日里,牠随着樱与菊从东京乘船去了浜松市,又在郭贺町乘上了前来新潟市的航船,尽管看似只有两段乘船经历,可悠闲地乘坐划艇游玩与乘坐客船赶路所带给人的感受显然不能等同。
若说地震发生的翌日,护送他们的人转述日本皇室给他们规划的行程后伊万不明白菊为何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樱又为何用着极为不悦的语气询问是否能改变行程。那么在度过因各种因素显得尤为漫长的五日后,伊万完全理解了樱、菊的反应。伊万认为自己之所以感到疲惫,不仅是受不曾停止的噩梦的影响,还因旅途本身并不让人愉快。呆在船上的时光非常无趣,乘坐火车的经历则更加糟糕。与俄罗斯帝国不同,也许是日本铁路客运发展较慢且受到成本等因素的限制,日本于本世纪才引进最老款的铂尔曼卧铺车厢[2],引进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并未对这种下方是座椅、上方悬挂着作为床的狭窄木板且木板首尾相连的铂尔曼卧铺车厢做出任何改善。
即是说,已经习惯了国内根据票价不同而分出一人至数人隔间的卧铺车厢的伊万不得不在毫无隐私的、开放式的车厢里睡上两晚——更令伊万惊讶的是,这种落后的车厢竟是日本火车的头等车厢,据说其它几等车厢中只有简单的座椅,甚至没有床铺——并时刻忍受同车厢的日本人因牠异于东亚的长相、身高或别的什么牠不知道的原因投来的自以为隐蔽的窥视。这场旅程中伊万仅庆幸、感激两点:第一,事实证明牠不晕船;第二,不知是樱、菊特意多购买了几张票还是另一些牠无法根据过少的信息判断出、只猜测应与日本皇室对樱的态度有关的缘故,他们三人的床铺前后皆被留出一个空位,成功避免了牠躺在那块白日被拉上收起的、当作卧铺的木板上后头顶陌生人的脚、脚踩另一名陌生人的头的尴尬局面。
虽说伊万已厌倦了乘船,可真的乘上那艘前往藏田川町的木船后,与乘坐海船截然不同的体感又很快令伊万振奋起来,牠兴致勃勃打量着两岸由植物、浅滩、与浅滩相连的高矮不一的山构成的景色。也许是因为船尾正站着名拿着长长的、伸进水里的撑杆的、梳着发髻的船妇,也许是与藏田川相邻的道路上时有裹着头巾、穿着和服的行人,伊万总觉得这儿的自然风格和俄罗斯的自然风格相比有着天壤之别。牠很难立即找出恰当的词来描述、形容这种区别,不过若是使用比喻的手法,那么就是俄罗斯油画与日本浮世绘的区别。
“十月末至十一月初,这儿的景色会变得更漂亮。”坐在伊万对面的樱说,“那是树叶变色的时节,红色的枫叶、黄色的栗叶、常青的杉与桧,还能收获新鲜的栗子,用来做栗饼等食物。以及桧果,我们这儿有剪下带有桧果的枝叶将其挂在窗沿下作装饰的风俗,小孩子还喜欢收集桧果把桧果扔进火里,因为桧果燃烧时会发出噼啪响声并产生好闻的气味。”
“听起来与德意志联邦、法兰西共和国等地把槲寄生当圣诞节装饰的风俗有些相似。”伊万闻言转头更专注地观察两岸的林木试图找出其中的枫树与栗树,牠记得此时正是栗树开始结栗子的季节,可很快牠就被密密麻麻的枝叶晃花了眼,只能遗憾的放弃寻找并说:“不过,你们这儿全是人可食用的栗子吗?我们那儿虽然也有栗树,但通常用来当作马的饲料与治疗病马的药物,而且由于气候的缘故,栗树仅在俄罗斯南方边境的某些地区生长,我只在教科书中看见过栗树和栗子的图片。”
“如果伊万君不介意的话,到了犬舞见后要去摘栗子吗?”坐在樱身旁的菊微笑着提议。
一瞧见菊的表情——顺带一提,樱也露出了与菊相似的表情——伊万便知道极有可能自己的两名日本友人又在心里偷偷说牠可爱了,牠知道,是因为某次菊说漏了嘴,而一旁的樱尽管没说出口,可从表情来看她极为赞同自己哥哥的话。伊万至今仍不明白‘可爱’这种形容词为何会用在自己身上,也许这是日式用语习惯吧,日本人喜欢把一切东西都冠以‘可爱’一词,牠听见过房东土田太太的女儿说某件洋裙可爱,听见过土田太太说牠买回的某种西式糖果可爱,甚至听见过大学同学把这词儿用在东京大学校园里的观赏植物上。
偶尔伊万想要追问樱、菊认为自己可爱的原因,遗憾的是,那次追问就如牠深究日本人每一句话的深意那样毫无结果。面对伊万的追问,菊立即道歉并询问自己的用词是否冒犯了牠,接着话题就莫名其妙偏移到日本、俄罗斯不同的用语习惯上。引得牠好好儿抱怨了一番难懂的日式敬语以及日本人总爱在言语下暗藏难以猜中的、让外国人无比头痛的潜在语意。等伊万心满意足回到土田太太的家中后,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追问完全没能得到解答。
所幸大约是明白伊万对‘可爱’这样的形容感到不自在,樱、菊很快撤下了脸上那种看见毛茸茸小动物的表情,转而向伊万介绍藏田川名字的由来。“是出于一则神话传说。”樱说道,她向河面伸手蘸了点儿水,借着指尖的水在船沿表面写下一个汉字,“这是‘藏’字,有着隐藏、保存某物的含义。传说古坟时代中期、即倭五王时代,有为了躲避奈良内几名皇子争夺天皇之位引起的混乱而北上的流浪者,她夜宿此河河边,梦见自己被上涨的河水淹没,等河水退回原来的水位后,曾被淹没的土地竟由荒野变成了开垦好的稻田,而等她醒来后,真的在不远处的河岸附近发现了稻田,稻田中却没见着农人,周围也不曾有农户居住,因此她认为这是神迹,是神明让她定居此处的暗示,便将这条河取名为‘藏田川’。”
“只是这则传说在新潟等地流传广泛,在我们本地反而没什么人相信。”菊接话说,“因本田家先代途径此处前往犬舞见定居时,此地是一片无任何人定居的荒野,也没有某人曾在此处长期生活过的痕迹。其实有关藏田川名字来源的传说是室町时代出现的,而虽说本田家家史中未曾记载‘藏田川’一名出现的具体时间,但本田家于飞鸟时代就定居于犬舞见,更是于镰仓时代初期就建立了藏田川町,加之本田家历代于藏田川旁蓄田。因此我们认为最迟在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即藏田川町建立前,藏田川就已经被命名为藏田川,且‘藏’的含义不是隐藏而是储存,故读音是くら而非おさ或外来者习惯的ゾウ。”
菊并非第一次说出“家史”一词,但每次伊万听见菊或樱说出这类词——除了“家史”以外,还有“领土”、“家臣”等词——时都感到有些怪异,因毫不夸张的说,樱、菊是牠认识的最对新鲜事物感兴趣也最能接受新鲜事物的日本人了。倒不是说伊万认识的其他日本人不接受欧美发明的新玩意儿,但大部分接受新事物的日本人总带着股混合着自卑的崇敬——例如牠还未来到日本留学时,为了学习日语而聘请的日籍留学生——剩下的极少数日本人又固执的否定一切非日本传统所有的外来事物。唯有樱��菊,他们在向伊万了解欧美国家的风俗或聊起自欧美传入日本的新事物时,不会流露出那种由崇敬、自卑、嫉妒等组成的复杂态度,他们只是好奇,如低年级的学生因迫不及待想学习新知识所以询问高年级学生在学什么的好奇。也因此,每当樱、菊说出通常由古老、保守、自持血脉或姓氏来源尊贵故几乎不接触外界的家族才会说出的话时,伊万便情不自禁生出种违和感。
‘总觉得菊得剃掉头顶的头发,换作浮世绘里的日本男人有的那种奇怪发型才适合说这种话。’伊万一面用余光瞥着菊的头顶想,一面顺着自己的好奇心问:“我们将去的城镇是由你们的先代建立的吗?”
“是的。”樱说着,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般露出微笑,“其实严格来说,也称不上建立。最初位于藏田川河岸上的仅是本田家为了将供品送去天皇居住的奈良而修建的河运码头与仓库,那时犬舞见还未与外界形成贸易往来,码头的使用频率很低,可又得有人驻守在那处对码头进行维护和检修。于是没什么事做的码头工——彼时还不曾有‘工人’,有的只是属于本田家的家仆——在获得本田家先代的允许后于仓库附近开垦了农田。后来农田开垦得越来越多,也逐渐有外来的旅人来到那处定居。定居的人多了,便有行商去码头那里卖货,本田家也逐渐与其它州建立了贸易关系。而名义上建立了藏田川町的那位本田家先代是一名喜好奢侈生活与昂贵物什的人,她觉得俸禄和税不够她使用,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财便大力发展了犬舞见的商业,向其它州出口木材、山货、茶叶的同时进口海产、稻米等商品,同时也为了新的税收来源,才将已经形成了聚落的藏田川河岸定为藏田川町。”
听上去那名本田家先代建立、或更准确的用词是确立藏田川町的理由有些轻率,但伊万仍觉得那应该是名非常有能力的女子,因虽然牠不知菊口中的“镰仓时代”对应的是儒略历多少年,但根据牠在课本中学到的知识以及对此地环境的观察——牠不知藏田川町附近的地势如何,只是就牠途经所见,离开新潟市又经过了四、五处规模约等于村庄的聚落后,藏田川就被山峦包围了,藏田川河岸两侧的道路不但缩减为一侧,还由平坦宽阔变得狭窄蜿蜒——想要跨越山峦包围圈与外界建立稳定的、周期性的贸易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尤其是过去的人们只能依靠牠正乘坐的这种细长窄小的、非常颠簸的小船,伊万不惮于承认牠对这种小船的安全性不报信心,好几次船妇撑杆避开水流特别湍急的某处或避开露出水面的石头时,牠搭在腿面上的双手都无法自控的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接近藏田川町时河面上的船变得多了起来。除去来往运送货物和旅客的船以外,还有停留在河面上、数艘合作拉网捕鱼的木舟,码头上也挤满了穿着一种宽松的半袖衣裳扛运货物的人。伊万正好奇地眺望码头附近的房子,猜测那些一、两层高的传统日式房屋是仓库还是民宅,就听见樱轻轻叹息一声。牠在朝樱投去不解的眼神的同时发现菊面露些微同情,似知晓樱叹息的原因。
“很抱歉,伊万君,”樱开口说,“上岸后我得去处理些政务,就由哥哥带你游览藏田川町吧。”
等抵达码头,船还未停稳,伊万就瞧见一名穿着与身旁的人不太相同的——她没穿那种周围扛运货物的人穿的、看起来就具有良好散热效果的衣服,而是穿着袖子略宽大的、款式介于伊万见过土田太太所穿的以及菊所穿的和服之间的一种和服——站在码头上的女人向他们乘坐的船、或根据女人视线的落点来看,应该说是向樱鞠躬行礼,而女人身后另站着两个穿着与周围的人相似的男人,牠们的鞠躬幅度比女人更低些。“您回来了。”她招呼说,“津椒山院正等待您的召见。”她从衣襟内拿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纸递给樱,侧身垂首等候樱登岸并说:“这是急需您定夺的事务的简述。”待樱向岸边停待的一辆马车走去后,她才回身向菊颔首道:“欢迎您回来,东对。”又对伊万鞠了一躬后才跟上樱。
原本站在女人身后的两个男人并未跟着女人离开,而是再次向菊行礼并问安“欢迎您回来,东对”后径自开始搬运船上的行李。
“我们先回みねゆり御——”菊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伊万,牠的话却戛然而止,随即再次露出了方才露出过的、伊万直觉知道牠在心中说自己可爱的表情,“我明白你有不少疑问,伊万君,让我们边走边说吧,”牠引着伊万向另一辆停待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旅途疲累,我们可以先回みねゆり御所休憩一下。”
伊万猜让菊再次露出那种表情的多半是自己脸上的好奇,可牠真的难以控制自己的好奇以及对四周一切的兴趣,毕竟牠正是因对日本的文化风俗充满了好奇、兴趣才来到日本留学的,而方才樱、菊以及另一些牠不认识但明显与樱、菊有关联的人又在牠面前上演了无比日本的一幕。牠不急着登上马车,而是先打量马车片刻,等瞧够了马车顶部形同日式房屋的三角形车顶、马车被涂上黑漆并以金波点缀的主框架、印在车顶两侧的圆形花纹——牠曾听吴服屋的屋主介绍过,这是‘家纹’,与欧洲的纹章一样,具有标注其人的家族、身份或物品属于哪个家族的作用,牠定制的一些和服上就绣有经牠更改以符合家纹式样的布拉��斯卡娅家的纹章——后才登上了马车。
相比伊万在国内乘坐过的租用马车与自家的马车,这辆马车要狭小、低矮许多,由于窗户是镶嵌着数根木条的长方形木框且其外搭了层由细竹条与棉线编织的竹帘,马车内的光线也更为昏暗。同时,也许是日本人普遍体格较小的缘故,伊万在登上马车时不经意撞着了头,其后更是不得不与菊胳膊贴着胳膊、右腿贴着左腿才勉强在马车内坐下。
“很抱歉,伊万君,”菊道歉道,“请暂且忍耐一下,这是整个犬舞见能找出的最大的马车了。”
伊万摇摇头示意牠不介意,“这与我在东京见过的马车不太一样。”牠瞅着窗外的竹帘,忍不住伸手触碰横状排列的竹条以及包裹在竹条四周的、不知其用途的布,“东京的马车和西方的马车几乎一样,我一直以为日本是没有马车的。”
“日本其它地区的确没有马车。”菊说,“过去品相好的马都供给皇室与身份足够的公家、武家男性使用,品相差的马则用于拉运人力无法拉动的、承载了许多货物的板车,也许是作为岛国的日本并不适合马这种动物繁衍吧,日本最初的马就是于弥生时代从附近的大陆引进的,却只有体型较小的马生存了下来,并被当作军备品或祭祀用的动物。直到明治天皇登位,从西方引进了新的马种,加之科技发展导致骑兵逐渐从战场上被淘汰、民众出行范围变广等因素[3],才逐渐出现了公共有轨马车、出租马车等。”
“你说只说了男性,那么女性呢?”伊万注意到菊话语中未提及的另一个性别,“难道过去日本女性不被允许出行吗?”
“当然不是。”菊否定了伊万的猜测,“只不过相比皇室、公家和武家的男性来说,她们极少被允许使用马作为代步工具。出行距离较短时,她们与平民一样步行,出行距离较长时她们则乘坐一种名为‘驾笼[4]’的工具。”菊说着,抬起双手试图比划出驾笼的大致模样,“那有点儿像挂在一根木柱下的大型箱子,木柱头尾搁在人肩膀上。或有另一种名为‘輦’的工具,近似我们正坐着的这辆马车,只不过前后方设有方框形的木条,由数人而非一、两匹马拉动前行。”
伊万对照着菊比划的轮廓想了片刻后,放弃在未亲眼见到驾笼前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描绘驾笼的模样。大约是看出了伊万想象失败,菊开口道:“若是伊万君是半个世纪前来到日本的,那么就能在大街上见到町驾笼了。町驾笼就是平民乘坐的驾笼,类似出租马车,或以价格来说,类似现在的公共有轨马车。而现在,驾笼全替换成了人力车。事实上,在出行方式上,日本的人们相比畜力更偏向于人力,也许是受舒适度以及人力比畜力成本更低的影响。只是犬舞见不同,据说初代本田家家主从奈良出发来到此地时就是骑马而非步行,其后的本田家也一直不喜欢使用依靠人力的交通工具,毕竟与日本的其它地区不同,犬舞见的人口一直不算多,因此人力也不算廉价。”
伊万没立刻想明白为何本田家领地中的人口相较日本其它地区更少,随即牠想起了过去樱、菊不经意提及的犬舞见与日本其它地区文化风俗的不同,以及自己在接受通识教育时学到的俄罗斯帝国人口变化与俄罗斯妇女的社会地位的关系的内容。“我猜你们……我是说,日本其它地区目前依旧偏向使用人力?我发现,东京有非常多的人力车,且相较于乘坐有轨马车,人们似乎更愿意选择人力车。”
“因为人力车不像有轨马车那样拥挤,坐起来更舒适,出行距离和路线也比有轨马车灵活。”
“真的吗?”伊万问,牠不太相信靠人拉动的车能比靠马拉动的车更加平稳舒适。
“不知道,我推测的。”菊承认说,“我和樱没坐过人力车,我们仍不习惯靠人力拉动的交通工具,在东京时,若不便于骑马或骑自行车,那么我和樱宁愿选择乘坐有轨电车或步行。”菊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我们快上山了。很抱歉,山路将有些颠簸,还请伊万君暂且忍耐一下。”菊再次道歉说,牠又抬手指了指伊万身旁的窗户,“从那个窗户看过去的话,应该能瞧见津椒山院的屋顶,比周围高出一截的、瓦片灰中带蓝绿的就是。”
再次听见‘津椒山院’这个词,伊万才想起来刚上岸后旁观陌生女子对樱的迎接时产生的诸多疑惑。“‘津椒山院’究竟是什么?你说这词像说一个地名,可方才那名与樱交谈的女子说这词像说一个人名。还有,为什么那名女子以及拿着我们行李的男人们会称呼你为‘东对’?”
“该怎么解释呢?”菊的表情有些苦恼,“伊万君知道东亚有一种称呼上的习惯吗?即面对身份尊贵的人,人们不会唤他们的名字而是使用另一些能指代他们的称呼?”
“我在那些介绍日本文化的书中了解过。”伊万说,牠稍微美化了自己来到日本留学前所看过的那些由欧美人写的、介绍日本与日本人有多么奇怪以吸引读者的书,“但并不详细,只知道你们几乎不会直接称呼别人的名字,通常称呼别人的姓氏或其它我们这些欧洲人听不懂的叫法。”牠顿了顿,“说起来,我和樱相识后立即就用名字称呼对方,可与你认识了好一段时间都未互称名字,嗯,应该说认识了好一段时间我俩都甚少直接交谈?那时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呐。”
菊愣了一瞬,表情里混入些许不自在,“那时我的确对伊万君怀有警惕之心。”牠匆忙说,显而易见得不愿就此话题深聊或解释牠为何抱有警惕。伊万猜测菊之所以怀有警惕应是担忧樱被作为西洋人的牠欺骗,毕竟来到日本后牠听说了不少西洋男人以结婚、带对方回西洋国家为名义哄骗日本姑娘同牠们性交。伊万并未被友人曾经的行为冒犯,还因自己也有着‘哥哥’这一身份而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不过既然菊不愿聊此事,牠便体贴得转移话题道:“所以,‘津椒山院’和‘东对’是?”
“其实伊万君已经说出了这两个词的含义了。”话题转移后菊放松了一些,“既能指代某个地点,或准确而言是那个地点所修建的建筑,又能指代住在建筑里的人。津椒山院是管理藏田川町的法人[5]所住的地方,而东对则是三嘉原御所里以母屋为中心、位于东方的殿,是我的住所。”
伊万往菊方才指过的方向看去,随着地势升高,牠的确看见了与那片灰中带蓝绿的屋瓦,从屋瓦的面积来看,那是一处修建在山脚处的、占地范围较大的建筑群,只不过牠不知那建筑群是整片皆属于津椒山院,还是其中一部分属于津椒山院。而菊继续介绍说:“津椒山院就位于津椒山山脚下。很早以前,我记得应该是在藏田川町被确立为町以前,本田家就已经派遣家臣来管理港口及附近的聚落,并在津椒山山脚下修建了供家臣居住的宅邸。”
不等菊说完,山道旁茂密的植被就遮挡了伊万眺望津椒山院屋顶的视线,不过伊万并未收回视线,反而好奇地贴着木格窗——假如那些木条间的距离宽到允许牠的脑袋通过,那么牠本想将头探出窗外的——试图瞧一瞧前方有些什么。伊万耐心得等菊介绍完后才问:“みねゆり御所修建在山上吗?为什么不如津椒山院那样修建在山脚处,那样出行会便利许多。”
菊的轻笑声引得伊万回头看向菊。“伊万君问出了不少本田家成员问过的问题呐。”菊微笑着说,“家史记载里,不止一代本田家家主抱怨说明明都在新的地方修建新的宅邸了,为什么みねゆり御所要与三嘉原御所一样修建在山上呢?遗憾的是,当初修建みねゆり御所的那位本田家家主——或根据她决定修建みねゆり御所时的年龄与身份,本田家家主尚还是她的母亲——并未阐明她选址的原因,只说了她之所以想要在此处再修建一处宅邸,是因为不想再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不过虽然她这样说了,根据家史记录,みねゆり御所建好后她却并未搬迁至此处居住,直到她的母亲死亡后她才每年在みねゆり御所住上几个月。”
菊瞧了眼窗外,“说到みねゆり御所的名字,みね写作汉字是‘峯’, ゆり写作汉字是‘岼’,连上御所一词,其含义即为‘修建在巨大的山的山腰处的御所’。关于峯岼御所的读音还有个有趣的分别,‘峯’的训读是みね,音读是ほう。也许是因峯岼御所是于平安时代初期建成,那时日本与唐土、即现在的中华民国有着相较于那时的交通较为密切的外交联系,因此峯岼御所的‘峯’字采用的是训读。而随着时代变化,日本的人们开始习惯用音读的方式说某处的地名,所以本地人与外地人对峯岼御所也有着不同的念法,外地人总习惯把‘みねゆり御所’念作‘ほうゆり御所’。”
尽管伊万对这类因不同地区的风俗而产生的区别很感兴趣,可菊的话仍让牠想起了学习日语时被平假名、片假名、音读、训读等搞得非生理性头疼的时光,事实上,现在牠仍时不时被日本人的敬语体系与难以捉摸的言下之意搞得头疼,所幸牠的两名友人几乎不对牠使用敬语,在不自觉用上那套日本人惯用的言下之意法则时也会在牠面露疑惑后立即用直白的、牠能理解的方式重复自己的话。
如菊接介绍的峯岼御所的名字所示那样,峯岼御所的确建在山腰处一块较为平缓的坡地上。尽管受限于坡地的面积,面前这座被矮墙围起来的——粗略打量之下,依照那些被走廊连接起来的屋子来看,也许不应将其称作‘这座’——宅邸的面积依旧比樱、菊在东京的那座被他们称为上屋敷的宅邸更大些。不过与上屋敷最外层约一人半高的围墙不同,包围峯岼御所的矮墙的高度仅及伊万的胸膛处——或以菊为对比物的话,那么矮墙高度抵达了菊的嘴巴附近——让伊万好奇这圈矮墙是否真的能起到阻止别人从除门以外的地方翻进峯岼御所的作用,也许这圈矮墙只是为了装饰呢?就如过去每年夏季时,伊万与牠的家人为了避暑而躲去乡下所住的那栋别墅附带的、由石头垒起来的、高度及人腰的矮墙一样。
伊万跟着菊走进峯岼御所,出乎牠意料的,在这座典型的日式建筑里,最大的那座、那栋……或是应该称呼为那间?总之,在日本人通常跪坐着的地方摆放着与四周格格不入的一张木桌和几把木椅。伊万毫不怀疑那是樱、菊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虽然樱、菊相较其它日本人更为坦率直白,然而这种时有出现的、毫无预兆的照顾着身为俄罗斯人的牠的小惊喜总能反复提醒牠樱、菊的确是日本人。
午餐不是西式的,但也不是包含了生鸡蛋、把��饭浸泡在茶水里、生的鱼肉等伊万至今不太能接受的典型日本菜。木桌上摆放着已经分好了餐食物,有煎饺,一种长条状的、呈较浅的红褐色的、味道酸甜且咬起来咯吱作响的东西——据菊介绍,这是用醋、糖、盐腌制的一种芋的茎干——几块烤过的、内馅是鱼肉的、压扁了的糯米团子,烤制的鱼以及用醋当佐料的鸡肉,一碗由黄瓜和一种伊万辨认不出的植物的叶子制作的汤。吃过午饭后,伊万自然生出一股睡意,牠平日里没有午睡的习惯,但度过辗转于船与火车上的几日后,牠迫切得想要在某个不晃动的、宽阔到足以让牠翻身的地方好好儿睡上一觉,或至少好好儿躺上一会儿。
菊再次展现了牠作为日本人拥有的察言观色与体贴客人的能力——偶尔伊万会因为这份完全符合牠要求的贴心而怀疑没准人樱、菊有着听见旁人心里的想法的能力——牠提议回各自的房间午憩,等睡醒后再决定接下来做什么。伊万欣然同意了菊的提议,牠跟着菊通过走廊抵达另一座比方才吃午餐时使用的房屋更小点儿的屋子。“很抱歉,伊万君,我们没能买到西式床。”菊一面拉开纸门一面向伊万道歉说。
伊万当然不介意牠只能继续睡那种奇怪的、放在地上的日式被褥,不如说假如牠的两名友人真的在特意为牠准备西式桌椅后再特意给牠买一张不算便宜的——牠知道价格是因为牠住进土田太太家里后给自己买了张床,并为床架不合理的、远超出其价值的价格感到震惊——那么牠敢肯定那种过度的热情和体贴会让牠非常不自在,坦白说,得知樱、菊有过这种想法并付诸过实际行动已经让牠有些不自在了。况且相比为睡在布团上发脾气,伊万更好奇为什么自己的友人没能买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里没百货商场吗?”伊万刚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连东京都只有寥寥两家日本本土的百货商场,更别提这种位于深山中的小镇,果然,菊闻言笑了起来,但不是听见有人说了蠢话的取笑,而是再一次的那种觉得牠可爱的微笑。
“没有。”菊答道,“这儿的人们还习惯于更加古老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人们不会去购买现成的家具,而是去找本地的木匠订制他们想要的家具。新潟市倒是有近似百货商场的、卖西式货的小商店,只是我和樱没料到他们那儿不卖西式床。”
[1]日露睡的船舱样式
[2]寝台車 铂尔曼卧铺车厢Pullman cars
[3]明治-大正时代日本人的交通方式
[4]驾笼
[5]大正时代初期日本地方自治制度 虽然是完全没用的设定,但D·E·安德烈耶夫斯卡娅的全名是:达妮娅(Дарья)·伊芙拉妮娅(Дарья)诺夫娃·安德烈耶夫斯卡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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