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推劇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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선재 업고 튀어
編劇:李詩恩
導演:尹鍾鎬、金泰燁
主演:邊佑錫、金惠奫、宋建熙、李承協
分類:穿越、奇幻、愛情
共16集|6集
首播日期:20240409
描述:韓劇《背著善宰跑》改編自韓國作家金包創作的網絡小說《明天的第一》,由導演尹鍾浩、金泰燁與《頂級巨星柳白》《女神降臨》的編劇李詩恩合作打造。劇情講述遺憾結束生活的頂級男明星和為了救活他回到過去的女人之間奇幻愛情故事。 《背著善宰跑》由金惠奫(《意外發現的一天》)、邊佑錫(《花開時想月》)主演,線上看由iQIYI國際版APP及iQ.com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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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日本漫畫家伊藤潤二漫畫
主演為梁詠琪、陳姸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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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故事-DARK PULSE
傳送門
長夜神話
第 0 話 第1話(上) 第21話
第1話(下) 第22話
第2話(上) 第23話
第2話(下) 第24話
第3話 第25話
第4話 第26話
第5話 第27話
第6話 第28話
第7話 第29話
第8話 番外篇
第9話 第30話
第10話 第31話
第11話 第32話 第12話 第33話
第13話 第34話
第14話 第35話
第15話 第36話
第16話 第37話
第17話 第38話
第18話 第39話
第19話 第40話
第20話
劇中設定篇Part1
劇中設定篇Part2
劇中設定篇Part3
第41話 貴族宴(下)
1
羅密歐透著門縫悄悄觀察外面。保全與士兵來來往往穿梭走廊上,邊用無線電連絡。
羅密歐:「外面好像有點狀況,也許是有人吵起來。」
在宴會上雖然不常發生這種情形,但只要有酒難免會有人喝醉與吵鬧,嚴重點就會發生些爭執。
莎莎:「可能是因為女皇在的關係,士兵們比較小題大作吧?」
羅密歐:「也有可能,不過還是早點分散回去會場上吧。」他慎重說道,「等會我先出去,待外頭沒人後妳們再出來。」
莎莎:「好。」
羅密歐:「還有…莎莎小姐,即使妳人現在在佛洛克,也不可因為有人保護而太大意。這點請妳一定要牢牢記住。」
莎莎:「嗯,我會的。」
羅密歐:「那之後再聯絡。我先離開了。」
羅密鑽了出去。在門完全闔上前,他還不忘擋著門縫。
魅凱:「看來是個挺可靠的人呢。」
莎莎:「………」
魅凱:「怎麼了?」
莎莎:「沒什麼,只是覺得羅密歐先生還有很多事沒透露。也許,就像他自己所講,”為了其他人的安全而選擇不說…”」
這時兩人身上的微型通訊器都傳來震動,她們看了看彼此,同時戴起耳機。
『妳們兩個現在在哪裡?!』
打來的是丹尼爾,他語氣聽起來有些慌張。
魅凱:「我們倆已經會合了,現在人在一間置物間內。」
丹尼爾:『置物間?』
莎莎:「我們剛才找到了羅密歐先生,也已經談完話。現在再等外面人變少才出去。」
丹尼爾:『原來如此。那麼詳細事情等離開這裡以後再說,等會兒出來後到這樓中間的休憩廳去,我會在那裡和妳們會合。』
魅凱:「宴會廳內出了什麼事嗎?」
丹尼爾:『菲肯不小心闖禍了。現在士兵們正一邊安撫賓客一邊找製造騷動的罪魁禍首。』
魅凱:「真是…明明自己才叮嚀人別惹事而已!」
丹尼爾:『記得,保持從容態度就不容易被起疑。還有別落單了。』
他匆匆叮嚀完就切斷通訊。
莎莎:「休憩廳嗎?和我們現在位置剛好是反方向,稍微有段距離。」
魅凱:「我想現在妳比我還清楚位置,等等就麻煩妳帶路了。」她微微笑著道。
莎莎:「畢竟不是第一次來嘛。」她靦腆說,「現在外面人不曉得有沒有少點了。」
魅凱:「我看看…」
她貼著門板聆聽,走廊比起剛才已經安靜許多。
魅凱:「應該可以了,走吧。」
* * *
走廊比起他們剛來的時候還多了許多人。雖然大多是保全和侍者,不過灰服士兵也不乏少數。
魅凱正猶豫著是否要牽起莎莎的手。
總覺得這種時候牽著走會比較好,卻又覺得牽起之後會緊張。但其實沒牽著也沒什麼不自然,只是她心裡頭會有些小小遺憾。
當她在考量雞毛蒜皮小事時,莎莎勾起了她手臂。魅凱也注意到前方來了一小隊的士兵。
人數大約五、六人,後頭還跟著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士兵。
那名灰服女士兵載著大檐帽,黑色長桶靴擦得發亮,身上長軍袍十分平整,一眼就給人整潔俐落的印象。
明明離兩人還有好幾步遠,灰服女人卻恭敬地行個禮。她沉穩的氣度和周圍手忙腳亂的人形成對比,端莊儀態下有股壓迫感。
魅凱悄悄打量打量她,女人制服上佩戴著數個勳章。
腰間掛著兩把武器,一把是禮儀佩刀,另一把被擋著,似乎是劍。
就雙方剛擦肩而過時,灰服女人忽然叫住了她們。
灰服女人:「不好意思,這位客人。」
莎莎:「請問有事嗎?」
她十分自然的回答她,但是女人卻說道:
灰服女人:「抱歉,我不是在叫小姐您,而是另一位。」
魅凱:「……」
灰服女人:「可否方便讓我查詢一下你的身分?」
魅凱:「為什麼?」
灰服女人:「沒什麼,因為有像這樣黑髮的人相當少見,但我卻對你沒什麼印象。」
她輕推了推帽簷,拿出一塊透明的電子板。
灰服女人:「基於職責,請讓我核對一下你的身分,確認名單無誤。」
(��看來藏不住了。)
灰服女人走近她。
就在肩膀快被碰到剎那,魅凱冷不防地回過身,放了陣火焰嚇阻。
她一把拉起莎莎往反方向逃跑。不料,她們眼前立刻竄出數根冰錐阻擋住去路。
莎莎:「…術者!?」
魅凱:「這下真不得了…」她臉頰滑落滴冷汗,驚嘆道。
灰服女人:「真意外,沒想到是個術者啊。」
離不遠的士兵聽到騷動,趕緊返回來查看,並喊道:
士兵:「出了什麼事嗎,克莉絲汀.史偉茲少校?!」
克莉絲汀:「退開,這裡先交給我處理。馬上將這裡和出入口都封鎖起來,再去通知其他人侵入者不只一位,記住別引起太大騷動。」
士兵:「是、遵命!」
她冷靜吩咐下屬,不慌不忙地掌控情勢。之後將目光移回魅凱身上。
克莉絲汀:「你看上去年紀很輕,是自由黨的人?」
魅凱沒回話。她抽起腰際軍刀,擺好架式。
克莉絲汀:「…有意思,就稍微玩玩吧。」她冷冷露出抹微笑,從容拔出鞘中的佩刀。
魅凱做了兩次深呼吸,讓緊張的情緒穩定下來。
她沉著地緊盯敵人,一邊評估場地,一邊考量戰術。
以剛才施術速度,和士兵稱呼的官階,她絕不是泛泛之輩。
在實力不對等的狀況下,傻傻的硬碰硬肯定是自己吃虧。
再加上,現在除了想辦法脫逃,還得顧及莎莎的安危。
(…也許今天正是個機會吧。)
莎莎:「小心!!」
她大叫一聲,魅凱便見到往自己刺過來的刀尖。她身子一偏,閃過大部分刀刃,但左臂還是遭到劃傷。
魅凱:「…嘖!」
克莉絲汀絲毫不給她機會。
刀鋒接連飛快突刺,金屬交擊聲迴盪走廊內。
每刀都瞄向她胸口,萬一沒成功將刺擊擋開,恐怕隨便中一刀都會受重傷,甚至致命。
魅凱朝腳邊施放一團火球,趁克莉絲汀停止攻擊時向後跳開,拉遠雙方距離。
眼前對手可不像練習場上的其他人會點到為止,她必須更慎重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戰鬥時,透過一個人的攻擊能發現許多事。
先踏出去的是左腳右腳,習慣方向也就是哪邊。
手揮動幅度、腳跨開的距離,能看出擅用的武器是哪種。
攻擊位置、先攻、還是後攻,也能突顯那個人的性格。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東西,能輕易讓人看出對手的本事有多少──作戰的風格。
克莉絲汀拿的是刀,卻用刺擊,代表慣用武器是劍或矛槍類。
攻擊不帶任何憐憫與猶豫,十分無情,也說明她對每一場戰鬥都抱持全神貫注,毫不馬虎的精神。
她和老師、姊姊,都一樣,將"自我"表現的淋漓盡致。
(──…不想,再逃避了。)
──"魅凱…妳選擇當國家軍人,是為了什麼?"
老師的話,又再次於耳邊迴盪。
克莉絲汀:「體術方面不差,術能的話呢?」她語調冰冷說道。
她重踏地面,走廊地板迅速凍結。
凝結的水氣一路延伸到她們腳下,魅凱俯下身子,手緊貼地面。轉眼間,火把冰融出個窟窿。
克莉絲汀:「反應還不錯嘛。」她讚許道。
魅凱:「…只是測試我嗎?」
她喃喃了句。接著,魅凱從蹲姿轉為衝刺,結冰的地面一定會讓自己滑倒,她索性利用這點滑向克莉絲汀前方,一躍而上。身子騰空霎那順勢揮出斬擊。
克莉絲汀後仰背,退了步,閃過刀鋒。她穩穩踩著腳步,彷彿在一般地面。
(是膠底的靴子吧。)
不過這種靴子並沒有釘爪,能應付的冰面有一定限度。
冰面倏忽間長出一根根尖刺。
交叉的冰棘刺向魅凱,她反射性地釋放一陣炎波保護自己。
融化的冰變成積水,讓原本就光滑的地面變得更加濕滑,這下連克莉絲汀都沒法站得很穩。
但她並沒顯露困擾,刀尖依舊飛快向魅凱刺去,精準度卻稍遜於之前。
魅凱趁隙快節奏反攻。
連續斬擊搭配刺擊,阻礙敵人施術。
防禦時也不是一昧地用刀格檔。
她利用體型優勢,敏捷地在冰上滑行、閃躲,並趁勢絆倒克莉絲汀。
克莉絲汀:「原來如此,藉著自己體形優勢來扭轉局面,非常聰明。」她膝蓋微彎,手裡反握的佩刀架住逼近頸子的刀刃。「以妳的水平,估計可以輕鬆打垮我們一堆廢材。」
說完,她手肘硬生生往魅凱腹部撞去。
魅凱:「咳嗚…!」
她疼的微弓著背,大口喘氣地瞪向她。
(果然相當吃力,她沒用慣用武器就能把我壓制住。要是認真的話…)
克莉絲汀:「接下來我不會再有顧忌,對好對手放水可是件失禮的事。」
(…我恐怕,根本不是對手。)
魅凱緊握著手中軍刀,柄上能源石散發出橙光。克莉絲汀眼神也改變。
銀白刀刃附著熊熊烈火,劃過金屬瞬間濺出大量火花,擦過衣服時便燒起來。
克莉絲汀一步步退後。
橫著的刀身不停承受附加高溫的斬擊,原本平滑的刀刃出現好幾道大缺口。
即使處於劣勢,她仍十分沉著,冷靜得像是在等待什麼事。
「嗑噹──!」
一聲響亮的金屬斷裂聲。
斷掉的是克莉絲汀的佩刀。
她穩若泰山地持續用剩餘的部分抵擋攻擊。
魅凱手中的軍刀也已傷痕累累。
她手臂大幅度拉向身後,閃著橘光的火刃直直縱砍。克莉絲汀不甘示弱地同時斜斬上去。
「鏘!」地一聲,彼此武器撞擊瞬間,魅凱的軍刀也斷裂。彈開的斷刃恰好飛向克莉絲汀臉部,使她有空隙。
藉著那幾秒鐘的時機,魅凱平舉刀柄,續好能量的能源石霎時爆出一陣烈焰!
砰轟聲響一消逝,她大聲和莎莎喊道:
魅凱:「跑!」
她們快步穿過克莉絲汀身旁,就在以為能順利逃跑時,空中忽然浮出無數根短冰錐。
但與其說是”浮”,倒不如說是沿著一股霜氣而”長”出來。
霜氣凝結成一個圓,天羅地網的將兩人包圍住。
冰錐宛如有生命般不停生長、連接著,形成一個佈滿尖刺的荊棘牢籠。
魅凱:「莎莎!閉緊眼睛,盡可能的靠著我!」
莎莎:「好…!」
魅凱一把摟住她嬌小身子。
刀柄能源石開始發出強光,空氣中也出現零星火焰。
型態漂泊不定的火焰逐漸往同個方向流動,最後結成圓球,把主人包覆在內。
眨眼間,好不容易形成的火球不停膨脹、外擴,平穩流動的火焰幻化成風暴,吞沒全部的冰棘。
克莉絲汀:「……!!」
克莉絲汀神色慌張的抽起另把細劍,並製造一面比前幾次來得更厚的冰牆防禦,但預料會散開的火焰卻沒波及而來。
她嚇出一身冷汗,原本冷靜的眼神轉為驚恐。
克莉絲汀:「…喂,我問你。剛才招式妳哪學來的?」
魅凱:「關妳什麼事?」
克莉絲汀:「那種力場不是想使就能使得出來…更何況是在短時間內形成。到目前為止,我只見過一個火術者能做到!」她異色雙眸變得銳利無比,接著壓沉聲音道:「如果老實點回答,我可以考慮手下留情,小鬼…」
魅凱:「我不清楚妳到底想幹嘛,」她也回瞪克莉絲汀。「只曉得妳不可能放過我們。」
克莉絲汀:「──那就做好覺悟吧!」
細劍劍柄發出冷冽的青色光波,刺眼地照亮整個長廊。
她大動作地擺出架式,能源石不安分地傳出嗡嗡鳴響。
(不好…!)
魅凱俐落地將斷刃收回刀鞘,抽刀瞬間,鞘與柄之間也散發耀眼橙光。
無形的波動在兩人出手時相繼互擊,能源石激起了共鳴效應。
結實的牆面、木板地遭到極大壓迫,完好表面劈哩啪拉龜裂,如半個人高的花瓶也破成碎塊。
「怎麼了…?!」
「地震?!」
「別慌,這一代有火山,有點小地震沒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說,偶爾有點能量釋放很正常。」
宴會廳的賓客七嘴八舌議論。
大夥兒才剛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時候,整棟建築又晃了一次,逃生警鈴也突然大作聲響。
「嗚嗡─嗚嗡──」
緊湊的高分貝聲音響徹整棟莊園。
「出、出事了!出事了!」
「快逃啊──!」
第二次的衝擊波不僅撼動建築,防災系統也因此被誤觸。
突如其來的地震和逃生警訊,使得場面無法獲得控制。
會場內尖叫聲彼此彼落,人們開始爭先恐後地逃到外面。
魅凱:「妳瘋了嗎?!能源石共鳴的波動會讓這裡垮掉的!」
克莉絲汀:「少說廢話!!」
克莉絲汀抓狂似,殺紅了眼。
她再度舉起劍準備攻擊。
這一次,高大背影趕在對方出手前,擋在魅凱和莎莎前方。
莎莎:「丹尼爾先生!」
丹尼爾:「把頭低下!」
他看準時機,與克莉絲汀在同一時間施術。
兩波冰浪互相撞擊那刻「碰!」聲巨響,瞬間粉碎,化成細小粉塵。
克莉絲汀瞪大眼,詫異地望著眼前光景。
克莉絲汀:「抵銷術?!…今天真接連遇到有趣的事。」
丹尼爾:「休怪我無理了,小姐。」他微微鞠躬說。
克莉絲汀:「現在還裝成僕從樣子也沒用吧?」她調侃說道,「憑你剛才施展的能力,就已經和別人宣告你不是普通角色。」
她不死心地追擊,丹尼爾再一次抵銷掉彼此的術能。
明白目前攻擊沒作用後,克莉絲汀恢復情緒,靜觀局勢。
趁著對方沒動作之時,丹尼爾搭著魅凱肩膀,極小聲和她說道:
丹尼爾:「聽好了,菲肯馬上就會到這裡。我們倆會接連施展術能,之後聽我指示一口氣融掉周圍的冰。」
走廊數個士兵被飛刀刺中、倒地。菲肯輕易突破封鎖,沿途利用風將窗戶關上。
窗戶就像被安置了機關,錦然有序地一扇扇自動闔起。
士兵:「少校小心!那個人也是術者!」
受傷的士兵提醒道。
克莉絲汀察覺菲肯身影時已經太慢。一個踉蹌人就跌在地上。
丹尼爾抓住機會製造冰霰,隨後與魅凱大喊:
丹尼爾:「魅凱,趁現在!」
魅凱:「知道了!」
她盡全力釋放火焰融掉冰霰。
瞬間蒸發的水氣形成濃霧,掩護四人混進湧出的人群。
克莉絲汀:「混蛋─!!」
她咬牙切齒地瞪著濃霧,抓緊細劍企圖再施展術能。
一旁士兵趕緊攔住她,制止道:
士兵:「史偉茲少校,請冷靜點!現在全部的人都混雜在一起,胡亂攻擊很可能會傷到貴族們!」
克莉絲汀:「嘖…!」
克莉絲汀:「聽好了!侵入者有四人,其中三個是術者!」她按下耳機通訊開關大喊道:「全體警戒提升為最高階!能力使用無上限,儘管把敵人攔下!」
* * *
「各位、各位賓客!請冷靜點!」
「別慌張!請各位稍安勿躁…!」
保全與士兵的安撫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蜂擁而上的人群直接撞開好心引導路線的他們。
貝莉緹:「奇怪,系統明明就沒有警訊通知…」話才說到一半,身旁人便接二連三的推擠她。「…這些人真是!不過就是個小地震而已慌什麼慌!」
她奮力穿過人群,到隔壁的房間拿回大衣。
羅密歐:「貝莉緹!」
貝莉緹:「學長?你什麼時候溜來外面?」
羅密歐:「剛才去趟洗手間。聽說會場裡面有人鬧事?」
保全人員:「不好意思!兩位是佩爾達特與阿奎瑪林家的人吧!?上面有吩咐要特別注意貴家族的人安危,請盡快往安全地方移動!」
貝莉緹:「…先出去再說吧。」她與羅密歐說。
羅密歐:「好。」
他點頭道,並護著貝莉緹一同離開。
2
走廊上,不管是表演者還是貴賓,戴著面具的人群全在霧中混成一團。
他們四人順利趁亂逃進地窖。
菲肯:「交給你了,丹尼爾。」
丹尼爾輕拍畫有記號的磚牆,接過菲肯遞去的大鎚。
他熟練地轉了轉鎚子,半尺長的短柄"咻"地一下延伸到腳邊。
丹尼爾:「喝哼─!!」
他大聲吆喝,使勁連捶石磚,沒三兩下功夫,牆壁便破出大洞。
「──在那個方向!」
地窖傳來說話的回音。
菲肯:「糟了…」她小聲叨唸句,順勢抽出身上飛刀。
丹尼爾:「慢著。」
四人屏息盯著地窖另一條��道。數十個影子在燈光照射下搖搖晃晃地出現。
「你…你們是?!」
諾瑪一臉吃驚的看著他們。
皇家禁衛軍也立即架起長矛,護住身後的小女孩。
丹尼爾:「晚上好,又見面了。」他向著女皇敬禮道。
諾瑪:「…你們幾個到底是什麼人?」
丹尼爾:「只是和你們一樣想安全離開這裡的人罷了。」
他動動手指,偷偷在身後打暗號。接獲提示的其他三人快速鑽過破洞到水道。
禁衛隊隊長:「慢著!你以為我們會放任可疑人物在皇室領地內作亂嗎!」
丹尼爾:「那你又認為我們會乖乖束手就擒嗎?」
他沉默住了。
葛羅莉亞:「讓他們走吧。」
禁衛隊隊長:「陛下…!」
葛羅莉亞:「這是命令。」
禁衛隊隊長:「可是…」
諾瑪:「陛下,這些人不僅身分目的不明,現在還破壞皇家資產,不抓來問清楚的話…」
葛羅莉亞:「他們目標如果是我的話,我早就已經死掉了。對吧,來自佛洛克的獅子先生?」
她微笑說道。丹尼爾則露出一絲苦笑。
葛羅莉亞:「再加上他們幾人都是術者,真打起來的話我方也會受到不小損傷,而吾…不太想見到你們受傷。」
禁衛隊隊長:「是,我知道了…」他沒轍地說道,「重新整隊!護送陛下安全離開!」
禁衛隊士兵:「是!!」
整齊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地窖中。
丹尼爾:「務必保重啊…金恩.高登家的後裔。」
3
水道中一點光線也沒有。魅凱在手心燃起小搓火光,領著其他人尋找出口,過沒多偶便發現能夠爬上地面的梯子。
丹尼爾才把人孔蓋推出半個縫,前來接應的小蔻等人就立即把他們幾人給接出下水道中。
巴特:「嘿…這東西這麼重,你怎麼有辦法一個人推開?」
他和另兩個人累得坐在一邊,甩了甩手。
丹尼爾:「喔,因為我是佛洛克人啊。」
巴特:「原來佛洛克人都有這種怪力嗎…?」
體格魁梧的男子吐槽道:
班恩:「白癡,他說笑的啦。」
小蔻:「你們都沒事吧?」
菲肯:「嗯…大致上是。」
小蔻比了比停在路邊的兩輛廂型車,說:
小蔻「趕緊上車,必須趁著兵團封鎖道路前離開。」
* * *
魅凱一坐進車,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皮球攤在座椅。
莎莎原以為她只是因為鬆下警戒的緣故,但魅凱臉上的倦容卻說明一切。
施展術能會消耗大量精神力,即使還有體力也只能撐著移動,身軀仍會感到像鉛塊一樣重。
她趕緊察看魅凱傷勢,除了左臂較���刀傷外,身上還有多處小擦傷。
莎莎:「傷口有點深…」
魅凱:「擦傷而已。常有的事,沒什麼…」
莎莎:「真的還好嗎?」
魅凱:「…還可以…」
菲肯:「哪裡還好,明明就糟透了。印痕的告誡發揮作用了吧?」
魅凱:「…」
菲肯二話不說,直接挽起魅凱的衣袖。
莎莎:「這…這是?!」
魅凱蒼白手臂上,浮現漆黑紋路。
菲肯:「真虧妳能忍到現在…換做別人應該早痛到動不了了。」
莎莎想起之前艾莉遭到告誡而痛苦的模樣。
她當時蜷著身子、冒冷汗,黑色紋路由背脊一路蔓延到肩膀與後頸。
而魅凱身上的紋路卻已經擴散到手臂。
魅凱:「………」
菲肯:「來,把止痛藥配著靈泉水吃下去。」
魅凱:「…謝了。」
藥效發揮作用後,魅凱痛苦樣子明顯減緩許多,黑色紋路也逐漸消退。
莎莎仍一臉擔憂的看著她,輕輕用袖子擦拭她臉頰的冷汗。
魅凱:「謝謝,我好很多了。」她嘴角微微揚起抹笑容。
丹尼爾:「還好有事先了解建築構造與撤離路線,剛才的情況真是相當驚險…不過,到底為什麼會有人呼喚士兵來?」他皺起眉頭看向菲肯。
菲肯:「這、這個嘛…那完全是意外,我發誓。」
丹尼爾:「嗯?」他雙手環胸,一副洗耳恭聽模樣。
菲肯:「呃嗯──…我見到她了。貝莉緹。」
丹尼爾眨眨眼,又驚又喜問:
丹尼爾:「真的?那她現在過得怎麼樣、有和她說些什麼嗎?」
菲肯:「她一開始裝作不認識我,但後來還是被我識破。」她笑笑說著,「我知道她是因為擔心我才這樣做,所以沒和她多說什麼。現在時機也許還嫌太早。」
丹尼爾:「嗯…以目前狀況而言,這樣的作法才是明智之取。」
菲肯:「話說回來,為什麼你們會突然和那種狠角色打起來?」
丹尼爾和菲肯不約而同地看向魅凱與莎莎,等著兩人解釋。
魅凱:「因為我髮色少見的關係,讓她起疑。」
菲肯:「結果反而是妳的髮色被注意,而不是莎莎啊…」
莎莎:「我也在想說該染髮的應該是魅凱,而不是我…」
她和菲肯同時嘆了氣。
丹尼爾:「不,這方面還是我太疏忽了…我應該緊跟在你們身邊。」
眾人陷入檢討氣氛片刻,隨後又輕鬆笑了起來。
菲肯:「總之大家平安無事就好。這次遇到的事情也都是寶貴情報,我說得沒錯吧,小蔻?」
小蔻:「是啊,都平安回來就是最好結果。」
魅凱看著快瓦解的斷刀,回想著克莉絲汀當時所說的話。
魅凱:「回去後還是找機會問一下吧…」她小聲嘀咕道。
4
貴族宴結束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天。
和菲肯分散不久後,會場附近突然引起騷動。混亂狀況下根本沒人在乎她當晚有和”侵入者”接觸過,這讓貝莉緹鬆了口氣。
不過她還是很擔心菲肯,光想著她有沒有順利逃走就連兩個晚上失眠。
兩人見過面後她心情變得相當複雜。高興與苦惱兩種思緒混在一起,活像進入某種青春期狀態。
貝莉緹:「…哎啊──!!煩死了!都是妳啦!!」
她抓起胸口兵籍牌大罵道。
* * *
十四歲時候,即將迎接中學最後一年的她們,因為各自目標而開始為未來決定方向。
她明白阿諾德.菲德身上背負的雙重職業──軍人與學者,是菲肯十分嚮往的身分。既有著能自保的能力,同時又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但就算要選擇跟父親一樣的路,目前的菲肯也只能從中先挑一樣。至少有二分之一機率能聽到她想聽得答案。
貝莉緹:「為什麼…為什麼妳哪個不選,偏要選擇加入軍團?!妳我都知道,妳的個性完全──不適合待在那種充滿規則的地方!」
菲肯:「因為成為軍人有穩定的生活費,也是能最快得到關於爸爸研究的資源途徑。而且還有完整的術能訓練…」
貝莉緹插嘴說。
貝莉緹:「就算是這樣,但當了軍人代表妳得到前線去啊!」
菲肯:「我選擇的軍種是『守衛』,專門在後方支援喔。」
貝莉緹:「那又怎麼樣?又不是在後方支援就很安全!還是有可能會受傷,甚至有生命危險!」
菲肯:「…貝莉緹…」
知道貝莉緹是在為自己擔心,菲肯不禁皺起眉頭。
貝莉緹:「算了!隨便妳,我才不管呢!」
她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甩門離開。
菲肯:「真傷腦筋啊…」
接著過了五天,在即將返回莫坎諾前夕,她總算肯拉下臉跟菲肯說話。
貝莉緹:「喏,給妳。」
銀製軍籍牌在空中閃耀。正面刻著菲肯名字和血型、出生年月,反面則刻著另一句話。
菲肯:「這是…?」
貝莉緹:「聽人家說,在戰場上的軍人都會配戴這東西,好求平安。」
菲肯:「能不能求平安我是不清楚,但軍籍牌目的大多是讓陣亡的人能被辨別身分…」
貝莉緹:「………什…什麼──?!那…這玩意兒壓根是不吉利的東西嘛!」驚覺自己接收到錯誤資訊,她懊悔地大喊。
菲肯:「吉利不吉利是人說的,別太在意嘛。而且這個我很喜歡喔!」她爽朗笑說著。
相較她喜悅的笑臉,貝莉緹一臉陰沉喃喃自語。
貝莉緹:「我居然連這個都沒搞清楚就送給妳…」
她試著從菲肯手中搶回來。但菲肯一下就藏到身後。
貝莉緹:「還給我,不然就拿去丟掉!」
菲肯:「不行,這個禮物我已經收下了。」
菲肯趁她一不注意,快速把軍籍牌戴到脖子上。
貝莉緹:「別戴起來啦!拜託妳,快拿去扔掉!」
菲肯:「才不要──」
* * *
另一面刻著的"分離,即是為了再相會。",是她期許彼此都能再見面而刻上去。
但是,這偏偏是她現在最怕的事情。
只要在她身旁,她一定會不自覺的和她撒嬌。
一定會任性的把脾氣發在她身上。
一定會在她面前哭得無法自拔…
(只要妳一出現,那個堅強的我,就好像不存在…)
5
手機在床角一隅不停震動。魅凱放下保養中的黑刀,拿起手機。
魅凱:「老師?」
螢幕上顯示阿蕾嘉的名字,而且還不是語音通話,而是視訊。
魅凱:「………」
她眉角抽了下,猶豫要不要接通。放任鈴聲響幾次,最後還是乖乖接起。
(反正也正好有事要問嘛…)
魅凱什麼話都還沒說,畫面另端的人馬上嚴厲罵道:
阿蕾嘉:『賽爾瑪已經把事情"告狀"給我聽了!妳知道黎音和我有多擔心嗎!?』
魅凱:「是…真是非常對不起。」
阿蕾嘉:『你們這年紀的孩子難免會喜歡嘗試闖進莫坎諾,不過沒人敢像你們這樣直接闖進後街以外的區域!』
魅凱:「…對不起。」
這種時候除了道歉,其餘的話都非好選擇吧。
阿蕾嘉:『我知道妳是因為菲肯和丹尼爾的關係才跟去。』她無奈嘆氣道,『但妳要知道,他們有非得冒險的原因,妳卻沒有。』
之前的話是這樣沒錯,但現在不同了。她同樣也有非得冒險的理由。
這種實話可不能說出來。
阿蕾嘉:『有在聽嗎!我之前才跟妳叮嚀過──…』
接下來十多分鐘,魅凱相當老實地繼續聽著老師的訓斥。
直到阿蕾嘉終於冷靜之後,她才問道:
魅凱:「老師,妳以前是不是曾跟人結過怨?」
阿蕾嘉:『…結怨?應該沒有。我可不像娜希瑟絲,吃飽撐著就是找別人碴。』
娜希瑟絲:『喂,我都聽到了。』在一旁的她不滿地說道。
魅凱:「這樣啊…那一定是其他人了。」
阿蕾嘉:『怎麼了嗎?』
魅凱:「沒有,沒什麼。」
原本想將事情說得更詳細一些,但要是把遇上高位階士兵的事給說出來,大概會讓阿蕾嘉會更操心。
阿蕾嘉:『這類事情我不希望再聽見。下不為例,知道嗎!』
魅凱:「…是的,老師。」
雖然每次被訓話都感到愧疚,不過像這樣被人擔心著,卻又十分溫暖。
阿蕾嘉:『還有…等會我掛完電話後,打個電話給黎音吧。她都快翹���去找人了。』
魅凱苦笑了下,回答道:
魅凱:「我會的。」
畫面切斷片刻,魅凱點開通訊名單查找姊姊名字。這次她把手機放上架子,以免手又拿著痠。
「滴滴滴…滴滴滴…」
通訊連接的音效響了一會兒,電話還是沒人接起。
魅凱:「嗯…姊姊已經睡了嗎?」
手指正要點向螢幕霎那,電話被接通了。
畫面晃動了會才出現人影。
星斗突然出現在鏡頭,但這並不是讓人錯愕的原因。
那白髮遮掩下的雪白身軀完全裸著,鎖骨漂亮的線條、圓滑的胸型都一覽無遺。
魅凱瞬間搞懂了什麼。她慌慌張張撲上前抓起手機。
魅凱:「抱、抱歉!打擾妳們了!」
她尷尬說著,立即切斷視訊。
隔沒幾秒鐘時間,黎音打了回來。
黎音:『……那個,咳…不是妳想的那樣。我們什麼事也沒做,不要誤會了…!』
她臉頰微紅,樣子有點慌。
難得看見成熟冷靜的姊姊有這樣的一面,魅凱掩著嘴角偷笑了下。
魅凱:「用不著這麼在意,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姊姊現在也有對象…」
黎音:『…就說什麼事也沒有,唉…算了。』她扶著額頭嘆道,『從莫坎諾回來,還好嗎?』
魅凱:「嗯,很好。」
黎音:『沒遇到危險?』
魅凱:「沒有。」
黎音盯著她,沉默片刻。
黎音:『…好吧,既然妳說沒有,那就沒有。』
她鬆下心似,冷峻面容浮現一道微笑。
魅凱:「那麼、晚安。」
黎音:『晚安。』
「叩叩叩」
房門傳來清脆敲門聲。
「魅凱,妳睡了嗎?」
在外頭的是莎莎。
魅凱趕緊跳下床,幫她開門。
魅凱:「妳怎麼還沒睡?」
莎莎二話不說,直接拉著她走進房裡。
莎莎:「蘿落告訴我,治療術只能癒合外傷,瘀青那類是沒辦法的。」她說著,邊從外套口袋拿出一罐藥膏。
魅凱:「不必了,已經好得差不多。」
莎莎:「真的?可是,不是才過幾天而已嗎…」
魅凱:「術者本身就有加護在,沒那麼容易受內傷。」她邊說著,邊掀起T恤,「就算有瘀傷也好得比一般人快,現在都散掉了。」
莎莎:「等…!我知道了!不必整個掀起來啦!」她趕緊拉下她衣服。
莎莎:「…怎麼了嗎?」
發現她正凝視著,莎莎回問道。
魅凱:「我只是在想,多虧你,讓我想起一些重要的事。」
莎莎眉頭微微皺起,露出疑惑的神情。
魅凱:「在之前,我一直以為藉由模仿而不斷提升能力的,就是”自己”。
可是…屢屢卡住的瓶頸,卻逼得我得面對現實。」
莎莎:「那,現在呢?」
魅凱:「現在啊…」
她望向母親的黑刀,淺淺一笑道:
魅凱:「我想,我找回了我的初衷。」
莎莎也露出了笑容,和她道晚安。
在她剛踏出門口時候,突然想起什麼似,回過身說道:
莎莎:「對了,那天在宴會,妳好像有說"有事要告訴我"?」
魅凱:「哎…?!那、那個沒什麼,改天再說吧!」
莎莎:「這樣啊,那晚安。」
魅凱:「晚安。」
門輕輕闔上。
魅凱:「唉──…」
她無力地倒向床舖。房裡非常安靜,靜得只能聽見懷錶再走的聲音。
母親和她們的合照正好面向她。
魅凱瞇起眼睛,對著相片裡、笑得燦爛的女人說:
魅凱:「沒辦法,我可不像妳那麼厚臉皮,告白什麼的,能想說就說…」
6
(好不容易將事情掌握到這程度…必須要加快腳步…絕對不能再傻傻呆愣著!)
羅密歐:「拜託你!」
路西恩:「…這我很為難的啊…」
羅密歐:「我當然知道這不容易,但除了你以外我沒有別的人能依靠了!」
路西恩:「…嗯。」
羅密歐:「我明白以你立場絕不可能對外透漏他被關在哪,所以我也不為難你。只是單純希望你能幫我送點東西過去。」
路西恩:「你不只要送東西,還要我跟他說句話不是嗎?」
羅密歐:「這有什麼問題嗎?」
路西恩:「當然有啊。萬一他不理我怎辦?」
羅密歐:「不會,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老師多少會留意你送過去的東西。」
他考慮了會,一段時間後才回答道:
路西恩:「真是…就是拿你沒辦法啊。」他苦惱說著,「行了行了…答應你就是。」
羅密歐:「太好了!」他開心說道,一把勾住路西恩頸子。「下次你休假,我帶你去大吃一頓做回報!」
路西恩:「那我要指定餐廳喔。」
羅密歐:「沒問題、沒問題!」
7
士兵:「哎?隊長想會面亞伯.溫斯頓啊…」
路西恩:「是啊。我之前欠過他恩情,想去看一下他的情況。」
士兵:「呃…可是上面吩咐說,現在起禁止開放會面,連高層的貴族都不行。」
路西恩:「拜託,看在我面子上,稍微通融一下吧。」他說完,便塞了一捲鈔票到士兵手中。
士兵:「…好吧。」他收下道。「不過小心點,千萬別被發現了。」
路西恩:「放心吧。」
他走進更衣室,換起這裡專屬的"制服"。
這個區域在之前,都關著許多供基因工程部實驗的野獸。
為防止來自其他大陸生物身上所挾帶的病菌,必須穿著厚重的防護衣以保護工作人員。
如今牢籠已淨空、也經過消毒,只關著一個瘦弱男人。不過進出的士兵還是會習慣換上防護衣。
路西恩遞過���盤,以極小的音量叫著牢中男子。
路西恩:「亞伯先生、亞伯先生。」
亞伯緩緩抬起頭剎那,他隨即拉下面罩。
路西恩:「亞伯先生…不曉得您還記不記得我。」
亞伯:「你是…?!」他吃驚地看著他說。
路西恩:「看來您還記得。」他遞過餐盤說,「我依某人所託,為你送點東西來。」
路西恩暗中比了個手勢,請亞伯靠過去。
亞伯要將餐盤接過去時,他悄聲道:
路西恩:「他還要我轉述句話,他說,你曾經告訴他”眼盲心不盲”,這道理他牢記在心中。」
說完,他使了個眼色,偷偷指著餐盤內的麵包。
亞伯:「這樣嗎…畢竟,在這世上多著的是長了眼,卻看不清事情的人。」憔悴面容露出抹笑容,替他增添了份氣色。
路西恩見他體態虛弱,俊秀的雙目難過地垂下視線。
亞伯:「看來,你和那時相比…並沒有變太多。從眼神就能知道,你還是一樣善良,現在倒是少了點無知。」
路西恩:「即使只有一面之緣,你也能看出這麼多嗎?」
亞伯:「誰叫我是個天才呢?」他咧嘴笑了笑。
路西恩:「我事先在水裡加了點維他命和營養劑,味道可能會有點怪。請你忍著點務必喝完,萬一被發現就不好了。」
亞伯略微點頭,提醒道:
亞伯:「你必須離開了,再待下去會被起疑。」
路西恩保持沉默,直接站起身,從容地離開。
亞伯:「牢記在”心中”嗎…」他小聲呢喃著,拿起麵包。
麵包被剝開過,裂縫中塞了一張紙條。
平滑的紙張上充滿一點一點的疙瘩,那是專給盲人看的"點字"。
亞伯:「原來如此,還真是聰明啊。」他微微笑著讚揚道。
只要是用點字,就算周遭都有攝影機在監視,也看不出上頭是什麼東西,只是一張平淡無奇的白紙。
亞伯闔起眼睛,以指腹細細撫著,解讀上頭的意思。
“給老師:
我是羅密歐。很抱歉只能用這方式簡短告訴您訊息。
令千金現在很平安,而且與佛洛克人在一起。還有,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救 您出去。請您務必保重。”
亞伯:「呵呵呵…就說了,那孩子從小運氣就特別的好。哪可能被他們逮住呢?」
===========================================================
拖了三個月終於寫完了這段"貴族宴",這段劇情也是目前以來最多人物一起登場的時候吧,幾乎可說是全員快到齊,也是佛洛克線的主要人物與莫坎諾線的主人物互相接觸、串連的部分。 ��於伏筆,我想應該也是很明顯了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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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只有一個你,光憑這點就值得被愛。」 ✨️
懷疑你的每個呼吸,追蹤你的一切動靜
當「愛情」無可救藥地來臨——
像極了疫情。
《此時此刻》敬請期待💓
總製作❤︎戴天易
製作人❤︎張雅婷、修杰楷
導 演❤︎連奕琦、吳宗叡、高炳權、黃綺琳、黃婕妤
編 劇❤︎杜政哲、林晏如、林爭意、洪偉城、許瑋哲、劉思慧
✍︎詩作〈像極了疫情〉出自《光是想著你我就詩了》鄭茜馨著,寶瓶文化出版
Gingle 王淨丨 #朱軒洋 丨宋芸樺 Vivian Sung丨林柏宏丨林哲熹 JC Lin丨曾敬驊丨郭雪芙 Puff丨劉俊謙丨Lulu 黃路梓茵丨張軒睿Derek丨楊銘威丨劉品言 Esther LIU丨修杰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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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反郭者
致反郭者
得了,甭跟我解釋你不是反郭本人,也不是反郭爆料,而是反郭爆假料,是反郭及郭粉不容置疑爆料真實性的行為,是反郭及郭粉肆無忌憚辱罵他人的流氓行為。你花費口舌解釋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郭及其粉們正眼瞧你的時候,已經把你看穿-------你們是以各種藉口掩蓋純粹反郭的反郭者。
別怪郭及粉們不講道理,講道理還是中國人嗎?
反郭者頻率最高的一句台詞是“騙”,郭騙唐騙的騙。請允許向你們指出,郭文貴先生即使是騙,一騙共產黨二騙郭粉,再怎麼騙也騙不到你們頭上。既然如此,容他去騙。騙死騙垮共產黨有什麼不好?騙死騙慘郭粉有什麼不好?我真不知道該誇你們傻還是該罵你們傻。
一問反郭者,你們自以為是地站在道德制高點看待郭爆料,以對歷史負責的向明月心態對郭爆的料評頭論足指手畫腳,請問,你們就不怕背上中共特務的罪名嗎?俗話說瓜田李下寡婦門前,該忌諱的忌諱,該避嫌的避嫌,郭文貴登高一呼劍指中共盜國賊之際,你們管他三七二十一還是七三二十一,閉上你們的小嘴就那麼難嗎?非得一頭淹死在郭粉唾沫的汪���大海之中不可嗎?
再問反郭者,你們口口聲聲擔心郭爆料造成民運分裂,危害損害中國民主事業,愚化網民,所以你們要挺身而反,不惜三十功名塵與土。要知道分裂如何是真實的,那麼比虛假的團結要可貴得多。假如郭爆料能夠震出混跡在民運隊伍裡的污泥濁水投機分子,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假設郭文貴用虛假的爆料,喚起民眾上當受騙上街推翻共產黨政權,那麼最冤枉的是中共而不是你們。
三問反郭者,你們若是把郭爆料當學術研究來看,是大錯特錯,是『學者不知政治惡,一隻蚊子嗡嗡嗡』(注:薛蟠詩詞)。政治博弈不是學術研究,是不講過程只求結果的。勝利者的凱歌為何如此嘹亮?是為了淹沒那些不和諧的聲音。古今中外,概莫如是。所以像玩劇情遊戲一樣痴心尋找線索發現破綻的話,建議你們下載Steam,那裡有好多好多的遊戲適合你們這幫講認真較真兒的人。
最後奉勸反郭者,放棄反郭立場,停止反郭行為,離開沒有是非可辯沒有對錯可言的政治墳場雷區,幹點其他的事情。譬如賞月呀品茶呀,讀書看戲外出遠足。實在找不到消遣方式排泄心中怨氣,來曼哈頓走兩步,跟我一同暴走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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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來一筆 2-2 美少女的困擾......直播小說連載中,成光電寫於2017.3.14......網路小說
神來一筆 2-2 美少女的困擾
小女生拌嘴吵架是稀鬆平常的事,引發的點往往相當滑稽,但這裡面蘊含了,平常互動所留下的痕跡。
———————————————————————————— 再次插播簡介一下,大學一年級結束的暑假,情境畫三個美少女...
珉嬅,身高接近170公分,皮膚極淨的白皙,有略形瘦長的臉,尖尖的下巴,略為細長的雙眼,透出了與生俱來的倔將氣息,若不是有烏黑亮麗的長髮,還真會被誤認成俊美的男生。
靜芳,身高約160公分,皮膚白淨透紅,也是一頭烏黑的亮髮髮質較細,頭髮因此看起來飄飄然的,有個小圓臉,小圓下巴,卻有近似核桃的大眼,像是漫畫裡面眼睛大到不成比例的可愛小女生。
晴子,身高接近170公分,皮膚白皙帶點亮亮的陽光色,有個漂亮人人羨慕的瓜子臉,臉頰經常淡淡紅暈的蘋果臉,擁有三人最長的頭髮,晶晶亮亮的髮絲,光眼睛看就已經感���到香味了,尖尖圓圓略翹的小下巴,活靈活現的雙眼,卻流露出美麗溫柔的眼神,電力滿滿,讓人很避開這溫暖親切帶電的雙眼。 ————————————————————————————
珉嬅遇襲事件原由,繼續向警察敘述中...
宿舍裡,晴子睡消氣覺中...
登登登..登登登...(電話響聲)
晴子的電話在響,響了很多次了,睡功了得的晴子,完全沒反應...
嗡...嗡...嗡...
嗡...嗡...怕!(拍擊聲響)『厚...死蚊子..再鬧嘛』
晴子起身,想看看擊中的蚊子有無吸到血,打開手一看,一片漆黑....『天黑了...幾點了...哈...』一個大哈欠
登登登...登登登...
晴子拿起手機:『哇..18通未接來電』說完撥通電話...
『哈囉!芳』
『晴...我和嬅在餐廳吃飯,幫你買好了,你來嗎?』靜芳在電話那一頭溫柔的說。
晴子聽到吃飯,醒了一下說:『哈..不是才吃完午餐,這麼快吃晚餐了』才說完...『咕嚕..』晴子空腹待養聲。
晴子開心的說:『呵呵...害羞..我怎餓哪麽快呀,等我..馬上到』
說完,迅速整理一下儀容,精神奕奕的往餐廳衝。
晴子走進餐廳,看到靜芳與珉嬅正用目光在迎接她,同桌還坐著小薇正在向她招著手。
晴子剛坐下,小薇立刻握著晴子的手,興奮的說:『晴子,計劃改了,社長說由我們一年級新生,去七星山執行標記』
註:小薇是晴子登山社的社友,晴子同時參加了劇情社及登山社,小薇也是後來神筆局裡的消筆
珉嬅這時也嘟著嘴,對著晴子說:『晴,抱歉』
晴子一坐下,小薇及珉嬅二個人同時說話,一下子,不知該先說什麼,就先向小薇說:『恩...,小薇等等』再轉向珉嬅說:『嬅,沒事了,我的漢堡呢?餓死了』晴子先接一句漢堡,避免珉嬅尷尬。
小薇好像看出什麼,好奇的問:『咦..你們怎麼了??..』
靜芳笑著說:『看來沒事了,已經吵完了』靜芳總愛哪壺不開提哪壺。
小薇聽了,包打聽個性立刻上身:『吵架了喔,什麼事能讓情境畫三個死黨吵架���?那麽厲害啊』
基本上,小薇和靜芳比較像同類,二人都有包打聽的習性,靜芳聽小薇在問,馬上接上,把今天發生的事說給小薇聽...
而珉嬅和晴子在旁,就聽靜芳七嘴八舌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連珉嬅喜歡有倫學長都說了,珉嬅一直扯著靜芳衣服讓她別說,而晴子聽了完整內容也是一愣一愣的苦笑。
原來,那天有倫學長是打算要約晴子、靜芳、珉嬅三人週六晚上到KTV慶生,只是先遇到晴子,就先開口約了晴子,誰知擦槍走火,搞出了珉嬅、晴子暴走的鬧劇。
小薇聽了,覺得珉嬅的愛慕暴走曲很有趣,想笑硬憋著,憋的滿臉漲紅『噗..噗..』忍不住...『哈哈哈...』爆笑了出來..
珉嬅被笑的紅著臉,伸手想按著小薇的嘴:『可惡的小薇,笑哪麽大聲』小薇是晴子登山社的好朋友,平常也經常跟著她們三人一起混,所以四人彼此都很熟絡。
小薇邊笑身體邊閃:『嗚..太好笑了..嗚..抱歉..嘻嘻..』自己伸手蓋住自己的嘴。
晴子聽完也覺得好笑說:『原來這場鬧劇就這麼個梗..呵呵』
說著,拉起珉嬅的手說:『嬅,我們是好姐妹,你想多了,不過我也發了脾氣,真對不起...』晴子雙眼閃著亮光一閃一閃的。 珉嬅被晴子這麼一說,臉又紅了,也緊拉著晴子的手說:『沒有啦,是我亂發脾氣,是我不對,你原諒我,好嗎?』
小薇一看她們兩個又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噁心個沒完,又笑了出聲:『呵呵..厚..這又演哪一齣啊...』
晴子一聽,放開珉嬅的手,伸手往小薇腰身搔去:『愛笑...讓你笑個夠』不停的搔。
小薇笑的彎下腰閃躲說:『好了好了,我錯了...呵呵呵...』
晴子鬆手,對著小薇說:『薇仔,你剛剛說七星山是怎麼了?』
小薇終於笑完了,說:『呼...笑得好累』吞了口口水『這週日改由我們一年級去山上標記,一徹選了七星山,叫我來通知你,這次的活動就只有你、我、一徹及阿原四人』
晴子一臉疑惑:『只剩我們四個去?還有怎麼是七星山啊?』
小薇點頭說:『對啊,我也是說七星山,這種散步的高度,那算爬山啊,但是,一徹說社長交代我們一年級的社員要去一個社裡還沒標記的山,一徹就選了七星山來標記,說比較近』
靜芳聽了,好奇的插話問:『什麼標記啊?』
晴子接著回答:『表示說我們學校登山社還沒去過的山,去過的就是標記過的』
靜芳又好奇的追問:『沒去過有什麼關係?』
晴子回答:『這是與登山社的素質評量有關,評量標準是用登過山的加總高度,加上登過的山的總數量,所以,我們如果去了七星山,那雖然沒貢獻多少高度給社裡,至少讓社裡多標記了一座山』
小薇點頭接著講:『所以說囉,七星山..社裡就我們四個要去,學長姐沒半個人肯去』
珉嬅聽了點點頭說:『嗯嗯,這也難怪..七星山..聽起來比較像郊遊,不是登山』
晴子笑著對小薇說:『呵呵,好吧,那我們就當郊遊去玩吧』
到了週六這一天...
晴子說:『嬅、芳,晚上你們二個去,幫我向有倫學長說一聲“生日快樂”,我明天���要一大早起床去七星山,今天晚上我去不了了,Sorry了』
靜芳說:『好吧,我會幫你說,你七星山行程是登山社臨時決定的』
珉嬅調皮的說:『嗯嗯,我會告訴有倫學長,你因為討厭他,所以躲到七星山去,哈』說完吐了舌頭一下。
晴子笑著說:『呵呵呵..好啊,也行,嘿嘿嘿』也吐了舌頭一下。
到了週六晚上...
晴子吃完晚餐,早早入眠去...
珉嬅、靜芳抵達KTV的包廂,時間才七點,發現裡面已有十幾個人了,熱鬧滾滾...
一進門,看到有倫學長往門口看,二人打了聲招呼:『有倫學長,生日快樂』
有倫起身相迎...
嬅、芳二人將手上,預先與晴子三人一起去買的生日禮物,遞給有倫學長,又說了一次『生日快樂』
有倫雙手接過生日禮物,動作很誇張很大的將右手從頭上開始往下畫一個圓弧,順勢彎腰鞠躬說:『感謝二位美女』
有倫一個轉身,右手平攤擺向空位方向,說:『請坐』
嬅、芳二人平常來KTV,都只愛跟晴三人一起來,因為三個人都不喜歡太混亂複雜的場面,今天也是因為珉嬅的愛慕,靜芳勉為其難跟著來。
二人當場掃了一眼在場的人,都鬆了口氣,還好都是同校眼熟的人,都在學校裡見過,於是安心的坐了下來,不過心裡還是犯嘀咕,『有倫學長也真愛出鋒頭,一個生日幹嘛搞這麼大場面,找那麼多人來』
有倫看二人坐定,問了聲說:『晴子會晚點到嗎?』
靜芳回答:『她臨時被登山社指派去七星山,明天一大早要出發,所以要我們帶著禮物,替她向你說聲生日快樂』
靜芳一說完,珉嬅剛好看到有倫眼中閃過非常失望的眼神,好像他們二個來是多餘的。
有倫隱藏著失望的口吻說:『喔喔..是這樣喔..那好吧..幫我謝謝晴子,你們想點什麼歌盡量點,想吃什麼可以去外面拿,或想另外點什麼餐啊、飲料啊也儘管點,今天全部都我買單,沒問題的,哈哈哈』雖然失望晴子沒來,但語中仍然有財大氣粗的臭屁。
KTV裡一片歡唱及嘻鬧聲...
有倫還是纏著珉嬅、靜芳二人說話,一直臭屁他微電影多厲害說:『我們出去拍微電影,完全是拍正式電影的格局,我請我爸找了很多的關係,才借齊了這些攝影器材,有這些器材在,哼哼..我的電影不紅才怪,你看,今天來的人,平常也都有在我劇組裡一起拍,我們器材好,工作人員多,厲害吧』
靜芳一聽,什麼電影規格、什麼劇組啊,這些口吻,就想到平常她們三人經常看了電影後,都會討論電影的種種,讓三人最不齒的,就是有些電影場面、卡司驚人,但劇情卻是讓人吐血的乏善可陳,遇到這種電影,三人可能都會連���三天。
所以靜芳心裡『又來了,老是愛強調攝影器材、人多,這怎是拍微電影的態度,浮華不實的強調表面,真沒料』
剛好靜芳點的歌來了,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聽有倫疲勞轟炸了,拿了起麥克風,開唱...
關於歌唱..情境畫三人也是一把罩,三人剛好高中低音各自強一種,配合的剛剛好,合唱起來歌聲質感美麗悅耳,相當動聽。 現在靜芳獨自開唱,略帶娃娃音的高音,美妙的唱出聲來,當場其他人的聊天、喊拳、喧鬧聲全部一下子都靜下來,大家專心聽著,一句句唱的大家如夢似醉...
歌聲一完,掌聲如雷...
下一首歌,珉嬅接著唱,珉嬅歌聲中音飽滿醇厚,唱出了字字清晰靈活,好像歌詞會說話,感覺珉嬅是在詠誦詩歌,大家又是癡醉不已...
歌聲一停,大家被他們二個的歌聲驚呆了,掌聲不停,大叫再來一首...
有倫邊鼓掌邊說:『哇,看不出你們二個這麼會唱,一定要再唱一首,太厲害了』
有倫旁邊坐了二個人,是剛剛靜芳唱歌時進來的,嬅、芳二人都沒見過這二個陌生人。
其中一個看似年紀約三十來歲的人開口說話了:『是啊,是啊,一定要再來一首,倫仔!看不出你還有這麼漂亮、歌又唱的這麼好的同學,來!來!趕快幫我介紹一下』
有倫說:『好!我介紹一下,珉嬅、靜芳,這是借我電影器材的電影導演,建國導演』有倫手平攤擺向那個三十幾歲男人的方向,其實這個建國導演也不過拍過幾支微電影吧了。
接著,有倫手擺向嬅、芳二人,說:『導演,這是我的學妹珉嬅、靜芳』
名叫建國的導演,臉上雖然堆滿了笑容,但眼神卻看起來有些輕浮,說:『二個小妹妹好,你們歌唱得真好』
嬅、芳二個看到了那個眼神一下,覺得怪怪的不舒服,但還是禮貌的一起說:『謝謝導演先生』
建國導演繼續說:『有倫,我想跟你二個學妹,簽經紀約,你覺得如何?』
嬅、芳、有倫聽了都嚇一跳,有倫疑惑的說:『真的假的?』
建國導演似乎很認真的說:『當然真的,你二個學妹,都很有明星相,你知道我是導演,我看人最準了,何況他們二個歌藝也如此好,今天剛好被我聽到,我想簽來栽培、栽培』一副給了很大恩情的口氣,令人生厭。
嬅、芳一聽這第一次見面的人,用著討人厭的口氣說著奇怪的提議,又回想到剛剛的那個輕浮眼神,嬅急忙的先說:『導演先生,我們都還在念書,還沒有想這麼多』珉嬅怕靜芳會得罪有倫學長的朋友,搶著先把話說了。
靜芳卻很鎮靜很冷的說:『唱歌就好玩而已..呵呵』這是靜芳今天講過最簡短的一句話,往往靜芳遇到討厭的人,話就會變得非常簡短而且還會加上假笑二聲。
有倫聽到二個學妹的答話裡流露出冷感,一下子不知該怎麽接話...
建國導演也感受到冷冷的語氣,聽得出剛剛碰了軟釘子,於是對著有倫假裝豪氣的說:『倫仔,沒關係,讓她們二個想想,來!來!我們先來敬你生日快樂』
這時,建國用眼神示意旁邊那個人,坐在建國旁邊的人,坐直了身體,拿杯子要敬有倫,由於燈光昏暗的關係,現在才看清,這人是個年紀看起來差不多十五、六歲的少年,染了一頭金髮,眼神都不與他人接觸,只淡淡的舉起杯,敬完有倫喝了一口飲料,又坐回剛剛的姿勢,眼睛繼續盯著電視裡播的曲目,一句話都沒說,甚至沒有微笑。
這奇怪的行徑,讓靜芳留意了一下。
建國與金髮少年一起舉杯敬有倫,建國大聲的邀全包廂的人說:『來!來!大家舉杯一起敬倫仔...生日快樂』
全場人一起舉杯,大聲說:『生日快樂...』
有倫很開心回敬大家,喝了口飲料說:『謝謝大家』
有倫一說完話,包廂裡燈光忽然全暗了,而一道光線由包廂門打開的門縫射了進來,門全開後,有個人手上拿著點上蠟燭的蛋糕走進來,一邊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整個包廂的人也跟著合唱『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蛋糕已在桌上,歌一唱完,大家起哄:『許願..許願...』
蛋糕蠟燭還未吹熄,包廂裡只有蠟燭光亮搖曳,而大家都專注的看著有倫許願,這時,靜芳眼角突然瞥到,那個金毛少年,臉雖朝著有倫,但在桌面的手好像偷偷的,迅速的碰了有倫及珉嬅的杯口一下,動作很快,由於靜芳並不是正面對著金髮少年,只有眼角瞥了一下,也不是太確定是怎麼回事,心想這個人可能有些秀逗,碰一下杯子,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吧,何況這麼多人在,能幹什麼壞事。
蠟燭吹熄..大家鼓掌齊喊生日快樂後,包廂的燈又恢復到有亮光但只保持昏暗的亮度,反而是電視裡的影像亮度,亮過了燈的亮度,電視畫面裡的影像,一直倒映在牆上。
蛋糕分給每個人後,大家又再舉杯一次,敬有倫生日快樂,飲料也持續補上,又持續了唱了半個小時後。
這時,珉嬅靠近靜芳耳朵說:『芳,我覺得有點小暈暈的,不知道是不是人多空氣不流通的關係,而且口好乾喔,我們去沙拉吧倒點水喝,順便出去透氣一下』
靜芳答了一句『好』心中的疑惑再度升起。
二個人走出包廂,珉嬅深呼吸了一下說:『呼..走..我們去倒水喝』
靜芳看著珉嬅說:『你沒事吧,該不會那個金髮少年真的下了藥』 珉嬅驚嚇的看著靜芳說:『下藥?什麼啊』
靜芳點點頭說:『剛剛吹蠟燭時,我好像瞥見金髮少年碰了你和有倫的杯子一下,我是眼角瞥到的,不是很確定』
珉嬅一臉疑惑說:『怎麼可能?有這麼多人在,他怎可能敢做這種事,而且,我也只是覺得���氣不好小暈暈的,應該不是吧』
靜芳很急的說:『那..那..你現在有覺得怎麼樣嗎?有沒有更暈了?』
珉嬅搖搖頭說:『跟剛剛一樣小暈暈的,但感覺又好像好一點了,應該不是吧,多喝點水看看會不會好點』
二個人都沈默了一下,或許是真的空氣不好,也都覺得如果太大驚小怪,會嚇到大家。二個人都喝完了一杯水,再次加滿,好像都在等著藥效是否會再發作。
等了一會兒,珉嬅突然說:『或許是我們亂想了,我好多了』珉嬅其實還是暈暈的,只是心裏突然想到,不能害到有倫學長,得罪了朋友,往後就借不到器材了,而且這個擔心有倫的念頭在心裡愈來愈強烈,要趕快進去才好,以免有倫不高興,只擔心有倫,似乎忘了下藥的事。
靜芳盯著珉嬅說:『真的好多了嗎?』真切的關心。
珉嬅那股心裡的作祟,一直鼓動,愈發強烈,於是急切的說:『嗯嗯,好多了』強烈的擔心有倫會生氣了。
靜芳看珉嬅語氣怪怪的,擔心是否真的被下藥,溫柔的說:『還是..嬅..我們先回去好了』
珉嬅突然雙眉一皺,很不耐煩的說:『不是說好多了嗎?走,進去了』聲音音量略為大聲。
靜芳嚇了一跳說:『喔..那麽大聲幹嘛』還是覺得珉嬅怪怪的。 ���人重新回到包廂裡,一坐定...
有倫忽然不同以往的用很堅硬的、不容回絕的口氣說:『嬅,等等跟我去導演公司看看,靜芳讓其他同學送她回去,知道嗎?』一付老公交代老婆事情的口氣。
誰知..珉嬅卻馬上接著說:『好的,倫』順勢點頭。就像一個聽話的老婆接收到老公指令一樣,畢恭畢敬的遵從了命令。
這下,在旁邊的靜芳,聽傻了,一直用手肘頂珉嬅,靠近珉嬅小聲說:『嬅,你怎麼了,幹嘛去他的公司...』正要繼續問。
珉嬅轉過頭來用強硬的口氣不客氣的說:『別咬耳朵,沒禮貌』
這話一頂,靜芳更是傻了,認識珉嬅那麽久,也沒被她這樣頂過,偏偏這時眼睛又掃到那個建國導演,似笑非笑陰森森的盯著她看,一股狼狽怨氣從肚子裡狂冒上來,眼淚幾乎飆了出來,心裡冒出層層的悲哀,心想:『你可惡的珉嬅,有了男生就忘了姐妹,太可惡了,欺負我』
靜芳悲情的站了起來,壓低聲音並拉著珉嬅說:『嬅..走!我們回去』
珉嬅卻把手掙脫掉,強硬的說:『你先回去,我剛剛說要去導演公司,你沒聽到嗎?』這根本是對著陌生人說話的語氣。
靜芳可憐的滿臉漲紅,飆出一條淚說:『哼...好』拿起包包,直接走了出去,頭也不回的回宿舍了去了...
靜芳回到了學校宿舍裡,氣還沒消,拿起電話,想撥給晴子,看一下時間,九點半...
一心悲情的想:『晴子應該睡了,還是別吵她了,算了,睡覺算了』於是直接上了床睡了。這跟平常的靜芳很不一樣,不可能這麼容易悲哀,更不可能因為珉嬅二句話就飆淚而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裡自己回來,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剛剛珉嬅與靜芳為何二人都有奇怪的反應呢?
週日一早...
晴子與小薇、一徹、阿原四個人出發往七星山。
靜芳沒多久也起床了,努力的回想,昨晚到底珉嬅怎麼了?為何會用那種陌生人的口氣跟她說話,還有自己怎麼會悲哀的跑回來,丟下珉嬅不管呢?想到這裡,忽然一股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 迅速起床,立刻往珉嬅房間衝... 叩叩叩...敲門...叩叩叩...叩叩叩...靜芳小聲的喊:『嬅...嬅...珉嬅...』叩叩叩...持續敲了二分鐘。這行為看起來,靜芳已經恢復本性了。
叩叩叩...『嬅...會不會沒回來呀』拿起電話正要撥給珉嬅。
『鬥』一聲,門鎖開了,靜芳打開門進了去...
一看到珉嬅睡眼惺忪的又躺回床上,很小心..關心的問:『嬅...我還以為你沒回來睡?』
珉嬅打了個大哈欠說:『啊...怎麼可能不回來睡?』珉嬅依舊縮在被窩裡,但聽起來是正常的聲音。
靜芳拉起被子,也鑽了進去,抱著珉嬅說:『那...你昨天...有沒有..不對...應該說誰送你回來?幾點回來的?』
珉嬅覺得靚芳語氣好笑,翻開被子,轉過來看著靜芳說:『你...到底想說什麼...』邊說邊往靜芳腰部搔癢。
靜芳癢得哈哈笑說:『呵呵呵...沒有拉...我那有要說什麼...呵呵』一邊拉開珉嬅的手。
珉嬅坐了起來說:『我昨天也不知道糊裡糊塗的跟有倫學長去了建國導演的公司,去了沒多久,我也忘了說了些什麼,只記得與有倫學長一起坐車回來了,回到宿舍差不多是十點半吧,回來到宿舍我頭還是有點昏,就直接睡了』
靜芳聽了珉嬅說不記得,心中一驚,這時才發現,珉嬅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於是從床上一把拉起珉嬅站起來,然後把珉嬅轉了一圈,好像檢視什麼一樣。
珉嬅邊被轉邊抗議的說:『芳,你在幹嘛』但還是讓靜芳轉了一圈。
靜芳看完珉嬅全身衣服,才放心的說:『呼..從衣服外觀看起來應該是沒有被怎樣了』笑嘻嘻的。
珉嬅驚呀的說:『你神經喔,我怎麼會被...怎樣了』
靜芳的擔心完全放下了,開心的說:『嬅,我昨天幫你扣長褲的後釦時,不小心扣反了,當時趕著出門,所以沒來得及幫你重新扣正,現在看到還是反的,我就放心了,你應該沒被怎樣』
珉嬅這時害羞的大叫:『啊..可惡的芳,居然在我身上設機關...我..怎麼會...厚...你是阿呆』不過從珉嬅語氣中也感受到珉嬅自己好像也安心了。
珉嬅這時突然正經的說:『對喔,我昨天從出發去他們公司到回來宿舍的這段時間,真的都昏昏的,也不太記得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想起來還真恐怖,是不是真的被下藥了』
靜芳嚇了一跳,緊張的跟著說:『對啊,對啊,我剛剛就是想到嚇死了,趕快衝過來看看你』
珉嬅皺著一隻眼說:『你現在���知道緊張,那為何昨天放我一個人在那裡自己跑回來?』珉嬅壓根忘了昨天她趕靜芳回來的事。
靜芳皺著二隻眉毛說:『對啊,我也不知道我昨天怎麼了,為何被你罵二句後,會反常的自己先回來,該不會我也喝到了,但又不對,我都沒有頭昏昏的感覺』
二人疑惑半天,決定去找有倫學長,打了電話,約在餐廳見面。
餐廳裡,三人坐在一起吃早餐...
有倫疑惑的說:『昨天我怎麼記不太清楚,我們去導演公司幹嘛,珉嬅你記得嗎?』有倫一坐下,劈頭就問。
二個女生一聽,對看了一眼,又同時點點頭,說:『嗯...』拉長音。
然後二個女生把剛剛的推測,一五一十的告訴有倫...
有倫聽完,大吃一驚,大聲的說:『下藥?』
餐廳裡,很多人聽到聲音往這邊看過來...
靜芳拉一下有倫袖子說:『小聲一點,別嚇到別人』
珉嬅說:『學長,你的狀態和我都一樣,不太記得那一段,所以應該你也喝到了』
有倫雙眉一皺的說:『我才在想,我昨天沒喝酒,怎會頭暈暈的』停頓了一下『哼!太可惡了,我一定要去查清楚是怎麼回事,居然敢幹這種下三濫的事』
有倫又開始一副什麼事都能罩的態度說:『學妹,你們放心,萬事有我,就像我在網路上那麼受歡迎一樣,沒有事情可以難倒我的,我一定把他揪出來』看來有倫也恢復了,不過這件事與在網路受不受歡迎好像沒什麼關係。
二個女生聽他說了這一段有點暈,又對看了彼此,點點頭,似乎覺得有倫恢復成原來的有倫了。
於是,有倫說要去問他爸爸,就急急忙忙先走了。
二個女生,看一下彼此都還是穿著昨天的衣服,就決定先回到宿舍去洗澡更衣。
週日下午...
晴子已從神筆局回來,正在宿舍睡覺中...
珉嬅看著一頭亂髮,決定去校外髮廊洗頭,這是長髮女生,髮量太多的困擾,自己洗太累了,也順便洗去霉運,靜芳想要留在宿舍寫小說,說要把昨天的經歷寫到小說裡。
珉嬅一個人去洗頭,舒舒服服的按摩頭皮洗完頭後,開心的感受一頭的舒暢,慢慢地踱步回宿舍,走啊!走啊!走到了校門口,正要進校門時,旁邊忽然有人一閃而至,擋住了珉嬅的去路。
珉嬅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定神一看,原來是昨晚那個金髮少年,珉嬅一臉疑惑的問:『你有什麼事嗎?』
金髮少年很大聲,很不客氣的說:『我來載你回去開工的,上車吧』手比著路邊一台,門正開著的車,在車門邊還站著另外一個金髮少年,站在那裡搖頭晃腦的。
珉嬅覺得莫名其妙又有點害怕,就大聲問:『開工?什麼開工?開什麼工?我為什麼要去開工?我又不認識你,為什麼要上車?上車要去哪?你這是想要綁架嗎?我喊救命會一堆人跑來幫忙?』珉嬅知道現在暑假,學校人少,所以故意大聲ㄧ點音量、說多一 點內容讓警衛亭裡的何伯聽到。
說完,卻沒看到警衛何伯從警衛室裡走出來...
金髮少年被珉嬅大聲連珠砲的問了一堆問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整個臉迅速漲紅,金髮少年咬著牙大聲飆罵說:『XXX,囉唆,XXX,我...XXX...你...XXX...』
一句話裡幾乎沒說到內容,都是三字經,由於金髮少年音量太大聲了,引起去上廁所正往回走的警衛何伯注意。
同時引起此時在警衛何伯後方經過,正要去餐廳的靜芳的注意,一聽到飆罵聲往這邊注意了,靜芳往這看了一下,一看清楚,頓了一下,立刻回頭往宿舍衝...
金髮少年書沒唸好,說不出話了,拼命飆三字經來嚇人,一看珉嬅完全沒反應,就直接動手去拉珉嬅,說:『給我上車...XXX...上車...XXX』
但珉嬅一米七身高,力氣也不小,一下子金髮少年扯不動珉嬅,珉嬅開口尖叫:『啊.....』又長又尖中氣十足的尖叫。
尖叫聲穿上了天...
尖叫聲也震撼了另一個剛剛在車門邊搖頭晃腦的金髮少年,一驚立刻撲上前來,來幫忙堆珉嬅上車...
尖叫聲還驚嚇了...已經開始加速往警衛亭衝的警衛何伯,六十幾歲的何伯,年紀大又胖胖的,說衝刺,其實速度還是很慢,只看何伯聽到尖叫聲,一邊衝一邊掏出手機一邊撥號,人移動的速度更慢了,比走的還要慢,想必是在撥號報警...
何伯一報完警,一定神,繼續用力衝,一邊喊著:『少年誒...哇報警啊(註:我已經報警了)..里嗯湯亂來(註:你不要亂來)...呼呼...夭壽西因啊(註:死小孩)..』何伯一口正宗台語,一邊衝一邊大聲制止,六十幾歲人,衝不快、但喘很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嬅、芳、晴三人說明珉嬅遇襲的事發原由,說完了...
珉嬅說:『警察先生,說到這裡,晴子就出現了,再來你們就去追歹徒了』
靜芳接著說:『對啊,這就是珉嬅遇襲事件的始末』
二十多歲年輕帥帥的警察點點頭說:『很好,大學生是有不一樣,說過程,說得詳細又生動』轉頭向另一個警察說:『學長,我問完了』
另一名年紀約三四十歲身體精壯的警察點頭回應,然後轉頭向珉嬅說:『小妹妹,你還好吧,有驚嚇過度嗎?』
珉嬅倔將好強的說:『我平常有在緞練劍道,體力還不錯,我大聲呼救是希望多點人來幫忙,晴子來得真快,不然只要給我拿到掃把,我也可以教訓一下他們』完全忘了她與晴、芳二人抱頭痛哭的畫面。
精壯的警察聽了,笑著說:『呵呵,沒嚇到就好,這種事情要交給警察,就連何伯下去幫忙我都不贊成,這樣的衝突很容易發生意外的,要小心一點』好親切溫暖的警察大人。
警衛何伯這時在旁邊叨念:『跡嘛誒因啊後(註:現在的小孩喔)...惜哉甲害(實在很糟糕)』
另一個,帥哥警察這時又說話了,笑著對晴子說:『晴子小妹妹的防身術很熟練喔,那兩個金髮少年讓我抓回���局裡,都還在喊痛。不過,這種事發生還是要交給警察處理,如果可以你們應該盡量以逃跑優先,盡可能不要與惡人正面衝突,安全為上才是』帥氣又斯文的年輕警察,讓靜芳愛慕的眼神直盯著不放。
晴子很開心救到了珉嬅說:『我爸也是教我逃跑優先,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防身術,但我第一次用,就救到珉嬅了,我也很驚呀,這防身術這麼厲害,平常經常跟我爸對練,練習的時候都不覺得厲害,但練得很熟練,所以一出手就很順手了』晴子開心滿意。
警衛何伯又在旁自己叨叨唸:『哇..啊拜卡麥去便所好啊(註:我以後盡量別去廁所好了)...』真正被嚇壞的何伯。
待續..... 神來一筆 2-2 美少女的困擾 本章由成光電寫畢於2017.3.14
#美少女多困擾, #微電影, #防身術, #成光電, #奇幻, #直播, #故事, #神來一筆, #神話, #筆, #網路小說, #小說, #連載小說,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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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medium.com/@enkaryon/一位溫柔的敘述者-奧爾嘉-朵卡萩講稿-b746c2649945
1. 我有意識經歷的第一張照片是我母親的照片, 在他生下我之前拍的。不幸的是,圖片是黑白的,這導致許多細節消失,只能有灰階下的樣貌。光線柔和仿佛有雨,可能是春天,從窗戶滲出,使房間幾乎沒有明顯的背光。媽媽坐在那台舊收音機上,一個收音機有綠色的電眼和兩個旋鈕 — — 一個用來音量控制,另一個則是電台搜索。後來這台收音機成為我童年的伴侶,我從中了解到太空的存在。旋轉硬木旋鈕,移動精緻的天線,它們到達了各個站點 — — 華沙,倫敦,盧森堡或巴黎。但是,好像在布拉格和紐約,莫斯科和馬德里之間,有時聲音消失了,天線發現了黑洞。然後一陣顫抖感貫穿了我。我相信其他太陽系和星系會通過此廣播與我對話,在點擊和噪音中,它會向我發送消息,而我無法解讀它們。
我小時候盯著這張照片,我確信母親正在通過旋轉收音機旋鈕尋找我。像靈敏的雷達一樣,它穿透了無限的空間,試圖找出我何時何地來自何方。他的髮型和衣服(大的船型領口)指出了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 — — 這是1960年代的開始不久。看著框限外的某個地方,一個略帶駝背的女人看到了這張照片的觀看者無法獲得的東西。小時候,我知道他在看望向時間。這張照片沒有任何反應,它是狀態的照片,而不是過程。女人悲傷,多忖,彷彿缺席了。
當我後來問她關於這種悲傷的事情時──我做了很多次總是聽到同樣的事──母親回答她很傷心,因為我還沒有出生,他就開始想念我。
──如果我不在這裡,你怎麼能想念我?我問。我已經知道你想念一個失去的人,渴望是失去的結果。
母親回答說:「但這可能是相反的。」──如果您想念某個人,事已如此。
1960年代後期,這種短暫的意見交換在波蘭西部的某個省份進行,我和我的母親(他的小孩)之間的意見交換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並為我的一生保留了力量。它使我的存在超出了世界的普通物質性和隨機性,超出了因果關係和概率定律。他把它們擺放得彷彿時間不存在,接近永恆。我從孩子的心中了解到,我比想像中的要多。即使我說「我不在」,第一個位置仍然是「我在」──世界上最重要,最奇怪的詞。
這樣,一名不虔誠的年輕女人,我的母親,給了我被稱為靈魂的東西,而她配備了世界上最好的敏感敘述者。
2.
世界是我們每天都在大量信息,討論,電影,書籍,八卦和軼事中用編造出的的面料。如今,這些織機的工作範圍非常廣泛──借助網路,幾乎每個人都可以帶著仁慈與仇恨,善與惡,生與死,負責任和不負責任地參與這一過程。當這個故事改變時,世界就會改變。從這個意義上說,世界是由文字構成的。
我們思考世界的方式,更重要的是我們如何談論世界的方式,非常重要。發生的事情沒有被訴說就不再存在並死亡。不僅歷史學家,而且(也許最重要的是)各種各樣的政治家和暴君都非常了解這一點。誰擁有並講述故事─規則。
今天的問題是──似乎是──我們不僅為未來,甚至對於特定的「現在」,都沒有現成的敘事方式,好應對當今世界的快速變化。我們缺乏語言,觀點,隱喻,神話和新的童話故事。但是,我們正在目睹,如何將這些錯位,生疏和過時的舊敘事加入到未來的視野中,也許是假設舊事物勝於無新事物,或者試圖應對局限自己的視野。總之,我們缺乏談論世界的新方法。
我們生活在一個多聲道的第一人稱敘述的現實中,我們聽到了來自各地的多重聲音的嗡嗡聲。所謂「第一人稱」,是指圍繞創作者「我」的小圈子裡的故事,它或多或少僅直接寫關於他自己或通過他自己寫的故事。我們認為這種個性化的觀點(來自「我」的聲音)是最自然,最人性,最誠實的,即使它放棄了更廣闊的視野。要以這種方式告訴第一個人,就是要編織一種絕對獨特的模式(一種模式),使自己具有自治感,意識到自己和命運。但是,這也意味著建立對立面:「我」和「世界」,這可能會疏遠。
我認為以第一人稱進行的敘述是現代光學的獨特特徵,其中個人扮演著世界主觀中心的角色。西方文明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這種對「我」的發現的基礎上,這是對現實的最重要衡量標準之一。人是這裡的主要角色,儘管他的判斷力很強,但他的判斷力總是得到認真和認真的對待。第一人稱故事中的故事似乎是人類文明最偉大的發現之一,人們以恩膏和信任的方式閱讀它。這種故事,當我們通過某些「我」的眼睛看世界並代表世界聽故事時,便與敘述者建立了與眾不同的關係,並使我們處於獨特的位置。
要過高評估第一人稱敘事對於文學和整個人類文明所做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它改變了世界的故事,成為一個我們無法影響個人歷史中的英雄或神靈的活動場所,並將場景呈現給像我們這樣的人。此外,很容易與我們同一個人認同,因此故事的敘述者與讀者或聽眾之間便產生了基於移情的情感共識。反過來,就其本質而言,它會拉近邊界並消除邊界──很容易模糊小說中敘述者的「我」和讀者的「我」之間的界限,而小說中的「吸引」則指望邊界將被廢除和取消,並且由於同理心,讀者將成為敘述者一段時間。所以文學已經成為經驗交流的領域,每個人都可以說出自己的命運或表達自己的改變的自我的聲音。同時,這是一個民主的空間──每個人都可以表達自己的意見,每個人都可以創建「說話的聲音」。我認為人類歷史上從未有如此多的人撰寫和敘述過。只先看統計數據。
當我參觀一個書展時,我看到有多少本有關我自己的書。表達的本能──可能與設計我們生活的其他本能一樣強烈──並且在藝術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我們希望被關注,我們想要與眾不同。諸如「我會告訴你我的故事」,「我會告訴你我的家庭故事」或「我會告訴你我在哪裡」等敘事是當今最受歡迎的文學體裁。這是一個大範圍的現象,也是因為今天我們能夠廣泛地使用寫作,並且許多人曾經實現了這一目標,而這只是保留了一些用文字和故事表達自己的能力。然而,自相矛盾的是,它看起來像是由獨奏者組成的合唱團──聲音交錯,爭奪注意力,沿著相似的路線前進,最終互相淹沒。我們了解他們的一切,我們能夠與他們認同並像他們一樣過著他們的生活。儘管如此,令人驚訝的是,閱讀經驗常常是不完整和令人失望的,因為事實證明,作者的「我」的表達並不能保證普遍性。我們缺少的─似乎─故事寓言的維度。同時,寓言的英雄是他自己,他是一個生活在一定的歷史或地理條件下的人,同時遠遠超出了這個特定的範圍,變成了無處不在的人。當讀者跟隨小說中描述的某人的故事時,他可以識別出所描述角色的命運並將其處境視為自己的處境,而在寓言中,他必須完全放棄自己的個性並成為這個人。在這種對心理要求很高的寓言手術中,也許,為了避免淹沒在眾多的頭銜和名字中,我們開始將龐大的文學利維坦分類像是體育領域的各種賽事,並將作家視為專門運動員。
文學市場的普遍商業化導致了行業的分化──從那以後,無論如何,文學展覽會和文學節一直完全分開地舉行,從而吸引了一群渴望探究偵探小說,幻想或科幻小說的讀者。這種情況的特點是,本應僅幫助書商和圖書館員整理書架上出版的大量書籍,並幫助讀者根據要約的大小而定的東西,變成了抽象的分類,不僅決定了現有作品,而且也讓作家自己開始這樣寫的。越來越來多作品像是蛋糕模子拿出來的,產生非常相似的結果,它們的可預測性被認為是一種美德,其平庸性是一種成就。讀者知道期望什麼並確切地得到什麼。我一直在直覺上反對這樣的命令,因為它們會限制寫作自由,不願嘗試和違反規則,這通常是創作的重要特徵。
而且他們將創作過程中的任何怪異完全排除在外,不存藝術的棲地。一本好書並不一定要支持其體裁隸屬關係。體裁的劃分是所有文獻商業化的結果,並且是將其視為具有品牌,其哲學觀點就跟現代資本主義太像了。
今天,我們可以看到電影系列帶來了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告訴世界,這是我們感到非常滿意的,其隱藏的任務是使我們陷入困境。當然,這種講故事的方式已經存在於荷馬神話和故事中,而大力神,阿喀琉斯或奧德修斯無疑是最早連載的英雄。但是,他從未為自己佔據太多空間,也沒有對集體想像力產生太大影響。21世紀的前二十年肯定屬於該系列。他們對講述(進而理解)世界的方式的影響是革命性的。
以今天的形式,該系列不僅隨著時間的推移擴展了對敘事的參與,產生了各種節奏,分支和方面,而且帶來了新的秩序。因為在許多情況下,他的任務是保持觀眾的注意力盡可能長的時間──系列敘事成倍增加,以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交織在一起,以至於面對無助的情況,即使對於舊的敘事過程也是如此,曾經被古典歌劇所破壞的「機器神」也會頻繁。發明後續情節時,經常會改變臨時角色的整個心理,以使其更好地匹配新出現的事件。剛開始時溫柔而保留的性格最終變成了鬥氣和暴力,輔助角色成為了主角,而我們已經設法將之賦予主要角色。因為下一季的可能會發生,導致需要開放的結局,在這個結局中,沒有機會出現並響徹這種神秘的宣洩,這是一種參與故事的內部轉變,成就感和滿足感的體驗。這種並發症和無休止不斷地延緩疏淨的獎勵,令人上癮和催眠。中斷事件的故事是很久以前發明的,從塞澤雷扎達(Szeherezada)的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得到了很大的迴響,改變了我們的敏感度並帶來了奇怪的心理影響,使我們脫離了自己的生活,並像興奮劑一樣催眠了我們。同時,該系列是新的,漫長而又混亂的世界節奏,其混亂的交流,其不穩定和流動性的一部分。這種故事形式可能是當今最有創意的新公式。
但最重要的是,我們生活在一個信息衝突的世界中,彼此衝突,彼此排斥,充滿互不相讓的爪子上作戰。
我們的祖先認為,獲取知識不僅會給人們帶來幸福,繁榮,健康和財富,而且會創造一個平等和公正的社會。他們認為世界缺乏的是來自知識的普遍智慧。
揚·阿莫斯·科門斯基(Jan Amos Komenski)是17世紀的一位偉大的教育家,他創造了「panophilia」一詞,其中包括可能的全知,普遍知識的思想,它將包含所有可能的認知。最重要的是,這也是每個人都能獲得知識的夢想。獲取有關世界的信息是否會使文盲農民變成了解自己和世界的反身性的單位嗎?唾手可得的知識會使人們體貼並明智地指導他們的生活嗎?
創建Internet時,似乎最終可以完全實現這些想法。像許多對此趨勢的思想家,人類夢想的實現一樣,在科門斯基看來,維基百科似乎值得我欽佩和支持。在這裡,我們從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創造並獲得大量不斷補充,更新和民主地有用的知識。
夢想成真常常使我們失望。事實證明,沒有團結,概括和發布信息──進行區分,劃分根本我們無法承載如此龐大的信息,反而製造出許多不相容甚至敵對的故事。
此外,網路欠缺反身全面開放給市場,讓(金融)玩家、壟斷者控制著龐大的數據量,這些數據不是「氾濫」,而是原本該廣泛地用於知識的獲取,但是相反,他們卻主要是為用戶行為編程服務,我們從中學到了劍橋分析醜聞。
我們沒有聽到世界的和諧,而是聽到了刺耳的聲音,一種難以忍受的聲音,我們拼命試圖聽一些最柔和的旋律,甚至是最微弱的節奏。莎士比亞名言的改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符合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現實:網路越來越成為一個充滿憤怒和尖叫的白痴故事。
不幸的是,政治學家的研究也與揚·阿莫斯·科門斯基(Jan Amos Komenski)的直覺相矛盾,因為他相信,關於世界的知識越廣泛,政治家就越會使用理性和審慎的決定。看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知識可能是壓倒性的,其複雜性和歧義性造成了各種類型的防禦機制──從否認和鎮壓到逃脫到簡化,意識形態和黨派思考的簡單原則。
虛假新聞和假消息類別對小說是什麼提出了新的問題。多次被欺騙,誤導或誤導的讀者正在慢慢獲得特定的焦慮病症。非小說文學對這種疲倦的反應可能是非小說文學的巨大成功,非小說文學在如此巨大的信息混亂中大聲疾呼:「我告訴你真相,只有真相。」「我的故事基於事實!」
由於虛構已經成為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危險武器,因此小說失去了讀者的信心,即使它仍然是原始工具。我經常遇到一個難以置信的問題:「你寫的是真的嗎?」每當我想到這事,文學就被終結了。
從讀者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無害的問題,聽起來確實對作家的耳朵是啟示性的。我該怎麼回答?如何解釋漢斯‧卡斯托普,安娜‧卡列尼娜或維尼熊的本體論地位?
��認為這種好奇心態是文明的消退。它傷害了多元(具體,歷史的,象徵性的和神話的)事件鍊中,我們參與生活的能力。生命是由事件創造的,但是只有當我們能夠解釋它們,嘗試理解並賦予它們含義時,它們才會變成經驗。事件是事實,但經驗卻有著千絲萬縷的區別。這不是簡單一件件,這關乎我們的生活。經驗是已經被解釋並存儲在記憶中的事實。它還指的是我們心中的某種基礎,是意義的深層結構,我們可以在此基礎上擴展自己的生活並仔細研究。我相信神話在這種結構中起作用。如您所知,神話從未發生,但它總是發生。如今,它不僅可以通過古代英雄的冒險來運作,而且可以滲透到現代電影,遊戲和文學中無處不在且最受歡迎的故事中。奧林匹斯山居民的生活移至王朝,英雄的英雄事蹟得到了勞拉·克羅夫特(Lara Croft)的支持。
在對真假的熱烈劃分中,文學創造的我們經歷故事具有其自身的維度。
我從未對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簡單區別特別感興趣,除非我們認為它們是聲明性的和自由決定的。在虛構定義的海洋中,我最喜歡的也是最古老的小說,來自亞里斯多德。小說總是某種真理。
作家和雜文作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對故事的區分也使我深信。他寫道,當我們說「丈夫死了,妻子死了」時,這是一種關係。當我們說:「丈夫死了,然後妻子死於悲傷」–我們是虛構的。每種虛擬化都是從「接下來發生什麼?」這個問題��渡到試圖根據我們的人類經驗來理解它的原因:「為什麼會這樣?」
文學開始於「為什麼?」,即使我們不間斷地回答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
因此,文學提出了維基百科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它不僅限於事實和事件,還直接涉及我們的經驗。
但是,在其他敘事的面前,小說和文學整體上可能變得相當邊緣化。圖像和直接傳遞體驗的新形式(電影,攝影,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的重要性將成為傳統閱讀的一種替代。閱讀是一個相當複雜的感知心理過程。簡單地說:首先,將最難以捉摸的內容概念化和口頭化,轉換為符號和符號,然後從語言「解碼」回體驗。這需要一定的智力能力。最重要的是,它需要關注和專注,而在當今這個極度分散注意力的世界中,技能變得越來越罕見。
從口頭表達,依靠鮮活的文字和人類記憶到古騰堡(Gutenberg)革命,人類一直在交流和分享自己的經驗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步,當時該故事通過寫作廣泛傳播,因此得以固定,編纂和復製而沒有變化。這一變化的最大成就是當我們通過寫作識別思維時,即使用想法,類別或符號的一種特定方式。今天很明顯我們可以面對同樣重大的革命,無需借助印刷文字就可以直接傳遞經驗。
當您可以通過社交網站拍攝照片並將這些照片發送給世界各地的所有人時,無需留下旅行日記。不需要寫信,因為它更容易打電話。當您沉浸在連載小說中時,為什麼還要閱讀厚重的小說?與其出去玩耍,不如與您的朋友一起玩,最好玩遊戲。讀自傳?沒有意義,因為我在Instagram上關註名人的生活,而且我了解他們的一切。
正如我們在20世紀所認為的那樣,擔心電影和電視的影響的甚至不是今天的文字的最大對手。這是體驗世界的一個完全不同的維度-直接影響我們的感官。
3.
在這裡我不想勾勒出對世界故事充滿危機的看法。但是,我經常感到世界缺少某些東西。通過螢幕的玻璃,通過應用程式來體驗它,儘管獲得每個特定信息非常容易,但它變成了一些虛幻,遙遠,二維,奇怪的不確定性。如今,比起用堅決的口吻討論地平論,疫苗猶豫,氣候變暖是無稽之談,許多國家沒有自由問題,濫用「某人」,「某物」,「某處」,「某時」可能會更加危險。「某處」正淹沒了試圖穿越大海的人們。「某處」戰爭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在信息流中,個別信息失去輪廓,消失在我們的記憶中,變得不真實,消失。
暴力,愚蠢,殘酷,仇恨言論的氾濫成災都被所有「好消息」所平衡,但它們卻無法掩蓋難以形容的壓倒性印象:世界有些問題。這種曾經只為神經質詩人保留的感覺,如今已成為一種不確定性和焦慮症的流行病。
文學是試圖使我們了解世界具體情況的為數不多的領域之一,因為從本質上講,它始終是「心理的」。它著重於人物的內部原因和動機,以其他人無法獲得的其他方式揭示他們的經歷,或者只是激發讀者對其行為的心理解釋。只有文學才能使我們深入進入另一個人的生活,理解它的論點,分享它的感受,體驗它的命運。
故事總是在感官上盤旋。即使他沒有明確表達它,甚至當他以編程方式放棄尋求意義,專注於形式,專注於實驗,當他進行正式叛逆,尋找新的表達方式時,也是如此。即使閱讀了最行為主義者和很少寫的故事,我們也不能迴避問:「為什麼會這樣?」,「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這會導致什麼?」有可能,我們的思想已經演變成一個故事,成為賦予我們周圍數百萬個刺激意義的過程,即使在睡覺的時候,我們也一直在不懈地敘述我們的敘述。因此,故事就是要要求無限量的信息,建立它們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關係,發現它們的重複並根據因果安排它們。頭腦和情感都參與了這項工作。
故事的最早發現之一就是命運,這一點不足為奇,除了總是被視為恐怖和不人道之外,它還為現實帶來了秩序和不變性。
4.
女士們,先生們,
照片中的一名女人,我媽媽想著我彷彿我也在哪,幾年後她念了童話給我。
在其中的一個安徒生童話,一個茶壺進了垃圾箱,抱怨他受到了殘酷的對待──壺耳破裂後,他們就把他丟了。但是,如果人們不是那麼要求完美和苛刻,他仍然可以為他們服務。其他破敗品跟隨著他,講述了他小小的主題生活中真正的史詩般的故事。
我小時候聽過這個童話,淚流滿面,因為我深深地相信物體會帶來問題,感情甚至社會生活,這與我們的人類相當。餐具櫃中的盤子可以互相交談,抽屜裡的餐具是一種家庭。同樣,動物是神秘,睿智和自我意識的生物,我們一直與它們有著精神上的聯繫和深刻的相似之處。河流,森林,道路也有著它們的存在──它們是造物,它們勾勒著我們的空間並建立了一種歸屬感,即神秘的朗姆主義者。我們周圍的景觀還活著,有太陽,月亮和所有天體。整個可見和不可見的世界。
我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它的?一生中,我一直在尋找一瞬間,一彈指,一切都變得不同,更細微,更簡單。世界的低語悄無聲息,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喧囂,電腦的雜音,飛機在頭頂飛來飛過的雷聲以及信息海洋令人疲倦的白噪聲。
在我們的生活中,有一段時間以來,我們開始看到世界的碎片,各個部分,彼此分開的部分(如星系),以及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現實向我們保證:醫生根據專業對待我們,稅收與清理道路上的積雪無關上班,午餐對大農場來說算不了什麼,對亞洲某個地方的破爛工廠來說是一件新襯衫。一切都是分開的,分開生活,沒有關係。
為了使我們更容易接受,我們獲得了數字,徽章,卡片,id卡,這些標識試圖減少我們注意到整體中的孤例,但我們已經停止去看到它。
世界快死了,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它。我們沒有注意到世界正在變成事物和事件的集合,一個死寂的空間讓我們孤獨和迷失,被某個人的決定所拋棄,被無法理解的命運所奴役,感覺就像是歷史力量或機會的強大力量。我們的靈性消失或變得膚淺和儀式化。或者,我們只是成為簡單力量的追隨者──物理,社會,經濟力量,這些力量使我們像殭屍一樣動彈。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確實是殭屍。這就是為什麼我想念那個世界的茶壺。
5.
我一生中最著迷的是相互聯繫和影響的網絡,但我偶然發現了它們,就像我在「波蘭人」中追隨的驚人巧合,巧合,所有橋樑,螺絲,焊縫和連接器一樣。我著迷於事實和尋求秩序。實際上──我相信──作家的思想是一個合成思想,固執地收集了所有碎屑,試圖再次粘合整個宇宙。
如何寫作,如何寫出您的故事,以使其能夠舉起世界這偉大的星座形式?
當然,我意識到,我們不可能回到那個從神話,童話和傳說中透過口耳相傳而得知的關於依竊的世界。今天,這個故事必須更加多維和復雜。我們確實了解得多,我們知道看似遙遠的事物之間的驚人聯繫。
讓我們看看世界歷史上的某個時刻。
1492年8月3日,一天,一艘名為「聖瑪麗亞」的小帆船從西班牙帕洛斯港口的海濱映照了出來。它是由克里斯托弗·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指揮的。陽光普照,水手仍在碼頭周圍閒逛,港口工人將最後的箱子裝滿船上的食物。天氣很熱,但從西部吹來的微風讓送別的家庭免於崩潰。海鷗在坡道上莊嚴地漫步,小心翼翼地跟隨人類的行為。
我們現在可以看到,這一刻導致近6000萬美國原住民中有5600萬死亡。他們的人口大約佔地球總人口的10%。歐洲人在不知不覺中帶來了致命的禮物──美洲原住民無法免疫的疾病和細菌。有殘酷的奴隸制和殺戮。滅絕持續了多年,改變了國家。曾經有豆類,玉米,土豆和番茄生長的地方,在精緻的灌溉耕地上,恢復了野生植被。這些年來,將近六千萬公頃的耕地變成了一片叢林。
植被自身再生,吸收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從而削弱了溫室效應。反過來,這降低了地球的全球溫度。
這是解釋���洲小冰河時代到來的眾多科學假設之一,歐洲小冰河時代在16世紀末帶來了氣候的長期降溫。
小冰河時代改變了歐洲的經濟。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寒冷而漫長的冬季,涼爽的夏天和大量降雨降低了傳統農業形式的效率。在西歐,事實證明,為滿足自己的需求而生產糧食的小型家庭農場效率低下。飢渴的浪潮和專門生產的需求。受冰荷影響最大的英格蘭和荷蘭,無法解決其經濟與農業相依的關係,因此開始發展貿易和工業。暴風雨的威脅促使荷蘭人排除水域,將濕地和淺海地區轉變為陸地。鱈魚覆蓋率向南轉移,這對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而言是災難性的,事實證明這對英格蘭和荷蘭是有益的──由於這些國家,它們開始發展為海洋和貿易大國。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降溫尤為嚴重。與綠色格陵蘭島和冰島的連接被打破,嚴峻的冬季使收成減少,多年的飢餓和匱乏瀰漫。因此,瑞典轉而垂涎三尺,與波蘭進行戰爭(特別是自波羅的海凍結以來,這很容易使軍隊越過它)並參加了歐洲三十年戰爭。
科學家們試圖更好地理解我們的現實,這表明它是一個相互聯繫,緊密聯繫的影響力網絡。這不僅是著名的「蝴蝶效應」(眾所周知),某個過程的初始條件的最小變化在將來會產生巨大且不可預測的結果,而且還有無數的蝴蝶及其翅膀仍在運動。穿越時空的強大生命浪潮。
我認為,「蝴蝶效應」的發現結束了人類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代理角色,控制能力並因此獲得世界至高無上感的時代。這並不能剝奪人類作為建造者,征服者和發明者的力量,但是他意識到現實比人類想像的要復雜。而且這只是這些過程的一小部分。
我們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在全球範圍內存在著驚人的,有時是非常令人驚訝的關係。
我們所有人──我們,植物,動物,物體-都沉浸在受物理定律支配的一個空間中。這個公共空間具有其形狀,並且物理定律在其中雕刻出無數數量的形式,這些形式不斷相互參照。我們的循環系統類似於流域系統,葉片結構類似於人類通訊系統,星系運動-水槽中流動的水漩渦。社會的發展-細菌菌落。微觀和宏觀尺度顯示出無限的相似性系統。我們的演講,思維和創造力不是抽象的,與世界分離的東西,而是其不斷轉變過程的另一個層次的延續。
6.
我一直在想,今天是否有可能今天找到一個新的普遍故事的基礎,這個故事是全面的,非排他的,植根於自然,充滿情境並且同時可以理解的。
是否有可能講出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將超越我自己的非溝通性的監獄,揭示更大範圍的現實並展現相互關係?誰將能夠使自己遠離被踐踏的,普遍存在的,普遍存在的觀點的中心,並且能夠從中心以外的角度來審視中心問題?
我很高興文學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癖,幻想,挑釁,怪誕和瘋狂的權利。我夢寐以求的觀點和廣泛的觀點使上下文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期。我夢想著一種語言能夠表達最模糊的直覺,我夢想著一種超越文化差異的隱喻,最終夢想著一種會變得寬敞而具有侵略性的流派,同時讀者也會喜歡它。
我還夢想著有一種新型的敘事者-一個「四重組合」,它當然不僅是一種語法結構,而且還可以包括每個角色的視角以及超越每個角色的視野的能力,後者的視野越來越廣,誰能夠忽略時間。哦,是的,它的存在是可能的。
您是否曾經想過,這位出色的講故事的人是誰?聖經中誰大聲喊著:「一開始就是單詞」?誰描述了世界的創造,這是混亂與秩序分離的第一天?哪個跟隨宇宙系列?誰知道上帝的思想,誰知道他的疑惑,不動搖手就在紙上寫下這句話:「上帝承認這是好事。」誰知道上帝在想什麼呢?
除了所有神學上的疑問外,我們可以認為這個神秘而敏感的敘述者的形像是奇妙而有意義的。這是一個觀點,可以從中看到一切。看到所有這些,就是承認現有事物相互關聯成一個整體的最終事實,即使我們還不知道這些關係。看到一切也意味著對世界負有完全不同的責任,因為很明顯,每個手勢「這裡」都與手勢「那裡」相關聯,在世界某一部分做出的決定將在��一部分產生影響,即「我的」之間的區別「你的」開始引起爭議。
因此,人們應該以一種誠實的方式說話,以便在讀者的腦海中激活整體的感覺,將片段合併成一個模式的能力,發現整個星座的事件。編寫一個故事,以明確每個人和所有事物都沉浸在一個共同的形像中,隨著地球的每一次旋轉,我們都會在腦海中精心產生這種形象。
文學具有這種力量。我們將不得不放棄這些繁瑣的高,低文學類別,流行的和小眾的,將其劃分為各種類型。放棄「國族文學」一詞,就很清楚文學的宇宙就像人類世界的觀念,這是我們人類經驗團結在一起的一種常見的心理現實,而作者和讀者則扮演著同等的角色,第一是通過創造,第二是感謝不斷的解釋。
也許我們應該信任斷片,因為斷片形成了能夠在許多維度上以更複雜的方式進行描述的星座。我們的故事可以無限地聯繫在一起,他們的英雄們可以互相影響。
我認為我們正在等待重新定義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現實主義,並尋求一種將使我們能夠越過自我的邊界並穿透我們看到世界的快速屏幕的尋求。如今,媒體,社交網絡和直接的在線關係滿足了現實的需求。也許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不可避免的是某種新超現實主義,新近重新定義的觀點,這些觀點將不懼怕面對悖論,並會以簡單的因果關係逆潮流而行。哦,是的,我們的現實已經變得超現實。我也確信,許多故事都需要在新的科學理論的啟發下,在新的知識環境中重寫。但是,對我而言,不斷提及神話和整個人類的想像空間似乎同樣重要。對神話的緊湊結構的這種回歸可能會給我們今天所處的這種不確定性帶來某種穩定感。我相信神話是我們心理的基石,不能忽略(最多,您可能不知道它們的影響)。
可能很快就會有一個天才,他將能夠構建一個完全不同的敘述,而這在今天仍然是無法想像的,所有相關的內容都可以適用。這種講述方式肯定會改變我們,我們將放棄舊的起皺觀點,而向新的觀點敞開大門,這些觀點一直存在於此,但我們對它們視而不見。
在《浮士德醫生》中,托馬斯·曼(Tomasz Mann)講述了一位作曲家的想法,他提出了一種能夠改變人類思維的新型整體音樂。但是曼恩沒有描述這種音樂的構成,他只是提出了一種聲音聽起來的想法。也許這就是藝術家的角色─品味可能存在的東西,並使其成為想像。可以想像的是存在的第一階段。
7.
我寫小說,但從來根據粗淺常識寫作。當我寫作時,我必須感受自己內心的一切。我必須通過書中所有存在的事物,人類和非人類的一切事物,活著的和沒有生命的。我必須非常認真地仔細觀察每件事和每個人,並將其個性化。
這就是溫柔的目的──溫柔是人格化,同情心並因此不斷尋找相似之處的藝術。創造一個故事是無盡的復活,它使世界上所有的碎屑都存在了,這些碎屑是人類的經歷,生活狀況,記憶。溫柔個性化了它所指的一切,使它能夠發出聲音,空間和時間來存在和表達。使茶壺說話的是溫柔。
溫柔是最卑微的愛情形式。他是那種沒有出現在經文或福音書中的人,沒有人對他發誓,沒有人提及它沒有標誌或符號,不會導致犯罪或嫉妒。
似乎我們在關注和關注另一個人,而不是「我」。
溫柔是自發的,無私的,遠遠超出了移情。這是有意識的,儘管也許有點憂鬱,卻分享著命運。溫柔是另一個存在者的深切關注,它的脆弱性,獨特性,對痛苦和時間的抵抗力。
溫柔認識到我們之間的紐帶,相似性和同一性。正是這種模式將世界展現為生活,生活,聯繫,合作和相互依存。
文學是建立在對我們以外的每個人的柔情之上的。這是小說的基本心理機制。得益於這種出色的工具,最複雜的人際交流方式,我們的經驗會穿越時空,流向那些尚未出生的人,有一天他們會達到我們寫的東西,我們對自己和世界的了解。
我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會怎樣,會怎樣。我經常感到羞愧。
今天,我們正在努力尋找自己的世界,而我們想與之抗衡,拯救世界的氣候和政治危機並非來自任何地方。我們常常忘記,這不是命運,而是命運的曲折,而是非常具體的經濟,社會和意識形態(包括宗教)決定和決定的結果。貪婪,對自然的不尊重,利己主義,缺乏想像力,無休止的競爭��缺乏責任感使世界處於可以被切割,使用和破壞的物體的地位。
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我必須說的好像世界是一個生活的世界,在我們眼前始終是一個統一的世界,而我們是世界的一部分(既小又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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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向、第三人性描寫有|レオ泉レオ】 華靡人間
床板經不起激烈晃動而發出幾近哀號的雜音。 伴隨而來的是出自於女性高頻率的呻吟聲,夾雜著男性沙啞的喘氣。制式的床上運動,不拖泥帶水的慾望宣洩,除了生理上的反射感官,心底空蕩蕩的一點快感也沒有。銀髮男子面容不帶任何神情,像極了一尊雕塑完美的藝術品。反倒是被插入的女人諂媚的笑著,得寸進尺攀上男子的上身,企圖索吻。 想當然爾被躲了開來。 說好不接吻的。男人冷言冷語說著,水色眼眸底有著不悅。
哼,真死板啊,泉さん。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惡狠狠地在對方頸子間種下唇紋。一股刺熱讓泉吃痛的吸了口氣,披散長髮的女人顯來很滿意的發出銀鈴般間略笑聲。 我會再來拜訪的。餘留的尖銳音頻不帶有一絲留戀,唯有夾雜著濃烈香水味刺鼻還殘留著有人到過的痕跡,讓仍坐在床邊的瀨名泉原本暈眩的腦子又更混沌了些。 目送方才在被褥之上翻天覆地的床伴俐落穿整衣裝,最終獨自消失於門扉之外。 他彷彿仍聽到高跟鞋敲打在木質地板上刮出不協調,規律而枯燥。 揮之不去。 閉目養神幾秒之際,他反手從床頭櫃摸了一把摸出包菸盒,在床第事了後點燃一支淡菸。輕煙裊裊搖曳,在房間裡織起一縷薄紗,他吸得緩、吐得生澀,往常生活沒有養成習慣而使每個自然而然的動作都顯得生疏。 只希望這層薄霧能快點驅逐餘溫未盡的任何事實。
在這時際,門扉被不識相地緩緩推開。
「結束了嗎?」熟悉的嗓音從門口傳來,不慍不火。彷彿是在聊著今天下雨了呢似的輕鬆語調,反而讓泉感到一陣不適。「又是那個千金小姐嗎,吶、她真的很喜歡イズ你呢。」 「⋯⋯レ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略過對方尾句不知道是揶揄還是陳述事實的話語,泉開口問道。然而從喉間發出的聲音卻沙啞的讓他為之一愣。 「嗯⋯⋯」月永レオ泰若自然將外套掛上門旁的衣架上,歪著頭神情認真的回想著。「大概是從她把你的領帶⋯⋯」 「我知道了。」不等對方繼續說下去,泉強硬打斷這本來就不該被問起的對話。其實就算不問,從方才僅僅只有一次的開關門聲也可以猜到,レオ大概是在他與那名製作人翻雲覆地時回來的。進門聲被難聽的喘息與下流的呻吟給掩蓋過去。 レオ也沒繼續說下去,只是看著他片刻,而後轉身往廚房方向走去。 回來時レオ手上多了杯溫熱的飲品。然而泉並沒有注意到,他坐在床邊,手機光線照亮了他大汗淋灕的細緻臉龐,然而盯著螢幕的手機卻始終停在桌布而未點開任何應用程式。 遲疑了會,レオ還是輕聲喚了他的名字,用他特有的稱呼。 「吶、イズ。」他將暖呼呼的馬克杯遞到出神的泉面前,「熱牛奶,依你習慣的微波20秒,我應該沒弄錯。」 「⋯⋯謝謝。」聽聞對方近在咫尺的聲音,泉抬起臉,比預想過份貼近的距離讓泉瞬間征住。他欲蓋彌彰的咳了聲,放下手機接過對方的暖意。 握在手心中啜飲了一小口,的確是他習慣的溫度。然而這暖烘烘的溫柔在這剎那卻顯突兀。泉五味雜陳的喝著,這是只有月永レオ知道的、自己在床事之後的喜好。 翠綠眸子倒映著銀髮上沾著水滴,噙著汗珠的髮際線滲著濕氣。レオ下意識探出手想替對方抹去那礙眼的水痕,卻在碰到對方前被對方一臉錯愕的閃了開來。 「別碰我!」幾乎是反射動作,被觸碰的人宛若受驚嚇的小貓整個彈開,手中的牛奶也因為過於激動的反應而濺出水花。レオ懸在半空的手進退兩難,面臨這般尷尬場面,以及觸碰到レオ眼底一閃而過的詫異與隨即補上的歉意。泉馬上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抱歉。我的意思是讓我先去沖個澡。」 他迅速站起身,卻在踏上木質地板時感受到腳底下的還有餘溫的濕滑。泉才徹底發現自己有多失態,他順手抽了抽床邊快要見底的面紙,蹲下身擦拭著被自己染上污痕的地板。 很髒。 「一點也不髒喲。」レオ卻像是喃喃自語似的,他坐上泉剛剛所在的位置,還留有對方體溫的被單。「無論是怎麼樣的イズ,都一樣。」 聽到這,泉停住了手上抹去污漬的動作。他抬起目光,卻因為處在逆光處而看不清楚レオ的表情。 「你都看到了嗎?」咽了口水,他明知故問。 「嗯?難道是覺得害羞嗎?」然而レオ卻發出了不合時宜的清爽笑聲,尖銳的刺耳。「哈哈,又不是沒看過イズ在床上⋯⋯」 「你知道我不是指這個!」沒說完的下文在瀨名泉的咆哮中硬生截斷,然脫口而出剎那他也著實嚇著。泉並未想衝著レオ發火,那滿腔無處宣洩的情緒再怎樣也不該對著眼前的男人。他咽了口水,嘗試讓聲音聽來不至於發顫。「⋯⋯無所謂嗎?你真的無所謂嗎?レオ。」 「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愛上她們,不是嗎?」レオ水靈如池水的眸子映著泉的倒影,後者並不知道自己的模樣在那片盎然之中一覽無遺。 那看起來泫然欲泣的神情什麼也沒逃過。 「已經不是小孩子的,總不能任性的說些孩子氣的話,只會把自己弄得片體鱗傷。在業界要怎麼生存個有準則,我自知分寸。」 說著這般話的月永レオ勾起一彎淺淺弧度。 看著說出這種話確認帶著淺淺笑意的月永レオ,難道這模樣就不會把自己逼到死路嗎?
「⋯⋯我去洗澡。」他撇開臉,試圖從這窒息的微笑之中逃離。
扭開水龍頭的開關,冷冽的自來水嘩啦啦地傾瀉而下。像是夾著尾巴落荒而逃似的,泉有些氣餒地嘆了口氣,一口氣將蓮蓬頭調整到最大,試圖用刺骨冰涼驅逐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躁感。 骯髒的大人世界、齷齪的業界潛規則、才能不過是入門票,而這世界並不是能力就代表一切。自從幼時當起兒童模特兒時,他就知曉這個環境不如外界光鮮亮麗。泉曾經懊悔過沒保護好當作弟弟的那個少年,而後他遇到了月永レオ,在猶如一灘死水的爛泥中建構出自己的城堡。那是第一次,有人笑得一臉燦爛,單純地、純粹地稱讚自己很漂亮。告訴他若是有他在身邊便已足矣,即使與全世界為敵又怎樣。 年少輕狂的懵懵懂懂,瀨名泉不是沒恨過自己的無能為力。說實話他早恨過,所以如今無論什麼,他都不會再輕言放手。 為前途而做這件事並不是第一次,演藝界的人性險惡他早已習以為常。 漂亮的東西受人折騰,然而只要被玷污的不是那人就好,畢竟他啊,瀨名泉自認是月永レオ堅忍不摧的劍,這點事情算不了什麼。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萬萬沒想過會被他看見。 那天是拍攝一齣電視劇的工作空擋,泉在後門與那個女人——金主的千金——見面,一如既往甜膩過頭的香水味,讓他一瞬間覺得有些反胃。平心而論她是個漂亮的女人,這點泉無可否認,然而那強勢的氣場讓泉怎麼也無法習慣。 泉さん,細如絲綢的嗓音,恍若綑綁住了銀髮男子的枷鎖。這週末沒工作對吧? 當然不是什麼喝咖啡吃下午���的普通邀約,泉心知肚明。他快速在腦海中翻閱著行事曆,立刻想到什麼而遲疑了下。這週末月永レオ恰巧剛交出一份案子的稿件,暫且沒有新工作要趕工也沒有行程,而這週末自己同樣沒有工作。泉並不想讓這難得的假日就此泡湯。 然而眼前的女人同時也沒要放過他的意思。 ——我向經紀人確認行程再跟妳聯絡。他給了個含糊的答案。 ——我等著好消息,還有這是新的CD合約。 從對方手中接下裝有合約書的牛皮紙袋,瀨名泉明白言下之意為何。那女人笑得姗然,抹著艷紅色的唇輕在泉的喉間留下一點顏色後便自行離開。 泉煩躁地拿著紙袋,豪不猶豫地抹去皮膚上的唇彩。然而在走回片場的轉角處卻撞見了他最不想在此刻遇見的橙色。 月永レオ站在門後,與泉撞得正著。泉征在原地,表情活像是被逮到做壞事的孩子,レオ同時也愣在那,他從未在泉臉上看見對方如此慌亂的神情。他緩緩吸了口氣,在嘴角綻出笑容。 『イズ這是什麼表情看起來好笨啊~』レオ不合時宜的笑出聲音,彷彿方才什麼也沒發生似的。『你看起來在問我為什麼會在這,今天的工作提早結束,想到好久沒看到イズ認真的模樣就跑來了。』 『レオ……』泉輕輕喊了對方名字,卻一時半晌找不到接續的話語。反倒是對方逕自從泉手中抽走合約書。泉以為レオ會對他生氣,對他做出這種事情感到氣憤。然而出乎意料地,レオ只是看了一會兒合約內容,再抬起眼看著泉。 那雙漂亮的眸子一塵不染,宛若星空。 『イズ,辛苦你了。』說著一點也不像月永レオ會說的台詞,『這週末剛好シュウ約我說想聽聽我對他的新作品看法,去跟他吵個架也不錯。』 那話語裡的弦外之音,不著痕跡的諒解。然而這一刻起似乎有什麼偏離了泉預想軌道。 潮濕的頭髮滴著水,洗了三四遍澡讓泉覺得思緒終於比方才清晰一些。他走到流理台前整理容顏,卻看見頸間一抹嫣紅色印子,他征了下,毫不遲疑地順手拿起放在角落、明顯是清洗洗手台用的鐵刷,便朝吻痕處下手。
「イズ洗好久~」聽到浴室終於傳來開門聲,レオ馬上移開盯著液晶螢幕的視線,銀髮男子披著浴巾,他向對方揮了揮手,掩不住滿臉興奮之情。宛若今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吶、過來陪我一起看嘛。」 難得客廳電視被打開著,レオ平時是不會對電視產生興趣,泉一邊擦著半乾的頭髮,也好奇地順他之意走近,他被電視上的聲光效果給吸引而沒注意到對方視線在掃過他披著浴巾的頸子時閃過的情緒。「這是——」 「是knights出道的演唱會⋯⋯啊!你聽,スオ這裡走音了哈哈,唱得差強人意——リッツ這段是看到那個まーくん吧,ナル認真唱歌果然可以唱得很好。啊——換イズ的獨唱部分了,」月永レオ窩在沙發上,彷彿是個小粉絲似的興高采烈評論著他的每個騎士表現,「果然イズ的聲音最喜歡了~」 說著這種話卻一點也不害躁的月永レオ,他不討厭。不,應該是說,他非常的喜歡。 泉也跟著坐下來,レオ馬上得寸進尺的整個人靠了上來,毛茸茸的頭髮搔著他線條精緻的下顎。 「這時候的笑容很漂亮,王さま。」鏡頭切換,映像裡的國王大人與蹭在自己胸前像小貓似的戀人外貌幾乎沒有任何不同,明明這已經是將近十年前的影片了。看著他們自己青澀的模樣,除了羞赧外更多的是懷念,然而眼中映著彼此的光輝是不曾改變的。泉忍不住喚了曾經對レオ的稱呼。 レオ似乎沒料到泉會突然叫住自己,耳目一新的模樣宛如發現新大陸,「吶、好久沒聽到你這樣叫我了~セナ〜再多稱讚我一點嘛。」 「我平常也常常稱讚你不是嗎,而且叫什麼都沒關係吧?」泉當然沒漏聽レオ口吻戲謔的用著從前口音叫著自己的姓氏,「明天再看吧?已經很晚了,而且你不是還沒洗澡。晚睡可是美容的大忌。」 「可是我現在想看,宇宙人跟我說如果現在不看的話會有大災難。」レオ說著不著頭緒的話語,泉大力地揉了揉對方頭頂,然後將對方早已不具整理功效的髮圈拔下來,順手把夕陽色的頭髮梳開。 「真是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泉沒好氣的回答,起身去拿吹風機,又想到吹風機的雜音會影響電視內容而遲遲沒有按下開關。「至少先暫停去洗澡吧?」 「說的也是。」按下暫停鍵,レオ步調輕快地朝淋浴間走去,「我去洗澡的話,イズ就可以吹頭髮了對吧。」 總是在小地方敏銳的不得了。伴著嗡嗡作響的風聲,泉忍不住這樣想著。 當レオ洗完澡時泉已經抵擋不住睏意在沙發上睡著。早已預料到的レオ動作小心翼翼,他躡手躡腳地將放在茶几上的吹風機拿回浴室,輕輕闔上塑膠門。把頭髮吹到不至於滴水的程度,他把浴巾、吹風機都收拾好——平常泉總是會把這些步驟做得完美——,之後關上燈,看著泉鬆懈後的睡顏,電視畫面仍停留在方才他按下暫停的地方,正巧是他們五個人都有的遠景。 絢麗多彩的舞台、生澀青春的面容,レオ拿了條毯子爬回了沙發上,將淡藍色的毛毯蓋到斜身倚著椅背沈睡的泉身上,眼神掃過泉的每一吋肌膚,最終將目光停在頸子上的貼布。 「吶、イズ,我說過了吧,不用什麼都一個人承擔也沒關係喲。」白色的紗布滲出一絲絲紅點,レオ疼惜地彎下腰,在那上面輕輕覆上一吻。嘴中喃喃自語著對方聽不到的話。「如果我現在喊停就太自私了對吧,明明イズ是那麼努力著想把knights推向最高點。」 邊說著自言自語,レオ靈巧地鑽進毯子裡,一路蹭進泉的胳臂之中。
隔天醒來時,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寢室的被單同時也全部換成了新的。 レオ睡眼惺忪地揉著眼,迷迷糊糊間看著正在整理家裡的泉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工作,朝自己走來的身影。 「早安吶~イズ。」レオ動作誇張的伸展了肢體,對著看來已經忙碌一個早上的泉問好。 「不早了,」泉沒好氣地吐槽,「還有昨天晚上,你好歹也叫醒我吧。就算是夏天吹整晚冷氣還是會感冒的。」 「イズ真的好像媽媽啊。」 「這句話我已經聽了快十年了。」泉接手レオ身上的棉被,上頭還留著柔軟精的香氣。「午餐想吃什麼?」 「——イズ要做菜嗎!」レオ一聽到泉詢問自己午餐菜單,瞬間睡意全消。然而興奮之情僅在レオ臉上停留不到十秒,馬上轉為困惑。「嗯?你今天不是有拍攝工作——」 「延期了。」泉說著真假參半的答案,沒說出來的是他無法忍受寢室裡的被單還留著昨天的溫醇,被別的女人睡過的寢具留在房裡讓他感到雞皮疙瘩。所以他一醒來便打電話告知經紀人自己身體不適,這對向來以工作為主的瀨名泉而言以些不可思議。 「你呀,平常一定都沒在午餐時間吃午餐對吧。」 話鋒一轉,泉將視線落在像是做了虧心事的月永レオ身上。作曲之類的工作在家就可以進行,所以幾乎有一大半的時間レオ是窩在家裡做事,除了偶爾會有應酬、出席活動之類的繁瑣雜務。 ——好比昨天月永レオ去參加一個熟識編曲家的生日晚會。 起初他是與女人在外頭解決這種事情,然而直到有天被警告這種事情在外面太危險,月永レオ才提出了這般破天荒的提議。 不如イズ就帶回這裡吧?他說的輕描淡寫,彷彿事不關己。這樣就不用怕會被週刊狗仔拍到了。 他是吃錯什麼藥還是發什麼神經才會接受月永レオ這種荒謬的答覆,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無疑是個好辦法。 「我有好好吃飯!」仍陷在沙發裡的人不甘示弱地反駁著泉前一句問話。 「嗯?」泉挑起漂亮的細眉,不以為然表露無遺。「幾點?」 「——三點,大概。」 「那不就是沒好好吃嗎!三點還叫午餐?稱之為下午茶還比較實在。」不理會レオ試圖辯解,泉轉身想往廚房走去,卻被レオ靈敏的抓住了手腕。泉還來不及意會,月永レオ不知哪來的力氣往自身一帶,瀨名泉一個重心不穩,扎扎實實地跌在沙發上。 「痛⋯⋯レオ你幹——」責備的話語被截斷,斗膽把瀨名泉的碎念給打斷的正是襲擊而來的薄唇。猶如飢餓已久的獅子,レオ絲毫不給泉喘息或掙扎的機會,靈活舌尖恣意妄為在對方口中穿梭,輕輕蹭著潔白牙齒。輕而易舉掌握住節奏,拉開距離時レオ露出一絲狡詐的燦笑,彷彿惡作劇得逞的小孩。 「那イズ讓我補個養分好不好?」 喘著氣,泉惡狠狠地瞪著明顯佔了上風的男人。他真不知道這傢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一大早就發情是野貓嗎? 更氣人的是自己拿這人完全沒轍! 半推半就地讓這人解開單薄睡衣的扣子,此時此刻不願意的神情卻像極了彆扭的邀請。 輕輕滑過白皙肌膚,原本就體溫略低的指尖點在逐漸熾熱的肌膚上感覺被放大數倍。レオ像在玩耍似的,若有似無地在結實腹肌上來回磨蹭,時不時用指甲淺淺刮進皮膚之中。他一手扶住泉的肩膀,單膝跨在被撫摸的男人兩股之間,形成了身高上的優勢。被壓制在身下的漂亮臉蛋染上一層薄紅,水藍色眼眸氤氳飄渺。 高居在上的國王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弧度, 不愧是模特的體態,泉的身體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好比精雕細琢的工藝品,不過分誇張的肌肉但也也精實不帶任何多餘的脂肪。レオ彎下腰,泉似乎馬上發現身上人要做什麼而意圖推阻,但不起任何作用。空閑的那隻手迅速攫住身下人伸出的手腕,牢牢扣住。熟練地掌握住銀髮男子每一處敏感點,靈巧的舌尖在宛如吹彈可破的瓷肌上若有似無地舔舐著,蜻蜓點水般的刻意。 被這般玩弄的騎士面容微慍,然他輕啟唇瓣,卻僅僅能吐出零碎的狀聲詞。 這時候應該是要說好帥吧,但月永レオ熱氣蒸騰的腦海中卻浮現了好可愛的形容詞。他瞇起亮綠色的眸子,舔了下唇,下一秒朝頸間微微鼓起的喉結吻去。 月永レオ莫名其妙地很喜歡玩弄喉結,偏偏瀨名泉的喉結是他渾身最敏感的地帶。 『因為イズ好聽的聲音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吧~所以我啊最喜歡這裡了。』記憶中這人曾一臉理所當然的說著這種奇怪的答案。 然而掌握節奏的人並不留給他太多胡思亂想的空閑,泉立刻感覺到景子肌膚傳來一股刺痛,是那人虎牙刺到皮膚的感覺。雖然レオ自知拿捏輕重,僅僅會留下快速就消失的齒印而不至於真的用傷他,但皮肉上的疼痛感一點也沒少。 還來不及出言斥責對方,突如其來的濕潤感讓泉一瞬間啞了聲,レオ一口含住那一動一晃的結,用柔軟包覆住如鑲在那的寶石。感覺身下的泉微微發顫,宛若催化劑讓他忍不住吻得更深、更徹底。當然,他沒忘記避開那紗布包紮的傷口。 「レ⋯⋯オ⋯⋯」比以往調戲更久的撫摸讓泉忍到了極限,他忍不住開口喚著對方名字,沙啞嗓音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呻吟從口中溢出。「好了,你、你要玩到什麼時候——」 迷茫間他聽到屬於月永レオ特有的笑聲,「イズ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誠實呢,明明是個傲嬌~」 他發誓完事後如果不揍這個人他就不叫瀨名泉。 像在報復對方玩弄自己似的,泉掙脫了被箝制住的雙手,往對方鼓譟不已的下身進攻。レオ顯然沒料到泉會來這招,原本輕盈的笑聲一瞬間偏離原有的音調,像極一首突然走音的歌曲顯得滑稽。 前一秒還得意洋洋的國王顯得驚慌失措,泉真心感覺大快人心。隔著棉質布料蹭著躁動的分身,被抓住把柄的人有一搭沒一搭意圖壓抑的喘息聲,此時此刻在泉耳膜上像是催化劑似具有魔力。 「等、等等⋯⋯⋯⋯」這回換レオ無法好好說完整一句話,「太、太狡猾了,怎麼可以趁人之危呢!犯規!」 「彼此彼此,是誰一開始莫名其妙就想上來的?」泉不以為意的頂了回去,無論是言語上還是實質上。 「唔——還是イズ你比較喜歡在上面的感覺⋯⋯」 レオ無意間的一句話,卻像是當頭棒喝,硬生生朝泉身上潑了一大桶冷水。他動作倏然停下,抬起臉看著方才發語的人兒。 在接觸到泉眼底的波濤剎那,レオ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對不起吶。」レオ漾著起笑意——那是個虧欠至極的笑容——,口中有詞模稜兩可的道歉,實質那勾起的弧度比彎刀更加利刃、更加殘忍。 他知道,レオ根本沒那個意思,不過是一句情侶間的調情之語,自己卻像是驚弓之鳥似的築起了防備。吶,為什麼要對我道歉?為什麼什麼事都要對我道歉呢?即使那並不是你的錯。 尷尬侵蝕原本曖昧甜膩的氛圍,泉有些自暴自棄自己又搞砸了什麼。陡然,一股力道將自己下顎往上抬,他以為レオ要強硬吻上自己雙唇,然而對方卻只是撥開他沾滿汗水而黏在額頭的前髮,傾身在那片淨土烙上一吻。 「如果イズ不想做,那就停——」 「不要停。」泉打斷了對方溫柔的詢問。「繼續、可以繼續嗎?」 從額頭一路向下延伸,最終吻上那吐露真言的嘴,溺愛之情溢於言表。レオ吻得比方才更細膩、更疼惜,恍如觸碰他那擁有一身傲骨騎士最軟弱的部分。他都愛著,全然的、希望對方能更鬆懈心防的愛著。 他知道的,瀨名泉也同樣用著自己的方式在愛著自己,不容質疑。看著那身只屬於自己的軀體上留著別人的足跡,身為男人,月永レオ怎麼可能視而不見?然而那又怎樣,那不帶情愛的印記不過是像傷口一樣的存在。光是這樣想著,他就無法不心疼這人的付出。 「唔——」將對方反身壓制在沙發上,退去隱私處的遮掩,泉用手臂掩住自己的雙眼。這模樣��迫又害臊,當然對方總是會一邊說著想看看他的表情而硬是把手移開。說真的,以他比對方還結實的身材,若要真的抵抗是可行的。然而—— 「看著我,哪⋯⋯」偏高的嗓音有些沙啞,レオ帶有撒嬌意味的話語根本不留餘地。「イズ的眼裡有星空,最漂亮的那種。」 他自己不知道的是,映照在那片天穹之中的一彎月光,正是月永レオ自己瞇起的雙眸。 他們都祈求時間可以停滯在這一刻,什麼都不用多想的片刻為什麼不能延續一世。 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個禮拜。 時針滴滴答答,泉單坐在客廳聽著壁上掛鐘細數著一點一滴流失的時間,最終在十一點停了下來。 他的同居人至今仍還未回家,這讓他感到萬分不安。 正當他想著要是一分鐘���,那個橙色的男人還沒出現在自己眼前,那他就要出門去找人——雖然他並沒有頭緒要去哪裡尋覓他那總是神出鬼沒的國王大人。 說巧不巧,玄關傳來了開鎖的鑰匙聲。 「怎麼那麼晚回來,你今天工作應該下午就結束了吧——」聽聞開門身,泉矯捷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的跑到門口。然而撲鼻而來的酒精味讓泉一瞬間眉頭深鎖。「等等、怎麼渾身酒氣,喝得那麼醉是發生什麼事?」 一連串的問句轟炸,レオ一句也不想去思考——同時亦是無暇思考。 「イズ⋯⋯我今天想要。」 「蛤?你突然說什麼——」泉這才注意到對方身上的衣物穿得亂七八糟,連領帶都沒繫好只是隨意地打了個結。不好的預感在心底油然而生,他帶有疑惑與不解地凝視著レオ,レオ臉上帶著紅暈,看起來應該醉醺醺的模樣,然而抬起頭凝視著自己的雙眼卻又像無比清醒。 「拜託,算我求你了,就今天、今天就好。」那淡淡的綠眸中有著水氣。 比起那些,泉先將對方穿得凌亂的風衣從身上脫下,レオ往前走一步,卻踉蹌跌入瀨名泉的懷中。泉蹙起眉頭,他鮮少看到月永レオ喝得那麼爛醉。 「就算你這樣說,你醉成這樣是要怎麼——」 「イズ來就好了呀,」レオ含糊地說著,雙手摟上了對方腰間。「上我。」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嗯,」賴在身上的人兒像小貓似的,用著蓬鬆的橘髮蹭了蹭。霧氣蒸騰的雙眼微微渙散,說實話這樣子真的非常——糟糕。「我想要イズ的味道,很想要。」 就算他瀨名泉自認是非常自制的男人,面對情人這模樣、這話語,還要保持理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滿腔困惑仍舊盤旋在他的腦海中,可是看著懷中不斷撒嬌進攻的情人,泉怎樣也無法拒絕。 強硬抬起對方下顎,泉毫不猶豫吻上那酒精味的薄唇。 被吻上的月永レオ一瞬間似乎征住,但很快地他便欣然迎接對方的侵入,欲拒還迎的邀請泉強推而來的舌,在他口中交纏不清。分離時牽起一道細細銀絲,レオ泯了泯唇,將之舔入嘴中。 嫣然一笑,醉茫茫地。 「你可不要後悔,」泉一把將對方擁起,暗想差點就失控在玄關大戰了起來。看來月永レオ也正有此意,然而他可還沒精蟲衝腦而忘了理智。除了事後整理很麻煩以外,更重要的是懷中的人正醉得亂七八糟,在那種沒有保護措施的地方怎麼想都很危險。「到時候你說要停我可不理你喔。」 「イズ說這種話帥得太犯規了,不公平!」像是酒後會有的胡言亂語,レオ不滿地抗議著讓人羞赧的話語,泉咧嘴幅度輕微的勾起,這傢伙一定不知道自己這模樣有多可愛,犯規的到底是誰啊。 背脊陷在軟綿的床墊之中,銀髮搔進白皙的頸項間,泉忘我地一吋吋品嚐著細嫩的肌膚。可能也被對方渾身的酒味催化,他覺得自己的思緒也變得有些渾沌。散落在景子周遭的暖色髮絲同時也搔得位處上位的男人極癢難耐,與自己銀髮相互交織。大概是喝過酒,レオ閉不牢靠的雙唇溢出陣陣嬌喘,在泉的耳膜敲擊著理性的防備。 雙手游移到起伏的胸口,細長的纖指一顆一顆將白襯衫上鈕扣解開,レオ正用手指繞著泉為捲的髮梢。倏然映入泉眼簾的、那應當白皙光滑的體膚上卻有著無法忽視的瑕疵,讓他一瞬間感覺萬雷轟頂的空白。那是不屬於自己所留下的印痕,扎扎實實地印在月永レオ白皙的肌膚之上,刺眼至極。艷紅色的齒痕利得讓他彷彿是被重重劃了一刀在心上。 「這是——什麼?」泉幾乎無法完整說完一句話,隻字片語零散的像是散落一地的玻璃。「喂、レオ,你該不會——」 原先預備脫口而出的話卡在喉間,他瞬間覺得一股胃酸倒流的噁心感,原本解開扣子的動作隨之止住,レオ對泉停下了動作愣了下,原先無意玩弄著對方髮絲的手也僵在半空,然而就當他接觸到那雙水色瞳孔時,馬上瞭然於心地扯開一抹滿懷歉意的微笑,眼神不再迷濛,他知道他清醒的不得了。「⋯⋯我知道了。」 「其實我今天啊,去見了那個金主了——就是那個很喜歡イズ的那個千金的父親,你知道他說什麼嗎?」泉眼中的人正努力維持著比哭還難看十倍的弧度,レオ自顧自鬆開原本環繞住對方頸子的雙臂,伸出空出閒的手,輕輕推了推泉,不大力、但力道同時不容質疑的堅定。「他說如果跟他上床,他就會去規勸他女兒不要再做這種事。」 失聲笑了笑,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想過會變成這樣,「真是奇怪哪,他不是別人的父親嗎?竟然對我感興趣——」 「抱歉吶、イズ。」 「レオ——」泉眼巴巴看著レオ掙脫自己懷抱,卻除了對方名字外什麼都說不出來。明明不用道歉的,為什麼要道歉呢? 他留在他身邊可不是為了聽他的道歉啊。 同時泉才意識到,平常レオ看著自己是這般風景嗎?看著別的女人在自己身上印下的痕跡,卻仍笑著說沒關係。明明對方是這樣,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卻完全壓抑不住翻攪的嘔吐感。 瀨名泉冷不防伸出手一把握住正準備走向廁所的月永レオ。 「……イズ?」尾音未落,レオ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撞上熟悉的胸膛,泉一個箭步起身,一把將比自己還矮些的人扯進自己的懷中。 「為什麼?你沒想過要離開我嗎?」泉沈穩的嗓音此刻在微微發顫,「還要一直跟我道歉,明明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被緊緊抱著而貼在衣物上,レオ的聲音像是好遠好遠、卻又近在咫尺。你到底是為了什麼犧牲自己,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也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吧。可是對與錯又是什麼,那我們這樣的關係又是正確的嗎? 「イズ是我的騎士呀,我怎麼會想離開你。」レオ溫柔地推了推泉,終於爭取到一絲空間。他仰首看著那早已鐫在心坎裡的漂亮臉龐,掂起腳尖,在泉的錯愕神情下堵住了對方開口機會。 雙手不由自主攀上對方後腦勺,レオ將泉的位置往自己方向扯了過來,企圖把舌尖探得更深一些。也許那是僅存的,只屬於對方的私人地帶。泉明顯沒跟上レオ的思緒,停滯的幾秒間月永レオ已然在對方口中放肆佔據。掩不住的貪婪與佔有慾,在他深刻的吻中一覽無遺。
嗯,這個吻有點鹹呢。 不過沒關係,就算鹹到難以下嚥,我也最喜歡了。 若要怎麼責怪你,就是怎麼責怪我自己。既然無法脫身,相濡以沫又如何,哪、不是說好不會再背棄對方逃之夭夭,你我都知道不是嗎。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陪你一路錯到底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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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皓其實很習慣菸味了,葉修在嘉世的時候老抽菸,那揮之不去的味道幾乎從他進塔到對方離開為止盈滿記憶,差別只在於最初他還能看見煙從葉修嘴邊蜿蜒而升,那時候的菸有夢想的味道,很美好。後來煙開始將他的隊長包圍,徹底阻隔了視線,劉皓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甚至聽不見煙霧那頭傳來的聲音。於是那如夢似幻的味道也變得可恨了起來,他既離不開,卻也得不到滿足。
聯盟發展到後來和外頭一樣多是禁菸的,他走在路上或經過一些大樓的吸菸室,玻璃門開闔時和不嚴密的門縫會竄出一些菸味,其實大多不難聞。很多女人不待見抽菸這檔事,避之唯恐不及,劉皓見多了這種人,他常看到行人加快速度遠離路邊抽煙的人,但那向來都不是會在他身上出現的事。他不是一個會皺著眉恨不得拍開那點火光的人,所以總是用看上去不至使人奇怪的最慢步伐走過,即使是唯一一款會讓他感到噁心的味道,他還是會用他所能達到的最慢的速度行經。
除了葉修以外的任何人的菸都得以稍稍安撫他的心緒,他如此以為。事實是,他是一條成癮的毒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當一個叼著菸的男人從公寓旁的巷子走出來擋在他的面前時,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去看對方是誰,而是辨認著這股味道是便利店架上第幾排的哪一號菸,等他想好了才意識到應該去看這個不速之客究竟長什麼樣。
「冷。」
這是周澤楷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或者該說是一個字。
讓他主動提起話頭是很不容易的,但相較於他嘴裡的菸,這又顯得不那樣特別了。
「你怎麼來了?」
劉皓退役後沒有和任何人來往,在塔公佈消息前便人間蒸發。這是他時隔三年再見到曾經共事過的人,但一點沒有久別重逢的感動。
周澤楷沒有說話,只是拿下菸捻熄在一個純黑的熄菸盒裡,動作間劉皓注意到有亮光從金屬的盒上一閃而逝。
「……上樓吧。」
這棟屋齡超過二十年的公寓外觀和內部都與現在的城市格格不入,南方的建築風格被陳舊地保留了下來,鮮紅的樓梯扶手已經褪色,呈現豬肝色的塑料上有粉刷時低落的白漆和一層灰,白牆上貼滿了各式小廣告,紙全都泛黃,倖免於商業荼毒的部分有些也斑駁的裸露出裡頭的水泥。原先預留給配電盤的地方不知為何最後成為一個不明所以的空洞,一些電線線頭在裡頭垂掛,卡著塵土的洞裡留有不明所以的物品。
劉皓在四樓的一扇藍色鐵門前停下腳步,掏出一串鑰匙開了鐵門,接著又換了另一把打開裡頭的木門,周澤楷看見剩下的那一把鑰匙上頭印有進口車廠的標誌。
劉皓脫下茶色的外套就進了廚房,從櫥櫃裡拿出全新的馬克杯裝了一杯溫水放到桌上就算作招呼了,他甚至連一句「坐吧」都沒有說。
周澤楷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受訓時的同期在屋裡走動,抱著一疊還帶衣架的衣服就消失在走道盡頭,那被生活奴役的模樣和過去判若兩人,野心勃勃的男人不見了。
房子看似老舊,內部倒被打理得一塵不染,傢俱和電器用品不多,使得空間看上去相當寬敞。
他聽見鴿子咕咕咕叫著,然後是一陣撲翅的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尤其響亮。
又過了一會兒,劉皓總算在另一側的沙發椅上坐下,面前也擺了一個杯子,上頭冒著一絲熱氣。
他面上有長期積累的憔悴,頭髮比周澤楷記憶中長了不少,而人也較從前更寡言了。他就微微低著頭,像是在思考或純粹等待著來者開口,偶爾才端起杯子啜一口水。
周澤楷還是那樣沉默,但看上去全身都在訴說著故事,他什麼都沒說,卻像有很多話想說。
劉皓還是開了口,他說,你抽菸了。
周澤楷說偶爾。
他們都沒有提及時間,因為在塔裡時間是沒有意義的,日子和精神圖景裡很相似,虛幻又與生死相繫,像一場迷幻的電音派對。很多東西的學會都在不知不覺間,看得多了,便一回生二回熟了。
只是劉皓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抽菸的,就算他曾經將便利店架上的菸各買一包回來點燃,也就是純粹點燃罷了。他把菸枝平放在陽台的紅褐色磁磚上,看一縷煙盤旋向上,深吸一口氣,記住那個味道。
劉皓又問他還抽什麼牌子,周澤楷吐出三個詞,他認出其中兩個要到專賣局才買得到。從廚房回到客廳時劉皓手裡多了兩個盒子,他隨手一拋,便被輪回塔的首席哨兵穩穩收進手中。
「你抽菸?」周澤楷很稀奇地挑起一邊的眉毛,他晃了下盒子,感覺裡頭都不是滿的。
「不抽。」
菸被收進風衣的內袋,周澤楷喝了一口水,劉皓以為他要表明來意了,等了一陣卻半個字都沒聽見。
他們這類人佔世界人口的比例不到極低,卻也不常見,優異的感知能力是他們存在的一大價值,但也帶來困擾。嚮導能自行開關感知,融入人群並不難,退役後能直接消失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卻苦了哨兵,他們五感敏銳,如果不離群索居便只能在聯盟規劃出的用了特殊隔絕建材的小區裡過日子,如今外頭的環境已經太過混亂,人口爆炸、汙染、噪音,能不分晝夜地折磨他們的感官。
周澤楷作為一個頂尖的哨兵,在精神屏障的掌控上還是很有一套的,他風塵樸樸來到這個城市只是接收了比塔區要多幾倍的資訊,他一般對普通人的社會認知也就是這樣的喧囂,並不是太放在心上。他以為劉皓在這麼個地方住下無非是圖個新生活,而作為一個單身的、沒有和誰深交的嚮導,以城市的背景音防範某些不知好歹的哨兵即可,畢竟沒有太多堅持的哨兵是不會無故將自己置身信息洪流中的。
可他在走進這間空曠的屋子時卻發現世界出奇的靜,靠近馬路那一側採光極佳卻只被開了氣窗,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和穿過廚房那大約是陽台的地方形成空氣對流,聲音從這兩處散進屋子裡。周澤楷才去注意內部的裝潢,牆面都是新修整的,顯然用了隔絕的建料。
可無論再怎樣去阻礙干擾,來源於自身的騷動也不會因此平息。
他在老公寓旁的巷子裡吹了兩三個小時的風,深秋刮起的空氣對哨兵來說已與冬日無異,周澤楷以為自己的衝動行事能在冷風裡找到一些可信的說法,在聞到空氣裡逐漸逼近的氣味時他才發現他不能,這比任何一個任務都要來得困難太多了。
劉皓遲遲等不到他的客人開口,但周澤楷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大老遠從輪回飛過來喝這一杯開水和抽幾根菸,這個人甚至從沒在他面前抽過菸。
他們可算是認識很久了,打進學校訓練起,相識了整個職業生涯。對劉皓這個人,一般的評價是長袖善舞,但也不乏有人覺得他假,總之是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跟誰都不親。唯一玩得比較好的也就同期受訓的幾個,能開開玩笑,空閒時一起吃個飯。只是他不太鬧騰,脾氣又老大,方銳那一群不會主動踩他的尾巴,很多時候他就跟沉默出名的周澤楷在一邊看戲。他們的交情是在相對無言裡處出來的,最初是一些默契,然後才開始有言語的交流。
論工作,他是一個不錯的嚮導,也僅止於不錯,一些塔找上他看上的反倒是他的整合與溝通能力,彷彿他不是一個嚮導而是一個普通人一樣。誰都想不到,這樣的劉皓在整個聯盟裡關係最鐵的是周澤楷這個如今的聯盟第一人。
劉皓這幾年裡過得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他把感知全部收斂,活得像個普通人,也幾乎要以為自己就是普通人了。只是當見到等在他面前的周澤楷,這些以為盡數瓦解,他就像過往的每一次一樣接收起來自哨兵的情緒波動,感覺那微弱的信息素氣味。
他知道今天的周澤楷有些不對勁,但對方什麼也不說,或壓根沒想好怎麼說,就只是坐在沙發上。劉皓有點沒輒,只好嘗試性地用精神觸梢去接觸他。
周澤楷愣了一下,沒想到劉皓會用這種方式挑起話頭,但這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有什麼比情感上的直接交流來的更直白更坦白呢?
劉皓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墜入了一個風暴中,他被吹得東倒西歪,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夜很深,他降落在海面上,四周是遼闊而洶湧的海域,無邊無際。他首先注意到只有自己腳下的這一方寸之地是平靜無波的,他試著踏出一步,波浪被撫平似的向下沉寂,於是又走出幾步,再幾步,便走出一條小徑。
他總感覺這片汪洋在和自己呼應,只要稍一觸碰,那些起伏便心甘情願消停。可他認識周澤楷太久了,太清楚這個哨兵不是什麼好脾氣的荏,眼下這乖順的模樣反倒令他有些不安。
海已經靜得如同一面鏡子。
劉皓皺著眉睜開眼睛,看見朝他投過來的眼神,全沒有精神圖景裡的乖巧。
他忽然有些後悔主動去安撫對方的情緒了。
他進塔的時候嘉世已經是聯盟裡頂尖的塔,項目的合作對象也多是同樣等級的塔,彼時輪回還在陣痛期,和周澤楷的連絡便比較少。後來輾轉雷霆再到呼嘯,輪回起來了,他們合作的次數才算有些見長。可畢竟有點尷尬,一邊有江波濤一邊有他,在工作上他們的角色設定重覆,劉皓一直想證明自己,但又知道自己不是天才,還被葉修這樣那樣地說過,就有點說不出的慫。
他有時候頭痛自家的首席哨兵脾氣太臭,卻是被他直來直往的話給救了一次。
唐昊除了作為哨兵的部份敏銳,心思也很細,誰怎麼樣其實都曉得,就是他願不願意去管。見劉皓那種樣子,他感覺影響士氣,心裡不願在孫翔面前屈居下風,就去捏著劉皓的肩膀問,老子平時的嚮導是誰?
劉皓莫名其妙,還是回答:我啊,怎麼?
他有點怕,想唐昊是不是感覺沒比較沒傷害,見了江波濤的表現就覺得自己不夠好了。但他和唐昊畢竟不是一顆腦,事情自然不是他想的那樣。
唐昊還是抓著他,說:對啊!你是我搭擋,那你慫個屁!
劉皓愣了好大一下,唐昊平時不太稱讚人,他們接觸的多,牢騷抱怨沒少聽過,如今來這一下,溫差太大,可算是一個暴擊了。他迴避對方直看過來的眼神,覺得握著自己肩膀的手勁異常大,溫度還很高。真是太奇怪了,他明明不是一個哨兵,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其實事情也沒那麼複雜,是劉皓自己想多。合作這種事向來有分主導和配合,並不會出現他想像中的狀況。那次是呼嘯的場,就衝著唐昊那一句話,劉皓很難得地制定了一個具高度針對性的策略,非常合他們首席哨兵的口味,兩個人莫名其妙彼此激勵,在任務執行的時候配合出了一個新的高度,事後拿到不錯的評價。
這些周澤楷自然是看在眼裡的。事實上他也覺得劉皓是個不錯的嚮導,可那個錯字就錯在葉修、或者該說是劉皓對葉修的執著上,該維持哨兵情緒安定、控制他們接收信息量的嚮導首先就輕易有情緒變化穩不住陣腳那可怎麼行?果然他進了嘉世之後一敗塗地,反而到呼嘯開始精神起來,集中力和穩定度都有所提升,能力總算獲得了讚賞。
哨兵的日常說起來也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就像你處在早市裡,四處都是吆喝叫賣攬客的聲音,你雖能聽見卻也僅是接收那嗡鳴的噪音,真正想聽什麼還是選擇出來的。所以剛進聯盟的教育學校時也是一樣的,一大群覺醒不久還待調教的小年輕到處鬧騰,周澤楷聽見的是從附近傳來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彷若擂鼓似的,巨大的心跳聲。
他尋聲找過去,發現一雙閃閃發亮的眼,正直直望著那時走進教師的講師,聯盟首席哨兵葉修。
他認識劉皓不久,沒想到會就這樣撞破對方的祕密。整個教室裡充斥著學生交談和葉修說話的聲音,可他聽得最清的是那一下一下赤誠熱烈的心跳聲,像撞在鼓膜上那樣無法忽視,周澤楷看著那樣的劉皓,感覺自己也跟著不好意思了起來。
日子也不會更離奇了,怎麼說都不是連續劇,有個起頭就得起承轉合按部就班演下去,他們結訓,然後開始了各自的生活。
一開始很少碰面,過了好幾年才總算有比較多合作會見到,彼此都有很大的轉變,劉皓在聯盟裡打滾一圈可算看盡世態炎涼,性子柔和了一點,而昔日同窗的周澤楷站上了哨兵的頂點。
合作中兩邊都曾主導過,劉皓也才見識到對方在戰場上的狠厲,一方面對那稱號心服口服,卻又有點羨慕和難以解釋的自豪。
他對周澤楷的瞭解從此愈趨完善,所以此刻才更加後悔早先的一番好意。
因為他深知,那看著自己的黑白分明的眼,露出的毫無疑問是緊盯獵物的眼神。
一陣撲騰翅膀的聲音打斷了這場單方面的壓制,周澤楷看見一個白色的球形物從面前竄過,而後落在衣帽架的頂端。
「球球,好久不見。」
回應這句話的是一串咕嚕嚕的叫聲,白胖的鴿子歪著頭俯視周澤楷,接著又將頭歪向另一個方向。
周澤楷很少看到劉皓的精神嚮導,僅在學生時代見過幾次,職業生涯裡連根羽毛都沒見過。他說不準對方收放精神嚮導的原則,也可能其實這隻鴿子平時就和陽台那些鴿子混在一起咕嚕嚕地叫也說不定。
有些人聲稱精神嚮導的樣貌與所有者有關,換言之,即是可以從精神嚮導去推斷其主的為人與個性,周澤楷對此不置可否,畢竟無從驗證起。但倘若這種論調屬實,那劉皓的白鴿就顯得十分有趣了。
白鴿和一般灰色的鴿子都屬原鴿,並不特殊,但偏偏普通人認為鴿子骯髒,卻又對白鴿趨之若鶩,甚至強加諸般標籤,於是一時之間還真說不上是該往好了去評還是往差去評。
學生時代這種論點很盛行,年輕的哨兵和嚮導們熱愛炫耀或威風或罕見或特別好看的精神嚮導,彷彿那是顯身份的高級配件。劉皓對自己的白鴿很是尷尬,便都將之藏在精神圖景裡,不到必要不輕易外放。
周澤楷沒有這個問題,他的精神嚮導是一匹雪白的北極狼,不到最威風,卻相當好看。他們的精神嚮導都是一團白色的毛球,在那些少有的時刻,劉皓便仗著交情和���方的脾氣,讓自己的白鴿停在狼背上,然後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精神嚮導可以化作他們的雙眼,哨兵與嚮導們直到進行實戰的訓練,才終於親身體會到什麼叫大而無用,什麼又叫作虛有其表。外觀太特殊或過於巨大的精神嚮導難以融入環境,遑論去蒐集情報,還是先擔心被捕捉變賣或上新聞可能要實際一些。
劉皓自然也明白這點道理,只是那時他已經藏慣了,事到如今也不好顯擺,何況白鴿在實用性上還要打個問號,那身純白的羽毛著實稱不上低調,沒準被抓去變戲法或賽鴿也不無可能。
再到畢業,聯盟裡實戰會用上精神嚮導的人十分有限,於是學生時期曾被討論上天的精神嚮導最終大多淪為寵物一樣的存在。
周澤楷的北極狼眨眼間出現在他的腿邊,一對尖耳豎起抖了幾下,獸眼往衣帽架看了眼,便溫順地在磁磚地上趴了下來。白鴿又歪著頭叫了起來,然後穩穩降落在溫暖的白色獸毛上。
鴿子一直是種識途的動物。
劉皓已經知道他的舊友特地前來恐怕不是要說什麼他樂意聽的話,或出於單純的善意,於是收回所有感知,將感覺的能力維持在自保的最底限。
「你如果沒別的事,趁晚高峰前回住處吧。」
他也不是非得知道周澤楷的造訪究竟所為為何,敷衍了幾句,便一口喝盡杯子裡的水,然後站起身來。
「你退役……」
周澤楷總算願意開口,說的卻是陳年往事,劉皓覺得奇怪,心裡不知該不該提防。
他當然知道這三個字想問的是什麼,但那是他必須退役才能解決的事,除了聯盟裡審核申請的人只有唐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到如今再提又有什麼意義,何況他也不情願。
於是裝起了傻。
「三年了吧,聯盟幫忙介紹了工作,還過得去。」
他沒有坐下的意思,幾步繞過茶几要往廚房去,很明顯是要送客了。可周澤楷從來都是一個拗脾氣的主,不會輕易放過他,起身就去攔,話也不兜圈子了。
「葉修結合了。」
世界靜了,空蕩蕩的屋子裡早就只剩下他們,劉皓無言以對,卻第一次對周澤楷產生如此濃烈的情緒。他的手緊握成拳還是從指尖開始冰涼,就算深知自己根本不是哨兵的對手,心裡的殺意仍舊排山倒海而來。
來就為了告知這則「喜訊」?難怪問起為什麼退役。
葉修,葉修。
大概是在周澤楷面前劉皓才幾乎要教憤怒淹沒,然後又在洶湧的情緒裡抓住一塊名叫葉修的浮木,掙扎著找回理智,而後再被失望給沖得七零八落。
這和當初他親手將嘉世塔裡攪成一潭泥水時又有什麼不同?劉皓以為離了便是好了,其實什麼也沒好,葉修像病根一樣深深扎在他心裡。
從前不過是被否定和忽視,他的滿腔愛意就成氣急敗壞,然後玉石俱焚,現在又該如何排解這樣的不甘、失望與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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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送她進監獄
「不是我,你相信我。」簡童倔強地盯著車裡的人,大雨瓢潑的下,車窗被雨打濕,花了的車窗,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車子里那張冷峻的臉。簡童顫抖的身子,站在車外,隔著車窗,大聲的喊:「沈修瑾!你至少聽一聽!」
車門突然打開,簡童來不及高興,一股大力,將她狠狠拽進了車子里,她栽在他的身上,乾爽的白襯衫,瞬間濕了大片。
「沈修瑾,那些傷害薇茗的小混混,不是我安排的……」簡童剛說,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指毫不憐惜的捏住她的下巴,頭頂上傳來他特有的磁沉嗓音:「你,就這麼喜歡我嗎?」
清冷的嗓音,帶著一點點清淡的煙草味——他的味道。
「什麼?」簡童有些蒙了,她喜歡他,全世界都知道,他現在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
男人捏著簡童的下巴,另一隻手臂,修長有力,朝著她伸過去,指腹溫柔的落到她被雨打得濕冷的臉頰,簡童被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睛溺斃了,迷失了,她似乎已經聽到下一句,這個男人問她「冷不冷」。
男人突然渾身散發著冰冷的氣息,冷冷的說道:「簡童,你就這麼喜歡我嗎?喜歡到不惜害死薇茗?」
一股涼意,從心底湧出,片刻蔓延到四肢百骸。簡童瞬間清醒,不禁微微苦笑……她就說,這個男人的溫柔怎麼會給她。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溫柔,不過是撒旦的微笑而已。
「我沒有存心害死薇茗……」她想為自己解釋。
「對,你沒有存心害死薇茗,你就是花錢買通了幾個混混,讓他們侮辱薇茗。」男人眼裡漸漸湧現暴躁,沒給簡童解釋的機會,大手「刺啦」一聲,撕碎了簡童身上的衣服。
「啊~!」
伴隨著尖叫,簡童被毫不留情的推出了車外,狼狽的摔倒在雨水中,耳畔男人清冷的聲音,在雨水聲中特別的顯聲:
「簡童,簡大小姐,你怎麼對薇茗,我就怎麼對你。衣不蔽體的感覺可好?」
唰!
簡童猛然抬頭,不敢置信地看向車門內,那男人坐在車子里,居高臨下看了她一眼,拿出帕子,慢條斯理的擦著手指:「簡大小姐,我現在很累,你請回。」
「沈修瑾!你聽我說!我真的……」
「要我聽簡大小姐說話,也不是不可以。」男人淡漠抬起眼皮,掃了簡童一眼:「簡大小姐要是願意跪在我沈家莊園前一個晚上,或許我心情好了,願意給簡大小姐十分鐘的時間。」
車門豁然關上,一條帕子從車裡丟了出來,飄飄然落在簡童面前,被雨水沾濕。
簡童低頭,撿起雨水中的帕子,死死的捏在掌心。
車,駛進了沈家莊園,而沈家莊園的鐵藝大門,在她的面前,毫不留情的關上。
雨水中,簡童面色蒼白,她站了好一會兒,豁然抬頭,走到沈家莊園的大門外,緊緊抿著唇瓣「啪」一聲,膝蓋就砸在地上。
她跪!
不是因為贖罪!
只因為夏薇茗是她簡童的朋友!朋友去世,她該跪拜。不是因為所有人認為的她害死夏薇茗!
她跪!
也跪求這個男人肯給她十分鐘,聽她說!
身上的衣服被撕壞,破爛不堪,勉強可以遮住重點部位。她雙手捂著身體,腰身卻挺的直直的,她驕傲,她即使跪著也傲骨不屈!她的自尊她的尊嚴她是上海灘的簡童!
她倔強的跪下,只為一個解釋清楚的機會。她沒做過,沒做過的事情她不認!
可,真的會有這個機會嗎?
真的,能夠解釋清楚嗎?
又,真的,有人相信她的話嗎?
雨,越下越大,至始至終,沒有停過。
……
一夜過去
傾盆大雨中,簡童依舊跪在沈家莊園外。
雨水淋濕了她的衣裙,她在雨中已經跪了一整夜。
清晨終於來臨,死寂一夜的莊園終於有了人氣。銀髮矍鑠的老管家撐著一把老式黑傘,從莊園的院子走過來。
封塵一夜的鐵門「吱嘎吱嘎」向著兩旁打開一條豁口,簡童終於有了動靜,抬起耷拉著的腦袋,沖站在鐵門中間的老管家露出一抹蒼白的笑。
「簡小姐,沈先生讓你離開這裡。」老管家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即使下雨天也不見一絲亂髮,嚴謹的就像是沈家莊園的一草一木,都有專人修剪。老管家給簡童丟下一件衣服。
簡童伸出泡了一夜雨水的手,哆哆嗦嗦的穿上。張了張蒼白沒有血色的唇瓣,聲音沙啞又堅定:「我要見他。」
老管家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一字不落的傳遞了莊園主人的原話:「沈先生說,簡小姐的存在,污染了莊園的環境,讓簡小姐你不要礙了他的眼。」
從出事到現在,簡童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懦弱,此刻她裝出來的堅強,再難以保持,肩膀顫動,泄露了她受傷的心。
簡童閉上了眼睛,滿臉的雨水,讓人分不清眼角的濕濡是雨水還是淚水。老管家面無表情的看著她。簡童再次睜開眼,仰起頭對老管家說道:「夏管家,不管您心裡怎麼想,我沒有買通那幾個小混混毀掉夏薇茗的清白。無論如何,您的恨意,我無法毫無怨言的承受。」
簡童雖然疲憊卻一字一句說的清清楚楚,咬字清晰……這是一個雖然願意暫時低頭,卻滿身傲骨的女人。
老管家終於有了「漠視」以外的反應,一對灰眉擰了起來,看向簡童的目光中滿滿的厭惡,「薇茗是我的女兒,她從小到大都很乖巧懂事,她從沒有踏足過酒吧夜場這樣混亂骯髒的場所,而她卻在那樣三教九流混混出沒的地方,被一群混混侮辱致死。
簡小姐,我們查過她的通訊,事發之前,她給你打過一通電話,給你發了一條簡訊息,簡訊息的內容是:我已經到了『夜色』,小童你人呢。」
老管家盯著簡童的目光,恨毒了她:「簡小姐,你害死的不是貓貓狗狗,是活生生的人!人都已經死了,你還在狡辯!誰都知道簡小姐痴纏沈先生,而沈先生心中只有我的女兒薇茗,對你萬般痴纏厭惡至極,你分明是嫉妒薇茗,又對沈先生求而不得,才想要毀了薇茗的清白。簡小姐的惡毒,讓人不敢恭維!」
簡童無言以對,夏薇茗是夏管家的女兒,是沈修瑾的摯愛,而她簡童,是單戀沈修瑾的女配。現在好了,夏薇茗死了,她簡童不僅是女配,還是惡毒女配。
「簡小姐請你離開。」老管家說道,「對了,沈先生讓我轉達簡小姐一句話。」
簡童豁然看向老管家。
「沈先生說,死的那個人怎麼不是你?」
簡童跪在地上的身體,支撐不住的搖晃起來,心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老管家轉過身,乾癟起褶子的嘴角,冷冷勾出一個刻板的弧度,讓那張古板的臉孔看起了冷漠又殘忍。
薇茗被簡童害死了,他不痛快,他恨簡童的惡毒。
簡童撐著冷到骨子裡的身體,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剛站起來,腿腳發麻的一屁股摔坐在冷硬的柏油地上,自嘲的一笑……死的那個人怎麼不是你?
確實像那個男人會說的話。簡童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薇茗啊薇茗,你這一死,我成了千夫所指。」
沈家莊園二樓,男人身軀修長,寬肩窄臀,黑色睡袍隨意的罩在身上,赤著腳,性感高大的身軀靜立在落地窗前。冷漠的注視著莊園外,雨中那道背影。
「沈先生,您交代的話,已經一字不落的傳達給簡小姐了。」老管家驅散走了簡童,悄然站在了主卧的門口。
沈修瑾搖晃著手中的紅酒杯,聽到老管家的話,才淡漠的收回落在簡童身上的視線,一雙薄唇冷漠的下達一串命令:「通知簡家人,想要簡童就沒有簡家,想要簡家,從此以後簡家沒有簡童這個人。」
「是。」
「第二,通知S大,S大沒有簡童的檔案。通知一高,簡童因在校時期濫交打架,被開除。她的最高學歷,初中。」
「是。」
「最後一點,」沈修瑾涼薄的說道:「送她進監獄。」
老管家聽了猛然抬頭,一陣愕然:「沈先生?」
「殺人償命,收買他人,蓄意謀害人命。讓她進監獄,吃三年牢飯。怎麼?夏管家認為我做的不對?」三年這個時限是沈修瑾給簡童訂下的,現有證據並不足,但沈修瑾憤怒地認定。
「不,沈先生做的很對。……謝謝沈先生,嗚嗚嗚,」老管家淚淚縱橫,竟然哭了起來:「要不是先生,簡童對薇茗犯下的過錯,根本就得不到懲罰。簡童身為簡家人,我根本就拿簡童沒辦法。謝謝先生,謝謝先生。嗚嗚嗚~」
沈修瑾轉過身,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樓下泊油路上那道背影消失在轉角,眼底一片陰霾,修長指骨捏緊酒杯,仰頭,猩紅的酒液一滴不落,吞噬腹中。
「夏管家,我出手教訓簡童,不是因為薇茗是你的女兒,而是薇茗是我看中的女人。」沈修瑾緩緩說道。
……
簡童拖著一身疲憊,回到了簡家。
再也沒能跨進簡家的大門,為簡家服務了一輩子的老管家帶來了沈修瑾的原話,簡童就被委婉的「請」出了簡家。從始至終她甚至沒有見到生父生母的影子。
就這麼畏懼沈修瑾嗎?簡童扯了扯嘴角……收回了視線,那道鐵藝大門,劃清了她和簡家的關係,劃清了過往屬於她的一切。
簡童說不出此刻是什麼感覺,一轉身,就有兩名穿警服的男人攔住了她:「簡小姐,鑒於你花錢買通教唆他人毀壞夏薇茗小姐清白,導致夏薇茗小姐意外死亡,現在請你跟我們走。」
在被送進監獄前,簡童見到了沈修瑾,那個男人,偉岸身姿就站在窗戶邊。
簡童搖著頭堅定地說道:「我沒有害過薇茗。」
沈修瑾碩長的身軀不緊不慢地走到簡童身前。簡童告訴自己不要怕,她是無辜的,她沒犯罪。
精緻的小臉無所畏懼的揚起,力持保持鎮定,但顫抖的肩膀還是出賣了她的緊張……這一切都被一雙犀利的眼睛捕捉到。
第二章 一切都是沈先生的意思
沈修瑾眼底划過一絲詫異……事到如今還要努力維持她尊嚴嗎?
也是,她是簡童嘛,這個女人向來張揚肆意一身傲氣,連告白被他拒絕都不損絲毫。
沈修瑾迅雷不掩耳,捉住她精巧的下巴。
「唔~疼!」捏住下巴的那隻手,像是鐵鉗,加註在簡童下巴上的力道,似乎是要捏碎她的下巴,簡童痛的眼淚溢出。
對方卻一點都不憐惜,越來越用力的掐住她的下巴:「誰能夠想到這張漂亮的臉孔下藏著的惡毒心腸?」
「我真的沒有害過薇茗!」簡童咬著嘴唇,疼的臉色發白:「你不可以就這麼把我送進監獄,沒有證據。」
「不,我可以。」沈修瑾冷笑著,一字一句殘忍的說道:「那麼,簡童簡小姐,今後就請你在這裡面愉快的享受監獄生活。」沈修瑾鬆開她的下巴,轉身揮揮手:走的十分洒脫。
他在報復她。簡童臉色煞白,一個字都說不出。
女子監獄並不如表面的太平。她到監獄的第一夜,睡夢中被人拽起。
「你們,要幹什麼?」簡童防備的看著面前將她圍了一圈,不懷好意的獄友,「你們別亂來,否則我就喊獄警。」
四周的女囚犯聽了她的話,非但沒有害怕,一個個相視一下,「哈哈哈」的大笑起來。其中一個領頭的大姐大,指著簡童的臉:「你說什麼?叫獄警?哈哈哈……我沒聽錯吧?你要叫獄警?」話說著,一巴掌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重重甩向簡童,「喊吶!你不是要喊獄警的嗎?」
簡童被這一巴掌甩的站不穩腳跟,耳朵「嗡嗡」作響。
簡童一隻手扶著牆面,堪堪站穩之後,在眾人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手。
「啪!」
這一巴掌落下,牢房中片刻的安靜,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嬌滴滴的女人有膽量反手反擊。
這個壯碩的女人被簡童這一巴掌打的發狂,紅著眼暗吼:「草~你個臭娘們兒,姐妹兒們,給我打!打殘打廢都沒關係,反正沈先生吩咐了,不用客氣,好好招呼這臭娘們兒,只要不玩兒死她就行!」
簡童震驚,一股尖銳的疼痛,從心臟蔓延到四肢百骸!……沈修瑾!沈修瑾!!沈先生吩咐了……沈修瑾!!!
簡童雙手雙腳都在顫抖,心臟凍結成冰!
難怪,這麼大的動靜,沒有獄警來。難怪,圍堵著她的這些彪悍魁梧的女囚犯們有恃無恐!
抬頭看向那幾個女囚犯,她站起身,拔腿就往獄門的方向跑,她勒緊了獄門上的鐵窗戶柵欄,大聲的求救:「來人啊!打人了!救命!快來人啊!」明知道不會有獄警來,她卻只能做著完全��用的求救!
她在賭,賭沈修瑾並沒有讓這些女囚犯「好好關照」她,即使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還存有幻想——沈修瑾對她簡童沒有下狠手,依舊留有餘地。
「啊……!」頭髮被人用力的拽下,她被扯的一個趔趄,狗吃屎的摔在地上。簡童從沒有這麼狼狽過!
下一秒,簡童被人拽著頭髮拉起來,又打又踹,狼狽的在地上呻吟:「唔~」
簡童沒有盼來「沈修瑾的留有餘地」。
她不喊了,任由這些人拳腳相加,耳邊只有一聲聲歡快的笑聲。
她求救不是害怕被打害怕疼痛,只是因為還相信心裡那一點點期盼和幻想。
那些人打累了,徑自爬上床去睡了。
簡童痛的攤在地上,眼淚,順著眼角,糊了一臉。
她從沒有被人這麼欺負過,從沒有這麼狼狽不堪過。她不過就是愛上了沈修瑾這個不該愛的男人!
為什麼夏薇茗一出事,她就必須承受來自沈修瑾的怒火和恨意?
夏薇茗出事後,簡童向周圍所有人解釋過,「我沒有害過薇茗。」
任她費儘力氣解釋,無人願意相信。
她拚命的解釋:不是她約薇茗去「夜色」,是薇茗好奇「酒吧」是什麼樣子,約她去「夜色」。
在別人的眼中,她簡童簡家大小姐張揚而肆意,夏薇茗單純乖巧又膽小,怎麼會主動要求去酒吧這樣三教九流的聲色場所。
她說路上車子壞了,所以才晚到了「夜色」。
但沒人信,都說她在狡辯,她是故意讓夏薇茗一個人在「夜色」,方便那群被她花錢買通的小混混羞辱夏薇茗,毀掉夏薇茗的清白。
可自己根本就沒有必要這麼做。夏薇茗經常和她說:「簡童姐,我對瑾哥哥沒有那種感覺。」
夏薇茗如果是沈修瑾的女朋友,她簡童繞開沈修瑾走!但薇茗並不喜歡沈修瑾不是嗎?
所有人的眼中,她簡童是惡毒的女配,壞事做盡。
大概知道出大事了,幾個混混跑的不見蹤影,誰知道他們跑到那個犄角旮旯里去了?中國那麼大,廖無人煙的深山老林里一躲十幾二十年的殺人犯也不是沒有。簡童比誰都希望趕緊抓到這群混混。
她任由眼淚流下,事發之後,一直到進了監獄的那一刻,簡童都堅信:她是無辜的她沒有犯罪。
但是現在,她懂了,只要沈修瑾認為她有罪,她就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而今天的這一切——都是沈先生的意思。
簡童不知道,這今後的牢獄生活中,還有無數個「沈先生的意思」在等著她。
沒了簡家,沒了檔案,沒了學歷,坐過牢……沈修瑾抹殺了所有的簡童活過的證明!如今的簡童,只是一串數字「926」的罪犯!
簡童想通了一切,抱著膝蓋,將自己蜷縮的更緊。……沈修瑾,徹底的抹殺了她存在的痕迹!
清晨
「喂,醒了。去洗馬桶……」一個女囚粗魯的推了簡童一把,卻嚇得尖叫起來:「啊!死人了!」
旁邊一個膽大的女囚衝過來,手指放在簡童鼻子下面,半晌才察覺到一股微弱的呼吸:「別吵!人還活著!快叫獄警!」
簡童命大,搶救回來。這未必是好事,漫無止境的羞辱,暗無天日的折磨,會把人逼瘋,會……徹底改變一個人。
第三章 出獄
三年後
S市女子監獄的大門打開,不多時,裡面慢吞吞走出一個女人。
女人瘦的離譜,身上是她三年前被送進女子監獄時候穿的白裙子。現在穿在身上,就跟套了一個大麻袋一樣。
她走的很慢,一步一步朝著百多米處的站台走過去。她手裡拎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裡是三十一塊五毛錢,還有一張身份證。
炎熱的夏季,走在砂石路上,路面肉眼可見的,翻滾了一層白色的熱浪。今天的溫度至少三十三四度,女人走在大太陽底下,身上乾燥的不起一滴汗。
蒼白的肌膚上有著青青紫紫的傷痕,就連臉上,靠近髮際線的地方,額角處,一道長約三厘米的疤痕,盤橫在那裡,十分礙眼。
巴士來了,女人上了車,小心翼翼從黑色塑料袋總掏出一枚硬幣,投入巴士投幣箱中。巴士上沒什麼人,司機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厭惡的視線……在這裡上車的,都是監獄裡的囚犯,犯過罪,能是什麼好人?
女人彷彿沒有看到司機的眼神,往車后座走去,她走到最後面,挑了車尾的角落坐下,盡量不想惹人注目。
車子在開,一路上,她看著窗外……三年,變化真大。
嘴角輕扯出一道弧度……是啊,三年,變化真大,何止是監獄外面的世界?還有她。
巴士開到繁華的地段,她突然一震……出獄了,她要回到哪裡去?
恍然之間,她發現一個迫在眉睫的事實——她沒有地方去。
把黑色塑料袋打開,裡面剩下的三十塊五毛錢,她仔仔細細的數了三遍……今後,怎麼辦?
路邊不遠處,商家的招聘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
「司機,我要下車,麻煩你開開車門。」三年的牢獄生活,磨掉了她身上的傲氣,說話對人,總是底氣不足。
司機滿嘴的抱怨,開了車門,她道了謝,下了車。
走到了那塊招聘信息的大版圖前,看了半會兒,視線落在了「清潔工」三個字上,又落在「包住包一餐」的字樣上。
她沒有家沒有檔案沒有學歷,坐過牢……恐怕就是清潔工,也不會有人要吧。但是……捏了捏手裡僅剩的三十塊五毛錢,女人咬牙發狠,走進了這家名叫「東皇國際娛樂會所」的夜總會,一進去,簡童就打了一個哆嗦,中央空調的冷氣讓她全身都凍的發抖。
……
「名字。」那人不耐煩地開口。
「簡童。」粗噶的聲音慢吞吞響起,把拿筆記錄她信息的艷麗女人嚇了一哆嗦,手中的中性筆差點兒掉桌上,不滿問她:「你聲音怎麼這麼難聽?」
經歷了三年地獄生涯的牢獄生活,簡童習慣了溫吞,即便別人已經當著她的面直言了斷地批評她的聲音難聽,她還是溫吞地像是沒有脾氣的人一樣,慢吞吞地說了一句:「被煙熏的。」
長相艷麗的女人微微吃驚,探究的眼神落在簡童臉上,「火災?」
「嗯,火災。」說完淡淡垂下眼瞼。……只不過是有人故意縱火的火災。
艷麗女人見她不願多說,性子無趣,也不再上心,只蹙著眉嘖嘖嘴:「不行啊,東皇不是一般的娛樂會所,來的也不是一般的客人。」又上下掃了簡童一眼,不加掩飾厭惡,顯然十分看不上穿著麻袋一樣的簡童,身上的白裙子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白色都發黃了。
東皇國際就不是普通人消費得起的地方,這裡就算是個普通的服務生也必須長相標緻,身材火辣。簡童這樣的,怎麼就敢來應聘。
艷麗的女人站起,揮了揮手,十分了當地否定了簡童:「不行,你這樣的不行,就算是服務生也不行。」轉身就要離開。
「我應聘的是清潔工。」
粗噶的聲音悶悶地在這間小辦公室響起來,成功地阻止了女人的腳步。女人腳下一頓,轉身,挑著眉,探究地又把她上上下下掃視了一遍,狐疑起來:「沒見過20多歲的肯屈就吃苦當個清潔工的。」
她們這裡的保潔阿姨最小的也四十好幾歲了。這個女孩額頭上破了相,瘦的跟竹竿一樣,但也至多才20歲。她們這裡20歲的多了去了——都是女模和公主!當然,還有服務生。
就沒聽說20多歲的清潔工。
以為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兒會急著訴苦,跟她說世道艱難,生活不易,如果她真的和自己說這樣一堆屁話的話,自己立刻就會把她趕出去了。
世道艱難,呵呵,東皇裡頭這樣的故事多到出版成故事會,能把一座圖書館裝滿。誰會管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活得怎麼樣?
沒料到粗噶得有些過分的聲音不疾不徐地說道:「能出來賣的話,我也願意張開腿說歡迎光臨。來之前,我看過我自己,沒有賣身的資本,那就賣勞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她只是一串數字「926」的罪犯而已,進了那個地方,再出來,還要尊嚴幹什麼?簡童眼底一抹自嘲的笑。
艷麗女人微訝,再次上上下下地把簡童打量了一通,重新走回辦公桌後拿起筆準備填表:「簡童?簡單的簡,童話的童?」
「對。」
「不該吧,」那女人上下打量簡童,「會給子女取這個名字,你的父母應該很愛你。」
簡童那雙眼睛,木訥的只剩下一潭死水……很愛嗎?
嗯,很愛。如果她沒有心腸惡毒的害死夏薇茗的話,沒有給簡家招來滅頂之災的話。嗯,大約,很愛吧。
「我沒有家人。」簡童平靜的說著。
艷麗女人擰著眉心看著簡童一眼,也不再多問,站起來說:「行了,你把身份證複印一下。」
從椅子上站起來,踩著十五厘米的恨天高走到門口時候突然停了下來,轉身對簡童做出警告:「簡童,你知道我為什麼破例收下你嗎?」
女人就沒指望簡童回答,徑自接著說:「簡童你有一句話說的好。能賣的話肯定賣,賣不了,就認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多少人是你雙倍的歲數了,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鑽牛角尖,拚命鑽營,自以為與天爭鋒,其實就是眼高手低,其實就是從來都看不清自己到底算是哪根蔥。
你肯正視自己,明白你自己能做什麼。一個明白自己能做什麼的人,我相信,她也明白什麼事情是自己不能做的。」
說到這裡,艷麗女人眯了眯眼:「簡童,東皇不是一般的娛樂會所。」
簡童依舊不緩不慢:「知道了,我聲音難聽。不會隨意開口的。」不會隨意開口,就不會亂說話。
艷麗女人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平時她是不會提點新人的,敢到東皇混的就要做好心理準備。
沒想到今天會為一個清潔女工破例。
雖說她在東皇地位不低,可是這迷離的大都市中,權貴富豪,又有哪一個是她能夠得罪的起的。……進了東皇,就該學會「規矩」。
該說的不該說的,該做的不該做的。
「那經理……」簡童有點難以啟齒:「我沒有住的地方。」
艷麗女人說道:「以後叫我夢姐,」然後掏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小江,你來一下,我這裡剛招進一個清潔工,你帶她去員工宿舍。」說完掛了電話,丟給簡童一句:
「明天來上班。」
就把簡童一個人扔在了這裡。
簡童看著手中的入職報告,心裡鬆了一口氣……今晚,不用睡大街了。
第四章 撞見偷情
簡童在東皇已經幹了三個月了。
夜晚來臨的時候,這個繁華的過了分的都市,燈紅酒綠彌紅燈閃耀了人心。
簡童剛剛清理乾淨一個喝醉酒的小姐的嘔吐物,動作雖然遲緩,手腳卻還利落。又重新點了香,放在角落裡。
手中的拖把掠過一間間獨立的衛生隔間,來到最後一個個隔間里,這裡,是放清潔工具的地方也是她工作空餘時暫休的地方。
一切看起來井井有序,有條不紊。
抓她來的服務生早就跑了沒影了,簡童也不在意,收拾妥當了拖把水桶,她就坐在了隔間里發起呆來。
簡童,一切都是沈先生的意思。
簡童,你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引以為傲的家世沒了,動人的美貌沒了,出色的學歷沒了,你現在只是一個罪犯!
簡童,安安分分聽話做事,不要反抗我們,沈先生可是交代我們的,一定要好好『招待』你。
簡童,你一個坐牢的罪犯要兩個腎幹嘛?拿出一個還能夠救人,正好為你害死無辜的人贖罪。
簡童……放棄吧,不要掙扎了……
那一道道聲音如同魔咒,那一張張臉孔扭曲駭人,醜陋至極,任憑簡童如何驅趕,就是揮之不去。
「簡童,出來,六層vip包廂606。」隔間門豁然被人從外面拉開,蹙著眉催促簡童快一點:「趕緊的,磨磨蹭蹭,場子里頂級的女模還沒你架子大。」
簡童這人平時沉默寡言,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就算故意欺負她,她也從來不回嘴不反駁,這是場子里都知道的公開秘密了,誰要是心情不好,都能找簡童「緩解」一下壞心情。
「包廂里是包廂公主負責的。」簡童只是實話實說,但這話聽在服務生耳朵里,簡直就是「反了天了」,立刻冷了臉,抱著胸:「客人吐了,你讓露娜姐去做那樣噁心的事?」
露娜姐不能做噁心的事,簡童卻能。服務員根本不在乎這話會不會傷了簡童。
果然簡童沒有反駁,「哦」了一聲,獃頭獃腦的模樣,讓旁邊的服務員心裡更加看不起她。
簡童垂下眼皮,跟在那個服務生身後,進了電梯。猛地被人推出了電梯,簡童不解,那服務員十分厭棄地掃��簡童一眼,「幹什麼?你走安全樓梯上去,也不高,才6層,正好嘛,」那服務生鄙夷地瞄了一眼簡童:「減減肥。」
其實簡童不胖,非但不胖,還瘦的離譜。但是她每天上班,身上都裹了厚厚一層的衣服。讓她看起來粗笨笨重。
分明就是故意刁難簡童,擱在誰身上,都得吵起來,但是這個人是簡童,服務生十分肯定,這架,吵不起來。
果然就見簡童乖乖去爬樓梯了。電梯門合起來的時候,服務生不屑地撇撇嘴。真是沒用。
昏暗的樓梯間,安靜的只剩下簡童的腳步聲。
這裡是安全通道,是逃生樓梯,一般是不走這裡的,都是坐直達電梯上下樓。光線昏黃曖昧,這裡除了必要時逃生用,還有另一個用處——偷情。
簡童步伐緩慢,一步一步往樓上爬,爬到五層半的時候,她有些吃力。就停在半層階梯上歇息一會兒,耳朵邊上就傳來一聲嚶嚀聲,似嬌似喘……簡童心中「咯噔」一下,抬頭一看,轉角處,一個男人將一個女人壓在樓梯上親吻,動作煽情又曖昧。
從她的角度,看到女人的背影,還有那個男人半張側臉。
暗道一聲倒霉,真的遇上了偷情的。剛想退下,那男人緊閉的雙眸陡然睜開,正邪魅的盯著她看。
簡童心如擂鼓,眨巴眨巴眼睛盯著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察覺到了她的視線,更加惡劣的撐著不知名女人的後腦勺,動作幾近曖昧旖旎的吻著女人,半邊側臉上漆黑的眼比星辰還要閃亮,正戲謔的落在自己身上。
簡童心中一抖,垂下頭,抬起腳轉身就要下樓。
「站住。」簡童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頭皮一陣發麻……她不想惹事,但這些權錢世界的人會做出什麼來,她說不準。
想了想,她轉過身,恭敬的彎下腰身:「先生您好。打擾到您的雅興。實在是對不起。」簡童說著,手指指向通往六層樓的安全門,道:「我是被喊去606包廂打掃衛生的清潔工。一切純屬巧合,打擾到先生的雅興,還請先生原諒。」
那男人卻好似聽到什麼新奇的事情,並沒有為她粗噶的聲音嚇一跳:「你是清潔工?這麼年輕?」一雙邪魅的雙眼,上上下下打量起簡童來:「你要去606包房?」簡童剛想說「是」,對方就朝她招手:「來吧,我帶你去。」
啊?……簡童莫名看著那個男人。猶豫了一下,抬腳跟了上去。
和那男人一起的女人,簡童認識,是新來的女模,藝名叫做蓁蓁。蓁蓁見那個男人走進了安全門,也跟了上去。
那男人忽然停下,轉身沖著蓁蓁說道:「我說帶她去,沒說帶你去。你不用跟著了。」
蓁蓁嬌嗔的向那男人撒嬌:「蕭少,您一點都不疼人家了……」正說著,「唰」的一張支票出現在她面前,那個被叫做「蕭少」的男人笑眯眯說道:「現在可以走了嗎?」
蓁蓁眼睛一亮,連那濃重的鼻音都沒了,拿了支票樂呵呵的道謝。
簡童看得分明,那個蕭少看著是笑著遞給蓁蓁支票,那雙眼裡的笑意,分明就是譏諷的嘲笑。似乎是察覺到簡童的視線,蕭少忽地挑起眼皮,一雙眼無比邪魅的落在她身上:「怎麼?愛上我了?」
「啊?」
蕭少渾身上下迸發著肌肉的力道,不知何時,已經逼近簡童,簡童本身就不高,蕭少一靠近她,就把她襯的更矮了。
蕭少眯著邪魅的眼,垂眼就看到只到他胸口的那顆黑色的腦袋,突然弓腰,貼著她的耳邊:「真的愛上我了?是愛上我的人,還是愛上我的錢?」
簡童只覺得一股熱氣呼在她的耳朵上,「唰」的一下,耳根子紅的透頂!本能的,她飛快往後退一步,卻忘記她的腿腳受過傷,退的太快太急,腳下一個趔趄,重心不穩,她已經做好了摔一跤的準備。
腰間一隻大手,突兀的出現,及時的抱住了她。
微信篇幅有限,後續情節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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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故事-DARK PULSE
傳送門
長夜神話
第 0 話 第1話(上) 第21話
第1話(下) 第22話
第2話(上) 第23話
第2話(下) 第24話
第3話 第25話
第4話 第26話
第5話 第27話
第6話 第28話
第7話 第29話
第8話 番外篇
第9話 第30話
第10話 第31話
第11話 第12話
第13話
第14話
第15話
第16話
第17話
第18話
第19話
第20話
劇中設定篇Part1
劇中設定篇Part2
劇中設定篇Part3
第32話 龍潭虎穴
1
金髮女人慵懶躺在辦公椅上,悠哉地盯著視訊與另個人通話。
琳恩:『厄瑪尼山的爭奪戰辛苦妳了。沒想到妳會將那區的邊境一口氣全攻下。』她讚嘆道。
娜希瑟絲:「反正那地方界線從來就曖昧不清,敵方不也老是闖進我們地盤霸佔去嗎?給他們個教訓是應該的,本團想批評什麼我也洗耳恭聽。」
琳恩:『少來了,低耗損的拖延戰術是那些人樂見的保守方式,他們不可能會有太多意見,這點妳自己也明白,所以才老神在在的和我聊天。』
娜希瑟絲聽著,露出抹微笑。
琳恩:『雖然想跟妳說最近可以偷閒得下,清幽過日子,不過現實總是事與願違。』
娜希瑟絲目光一閃,神情也隨之改變。
娜希瑟絲:「怎了?」
琳恩:『…賽爾瑪突然造訪格雷修總部,而且已經待上好幾天。據說是為了一名受芭德要塞保護的莫坎諾人的事。』
娜希瑟絲:「確定嗎?不是一些無聊的八卦?」
琳恩:『八卦呢…我才沒這麼無聊。』她語調嚴肅說道,『這可是我親自打探的,保證不是什麼小道消息。我會趁回原崗位前多打聽,有新消息再連絡。總之,對這件事稍微提高些關注吧,娜希瑟絲。』
娜希瑟絲:「……」
琳恩:『若有什麼頭緒就去執行,不過我想這點不需要我來提醒。』她帶著笑容說道。
「嘟」一聲,電話切斷了,視訊畫面也隨之關閉。辦公室裡頓時安靜下來。
娜希瑟絲:「…哼嗯��就知道絕對不是偶然吶。」
她叨唸著,臉色也跟著凝重起來。
沒一會兒,阿蕾嘉打開門進到司令室,與她問道:
阿蕾嘉:「在想什麼?表情這麼嚴肅。」
娜希瑟絲:「沒有,只是琳恩剛才和我報了個消息。所以在想些事釐清頭緒。」
阿蕾嘉:「喔?」
她興趣盎然回答道,瞄了她一眼。一副"說來聽聽"的樣子。
娜希瑟絲:「鮮少離開芭德的塞爾瑪這幾天忽然跑到本團總部,而且一待就待上好幾天,直到現在人還在那裡。」
聽完她的話,阿蕾嘉表情也跟著改變。
阿蕾嘉:「一定有什麼事吧。」
娜希瑟絲:「對,而且是相當重要的事。」
阿蕾嘉:「除此之外,琳恩沒提供更多細項嗎?」
娜希瑟絲:「她可是琳恩呢。」她輕輕笑了聲,又說道,「像這種稀奇的事她一定會繼續打聽下去,就算最後結果只是個無聊八卦也沒關係。」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紅茶,輕輕攪拌,金色眼眸注視著杯中漩渦。
娜希瑟絲:「"莫坎諾人"的事嗎…我想我能大膽推測他是在等消息,等來自莫坎諾『自由黨』的消息。」她說著,嘴角揚起抹微笑。
阿蕾嘉停下提起茶杯的手,眨了眨眼望向她。
娜希瑟絲:「而且沒別人,一定是打探那個留在他要塞內的貴族子弟。」
阿蕾嘉:「…妳指那個貴族少女?」
娜希瑟絲點點頭。
阿蕾嘉放下杯子,輕撫下巴低聲道:
阿蕾嘉:「果然不是巧合。」
娜希瑟絲:「世上才沒這麼多剛好。」她聳肩說。
阿蕾嘉:「是啊。」她笑著附和道,「巧合這種東西,通常是指某件事偶然發生一次,當它又再出現時,被稱為"巧合"的概率就會大幅下降。」
娜希瑟絲與她笑了笑,接下去說:
娜希瑟絲:「雖然貴族造訪我們國家十之八九都脫離不了政治,不過她是什麼因素被送過來,又為什麼不得不逃出自己家園,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阿蕾嘉:「好奇嗎?」
娜希瑟絲:「妳說呢?」
2
自從他們幾個輪流在莎莎身邊擔任護衛後,彼此接觸時間也變長,也多了段能各自談天的時間,令她更了解身旁每個人的事。
尤其是海明跟陸明,他們根本有說不完的八卦。
像是…
菲肯在格雷修接受訓練時非常受歡迎,直到現在還有一群仰慕她的後輩。只是他們大概這輩子都別想從她那得到任何回應。
當初總部有發封信函希望菲肯能夠繼續待在軍團總要塞任職,但被她直接拒絕。
據說菲肯與丹尼爾能不受軍團命令牽制是因為他們皆有項特權能使用,似乎都是因為家族關係。
而丹尼爾能使的權力更是大。
月蓮會調來芭德確實跟大將布魯恩有關,但實際是她不想再被父親當成小孩看待,也受不了他那副孝父德行,因此毅然決然地要求到別地區任職。芭德是唯一最讓布魯恩放心的地區,她並來到此任職。
蘿洛外表看起來溫文冷靜的樣子,實際上是生起氣來最可怕的一個。
至於,關於魅凱的呢?
那就是莎莎今天小小期待的重點。
陸明:「魅凱的事啊…妳一定有想過一個能力不差,親姊姊又待在牙影的人怎會跑來這裡,對吧?」
莎莎:「這個…之前和魅凱一起去鏡湖時我有問過。印象中她說是希望守護自己家。」
陸明搖搖頭,聳肩道:
陸明:「那也許是部分因素,但不是真正原因。」他攤著手說。「我想現在差不多能說了,畢竟也過兩、三年有。但妳可千萬別跟別人說是我講的…被知道的話我恐怕會被她姊姊─…」
他話還未說完,注意力就先被宿舍外的漆黑軍用車給拉過去。
陸明:「喔?好像是牙影的車,還有三輛呢…又是誰來了?」
當他們繞過另一側,見到倚在車邊的蜜色髮女人霎那,陸明瞬間瞪大眼睛,倒抽口氣踉蹌幾步。
陸明:「……呃…額嗯!?」
女子站直身子,輕撥柔順長髮。帶著和藹可親的笑容與他問候。
阿蕾嘉:「好久不見了,陸明。」
對於眼前人一下就分辨出他們倆兄弟,陸明完全不顯得驚訝,反而繃緊神經看著她。
瞧他滿臉惶恐模樣,莎莎也稍微跟著緊張起來。她機靈地站到陸明身後,視線緊盯眼前女子不放。
陸明:「朗…朗姆長官,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阿蕾嘉瞇起眼睛笑了笑,說道:
阿蕾嘉:「並不是來找你們的。」
陸明:「…那是找魅凱嗎?」
阿蕾嘉:「也不是。」
陸明:「……」
陸明不再說話,只死死盯著她看,並悄悄拉住莎莎手臂。
突然間,他一個轉身,迅速拉著莎莎準備往司令部方向衝去。
步伐才剛踏出,兩人眼前也竄出道高過一人的火牆。
陸明:「?!」
陸明回過頭看著身後的人影。
阿蕾嘉正自信滿滿笑著。
她施術速度快到陸明完全無法反應。他失措地看著火牆逐漸圍成一個圓,將兩人包圍在裏頭。
阿蕾嘉:「在行事方面你一向比哥哥冷靜的多,而且也很善於判斷狀況,這點足以補足你術能較弱的方面。」她讚揚道。
陸明:「…這…這下可好了…」
3
現在所乘坐的列車與上次和魅凱出遊時搭的同樣,是有著床舖的列車。
但此刻心情卻截然不同,她全身神經緊繃著,即使夜已漸深,也絲毫沒有倦意。
阿蕾嘉:「頭次搭我國的列車,不習慣嗎?」她忽然問道。
莎莎:「不…並沒有。」
阿蕾嘉與她露出個微笑。那笑容雖溫和,但莎莎完全無法鬆下心房面對她。
──"我是阿蕾嘉.朗姆,現役的牙影軍團副領。奉我們大姐命令前來邀請妳到牙影軍團的司令部一趟。"
當時這位高挑又漂亮的女子主動與自己告知身份,以及她來的目的。
她心裡頭相當驚慌,但也不知道該向誰求助。
宿舍裡出來��查情況的軍人每個都和陸明同樣,一眼看到這名女子時不是驚訝貌,就是朝她敬禮。當下便明白若要阻止這個人,只能是位階高過於她的上級或敢杵逆命令的人吧。
看對方態度與氣勢,和她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就把陸明打暈的身手,就算說:"我拒絕!"恐怕也只有別的下場…
最後莎莎鼓起勇氣,一下就坐進車裡。現在回想起來還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有膽子這麼做。
阿蕾嘉:「雖中途改搭特快車是麻煩了點,但能夠省下不少時間,也比較能讓人好好放鬆。」她翻著書本說道,「等到波勒後會另外安排住處給妳,現在先暫時休憩會兒吧。」
簡短對談兩句後,彼此各陷入沉默。
當莎莎再開口與她談話時,是抵達自己完全陌生的城市後的事。
阿蕾嘉:「今晚請暫時在這裡休息,若有什麼事情,請直接使用房裡電話聯絡。清晨五點鐘時候我會再過來接妳前往司令部。」
她儀態端正的站在一間客房前,還體貼地為客人打開房門。
莎莎:「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阿蕾嘉:「別擔心,即使立場不同我們也不會對妳怎樣的。」她微笑著說,「只是有些事情想請教妳。」
莎莎:「……」
阿蕾嘉:「晚安。」
她手朝著客房內比去,直到莎莎走進房內再為她關上門。
4
在芭德醫務室,幾名軍人與醫官望著急診區的金髮雙胞胎竊竊私語道。因為他們聽說那個正低著頭,一臉失落的青年不久前與牙影鼎鼎大名的副領交手過。
之後那青年就昏過去,被他的攣生哥哥給扛進來。
月蓮:「你應該使出渾身解數來對付他們啊。」
海明:「喂喂,別開玩笑了!先不說人數差距,光是帶頭的就讓人招架不來!因為那可是阿.蕾.嘉.朗.姆!」
彷彿怕月蓮沒聽清楚似,海明一字字咬牙說著阿蕾嘉名字。
陸明:「唉…別說了,確實是我能力較差沒有錯…這是我失職。」
海明:「怎麼連你自己也這麼說!」
月蓮:「嗯…當時連旁邊的人都不敢插手了啊。」她嘆氣說道,「更何況是我們這幾個單獨碰上她,就算拚死一搏恐怕也沒半點勝算。」
海明:「那當然的吧!朗姆大姊可是參與復仇戰還凱旋回來的"青年軍英雄"之一!」
月蓮:「聽你說這話就知道你是他們仰慕者…」
陸明也跟著點頭附和。
海明:「拜託,牙影別的傢伙不說,但身為年輕軍人的一份子,多少對他們那群前輩有崇拜吧?!」
月蓮聳了聳肩回答道:
月蓮:「普普通通。爸爸他們總說當年的那群人只是被憤怒沖昏頭的敢死隊而已,雖然娜希瑟絲姐也是其中之一就是…」
「框啷-」,醫務室走道傳出金屬器具跌落地板的聲響。大概是有人撞到擺在廊上的置物架。
沒多久,陸明待的急診床外冒出一個身影。她氣喘呼呼地拽著門簾問:
魅凱:「為何沒人阻止?至少也箝制到賽爾瑪爺爺或丹尼爾回來!」
月蓮:「好了好了,冷靜點,魅凱。該說的我們剛才都已經先說完了。」她輕拍魅凱肩膀勸說。「畢竟是朗姆長官親自上陣,只憑陸明一個,就算盡全力也照樣被打的吃滿地土。」
魅凱聽見"朗姆"這個姓氏後,吃驚地瞪大眼。
魅凱:「老師?!…為什麼?」
三人互相看了看對方一眼,搖了搖頭。
月蓮:「完全不明白她突然來的原因,我們在猜會不會是走漏什麼消息。」她面露愁容說,「我已經向丹尼爾報告完了,他要我們先待命,然後…」
她話還未說完,魅凱就直接奔出外頭。
海明也迅速跟過去。
海明:「喂、魅凱!沒聽見月蓮剛剛說的嗎?!」他在她身後大聲喊道。
魅凱毫不理睬他,快步朝車庫走去。
魅凱:「…明明才和她承諾過而已…!」她咬牙碎念著。
她牽出輛摩托車,發動引擎。摩托車在油門催促下呼嘯過宿舍中庭。
5
阿蕾嘉每走一步,莎莎就必須要努力多邁出兩步才能跟上。她嚴重懷疑這到底是走路習慣的速度不同,還是對方腿長緣故。
不過她現在精神很差倒是事實,畢竟幾乎沒睡到覺。
清晨時段一到阿蕾嘉非常準時來赴約。
踏出門後,昨晚剛抵達時所見的漆黑道路,已經被路燈照亮。她才得以從長夜中見到此城市樣貌。
波勒明顯比芭德繁榮好幾倍。環境也比較潮濕。
才剛清晨時分,街道早已出現許多人的身影。其中大多數人都身穿黑色軍服,手臂或背上分別有著牙影標誌的徽章。
(幾乎沒怎見到牙影軍團以外的軍人…)
約步行五分鐘後,到了一棟氣派的雪白建築物前。當她見到門口所插著黑色旗幟便了解為什麼附近都是牙影軍團的人的原因──因為總司令部就在這兒啊。
(我真是笨。)
她不禁暗自吐槽自己。這一定都是睡眠不足的關係。
望著那些旗幟,莎莎嘴角不禁抽蓄兩下,隨後繼續跟著阿蕾嘉走進總部。
「副領。」
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吸引莎莎注意。她探頭望向前方,不遠處,黑與白的身影令她瞪大眼睛,張大嘴。
那是黎音和星斗小姐。
一瞬間,先前陸明與她說過的事,很快地在腦海裡回溯。
──"她是"獸靈"…而且有種怪異能力。"
獸靈,雖然不是陌生名詞,但她從未親眼見過這特殊的人種。僅僅在書本或立體投影畫面中見過虛擬影像。
若星斗真是獸靈,那麼她將是自己這輩子頭次接觸的,人類以外的族群對象。
不過他們所指的怪異能力到底是什麼?
若是指星斗的術能話她已見識過。其他的倒一點頭緒也沒有。
黎音注意到了莎莎,但她對於莎莎出現在司令部卻不顯得驚訝。只冷冷瞪了她一眼,隨後與阿蕾嘉使了個眼色。
阿蕾嘉:「先失陪一下。」
她別過頭與身後的莎莎說道,接著與黎音走向別邊,商談起事情。
莎莎:「…?」
(這到底是怎一回事?)
正當莎莎吶悶著的時候,阿蕾嘉與黎音擺擺手,輕拍她肩膀。
隨後阿蕾嘉又與莎莎比畫了個手勢,要她繼續跟著移動。
拐了個彎,阿蕾嘉停駐在一扇對開式木門前。
阿蕾嘉:「接下來請妳一人入內吧。我們牙影統領過會兒就到。」
莎莎:「哎?」她吶悶道,「只有我一個?」
阿蕾嘉:「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莎莎:「不,沒、沒有…謝謝妳。」
她說完,並與阿蕾嘉鞠了一躬。她也禮貌性的微彎低身子回敬,便轉身離去。
* * *
會議廳大門忽然打開,一個高挑的金髮女人走了進來。她彈指一聲,周圍的燈瞬間亮起。
銳利的金色雙眸撇了她一眼,隨即又落在莎莎面前的古銅色銅壺。
娜希瑟絲:「抱歉啊,讓妳起了大早還要等我。」她端起銅壺倒兩了杯咖啡,一杯給客人一杯給自己。「百聞不如一見,可終於見到妳這位神祕貴客的真面目。」
莎莎:「…哎?」她一臉疑惑望向她。
娜希瑟絲走近她,彎下腰直盯她眼瞳。
娜希瑟絲:「嗯,灰色瞳孔,果真是貨真價實的貴族血統。」
她露出個滿意的微笑。站直身子。
娜希瑟絲:「先告知妳一件事情。妳可是近幾十年來,頭一次進牙影總部作客的貴族。」娜希瑟絲微微鞠了躬,並朝她伸出手說:「我是娜希瑟絲.波本,牙影軍團的領導人。」
莎莎慎重地與她握手,視線不敢移開半步。
娜希瑟絲:「我不太喜歡拐彎抹角,若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妳發揮貴族的氣度海涵。」她瞇起眼睛笑著說。
莎莎:「哪裡…」她微低著頭說。
娜希瑟絲喝一口咖啡,忽然問:
娜希瑟絲:「妳是誰?」
莎莎遲疑了會,又回問道:
莎莎:「你們…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娜希瑟絲:「只有一半。」她優雅地放下銅杯,從容回答著。
(…這個女人…到底想做什麼?)
莎莎嚥了口口水,停頓會後才又開口說:
莎莎:「我是莫坎諾貴族,拉彼士家族的…」
她話未完全說完,娜希瑟絲便插嘴道:
娜希瑟絲:「每個人的家中都會有兩個"家族",我要問的是另一個。就算是單親也總有另一邊。」
莎莎心頭一震,抿著嘴保持沉默。
娜希瑟絲:「根據我手邊資料上的內容,妳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才在自由黨協助下逃到這裡。而貴族是母親那邊,何不談談父親的事?」
瞄了眼娜希瑟絲。她仍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笑著看著自己。
現在,莎莎總算弄明白了。如此大費周章將她帶來,目的就只是為了親自會談,並從自己口中得知父親的事。
雖不清楚對方為什麼要知道這些,但依家中目前面臨的情況能判定,凡���要與父親背景有關的,必定跟政治脫離不關係。
莎莎:「無可奉告。」她語氣堅決說道,並移開了視線。
娜希瑟絲:「居然這麼直接啊。」她輕輕笑了兩聲。「是被他人吩咐絕不能提起父親的事嗎?」
無視她的拒絕後,娜希瑟絲繼續自顧自地提問。
娜希瑟絲:「妳父親是怎樣的人?很特殊、是莫坎諾的重要人士?」
莎莎:「……」她低下頭,保持沉默。
娜希瑟絲:「我稍微說說自己看法吧。我推測妳是因為父親關係而陷入這種窘境,他一定是在莫坎諾做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她交疊雙手,眼神銳利地盯著低下頭的莎莎。
娜希瑟絲:「而那也是我最好奇的事。」
她彷彿像看透一切似,每句話都如一把鋒刀,一次次切開她試圖保護的事實外層
。
在無形壓迫籠罩的情況下,莎莎感覺手心與額間的冷汗不停冒出,呼吸也跟著絮亂。
娜希瑟絲:「有些事我想妳該知道,」她站起身,走近莎莎身旁。「佛洛克牙影軍團的作風一向是硬派,不像本團那樣客套。更何況──」
她脫下手套,指向莎莎桌前的銅壺。
一道細小雷光立即擊中茶壺,飛到空中、摔落降地上。古銅色壺身身多出焦黑痕跡。
娜希瑟絲:「──拷問可是我最擅長的事。」她冷酷說道。
(剛剛那是…雷電嗎?!)
如果說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絕對是騙人的。
她努力不顯慌張,緊捏著拳頭,咬牙穩住呼吸與情緒,保持正座姿勢。
但只維持一下子,娜希瑟絲拍她肩膀的瞬間,肩膀忍不住縮起來,微微顫抖著。
* * *
看了看懷錶,已經是早上六點。
走近牙影司令部的大門,高挑的黑髮人影印入她眼簾。
女子倚靠著牆邊,擋在門外,察覺有人後微微抬起頭,朝她望去。
魅凱:「姊姊?」
相較有些吃驚的魅凱,黎音則早料到誰會來此地似,從容走下大門階梯。
黎音:「大姐吩咐了,誰都不能打擾她們對談。如果是為其他事情而來,先稍在別地方等待。沒事話就請離開。」她一板一眼語調,絲毫無通融餘地。
魅凱:「如果堅持要進去呢?」
黎音皺起眉頭盯著她。
黎音:「我也只好公事公辦。」
魅凱:「……」
魅凱不再走上前,停駐原地。
正當她試著想其他辦法時,她身後傳出道熟悉的聲音。
阿蕾嘉:「這樣就打退堂鼓了嗎?」
魅凱回過身與她微微低頭,說:
魅凱:「…老師。」
阿蕾嘉:「試試看。」她看了看黎音,又對著魅凱說:「若妳在等會的練習戰中擊退黎音,就讓妳把人帶回去。」
魅凱:「!?」
阿蕾嘉:「沒問題吧,黎音?」
黎音:「沒有。」她乾脆答道。
阿蕾嘉:「如何?」她看著魅凱問。
魅凱:「………」
她低下頭,緊握拳。不發一語。
* * *
牙影司令部的人們紛紛退離開中庭,將空間讓給那對一身黑的人。
大多數人都一臉茫然的看著她們,議論現在是什麼情況。
但也有人知道來龍去脈,偷偷躲在一旁看著即將發生的事。
潔思:「雖說是練習戰…但這未免也太過頭了。副領真是可怕…」她皺著眉頭說。
米洛:「根本魔鬼吧,簡直沒人性…她們可是姊妹啊!」
阿霄:「怎、怎辦?!真要讓她們打起來嗎?!」
米洛忽然正經八百盯著阿霄,嚴肅說道:
米洛:「沒法子,到時候如果有什麼萬一,就趕緊把阿霄給丟出去當盾牌。」
潔思點頭贊同。
潔思:「就這麼辦!」
阿霄:「好!…嗯?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中庭中的兩人,各自抽起腰上的武器。並沒使用練習用的刀劍。
因為在牙影軍團的規則裡,練習戰不許使用假的、或未開封的刀械。目的是要他們認真去面對每一場戰鬥並全力以赴,而非兒戲玩玩。
說時遲,那時快,兩姊妹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向對方發出各自的術能能力。這試探性的一擊幾乎是同時發動。
聲波將火擊開,中庭頓時飄散著許多零星火花。
波動所產生的聲響也吸引全部人的注意,大小驚嘆聲陸續由周圍傳出。
觀戰的三人也收起半開玩笑的態度,專注地看著戰況。
潔思:「就元素上,應該是魅凱佔上風吧?」
米洛:「是沒錯,但昨晚有下雨,環境與場地對黎音是有利的。而且…」
阿霄:「還得看魅凱的火焰溫度夠不夠。」他接下去說道。
潔思:「嗯-溫度越高,越能將黎音聲波的能力抵銷掉對吧?」
阿霄:「是啊。排除經驗與其他因素話,只要魅凱本事夠,兩人勢均力敵的可能性很高。」
潔思:「話說回來,」她盯著那些飛散的火花說,「有印象之前副領跟黎音練習對戰時,這裡好像發生了什麼悲劇…」
經由潔思這麼一提,另兩人也跟著陷入沉思。
過了數秒鐘後,三人像是靈光乍現般突然想起先前回憶,並開始對其他人尖聲高喊:
「那邊那個誰!快把堆在附近的雜物收起來!不然悲劇又要發生了啊啊啊──!!」
想起先前的"悲劇",乃是因為黎音能力所發出的震波會毀損東西,要制止波動必須使出更高溫度的火化解振幅,因此當兩者能力互擊卻沒能抵銷時,震波會讓火焰飛濺至別處。當時周圍東西除被震壞,也燒掉不少。
* * *
"──聽好了,除了貴族身份不可任意暴露以外,更絕不可輕易與他人說妳是亞伯.溫斯頓的女兒!一旦落入君主黨的手中,我們都將成為他們脅迫妳爸爸的籌碼!"
母親相當嚴肅地與她說道。
當時的囑咐,仍像她才剛在面前說完。
但是…
(對不起,媽媽。我還是不小心說溜嘴了…但我相信他們!)
不過,過去已成往事。這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出差錯。
縱使到現在仍不曉得為何要如此保密的原因,但她明白著一件事,若身份公開就會提高自己與家人身陷危險的機率。
莎莎:「…我答應過家人,」她深呼吸一口氣說,「決不輕易說出關於父親的事。在此請恕我無法多談。」
娜希瑟絲沉默了會,下巴靠攏交疊的雙手上。
娜希瑟絲:「這就是貴族的情操吧?」她忽然說。
莎莎:「…」
娜希瑟絲:「無論被逼迫到什麼境界,都不隨意與人低頭。即便死,也要帶著尊嚴死去。」
她說著,邊脫下另一邊的手套。
娜希瑟絲:「那麼,就看妳能堅持到什麼程度吧。」
那金色眼眸忽然變得更銳利,並慢慢朝她逼近。
娜希瑟絲:「…做好覺悟了嗎?」
莎莎緊握拳頭,肩膀與身子因緊繃而僵硬,雙腳宛如被釘住般無法移動。
她咬著,緊緊閉上雙眼。
就在這時候,外面傳出騷動。
(……?!)
原以為會遭受到的衝擊並沒來臨。
睜開雙眼時,凶狠目光的女人也消失在面前。
莎莎不知所措地看著四周,真的一個人也沒有。會議室只剩下她,和由敞開的大門吹進來的冷風。
她想都沒想地拔腿奔出門外,而娜希瑟絲正站在走廊,雙手環胸望著吵鬧的中庭。
樓下鼓譟的呼喊和哨聲也吸引莎莎注意,她放輕腳步,悄悄走向圍牆邊。
娜希瑟絲:「還在想說是發生什麼事,原來是阿蕾嘉讓我們倆的學徒打了起來…」她輕撫著下巴喃喃道,「…倒是芭德那邊的動作比我預期的快啊。」
莎莎順著娜希瑟絲視線朝樓下望去,練習場中有兩個黑髮人影,她一眼就認出其中一人。
莎莎:「魅凱?!」
娜希瑟絲:「嗯,應該是為了妳連夜追過來。」她開玩笑補句,「如何,這麼麻煩人家有感覺自己罪孽深重嗎?」
莎莎:「……」
雖知道娜西瑟絲是刻意調侃她,但這句話著實刺中自己心裡。
(是因為那個"承諾"的關係嗎…?)
此時的心情不是單用"過意不去"就能形容。除擔心之外,還交雜愧疚與自責,十分複雜的感受。
撇見身旁女孩憂心忡忡樣子,娜希瑟絲看出些端倪。
她沉思了片刻,過會後緩緩開口道:
娜希瑟絲:「好好看著她吧。那孩子不弱,就是有個問題拋不開。」
莎莎:「…問題?」她小聲地反問。
娜希瑟絲:「她老想達到他人期望,成為自己沒辦法成為的人。但那是不可能的。」
她觀察著中庭較嬌小的黑髮身影,淡淡嘆口氣。繼續說道:
娜希瑟絲:「先天的體格差異,印痕節數也較她少,即使遺傳到火像術能,能力有差距也是肯定的。」
莎莎:「…」
娜希瑟絲:「我都透漏這麼多事了,妳還是不打算透漏點東西做情報交換嗎?」
莎莎靜靜看著魅凱,默默開口說:
莎莎:「為什麼…」
娜希瑟絲:「嗯?」
莎莎:「為什麼總有些人,老愛將自己辦不到的事加諸於別人身上。」
娜希瑟絲眨了眨眼,詫異地盯著她,聽她繼續說下去。
莎莎:「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誰也成為不了誰、也替代不了誰,也不會因為一個"期望"而變成他們腦中所想的那樣。」
娜希瑟絲:「妳說得是。但我們無法阻止那些人。」
莎莎:「確實是,我們無法改變他們,同時,他們也沒法任意改變我們。」
娜希瑟絲:「……」
* * *
奇異的嗡嗡聲又再次迴盪於中庭。
橙色火光也於黑夜下散開。
最後一次的比劃,大約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吧。當時她們都還只是小孩,拿著木刀互相玩耍、練習。
她抓緊手中黑刀,凝視著黎音。
感覺光被她盯著,就有不小的壓迫,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沉重。
如果當前的對手只是與自己相當水平的話,她能以平常扎實的鍛鍊輕易完勝。
倘若換作能力與經驗遠高過自己的對手時,不使出渾身解數恐怕連拉平差距都有問題。
而現在她面臨的就是這情況。
魅凱緊握手中黑刀,全神貫注衝上前。
在剛開始突進的速度是她佔了上方,但這只維持一下子。
之後即使努力維持節奏,俐落揮舞刀身,黎音總有辦法用劍輕易架開。
魅凱很快察覺黎音不怎麼採取進攻,反而是趨於防守一方。
並非姊姊再對她放水,她只是選擇比較冷靜理智的方式。邊觀察敵方攻擊動作、移動步伐、拿捏距離,伺機等候對方空隙,或疲憊的時候。
那就是姊姊的作戰方式。那她自己呢?
這是她一直在尋找,卻又暗自否認的事。
手臂開始有倦怠感,她放棄無謂的刀刃攻擊,改使出術能。
先是將火的溫度蓄積在黑刀裝置中,在試圖利用高溫斬斷對方武器。但黎音武器與她的同樣,都是以特殊材質鍛造而成,不可能輕易被破壞。可是這樣的攻擊多少能造成嚇阻作用。
黑刃與白刃互擊瞬間冒出火花,黑刀高溫逼開原本能近距離貼近的黎音。魅凱抓準她退開空隙發出波火球。
火球卻瞬間被黎音一劍斬斷,並且像是抵銷般完全消失在空氣中。
魅凱接二連三施展不同型態的火焰,卻一次又一次地被黎音用震波隔開、熄滅。
她動作乾淨俐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不行,溫度還不夠…必須淬鍊得更高!)
濃縮火焰燃燒範圍,將能量聚集在一個中心點,但這極需集中力的動作也給她帶來很大空隙。
黎音抓準時機擺低劍,劍尖朝斜上方大幅揮動瞬間,一股強勁波動也跟著發出。
魅凱:「…咕…!!」
無從看見的劍波使魅凱直接吃下這記攻擊。即便她舉起刀擋在前,身體仍像遭受棍棒的狠掃,使她不穩地退開兩步。
輕壓胸前,除了撞擊般疼痛外沒見著任何傷口。這是姊姊收斂能力的最好證明。
她用力咬著牙,邁開步伐,再度鼓起勇氣衝向前施展攻擊。
但這一次,她只見到平舉的劍尖迅速向眼前襲來,「噹」地響亮一聲,手中黑刀已離開掌心。
勝負揭曉。
魅凱:「………」
她低下頭,緊握拳頭。不甘心與失落神情一併顯現臉上。
黎音默默望著妹妹,深邃白皙的臉龐明明掛著憂慮,卻沒上前慰問半句。
她收起長劍,轉身離開中庭。
星斗:「……」
星斗盯著她,原本想與黎音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
黎音:「我知道妳想說什麼,但不要緊的…」
星斗:「妳總是這麼說,但其實心裡並不好受。就不能更坦白一點嗎?」她歪著頭問道。
黎音又沉默了。
星斗:「真不曉得是你們人類很不善於表達心底想法,還是只有你們是特例。」她銀白眉梢微微皺著,一臉無奈地說。
* * *
剛才明明還怕她怕得要死的女孩,忽然把她當空氣一樣無視,擅自往樓下跑去。
娜希瑟絲聳聳肩,撇嘴笑了笑。
阿蕾嘉心不在焉的走上樓,一副想事情想得出神的樣子。她便走向她身旁,說道:
娜希瑟絲:「結果那孩子還是沒能突破瓶頸。」
阿蕾嘉:「…嗯。」
娜希瑟絲:「她現在模樣,簡直就像過去的妳。」
阿蕾嘉眉頭微皺,露出抹苦笑。
阿蕾嘉:「妳與大小姐會談的如何?」
娜希瑟絲:「喔…」她輕搔瀏海說,「我好像有點太小看那丫頭。」
阿蕾嘉:「怎忽然這麼說。」
娜希瑟絲:「那小鬼,將來搞不好是從政的料。」
阿蕾嘉:「妳當真?」
6
阿霄:「喔喔!是菲肯!嘿───」
米洛:「真的是她耶。好久不見啊──菲肯!」
兩人開心地伸直手朝白色迷彩車中的人打招呼。
菲肯也輕揮著手回應他們。
菲肯:「真的好久不見了,最近過得還好嗎?」
米洛:「還不錯,因為這傢伙總算開始把欠我的錢還清了。」他邊說邊用手肘撞阿霄。
阿霄:「幹麻說得我好像這輩子都不會還似…」
菲肯:「你們還真得都沒什麼變。」
她爽朗笑著道,接著把拎在手裡的包裹丟給阿霄。
菲肯:「使用方式跟之前一樣,該注意哪些我想你也知道,就不多說了。」
阿霄:「喔,我會注意。」
菲肯拍了拍他肩膀,便走往司令部。
米洛:「我說,之前就注意到了。你跟菲肯到底在偷偷進行什麼計畫?」
阿霄:「哼哼──這可是技術性的機密。」他挺起胸膛,得意洋洋說,「等成功時候你自然會知道,包準嚇得你掉下巴!」
以米洛對菲肯以及她父親留下的實驗室等等…的理解,他推敲了會兒,並問:
米洛:「那傢伙又從她老爸還沒成功的實驗裡發現了什麼吧?」
阿霄:「絕對不透漏。」他搖頭說道。
* * *
菲肯:「波本少將,」她與她敬禮道,「我奉命來這裡接我們要塞的貴賓回去。」
娜希瑟絲:「老頭子親自叫妳的嗎,菲肯?」
她看見菲肯完全不顯驚訝,彷彿老早預見此刻景象。
菲肯笑了笑,二話不說拿出軍團專用信筒。
娜希瑟絲瞧了眼裡頭命令函,也跟著露出抹微笑。
娜希瑟絲:「知道了。我順便派幾個人護送你們,一小時後出發。」
菲肯:「是。」她敬禮道。
娜希瑟絲:「還有,在外頭稍待會兒,朗姆有話要與妳說。」
菲肯吶悶的眨了眨眼,回答道:
菲肯:「明白了。」
* * *
莎莎:「…魅凱。」
魅凱:「…嗯?」
莎莎:「還好嗎?」她擔憂地問道。
魅凱:「…我沒事。」
莎莎:「有沒有受傷?」
魅凱:「沒有。」
魅凱白皙臉龐上能隱約見到黑眼圈。
但她明白,她並非因為受傷或睡眠不足而讓臉色不好。
因此莎莎沉默了,不再多提。
("老想達到他人期望"…)
她低著頭,靜靜地思考娜希瑟絲剛才說過的話。
魅凱:「有人過來了。」
她忽然站起來說道。莎莎也跟著抬起頭,看了看附近。並一眼就認出正朝他們走來的人影。
莎莎:「菲肯!」
菲肯:「抱歉,稍微來晚了點。妳沒什麼事情吧?」
莎莎與她搖搖頭,說道:
莎莎:「沒有。」
菲肯:「嗯,」她點頭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大致上都知道了。等會兒準備一下,四十分鐘後就出發返回芭德。」
她和莎莎說完,又對著魅凱喊道:
菲肯:「魅凱,等會一塊搭我的車回去。那輛摩托車留在這兒就行,反正都是軍團的車,交給他們處理吧。」
魅凱:「…嗯。」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看她人一臉憂鬱陰沉的模樣,菲肯苦惱的搔了搔頭。
原本期望開朗樂觀的菲肯能給她打打氣,但這下看來是連她也沒轍。
菲肯接連打好幾個呵欠,似乎睡眠不足樣子。以時間來推算,她應該是在接獲消息後直接趕來。
莎莎:「抱歉…真的…都是因為我太沒用…」她愧疚說道。
菲肯二話不說地直接敲了她頭。
菲肯:「沒必要道歉,傻瓜,因為錯不在妳。還有,這句話別對魅凱說。就到此為止了。」她豎起食指在唇前,嚴肅說道。
莎莎:「是…。」
回程中,魅凱沒開口說半句話。
她倚著車窗,靜靜看外頭。但或許,她看著的不是那漆黑一片景色,而是車窗中自己的倒影。
7
捧起黑刀,黝黑、光亮的刀身映照出她那對藍色眼眸。
她不發一語,只靜謐地看著。
──"看,這孩子和她母親真像。不管外貌、還是能力,簡直像同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遺傳了凱英火像的能力,印痕數也有七節,未來想必也會是個相當卓越的術者吧!"
"一個有罕見的特殊術能,一個繼承了凱英能力,她們未來真備受期許啊。"
"…想必一定會有所作為,因為她們可是凱英的孩子,是蒙家的人啊──"
「魅凱,以後想變得和媽媽一樣嗎?」黑髮女人溫柔問道。
「嗯!」她毫不猶豫地點頭。
媽媽燦爛的笑著,將她緊緊摟進懷裡。
她溫柔的微笑中,總帶著自信。那笑容有股魔力,能鼓舞人、讓人安心。
那堅定的眼神,也讓她心裡充滿自信和決心,相信有天能與她相同。
(──成為她。就像她一樣,堅強、可靠,像那樣獨立又令人驕傲…)
(…成為那樣的存在,就不會再令人失望,或成為他人包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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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很不幸的,電腦硬碟壞了,而我平時又沒什麼可準備的備份硬碟 於是只好運用雲端跟手邊隨身碟趕緊做備份。又因為不知道是哪個硬碟快壞,備份資料整個處理的手忙腳亂,導致一些資料沒存到 (望天) 所以平時做好重要資料的備份真的很重要喔: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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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 by 墨香銅臭(par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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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前世的魏無羨萬人唾罵,聲名狼藉。 被護持一生的師弟帶人端了老巢, 縱橫一世,死無全屍。 曾掀起腥風血雨的一代魔道祖師,重生成了一個…… 腦殘。 還特麼是個人人喊打的斷袖腦殘! 我見諸君多有病,料諸君見我應如是。 但修鬼道不修仙,任你千軍萬馬,十方惡霸,九州奇俠,高嶺之花, 但凡化為一抔黃土,統統收歸旗下,為我所用,供我驅策!
☆、第1章 重生第一 「魏無羨死了。大快人心!」 亂葬崗大圍剿剛剛結束,未及第二天,這個消息便插翅一般飛遍了整個修真界,比當初戰火蔓延的速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時之間,無論是世家名門,還是山野修士,人人都在議論此次由四大玄門世家聯率、大大小小百家參與混戰的圍剿行動。 「夷陵老祖死了?誰能殺他!」 「還能是誰。他師弟江澄大義滅親,帶雲夢江氏、蘭陵金氏、姑蘇藍氏、清河聶氏四大家族打頭陣,把他老巢『亂葬崗』一鍋端了。」 「我得說,殺得好。」 「不錯,殺得好!總算是把這個禍害連根拔盡了。」 「要不是雲夢江氏收養他、栽培他,魏無羨這輩子就是個混跡鄉野市井的庸徒,哪裡掀得起今天這樣的風浪。江家家主可是把他當親兒子在養,他倒好,公然叛逃,與修真界為敵,丟盡了江家的臉,還害得江氏幾乎滿門慘死。什麼叫忘恩負義白眼狼?這就是!」 「江澄竟然讓這廝囂張了這麼久,換了是我,當初魏某人叛逃時就不是捅他一刀,而是直接清理門戶,否則也不會讓他做出後來那些喪心病狂之事。還講什麼同門同修青梅竹馬的情面。」 「你們哪兒道聽途圖說來的消息?魏無羨不是江澄殺的,江澄只是逼殺主力之一。是魏無羨自己修煉邪術遭受反噬,受手下鬼將撕咬蠶食,活活被咬碎成了齏粉。」 「哈哈哈哈……報應,他養的那批鬼將就像一群沒拴好的瘋狗到處咬人。最後咬死自己,活該!」 「可此次圍剿若不是江澄依據魏無羨的弱點擬定計劃,成功與否還難說呢。你們可別忘了,魏無羨手上有什麼東西,當初一晚上三千多個成名修士是怎麼全軍覆沒的。」 「我聽說不止三千,五千吧。」 「果真喪心病狂……」 「好在他身死之前毀掉了那妖邪之器,否則留下這東西貽害人間,更加罪孽深重。」 「哎……要說這魏無羨,當年也是仙門之中極富盛名的世家公子,並非不曾有過佳跡。年少成名,何等風光恣意……究竟他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由此可見,修煉終歸是非走正道不可。走邪魔歪道,一時風光無限,好像很了不起。嘿,最後什麼下場?死無全屍。」 「也不全是修煉之道害的,實在是魏無羨此人人品太差勁,天怒人怨啊。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 …… 身死之後,蓋棺定論。所論內容大同小異,偶有微弱的異聲,也立刻被壓了下去。 只是每個人的心頭都壓著同一個沒敢說出來的念頭。 魏無羨的殘魂無法召喚。也就是說,找不到他的魂魄。 也許是在被萬鬼吞噬之時一同被分食了。 也許是逃逸了。 若是前者,自然皆大歡喜。然而,夷陵老祖有翻天滅地、移山倒海之能,沒有人懷疑這一點。若是後者,一旦他哪日元神復位,奪舍重生,屆時,修真界甚至整個人間必將迎來更加喪心病狂的報復和詛咒,陷入暗無天日和腥風血雨之中。 將一百二十座鎮山石獸壓在亂葬崗頂,各大家族開始進行頻繁的召魂儀式,嚴查奪舍,搜集各地異象,高度戒備。 第一年,風平浪靜。 第二年,風平浪靜。 第三年,風平浪靜。 …… 第十三年,依然風平浪靜。 越來越多的人相信,也許,夷陵老祖真的神魂俱滅了。 縱使曾翻手為雲覆手雨,也終歸有一日成為被翻覆的那一個。 沒有人會被永遠奉在神壇之上,傳說也僅僅只是傳說而已。 ☆、第2章 重生第一 魏無羨剛睜開眼睛就被人踹了一腳。 一道驚雷炸在耳邊:「你裝什麼死?!」 他被這當胸一腳踹得幾欲吐血,後腦著地仰面朝天,朦朧間想:敢踹本老祖,膽子不小。 他不知多少年沒聽到活人說話了,何況還是這麼響亮的叫罵,頭昏眼花,耳朵嗡嗡作響,迴盪著一個聲音:「也不想想,你現在住的是誰家的地、吃的是誰家的米、花的是誰家的錢!拿你幾樣東西怎麼了?本來就該都是我的!」 除了這個年輕的公鴨嗓,四周還有翻箱倒櫃、摔天砸地的匡當之聲。他雙眼漸漸清明起來。 視線中,浮出一個昏暗的屋頂,一張眉梢���吊眼珠發綠的臉孔,正在他上方唾沫橫飛:「你還敢去告狀!你以為我真的怕你去告,你以為這家裡真的有人會為你做主?」 一旁圍過來兩個家僕模樣的壯漢,道:「公子,都砸完了!」 公子道:「怎麼這麼快?」家僕道:「這破屋子,東西本來沒有多少。」 公子大為滿意,食指恨不得把他的鼻子戳進腦門裡:「有膽子去告狀,現在裝死給誰看?好像誰稀罕你這些破銅爛鐵廢紙片似的,我都給你砸乾淨了,看你今後拿什麼告狀!去過幾年仙門很了不起?還不是一條喪家犬一樣被人趕回來!」 魏無羨半死不活地思索: 本人作古多年,真的不是裝。 這誰? 這哪? 他什麼時候幹過奪別人捨這種事情? 這名公子人也踹了,屋也砸了,出夠了氣,帶著兩名家僕大搖大擺邁出門去,匡的關上門,高聲命令:「看牢了,這個月別讓他出來丟人現眼!」 待到人走遠了,一陣寂靜,魏無羨便想坐起來。 然而肢體不聽使喚,又躺了回去。他只得翻了個身,看著陌生的環境和這滿地狼藉,一陣頭暈。 一旁有一面被擲地的銅鏡,魏無羨順手摸來一看,一張白得出奇的面孔出現在鏡中,兩坨大紅不均勻也不對稱地坨在面頰一左一右,只要伸出一條鮮紅的長舌,活活就是個吊死鬼。他扔開鏡子,一抹臉,抹下一手白粉。 萬幸,這具身體並非天生樣貌清奇,只是品味清奇。一個大男人,居然塗了滿臉的胭脂粉黛,還塗得如此之丑,噫,如何能忍! 受此一驚,驚回了點力氣,他總算坐起了身,這才注意到,身下有一個圓環咒陣。 環陣猩紅,圓形不規,似乎是以血為媒、以手畫就,還濕漉漉的散發著腥氣,陣中繪著一些扭曲狂亂的咒文,被他的身體抹去了少許。圖形和文字邪氣中透著陰森。 魏無羨好歹也被人叫了這麼多年的魔道至尊、魔道祖師之類的稱號,這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的陣法,他自然瞭如指掌。 他不是奪了別人的捨——而是被人「獻捨」了! 這是一種古老的禁術,與其說是陣法,不如說是詛咒。發陣者以凶器自殘,在身上割出傷口,用自己的血畫出陣法和咒文之後,坐於環陣中央,召喚十惡不赦的厲鬼邪神,祈求被召喚的邪靈完成自己的願望。代價則是肉身獻給邪靈,魂魄歸於大地。 這便是與「奪舍」截然相反的「獻捨禁術」。 由於代價慘重,怨氣極重,鮮少有人敢於實施,畢竟很少有願望強烈到能讓一個活人心甘情願獻出自己的一切。古書上所記載的例子,有證可靠的,千百年來不過三四人。這三四人的願望無一例外,都是復仇,召喚來的邪靈都完美地以殘忍血腥的方式為他們實現了願望。 魏無羨不服。 他怎麼就被劃分成「十惡不赦的厲鬼邪神」了? 雖說他名聲是比較差,死狀又非常慘烈,但一不作祟,二不復仇,他敢發誓上天入地絕對找不到一個比他更安良本分的孤魂野鬼! 棘手的是,一旦邪靈被發陣者請上了身,便默認雙方達成契約,邪靈必須為之實現願望。否則詛咒就會反噬,附身者將元神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舉手察看,果然,兩腕都交錯著數道傷痕。扯開衣帶,黑衣之下,胸膛、腹部也有利器劃過的痕跡。傷口的血雖已止住,可魏無羨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傷。如果不為身主完成願望,這些傷口便無法癒合。拖得越久越嚴重。超過期限,就會讓接收這具身體的他,連人帶魂,活活地被撕裂。 魏無羨再三確認,心中連說了數十聲「豈有此理!」,終於能勉強扶牆起身。 這間屋子大是大,卻又空又寒酸,床罩棉被也不知多少日沒有換洗了。牆角有一隻竹簍,原本是用來扔廢物的,方才被踢倒,髒物廢紙滾落滿地。魏無羨觀察週遭,隨手拾起一隻紙團,展開一看,竟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他忙把地上所有的紙團都收集起來。 這紙上的字應當是這具身體的主人苦悶之時寫來發洩的東西。有些字句段落語無倫次、顛三倒四,焦慮緊張透過扭曲的字跡透紙撲面而來。魏無羨耐著性子一張張看過,越看越是覺得,太不對勁。 連蒙帶猜,大致捋清了一些東西。 原來,此身的主人名叫莫玄羽。此地名為莫家莊。 莫玄羽的外公是本地大戶,族中人丁稀薄,命中無兒,勤懇耕耘多年,也只得兩個女兒。二女名諱並未提及,反正大女是正室夫人所出,招的是入贅夫君。二女雖然相貌出眾,卻是家僕所出,因此原本莫家打算隨便打發她嫁出去,誰知她另有奇遇。十六歲時,有一修仙世家的家主路過此地,對她一見傾心。 時人崇仙,修仙問道的玄門世家在世人眼裡是被上天眷顧之人,神秘而高貴,莫家莊的人原本對這種事頗為不齒,但那名宗主時不時一番提攜幫襯,莫家拿到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於是風向改變,莫家以此為榮,人人也羨慕至極。莫二娘子則為之誕下一子,便是莫玄羽了。 然好景不長,那位家主貪一時新鮮打了野食,沒吃幾年便吃膩了。莫玄羽四歲之後,他父親就再也沒來過。 漸漸地,莫家莊的人口風又變了,原先的不齒和譏嘲重回,還加上了帶著不屑的憐憫。 莫二娘子雖然不甘,卻堅信那位家主不會對親生兒子不聞不問。果然,莫玄羽長到十四歲時,那家主派人將他接了回去。 莫二娘子的頭又揚起來了,逢人便驕傲地宣揚她兒子將來一定會做玄門仙首、飛黃騰達光宗耀祖。莫家莊的人第三次議論紛紛,態度轉變。 然而,尚未等到莫玄羽修仙有成、繼承他父親的家業,他就被趕了回來。 而且是被極其難看地趕了回來。 因為莫玄羽是個斷袖,還膽大包天地騷擾糾纏同門。醜事被當眾捅破,再加上修為無所建樹,也就沒有讓他繼續留在家族中的理由了。 雪上加霜的是,莫玄羽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回來之後,整個人都瘋瘋癲癲的,時好時壞,似乎被嚇傻了。 一言難盡。魏無羨眉毛抽了兩下。 非但是瘋子,還是個斷袖的瘋子。 怪不得滿臉脂粉塗得像個老吊爺,怪不得地上這麼大一個鮮血淋漓的陣法剛才也沒人覺得不對勁。只怕莫玄羽就算把整間屋子從地磚到牆壁到房頂都塗滿鮮血,在別人看來也見怪不怪。因為人人都知道他腦子有病! 他灰溜溜地回老家之後,嘲諷鋪天蓋地而來,似乎再也沒有轉圜餘地了。莫二娘子承受不了這種打擊,一口惡氣悶在胸口出不來,噎死了。 此時莫玄羽外公已故去,莫大娘子掌家。這位莫夫人大概從小見不得妹妹,連帶著也對妹妹的私生子諸般白眼。她有一根獨苗,便是剛才進來洗劫的那個,叫莫子淵。莫玄羽被他父親接走時,莫大娘子眼饞,自覺怎麼算也能跟仙門扯上一點親戚關係,指望來接人的仙門使者捎帶著把莫子淵也送去修仙。 當然,被拒絕了,或說被無視了。 這又不是賣白菜可以討價還價,買一顆送一顆! 也不知道這家人是哪來的自信,都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堅信莫子淵肯定有仙骨、有天資,如果當初去的是他,一定會被仙家賞識,不會像表哥這麼不爭氣。莫玄羽走時,莫子淵雖然年紀尚小,但從小被反覆灌輸此類毫無道理的念頭,也對此深信不疑,三天兩頭逮著莫玄羽羞辱一通,罵他搶了自己的求仙路,卻對那些從仙門帶回來的符篆、丹藥、小法器愛不釋手,全都當成自己囊中之物,愛拿就拿愛拆就拆。 莫玄羽雖然腦子時常犯病,卻也知道自己在被人欺辱,忍了又忍,莫子淵卻變本加厲,幾乎把他整個屋子搬空,終於忍無可忍到姨父姨母面前告了一狀。於是,今天莫子淵便鬧上門了。 紙上字又小又密,魏無羨看得眼珠子疼,心道這���媽過的是什麼鬼日子。 難怪莫玄羽寧可動用禁��獻捨,也要請厲鬼邪神上身為自己復仇。 眼珠子疼完了,就開始頭疼。照理說,動用這門禁術時,施術者要在心中默念願望,作為被召喚的邪靈,魏無羨應該可以聽到他的詳細要求。 可這禁術怕是莫玄羽從哪裡偷偷摘錄回來的殘本,學得不全,漏過了這一步。雖然魏無羨猜出來他大概是想報復莫家人,但究竟該怎麼報復?做到什麼程度?搶回被奪走的東西?毆打莫家人? 還是……滅門? 多半是滅門吧!畢竟只要混過修真界,都該知道評價他用得最多的是哪些詞,忘恩負義喪心病狂六親不認天理難容,精彩紛呈,還有比他更符合「凶神惡煞」的人選嗎?既然敢點名召喚他,必然不會許什麼能輕易打發的願望。 魏無羨無奈道:「你找錯人了啊……」 ☆、第3章 潑野第二 魏無羨本想洗把臉,瞻仰一番這位身主的遺容,然而屋子裡沒有水,喝的洗的都沒有。 唯一的盆狀物,他猜測應該是出恭用,而非洗漱用。 推門,從外邊被閂住了,估計是怕他出去亂跑。 沒有一件事讓他稍微感受到了重生的喜悅! 他索性先打坐一陣,適應新捨。這一坐就是一整天。睜眼時,有陽光從門縫窗隙漏入屋中。雖然能起身行走,卻仍頭昏眼花,不見好轉。 魏無羨心中奇怪:「這莫玄羽修為低得那點靈力可以忽略不計,沒理由我駕馭不了這具肉身,怎麼這般不好使?」 這時,腹中傳來異響,他才明白:根本不關修為靈力的事,只不過是這句沒辟過谷的身體餓了而已。他再不去覓食,說不定就要成為有史以來頭一位剛被人請上身就立刻活活餓死的厲鬼邪神。 魏無羨提氣抬腳,剛準備踹門而出,突然一陣腳步聲靠近。有人踢了踢門,不耐煩地道:「吃飯了!」 話是這麼喊,門卻沒有被打開的意思。魏無羨低頭一看,這扇門下方打開了一扇更小的門,剛好能看到一隻小碗被重重放在門前。 外面那家僕又道:「快點的!磨蹭什麼!吃完了把碗碟拿出來!」 小門跟比狗洞還小一些,不能容人出入,卻能把碗拿進來。兩菜一飯,賣相奇差。 魏無羨攪了攪插在米飯裡的兩根筷子,痛心疾首: 夷陵老祖剛重返人間,就被人踹了一腳,罵了一通。給他接風洗塵的第一頓,就是這種殘羹冷剩。腥風血雨呢?雞犬不留呢?滿門滅絕呢?說出去有誰信。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這時,門外那名家僕又出聲了,這次卻是笑嘻嘻的:「阿丁!你過來。」 另一個嬌脆脆的女聲遠遠應道:「阿童,又來給裡邊那個送飯?」 阿童啐道:「不然我來這晦氣院子做什麼!」 阿丁的聲音近了許多,似乎來到了門前:「你一天只給他送一次飯,時不時偷懶也沒人說你,這麼清閒,你還嫌晦氣。你看看我,活兒多得連出去玩也不行。」 阿童抱怨道:「我又不是只給他送飯!這陣子你還敢出去玩?這麼多走屍,誰家不是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魏無羨蹲地靠門,端碗邊吃邊聽。 看來這莫家莊近來不大太平。走屍,意如其字,即為走路的死人,一種較為低等,也十分常見的屍變者。除非是怨念極強的死者,否則一般目光呆滯,行走緩慢,殺傷力並不強。但也夠平常人擔驚受怕的了,光是那股腐臭就夠吐一壺。 然而,對魏無羨而言,它們是最容易驅使、也最順從的傀儡,乍然聽到,還有些親切。 阿童似乎在擠眉弄眼:「你要是想出門去,除非帶上我,我保護你……」 阿丁道:「你?保護我?吹牛的,難道你還能打退那些東西不成?」 阿童悻悻道:「我打不退,別人也打不退。」 阿丁笑道:「你怎麼就知道別人不能打退?我告訴你,今天已經有仙門使者到咱們莫家莊來了,我聽說,是個很了不得的顯赫世家!夫人正在廳堂裡招呼,鎮上人都圍著看稀奇呢。你聽,是不是很吵?才沒空跟你鬧,說不定待會兒就又要支使我了。」 魏無羨凝神一聽,果然東邊隱隱傳來喧嘩人聲。他思索片刻,起身提腳一踹,門閂「喀」的裂了。 那兩名家僕阿丁和阿童正在眉來眼去有說有笑,被突然向兩邊彈開的屋門嚇得齊齊尖叫。魏無羨扔開碗筷,逕自走出來,竟被陽光刺得好一會兒睜不開眼,舉手搭在眉梢,閉目片刻。阿童方才叫得比阿丁還尖,定神一看,見是那人人可欺的窩囊廢莫玄羽,膽子又大了,自覺剛才失了面子,要在阿丁面前挽回,跳過去斥狗一樣地邊揮手邊斥道:「去!去!回去!你出來幹什麼!」 哪怕是對待乞丐或是蒼蠅,也不會更難看了。多半莫家僕人們平時就是這麼對莫玄羽的,他也從不反抗,才讓他們這般肆無忌憚。魏無羨輕輕一腳把阿童踢了個觔斗,笑道:「送飯打雜的小鬼頭,也敢這麼作踐人。」 說罷,順著嘈雜聲往東邊走去。東院東堂裡裡外外圍著不少人,魏無羨一腳踩進院子,便有個婦人高出旁人一截的聲音傳出來:「……我們家中有個小輩,也是個曾有仙緣的……」 肯定是那莫夫人又在想方設法和修仙世家牽橋搭線了。魏無羨不等她說完,忙不迭擠開人群鑽進廳堂,嘻嘻道:「來了來了,在這在這!」 堂上坐著一名中年婦人,保養得當,衣著貴麗,正是莫夫人,坐在她下面的才是她丈夫。對面則坐著幾名背劍的白衣少年。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怪人,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魏無羨卻彷彿對凝滯的場面渾然不覺,腆著臉道:「剛才誰叫我?有仙緣的,那可不就是我嗎!」 粉抹的太多,一笑就裂,撲簌簌往下落。有一名年紀尚小的仙門使者「噗」的險些笑出聲來了,被一旁似乎是為首的少年不贊同地看了一眼,當即正色。 魏無羨循聲隨眼一掃,略吃了一驚。他本以為是沒見識的家僕誇大其詞,誰知道,來的竟然真是「顯赫家族」的仙門子弟。 這幾名少年襟袖輕盈,緩帶輕飄,仙氣凌然,甚為美觀,那身校服一瞧就知道是從姑蘇藍氏來的。而且一定是有藍家血統的親眷子弟,因為他們額上都佩著一條一指寬的卷雲紋白抹額。 姑蘇藍氏家訓為「雅正」,這條抹額意喻「規束自我」,而卷雲紋正是藍家家紋。客卿或者門生這種依附於大家族的外姓修士,是沒有資格佩戴的。魏無羨見了藍家的人就牙疼,上輩子常常腹誹他家校服是「披麻戴孝」,因此絕不會認錯。 莫夫人許久未見這個侄子,好一會兒才從驚愕中緩過勁,認出這個濃妝的人是誰,心中著惱,又不好立刻發火失態,壓低嗓子沖丈夫道:「誰放他出來的,把他弄回去!」 她丈夫忙賠笑應聲,一臉晦氣地起身要去揪人,魏無羨卻突然躺到了地上,四肢牢牢黏住地面,他連推帶拖都拽不動,叫了幾名家僕進來也於事無補。覷莫夫人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是滿頭大汗,罵道:「……你這……死瘋子!再不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雖然莫家莊人人皆知莫家有個害了瘋病的公子,但莫玄羽已有數年縮在那間陰暗的屋子裡不敢見人。見他妝容舉止都如妖魔鬼怪一般,當下都竊竊私語起來,只怕沒有好戲看。魏無羨道:「要我回去也行。」他直指莫子淵:「你叫他先把偷了我的東西還回來。」 莫子淵萬萬沒料到這窩囊瘋子有這個膽子,昨天被他教訓了一通,今天還敢捅到這裡來,赤白著臉道:「你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偷過你的東西?我、我還用偷你的東西?」 魏無羨道:「對對對!你沒偷,你是搶!」 莫夫人還沒說話,莫子淵卻急了,飛起一腳要踢他。一名背劍的白衣少年微動手指,莫子淵腳下不穩,腳擦著他踢了個虛,自己摔了。魏無羨卻滾了一圈,彷彿真的被他踢翻了似的,還扯開了衣襟,胸口正正的就是昨天被莫子淵踹出的那個腳印。 眾人心想,這腳印總不可能是莫玄羽自己踹的,加上莫子淵平日裡就風風火火有些跋扈氣,還能是誰幹的好事。再怎麼說也是莫家的血親,莫家對他也太狠了,當初剛回來時分明還沒瘋的這麼厲害,八成是被這家人越逼越瘋的。不管怎麼說,有熱鬧看就行了,這熱鬧真是比仙門使者還好看! 此前莫夫人只將他視如空氣,不屑和一個有病之人糾纏,只吩咐旁人趕緊把他拖下去,這下瞧出來了。這莫玄羽分明有備而來,腦子清醒得很,存心要叫他們丟這個人,忍不住又驚又恨:「你今天是存心來這裡鬧事的,是不是?!」 魏無羨茫然道:「他偷搶我的東西,我來討回,這也叫鬧事嗎?」 這麼多雙雙眼睛在看,打不得,又趕不走,莫夫人一口惡氣卡在喉中,只得強行圓場:「什麼偷,什麼搶?說得這樣難聽,自家人和自家人,不過是借來看看罷了。阿淵是你的弟弟,拿你幾樣東西又怎麼了?為人兄長,難道連點小器小件都捨不得?又不是不還你。」 藍家那幾名少年面面相覷。這種從小在仙門世家長大的公子,耳濡目染者皆是風花雪月,多半從來沒見過這種鬧劇,更沒聽過這等高見。魏無羨心中狂笑,伸手道:「那你還吧。」 莫子淵當然還不出來,早扔的扔、拆的拆了,就算還的出來,也不甘心還。他臉色鐵青地叫了一聲:「……阿娘!」用眼色衝她發威:你就讓他這樣欺辱我? 莫夫人瞪他一眼,要他別把場面攪得越發難看。誰知,魏無羨又道:「他不光不該偷我的東西,更不該夜半三更去偷。誰不知道,本公子可是喜歡男人的,他不知道害臊,我還知道瓜田李下呢!」 莫夫人倒吸一口冷氣,大聲道:「鄉親父老面前說什麼話!真是不要臉,阿淵可是你表弟!」 論起撒野,魏無羨乃是一把好手。從前撒也要撒得顧及家教身份,可如今反正他是個瘋子,還要什麼臉,直接撒潑便是了,怎麼痛快怎麼來,梗著脖子理直氣壯道:「他明知道自己是我表弟還不避嫌,究竟是誰更不要臉?!你自己不要就算了,可別壞我清白啊!我還要找個好男人的!」 莫子淵大叫一聲,掄起椅子就砸。魏無羨見他終於炸了,一骨碌爬起來就躲,那椅子砸到地面散了架。東堂三層外三層圍著的閒雜人等原本都在幸災樂禍今遭莫家丟人丟大了,一砸起來,全都作鳥獸散。魏無羨便往藍家那幾名幾乎看呆了的少年躲過去,嚷嚷道:「都看見了吧?看見了吧?偷東西的還打人,喪盡天良啦!」 莫子淵要追過去扑打他,為首那少年忙攔下了他,道:「小公子有話好說。」 莫夫人見這少年有意要護這瘋子,心中忌憚,勉強笑道:「這個是我妹子的兒子,這兒、有些不好使。莫家莊人人都知道他是個瘋子,常說些怪話,不能當真的。仙師千萬……」話音未落,魏無羨從這少年背後探出個頭來,瞪眼道:「誰說我的話不能當真?誰今後再偷我的東西一下試試,偷一次我砍他一隻手!」 莫子淵原本被他父親按住了,一聽又要發作。魏無羨游魚一般地躥了出去。那少年忙擋在門口,轉移話題,滿臉嚴肅地說起正事:「那今晚便借貴府西院一用。先前我所說的請千萬記住,傍晚以後,緊閉門戶,不要再出來走動,更不要靠近那間院子。」 莫夫人氣得發抖,道:「是,是,有勞,有勞……」莫子淵不可置信道:「媽!那瘋子在人前這樣污蔑我,就這麼算了?!你說過的,你說他不過就是個……」 莫夫人喝道:「閉嘴。有什麼話不能回去再說!」 莫子淵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丟過這樣的臉,還被母親罵了幾句,滿心憤恨,暗想:「這瘋子今晚死定了!」 魏無羨發完瘋,出了莫家大門,在莫家莊拋頭露面溜了一圈,驚走路人無數,他卻樂在其中,開始體會到身為一個瘋子的樂趣,連帶對自己的吊死鬼妝也滿意起來,有些捨不得洗掉了。他整整頭髮,一瞥手腕,傷痕沒有任何淡化好轉的跡象。即是說,給莫玄羽出一通氣這樣輕微的報復,果然不被獻捨禁術所承認。 難道還真要他滅了莫家的門? 老實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魏無羨晃回了莫家西院。那幾名藍家子弟都站在屋頂和牆簷上,肅然商議著什麼。 雖然圍剿他的世家裡有姑蘇藍氏一份大頭,但那時候這些小輩要麼沒出生,要麼才幾歲,嫌惡也嫌不到他們頭上。魏無羨便駐足圍觀,看看他們如何行事。看著看著,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怎麼那幾面立在屋頂和牆簷迎風招展的黑旗,這麼眼熟? 這種旗子名叫「召陰旗」,如插在某個活人身上,將會把一定範圍內的陰靈、冤魂、凶屍、邪祟都吸引過去,只攻擊這名活人。由於被插旗者彷彿變成了活生生的靶子,所以又稱「靶旗」。也可以插在房子上,但房子裡必須有活人,那麼攻擊範圍就會擴大至屋子裡的所有人。因為插旗處附近一定陰氣繚繞,彷彿黑風盤旋,也被叫做「黑風旗」。他們在西院佈置旗陣,並讓旁人不得靠近,必然是想將走屍引到此處,一網打盡。 至於為什麼眼熟……能不眼熟嗎。召陰旗的製造者,正是夷陵老祖啊! 看來修真界縱使對他喊打喊殺,對他做的東西卻是照用不誤的。 一名站在屋簷上的弟子見他圍觀,道:「回去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雖然是驅趕,卻是好意,語氣也和莫家僕人大為不同。魏無羨趁其不備,跳起來一把摘下一隻旗子。 那名弟子大驚,跳下牆去追他:「別亂動,這不是你該拿的東西!」 魏無羨邊跑邊嚷,披頭散髮,手舞足蹈,真是個十足的瘋子:「不還!不還!我要這個!我要!」 那名弟子兩步便追上了他,揪著他胳膊道:「還不還?不還我打你了!」 魏無羨抱著旗子死不放手,那名為首的少年本來在佈置旗陣,被這邊驚動了,也輕飄飄跳下屋簷來,道:「景儀,算了,好好拿回來就是,何必跟他計較。」 藍景儀道:「思追,我又沒真打他!你看看他,他把旗陣弄得一團糟!」 拉拉扯扯間,魏無羨已迅速檢查完了手裡這面召陰旗。紋飾畫法正確,咒文也不缺,並無錯漏,使用起來不會有差池。只是畫旗的人經驗不足,畫出來的紋咒只能吸引最多五里之內的邪祟和走屍,不過,也夠用了,莫家莊這種小地方哪能有什麼凶殘的陰魂走屍。 藍思追對他微笑道:「莫公子,天快黑了,這邊馬上要抓走屍了,夜裡危險,你還是快回屋去吧。」 魏無羨打量這少年一番,見他斯文秀雅,儀表不俗,嘴角淺淺噙笑,是棵十分值得喝彩的好苗子,心中讚許。此子旗陣佈置得井井有條,家教也當真不錯。不知道藍家那種古板扎堆的地方,是誰能帶出這樣的後輩。 藍思追又道:「這面旗……」不等他說完,魏無羨便把召陰旗扔到地上,哼道:「一面破旗子而已,有什麼了不起!我畫的比你們好多了!」 他扔完拔腿就跑,幾名仍倚在屋頂上看熱鬧的少年聽他大言不慚,笑得險些從屋簷上跌下來。藍景儀也氣得笑了,撿起那面召陰旗道:「真是個瘋子!」 魏無羨繼續游手好閒地晃了兩圈,才晃回莫玄羽那間小院子。 門��已斷,滿地狼藉無人收拾,他視如不見,在地上揀了塊乾淨點的地方,繼續打坐。 誰知,這一坐還沒坐到天亮,外界便有陣陣喧嘩把他從冥想狀態拉了出來。 一陣雜亂的腳步混著哭號、驚叫聲迅速靠近。魏無羨聽見幾句話反覆重複:「……衝進去,直接拖出來!」「報官!」「報什麼官,蒙頭打死!」 他睜開眼,幾名家僕已闖了進來。 整個院子火光通明,有人高聲叫道:「把這個殺人的瘋子拖去大堂,讓他償命!」 ☆、第4章 潑野第二2 魏無羨立刻想到,莫非那幾名少年布的旗陣出了差錯。 他做出來的東西,使用稍有不慎便會釀出大禍,這也是為什麼他之前特意去確認召陰旗的畫法是否有誤。是以幾雙大手拎著他往外拖時,魏無羨直挺挺的便讓他們拖。拖到東堂,好不熱鬧,人竟不比白天莫家莊的鎮民們聚集於此時少,所有的家僕與親眷都出來了,有的還身穿中衣、不及梳發,個個顏色惶恐。莫夫人癱在座上,腮邊猶見淚痕,眼眶仍有淚水。然而魏無羨一被拖進來,她的淚光立刻化作怨毒的冷光。 地上躺著一條人形的東西,身軀用白布罩著,只露出一個頭。藍思追和那幾名少年面色凝重,正在俯身查看,低聲交談。語音漏入魏無羨耳中: 「……發現時間不到一炷香?」 「剛剛制服走屍,我們從西院往東院趕,���體就在廊上。」 這條人形正是莫子淵。魏無羨掃過一眼,忍不住又多看兩眼。 這具屍體像是莫子淵,可又不像是莫子淵。雖然臉型五官都分明是他那便宜表弟的模樣,但面頰深深凹陷,眼眶和眼球突起,並且皮膚皺巴巴的,和原來正當青春年少的莫子淵一比,彷彿蒼老了二十歲。又彷彿被吸乾了血肉,變成一具覆著極薄一層皮的骨架。 魏無羨正在細看,一旁莫夫人突然衝了過來。她手裡寒光閃現,竟持著一把匕首。藍思追眼疾手快,將之擊落,還未開口,莫夫人便衝他尖叫道:「我兒慘死,我要給他報仇雪恨!你攔我做什麼?」 魏無羨又躲到藍思追身後,蹲著道:「你兒子慘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白天藍思追在東堂看魏無羨鬧了一通,後來又從旁人口裡聽到不少關於這位私生子添油加醋的傳聞,對這名有病之人十分同情,忍不住為他說話:「莫夫人,令郎屍體這幅形狀,血肉精氣都被吸食殆盡,分明是為邪祟所殺。應該不是他做的。」 莫夫人胸口起伏:「你們知道什麼!這瘋子的爹就是修仙的,他也肯定學過不少邪術!」 藍思追道:「這,夫人並無證據,還是……」 「證據就在我兒子身上!」莫夫人指地上屍體:「你們自己看!阿淵的屍體已經告訴了我,殺他的人是誰!」 不用旁人動手,魏無羨搶著一掀,將白布從頭掀到腳。莫子淵的屍身上,少了一樣東西。 他的一條左臂,自肩以下,不翼而飛。肢體竟是殘缺不全的! 莫夫人道:「看見了嗎?今天在這裡,你們也都聽到了吧?這瘋子他說過什麼話。他說,若是阿淵再碰他的東西,他就把阿淵的手臂砍下來!」 激動過後,她掩面哽咽道:「……只可憐我的阿淵根本就沒碰過這個瘋子任何東西,不但被他誣陷,還被他喪心病狂害了性命……」 喪心病狂! 多少年沒聽到這個評價用在自己身上了,當真親切。魏無羨指了指自己,竟無言以對。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有病還是莫夫人有病,憑隨口一句就咬死他。要滅族滅門伏屍百萬殺流血漂櫓之類的狠話,他年輕時沒少說,但大多時候也就是說說而已。若說到就真能做到,他早就稱霸修真界了。莫夫人根本不是要給兒子報仇雪恨,只是要找個人來發洩怨氣。魏無羨不和她多作糾纏,略一思索,把手伸到莫子淵懷裡,搜了搜,掏出一樣東西。展開一看,竟是一面召陰旗。 剎那間,他心下雪亮,暗道:自作孽,不可活! 而藍思追等人見了莫子淵懷裡拿出的東西,也明白了究竟是怎麼回事。 聯想今日那出鬧劇,前因後果並不難猜:莫子淵白天被莫玄羽一頓發瘋潑了面子,心裡恨極,有心找他算賬,莫玄羽卻跑到外面亂晃,半天不見蹤影,莫子淵便想趁夜裡他回去時再下陰手教訓回來。 等到夜裡,他偷偷出門,路過西院,卻看到了插在牆簷上的召陰旗。 雖然被千叮萬囑過,夜半時分不可外出,不可去西院,更不可動這些黑旗,可莫子淵以為這只是他們怕被人偷去了珍稀的法寶才故意恐嚇,根本不知這召陰旗的功效有多不祥,揣在懷裡,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個活靶。他偷莫玄羽的符篆法器偷慣了,見到這樣的奇物就心癢難耐,非弄到手不可,便趁旗子的主人們在西院內收服走屍,悄悄摘走了一隻。 旗陣一共使用了六面召陰旗,其中五面都設在西院,以藍家那幾人為餌,但他們隨身護持著不知多少仙門法器。而莫子淵雖然只偷走了一面,身上卻沒有任何防身法器,柿子挑軟的捏,邪祟自然會被他吸引過去。若只是走屍,倒也罷了,便是給咬上幾口,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萬萬不巧,這面召陰旗無意之中,召來了比走屍更可怕的東西。而正是這不明的邪祟,殺死了莫子淵,並奪去了他的一隻手臂! 魏無羨舉起手腕,果然,左手有一道傷痕已癒合。看來,獻捨禁術已經將莫子淵之死默認為他的功勞了,畢竟召陰旗原本就是他所制所傳。陰錯陽差,歪打正著,莫子淵竟然替他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莫夫人對自己兒子的一些小毛病心知肚明,也迅速猜測出大致情形,卻絕不肯承認莫子淵之死是他自找的,一時又焦又臊,急火攻心,抓起一隻茶盞沖魏無羨頭臉扔去:「要不是你昨天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撒野誣陷他,他會夜半三更出去嗎?都是你這野種害的!」 魏無羨早有防備,閃身一躲。莫夫人又衝藍思追尖叫道:「還有你!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修什麼仙除什麼邪,連個孩子都護不好!阿淵才十幾歲啊!」 幾名少年年紀尚小,才出來歷練沒幾次,並未測出此地異常,絕沒想到還有這般凶殘的邪祟,他們原本覺得自身有所疏漏,頗感歉疚,但被莫夫人不分青紅皂白一通惡罵,都臉色微青,畢竟出身名門望族,從沒人敢這樣對待他家的小輩。姑蘇藍氏家教極嚴,是以他們雖心中不快,卻都強行壓下,憋得臉色難看。魏無羨卻看不下去了。 他心想:「這麼多年了,藍家竟然還是這麼個德性,要那破涵養作甚,憋不死自己。看我的!」他重重「呸」了一聲,道:「你以為你在罵誰,真把別人當自家奴僕了?人家千里迢迢過來退魔除妖分文不取,倒欠你的了?你兒貴庚?今年十七該有了吧,還是個『孩子』?幾歲的孩子還聽不懂人話?昨日再三叮囑不要動陣內任何東西不要靠近西院,你兒半夜出門偷雞摸狗,怪我?怪他?怪他們?」 莫夫人傷心至極又怨恨至極,滿心想著一個「死」字。不是自己死去陪兒子,而是要世上所有人都死,尤其是面前這幾個人!她遇事都指使丈夫,搡他一把:「叫人來!把人都叫進來!」 她丈夫卻木木的,不知是不是獨子之死打擊太大,竟然反手推了她一把。莫夫人冷不防被推倒在地,驚得呆了。 要在以往,不需莫夫人推他,只要她聲音高一點兒,他就照辦了,今天居然還敢還手! 眾家僕都被她的臉色嚇壞了,阿丁哆哆嗦嗦扶她起來,莫夫人捂著心口,聲音發抖道:「你……你……你也給我滾出去!」 她丈夫恍若未聞,莫夫人看上去就快昏厥了,阿丁沖阿童使了好幾個眼色,阿童忙架著主人往外走,東堂內外混亂不堪。魏無羨見這家人終於安靜了,準備繼續察看屍體,判斷究竟是什麼邪祟,卻沒看得兩眼,又有一道高亢的尖叫從院子裡殺進門來。 堂內人一湧而出。只見東院的地上,兩個人正在抽搐。一個癱坐的阿童,是活的。另一個倒地的,血肉彷彿都被吸乾掏空,皺巴巴地枯了,一條左臂已經沒了,傷口無血可流。屍體情形,和莫子淵一模一樣。 莫夫人剛甩開阿丁的攙扶,一見倒地的那具屍體,眼珠子直了直,終於再沒力氣發作,暈了過去。魏無羨恰巧站在她附近,將她身子扶了一把,交給奔上前的阿丁,再看手腕,傷痕又消失了一條。 才剛剛跨出廳堂門檻,還沒走出東院,莫夫人的丈夫便慘死當場,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藍思追、藍景儀等人也都有些臉色發白。藍思追最快鎮定下來,追問癱坐的阿童:「有沒有看到是什麼東西?」 阿童被嚇壞了,牙關都打不開,半晌問不出一句,只是不住搖頭。藍思追心急如焚,讓同門把他帶進屋子裡,轉向藍景儀:「信號發了嗎?」 藍景儀道:「信號發了,可這附近要是沒有能前來支援的前輩,我們的人恐怕最快也要一個時辰才能趕過來。現在該怎麼辦?連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走還是守?」 邪祟已至,若他們走了,恐怕剩下的莫家人難逃此劫。藍思追咬牙道:「守,等人來。」 既已發出求救訊號,再過不久,就會有其他修士趕到支援。為避免多生事端,魏無羨理應退避。來的人不認識還好,若是剛好來了個跟他打過交道或者打過架的,會怎麼樣那可不好說。 但獻捨禁術詛咒仍在身,他目前不能離開莫家莊。而且被召來的東西在這麼短時間之內連奪兩條人命,其凶殘非比尋常,如果魏無羨現在撒手就走,難保此地不會全軍覆沒,等人趕到,也許整個莫家莊已橫滿一街少了一條左臂的屍首。 為今之計,只能在援手趕到之前,速戰速決! ☆、第5章 潑野第二3 幾名少年也是第一次遇到這個級別的邪物,個個神色緊張,卻仍是嚴格踩著方位,守住了莫宅,並在堂屋內外貼滿符篆。身為姑蘇藍氏的子弟,若是遇到邪祟時只顧自己脫走,那可不只是給家族丟臉,要被人嘲笑,連他們自己都會恥於見人。 阿童已被抬入了堂中,藍思追左手握著他把脈,右手推著莫夫人的背心,救治不及。正焦頭爛���,阿童忽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阿丁「啊」的一叫,欣喜道:「阿童,你醒了!」 她還沒來得及面露喜色,就見阿童抬起左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見狀,藍思追在他幾處穴道上連拍三下,這般拍法,任誰也要立刻手臂酸軟無力,舉不起來,可阿童卻恍若不知,左手越掐越緊,表情也越來越痛苦猙獰。藍景儀去掰他左手,竟像在掰一塊鐵疙瘩,紋絲不動。「喀」的一聲,阿童的頭歪歪垂下,手這才鬆開。可是,頸骨已經斷了。 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見此情形,在場沒暈倒的人都油然生出同一個念頭: 鬼!是厲鬼,有一隻看不見的厲鬼在這裡,讓阿童把自己掐死了! 恰恰相反,魏無羨的判斷卻是:絕非厲鬼所為。他看過這些少年所選擇的符篆,都是斥靈類,把整個東堂貼得可謂是密不透風,若真是厲鬼,進入東堂,符咒會立刻自動焚燒出綠火,而不是如現在一般毫無動靜。 不是他們反應慢,而是來者實在凶殘且下手迅猛。玄門對於「厲鬼」一詞有嚴格的規定標準,每月殺一人、持續作祟三個月,就已經可以歸為厲鬼。這標準是魏無羨定的,被人沿用至今。他最擅應付此類,依他所見,七天殺一人便算得上作祟頻繁的厲鬼。這東西卻連殺三人,而且間隔時間如此之短,哪怕成名修士也不能立即想出應對之策,何況這只是群剛出道的小輩。 他正這麼想,火光閃了閃,一陣陰風襲過。 整個院子和東堂裡,所有的燈籠和燭火,齊齊熄滅了。 燈滅的剎那,尖叫聲此起彼伏,一山還比一山高,男男女女推推搡搡、又摔又逃。藍景儀喝道:「原地站好,不要亂跑!誰跑抓誰!」 這倒不是危言聳聽,趁暗作亂、渾水摸魚是邪祟的天性,越是哭叫跑鬧,越是容易引禍上身而不自知。這種時候落單,是件很危險的事。奈何個個魂飛天外,又怎麼聽得清、聽得進,不消片刻,東堂便安靜下來,除了輕微的呼吸聲,就是細微的抽泣聲。恐怕已經不剩幾人了。 黑暗中,一道火光驀然亮起,那是藍思追引燃了一張明火符。符火不會被挾有邪氣的陰風吹熄,他夾著這張符重新點燃燭火,剩下的弟子則在安撫人心。就著火光,魏無羨不經意看了看手腕,又一道傷痕癒合了。 看過之後,他卻忽然發覺,傷痕的數目不對。 原本,他左右兩隻手腕,各有兩道傷痕。莫子淵死,一道癒合;莫子淵父親死,又一道;阿童死,再一道。如此算來,應該有三道傷痕癒合,只剩下最後一道痕跡最深、恨意也最深的傷口。 可現在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一條也不剩下了。 魏無羨相信,莫玄羽的復仇對像裡,一定少不了莫夫人。最長最深的那條傷口,就是為她留著的。而它竟然消失了。 莫玄羽忽然看開,放棄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他的魂魄早就作為召喚魏無羨的代價祭出去了。要傷口癒合,除非莫夫人死。 他抬頭,看向剛醒來不久、被眾人簇擁在中央、面色慘白如紙的莫夫人。 除非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恐怕,已經有什麼東西,附在莫夫人身上了。若這東西不是魂體,那究竟會是什麼? 忽然,阿丁哭道:「手……手,阿童的左手!」 藍思追將火符移到阿童的屍體上方。果然,他的左手果然也消失了。 左手! 電光火石間,魏無羨眼前一片雪亮,作祟之物、消失的左臂、反常的一切,連成一線。他忽然嘿嘿哈哈笑了出來。藍景儀氣道:「這傻瓜,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可再一想,既然本來就是個傻瓜,又跟他計較什麼? 魏無羨卻抓著他袖子,搖頭道:「不是,不是!」 藍景儀煩躁地要抽回袖子:「不是什麼?你不要鬧了!誰都沒空理你。」 魏無羨指著地上莫父和阿童的屍體,不依不饒:「這不是他們!」 藍思追制止要發怒的藍景儀,問道:「你說『這不是他們』,是什麼意思?」 魏無羨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這個,不是莫子淵的爹;那個,也不是阿童。」 這句話在幽幽的燭火中聽來,竟令人毛骨悚然。 藍思追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魏無羨甩著自己的左手,自豪道:「手啊,手啊!阿童和莫子淵他爹,又不是左撇子。他們打我從來都是用右手,這我還是知道的。」 藍景儀啐道:「你自豪個什麼勁兒!看把你得意的!」而藍思追卻驚出微微冷汗。 阿童掐死自己,用的是左手。而莫夫人的丈夫推倒妻子時,用的也是左手。 但是,白天莫玄羽大鬧東堂的時候,這兩個人忙不迭地抓人趕人,慣用的都是右手。總不至於這兩個人在臨死之前都突然變成了左撇子! 雖不知究竟是什麼緣由,但若想探明究竟作祟的是什麼東西,必然要從「左手」下手。藍思追想通這一節,略感驚疑,看了魏無羨一眼,忍不住想:「他忽然說這話,實在是有點像故意的。」 魏無羨只管腆著個臉笑,心想這提示還是給的太刻意了。 藍思追思索:「無論如何,這位莫公子既然��提醒我,多半不是懷著歹意。」便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掃過了剛哭暈過去的阿丁,落到了莫夫人身上。 視線從她那張臉往下走,一直走到她的雙手。手臂平平下垂,大半掩在袖子裡,只有小半手指露了出來。 她右手的手指雪白,纖細,正是一個養尊處優、不事勞務的婦人的手。 然而,她左手的手指卻比右手長了些許,也粗了些許。指節勾起,充滿力度。 這哪裡是應該長在女人身上的手——分明是一個男人的手! 藍思追喝道:「按住她!」 幾名少年已扭住了莫夫人,藍思追道一聲「得罪」,一張符篆翻手便要拍下,莫夫人的左手卻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過去,抓向他的喉嚨。 活人的手臂要扭成這樣,除非骨頭被折斷了。而她出手極快,眼看就要抓住他的脖子。這時,藍景儀「啊喲」一聲大叫,撲到了藍思追身前,幫他擋下了這一抓。 只見火光一閃,那隻手臂剛抓住藍景儀的肩頭,臂上便冒起叢叢綠焰,立即放開五指。藍思追逃過一劫,剛要感謝藍景儀捨身相救,卻見後者的半件校服已被燒成了灰燼,狼狽至極,邊脫剩下的另外半件邊回頭氣急敗壞地罵:「你踢我幹什麼,死瘋子,你想害死我?!」 魏無羨抱頭鼠竄:「不是我踢的!」 就是他踢的。藍家校服的外衣內側用同色細線繡滿了密密麻麻的咒術真言,有護身保命之奇效。不過遇上這樣厲害的,用過一次便只能作廢。情急之下,只能踢藍景儀一腳,讓他用身軀幫藍思追護一下脖子了。藍景儀還要再罵,莫夫人卻栽倒在地,臉上血肉都被吸得只剩一層皮貼著一個骷髏頭。那條不屬於她的男人的手臂從她左肩脫落,五指竟然還屈伸自如,彷彿在活動筋骨,其上血脈和青筋的跳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東西,就是被召陰旗召過來的邪物。 手臂是長在人身上的,它從某個人的身上被切割下來,就說明這個人是被分屍而死的。分屍肢解,正是標準的慘死,就比魏無羨的死法稍微體面一點。 被肢解的軀體會沾染一部分死者的怨念,渴望回去,渴望死得全屍,於是,它便會想方設法去找到身體的其它部分。找到了,也許會從此心滿意足安息,也許會作祟的更厲害。而如果找不到,這部分肢體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如何退而求其次? 找活人的軀體湊合湊合。 就像這只左手一樣:吃掉活人的左手,並取而代之,吸乾這名活人的精氣血肉後,拋棄身體,繼續尋找下一個寄生容器,直到找到它屍體的其他部分為止。 它被召出來後,找上的第一個容器是莫子淵。第二個容器則是莫子淵的父親。 這條手臂一旦上身,被寄生的人即刻斃命,但在週身血肉被吸食殆盡之前,卻仍能在它的控制下行走如常,彷彿依舊活著。莫夫人讓她丈夫滾出去的時候,他一反常態地還手推她。魏無羨原本以為,那是他正為兒子之死痛心,也是厭倦了妻子的蠻橫。可現在想想,那根本不是一個剛剛失去兒子的父親應有的模樣。那不是心灰的木然,而是死寂,死者的沉寂。 第三個容器是阿童。第四個容器就是莫夫人。趁方才燈滅的那一陣混亂,鬼手便轉移到了她的身上。而莫夫人斃命之時,魏無羨手腕上的最後一道傷痕,也就消失了。 藍家這幾名少年見符篆不管用,衣服卻管用,齊齊解了外衣甩出,罩住這只左手,層層疊疊彷彿一道厚重的白繭把它裹住。片刻之後,這團白衣「呼」的燃燒起來。綠色的火焰邪異沖天,恐怕過不了多久,校服燒光,那隻手便會破燼而出。魏無羨趁沒人注意,直奔西院。 被藍家人擒住的走屍正沉默地立在院子裡,有十具之多。魏無羨一腳踢中地上畫著的一處咒文,破壞了整個封住它們的陣法,擊掌兩下。走屍們一個激靈,眼白驟然翻起,彷彿被一聲炸雷驚醒。 魏無羨道:「起來。幹活了!」 他驅使傀儡屍一向不需要什麼複雜的咒文和召語,只需最普通直白的命令即可。站在前面的走屍顫抖掙扎著挪了幾步,然而,一靠近魏無羨,就像被嚇得腿軟,竟如活人一般,趴到了地上。 魏無羨哭笑不得,又拍了兩下手,這次輕了許多。可這群走屍大概是生在莫家莊、死在莫家莊,太沒見過世面,本能地要聽從召者的指令,卻又莫名對發出指令之人恐懼不已,伏在地上嗚嗚地不敢起來。 越是凶殘的邪煞,魏無羨越是能驅使的得心應手。這些走屍沒受過他調教,承受不起他的直接操控,他手頭也沒材料,無法立刻做出緩和的道具來,連胡亂湊合也不行。眼看著東院沖天的綠焰漸漸黯淡下去,突然,魏無羨心間一亮。 要怨念極重、凶殘惡毒的死者,何必要出來找?! 東堂裡就有,而且不止一具! 他閃回東院。藍思追他們已拔出背上長劍,插在泥土之中結成劍欄,那隻鬼手正在劍欄中亂撞。他們壓著劍柄不讓它破出已是竭盡全力,根本無暇注意有誰在進進出出。魏無羨邁入東堂,一左一右,提起莫夫人和莫子淵兩人的屍身,低聲喝道:「還不醒!」 一聲喚出,即刻回魂! 剎那過後,莫夫人和莫子淵眼白翻起,從口中發出厲鬼回魂後特有的尖銳厲嘯。在一高一低的尖嘯聲中,另一具屍體也戰戰兢兢爬了起來,低得不能再低地跟著叫了弱弱的一聲,正是莫夫人的丈夫。 叫聲夠大,怨氣夠足。魏無羨甚為滿意,微笑:「認得外面那隻手嗎?」 他命令道:「撕了它。」 莫家三口猶如三道黑風,瞬間刮了出去。 那只左臂撞斷了一柄長劍,正破欄而出。而它剛出來,三具沒有左臂的凶屍便齊齊撲向了它。 除了不敢違抗魏無羨的命令,莫家三口對殺死自己的東西也帶著一股激烈的怨恨,將怒氣都撒在那隻鬼手身上。主殺毫無疑問是莫夫人,女屍屍變後往往格外凶殘,她披頭散髮,眼白中佈滿血絲,五根指甲暴長數倍,口角白沫嗤嗤,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極為瘋狂。莫子淵緊隨母親,配合她一齊撕咬並用,他父親則跟在隨後,彌補另兩具凶屍的攻擊間隙。幾名少年都驚呆了。 他們從來只在典籍上和傳聞中聽說過這種凶屍相鬥的情形,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血肉橫飛的場面,竟看得瞠目結舌,根本無法移開目光,只覺得真好看、真精彩! 三屍一手鬥得正惡,忽然,莫子淵尖嘯著閃身避開。他腹部被那隻手掏了一把,漏出幾截腸子。莫夫人見狀咆哮不止,把兒子護到身後,抓勢更猛,指甲破空竟有鋼刀鐵劍的威勢。魏無羨卻看出,她隱隱已有招架不住之態。 三具剛剛橫死的凶屍聯手,竟然也無法壓制這一隻手臂! 魏無羨凝神觀戰,舌尖微卷,唇中壓住一聲尖哨,欲發不發。他這一哨吹出去,能激起所驅凶屍更大的戾氣,也許能扭轉戰局,但那就難保沒人能發覺是他在搗鬼了。一眨眼的工夫,那隻手動如閃電,又狠又準捏斷了莫夫人的頸骨! 眼看莫家三口節節敗退,魏無羨剛要把壓在舌底的這一聲長哨吹出去,這時,從天外傳來錚錚兩聲弦響。 這兩聲似是由人信手彈撥,甚是空靈澄澈,帶著一股泠泠的松風寒意。院中殺得正凶的一團妖魔鬼怪聞聲,都僵了一僵。 藍家這幾名苦苦支撐的少年剎那間容光煥發,宛如重生。藍思追抬手一抹臉上血污,霍然抬頭,欣喜道:「含光君!」 一聽到這兩聲天外琴響,魏無羨轉身便走。 好巧不巧,來的是藍家人;要死不死,來的還是藍忘機! 又是一聲弦響,這次音調略高,穿雲破空,帶了兩分肅殺。三具凶屍連連退縮,同時以右手捂耳。 然而,破障之音又豈是如此可擋的,未退幾步,便從它們頭顱中傳出輕微的爆裂聲。 而那條左臂剛經歷一場惡鬥,再聞弦音,驀然垂地。雖然手指仍在屈伸,但手臂已靜默不起。 短暫的寂靜過後,這群少年忍不住高聲歡呼起來。 這歡呼裡,滿是劫後餘生的狂喜,驚心動魄的一夜熬過去,終於等到了家族的支援,哪怕是之後被以「失儀喧嘩有辱門風」的理由狠狠責罰,他們也顧不上了。歡呼中,藍思追驀然注意到有個人不見了。 他拽藍景儀道:「人呢?」 藍景儀只顧高興:「誰?哪個?」 藍思追道:「那位莫公子。」 藍景儀道:「你找那瘋子幹什麼?誰知道怕被我打,跑哪兒去了。」 「……」藍思追知藍景儀粗心直腸,遇事從不細想,也不多作懷疑,心道,還是等含光君來了,再一併告知此人此事吧。 莫家莊尚在安眠,只是不知是真的安眠還是假的安眠。 即便是莫家東西院裡斗屍鬥得血沫橫飛,別人也不會夜半清晨爬起來看。看熱鬧也是要挑的。尖叫連天的熱鬧,不看為妙。 魏無羨把獻捨陣的殘痕毀屍滅跡,急著找個坐騎,路過一間院子,裡有一口大磨盤,套著一隻嘴皮亂嚼的花驢子,見他風風火火奔過來,像是有些詫異,竟像個活人一般斜眼看他。魏無羨和它對視一剎,立刻被它眼裡的一點鄙視打動了。 他上前拽著繩子便往外拖,花驢子衝他大聲叫喚抱怨。魏無羨連哄帶拖,好說歹說把它騙上了路,踏著破曉的魚肚白,噠噠跑上了大路。 ☆、第6章 驕矜第三 魏無羨拉走的這頭花驢,極不好伺候。 明明只是一隻驢子而已,卻只吃新鮮帶露水的嫩草,草尖黃了一點,不吃。路過一農戶,魏無羨偷了點麥秸稈來餵它,嚼了幾口,它呸的吐了,比活人吐唾沫還吐得響亮。吃不好,便不肯走,發脾氣,尥蹶子,魏無羨好幾次險些被它踢中,且叫聲極其難聽。 無論是作為坐騎還是作為愛寵,全都一無是處! 魏無羨不由得懷念起自己的劍來。那把劍現在多半被哪位大家族的家主掛在牆上當做戰利品向人展示吧。 拉死拽活地跑了幾日,路經一大片村莊的田地。烈日灼灼,田埂邊有一棵大槐樹,槐樹底下綠蔭濃濃,還有一口老井,村民在井邊放了一隻桶和一把瓢,供過路人解渴。花驢子跑到這裡,怎麼也不肯走了,魏無羨跳下來,拍它尊臀道:「你還是個富貴命,比我還難伺候。」 驢子噴他。 百般無賴間,阡陌遠處走來一行人。 這些人身背手編竹簍,布衫草鞋,從頭到腳一股鄉野村民的土氣。裡面有個小姑娘,一張圓臉,相貌勉強算得上清秀,也許是烈日下走久了,也想過來乘涼喝水,但見樹底下繫著一頭砸蹄亂叫的花驢子,還坐著個塗紅抹白披頭散髮的瘋子,不敢過來。 魏無羨自詡是憐香惜玉之人,見狀挪了挪窩,挪出一片地,去折騰那頭驢子。那群人見他無害,這才放心走來。個個滿頭大汗臉頰通紅,扇風的扇風,打水的打水,那名少女坐在井邊,似是知道他存心相讓,對魏無羨微微一笑。 其中一人手裡持著羅盤,望望遠處,低頭困惑道:「為什麼都快到大梵山腳下了,這指針還是不動?」 這羅盤刻紋甚是詭異,並非普通羅盤。不是用來指東南西北的,而是用來指凶邪妖煞的「風邪盤」。魏無羨心知,這是遇上一家落魄拮据的鄉下散戶了。除了陽春白雪的優渥世家,也有不少這樣閉門自修的小戶。說不定是從鄉下趕來投奔哪個大家族的。反正不像是去赴清談會、花會的。 領頭的中年男子邊招呼人過去喝水邊道:「你那羅盤是不是壞了,回頭給你換個新的。還有不到十里就是大梵山了,咱們不能久歇。風塵僕仆了一路,要是就在這裡鬆懈,落在後頭讓人搶了先,那就不值當了。」 看來這一行人不是去投奔,而是去夜獵。 仙門世家稱遊歷四方、除魔降妖為「遊獵」,又因為這些東西常在夜晚出沒,亦稱其為「夜獵」。修仙家族何其之多,然而揚名立萬的來來去去就那麼一些。如果不是祖輩積累豐厚,普通的家族想列入上位躋身名門,在玄門之中��得聲望和尊重,必須拿得出實績。擒下凶殘的妖獸或是為禍一方的厲煞,家族方能身價倍增,說話才有份量。 這本是魏無羨的拿手絕活,可他這幾日在路上奔波,闖了幾個墳,沒有獵到一隻份量足夠的,全都是些小鬼。他手頭正差一隻幫他作威作福的鬼將,心下決意也去大飯山碰碰運氣。若是個好使的,便抓過來收著用。 那行人歇夠了腳,也準備上路了。臨走之前,那名圓臉少女從背箱裡拿出一隻半青不紅的小蘋果,遞向他:「這個給你。」 魏無羨笑嘻嘻伸手去接,那只花驢卻昂頭齜牙去咬。魏無羨趕緊一撈。見這驢子對這隻小蘋果垂涎不已,福至心靈,用一根長樹枝和一條漁線吊著這只蘋果,挑在花驢子頭前。花驢子聞到前方蘋果清香,想吃,追著那只總也差一點點的蘋果,昂頭前衝,竟比魏無羨所見過的所有名馬駒都要快,一騎絕塵! 驢不停蹄,魏無羨很快在天黑之前便趕到了大梵山。直到山腳,他才知道此梵非彼飯。遠遠看去,山形神似一尊心寬體胖的矮佛像,故得此名。山下有一小鎮,便叫佛腳鎮。 聚集於此的修士遠比他想像的要多,各家各門的服色魚龍混雜,在街上穿行往來。不知為何,盡皆神色緊張,見了他這幅鬼樣子也沒空嘲笑理會。 長街中央,有一群修士聚在一起,正嚴肅說話。似乎意見出入頗大,魏無羨遠遠便聽見他們高聲爭論: 「……我認為此地根本就沒有食魂獸或者食魂煞,因為所有的風邪盤指針都沒有異動!」 「若是沒有,這七個鎮民的失魂之症又是怎麼來的?總不會都是得了同一種怪病吧?在下可從沒聽過這種病!」 「風邪盤沒指出來就一定沒有嗎?它也不過能指個大致的方向,精密不足,不能盡信,也許這附近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撓它指針的指向。」 「也不想想風邪盤是誰造的,我也從沒聽過有什麼東西能擾亂它指針的指向。」 「你這是何意?沒人不知道風邪盤是魏嬰做的。可他做的東西又不是十全十美,難道還不允旁人質疑?」 「我並未不允旁人質疑,更沒有說魏嬰十全十美,閣下何必含血噴人!」 於是他們開始朝另一個方向爭吵,魏無羨騎著花驢子嘿嘿哈哈地路過。不想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在修士們的唇槍舌劍裡雄風不倒,「逢魏必吵」。若是票選百家人氣最長盛不衰者,他必須當仁不讓。平心而論,那修士說的倒也沒錯,現在修真界通用的風邪盤是他做的第一版,確實精密不足。他原本正在著手改進,誰教沒改完老巢就被人搗了,大家也就只好委屈下,繼續用精密不足的第一版了。 吃血肉啃骨頭的大多低階,如走屍;只有較為斯文優雅的高品階妖獸或厲鬼才能夠吸食並消化魂魄,還一口氣吃了七個,難怪這麼多家族都聚集於此。既然夜獵對像非同小可,風邪盤出些差錯也在所難免。 魏無羨勒住繩子,跳下驢背,把那只吊了花驢子一路的蘋果送到它嘴前:「一口,就一口……呸!你這一口是要把我整隻手都吃了?」 他挑著蘋果另外一邊啃了兩口,塞回花驢嘴裡。正心痛自己居然淪落到跟一隻驢子分同一個蘋果。後背忽然撞上一個人。回頭見是一名少女,雖撞了他,卻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裡,雙��無神,面帶微笑,直勾勾地看著某個方向。 魏無羨順著她目光望去。那方向一從黑壓壓的山頂,正是大梵山。 突然,這少女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起來。姿勢狂野,張牙舞爪,魏無羨正看得津津有味,一名婦人提著裙子奔過來,抱住她哭喊:「阿胭,咱們回去吧,回去吧!」 阿胭奮力甩開她,臉上的笑容,自始至終沒有消退,帶著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慈愛之意,繼續邊舞邊跳,那婦人只得追著她滿街跑,邊跑邊嗚嗚哭泣。一旁一個貨郎道:「作孽,鄭鐵匠家裡的阿胭又跑出來了。」 「她阿娘真可憐哪。阿胭、阿胭的夫君、還有她的丈夫,沒一個好的……」 魏無羨東逛西逛,從各路人馬零散的隻言片語裡,梳理出了此地發生的異事。 大梵山上,有一片古墳地,佛腳鎮鎮民的祖墳大多都在這裡,有時也會給無名屍體在這裡刨個坑立塊木牌。數月之前,有一晚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暴雨沖刷,一夜過後,大梵山有一片山土滑坡崩塌了,正是那片墳地。許多老墳都毀了,還有幾具棺木翻出了土,被一道雷電劈飛了棺蓋,連屍帶棺被劈得焦黑。 佛腳鎮鎮民十分不安,一番祈福,重修古墳堆,以為擺平過去。誰知,自那以後,佛腳鎮開始頻頻出現失魂之人。 第一個是一名懶漢。此人窮光蛋一個,平日游手好閒,當夜因為打獵被困在大梵山,被山崩嚇個半死,命大無事。回來沒過幾天,忽然娶了個媳婦,大張旗鼓辦了親事,說從此要行善積德,安心過日子。 新婚之夜他喝的酩酊大醉,躺倒床上便沒起來。新娘子喚他他不應,一推才發現新郎雙眼發直、渾身冰冷,除了還能呼吸,和死人沒什麼兩樣。如此不吃不喝躺了數日,安心入土了。 第二個便是鄭鐵匠家的阿胭。小姑娘剛訂了一門親事,結果未來夫婿第二天在打獵時被山上豺狼咬死。她得知此事後,也出現了前一個懶漢那樣的情況。萬幸,過了一段時間,她的失魂症竟然自己好了。但從此人也變得瘋瘋癲癲,每天笑呵呵地在外面跳舞給人看。第三個是阿胭的父親鄭鐵匠。至今已連續有七人遇害。 魏無羨琢磨,多半是食魂煞,而不是食魂獸。 二者雖相差一字,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煞屬鬼類,而獸是妖獸。依他之見,可能是山崩震塌了古墳,天雷劈開了棺木,放出了其中安息的陳年老煞。究竟是不是,讓他看一眼那是具什麼樣的棺材、有沒有封印殘留即可。可佛腳鎮鎮民肯定早就將燒焦的棺木另埋,把屍骨重新收斂入土了,痕跡必然沒剩多少。 上山得從鎮裡走山道,魏無羨蹬著驢子慢悠悠往坡上走。走了一陣,幾個人一臉晦氣地往下行。 這行人有的臉上帶傷,七嘴八舌。天色昏暗,迎面撞上個一臉吊死鬼妝的騎驢人,齊齊嚇了一跳,罵了一聲,繞開他匆匆下坡去。魏無羨回頭尋思,莫非是這食魂煞扎手,鎩羽而歸?略一思索,拍拍驢子臀,小跑騎著上了山。 他恰恰錯過了這群人接下來的怨聲載道: 「從沒見過這麼霸道的!」 「那麼大一個家族的家主,用得著到這裡來跟我們搶一隻食魂煞?他年少的時候殺過不知道多少只了吧!」 「唉,有什麼法子。誰叫那是江澄。得罪哪位家都不能得罪江家,得罪誰都不能得罪江澄。收拾東西走了,自認倒霉吧!」 ☆、第7章 驕矜第三2 天色再晚一些,就該舉著火把才能在山林裡前行了。魏無羨走了一陣,竟沒遇上幾個修士。他頗感訝異:莫非來的家族裡,一批都在佛腳鎮上繼續紙上談兵爭論不休,另一批都像方纔那撥人一般束手無策、敗興而歸? 忽然,前方傳來呼救之聲。 「來人啊!」 「救人哪!」 這聲音有男有女,充滿慌張無措之意,不似作偽。荒山野嶺的求救聲,十之八九都是邪精作怪,引不知情者前往陷阱。魏無羨卻大是高興。 越邪越好,就怕不夠邪! 他策驢奔往聲來處,四望不見,抬頭見,卻不是什麼妖精鬼怪,而是之前在田埂邊遇到的那一家子鄉下散戶,被一張金燦燦的巨網吊在樹上。 那中年男人原本帶著後人在山林裡巡邏踩點,沒碰上他們巴望的食魂獸,卻踩中了不知哪位有錢人設得羅網,被吊在樹上,叫苦不迭。見有人來,猛地一喜,可一看來的是個瘋子,立刻大失所望。這縛仙網網繩雖細,材料卻上等,牢不可破,一旦被捉住,任你人神妖魔精鬼怪也要折騰一陣。除非被更上等的仙器斬破。這瘋子別說放他們下來了,只怕連這是個什麼東西不知道。正要試著叫他找人來幫手,一陣輕靈的分枝踏葉之聲逼近,山林裡掠出一個淺色輕衫的少年。 這小公子眉間一點丹砂,俊秀得有些刻薄,年紀極輕,跟藍思追差不多,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身背一筒羽箭、一柄金光流璨的長劍,手持長弓。衣上刺繡精緻無倫,在胸口團成一朵氣勢非凡的白牡丹,金線夜色裡閃著細細碎光。 魏無羨暗歎一聲「有錢!」——這個一定是蘭陵金氏的哪位小公子。只有他家,以白牡丹為家紋,自比國色,以花中之王,標榜自己仙中之王;以硃砂點額,意喻「啟智明志、朱光耀世」。 這小公子本來搭弓欲射,卻見縛仙網網住的是人,失望過後,陡轉為不耐之色:「每次都是你們這些蠢貨。這山裡四百多張縛仙網,食魂獸還沒抓到,已經給你們這些人搗壞了十幾個!」 魏無羨想的還是:「有錢!」 一張縛仙網已價值不菲,他竟然一口氣布了四百多張,稍小一點的家族,必須傾家蕩產。可這樣濫用縛仙網,無差別捕捉,哪裡是在抓食魂獸,分明是在趕人,不讓別人有機會分一杯羹。看來之前撤走的修士們,不是因為妖獸厲煞扎手,而是因為名門之子難惹。 幾日沿途漫走,這些年修真界的起落沉浮,魏無羨也道聽途說了不少。作為百年仙門大混戰的最終贏家,蘭陵金氏統攝引領眾家,連家主都被尊稱為「仙督」。金氏家風原本就矜傲,喜奢華富麗之風,這些年來高高在上,家族強盛,更是把族中子弟養的個個橫行無忌,稍次的家族就算被百般羞辱也只能忍氣吞聲,這樣的鄉下小戶更是一百個惹不起,所以雖然這少年言語刻薄,被吊在網中的幾人漲紅了臉,卻不敢回罵。中年人低聲下氣道:「請小公子行個方便,放我們下來吧。」 這少年正焦躁食魂獸遲遲不出現,剛好把氣撒在這幾個鄉巴佬身上,抱手道:「你們就在這裡掛著吧,省得到處亂走,又礙我的事!等我抓到了食魂獸,想得起你們再放你們下來。」 真被這樣吊在樹上掛一夜,萬一恰好遇上了在大梵山裡遊蕩的那只東西,他們又動彈不得,可就只有被吸乾魂的份兒了。那名遞給魏無羨蘋果的圓臉少女心中害怕,哭出了聲。 魏無羨原本盤腿坐在花驢子背上,花驢子一聽到這哭聲,長耳抖了抖,突然躥了出去。 躥了出去還一聲長鳴,若不是叫聲太難聽,這勢不可擋的英勇氣勢,說是匹千里駿也有人信。魏無羨猝不及防被它從背上掀了下來,險些摔得頭破血流。花驢子大頭超前衝向那名少年,似乎堅信自己可以用腦袋把他頂飛。那少年還搭著箭,正好朝它拉弓,魏無羨還不想這麼快又去找一匹新坐騎,連忙拽它韁繩。那少年看他兩眼,卻忽然露出驚愕之色,旋即轉為不屑,撇嘴道:「原來是你。」 這口氣,兩分詫異,八分嫌惡,魏無羨一眨眼。那少年又道:「怎麼,被趕回老家之後你瘋了?塗成這個鬼樣子,莫家也敢把你放出來見人!」 他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難道——魏無羨一拍大腿。 難道莫玄羽他爹不是什麼雜門小派的家主,而是金光善?! 金光善是蘭陵金氏上一代的家主,早已去世。這人可謂是一言難盡,他有位家世顯赫的厲害夫人,懼內之名遠揚,可他怕歸怕,女人還是要照搞不誤的,上至名門佳媛,下至鄉野妓子,能吃到的絕不放過,金夫人再厲害也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緊他。現任的金家家主就是他早年出去風流時在外的私生子。雖然認回來的只有一個,但他偷偷摸摸在外面生的,一隻手絕對數不完! 當初亂葬崗大圍剿,除了江澄,第二份就算金光善出力大。如今魏無羨卻被他的私生子獻捨,不知算什麼,父債子償?補償? 想到莫家莊裡的獻捨禁術和那一場混鬥,魏無羨心想,只怕還是在繼續給他找麻煩吧! 那少年見他發呆,心中討厭,道:「還不快滾!看見你就噁心的夠了。死斷袖。」 算起輩分來,莫玄羽還說不定是這少年叔叔伯伯之類的長輩呢!竟然要被一個小輩這樣羞辱,魏無羨覺得,就算不為自己,為莫玄羽這具身體也要羞辱回去,道:「真是有娘生沒娘養。」 一聽這句話,一簇暴怒的火焰在那少年眼裡一閃而逝。他拔出背上長劍,森森地道:「你——說什麼?」 劍身金光大盛,乃是一把不可多得上品寶劍,許多家族打拼一輩子也未見得能沾這等寶劍的邊,魏無羨心道,出身名門就是天生的高人一等啊! 他轉了轉手中一隻小小的布囊。這是他前日撿了幾塊邊角料臨時拼湊的一隻「鎖靈囊」。那少年劈劍向他斬來,他從鎖靈囊中取出一張裁成人形的小紙片兒,錯身避過,反手「啪」的一下拍在對方背上。 那少年動作已是快得很,可魏無羨背後拍符這事幹得多了,手腳更快。那少年只覺得背心一麻,背後一沉,整個人不由自主趴倒了地上,劍也匡當掉到了一邊,怎麼努力也爬不起來,彷彿泰山壓頂。 自然爬不起來,他的背上正趴著一隻貪食而死的陰魂,將他牢牢壓得喘不過氣。小鬼雖弱,對付這種毛孩子卻不在話下。魏無羨把他的劍撿起來,掂了掂,劍雖好,卻還沒認主,誰都可以使動。一揮斬斷上方縛仙網,那一家幾口一句不說,匆匆狂奔逃去。那圓臉少女似想道謝,被她長輩一把拉走。生怕多說幾句被這位金公子記恨的更厲害。 地上少年怒道:「莫玄羽!立刻把你那鬼把戲撤了!靈力低微修煉不成就走這種邪道,你給我當心!」 魏無羨毫無誠意地捧心道:「啊!我好怕啊!」 他那一套修煉法門雖遭人詬病,長久下來有害修習之人的身之元本,但有速成之效,且不受靈力和天賦的限制,因此極為誘人,貪圖捷徑私底下修習的人從來不缺。這少年便當莫玄羽是被趕出蘭陵金氏之後走了邪路。這懷疑合情合理,也省去了魏無羨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少年手撐地面,試了幾回也爬不起來,臉漲得通紅,咬牙道:「再不撤我告訴我舅舅,你等著死吧!」 魏無羨奇怪道:「為什麼是舅舅不是爹?你舅舅哪位?」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三分冷峻七分森寒: 「他舅舅是我,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一聽到這個聲音,魏無羨週身血液似乎都衝上了腦袋,又旋即褪得乾乾淨淨。好在他的臉上原本就是一團慘白,再白一些也沒有異常。 一名紫衣青年信步而來,箭袖輕袍,手壓在佩劍的劍柄上,腰間懸著一枚銀鈴,走路時卻聽不到鈴響。 這青年細眉杏目,相貌是一種銳利的俊美,目光沉熾,隱隱帶一股攻擊之意,看人猶如兩道冷電。走在魏無羨十步之外,駐足靜立,神色如弦上利箭,蓄勢待發,連體態都透著一股傲慢自負。 他皺眉道:「金凌,你怎麼耗了這麼久,還要我過來請你回去嗎?弄成這副難看樣子,還不滾起來!」 最初腦內的那陣麻木過去後,魏無羨迅速回魂,在袖中勾勾手指,撤回那片紙人。金凌感到背上一鬆,立刻一骨碌抓回自己的劍爬起,閃到江澄身邊,指魏無羨罵道:「我要打斷你的腿!」 他和金凌站在一起,依稀能看出眉目有兩三分神似,倒像是一對兄弟。江澄動了動手指,那張紙片人倏地從魏無羨指中脫出,飛入他手中。 他看了一眼,目光中騰起一陣戾氣,指間用力,紙片躥起火焰,在陰靈的尖叫聲中燒成灰燼。 江澄森然道:「打斷他的腿?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遇見這種邪魔歪道,直接殺了餵你的狗!」 魏無羨連驢子也顧不得牽了,飛身退後。他本以為時隔多年,江澄就算對他有再大的恨意,也該風流雲散了。豈料哪有這麼便宜,非但不消散,反而像陳年老釀一樣越久越濃,如今竟已經遷怒到所有效仿他修煉的人身上! 有人在後護持,金凌這次出劍愈加凶狠,魏無羨兩指探入鎖靈囊,正待動作。一道藍色的劍光閃電般掠出,與金凌佩劍相擊,直接將這上品仙劍的金光打得瞬間潰散。 魏無羨原本算好了時機,卻不想被這道藍色劍芒擾了步伐,一個踉蹌,撲了地。正正撲到一雙雪白的靴子之前。 恰恰那藍色劍芒被收了回去,頭頂傳來錚然一聲入鞘之響。同時,江澄的聲音遠遠傳來:「我道是誰。原來是藍二公子。」 這雙白靴繞過了魏無羨,不緊不慢,往前走了三步。 魏無羨抬頭起身。 來人滿身如霜的月光,身背一把古琴。琴身比尋常古琴要窄,通體烏黑,木色柔和。與之擦肩而過時,魏無羨和他有意無意對視了一剎那。 這男子束著一條雲紋抹額,膚色白皙,如琢如磨,俊極雅極。眼睛的顏色非常淺淡,仿若琉璃,讓他目光顯得過於冷漠。神色依舊是一派肅然。近乎刻板,即便是也看見了魏無羨這張濃妝亂抹的可笑臉孔,也無波無瀾。 從頭到腳,一塵不染,一絲不苟,找不到一絲不妥貼的失儀之處。 饒是如此,魏無羨心裡還是蹦出了四個大字: 「披麻戴孝!」 真真是披麻戴孝。任修真界把藍家校服吹得有多天花亂墜評其為各家公認最美觀的校服、把藍忘機捧成多舉世無雙百年難得一遇的美男子,也扛不住他那一臉活像死了老婆的苦大仇深。 流年不利,冤家路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來就來兩個! 藍忘機一語不發,目不斜視,靜靜站在江澄對面。江澄已算是難得出挑的俊美男子,可和他面對面站著,竟也遜色了幾分,浮躁了幾分。 江澄道:「含光君怎麼今天有空到這深山老林裡來了?」 藍忘機身後跟上來一群他家的小輩,藍景儀心直口快,搶著反問:「江宗主不也在這裡?」 江澄冷冷地道:「長輩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姑蘇藍氏自詡仙門上禮之家,卻原來就是這樣教族中子弟的。」 藍忘機似乎不想與他交談,看了藍思追一眼,後者會意,那就讓小輩與小輩對話,出列,對金凌道:「金公子,夜獵向來是各家公平競爭,可是金公子在大梵山上四處撒網,使得其他家族的修士舉步艱難,唯恐落入陷阱,豈非已經違背了夜獵的規則?」 金凌冷冷的神情和他舅舅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他們自己蠢,踩中陷阱,我能有什麼辦法。只要抓住食魂獸就行了,哪管得了那麼多。」 真是典型的金家人。 藍忘機皺了皺眉。金凌還要說話,忽然發現自己無法開口,喉嚨也發不出聲音了,登時大驚失色。江澄一看,金凌的上下兩片嘴唇竟被粘住了一般無法分開,臉現薄怒之色,先前那勉勉強強的禮儀也不要了:「姓藍��!你什麼意思!金凌還輪不到你來管教,給我解開!」 這禁言術是藍家用來懲罰犯錯的族中子弟的。魏無羨沒少吃過這個小把戲的虧,雖不是什麼複雜高深的法術,非藍家人卻不得解法。若是強行要說話,不是上下唇被撕得流血,就是嗓子瘖啞數日,必須閉嘴安靜自省,直到懲罰時間過。藍思追道:「江宗主不必動怒,只要他不強行破術,一炷香便自動解開了。」 江澄還未開口,林中奔來一名身著江氏服色的紫衣人,喊道:「先生!先生啊!」再見藍忘機站在這裡,臉現猶疑。江澄譏諷道:「又有什麼壞消息要報給我了?」 這名下屬小聲道:「不久之前,一道藍色飛劍,把您安排的縛仙網破壞掉了。」 江澄道:「破了幾個?」 「……全部……」 四百多張! 江澄心中狠狠著惱了一番。 真是沒料到,此行這般晦氣。原本他是來為金凌助陣的,今年金凌十六歲,已是該出道和其他家族的後輩們拼資歷的年紀了。江澄精心篩選,才為他挑出此地,四處撒網並恐嚇其他家族修士,讓他們寸步難行、知難而退,為的就是讓金凌拔得這個頭籌,讓旁人不能跟他搶。四百多張縛仙網,雖近天價,對雲夢江氏也不算什麼。可網毀事小,失顏事大!藍忘機如此行事,江澄只覺一口惡氣盤旋心頭,越升越高。他瞇了瞇眼,左手有意無意在右手食指那枚指環上細細摩挲。 這是個危險的動作。 修真界人人皆知,那枚指環乃是個要命的厲害法寶。一旦江家家主開始碰它了,便是有殺意了。 ☆、第8章 驕矜第三3 不消片刻,江澄便將絲絲敵意克制起來。 他雖然不快,但身為一門之主,卻也有更多的考量,不能像金凌這種小子那般衝動。 自從清河聶氏衰落之後,如今修真界三大家族鼎立。金藍兩家由於家主私交甚篤,本來就甚為親近,他獨立把持雲夢江氏,在三家之中可以說處於孤立狀態。藍湛此人雖然不是藍家家主,卻是仙門名士,威望甚高,與家主又素來和睦。能不撕破臉皮,最好不要撕破臉皮。 再來,江澄的佩劍「三毒」與藍湛的佩劍「避塵」從未正經交鋒,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他雖有這枚寶戒「紫電」在手,藍湛那具「忘機」琴卻也有赫赫威名。江澄最無法容忍的就是落於下風,沒有把握,絕不貿然動手。 想通此節,他便慢慢收回了摩挲那枚戒指的左手。 看來藍忘機已打定主意要插手此事,他再做惡人也不方便。暫且記下這一筆,今後多的是機會跟此人清算回來。江澄做出權衡,轉頭見金凌仍憤憤捂嘴,道:「含光君要罰你,你就受他這一回管教吧。能管到別家小輩的頭上,也是不容易。」 藍忘機從不爭口舌之快,聽若未聞。他話中帶刺,又是一轉:「還站著幹什麼,等著食魂獸自己撞過來插你劍上?今天你要是拿不下這只食魂獸,今後都不必來找我了!」 金凌狠狠瞪了魏無羨一眼,卻不敢去瞪罰他禁言的藍忘機,收劍入鞘,對兩位長輩施了禮,持弓退走。藍思追道:「江宗主,所毀縛仙網,姑蘇藍氏自會如數奉還。」 江澄冷笑道:「不必。」選了相反的方向,信步下山。身後下屬噤聲跟上,心知回去免不了一通責罰,愁眉苦臉。 待他們身影消失,藍景儀道:「這江宗主怎麼這樣!」說完才想起藍家家教,背後不可語人是非,嚇得看了含光君一眼,閉嘴回縮。藍思追對魏無羨淺淺一笑,道:「莫公子,又見面了。」 魏無羨扯扯嘴角。藍忘機卻開口了,指令簡潔明瞭,辭藻毫不華麗:「去做事。」 數名小輩這才想起來大梵山是做什麼的,收起其他心思,恭恭敬敬等含光君其他教誨。藍忘機又道:「盡力而為。不可逞強。」 這聲音又低又磁,若是靠得近了,定要聽得人心尖發顫。眾小輩規規矩矩應是,不敢多留,朝山林深處走去。魏無羨心道,江澄和藍湛果真是完全不同的人,連對晚輩的一句叮囑都截然相反,卻見藍忘機向他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微微一愣。 藍湛這人從年少時起便一本正經得令人牙疼,嚴肅死板,彷彿從來沒有過活潑的時候,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凡涉及魏無羨所修之道,從沒有過好臉色。藍思追應該已告知他莫家莊之事了,既知他修邪路,卻仍對他點頭致意,想來是謝他莫家莊為藍家小輩解困。魏無羨幾乎沒怎麼受過他這般待遇,不假思索地也還了一禮,再抬頭時,藍忘機背影已消失。 頓了頓,他也朝山下走去。 大梵山裡的食魂煞,他是不能要了。畢竟他和誰搶,也不會和金凌搶。 竟然是金凌。 蘭陵金氏族中那麼多子弟,他實在是沒想到,恰恰遇到了金凌。若他知道,又怎會譏嘲他「有娘生沒娘養」?如果是別人對金凌說這句話,他會教這人知道,什麼叫禍從口出。可是這麼說的,竟然是他自己。 靜立片刻,魏無羨揚手給了自己一耳光。 灌木叢一番悉悉索索,魏無羨這一耳光甚是用力,右臉熱剌剌的,忽然瞥眼見冒出個花驢的頭,垂下手。那隻驢子蹭了過來,魏無羨扯了扯它的長耳朵,苦笑道:「你要英雄救美,卻讓我去見義勇為。」 花驢子正哼哼唧唧,山坡盡頭,迎面走上來一波修士。四百多張縛仙網被藍忘機一劍斬了之後,原先那些在佛腳鎮上踟躕的修士們都重新湧了上來。魏無羨考慮片刻,要不要再把他們打下去,想了想,還是默默讓開了道。 這群服色混雜的各家子弟邊走邊抱怨: 「這個金小公子,金家和江家都這樣慣著他,小小年紀便這麼霸道跋扈,日後若是讓他接掌了蘭陵金氏,修真界還不得翻天。咱們都別活了!」 魏無羨放緩腳步。 一名心軟的女修道:「金家和江澄怎能不慣著他?那麼點小便父母雙亡還險些夭折,虧得命大才活下來。」 「父母雙亡又如何,世上父母雙亡的多了去了,人人都像他這般德行,那還得了!」 「這魏無羨也真下得去手。金凌的母親可是他青梅竹馬的師姐,江澄的親姐姐啊。」 「誰叫他對江厭離求之不得,人家嫁的又是跟他素有過節的金子軒。」 「魏無羨怎麼跟誰都有過節……」 「還有誰?」 「含光君啊!兩看相厭,人盡皆知。他倆少時同窗習禮,據說那時就水火不容。」 「如此說來,真是仇家遍地、天怒人怨呢。今番多虧含光君,否則這次只能望『梵』興歎了……」 走了一陣,忽有淙淙溪水之聲流入魏無羨耳中。 這是他來時不曾聽到的,魏無羨這才覺察,他走錯了下山的道,岔到另一條路上了。 他牽著驢子,來到溪水之邊。月上梢頭,溪岸上空無枝葉遮擋,灑滿一片霜白。溪水倒影之中,他看到了一張朦朧的面孔,隨著水流變幻莫測。雖看不真切,卻能想像,這是一張多麼滑稽可笑的臉。 他狠狠一掌拍在水上,打散了這張臉。 水中倒映出的人不是他。 魏無羨提起濕淋淋的手掌,就著溪水,一點一點抹去這不知是在嘲笑誰的粉飾。 並非無法承受。畢竟當初做出選擇時,就已無比清楚,今後將面對的是什麼道路。只記住雲夢江氏教給他的東西,記住那一句家訓——「明知不可而為之」。 只是自以為心若頑石,卻終究人非草木。 花驢子似乎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難得沒有不耐煩地大叫,安靜了片刻,甩尾離去。魏無羨坐在溪邊,無所反應,它回頭看看,摔了摔蹄子,魏無羨仍是不理。 花驢悻悻然回來,用牙齒咬魏無羨的衣襟,拉拉扯扯。 走也可,不走也可,既然都用咬的了,魏無羨便跟它走了。花驢子將他牽到幾棵樹下,繞著一塊草地打轉。草叢裡靜臥著一隻乾坤袋。上方懸著一張破裂的金網,定是哪個倒霉的修士掙脫時落下的。魏無羨撿起袋子打開一看,裡面雜七雜八物件不少,酒葫蘆、符篆、照妖鏡。他伸手進去掏了掏,隨手抓出,忽然,手上躥起一團火焰。 燒起來的是一張符咒。這符咒名為燃陰符,顧名思義以陰氣為燃料,遇陰氣自動起火,陰氣越盛,燃燒越旺。它一被取出便燒起,說明離魏無羨不遠處就有陰靈。 一見火光,魏無羨凝神戒備,舉著它,試探方位。轉到東時,火勢微弱下去,轉到西邊,火苗猛地躥起。他朝這邊走了幾步,便見一個白色的佝僂身影出現在一棵樹下。 那符紙燒完,餘燼火星從他指尖落下。一名老者,背對著他,正發出嘀嘀咕咕的聲音。 是哪名失魂者丟失的魂魄?魏無羨緩緩靠近,那老者口裡嘀咕的的話清晰起來。 「疼啊,疼啊。」 魏無羨問道:「哪裡疼?」 老者答道:「頭啊,頭。我的頭。」 魏無羨道:「我看看。」 他向一旁走了幾步,從這個方位,剛好能看到,那老者的額頭破了一個血紅的大洞。看來是一隻死魂,而且至少死了十年以上,多半是被人害命、凶器砸頭至死。他身上穿著壽衣,頗為華麗,說明已被好好入殮安葬。應當不是丟失的生魂。 魏無羨眉峰軒起。 這座大梵山上,絕不應該有這樣的陰靈死魂出現。 他想不通這不合理之處,只覺不妙,跳上驢子背,拍它一掌,喝了一聲,策動它朝金凌等人入山的方向追去。 古墳堆附近有不少修士在徘徊,希望能守株待兔。有大膽的揮舞著召陰旗,卻只召來了一群身穿壽衣、哭天搶地婦孺魂魄。魏無羨勒住繩子,掃視一圈,朗聲問道:「勞駕,搭一句。金家小公子和藍家那幾位到哪裡去了?」 有修士答道:「他們離開此地,去天女祠了。」 魏無羨:「天女祠?」 那圓臉少女指路給他:「那邊。是這山上的一個石窟神祠。」 魏無羨追問:「神祠裡供的是哪路神仙?」 圓臉少女道:「好、好像是一尊天然的天女石神像。」 魏無羨頷首道:「多謝。」 那戶鄉下散戶聽說縛仙網盡數被破之後,又悄悄溜了上來,也在夜巡的隊伍之中。那中年男人看這人有些眼熟,瞧衣服和那頭齜牙驢子,像是剛才救了他們的那個瘋子,頗為尷尬,方才沒有搭話,這時才過去問侄女:「這是剛才那人嗎?」 把臉上那鬼話亂抹的妝盡數洗去後,竟然完全換了一個人! 十萬火急,魏無羨朝天女祠趕去。 懶漢娶親,天雷劈棺,被豺狼咬死的未婚夫、父女先後失魂,華麗的壽衣……如同一顆一顆珠子,被串聯成一條完整的線。 難怪風邪盤指不出方向,召陰旗更不會起作用。他們都小看了這座大梵山裡的東西。 它絕不是食魂獸,更不是食魂煞! ☆、第9章 驕矜第三4 大梵山中,除了世代佛腳鎮鎮民的祖墳,還有一座天女祠。 祠中供奉者,並非佛祖,亦非觀音,而是一尊「舞天女」。 數百年前,佛腳鎮一獵戶入深山,發現了石窟中一塊奇石,近丈高,天然所成,竟極類人像,四肢齊全,作舞動之姿,更神妙的是,石像頭部五官依稀可辨,乃是一名微笑的女子。 佛腳鎮鎮民大以為奇,認為這是集天地之靈氣的一塊神石,還自發編出了許多傳說。什麼有一位仙君暗戀九天玄女,為解相思之苦照著玄女形貌刻了一尊石像,玄女發現後震怒,未完成的石像只得不了了之;還有什麼玉皇大帝有一個寵愛的女兒,早早夭折,玉帝對愛女的思念凝成了這尊石像。五花八門,內容之豐富花樣之繁多,令人瞠目。這些從他們口裡流出的傳說讓他們自己也信服了,便有人將石窟改為神祠,石台改為神座,奉石像為「舞天女尊」,並常年供奉香火。 藍思追等人在古墳堆探查無果,便到了這天女祠中尋找線索。 石窟內部開闊如一座二進廟宇,那天女像立於中央。乍眼一看,果然極像個人,連腰肢都可說得上妙曼。走近些細看,就粗糙了,但天然造物能類人到如此程度,足以令人嘖嘖稱奇。 藍景儀把風邪盤舉高擺低,指針仍不為所動。供台上有凌亂的殘燭和厚厚一層香灰,供品果碟裡發出腐爛的甜味。藍家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潔癖,他扇了扇鼻前空氣,道:「聽當地人說這天女祠許願很靈的,怎地破敗成這樣。也不叫幾個人打掃打掃。」 藍思追道:「已經連續有七人失魂,都傳言是天雷劈出了佛腳鎮祖墳裡的凶煞,哪裡還有人敢上山來。香火斷了,自然也無人打掃了。」 一個聲音在石窟外響起:「一塊破石頭,不知被什麼人封了個神,也敢放在這裡受人香火跪拜!」 金凌負手而入。禁言術時效已過,他的嘴總算是能打開了。然而一打開就沒有好話,他乜眼瞅那天女像,哼道:「這些鄉野村民,遇事不知發奮,卻整天燒香拜佛求神問鬼。世上之人千千萬,神佛自顧不暇,哪裡管得過來他們!何況還是一尊沒名沒份的野神。真這麼靈,那我現在許願,要這大梵山裡吃人魂魄的東西現在立刻出現在我面前,它能不能做到?」 他身後還跟著一群其他家族的修士,聞言立刻附和,大笑稱是。原本寂靜的神祠因為一湧而入的人群一下子吵鬧起來,也狹窄起來。藍思追暗暗搖頭。轉身無意間掃視一眼,掃到了天女像的臉,模糊可見五官,似乎是個慈悲的笑臉。然而,他一見這笑臉,便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彷彿在哪裡見過這副笑臉一般。 究竟是在哪裡見過? 他覺得這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由自主靠近神台,想把天女的臉孔看個仔細。正在此時,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 一名修士原本站在他身後,似乎也想去看那座石像,卻忽然無聲無息倒了下來。神祠中的修士們登時戒備,金凌問道:「他怎麼了?」 藍思追握劍附身察看,這名修士呼吸無恙,彷彿只是突然睡著了,但怎麼拍打呼喚也不醒。他起身道:「他這像是……」 還未說完,原本陰暗的洞窟,忽然亮了起來,滿洞紅光,彷彿一層血瀑沿著四壁澆下。供台和石窟角落裡的香燭,竟然全都自發燃燒起來。 石窟眾人齊齊拔劍的拔劍,持符的持符。突然,神祠外搶進來一人,提著一樣東西,潑了那天女石像一身,石窟中頓時充斥了濃烈嗆人的酒氣,他持一張符紙在空中一劃,擲於石像身上,神台上瞬間燃起熊熊烈火,將石窟映得猶如白日。 魏無羨把撿來的乾坤袋裡的東西都使完了,扔了袋子喝道:「都退出去!這裡的東西不是食魂獸,也不是食魂煞,是一尊食魂天女!」 有人驚叫道:「天女的姿勢變了!」 剛才這尊神像分明雙臂上舉,一臂直指上天,一足抬起,身姿婀娜。此刻在赤黃赤黃的烈火中,卻將手足都放了下來。千真萬確,絕不是眼花! 下一刻,這尊神像又抬起了一隻腳——從火焰中邁了出來! 魏無羨喊道:「跑跑跑!別砍了!沒用的!」 大多數修士都沒理他,千尋萬尋尋不到的食魂怪物終於出現,哪肯放過!然而這麼多仙劍砍刺並用,連帶符篆和各種法寶拋出,卻硬是沒阻止石像一步。它接近一丈高,動起來猶如一個巨人,壓迫感十足,提起兩個修士舉到臉前,石嘴似乎開合了一下,那兩名修士手裡的劍匡當墜地,頭部垂下,顯是也被吸走了魂魄。 見各種攻擊全然無效,這下剩餘人總算肯聽魏無羨的話了,蜂擁而出,四下散開。人多頭雜,魏無羨越急越是找不到金凌,騎著驢子跑跑找找奔入一片竹林,回頭撞見追上來的藍家小輩,魏無羨喊他們:「孩兒們!」 藍景儀道:「誰是你孩兒們!知道我們是誰家的嗎?以為洗了個臉就能充長輩啦?!」 魏無羨道:「好好好。哥哥們。放個信號,叫你們家那個……那個含光君上來!」 眾小輩連連點頭,邊跑邊翻找身上,片刻之後,藍思追道:「信號煙花……莫家莊那一晚都放完了。」 魏無羨驚:「你們後來沒補上?!」 這信號煙花八百年也用不上一次,藍思追慚愧道:「忘了。」 魏無羨嚇唬道:「這也是能忘的?給你們含光君知道,要你們好看!」 藍景儀臉如死灰:「完了,這次要被含光君罰死了……」 魏無羨:「罰。該罰!不罰不長記性。」 藍思追:「莫公子、莫公子!你怎麼知道,吸食的魂魄的不是食魂煞,而是那尊天女像?」 魏無羨邊跑邊搜尋金凌的身影:「我怎麼知道的?看到的。」 藍景儀也追上來,一左一右夾著他跑:「看到什麼?我們也看了不少啊。」 「看到了,然後呢?古墳附近有什麼?」 「能有什麼,有死魂。」 「對,有死魂。這就說明了絕不是食魂獸或者食魂煞。如果是這兩類,那麼多死魂飄在那裡,它會不吃嗎?不會。」 這次發問的不止一個人了:「為什麼?」 「我說你們藍家啊……」魏無羨實在忍不住了:「少教點仙門禮儀和修真家族譜系歷史淵源這種又臭又長還要背的廢話,多教點實用的東西不行嗎?這有什麼不懂的。死魂比生魂容易吸收得多。活人的肉身就是一道屏障,想吃生魂就要破除這道屏障。就像……」他看了一眼邊喘邊跑邊翻白眼的花驢子,「就像一個蘋果放在你面前,另一個蘋果放在上鎖的盒子裡,你選吃哪一個?當然是面前的那一個!這東西只吃生魂,而且有辦法吃到,挑嘴得很,也厲害得很。」 藍景儀驚道:「還有這道理?雖然從沒聽過,不過好像沒錯!原來你真不是瘋子啊!」 藍思追道:「我們都以為,是山崩和天雷劈棺引出了失魂之事,自然就以為是食魂煞了。」 魏無羨道:「錯。」 「什麼錯?」 「順序錯,因果錯。我問你們,山崩和食魂事件,孰前孰後,孰因孰果?」 不假思索:「山崩在前,食魂在後。前者因,後者果。」 「完全錯。是食魂在前,山崩在後。食魂是因,山崩是果!山崩那一晚,突然下了暴雨,天打雷劈,劈了一口棺材,記住這個。第一名失魂者,那個懶漢,被困在山中一晚,過去幾天就娶了親。」 「哪裡不對?」 「哪裡都不對!游手好閒的一個窮光蛋,哪裡來的錢娶親大操大辦?」 眾人啞口無言,也難怪,姑蘇藍氏,原本就是一個考慮不到這種問題的家族。魏無羨又道:「如果你們徹查了大梵山上所有的死魂,就會發現有一個老頭的魂魄,是被砸頭致死的,壽衣極其華麗。穿著這麼華麗的壽衣,他的棺材不可能空空如也,一定會有幾件壓棺的陪葬品。被一道雷劈開的那口棺材,多半就是他的,而後來收斂屍骨的人並沒有發現陪葬品,必然全都被那懶漢拿走了,如此才能解釋他的突然闊綽。」 「那懶漢是在山崩一夜之後忽然發跡娶親的,當天晚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不一般的事。那晚下著暴雨,他在山裡躲雨,大梵山上能躲雨的有什麼地方?天女祠。而常人若是到了神祠裡,少不得要做一件事。」 藍思追道:「許願?」 「不錯。比如,讓他走大運、發大財、有錢成親什麼的。天女成全了他,降下天雷,劈開了墳墓,讓他看到了棺材中的財寶。而他願望達成,作為代價,天女便降臨在他的新婚之夜,吸走了他的魂魄!」 藍景儀:「全是猜測!」 魏無羨:「是猜。可按這個猜下去,所有的事情都能夠解釋。」 藍思追:「阿胭姑娘如何解釋? 魏無羨:「問得好。你們上山之前也該都問過了。阿胭那段日子剛定親,對所有定親的少女而言,她們一定都會有同一個願望。」 藍景儀懵懵懂懂道:「什麼願望?」 魏無羨道:「不外乎是,『希望夫君這輩子都疼我愛我,只喜歡我一個人』,諸如此類。」 「這種願望要怎麼達成啊……」 魏無羨攤手道:「很簡單。只要讓她夫君『這輩子』立刻結束,不就能算他『這一生都只愛了一個人』?」 藍景儀恍然大悟,激動道:「噢、噢!所、所、所以阿胭姑娘定親之後,第二天丈夫就被山裡豺狼殺死了,因為很可能頭一天阿胭姑娘去天女祠許過願!」 魏無羨趁熱打鐵:「是不是山裡豺狼殺死的,難說。阿胭身上還有一個特殊之處,為什麼所有人中只有她的魂魄回來了?她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是,她有一個親人失魂了。或者說,這個親人,代替她了!鄭鐵匠是阿胭的父親,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在看到女兒丟了魂魄、醫藥無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只能做什麼?」 這次藍思追接得很快:「——他只能寄最後的希望於上天。所以他也去天女祠許了願,願望是『希望我女兒阿胭的魂魄被找回來』!」 魏無羨道:「孺子可教。這就是為什麼只有阿胭一個人的魂魄回來了,也是第三名失魂者鄭鐵匠失魂的原因。而阿胭的魂魄雖然被吐了出來,因為在食魂天女的腹中已沉了一段時日,難免受損。魂魄歸位之後,她開始不由自主模仿起天女像的舞姿、甚至笑容。」 這幾名失魂之人的共同點,都是有可能在天女像之前許過願。願望成真的代價,就是魂魄。 這尊天女石像,原本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恰巧長得像個人,莫名其妙受了幾百年的供奉,這才有了法力。可它貪心不足,一念偏差,竟想通過吸食魂魄的方式加快法力提升。通過以願望交換形式吸取來的魂魄,等同於許願者自願奉獻的魂魄,雙方公平交易,看似合理,求仁得仁,因此風邪盤指針不動,召陰旗召不來,寶劍符篆通通無效,只因為大梵山裡的東西根本不是什麼妖魔鬼怪,是神,是被幾百年的香火和供奉養出來的一尊野路子神。拿對付煞鬼妖獸的東西對付它,等同以火撲火! 藍景儀大聲道:「等等!可是剛才在神祠裡,有一名修士也被吸食了魂魄,我們並沒有聽到他許願啊!」 魏無羨猛地剎住腳步:「在神祠有人被吸了魂?你把剛才的情形,一字不漏地講一遍給我聽。」 藍思追便清晰快速地複述一遍,聽到金凌那句「真這麼靈,那我現在許願,要這大梵山裡吃人魂魄的東西現在立刻出現在我面前,它能不能做到」時,魏無羨道:「這還不是許願?這就是在許願啊!」 其他修士附和了金凌,便被默認為他們都許了同一個願望。而食魂天女,就在他們面前,這願望已經被實現了,接下來,就該索取代價了。 忽然,花驢子停蹄,往相反方向跑去。魏無羨又給它掀下來,賴死賴活拽住了繩子,卻聽前方灌木叢傳來一陣「嘎吱嘎吱」、「呼嚕呼嚕」的咀嚼聲。 一個高大無比的身影伏在灌木叢中,碩大的頭部在地上一人腹部動來動去,聽到異響,猛地抬頭,撞上了他們的目光。 這尊食魂天女原本面目模糊,只有個大概眼睛鼻子耳朵嘴,一口氣吸食了數名修真者的魂魄之後,已化出了清晰的五官容貌,是個微笑的女人面相,嘴角垂下許多鮮血,叼著一隻被撕斷的手臂,正大吃大嚼。 眾人立刻跟著花驢子一起拔腿往反撤。 藍思追崩潰道:「這不對!夷陵老祖說過的,高階的吃魂,低階才吃肉!」 魏無羨無奈道:「你迷信他幹什麼,他自己一堆東西都做得一塌糊塗!任何規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想想便知了,一個嬰兒,沒牙的時候只能喝喝稀飯湯湯水水,一旦長大當然也想用牙齒吃肉了。她現在法力大漲,自然也想吃肉嘗個鮮!」 食魂天女從地上站起,人高馬大,手腳並用,狂喜亂舞,似乎十分歡欣愉悅。忽然,一箭呼嘯而來,射中了她的額頭,箭頭從腦後貫出。聽聞弦響,魏無羨循聲望去,金凌站在不遠處的高坡上,已將第二支羽箭搭上弓,拉滿了弦,放手又是穿顱貫腦的一箭,力度強勁,竟讓食魂天女踉蹌著倒退了幾步。 手倒是挺穩,射得也准,只可惜所有的仙門法器對它都是沒用的! 藍思追喊道:「金公子!放出你身上的信號!」 金凌充耳不聞,一心要拿下這隻怪物,沉著臉,這次一把搭上了三支箭。被當頭射了兩箭,食魂天女也不著惱,依舊笑容滿面,朝金凌襲去。雖然她邊走邊舞,但速度竟然快的可怕,瞬息便拉近了一半的距離。一旁閃出來幾名修士,與她纏鬥,絆住了她的腳步。金凌箭箭中的,步步不停,看來是鐵了心地打算先把羽箭射光,再和食魂天女近身搏殺。 江澄藍湛都在佛腳鎮上等候消息,不知何時才能覺察異變趕上來。滅火需用水,仙門法器不行,那就邪門鬼伎吧! 魏無羨拔出藍思追的佩劍,斬下一段細竹,草草製成一隻笛子,送到唇邊,深吸一口長氣。尖銳的笛音如同一道響箭,劃破夜空,直衝雲霄。 不到萬不得已,他本不應如此大範圍強行召喚。可事到如今,無論召來什麼都不管了,只要煞氣足夠重、戾氣足夠強、足以把這尊食魂天女撕碎就行! 藍思追大是愕然,藍景儀卻捂耳道:「都這時候了,你還吹什麼笛子!好難聽的調子!」 場中和食魂天女混斗的一群修士已有三四個被吸走了魂魄,金凌拔出佩劍,距離食魂天女已不到兩丈,心臟怦怦狂跳,腦中熱血上湧:「若我這一劍削不下她的頭顱,便要死在這裡了——死就死!」 便在此時,大梵山山林中,升起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音。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時快時慢,時頓時響。在寂靜的山林裡迴盪。彷彿鐵鏈相擊、鐵索拖地。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不知為何,這聲音給人一種極其不安的威脅感,連食魂天女都停止了舞動,舉著手臂,愣愣望著聲音傳來的黑暗深處。 魏無羨收起笛子,凝神觀望來處。 雖然心頭不祥預感越來越重,但,既然肯受他的召喚而來,那麼至少是肯聽他話的東西。 這聲音戛然而止,一道身影從黑暗之中浮現出來。 看清這道身影、看清這張臉之後,幾名修士的面容扭曲了。 即便是面對隨時會吸走他們的魂魄天女石像,這群人也沒有退縮,更沒有流露出怯意。然而,此刻他們呼喊起來的聲音裡,卻滿是無法掩飾的恐懼。 「……『鬼將軍』,是『鬼將軍』,是溫寧!」 「鬼將軍」這個稱號,和夷陵老祖一般,惡名遠揚,無人不曉,通常兩者是一起出現的。 這個詞只代表一個對象。正是在夷陵老祖魏嬰座下第一號助紂為虐、興風作浪、為虎作倀、翻天入地,早該被挫骨揚灰的凶屍,溫寧! ☆、第10章 驕矜第三5 溫寧微微低頭,垂著雙手,彷彿一尊等待操縱者指令的提線木偶。 他的臉蒼白清秀,甚至還有些憂鬱的俊逸。但因為眼睛裡沒有瞳仁,只有一對刺目的死白,再加上從脖子爬上面頰的數道黑色裂紋,使這憂鬱變成了駭人的陰鬱。長袍的衣擺和袖口破碎襤褸,露出和臉慘白成一個顏色的手腕,扣著漆黑的鐵環和鐵鏈,腳踝也是。那叮叮噹噹的聲響就是他曳動鐵鏈時發出的。一旦靜止,一切又都歸於死寂。 不難想像為什麼在場的修士們都嚇破了膽。魏無羨也不比其他人更從容,他心裡的驚濤駭浪已經掀過了頭頂。 溫寧不是不該出現在這裡,而是不該出現在這世上!早在夷陵亂葬崗大圍剿之前,他就應該被挫骨揚灰了。否則,如果那時候溫寧還侍立在夷陵老祖座下,圍剿絕不可能、至少絕不可能輕易成功得如同兒戲。 金凌聽到旁人喊出溫寧的名字,原本對著食魂天女的劍鋒不由自主調轉了方向。食魂天女趁他分心,欣喜地一展長臂,把他吊了起來。 見她已張大了嘴湊近金凌的臉,魏無羨顧不得心頭震動,再次舉起竹笛。他的手有些顫抖,吹出來的調子也跟著顫動,加上這支笛子做工粗糙,吹出來的聲音瘖啞難聽。嗚嗚兩聲,溫寧循聲而動。 這一動,眨眼間便移到了食魂天女面前,溫寧劈手一掌,食魂天女的頸部卡卡,身體沒動,頭顱卻被這一掌扇得扭轉了一個大圈,臉對著原先是背部的方向,仍在微笑。溫寧又是徒手一記斬下,食魂天女擒著金凌的右手被齊齊斬斷。 食魂天女沒有將自己的頭顱掰轉回正確方向,而是身體轉了一圈,用正臉和背部同時對著溫寧。魏無羨不敢懈怠,吸氣低首,操控溫寧迎戰。然而他越是吹,越是心驚。 低階的走屍不能自行思考,往往需要他的命令加持引導。而溫寧則情況不同,溫寧是他煉製出的最高階的一具凶屍,當世絕無僅有,性格、行為、甚至言語都一如生前,與活人無異,只是不畏傷、不畏火、不畏寒、不畏毒、不畏一切活人所畏懼的東西。 但此刻的溫寧,明顯沒有自己的意識! 正驚疑不定,場中傳來陣陣驚呼。原來溫寧連踢帶打,將食魂天女牢牢壓制在地,又抱起一旁一塊過人高的大石,舉到食魂天女上方,重重砸在她身上。 一下一下,直到將食魂天女的石身,生生砸成一片粉碎! 白花花的一地亂石之中,滾出一顆發著雪白光暈的珠子,那就是食魂天女吞噬了十幾個活人魂魄後凝成的丹元,將它收回去小心處置,剛剛被吸食魂魄的數人還能復原。然而此刻,沒有一人顧得上去撿那粒珠子。所有原先對準食魂天女的劍尖都調轉了過來。 一名修士聲嘶力竭道:「圍住他!」 有人遲疑地響應,更多的人卻是猶疑不決,緩步後退。那名修士又喊道:「各位道友,千萬攔著他別讓他跑了。這可是溫寧!」 此句點醒了眾人。鬼將軍又豈是區區一尊食魂天女可比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重見天日,但殺一千隻食魂煞也比不上擒下一個溫寧,畢竟這可是夷陵老祖座下最聽話、咬人不叫的一條瘋狗,從此必能揚名百家、一飛沖天!原本他們趕赴大梵山夜獵,就是為了爭奪妖獸凶煞,以增資歷,如此一喊,難免有人心動。但那些親眼見識過溫寧發作時狂態的修士仍然不敢妄動,於是,那名修士又喊:「怕什麼,夷陵老祖又不在這裡!」 對啊,有什麼好怕的,他主子都已經被碎屍萬段了! 數把飛劍圍繞著溫寧盤旋,幾句下來,劍圈驟然縮小。溫寧揮動手臂,鐵鏈沉甸甸橫掃,將飛劍盡數打偏。緊接著一步跨出,掐住離他最近一人的脖子,輕輕一提,提離了地面。 魏無羨知剛才笛音催的太急太猛,讓他發了凶性,一段旋律浮上心頭,穩穩心緒,吹出了另外一段調子。 這次的曲調和緩寧靜,與方才詭異刺耳的大不相同。溫寧轉向笛聲傳來之處,魏無羨站在原地,與他沒有瞳仁的雙眼對視。 片刻之後,溫寧一鬆手,垂下雙臂,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他耷拉著腦袋,拖著一地鐵鏈,竟有些垂頭喪氣之態。魏無羨邊吹邊退,誘他離去,脫��藏匿。如此走了一段,退入山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清冷的檀香之味。他後背撞上一人,手腕一痛,笛聲戛然而止。轉身一看,正正迎上藍忘機那雙顏色極淺的眼睛。 不妙,藍湛當年是親眼看見過他吹笛御屍的! 藍忘機一隻手狠狠抓著魏無羨,溫寧呆呆站在他們不足兩丈之處,慢吞吞地張望了一下,彷彿在尋找忽然消失的笛聲。山林遠處有火光和人聲蔓延,魏無羨思緒急轉,當機立斷:「看過又如何。會吹笛子的千千萬,學夷陵老祖以笛音驅屍的人更是多得能自成一派,打死不認!」不管抓著他的那隻手,抬臂繼續吹笛。這次吹得更急,如催如斥,氣息不穩,吹破了尾音,淒厲刺耳。忽覺藍忘機手中用力,腕部快要給他生生捏斷,魏無羨手指一鬆,竹笛墜地。 同時,溫寧聽懂了指令,迅速退走,瞬息無聲潛入幽暗的山林之中,消失無蹤。魏無羨怕藍忘機去截殺溫寧,反手將他一抓。 誰知,藍忘機自始至終一眼都沒有分給過溫寧,只是死死盯牢了他。兩人就這麼你拉著我、我拽著你,面對面地瞪眼。 便在此時,江澄趕到。 他在佛教鎮上耐著性子等結果,茶都沒喝完一盅,有人急急惶惶爬下來說大梵山裡的東西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凶殘,他只好又殺上來,喊道:「阿凌!」 金凌只是險些被吸走魂魄,人已無恙,好好站在地上道:「舅舅!」 見金凌無事,江澄心頭大石落下,又怒斥:「你身上沒信號嗎?遇上這種東西都不知道放?逞什麼強,給我滾過來!」 金凌沒抓到食魂天女,也怒:「不是你讓我非拿下它不可的嗎?!」 江澄真想一掌把這臭小子扇回他娘肚子裡去,又不能自打臉,只好轉向滿地東倒西歪的修士們,譏諷道:「到底是什麼東西?把你們殺得這麼體面。」 這些身穿不同服色的修士裡,有好幾個都是雲夢江氏的門人所喬裝,奉江澄之命,暗中為金凌助陣,這長輩做得也算是煞費苦心了。一名修士仍在兩眼發直:「宗、宗主,是……是溫寧啊……」 江澄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那人道:「是溫寧回來了!」 剎那間,震驚、憎惡、憤怒、不可置信,交錯混雜著襲過江澄的面容。須臾,他冷聲道:「這東西早就被挫骨揚灰示眾了,怎麼可能會回來。」 「真是溫寧!絕不會有錯。絕不可能看錯……」那名修士指向魏無羨:「……是他召出來的!」 終於等到了這一刻。魏無羨心下戒備,卻並不怎麼擔心。他早已有了一個可以應對此般局面的抵賴法子。只要他死咬不認,就沒人能斷言他的身份。 江澄緩緩看向魏無羨所處方向。 半晌,他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微笑,左手又不由自主地開始摩挲那只指環。 他輕聲道:「……好啊。總算是回來了?」 他放開左手,一條長鞭從他手上垂了下來。 鞭子極細,正如其名,是一條還在滋滋聲響的紫光電流,如同雷雲密佈的天邊爬過的一道蒼雷,被他牢牢握住了一端,攥在手裡。揮舞之時,就如劈出了一道迅捷無倫的閃電! 藍忘機翻琴在手,信信一撥,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琴音在空氣中帶��無數漣漪,與紫電相擊,此消彼長。江澄方才「絕不貿然交手」、「不交惡藍家」的考量彷彿全都被狗吃了。大梵山夜色中的山林上空,時而紫光大盛,時而亮如白晝,時而雷聲轟鳴,時而琴音長嘯。其他家族修士們退出安全距離,作壁上觀,又是膽戰心驚,又是目不轉睛。畢竟難得有機會看到兩位同屬名門名士的世家仙首交鋒,不免都期待打得更狠、更激烈一些,其中也包含著不可言說的期望,只盼藍江兩家從此真的關係破裂才有趣。魏無羨瞅準機會,拔腿就跑。 他這是要逃跑?! 眾人心中嚎叫:自尋死路! 江澄一見他脫離藍忘機護持範圍,哪裡會放過這大好機會,揚手一鞭斜斜揮去,紫電如一條毒龍游出,正正擊到他背上。 魏無羨被這一鞭子抽得整個人險些飛出去,還好那花驢子擋了他一下,否則就要撞樹了。可這一擊得手,藍忘機和江澄卻雙雙停手,都愕然了。 魏無羨揉著背,扶著驢子爬起來,咆哮道:「好了不起啊!家大勢大就是行啊!隨便打人啦!嘖嘖嘖!」 藍忘機:「……」 江澄:「……」 若是奪舍之人被「紫電」抽中,會瞬間身魂剝離,奪舍者的魂魄會直接被紫電從肉身裡擊出。絕無例外。可這人卻在被抽中以後依舊行動如常,除了他並非奪舍之人,沒有其他解釋。 可紫電自然抽不出魏無羨的魂魄來。因為他不是奪舍,而是被獻捨! 江澄心中不信,還想再抽他一鞭子,藍景儀嚷道:「江宗主,夠了吧。那可是紫電啊!」 紫電這個級別的仙器,斷沒有一次不行、兩次才成的可能。若是這樣,那就太丟臉了。沒抽出就是沒抽出,沒奪舍就是沒奪舍。 江澄心中一片混亂,指著魏無羨,難以置信地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如果不是魏無羨,還有誰能召動多年不見蹤影的溫寧?! 這時,一旁有好事的觀戰者終於插嘴了。他乾咳道:「江宗主有所不知啊,這個莫玄羽呢,是那個金家的……咳,曾經是金家的一名外姓門生。但因為修習不甚上心,靈力低微,再加上有那個……斷袖之癖,騷擾同修,就被趕出了蘭陵金氏。聽說還瘋了哈?依我看,多半是他修正道不成,心中忿忿,就走了邪路。倒不一定是那個……夷陵老祖奪舍上身。」 還有幾句,他沒敢當著江澄的面說。 縱然名聲不好,但必須承認,魏嬰在叛出雲夢江氏之前,乃是聞名遐邇的美男子,六藝俱全的風雅之士,在世家公子裡品貌排名第四,人語「丰神俊朗」——江澄剛好排第五,所以他不敢提這樁。這魏嬰最愛跟美貌女子不清不楚,不知有多少仙子遭過他這朵惡桃花的禍害,情史怎一個亂字了得。但雖然輕佻風流,卻從沒人聽說過他還喜歡男人。即便是要奪舍、要殺回來……依夷陵老祖的品味,也絕對不會選擇這樣一個騎驢吃果、頭先還塗得像個吊死鬼的斷袖瘋子! 又有人嘀咕道:「怎麼看也不是吧……而且笛子吹得這麼難聽……學也學得這麼蹩腳,東施效顰就是這樣了。」 當年「射日之征」中,夷陵老祖於戰場之上,橫笛一支吹徹長夜,縱鬼兵鬼將如千軍萬馬,所向披靡,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笛聲有如天人之音,又豈是這個金家棄子剛才那嗚嗚咽咽兩下鬼吹可比的?就算夷陵老祖人品奇差,也不能這麼個比法。太侮辱人了。 魏無羨略感鬱悶:……你十幾年不練,三削兩砍做出一隻破笛子,吹一聲來給我聽聽?吹得好聽我給你跪下! 方才江澄認定這人就是魏無羨,週身冷血都沸騰了,可現在手中紫電又明明白白告訴他,不是。紫電絕不會騙他,更不會出差錯。 他極快冷靜下來,思忖: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先找個借口把人帶回去,再用盡一切手段敲打,不愁他不招出點什麼。還有這莫玄羽在金家騷擾過的那個同門也可以抓來一起拷問,若真有鬼不信漏不出馬腳。反正以前類似的事也不是沒有做過。 他想通此節,比了個手勢,下屬明白他意思,圍了上來,魏無羨忙牽著驢子跳到藍忘機背後:「幹什麼幹什麼!」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忍受了他這種十分無禮又聒噪的浮誇行為。 江澄道:「藍二公子,你是存心和江某過不去嗎?」 修真界無人不知江家這位年輕的家主戒備魏無羨已到了接近瘋魔的地步,寧可抓錯、絕不放過,看到疑似魏無羨奪舍之人就會帶回雲夢江氏嚴刑拷打,若是讓他把這個人綁回去,必然要教他去半條命。藍思追道:「江宗主,事實擺在眼前,莫公子並未被奪舍,您又何必為難一個籍籍無名之徒?」 江澄冷冷地道:「那不知藍二公子又是為何從剛才起就一直要護一個籍籍無名之徒啊?」 魏無羨忽然噗噗笑了兩聲。 他道:「江宗主啊,那個,你這樣糾纏我,我很為難哪。」 江澄眉頭跳了兩下,預感他接下來不會說什麼讓他舒坦的好話。 魏無羨道:「你太熱情了,謝謝。但是你也想太多了。就算我喜歡男人,也不是什麼樣的男人都喜歡的,更不會是個男人招招手我就跟著走。你這種的,我就沒有興趣。」 魏無羨這是存心噁心他。江澄最討厭被人比下去,無論是多無聊的比法,只要有人說他不如另外的某某,他就會心中生氣,茶不思飯不想,非要贏過去不可。果然,江澄臉都青了:「哦?那請問,什麼樣的你才喜歡?」 魏無羨道:「什麼樣的?嗯,含光君這樣的,我就很喜歡。」 藍湛則是最不能忍受這種無聊又輕佻的玩笑,被噁心到之後,他絕對會主動劃清界限保持距離。一次噁心兩個人,一箭雙鵰,極好極好! 誰知,藍忘機聽了這句,轉過身來。 他面無表情道:「這可是你說的。」 魏無羨:「嗯?」 藍忘機回頭,不失禮儀,卻不容置喙地道:「這個人,我帶回藍家了。」 魏無羨:「……」 魏無羨:「……啊?」 ☆、第11章 雅騷第四 藍氏仙府坐落於姑蘇城外一座深山之中。 錯落有致的水榭園林裡,常年有山嵐籠罩著延綿的白牆黛瓦,置身其中,仿若置身仙境雲海。清晨霧氣瀰漫,晨曦朦朧。與它的名字相得益彰——「雲深不知處」。 山靜人靜,心如止水。只有高樓上傳來陣陣鐘聲。 雖非伽藍,卻得一派寂寥的寒山禪意。 這份寂寥,卻突然被長長的嚎哭劃破,讓不少晨讀與練劍的子弟和門生一個哆嗦,忍不住朝聲音傳來的山門處張望。 魏無羨在山門前抱著花驢子哭,藍景儀道:「哭什麼哭!是你自己說喜歡含光君的。現在都把你帶回來了,你還嚎什麼!」 魏無羨愁眉苦臉。 大梵山一夜後,他根本沒有機會重召溫寧,也沒有機會探究溫寧為什麼失去了意識,更不知道他又是為什麼會重現人世,就被藍忘機提了回來。 他少年時曾和其他家族的子弟被送到藍家求學過三個月,切身領教過姑蘇藍氏的沉悶無趣。對他家那密密麻麻刻滿規訓石的三千多條家規仍心有餘悸。剛才拉拉扯扯被擄上山,路過規訓石壁一看,又多刻了一千條,現在是四千多條。四千! 藍景儀道:「好啦!別吵了,雲深不知處內禁止喧嘩!」 正是因為不想進雲深不知處,所以他才這麼大聲喧嘩! 這一拖進去,再出來可就難了。當年來聽學,各家子弟人手發一隻通行玉牌,配在身上才能出入自由,否則無法穿越雲深不知處的屏障。十幾年過去了,守備只會更嚴,不會更松。 藍忘機靜立山門之前,充耳不聞,冷眼旁觀。等魏無羨聲音小下去一點,道:「讓他哭。哭累了,發不出聲了,拖進去。」 魏無羨抱著驢子,哭得更傷心了。 苦也!被紫電抽了一鞭子,應該什麼懷疑都洗清了,他一時飄飄然,再加上這張嘴從來輕佻愛調笑,便順口噁心了他一句,豈知藍湛不按著以前的路子來。這是什麼道理,難不成一別經年,他修為高了這麼多,心胸還反而變狹窄了不成? 魏無羨道:「我喜歡男人的,你們家這麼多美男子,我怕我把持不住。」 藍思追給他講道理:「莫公子,含光君把你帶回來,其實是為你好。你若不跟我們走,江宗主不肯善罷甘休的。這麼多年來,被他抓回江家蓮花塢拷問的人數不勝數,而且從來沒人被放出來過。」 藍景儀道:「不錯。江宗主的手段,你沒見識過吧?毒辣得很……」說到這裡,他又想起「背後不可語人是非」,偷看一眼藍忘機,見含光君沒有責罰的意思,才大著膽子嘀咕下去:「都怪夷陵老祖帶起的一股歪風邪氣,學他玩那一套而不正經修煉的人太多了,這個江宗主又疑神疑鬼。全都抓回去,抓得完嗎?也不挑一挑,就你這個樣,笛子吹成那個德行……呵。」 這一「呵」,勝卻千言萬語。魏無羨覺得很有必要辯解一下:「這個,其實,說來也許你們不信,我平時笛子吹得還可以的……」 尚未辯解完,自大門之中,邁出幾名白衣修者。 這幾人身穿藍家校服,個個素衣若雪,緩帶輕飄。為首之人身長玉立,腰間除了佩劍,還懸著一管白玉洞簫。藍忘機見之,微微俯首示禮,來人亦還之,望向魏無羨,笑道:「忘機從不往家中帶客,這位是?」 這人和藍忘機對面而立,竟如照鏡子一般。只是藍忘機瞳色極淺,淡如琉璃,他的眼睛卻是更為溫潤平和的深色。 正是藍家家主藍曦臣。不愧為一宗之主,看到魏無羨抱著一頭花驢子,也沒露出半分不自然的神色。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姑蘇藍氏,向來公認是美男子輩出的家族。這一代本家的雙璧更是格外出挑。這兩兄弟雖非雙生子,容貌卻有八九分相似,難以分出確切高下。然而,一種顏色,兩段風姿。藍曦臣清煦溫雅,款款溫柔,藍忘機卻過於冷淡嚴正,拒人於千里之外,失之可親。故在作仙門世家公子排行中,以前者為第一,後者為第二。 魏無羨笑容滿面地放開驢子,迎了上去。姑蘇藍氏極重長幼尊卑,他只要對藍曦臣胡說八道幾句,一定會被藍家人亂棍打下雲深不知處。誰知剛準備大顯身手,藍忘機看了他一眼,他上下兩片嘴唇便分不開了。 藍忘機回頭,繼續一本正經地與藍曦臣對話:「兄長可是又要去見斂芳尊?」 藍曦臣頷首:「金麟台有清談會。」 魏無羨張不開嘴,悻悻然回到花驢子身邊。 他琢磨:斂芳尊便是現任的金家家主,金光瑤,也就是金光善唯一承認的一個私生子。說起來算他這具肉身的異母兄弟。同樣是私生子,卻是天差地別。莫玄羽在莫家莊睡地磚吃剩飯,金光瑤則坐在修真界最高的位置呼風喚雨。清談會想開就開,藍曦臣想請就請。金藍兩家家主私交甚篤,果非傳言。 藍曦臣道:「你上次從莫家莊帶回來的東西,叔父要與你商議。」 聽到「莫家莊」三個字,魏無羨不自覺留意,卻感上下唇一分,藍曦臣解了他的禁言,對藍忘機道:「難得你帶人回來,還這麼高興。須好好待客,不可如此。」 高興?魏無羨仔細看了看藍忘機那張臉。 怎麼看出來高興的?! 目送藍曦臣離去後,藍忘機道:「拖進去。」 魏無羨便被活活拖進了這個他發過誓此生絕不再踏足的地方。藍家以前登門的都是望族要人,從沒有過他這樣的客人,諸名小輩推推搡搡擁著他,都覺得新鮮好玩兒,要不是家規森嚴,沿途必然灑滿一片嘻哈之聲。藍景儀道:「含光君,拖到哪裡去?」 藍忘機道:「靜室。」 「……靜室?!」 魏無羨不明就裡。眾人則面面相覷,不敢作聲。 那是含光君從來不讓其他人出入的書房和臥房啊…… 靜室內陳設甚簡,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折屏上工筆繪製的流雲緩緩浮動變幻,一張琴桌橫於屏前。角落的三足香几上,一尊鏤空香鼎吐露裊裊輕煙,滿室都是泠泠的檀香之氣。 藍忘機去見他叔父商議正事,魏無羨則被摁了進去。他前腳走,魏無羨後腳出。在雲深不知處晃了一小圈,果然不出所料,沒有通行玉令,就算翻上了幾丈高的白牆,也會立刻被結界彈下來,並迅速吸引在附近的巡邏者。 魏無羨只得又回了靜室。 他遇任何事,心裡都不會真急,負著手在室中來回踱步,相信遲早能有對策。那股沁人心脾的檀香之氣冷冷清清,雖不纏綿,自有動人之處。他閒閒瞎想:「藍湛身上便是這個味道,想來是在這裡練琴靜坐的時候,香氣沾到了衣服上。」 想著,忍不住靠得裡角落那只香幾更近了些。這一靠,便覺出腳下一塊木板與其他地方明顯不同。 他心中一奇,附身開始東敲西敲。 生前刨洞挖墳的事做多了,類似之道也無師自通,不消片刻,竟讓他翻起了一塊板子。 在藍湛的房裡發現了一個藏私秘地,光是這件事就足夠魏無羨吃驚了,豈料看清裡面藏的是什麼東西之後,他還能更驚。 木板翻起以後,另一股原本混在檀香裡不易覺察的醇香瀰散開來,漆黑的五六隻小壇擠在一個方形的小窖裡。 這個藍忘機果然是變了,連酒都藏! 雲深不知處禁酒,就因為這個,第一次見面,他倆就打了一場小架,藍湛還打翻了他從山下帶上來的一壇「天子笑」。 而從姑蘇返回雲夢後,魏無羨就再沒機會喝到這姑蘇名家獨釀的「天子笑」了,而這裡藏的,正是「天子笑」。想不到藍湛這樣一個恪守成規、滴酒不沾的人,竟然也會有一天被他發現在自己房裡挖了個坑藏酒,真乃天道好輪迴。 魏無羨一邊嘖嘖,一邊喝完了一壇。他酒量極好,酒癮又大,想了想,這麼多年了總得收點利息,便又喝了一壇。喝得興起,忽然靈光一閃,計上心來。 要通行玉牌,又有何難。雲深不知處內,有一片冷泉,奇效甚多,供本家男子弟修行沐浴所用。人在沐浴的時候總得脫衣服,他衣服都脫了,還能用嘴叼著那塊玉牌不成? 魏無羨一拍手,喝完手上這壇裡的最後一口。往罈子裡灌滿白水,原樣封好塞回去,放上木板。一番活幹完,這就出去找玉牌。 雖然雲深不知處在「射日之征」中被燒燬過一次,但重建後的格局依舊與從前無異。魏無羨在通幽曲徑中憑記憶一陣穿行,不久便尋到了那片落在幽僻處的冷泉。 守泉的門人隔得甚遠。藍家從來沒人做在冷泉附近窺伺這種無恥之事,仙子們也從不使用它,因此守備並不嚴苛,極好糊弄,剛好方便魏無羨去無恥。巧極妙極,蘭草交疊後的白石上,放著一套校服,已經有人來了。 這套校服疊得十分整齊,令人髮指,彷彿雪白的豆腐塊,連抹額都捲得一絲不苟。魏無羨把手伸進去翻找通行玉牌,弄亂它時幾乎感覺可惜。越過叢叢蘭草,他隨眼一掃泉內,忽然定住了目光。 冷泉泉水冰冷刺骨,不比溫泉,沒有熱氣瀰漫,迷人眼簾,因此可以把泉中之人背對著他的上半身看得清清楚楚。 泉中之人膚色白皙,長髮漆黑,濕漉漉地攏在一側,腰背線條流暢,優美而有力。簡而言之,當是個美人。 但魏無羨絕不是因為什麼看美人出浴被震撼了因此移不開目光。再美他又不會真的喜歡男人。實在是這人背上的東西,教讓他移不開目光。 數十道縱橫交錯的傷痕。 這是戒鞭留下的痕跡。仙門之中,用以懲罰族中犯下大錯的子弟的戒鞭,打上之後痕跡永遠不會消退。魏無羨雖沒挨過戒鞭的打,但他親眼看到江澄挨過。窮盡心思也無法使其消退,他絕不會記錯這種傷痕。 通常用戒鞭打上一兩道,已是嚴重的教訓,足夠叫受罰者銘記終生,不敢再犯。這人背上的戒鞭痕,少說也有三十多道。不知是犯了什麼大逆不道的錯,被打成這個樣子。 可要真是足夠大逆不道,又何不直接殺了他清理門戶? 泉中之人轉過身,鎖骨之下,靠近心臟的地方,還有一個清晰的烙印。 看到那枚烙印時,魏無羨的訝異之心霎那衝上了頂峰。 ☆、第12章 雅騷第四2 那枚烙印奪去了魏無羨的全部注意力,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什麼,連對方的臉都無暇分心去看,呼吸也跟著亂了兩拍。 忽然,他眼前一白,彷彿落下一片雪幕,旋即雪幕劈開,一道藍色劍芒挾著冰寒之氣襲面而來。 「避塵」威名赫赫誰人不識。要命要命,竟然是藍湛! 逃命躲劍魏無羨乃是輕車熟路,就地一個練滾打開,竟給他險險避過,衝出冷泉時還有閒暇順手撥下一根沾到發上的草葉。無頭蒼蠅般一頭撞上夜巡路過的幾人,被一把抓住,大喝:「你亂跑什麼!雲深不知處禁止疾行!」 魏無羨見是藍景儀等人,大喜過望,心說這下可以被亂棍轟下山了,忙把自己送了上去:「我沒看到!我什麼都沒看到!我絕不是來偷看含光君的!」 幾名小輩一聽,登時被他的狗膽包天震得瞠目結舌。藍忘機在何處不是高山仰止、不可褻瀆的名士,家族中的晚輩門生對其更是敬若天人。在冷泉附近窺伺,這種事光想想都怕是罪大惡極。藍思追聲調都嚇變了:「什麼?含光君?含光君在裡面?!」 藍景儀大怒揪他:「好你個死斷袖!這、這、這也是能偷看得的?!」 魏無羨趁熱打鐵,給自己坐實罪名:「我才不是來偷看含光君沐浴的!」 藍景儀:「此地無銀三百兩!還說你沒有,你沒有你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你看看你,羞得都沒臉見人了!」 魏無羨雙手掩面道:「你不要這麼大聲嘛,雲深不知處禁止喧嘩!」 正雞飛狗跳,藍忘機身披一件白衣,散著長髮,從層層疊疊的蘭草之後走了出來。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他竟然已穿得整整齊齊,避塵尚未收入鞘中。眾小輩連忙行禮。藍景儀忙道:「含光君,這個���玄羽,實在可惡。本來瞧在他莫家莊相助的份上您才帶他回來,他卻……卻……」 魏無羨以為這次一定會被忍無可忍地踹出山門去,誰知,藍忘機掃了他輕描淡寫的一眼,靜默片刻,錚的一聲,便把避塵收入了鞘中。 他道:「都散了。」 平平淡淡的三個字,然積威之下,絕無二話,眾人立刻散了。藍忘機則從從容容地提起魏無羨的後領,一路往靜室拖去。 怎麼這麼愛用拖的?!魏無羨踉踉蹌蹌地要叫,藍忘機冷冷地道:「喧嘩者禁言。」 扔他下山那是求之不得,禁他言卻是敬謝不敏。魏無羨百思不得其解:藍家什麼時候對窺伺本家名士沐浴這種不知廉恥的罪名這麼寬容了,這樣也能忍?! 藍忘機將他拎入靜室,直奔內間,「咚」的一聲,摔在榻上。魏無羨被摔得哎唷一下,一時爬不起身,本想嬌嗔幾句,□他一身雞皮疙瘩,抬眼一瞄,藍忘機一手提著避塵劍,正居高臨下看著他。 看慣了藍二公子束著抹額和長髮、一板一眼、一絲不苟,這副烏髮微散、薄衣輕衫的模樣倒是從未見過,魏無羨忍不住多瞧了兩眼。拖來摔去一番動作,藍忘機原本緊緊合著的領口也扯開了些,露出了明晰的鎖骨,和鎖骨之下那片深紅色的烙印。 一見那枚烙印,魏無羨便又被吸引了注意力。 這枚烙印,在他還沒有成為夷陵老祖之前,身上也有一塊。 而此時藍湛身上的這塊,無論是位置還是形狀,都和他生前身上的那塊毫無二致,不由得他不眼熟、不奇怪。 而奇怪的不單止這烙印,還有藍湛背上那三十多道戒鞭傷。 藍湛年少成名,評價極高,乃是最最正統的仙門名士。要罰他,只能是他的長輩。可藍湛從來都是姑蘇藍氏引以為傲的雙璧之一,一言一行,更是都被諸家長輩視為仙門優秀子弟標桿。究竟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受這麼重的罰? 那些傷痕一看就是往死裡在打,而戒鞭痕一旦上身,這輩子都沒辦法消失,為的就是要讓受罰者永遠記住,永不再犯。 順著他的目光,藍忘機微微垂下眼簾,順手拉了拉衣領,遮住鎖骨,隱去傷痕,又是那個冷若冰霜的藍忘機。 這時,一陣沉沉的鐘聲從天外傳來。 藍家家規嚴苛,作息嚴謹,亥時息,卯時起,這鐘聲便是督示。藍忘機凝神,聽盡了鐘聲,對魏無羨道:「你就睡在這裡。」 不給魏無羨答話的機會,他便轉入了靜室的隔間,留魏無羨一個人歪在榻上,心中迷茫。 並非沒有懷疑過藍湛猜到了他是誰。只是這懷疑於情於理都不通。 獻捨禁術既為禁術,必然知之者甚少。而流傳下來的多是殘卷,無法發揮作用,長此以往,信之者更少。莫玄羽那純粹是歪打正著加狗屎運才用一個咒文和儀式都沒做全的殘陣召回了魏無羨。姑蘇藍氏這種家訓「雅正」的仙門望族,自持身份,多半不屑於瞭解這種歪門邪道。藍湛總不能憑他吹的那段破笛子就認出他。 他自問生前與藍湛並沒有什麼銘心刻骨的交情。雖是同窗過,歷險過,並肩作戰過,但從來都如落花流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且因天性使然,他們的關係絕不能說好。藍湛是姑蘇藍氏的子弟,這就注定他必然既「雅」且「正」,與魏無羨性情頗不相容。大多數時候,藍湛很是反感他的輕浮隨意,對他的評價和旁人一樣:邪氣肆虐,正氣不足。叛出江氏之後,結的梁子也不能說小。若藍湛認定他是魏無羨,他們應該早打得昏天黑地了才對。 而現狀卻讓人哭笑不得:他從前隨便幹點什麼都讓藍湛不能忍,如今使勁渾身解數作妖作怪藍湛卻都能忍。該不該說是長足進步、可喜可賀?! 乾瞪眼捱過許久,魏無羨翻身下榻,動作極輕地到了隔間。 藍忘機側臥在榻,似乎已經陷入沉眠。魏無羨無聲無息靠了過去。 他仍不死心,準備摸一摸,看看能不能摸出那只千呼萬喚始不出的通行玉令。豈知,剛伸手,藍忘機長睫微顫,睜開了眼睛。 魏無羨把心一橫,撲身上榻! 他記得藍湛非常討厭和別人身體接觸,從前碰他一下能被掀飛出去,若是這樣還能忍,那就絕對不是藍湛了。他會懷疑藍湛被奪舍了! 魏無羨整個身體凌駕於藍忘機上方,雙腿分開,跪在他腰部兩側,手則撐著木榻,把藍忘機困在雙臂中央,臉則緩緩壓下去。兩張臉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魏無羨都快呼吸困難了,藍忘機終於開口了。 他沉默半晌,道:「下去。」 魏無羨厚著臉皮道:「不下。」 一雙瞳色極淺的眸子,近在咫尺,與魏無羨對視。藍忘機定定看著他,重複了一遍:「……下去。」 魏無羨道:「我不。你讓我睡在這裡,就該料到會發生這種事。」 藍忘機道:「你確定要這樣?」 「……」不知為什麼,魏無羨有種必須慎重考慮回答的感覺。他剛要勾起嘴角,忽然,腰間一麻,雙腿一軟。緊接著,整個人撲通一下,趴到了藍忘機身上。 欲成不成的一個弧度就這麼僵在了嘴角,他的頭貼著藍忘機右側的胸口,渾身上下,動彈不得。藍忘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他說話又低又沉,胸膛隨著吐字發音微微震動: 「那你就一晚上這樣吧。」 魏無羨怎麼也沒料到是這個下場。 藍湛這些年到底是怎麼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這還是以前那個藍湛嗎?! 被奪舍的是他才對吧?!?! 他內心正驚濤駭浪,忽然,藍忘機微微起身。魏無羨以為他總算是不能忍了,精神為之一振。誰知,藍忘機輕輕一揮手。燈滅了。 靜室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第13章 雅騷第四3 魏無羨覺得,夷陵老祖與含光君的關係,並沒有傳聞中那般水火不容、兩看相厭。當然,也絕對不能算好就是了。從他十五歲那年和江澄一起來姑蘇藍氏聽學的那三個月起,便是如此。 當年,除了雲夢江氏,還有不少其他家族的公子們,全是慕名求學而來。姑蘇藍氏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藍啟仁,在世家之中公認有三大特點:迂腐、固執、嚴師出高徒。雖然前兩點讓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甚至暗暗嫌惡,最後一個卻又讓他們削尖了腦袋地想把孩子送去他手下受教一番。不光藍家上一輩的能人十之八九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在他堂上教養過一兩年的世家子弟,即便是進去的時候再狗屎無用,出來的時候也能人模狗樣,至少儀表禮節遠非從前可比,多少父母接回自己的兒子時激動得老淚縱橫。 對此,魏無羨表態:「我現在豈非已經足夠人模狗樣?」 江澄則道:「你一定會成為他教學生涯中恥辱的一筆。」 這些公子們都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世家之間常有往來,不說親密,至少也是個臉熟。人人皆知魏無羨雖然不是江姓,卻是雲夢江氏家主江楓眠的故人之子、首席弟子,且被視如己出,再加上少年人往往不如長輩在意出身和血統,很快打得火熱,沒幾句就哥哥弟弟地亂叫成一片。抱怨過雲深不知處種種匪夷所思的陳規,有人問:「你們江家的蓮花塢比這裡好玩兒多了吧?」 魏無羨笑道:「好玩不好玩,看你怎麼玩兒。規矩肯定沒這裡多,也不用起這麼大早。」 藍家卯時作,亥時息,不得延誤。又有人問:「你們什麼時候起?每天都幹些什麼?」 江澄哼道:「他?巳時作,丑時息。起來了不練劍打坐,划船游水摘蓮蓬打山雞。」 魏無羨道:「山雞打得再多,我還是第一。」 清河聶家的二公子聶懷桑高聲道:「我明年要去雲夢求學!誰都別攔我!」 一盆冷水潑來:「沒有人會攔你。你大哥只是會打斷你的腿而已。」 魏無羨道:「其實姑蘇也挺好玩兒的。」 聶懷桑道:「魏兄!你我一見如故,聽我衷心奉勸一句,雲深不知處不比蓮花塢,你此來姑蘇,記住有一個人不要去招惹。」 魏無羨:「誰?藍啟仁?」 聶懷桑:「不是那老頭。你須得小心的是他那個得意門生,叫做藍湛。」 魏無羨:「藍氏雙璧的那個藍湛?藍忘機?」 藍氏雙璧在小輩中出盡風頭,而藍湛過了十四歲就被各家長輩當做楷模供起來和自家子弟比來比去,不由得旁人不如雷貫耳。聶懷桑道:「還有哪個藍湛,就是那個。跟他叔父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又刻板又嚴厲,」 魏無羨「哦」了一聲,問:「是不是一個長得挺俊俏的小子。」 江澄嗤笑道:「姑蘇藍氏,有哪個長得醜的?他家可是連門生都拒收五官不整者,你倒是找一個相貌平庸的出來給我看。」 魏無羨強調:「特別俊俏。」他比了比頭:「一身白,帶條抹額,板著臉,背著把劍,活像披麻戴孝。」 「……」聶懷桑肯定道:「就是他!」頓了頓,道:「不過他近日閉關,你昨天才來,什麼時候見過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昨天晚上?!」江澄愕然:「雲深不知處有宵禁的,你在哪裡見的他?我怎麼不知道?」 魏無羨指:「那裡。」 他指的是一處高高的牆簷。 眾人無言以對,江澄咬牙道:「剛來你就給我闖禍��怎麼回事?」 魏無羨笑嘻嘻地道:「也沒有怎麼回事。咱們來時不是路過那家『天子笑』的酒家,賣光了。我昨夜翻來覆去忍不了,就下山去城裡帶了兩壇回來。這個在雲夢可沒得喝。」 江澄:「那酒呢?」 魏無羨:「這不剛翻過牆簷,一隻腳還沒跨進來,就被他逮住了。」 一名少年道:「魏兄你��是好彩。怕是那時他剛出關在巡夜,你被他抓個正著了。」 江澄道:「夜歸者不過卯時末不允入內,他怎會放你進來?」 魏無羨攤手道:「所以他沒讓我進來呀。硬是要我把邁進來的那條腿收出去。你說這怎麼收,於是他就輕飄飄地一下略上去了,問我手裡拿的是什麼。」 江澄:「你怎麼告訴他的?」 魏嬰:「『天子笑!分你一壇,當做沒看見我行不行?』」 江澄歎氣:「……雲深不知處禁酒。罪加一等。」 魏無羨道:「他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我就問:『你不如告訴我,你們家究竟有什麼不禁?』他像有點生氣,要我去看山前的規訓石。說實話,三千多條,還是用篆文寫的,誰會去看。你看了嗎?你看了嗎?反正我沒看。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沒錯!」眾人大有同感,紛紛稱是,彷彿相見恨晚:「簡直匪夷所思,誰家家規有三千多條不帶重複的,什麼『不可境內殺生,不可私自鬥毆,不可淫亂,不可夜遊,不可喧嘩,不可疾行,這種也就算了。居然還有『不可無端哂笑,不可坐姿不端,不可飯過三碗』……」魏無羨忙道:「什麼,私自鬥毆也禁?」 「……禁的。你別告訴我你跟他打架了。」 魏無羨:「打了。還打翻了一壇天子笑。」 眾人一疊聲地拍腿大叫可惜,江澄道:「你不是帶了兩壇,還有一壇呢?」 「喝了。」 江澄只覺得頭疼,預感不妙:「在哪兒喝的?」 「當著他的面喝的。我說:『好吧,雲深不知處內禁酒,那我不進去,站在牆上喝,不算破禁吧』。就當著他的面一口喝乾淨了。」 「……然後?」 「然後就打起來了。」 「魏兄。」聶懷桑道:「你真囂張。」 「哥哥,讓小弟叫你一聲哥哥!你竟沒被藍湛打下來!」 「你要死啦魏兄!藍湛沒吃過這樣的虧,多半是要盯上你了。你當心吧,雖然藍湛不跟我們一起聽學,可他在藍家是掌罰的!」 魏無羨毫不畏懼,揮手道:「怕什麼!不是說藍湛從小就是神童、是驚世之才?這麼早慧,他叔父教的那點東西肯定早就學全了,整天閉關修煉,哪有空盯著我。我……」 話音未落,眾人繞過一片漏窗牆,便看到蘭室裡正襟危坐著一名白衣少年,束著長髮和抹額,週身氣場如冰霜籠罩,冷颼颼地掃了他們一眼。 十幾張嘴登時都彷彿被施了禁言術,默默地進入蘭室,默默地各自挑了位置坐好,默契地空出了藍忘機周圍那一片書案。 江澄拍了拍魏無羨的肩頭,低聲道:「盯上你了。自求多福吧。」 魏無羨扭頭剛好能看見藍忘機的側臉,極其俊秀清雅,人更是坐得端正無比,平視前方。他有心開口搭話,藍啟仁卻在這時走進了蘭室。 藍啟仁既高且瘦,腰桿筆直。雖然滿臉黑山羊鬚,應當不怎麼老。姑蘇藍氏出美男,應當也不怎麼丑,但週身一股老氣橫秋、迂腐死板之氣,叫他一聲老頭毫不違和。他手持一隻卷軸進來,打開後滾了一地,他竟然就拿著這只卷軸開始講藍家家規。 在座少年個個聽得臉色發青。魏無羨心中無聊,眼神亂飛,飛到一旁藍忘機的側臉上,見他神情是絕非作偽的專注和嚴肅,不禁大驚:「這麼無聊的東西,他也能聽得這麼認真!」 忽然,前方藍啟仁把卷軸一摔,冷笑道:「刻在石壁上,沒有人看。所以我才一條一條複述一次,看看還有誰借口不知道而犯禁。既然這樣也有人心不在焉。那好,我便講些別的。」 雖說這句話安在這間蘭室裡所有人頭上都說得通,但魏無羨有種直覺,這是在對他警告。果然,藍啟仁道:「魏嬰。」 魏無羨道:「在。」 「我問你,妖魔鬼怪,是不是同一種東西?」 魏無羨笑道:「不是。」 「為何不是?如何區分?」 「妖者非人之活物所化;魔者生人所化;鬼者死者所化;怪者非人之死物所化。」 「清河聶氏先祖所操何業?」 「屠夫。」 「蘭陵金氏家徽為白牡丹,是哪一品白牡丹?」 「金星雪浪。」 「修真界興家族而衰門派第一人為何者?」 「岐山溫氏先祖,溫卯。」 他這廂對答如流,在座其他子弟卻聽得心頭跌宕起伏,心有僥倖的同時祈禱他千萬別犯難,務必一直答下去,千萬不要讓藍啟仁有機會抽點其他人。藍啟仁卻道:「身為雲夢江氏子弟,這些早都該耳熟能詳倒背如流,答對了也沒什麼好得意的。我再問你,今有一劊子手,父母妻兒俱全,生前斬首者逾百人。橫死市井,曝屍七日,怨氣鬱結,作祟行兇。何如?」 這次魏無羨卻沒有立刻答出,旁人只當他犯了難,開始坐立不安,藍啟仁卻呵斥道:「看他幹什麼,你們也給我想!」 眾人連忙也跟著犯難。橫死市井,曝屍七日,妥妥的大厲鬼、大凶屍,難辦得很,只盼他千萬不要抽點自己回答才好。藍啟仁見魏無羨半晌不答,只是若有所思,道:「忘機,你告訴他,何如。」 ☆、第14章 雅騷第四4 藍忘機並不去看魏無羨,頷首示禮,淡聲道:「方法有三:度化第一,鎮壓第二,滅絕第三。先以父母妻兒感之念之,了其生前所願,化去執念;不靈,則鎮壓;罪大惡極,怨氣不散,則斬草除根,不容其存。玄門行事,當謹遵此序,不得有誤。」 眾人長吁一口氣,心內謝天謝地,還好這老頭點了藍忘機,不然輪到他們,難免漏一兩個或者順序有誤。藍啟仁滿意點頭,道:「一字不差。」頓了頓,他又無不譏諷地道:「若是因為在自家降過幾隻不入流的山精鬼怪、有些虛名就自滿驕傲、頑劣跳脫,遲早會自取其辱。」 魏無羨挑了挑眉,看了一眼藍忘機的側臉,心道:「原來這老頭早就聽過我的名字了,叫他的好學生一起來聽學,是要我好看來著。」 他道:「我有疑。」 藍啟仁道:「講。」 魏無羨道:「雖說是以『度化』為第一,但『度化』往往是不可能的。『了其生前所願,化去執念』,說來容易,若這執念是得一件新衣裳倒也好說,但若是要殺人滿門報仇雪恨,該怎麼辦?」 藍忘機道:「故以度化為主,鎮壓為輔,必要則滅絕。」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暴殄天物。」頓了頓,方道:「我方才並非不知道這個答案,只是在考慮第四條道路。」 藍啟仁道:「從未聽說過有什麼第四條。你且說來。」 魏無羨道:「這名劊子手橫死,化為凶屍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斬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墳墓,激其怨氣,結百顆頭顱,與凶屍相鬥……」 藍忘機終於轉過頭來看他,然而眉宇微皺,神色甚是冷淡。藍啟仁的鬍子都抖了起來,喝道:「不知天高地厚!」 蘭室內眾人被這一聲暴喝嚇得一悚。藍啟仁霍然起身:「伏魔降妖、滅鬼殲邪,為的就是度化!你不但不思度化之道,反而還要激其怨氣?本末倒置,罔顧人倫!」 魏無羨嘻嘻而笑:「橫豎有些東西度化無用,何不加以利用?大禹治水亦知,塞為下策,疏為上策。鎮壓即為塞,豈非下策……」藍啟仁一本書摔過來,他一閃錯身躲開,面不改色,口裡繼續胡說八道:「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靈氣儲於丹府,可以劈山填海,為人所用。怨氣也可以,為何不能為人所用?」 藍啟仁又是一本書飛來,厲聲道:「那我再問你!你如何保證這些怨氣為你所用而不是戕害他人?」 魏無羨邊躲邊道:「尚未想到!」 藍啟仁大怒:「你若是想到了,修真界就留你不得了。滾!」 魏無羨求之不得,連忙滾了。 他在雲深不知處東遊西逛、吹花弄草半日,眾人聽完了學,好不容易才在一處高高的牆簷上找著他。魏無羨正坐在牆頭的青瓦上,叼著一根蘭草,一腿支起,右手撐腮,另一條腿垂下來,輕輕晃蕩。下邊人指著他哈哈大笑:「魏兄啊!佩服佩服,他讓你滾,你竟然真的滾啦!哈哈哈哈……」 「你出去之後好一會兒他都沒明白過來,鐵青鐵青的!」 魏無羨衝下面喊道:「有問必答,讓滾便滾,他還要我怎樣?」 聶懷桑道:「這個藍老頭怎麼好像對你格外嚴厲啊,點著你罵。」 江澄哼道:「他活該!答的那是什麼話。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在家裡說說也就罷了,居然敢在藍啟仁面前說。找死!」 魏無羨道:「反正怎麼答他都不喜歡我,索性說個痛快。而且我又沒罵他,老實答而已。」 聶懷桑道:「其實魏兄說的很有意思。靈氣要自己修煉,辛辛苦苦結丹,像我這種天資差得彷彿娘胎裡被狗啃過的,不知道要耗多少年。而怨氣是都是那些凶煞厲鬼的,要是能拿來就用,想想,嘿嘿,挺美的。」 魏無羨道:「對吧?不用白不用。」 江澄警告道:「夠了。你說歸說,可別走這種邪路子。」 魏無羨笑道:「我放著好好的陽關大道不走,走這陰溝裡的獨木橋幹什麼。真這麼好走,早就有人走了。放心,他就這麼一問,我只這麼一說。喂,你們來不來?趁著沒宵禁,跟我出去打山雞。」 江澄道:「打什麼山雞,這裡哪來的山雞!你先去抄《雅正集》吧。藍啟仁讓我轉告你,把《雅正集》的《上義篇》抄三遍,讓你好好學學什麼叫天道人倫。」 《雅正集》就是藍氏家訓。他家家訓太長,由藍啟仁一番修訂,集成了厚厚一個集子,《上義篇》和《禮則篇》佔了整本書的五分之四。魏無羨吐出叼的那根草,拍拍靴子上的灰,道:「抄三遍?一遍我就能飛昇了。我又不是藍家人,也不打算入贅藍家,抄他家家訓幹什麼。不抄。」 聶懷桑忙道:「我給你抄!我給你抄!」 魏無羨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說吧,有什麼求我的?」 聶懷桑道:「是這樣。魏兄,這老頭子有個壞毛病,他……」 他說到一半,忽然噤聲,乾咳一聲,展開折扇縮到一旁。魏無羨心知有異,轉眼一看,果然,藍忘機背著避塵劍,站在一棵鬱鬱蔥蔥的古木之下,遠遠望著這邊。 他人如芝蘭玉樹,一身斑駁的樹影與陽光,目光卻不甚和善,被他一盯,如墜冰窟。眾人心知剛才凌空喊話,喊得大聲了些,怕是喧嘩聲把他引過來了,自覺閉嘴。魏無羨卻跳了下來,迎上去叫道:「忘機兄!」 藍忘機轉身便走,魏無羨興高采烈地追著他叫:「忘機兄啊,你等等我!」 那身衣帶飄飄的白衣在樹後一晃,瞬息去得無影無蹤,擺明了藍忘機不想與他交談。魏無羨吃他背影,討了個沒趣,回頭對人控訴道:「他不睬我。」 「是啊。」聶懷桑道:「看來他是真的很討厭你啊魏兄,藍忘機一般……不至於如此失禮的。」 魏無羨道:「這就討厭了?我本想跟他認個錯的。」 江澄嘲笑他:「現在才認錯,晚了。他肯定和他叔父一樣,覺得你邪透了,壞了胚子,不屑睬你。」 魏無羨不以為然,嘿聲道:「不睬就不睬,他長得美麼?」再一想,的確是長得美,又釋然地把那點撇嘴的慾望拋到腦後了。 三天之後,魏無羨才知道藍啟仁的壞毛病是什麼。 藍啟仁講學內容冗長無比,偏偏還全部都要考默寫。幾代修真家族的變遷、勢力範圍劃分、名士名言、家族譜系……聽得時候如聆天書,默的時候賣身為奴。 聶懷桑幫魏無羨抄了兩遍《上義篇》,臨考之前哀求道:「你救救我的命,我今年是第三年來姑蘇了,要是還評級不過關,我大哥真的會打斷我的腿!什麼辨別直系旁系本家分家,咱們這樣的世家子弟,連自家的親戚關係都扯不清楚,表了兩層以外的就隨口姑嬸叔伯亂叫,誰還有多餘的腦子去記別人家的!」 小抄紙條漫天飛舞的後果,就是藍忘機在試中突然殺出,抓住了幾個作亂的頭目。藍啟仁勃然大怒,飛書到各大家族告狀。他心中恨極:原先這一幫世家子弟雖然都坐不住,好歹沒人起個先頭,屁股都勉強貼住了小腿肚。可魏嬰一來,有賊心沒賊膽的小子們被他一慫恿撩撥,夜遊的夜遊喝酒的喝酒,歪風邪氣漸長……這個魏嬰,果然如他所料,實乃人間頭號大害! 江楓眠回應道:「嬰一向如此。勞藍先生費心管教。」 於是魏無羨又被罰了。 原本他還不以為意。不就是抄書,他從來不缺幫忙抄的人。誰知這次,聶懷桑道:「魏兄,我愛莫能助了,你自己慢慢熬吧。」 魏無羨道:「怎麼?」 聶懷桑道:「老……藍先生說了,這次《上義篇》和《禮則篇》一起抄。」 《禮則篇》乃是藍氏家訓十二篇裡最繁冗的一篇,引經據典又臭又長,生僻字還奇多,抄一遍了無生趣,抄十遍即可立地飛昇。聶懷桑道:「他還說了,受罰期間,不許旁人和你廝混,不許幫你代抄。」 魏無羨奇道:「代抄不代抄,他怎麼知道,難道他還能叫人盯著我抄不成。」 江澄道:「正是如此。」 「……」魏無羨道:「你說什麼?」 江澄道:「他讓你每晚不得外出,去藍家的藏書閣抄,順便面壁思過一個月。自然有人盯著你,至於是誰,不用我多說了吧?」 藏書閣內。 一面青席,一張木案。兩盞燭台,兩個人。一端正襟危坐,另一端,魏無羨已將《禮則篇》抄了十多頁,頭昏腦脹,心中無聊,棄筆透氣,去瞅對面。 在雲夢的時候,江家就有不少女孩子羨慕他能來和藍忘機一起聽學受教,說是姑蘇藍氏代代美男子輩出,本代本家的雙璧藍氏兄弟更是非凡。魏無羨此前沒空細細瞧他的正臉,現在瞧了,胡思亂想道:「是挺好看的。相貌儀態都挑不出毛病。只是真想讓那些姑娘們都來親眼看看,如果整天苦大仇深橫眉冷對如喪考妣,臉再好看也救不了這個人。」 藍忘機是在重新謄抄藍家藏書閣裡年代久遠、又不便為外人所觀的古籍,落筆沉緩,字跡端正而有清骨。魏無羨忍不住脫口由衷讚道:「上上品。」 藍忘機不為所動。 魏無羨難得閉嘴了這麼久,憋得慌,心想:「這個人這麼悶,要我每天跟他對著坐幾個時辰,坐一個月,這不是要我的命?!」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身體往前傾了些。 ☆、第15章 雅騷第四5 魏無羨是個很會給自己找樂子的人,尤其擅長苦中作樂。既然沒有別的東西可玩,那就只好玩藍忘機了。 他道:「忘機兄。」 藍忘機巋然不動。 魏無羨道:「忘機。」 聽若未聞。 魏無羨:「藍忘機。」 魏無羨:「藍湛!」 藍忘機終於停筆,目光冷淡地抬頭望他。魏無羨往後一躲,舉手作防禦狀:「你不要這樣看我。叫你忘機你不答應,我才叫你名字的。你要是不高興,也可以叫我名字叫回來。」 藍忘機道:「把腿放下去。」 魏無羨坐姿極其不端,斜著身子,支著腿。見終於撩得藍忘機開口,一陣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竊喜。他依言把腿放了下去,上身卻不知不覺又靠近了些,胳膊壓在書案上,依舊是個不成體統的坐姿。他嚴肅地道:「藍湛,問你個問題。你——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藍忘機垂下眼睫。魏無羨忙道:「別呀。說兩句又不理人了。我要跟你認錯,向你道歉。你看看我。」 頓了頓,他道:「不看我?也行,那我自己說了。那天晚上,���我不對。我錯了。我不該翻牆,不該喝酒,不該跟你打架。可我發誓!我不是故意挑釁你,我真沒看你家家規。江家的家規都是口頭說說,根本沒有寫下來的。不然我肯定不會。」肯定不會當著你的面喝完那一壇天子笑,我揣懷裡帶回房去偷偷喝,天天喝,分給所有人喝,喝個夠。 魏無羨又道:「而且咱們講講道理,先打過來的是誰?是你。你要是不先動手,咱們還能好好說話,說清楚咂。可人家打我,我是非還手不可的。這不能全怪我。藍湛你在聽沒有?藍公子,藍二哥哥,賞個臉唄,看看我。」 藍忘機眼也不抬,道:「多抄一遍。」 魏無羨身子一歪:「別這樣。我錯了嘛。」 藍忘機毫不留情地揭穿他:「你根本毫無悔過之心。」 魏無羨毫無尊嚴地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要我說多少遍都行。跪下說也行啊。」 藍忘機擱了筆,魏無羨還以為他終於忍無可忍要揍自己了,正想嘻嘻拋個笑臉,卻忽然發現上唇和下唇像被粘住一般,笑不出來了。他臉色大變,奮力道:「唔?唔唔唔!」 藍忘機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睜開雙眼,又是一派神色平靜,重新執筆,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魏無羨早聽過藍家禁言術的可恨,心中偏不信這個邪。可搗騰半晌,嘴角都撓紅了,無論如何都張不開。片刻之後,他筆走如飛,扔了張紙過去。藍忘機看了一眼,道:「無聊。」揉作一團扔了。 魏無羨氣得癱在蓆子上打了個滾,爬起來又重新寫了一張,拍到藍忘機面前,又被揉作一團,扔了。 這禁言術直到他抄完才解開。第二天來藏書閣,前天被扔得滿地的紙團都被人收走了。 魏無羨向來好了傷疤忘了疼,頭天剛吃了禁言的虧,坐得兩刻又嘴癢難耐。不知死活地剛開口說了兩句,再次被禁言。不能開口他就在紙上胡亂塗鴉,塞到藍忘機那邊,再被揉成一團扔到地上。第三天依舊如此。屢屢被禁言的後果,便是魏無羨沒空閒扯摸魚,原本要抄一個月的份量,竟然七天就快抄完了。 第七天,便是面壁思過的最後一天。今日的魏無羨卻有些異樣。他來姑蘇這一陣,佩劍天天東扔西落,從不見他正經背過,這天卻拿來了,啪的一下壓在書案旁。更是一反百折不饒、百般騷擾藍忘機的常態,一語不發,坐下就動筆,聽話得近乎詭異。 藍忘機沒有理由給他施禁言術,反而多看了他兩眼,彷彿不相信他忽然老實了。果然,坐得不久,魏無羨故病重犯,送了一張紙過來,示意他看。 藍忘機本以為又是些亂七八糟的無聊字句,可鬼使神差地一掃,竟是一副人像。正襟危坐,倚窗靜讀,眉目神態惟妙惟肖,正是自己。 魏無羨見他目光沒有立刻���開,嘴角勾起,衝他挑了挑眉,一眨眼。不必言語,意思顯而易見:像不像?好不好? 藍忘機緩緩道:「有此閒暇,不去抄書,卻去亂畫。我看你永遠也別想解禁了。」 魏無羨吹了吹未干的墨痕,無所謂地道:「我已經抄完了,明天就不來了!」 藍忘機拂在微黃書卷上的修長手指似乎滯了一下,這才翻開下一頁,竟也沒有禁他的言。魏無羨見耍不起來,把那張畫輕飄飄一扔,道:「送你了。」 畫被扔在蓆子上,藍忘機沒有要拿的意思。這些天魏無羨寫來罵他、討好他、向他認錯、信筆塗鴉的紙張全都是如此待遇,他習慣了,也不在意,忽然道:「我忘了,還得給你加個東西。」 說完他撿紙提筆,三下添了兩筆,看看畫,再看看真人,笑倒在地。藍忘機擱下書卷,掃了一眼,原來他在畫上自己的鬢邊加了一朵花。 他嘴角似乎抽了抽。魏無羨爬起來,搶道:「『無聊』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說無聊。你能不能換個詞?或者多加兩個字?」 藍忘機冷然道:「無聊至極。」 魏無羨拍手:「果然加了兩個字。謝謝!」 藍忘機收回目光,拿起方才擱在案上的書,重新翻開。只看了一眼,便如被火舌舐到一般扔了出去。 他原本看的是一本古籍,可剛才翻開那一掃,入眼的竟全都是赤條條的交纏人影,不堪入目。他原先看的那一冊竟被人掉包成了一冊書皮偽裝成正經書的春宮圖。 不用腦子想也知道是誰幹的好事,一定是某人趁給他看畫移開注意力時下的手。何況魏無羨還在那裡拍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本書被扔到地上,藍忘機如避蛇蠍,剎那退到了藏書閣的角落,怒極而嘯:「魏嬰——!」 魏無羨笑得幾乎滾到書案下,好容易舉起手:「在!我在!」 藍忘機倏地拔出避塵劍。自見面以來,魏無羨還從沒見過他這麼失態的模樣,忙一把抓過自己的佩劍,劍鋒亮出鞘三分,提醒道:「儀態!注意儀態!我今天也是帶了劍的,你家藏書閣還要不要啦!」他早料到藍忘機會惱羞成怒,特地背了劍來自衛,避免被藍忘機一怒之下失手捅死。藍忘機劍鋒對準他,那雙淡色的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你是個什麼人!」 魏無羨道:「我還能是個什麼人。男人!」 藍忘機痛斥:「不知羞恥!」 魏無羨道:「這事也要羞一羞?你別告訴我你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我不信。」 藍忘機虧就虧在不會罵人,憋了半晌,揚劍指他,滿面寒霜:「你出去。我們打過。」 魏無羨連連搖頭:「不打不打。雲深不知處禁止私鬥。」他要去撿被扔出去的那本書,藍忘機一步搶上,奪在手裡。魏無羨心中一轉,猜到他要拿這證據去告發他,故意道:「你搶什麼?我還以為你不看了。又要看了?要看也不用搶,本來就是借給你看的。」 藍忘機整張臉都白了,一字一句道:「我、不、看。」 魏無羨繼續扭曲是非:「你不看那你搶它幹什麼?私藏?這可不行,我找人家借的,你看完了要還回去的……哎哎哎別過來,有話好說。你不會是想上交吧?交給誰?交給老……交給你叔父?藍二公子,這種東西能交給族中長輩看嗎?他肯定會懷疑你自己先看過了,那才是羞恥!」 藍忘機靈力灌入右手,書冊裂為千萬片碎末,紛紛揚揚,自空中落下。魏無羨見已成功激得他毀屍滅跡,安了心,故作惋惜:「暴殄天物!」又拈了一片落在頭髮上的碎紙,舉給藍忘機看:「藍湛你什麼都好,就是喜歡亂扔東西。你說說,這些天你扔了多少紙團在地上了?今天扔紙團你都不過癮了,玩兒撕紙。你撕的,你自己收拾。我可不管。」當然,他也從沒管過。 藍忘機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怒喝道:「滾!」 魏無羨道:「好你個藍湛,都說你是皎皎君子澤世明珠,最明儀知禮不過,原來也不過如此。雲深不知處禁止喧嘩你不知道嗎?還有你竟然叫我『滾』。你是不是第一次對人用這種詞……」藍忘機拔劍朝他刺去。魏無羨忙跳上窗台:「滾就滾。我最會滾了。不用送我!」 他跳下藏書閣,瘋子一般橫衝直撞。躥入樹林,早有一群人在裡面等著他。聶懷桑道:「怎麼樣。他看了沒有?什麼表情?」 魏無羨道:「什麼表情?嘿!他剛才吼那麼大聲,你們沒聽到嗎?」 有人一臉崇敬之情:「聽到啦,他讓你滾!魏兄,我第一次聽到藍忘機叫人『滾』!你怎麼做到的?」 魏無羨滿面春風得意:「可喜可賀,我今天就幫他破了這個禁。看見了吧,藍二公子為人所稱道頌揚的涵養與家教,在本人面前統統不堪一擊。」 江澄黑著臉罵道:「你得意個屁!這有什麼好得意的!被人喊滾是很光彩的事情嗎?真丟咱們家的臉!」 魏無羨道:「我有心要跟他認錯的,他又不睬我。禁我這麼多天的言,我逗逗他怎麼了?可惜了懷桑兄你那一本珍品春宮。我還沒看完,好精彩!藍湛此人真是不解風情,給他看他還不高興,白瞎那張臉。」 聶懷桑道:「不可惜!要多少有多少。」 江澄冷笑:「把藍忘機和藍啟仁都得罪透了,你明天等死吧!沒誰給你收屍。」 魏無羨擺擺手,去勾江澄的肩:「管那麼多。先逗了再說。你都給我收屍這麼多回了,也不差這一次。」 江澄一腳踹過去:「滾滾滾!下次幹這種事情,不要讓我知道!也不要叫我來看!」 ☆、第16章 雅騷第四6 為防姓藍的老古板和小古板夜半來襲,將他從床上揪下來拖去懲治,魏無羨抱著他那把劍睡了一夜。豈知非但此夜風平浪靜,直至第二日,聶懷桑竟大喜過望地來找他:「魏兄,你真真鴻運當頭,老頭子昨夜就去清河赴我家的清談會啦。這幾日不用聽學,也不用受教了!」 少了老的那個,剩下小的那個,這還不好對付!魏無羨一骨碌爬起,邊穿靴子邊喜:「果真鴻運當頭祥雲罩頂天助我也。」 江澄在一旁悉心擦劍,潑他冷水:「等他回來,你還是逃不脫一頓罰。」 魏無羨道:「生前哪管身後事,浪得幾日是幾日。走,我就不信藍家這座山上還找不出幾隻山雞野獸。」 三人勾肩搭背,路過雲深不知處的會客廳雅室,魏無羨忽然「咦」了一聲,頓住腳步,奇道:「兩個小古……藍湛!」 雅室中迎面走出數人,為首的兩名少年,相貌是一樣的冰雕玉琢、裝束是一樣的白衣若雪,連背後的劍穗都是一樣的與飄帶一齊隨風搖曳,唯有氣質與神情大大不同。魏無羨立刻辨認出,板著臉的那個是藍忘機,平和的那個,必然是藍氏雙璧中的另一位,澤蕪君藍曦臣。 藍忘機見到魏無羨,皺起眉頭,幾乎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彷彿多看一刻便會受到玷污,移開目光,眺望遠方。藍曦臣則笑道:「兩位是?」 江澄示禮道:「雲夢江晚吟。」 魏無羨亦禮:「雲夢魏無羨。」 藍曦臣還禮,聶懷桑聲如蚊訥:「曦臣哥哥。」 藍曦臣道:「懷桑,我前不久從清河來,你大哥還問起你的學業。如何?今年可以過了嗎?」 聶懷桑道:「大抵是可以的……」他如打了霜的蔫瓜,求助地看向魏無羨。魏無羨嘻嘻而笑:「澤蕪君,你們這是要去做什麼?」 藍曦臣道:「除水祟。人手不足,回來找忘機。」 藍忘機冷冷地道:「兄長何必多言,事不宜遲,就此出發吧。」 魏無羨忙道:「慢慢慢。捉水鬼,我會呀,澤蕪君捎上我們成不成?」 藍曦臣笑而不語,藍忘機道:「不合規矩。」 魏無羨道:「有什麼不合規矩了?我們在雲夢經常捉水鬼。況且這幾天又不用聽學。」 雲夢多湖多水,盛產水祟,江家人對此確實拿手,江澄也有心彌補一下雲夢江氏這些日在藍家丟的臉,道:「不錯,澤蕪君,我們一定能幫得上忙。」 「不必。姑蘇藍氏也……」藍忘機還沒說完,藍曦臣笑著道:「也好,那多謝了。準備一下,一同出發吧。懷桑可同去?」 聶懷桑雖然想跟著一起去湊熱鬧,但遇見藍曦臣便想起自家大哥,心中犯怵,不敢貪玩,道:「我不去了,我回去溫習……」如此作態,巴望下次藍曦臣能在他大哥面前多說幾句好話。魏無羨與江澄則回房準備。 藍忘機觀他二人背影,蹙眉不解:「兄長為何帶上他們?除祟並不宜玩笑打鬧。」 藍曦臣道:「江宗主的首徒與獨子在雲夢素有佳名,不一定只會玩笑打鬧。」 藍忘機不置可否,面上卻寫滿「不敢苟同」。 藍曦臣又道:「而且,你不是願意讓他去嗎?」 藍忘機愕然。 藍曦臣道:「我看你神色,好像有點想讓江宗主的大弟子一起去,所以我才答應的。」 雅室之前,靜默如結冰。 一旁數名門生心道,真是永遠都不知道澤蕪君究竟是如何看出二公子心內所想的,果然是親兄弟…… 半晌,藍忘機才艱難地道:「絕無此事。」 他還要辯解,魏無羨與江澄已神速背了劍過來。藍忘機只得閉口不語,一行人御劍出發。 水鬼作祟之地名為綵衣鎮,距雲深不知處二十里有餘。 綵衣鎮水路貫通,不知是小城中交織著密佈的河網,還是蜘蛛網般的水路兩岸密密貼著民居。白牆灰瓦,河道裡擠滿了船隻和筐筐簍簍、男男女女。花卉蔬果,竹刻糕點,豆茶絲綿,沿河買賣。 姑蘇地處江南,入耳之聲皆是綿軟綿軟的。兩艘船迎面撞到了一起,翻了幾罈子糯米酒,連兩個船家理論起來都聽不出半分火氣。雲夢多湖,卻沒有這種水鄉小鎮。魏無羨看得稀奇,掏錢買了兩罈子糯米酒,遞了一壇給江澄,道:「姑蘇人說話嗲嗲的。這哪是在吵架,去看看雲夢人怎麼吵架的!能把他們嚇死……藍湛你看我幹什麼,我不是小器不給你買,你們家的人不是不能喝酒的嘛。」 不多作停留,乘了十幾條細瘦的小船,朝水祟聚集地劃去。漸漸地兩岸民居越來越少,河道也靜謐起來。 這條河道通往前方一片大湖泊,名叫碧靈湖。 魏無羨與江澄各佔著一條船,邊比誰劃得快,邊聽此地水祟相關事宜。 綵衣鎮數十年來從未有水鬼作祟,近幾個月卻有人在這條河道和碧靈湖頻頻落水,貨船也莫名沉水。 前幾日,藍曦臣在此佈陣撒網,本以為能捉住一兩隻,誰料想一連捉了十幾隻水鬼。將屍體面目洗淨帶往附近鎮上詢問,竟有好些屍體沒人認領,當地無人認識。昨日再次佈陣,居然又捉住不少。藍曦臣雖持有玉簫『裂冰』,但藍家的破障音入水,威力削弱過半,恐怕難以應付數量眾多的水祟。 魏無羨道:「要說是在別的地方淹死,順水飄到這裡來的,也不大像。水祟這東西認域,通常只認定一片水,便是他們淹死的地方,很少離開的。」 藍曦臣點頭:「不錯。所以我感覺此事非同小可,便讓忘機一同前來,以備不測。」 魏無羨道:「澤蕪君,水鬼都聰明得很。這樣划船慢慢找,萬一它們一直躲在水底不出來,豈不是要一直找下去?找不到怎麼辦?」 藍忘機道:「找到為止。職責所在。」 魏無羨:「就用網抓?」 藍曦臣道:「不錯。難道雲夢江氏有別的方法嗎?」 魏無羨笑而不答。雲夢江氏當然也是用網,但他仗著水性好,從來都是跳河直接把水鬼拖上來。這法子太危險,肯定不能當著藍家人的面用。他轉移話題道:「如果有什麼東西,像魚餌一樣能吸引水鬼自己來就好了。或者能指出它的方位,就像羅盤那樣。」 江澄道:「低頭看水,專心找你的。又來異想天開。」 魏無羨道:「修仙御劍,曾經也是異想天開啊!」 他一低頭,剛好能看見藍忘機所乘那艘船的船底,心念一動,叫道:「藍湛,看我。」 藍忘機正凝神戒備,聞言不由自主看向他,卻見魏無羨手中竹蒿一劃,嘩啦啦的一篙子水花飛濺而來。藍忘機足底一點,輕輕躍上了另一隻船,避開了這一潑水花,惱他果然是來玩笑打鬧的,道:「無聊!」 魏無羨卻在他原先所立的那隻船的船舷上踢了一腳,竹蒿一挑,將船隻翻了個面,露出船底。而船底的木板上,竟牢牢扒著三隻面目浮腫、皮膚死白的水鬼! 離得近的門生立即將這三隻制住了。藍曦臣笑道:「魏公子,你怎知它們在船底的?」 魏無羨敲敲船舷:「吃水不對。��上剛才只站了他一個人,吃水卻比兩個人的船還重,肯定有東西扒在船底。」 藍曦臣讚道:「果然經驗老道。」 魏無羨竹蒿輕輕一撥水,小船飛駛,劃到與藍忘機並列。兩船相鄰,他道:「藍湛,剛才我不是故意潑你水的。要是我說出來了,它們聽見就跑了。喂,理理我呀。」 藍忘機紆尊降貴理了他,看他一眼,道:「你為何要跟來?」 魏無羨誠摯地道:「我來給你賠禮道歉。昨晚是我不對,我錯了。」 藍忘機印堂隱隱發黑。估計是還沒忘機之前魏無羨是怎麼給他「賠禮道歉」的。魏無羨明知故問:「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別怕,今天我真是來幫忙的。」 江澄看不下去了,道:「要幫忙就別廢話,給我過來!」 一名門生喊道:「網動了!」 果然,網繩急劇一陣抖動。魏無羨精神一振:「來了來了!」 水草般的濃密長髮在數十艘小船邊齊齊翻湧,一雙雙慘白的手掌扒上了船舷。藍忘機反手拔劍,避塵出鞘,削斷了船舷左側十幾隻手腕,只留下手指深深摳入木中的手掌。正要去斬右側的,一道紅光閃過,魏無羨已收劍回鞘。 水中異動止息,網繩也重新平靜下來。方才魏無羨那一劍出得極快,但藍忘機已看出他所背的必是上品靈劍,肅然問道:「此劍何名?」 魏無羨道:「隨便。」 藍忘機看他。魏無羨以為他沒聽清,又說了一遍:「隨便。」 藍忘機凝眉,拒絕:「此劍有靈,隨意稱呼,是為不敬。」 魏無羨「唉」了一聲,道:「腦筋轉個彎嘛。我不是說叫你隨便叫,而是我這把劍名字就叫『隨便』。喏,你看。」說著遞過,讓藍忘機看清這把劍上的文字。劍鞘紋路之中刻著兩枚古字,果真是「隨便」二字。 藍忘機半晌說不出話來。 魏無羨體貼地道:「你不用說,我知道,你肯定想問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每個人都問,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含義。其實,沒有什麼特殊含義,只不過江叔叔給我賜劍的時候問我想叫什麼?我當時想了二十多個名字,沒一個滿意,心說讓江叔叔給我取個吧,就答『隨便!』。誰知道劍鑄好了,出爐了上面就是這兩個字。江叔叔說:『既然如此,那這劍就叫隨便吧。』其實這名字也不錯,對吧?」 終於,藍忘機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荒唐!」 魏無羨把劍扛在肩上,道:「你這人太沒意思了。這名字多好玩,套你這樣的小正經,一套一個准,哈哈!」 這時,碧綠的湖水中,一片長長的黑影繞著小船一閃而過。 ☆、第17章 雅騷第四7 江澄斬完了他那邊的水祟之後,仍在留神有沒有遺漏,一見那條黑影,立刻喊道:「又來了!」 幾名門生撐蒿而劃,用網去追逐那水中黑影。另一邊又叫起來:「這裡也有!」 那邊水中也是一片黑影一翻而過,數只細舟拖著網飛駛而去,卻是什麼也沒網住。魏無羨道:「怪了。這影子的形狀,不像人形。而且忽長忽短,忽大忽小……藍湛你船邊!」 藍忘機背上避塵應聲出鞘,刺入水中。片刻之後,又銳嘯著從河中飛出,帶起一道水虹。卻是什麼也沒刺中。 他握劍在手,神色凝肅,正要開口,一旁另一名門生也飛出長劍,朝河水中一條倏地游過的黑影刺去。 可他這一劍入水之後,卻再也沒有出來。催動劍訣,再三回召,也沒有任何東西從水裡被召出。他那把劍竟像是被湖水吞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名門生瞧著是個與魏無羨他們差不多大的少年,失了佩劍,臉越來越白。一旁有年長的門生道:「蘇涉,目下都沒查清水裡是什麼東西,你為何擅自催劍入水?」 蘇涉像有些發慌,神色卻還算鎮定:「我見二公子也催劍入水……」 他沒說完便明白過來,這句話有多不知深淺。無論是藍忘機,還是避塵,都不是旁人能比的。藍忘機可以在不明敵物之時召劍入水,無事,其他人卻不一定。他臉色蒼白裡又透出些羞恥的紅,彷彿受到了什麼侮辱,瞅了藍忘機一眼。藍忘機卻沒看他,凝神望水,須臾,避塵再次出鞘。 這次劍身並沒插入水中,而是劍尖一挑,將一片躥過的黑影從水底挑出。濕淋淋黑漆漆的一團「撲通」一聲,摔在船板上。魏無羨踮腳一看,竟然是一件衣服。 魏無羨笑得險些一頭載進河裡,道:「藍湛,你好厲害!我第一次看到捉水鬼把水鬼衣服扯上來的。」 藍忘機只是察看避塵的劍尖有何異樣,似乎已打定主意不與他交談。江澄道:「你閉嘴吧。剛才水底游過來的,確實沒有水鬼,只有一件衣服!」 魏無羨當然也看清了,他只是不逗藍忘機兩句渾身不舒服,道:「剛才溜來溜去的,就是這件衣服?怪不得網抓不住,劍刺不中,形狀變來變去。可一件衣服,總不能吞掉一把仙劍。這水裡肯定還有還有別的東西。」 此時,船隻已飄至碧靈湖的中心。湖水顏色極深,墨綠墨綠。忽然,藍忘機微微抬頭,道:「現在立刻回去。」 藍曦臣道:「為何?」 藍忘機道:「水中之物是故意把船引到碧靈湖中心來的。」 話音剛落,所有人感覺船身猛地一沉。 水流迅速蔓延入船,魏無羨忽然發現,碧靈湖的湖水已經不是墨綠色了,而是接近黑色。尤其是接近湖中心的地方,彷彿翻騰著一股洶湧的墨泉。十幾隻船正在原地打轉,四周不知不覺生出了一個巨大漩渦,緩緩旋轉。船隻邊轉邊往下沉,就像要被一隻黑色的巨嘴吸下去! 登時出鞘聲錚錚響成一片,各人陸陸續續御劍而起。魏無羨已升到空中,俯首下望,卻見那名驅劍入水的門生蘇涉站的船板已被吞下了碧靈湖,他雙膝過水,滿面驚慌卻也沒出聲呼救,不知是不是嚇到了。魏無羨不假思索一彎腰、一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拖了起來。 多帶了一個人,他腳下劍身陡然一沉,然而仍在上升。可沒上升多久,從蘇涉那邊忽然傳來一股大力,險些把魏無羨從劍上拉下來。 蘇涉的下半身已沒入湖中那個黑色漩渦裡,漩渦��轉愈急,他的身體也愈沉愈深,彷彿什麼東西潛伏在水底,正抱著他的腿往下拖。江澄原本踩著他的三毒,好整以暇地升到湖面上空二十丈左右的高空,低頭一看,滿心不快地衝下去,道:「你又在幹什麼?!」 從碧靈湖裡傳來的吸力越來越大,魏無羨這把劍勝在輕靈奇巧,恰恰弱在力量不足,幾乎生生被壓到了逼近湖面的低空。他一邊穩住身體,一邊雙手並用拽住蘇涉,心想:「這就要拉不上來了?再拉不上來,我可要放手了!」 剛這麼想,後領一緊,魏無羨的身體被人騰空提了起來。他扭頭一看,藍忘機正單手拎著他的後領,而他抓著蘇涉的手。雖然藍忘機只是目光淡漠地望向別處,一個人、一把劍,承受了三個人的重量,同時與湖中不明怪力抗衡,他們的位置卻仍在穩穩地升高、升高。江澄剎住劍,微微心驚:「若是我剛才搶先下去拖魏無羨,御著三毒,恐怕沒法升得這麼快這麼穩。藍忘機年紀不過跟我差不多大,避塵這把劍卻……」 這時,魏無羨道:「藍湛,你這劍力氣挺大的啊?謝謝謝謝,不過你為什麼要揪我的領子?拉著我不行嗎?你這樣我好不舒服。我把手伸給你,你拉我吧。」 藍忘機冷聲道:「我不與旁人觸碰。」 魏無羨道:「哪有你這樣的……」 江澄實在忍不住了,罵道:「哪有你這樣的!被人揪著領子吊在半空中的時候能少說兩句嗎?!」 一行人御劍迅速撤離碧靈湖,落到岸上。藍忘機放開抓著魏無羨後領的右手,從從容容地轉身,對藍曦臣道:「是水行淵。」 藍曦臣搖頭:「這便棘手了。」 「水行淵」這個名字一出來,魏無羨和江澄便知道了。碧靈湖和這條河道裡最可怕的不是什麼水鬼,而是在裡面流動的水。 有些河流或湖泊因地勢或水流原因,經常發生沉船或者活人落水,久而久之,那片水域便會養出了性子。就像被嬌慣了的小姐不肯短了錦衣玉食,隔一段時間就要有貨船和活人沉水獻祭。如果沒有,便要作怪自行索取。 綵衣鎮一帶的人都熟諳水性,從來極少有沉船或落水慘事,這附近不可能養得出水行淵。既然水行淵在此出現了,只有一種可能:它是從別的地方被趕過來的。 水行淵一旦養成,那便是整片水域都變成了一個怪物,極難除去。除非把水抽乾,打撈乾淨所有沉水的人和物,暴曬河床三年五載。而這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不過,卻有一個損人利己的法子可以解一時之憂、一方之患。那就是把它驅趕到別的河流和湖泊裡,叫它去禍害別處。 藍忘機問道:「近日有什麼地方受過水行淵之擾?」 藍曦臣指了指天。 他指的不是別的什麼,正是太陽。魏無羨與江澄對視一眼,心中明瞭:「岐山溫氏。」 仙門之中,大小世家,星羅棋布,數不勝數。然而在此之上,有一個絕對凌駕於它們的龐然大物,岐山溫氏。 溫氏以太陽為家紋,意喻「與日爭輝,與日同壽」,仙府佔地甚廣,可比一城,名為不夜天,又稱「不夜仙都」。據說城中無黑夜。說它是龐然大物,因為無論門生人數、力量、土地、仙器,其他家族都是望塵莫及,沒有能與之抗衡者。不少修仙之人都以位居溫氏客卿為無上榮耀。以溫氏行事的風格,綵衣鎮的水行淵,極有可能就是他們趕過來的。 雖然已知此地水祟根源,眾人卻反而默然了。若是溫家人幹的,無論怎麼控訴譴責,也是於事無補的。首先他家不會承認,其次也不會有任何補償。 一名門生不忿道:「他家把水行淵趕到這裡來,可要害慘綵衣鎮了。若是水行淵長大了,擴散到鎮上的河道裡,那麼多人,就會天天都在一個怪物身上討生活,這真是……」 攤上這種別人扔過來的疑難雜症,姑蘇藍氏從此以後必然麻煩不斷,藍曦臣歎道:「罷了。罷了。回鎮上吧。」 *** 他們在渡口上了新船,朝鎮中人口密集處劃去。 穿過拱橋,船隻駛入河道,魏無羨又發作了。 他竹蒿一拋,一腳踩在船舷上,對水照鏡,瞧瞧自己頭髮亂了沒,渾不像剛剛挑過數只水鬼、從水行淵嘴裡逃脫,氣定神閒地沖兩岸拋出一溜兒的媚眼:「姐姐,枇杷多少錢一斤?」 他年紀極輕,相貌又明俊,這般神采飛揚,真有些輕薄桃花逐流水的意味。一女子撥了撥斗笠,揚首笑道:「小郎君,勿用錢白送一個你好伐?」 吳音軟糯,清甜清甜的。說者唇齒纏綿,聽者耳畔盈香。魏無羨拱手道:「姐姐送的,自然是要的!」 那女子伸手入框一摸,揚手飛出一隻圓溜溜的金枇杷:「勿要介客氣,看你生得俊!」 船行極快,兩船相迎立即擦舷而過,魏無羨回身接個正著,笑道:「姐姐生得更是美!」 他在一旁天花亂墜蜂蝶亂飛,藍忘機目不斜視,一派高風亮節。忽然,魏無羨指著他道:「姐姐,你們看他俊不俊?」 藍忘機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會忽然扯上自己,正不知如何應對,河上女子們齊聲道:「更俊!」這中間似乎還摻了幾個漢子的嬉笑聲。 魏無羨道:「那誰送他一個?只送我不送他,怕他回去跟我呷醋!」 整條河中蕩漾起一片鶯鶯嚦嚦的笑語。另一個女子迎面撐船而來,道:「好好好,送兩個。吃我的,小郎君接!」 第二隻也落入手中,魏無羨喊道:「姐姐人美心腸好,我下次來買。買一筐!」 那女子音色明亮,膽子也更大,指藍忘機道:「叫他也來,你們一起來買!」 魏無羨把那只枇杷送到藍忘機眼前。藍忘機平視前方,道:「拿開。」 魏無羨便拿開了:「就知道你肯定不會要的。所以呢本來就不打算給你。江澄,接著!」 恰好江澄乘另一艘小船飛掠而過,他單手接了枇杷,露出一點笑容,旋即哼道:「又在搔姿弄首啦?」 魏無羨春風得意道:「滾!」轉頭又問:「藍湛,你是姑蘇人,也會說這裡的話吧?你教教我,姑蘇話怎麼罵人?」 藍忘機扔給他一個「無聊」,上了另一艘船。魏無羨原本也沒指望他真的回答,只不過聽這裡人口音嗲嗲十分有趣,想到藍忘機從小肯定也說過這種話,撩他好玩兒罷了。他仰頭喝了一口糯米酒,拎著那只圓滾滾黑亮亮的小罈子,一抄竹蒿,殺過去打江澄了。藍忘機則和藍曦臣並排而立,這次兩人連神情都有些像了,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思索如何應對水行淵、如何向綵衣鎮的鎮長交待諸多事宜。 對面迎來一隻吃水極重的貨船,船上壓滿了一筐筐沉甸甸的金黃枇杷。藍忘機看了一眼,繼續平視前方。 藍曦臣卻道:「你想吃枇杷,要買一筐回去嗎?」 「……」 藍忘機拂袖而去:「不想!」 他又站到另一艘船上去了。 ☆、第18章 雅騷第四8 藍啟仁從清河返回姑蘇後,並未讓魏無羨再次滾到藏書閣去抄藍氏家訓,只是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他痛罵了一頓。除去引經據典的內容,簡化一番,意思大概就是從未見過如此頑劣不堪、厚顏無恥之人,請滾,快點滾,滾得越遠越好。不要靠近其他學子,更不要再去玷污他的得意門生藍忘機。 他罵的時候,魏無羨一直笑嘻嘻地聽著,半點沒覺得不好意思,半點也不生氣。藍啟仁一走,魏無羨就坐下了,對江澄道:「現在才讓我滾遠,不覺得晚了點嗎?人都玷污完了才叫我滾,來不及啦!」 綵衣鎮的水行淵給姑蘇藍氏帶來了極大麻煩。這東西無法根除,又不能像溫氏那樣將它驅趕到別處。藍家家主常年閉關,藍啟仁為此大耗心力,講學的時辰越來越短,魏無羨帶人在山中溜躂的時間則越來越多。 這日,他又被七八個少年擁著要出門去,途徑藍家的藏書閣,從下往上看了一眼,穿過掩映的玉蘭花枝,恰恰能看見藍忘機一個人坐在窗邊。 聶懷桑納悶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們這邊?不對啊,我們剛才也沒怎麼喧嘩。他怎麼還這個眼神?」 魏無羨道:「多半是在想怎麼揪我們的錯。」 江澄道:「錯。不是『我們』,是『我』。我看他盯的多半就是你一個人。」 魏無羨道:「嘿。等著。看我回來怎麼收拾他。」 江澄道:「你不是嫌他悶,嫌他沒意思?那你就少去撩撥他。老虎嘴上拔須,太歲頭上動土,整日裡作死。」 魏無羨道:「錯。正是因為一個大活人居然能沒意思到他這種地步,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臨近午時,他們才返回雲深不知處。藍忘機端坐案邊,整整他寫好的一疊紙,忽聽窗欞喀喀輕響。抬頭一看,從窗外翻進來一個人。 魏無羨攀著藏書閣外那棵玉蘭樹爬了上來,眉飛色舞道:「藍湛,我回來了!怎麼樣,幾天不抄書,想我不想?」 藍忘機狀如老僧入定,視萬物如無物,甚至有些麻木地繼續整理堆成小山的書紙。魏無羨故意曲解他的沉默:「你不說我也知道,必然是想我的,不然剛才怎麼從窗子那兒看我呢?」 藍忘機立刻看了他一眼,目光滿含無聲的譴責。魏無羨坐上窗子,道:「你看你,兩句就上鉤。太好釣了。這樣沉不住氣。」 藍忘機:「你走。」 魏無羨:「不走你掀我下去?」 看藍忘機的臉,魏無羨懷疑他再多說一句,藍忘機真的會拋棄僅剩的涵養直接把他釘死在窗台上,連忙道:「別這麼嚇人嘛!我來送禮賠罪的。」 藍忘機想也不想,立刻拒絕:「不要。」 魏無羨道:「真的不要?」見藍忘機眼裡隱隱露出戒備之色,他變戲法一樣,從懷裡掏出兩隻兔子。提著耳朵抓在手裡,像提著兩團渾圓肥碩的雪球,還在胡亂彈腿。他把它們送到藍忘機眼皮底下:「你們這裡也是怪,沒有山雞隻有野兔。怎麼樣,肥不肥,要不要?」 藍忘機冷漠地看著他。 魏無羨道:「好吧。不要,那我送別人。剛好這些天口裡淡了。」 聽到最後一句,藍忘機道:「站住。」 魏無羨攤手:「我又沒走。」 藍忘機道:「你要把它們送給誰?」 魏無羨:「誰兔肉烤得好就送給誰。」 藍忘機:「雲深不知處境內,禁止殺生。規訓碑第三條便是。」 魏無羨:「那好。我下山去,在境外殺完了,再提上來烤。反正你又不要,管那麼多做什麼?」 藍忘機一字一頓道:「給我。」 魏無羨嘻嘻笑:「又要了?你看你,總是這樣。」 兩隻兔子都又肥又圓,像兩團胖雪球。一隻死魚眼,趴在地上慢吞吞的半晌也不動一下,嚼菜葉子時,粉紅的三瓣嘴慢條斯理。另一隻渾似吃了斗蟋丸,一刻不停上躥下跳,在同伴身上爬摸滾打,又扭又彈,片刻不消停。魏無羨扔了幾片不知從哪兒撿來的菜葉,忽然道:「藍湛。藍湛!」 那隻兔子踩了一腳藍忘機的硯,在書案上留下一排墨汁腳印。藍忘機不知道該怎麼辦,正拿了張紙嚴肅地思考該怎麼擦,本不想理他,但聽他語氣非同小可,以為有故,道:「何事?」 魏無羨:「你看它們這樣疊著。是不是在……?」 「啪」地一聲,藍忘機略失優雅地擲了筆,道:「這兩隻都是公的!」 魏無羨道:「公的?奇也怪哉。」他捉起耳朵提起來看了看,確認道:「果然是公的。公的就公的,我剛才話都沒說完,你這麼嚴厲幹什麼?你想到什麼了?說起來這兩隻是我捉的,我都沒注意他們是雄是雌,你竟然……」 藍忘機終於把他從藏書閣上掀了下去。一關窗,把顫動的簇簇玉蘭花枝和魏無羨的笑聲,都關在了窗外。 第二日,藍忘機就不來一起聽學了。 魏無羨的座位換了三次。他原本和江澄坐在一起,可這位置太顯眼,他便坐到了藍忘機身後。藍啟仁在上面講學的時候,藍忘機坐得筆直得猶如銅牆鐵壁,他就在後面要麼睡得昏天黑地,要麼亂塗胡寫,除了偶爾會被藍忘機突然舉手截住他擲給別人的紙團,可說是個風水寶地。但後來被藍啟仁覺察其中機關,就將他們調換了前後。從此,只要魏無羨坐姿稍有不端,就感覺有兩道冷冰冰的犀利目光紮在自己背上,藍啟仁也會惡狠狠地瞪過來。無時不刻都被一老一小監視著,極不痛快。 而春宮圖案和雙兔案後,藍啟仁認定魏無羨是個漆黑的染缸,正怕得意門生受了他的玷污,近墨者黑,忙不迭讓藍忘機不用再來了。魏無羨又坐回了老地方,倒也相安無事了一兩個月。 可魏無羨這種人,永遠好景不長。 雲深不知處內,有一堵長長的漏窗牆。每隔七步,牆上便有一面精緻的鏤空雕花窗。雕花面面不同,有高山撫琴,有御劍凌空,有斬殺妖獸。藍啟仁講解,這漏窗牆上每一面漏窗,都刻的是姑蘇藍氏一位先人的生平事跡。而其中最古老、也最著名的四面漏窗,講述的正是藍氏立家先祖藍安的生平四景。 這位先祖出身廟宇,聆梵音長成,通慧性靈,年少便是遠近聞名的高僧。弱冠之齡,他以「伽藍」之「藍」為姓還俗,做了一名樂師。求仙問道途中,在姑蘇遇到了他所尋的「天定之人」,與之結為道侶,雙雙打下藍家的基業。在仙侶身隕之後,又回歸寺中,了結此身。 這四面漏窗分別正是「伽藍」、「習樂」、「道侶」、「歸寂」。 這麼多天來難得講了一次這樣有趣的東西,頗有意韻,雖然被藍啟仁講成乾巴巴的年表,魏無羨卻終於聽了進去。下學後笑道:「原來藍家的先祖是和尚,怪不得了。為遇一人而入紅塵,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塵。可他家先祖這樣一個人物,怎麼生得出這麼不解風情的後人?」 眾人也是料想不到,以古板聞名的藍家會有這樣的先祖,紛紛討論起來。討論討論著,中心便歪到了「道侶」上,開始交流他們心中理想的仙侶,品評如今聞名的仙子們。這時,有人問道:「子軒兄,你看哪位仙子最優?」 魏無羨與江澄一聽,不約而同望向蘭室前排一名少年。 這少年眉目高傲俊美,額間一點丹砂,衣領和袖口腰帶都繡著金星雪浪白牡丹,正是蘭陵金氏送來姑蘇教養的小公子金子軒。 另一人道:「這個你就別問子軒兄了,他已有未婚妻。」 聽到「未婚妻」三字,金子軒嘴角似乎撇了撇,露出一點不愉快的神色。最先發問的那名子弟不懂察言觀色,還在樂呵呵地追問:「果真?那是哪家的仙子?必然是驚才絕艷的吧!」 金子軒挑了挑眉,道:「不必再提。」 魏無羨忽然道:「為什麼不必再提?」 蘭室中眾人都望向他,一片驚詫。平日魏無羨從來都笑嘻嘻的,就算被罵被罰,也從不生氣,此刻他眉目之間,卻有一縷顯而易見的戾氣。江澄難得沒有斥責魏無羨找事,坐在他身旁,面色也極不好看。 金子軒傲慢地道:「我不想提及此事,有何不可?」 魏無羨冷笑:「不想提及?你對我師姐,有何不滿?」 旁人竊竊私語,三言兩語明白過來。原來方纔那幾句,捅了一個大蜂窩,金子軒的未婚妻,正是雲夢江氏的江厭離。 江厭離是江楓眠長女,江澄的姐姐。性情不爭,無亮眼之顏色;言語平穩,無可咀之餘味。中人以上之姿,天賦亦不驚世。在各家仙子群芳爭妍之中,難免有些黯然失色。 而金子軒與之恰恰相反。他乃金光善正室獨子,相貌驕人天資奪目,若是以江厭離自身的條件,照常理而言,確實與之不相匹配。她甚至連與其他世家仙子競爭的資格都沒有。江厭離之所以能與金子軒訂下婚約,是因為母親出自眉山虞氏,而虞氏和金子軒母親的家族關係要好。 金氏家風矜傲,這點金子軒繼承了十成十,眼界甚高,早就對母親給自己擅自定下的這門婚約極其不滿。今天逮准機會,恰好發作。金子軒反問道:「那她究竟有何處讓我滿意?」 這語氣,難說尊重。江澄霍然站起,魏無羨把他一推,自己站到前面:「你以為你就很讓人滿意嗎?哪兒來的底氣在這兒挑三揀四!」 因為這門親事,金子軒對雲夢江氏素無好感,也早看不慣魏無羨為人行事,更自詡在小輩中獨步,從未被人這樣看輕過,一時氣血上湧,脫口而出:「她若是不滿意,你讓她解了這門婚約!總之我不要你的好師姐,你若稀罕你找她父親要去!他不是待你比親兒子還親?」 江澄目光一凝,魏無羨怒不可遏,飛身撲上,提拳便打。金子軒雖然早有防備他會發難,卻沒料到他發難如此迅速,話音未落就殺到,挨了一拳,麻了半邊臉,一語不發,當即還手。 這一架打得驚動了兩大世家。江楓眠和金光善當天就從雲夢和蘭陵趕來了姑蘇。 兩位家主看過了罰跪的兩人,再到藍啟仁面前受了一通痛斥,雙雙抹汗,寒暄幾句,江楓眠便提出了解除婚約的意向。 他對金光善道:「這門婚約原本就是她母親執意要定下的,我並不同意。如今看來,雙方都不大歡喜,還是不要勉強了。」 金光善吃了一驚,略有遲疑。無論如何,與另一大世家解除婚約,總歸不是件好事,他道:「小孩子能懂什麼事?他們鬧他們的,楓眠兄你我大可不必理會。」 江楓眠道:「金兄,我們雖然能幫他們定婚約,卻不能代替他們履行婚約。畢竟將來要共度一生的是他們自己。」 這樁婚事原本就不是金光善定下的。若想與世家聯姻鞏固勢力,雲夢江氏並不是唯一的選擇,也不是最好的選擇。只是他不敢違背金夫人的意思。既然由江家主動提出的,金家是男方,沒有女方那麼多顧慮,又何必糾纏。何況金子軒一向不滿江厭離這個未婚妻,他是知道的。一番考量,金光善便大著膽子,答應了這件事。 魏無羨此時還不知他這一架打散了什麼,跪在藍啟仁指定的石子路上。江澄走過來,譏諷道:「你倒是跪得老實。」 魏無羨幸災樂禍道:「我常跪你又不是不知道。但金子軒這廝肯定嬌生慣養沒跪過,今天不跪得他哭爹喊娘我就不姓魏。」 江澄低頭片刻,淡淡地道:「父親來了。」 魏無羨道:「師姐沒來吧?」 江澄道:「她來幹什麼?看你怎麼給她丟臉嗎?她要是來了,能不來陪你給你送藥?」 魏無羨歎了一口氣:「……師姐要是來罵我幾句就好了。幸好你沒動手。」 江澄道:「我要動手的,要不是被你推開了,現在金子軒另一邊的臉也不能看了。」 魏無羨捶地笑道:「他這樣臉不對稱,更醜!哈哈哈哈……其實我應該讓你動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樣江叔叔沒準就不來了。但是沒辦法,忍不住!」 江澄哼了一聲,輕聲道:「你想得美。」 魏無羨這句話不過隨口說說,他心中情緒卻十分複雜。他心知肚明,這並不是假話。 江楓眠從來不曾因為他的任何事而一日之內飛赴其他家族。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大事還是小事。從來沒有。 魏無羨見他面色鬱鬱,以為他為金子軒不痛快,道:「你走吧,不用陪我了。萬一藍忘機又來了,你就被他抓住了。」 江澄微覺詫異:「他來幹什麼?他還敢來見你?」 魏無羨道:「誰知道?大概是他叔父叫來看我跪好了沒有的吧。」 江澄:「那你當時跪好了沒?」 魏無羨:「當時我跪好了。等他走出一段路,我就拿了個樹枝低頭在旁邊的土裡挖坑,就你腳邊那堆,那兒有個螞蟻洞,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等他回頭的時候,看到我肩膀在聳動,肯定以為我哭了還是怎麼樣,過來問我。你真該看看他看見螞蟻洞時的表情。」 江澄:「……你還是快滾回雲夢去吧!我看他是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了。」 於是,當天晚上,魏無羨就收拾了東西,和江楓眠一起滾回雲夢了。 ☆、第19章 陽陽第五 魏無羨趴了一夜,思考這些年來在藍忘機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二日清晨睜開眼睛,藍忘機人走得不知所蹤,他則躺在榻上,雙手放在身側,被擺成了一個規規矩矩、安分守己的姿勢,身上還蓋著被子。 魏無羨一把掀了被子,右手五指埋入頭髮中。睡了半夜,心頭那股荒謬又悚然的莫名感仍然揮之不去。 靜室的木門輕輕叩了兩下,藍思追的聲音在外響起:「莫公子?你醒了嗎?」 魏無羨:「這麼早叫我幹什麼?!」 藍思追:「早……已經巳時了。」 藍家人都是卯時作亥時息,及其規律,魏無羨則是巳時作丑時息,也很規律,整整比他家晚了一個時辰。他趴了半夜,腰略酸,道:「我起不來。」 藍思追:「呃,你又怎麼啦?」 魏無羨:「我怎麼了。我被你們家含光君睡了!」 藍景儀的聲音也氣勢洶洶由遠到近響了起來:「你再胡說八道我們可饒不了你。出來!」 魏無羨冤枉道:「真的!他睡了我一整夜!我不出去,我沒臉見人,你們為什麼不進來。」 含光君的住所旁人不能隨意踏入,他們也只能在外喊喊了。藍景儀怒道:「真是沒羞沒臊!含光君又不是斷袖,他睡你?!你別去睡他就感恩蒼天了。起來!把你那頭驢子牽走,好好治治它,喧嘩死了!」 提到他的坐騎,魏無羨忙一骨碌爬起:「你對我的驢怎麼了?!你不要動它,它可會尥蹶子了。」 他出了靜室,由這兩人領到一片青草地上,那頭花驢子果然在大叫不止,喧嘩不已。大叫的原因是因為它要吃草,但是那片草地上聚集著十幾團滾滾的白絨球,讓它無法下嘴。 魏無羨喜道:「好多兔子!來來來,叉起叉起,烤了!」 藍景儀七竅生煙:「雲深不知處禁止殺生!趕緊讓它閉嘴,早讀的都來問過好幾次了!」 魏無羨把拿給他的早膳裡的蘋果給它吃了,果然,花驢子一啃蘋果就顧不上叫,卡擦卡擦嚼動嘴皮子。魏無羨一邊摸著它的後頸,一邊打這幾名小輩身上通行玉令的主意。他指著滿地圓滾滾的白兔子,道:「真的不能烤?是不是烤了就要被趕下山去?」 藍景儀道:「這是含光君養的,你敢烤!」 魏無羨聽了,險些笑倒在地,心想:「藍湛這人真是!以前送他他都不要,現在自己偷偷摸摸地養了一大群。還說不要,哄誰?饒命,他居然喜歡這種白乎乎毛乎乎的小東西!他能怎麼養?含光君板著臉抱著個兔子,哎喲我要不行了……」 可再一想起昨晚那個光景,他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正在這時,從雲深不知處的西面,傳來了陣陣鐘聲。 這鐘聲和報時辰的鐘聲截然不同,急促又激烈,彷彿有個害了失心瘋的狂人在敲打。藍景儀與藍思追臉色大變,顧不得再跟他插科打諢,甩下他就奔。魏無羨心知有異,連忙跟上。 鐘聲是從一座角樓上傳來的。 這座角樓叫做「冥室」,四周牆壁皆是以特殊材料製成,篆有咒文,是藍家招魂專用的建築。當角樓上鐘聲自發大作之時,便說明發生了一件事:在裡面進行招魂儀式的人,出了意外。 角樓之外,圍過來的藍家子弟與門生越來越多,可沒有一個人敢貿然進入。冥室的門是一扇漆黑的木門,牢牢鎖住,只能從裡面打開。從外部暴力破壞不僅困難,也違反禁忌。況且,招魂儀式出了意外,這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為誰也不知道究竟會召來什麼東西的魂魄,冒冒失失闖入會發生什麼。而自從冥室建立以來,幾乎從來沒出現過招魂失敗的情況,這就更讓人心中惴惴了。 魏無羨見藍忘機沒有出現,預感不妙。若是藍忘機還在雲深不知處,聽到警鐘鳴響應該立刻趕過來才對,除非……突然,黑門砰地被撞開,一名白衣門生跌跌撞撞衝了出來。 他腳底不穩,一衝出來便滾下了台階。冥室的門旋即自動關上,彷彿被誰憤怒地摔了上去。 旁人連忙七手八腳將這名門生扶起。他被扶起後立刻又倒下,不受控制地涕淚滿面,抓著人道:「不該的……不該招的……萬萬不該啊……」 魏無羨一把抓住他的手,直視他的眼睛,沉聲道:「你們在招什麼東西的魂?還有誰在裡面?!」 這名門生似乎呼吸十分困難,張嘴道:「含光君,讓我逃……」 話沒說完,殷紅的鮮血從他的鼻子和嘴巴裡一湧而出。 魏無羨將人推進藍思追懷裡。那支草草製成的竹笛還插在腰間,他兩步邁上數級的台階,踹了一腳冥室的大門,厲聲喝道:「開!」 冥室大門張嘴狂笑一般,霍然開啟。魏無羨旋即閃身入內。大門緊跟在他身後合上。幾名門生大驚,也跟著衝上去,那門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了��� 藍景儀撲在門上,又驚又怒,脫口而出:「這瘋子究竟是什麼人?!」 藍思追扶著那名門生,咬牙道:「……先不管他什麼人,來幫我。他七竅流血了!」 魏無羨一進入冥室,便感覺一陣壓抑的黑氣逼面而來。 這黑氣彷彿是怨氣、怒氣和狂氣的混合體,幾乎肉眼可見,被它包圍其中,人的胸口隱隱悶痛。冥室內部長寬都是三丈有餘,四個角落東倒西歪昏著幾個人。地面中央的陣法上,豎立著這次招魂的對象。 沒有別的,只有一條手臂。正是從莫家莊帶回來的那隻! 它截面向地,一根棍子般直挺挺地站立著,四指成拳,食指伸出,似乎在指著某個人。充斥了整個冥室的源源不絕的黑氣,就是它散發出來的。 參與招魂儀式的人逃的逃、倒的倒,只有東首主席之方位上的藍忘機還端正地坐著。 他正襟危坐,身側橫著一張古琴,手並未放在弦上,琴弦卻兀自震顫嗡鳴不止。原本他似乎在凝神傾聽什麼東西的聲音,覺察有人闖入,這才抬首。 藍忘機一向臉上波瀾不驚,魏無羨看不出他什麼心思,旋身踩在了西首的方位上,將竹笛從腰間拔出,舉到唇邊。 西首上,原本坐鎮的是藍啟仁,而他此刻已經歪倒在一旁,和那名逃出冥室的門生一樣,七竅流血,神智盡失。魏無羨頂替了他的位置,與藍忘機遙遙相對。 莫家莊當夜,魏無羨先以哨聲相擾,藍忘機再遠遠以琴音相擊,他們兩個無意中聯手,才壓制住了這條手臂。藍忘機與他目光相接,瞭然於心,右手抬起,一串弦音流瀉而出,魏無羨當即以笛音相和。 他們所奏此曲,名為《招魂》。 以死者屍身、屍身的某一部分、或生前心愛之物為媒介,使亡魂循音而來。通常只要一段,就能在陣中看到亡魂的身形浮現出來。可他一曲即將奏末,也沒有魂魄被召來。 那隻手臂憤怒了一般,通體青筋暴起,空氣中的壓抑感更重了。 若此時鎮守西方的是別人,也逃脫不了藍啟仁那樣七竅流血的下場,早已支撐不住倒下了。魏無羨暗暗心驚:他和藍忘機同奏《招魂》也無法將亡魂召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這名死者的魂魄,和它的屍體一起被割裂了! 看來這位仁兄比他慘一點點。當初他雖然屍體被咬得比較碎,但好歹魂魄是齊全的。 《招魂》無用,藍忘機指間調子一轉,改奏起了另一曲。 這支曲子與方才詭譎森然、仿若喚問的調子截然不同,靜謐安然,曲名《安息》。這兩支曲子都是流傳甚廣的玄門名曲,誰會彈奏吹奏都不稀奇,魏無羨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夷陵老祖的笛子名為「陳情」,威名遠揚。他此時以竹笛應和,故意吹得錯漏頗多、氣息不足,令人不忍卒聽。藍忘機估計從來沒和如此糟糕的人合奏過,彈了一陣,面無表情地抬眼看他。 魏無羨厚著臉皮裝作看不見,轉個身繼續吹,還吹跑了兩句的調子。若是藍啟仁醒著,必然要破口大罵,讓他不會吹就別吹,不要擾亂和玷污藍忘機的琴音。 可即便他吹成了這個德性,效力卻分毫不減,那隻手在笛聲與琴音的聯合壓制下,緩緩垂了下來。須臾,冥室大門彈開,日光潑地而入。 大約是角樓上的警鐘停止了鳴響,原先圍在冥室外的子弟與門生們都衝了進來。藍思追道:「含光君,莫公子,你們……」 終於停止了這場可怕的合奏,藍忘機將手壓在弦上,制止了琴弦的嗡鳴,道:「救人。」 藍思追會意,召集其他人,將冥室裡七竅流血的幾位前輩身體放平,實施救治。他們在施針送藥,另一撥門生則抬來了一尊銅鐘,重新將那隻手臂罩在裡面。現場雖忙碌,卻井然有序,且輕聲細語,沒有任何人發出喧嘩聒噪之聲。 魏無羨將竹笛插回腰間,在那尊銅鐘之旁蹲下,摩挲著上面的金文,心中思索。 莫家莊當夜,他判斷,這條手臂的怨氣都是因為被分屍而引起的。因為知道過不久便有援手趕到,他沒有細究。可若是普通的分屍,怨氣縱使強烈,殺傷力卻不至於這麼大。 藍啟仁這種知名之輩,主持過的招魂儀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厲鬼凶靈,連他都被它怨氣反撲所傷,七竅流血,至今仍昏迷不醒。恐怕這隻手臂主人的身份,沒這麼簡單。 十有八九,也是一名修仙者。而且,極有可能是一位身份尊貴、力量強大、有著莫大冤恨的修仙者。 但,並沒有聽說哪位聞名的世家仙首是被分屍而死的,或者死後屍體失蹤了。 他抬頭看了看藍忘機。 姑蘇藍氏嚴遵三法:度化第一,鎮壓第二,滅絕第三。這條手臂已殺傷數條人命,明顯超度不了,照理說,藍家人把它帶回來後,應該做的是第二步,鎮壓。 而藍家卻並沒有這麼做,選擇的是招魂。想一想,也能想通為什麼。 不同品級的召陰旗,有不同的畫法和威力。藍思追他們在莫家莊畫的那幾面,作用範圍只有方圓五里。 而被召來的這隻手,殺氣很重,以人骨肉血氣為食。如果它一開始就存在於莫家莊方圓五里的範圍之內,以它的凶殘程度,絕不會風平浪靜,莫家莊更不可能只是在夜裡被走屍驚擾。可是,在藍家人抵達莫家莊狩獵之後,它才突然出現,若說它不是被人故意趁這個時機、投放到這個地點的,實在有些勉強。 此舉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藍忘機不會想不到個中蹊蹺,姑蘇藍氏必然要刨根問底。 那邊,藍思追道:「含光君,想不到這條手臂……如此棘手。丹藥和施針都無效,這該如何是好?」 魏無羨就等著有人挑起話頭,忙道:「這還不簡單!追本溯源,找到它的屍身,就能找到救人的辦法了。」 若能找到這條手臂的屍身,便能順籐摸瓜揪出死者的身份,和暗中攻擊姑蘇藍氏者的線索。而他,則可以借此機會下山,尋一機會溜之大吉。可謂是一箭三雕,皆大歡喜。 藍景儀雖然知道他肯定不是個瘋子,但總也忍不住要用譴責的口氣對他說話,道:「你說得簡單,招魂招不出來,鬧成這個樣子,上哪兒去找?」 魏無羨道:「上哪兒去找?不是指給你看了嗎?」 藍景儀疑惑:「指給我看?誰?哪兒?」 魏無羨笑道:「問你們家含光君去。」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道:「西北。」 那條手臂指的方向,正是西北方。 ☆、第20章 陽陽第五2 玄門仙首出行夜獵,往往前呼後擁,排場甚足。但藍忘機素喜獨來獨往,這隻手臂又邪門怪異,稍有不慎即可能禍及旁人,他便沒有帶家族子弟與其他門生,只捎上了魏無羨一個人,盯他也盯得越發緊。魏無羨逃跑的如意算盤打的啪啪響,卻始終進不了帳。途中屢次試圖逃跑,下場無一不是被藍忘機單手提著衣服後領拎回去。 他吃了好幾次虧,不免心想:「這人長大了,也比以前沒意思多了,越發的悶。以前撩他,他還知道臊,臊得怪好玩兒。可如今非但紋絲不動,還曉得反擊!」 循著那只左手的指引,二人一路往西北而去。每日合奏一曲《安息》,用以臨時緩和它的怒氣和殺氣,行至清河一帶附近,這隻手臂維持了許久的的指路姿勢忽然改變了。 它收回了食指,五指成拳。這便是說明,這隻手所指引的東西,就在這附近了。 他們邊走邊訪,來到清河的一座小城。正值白日,街上人來人往,甚是熱鬧。魏無羨踢踢踏踏跟在藍忘機身後,忽的一陣刺鼻的脂粉香氣撲面而來。 聞慣了藍忘機身上清淡的檀香,魏無羨被這氣味一刺,脫口而出:「你這賣的是什麼?這個味道。」 香氣是從一名身披道袍、滿臉坑蒙拐騙的江湖郎中那邊傳來的。他背著一隻箱子,向過往行人兜售一些小玩意兒,見他來問,喜道:「什麼都賣!胭脂水粉物美價廉。公子看看?」 魏無羨:「好,看看。」 郎中道:「給家裡娘子帶?」 魏無羨:「我自己用。」 「……」郎中的笑容凝固了,心道:「拿我尋消遣呢?!」尚未發作,卻見另一名年輕男子折了回來,面無表情地道:「不買就不要鬧。」 這男子俊極雅極,白衣抹額勝雪,瞳色淺淡,腰懸長劍。這郎中是個假道士,於玄門世家一知半解,認得姑蘇藍氏的家紋,不敢造次,忙把箱子一勒,往前跑了。魏無羨道:「你跑什麼?我是真的要買!」 藍忘機道:「你有錢買嗎?」 魏無羨道:「沒錢你給我啊。」說著便把手伸進他懷裡。本沒指望掏出什麼,三下兩下,卻真叫他掏出了一隻精緻小巧、沉甸甸的錢袋。 這完全不像是藍忘機會帶在身上的東西,不過這些天來,藍忘機身上叫他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不止一兩件了,魏無羨見怪不怪,拿著錢袋就走人。果然,藍忘機任他拿,任他走,沒有半句不滿。 若不是他自問對藍忘機的品性和潔身自好有那麼一點瞭解,含光君的名聲又一向好得嚇人,他幾乎要懷疑藍忘機和莫玄羽之間是不是有過什麼糾葛了。 否則為什麼他都做到這個地步了還能忍?! 走出一段路,魏無羨無意間回頭一看,藍忘機被他遠遠甩在身後,還站在原地,看著他這邊。 魏無羨的腳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不知為什麼,他心中隱約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走這麼快,把藍忘機這樣扔在身後。 這時,一旁有人喊道:「夷陵老祖,五文一張,十文三張!」 魏無羨:「啥?!?!」 他連忙去瞧瞧是誰在賣他,卻正是剛才那名江湖郎中假道士。他收起了劣質的胭脂香粉,改拿了一沓凶神惡煞賽門神的貼紙,喋喋地道:「五文一張十文三張,這個價買不了上當!三張好。一張貼大門,一張貼大廳,最後一張貼床頭。煞氣重邪氣濃,以惡制惡以毒攻毒,保證什麼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魏無羨道:「牛皮吹上天。真這麼靈你每張賣五文?!」 郎中道:「怎麼又是你?買就買不買走人。你要是想每張花五十文買這個,我倒是願意。」 魏無羨翻了翻那沓「夷陵老祖鎮惡圖」,實在不能接受畫中這個青面獠牙、凸目暴筋的壯漢是自己:「魏無羨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你畫的這是什麼?沒見過真人也不要亂畫,誤人子弟!」 那郎中正待說話,魏無羨忽然感覺背後有風襲來,閃身一躲。他是躲過了,這江湖郎中卻被人掀了出去。他砸倒了街邊人家的風車攤,扶的扶撿的撿,一片手忙腳亂。這郎中本來要罵,一見踢他的是個渾身金光亂閃的小公子,非富即貴,氣勢先下去半截;再一看,對方胸口繡的是金星雪浪白牡丹,徹底沒氣了。可又畢竟不甘心就這麼平白無故受一腳,弱弱地道:「你為什麼踢我?」 那小公子正是金凌。他抱著手,冷冷地道:「踢你?敢在我面前提『魏無羨』這三個字的人,我不殺他他就該跪下感恩戴德了,你還當街叫賣。找死!」 魏無羨沒料到金凌會在此出現,更沒料到他一露面就跋扈至此。心道:「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脾氣大戾氣重,驕縱任性目中無人,把他舅舅和父親的壞處學了個透,母親的好處卻沒學到半點,我要不是敲打敲打他,將來遲早要吃大虧。」 眼見金凌似乎沒撒夠火氣,朝地上那人逼近兩步,他插口道:「金凌!」 那郎中不敢作聲,目光裡儘是千恩萬謝。金凌轉向魏無羨:「你還沒逃走?」 魏無羨笑道:「哎喲,真不知道上次被壓在地上爬不起來是誰啊是誰啊?」 金凌嗤笑一聲,吹了聲短哨。魏無羨本不解其意,可片刻之後,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呵嗤呵嗤粗重的獸類喘息之聲。 他轉頭一看,一隻半人高的黑鬃靈犬從街角轉出,吐著長舌,直衝他奔來! 長街上驚叫一聲更比一聲近、一陣還比一陣高:「惡犬咬人啦!」 魏無羨勃然色變,拔腿就跑。 說來慚愧,夷陵老祖枉稱所向披靡,卻其實見狗即慫。這也是無可奈何,他少時沒被江楓眠撿回家時,打小在外邊野,常在惡犬嘴底奪食,幾番撕咬追趕,從此便對大小犬類都怕得要死了,江澄沒少嘲笑過他。這事說出去不光丟人,更沒幾個人會信,故流傳度不高。魏無羨正幾乎魂飛魄散,眼中忽見一道的白影,忙撕心裂肺地叫:「藍湛救我!」 金凌追到此處,一見藍忘機,大驚失色:「這瘋子怎麼又跟他在一起?!」 藍忘機為人嚴肅,不苟言笑,仙門之中連不少平輩見了他都心裡犯怵,遑論這些小輩。其恐嚇力比當年的藍啟仁有過之而無不及。那犬受過嚴訓,並非凡品,甚通靈性,也彷彿知道這個人面前不能撒野,嗷嗚嗷嗚叫了幾嗓子,夾著尾巴,反躲到了金凌身後。 這條黑鬃靈犬是金光瑤送給金凌的珍種。尋常人但凡聽說是斂芳尊送的,哪敢吱半聲,可藍忘機偏偏不是尋常人。他可不管贈送者是誰、縱犬者是誰,該怎麼治怎麼治,嚴懲不貸。金凌縱犬當街追人被他逮住,心都涼了,暗道:「死定了,他非把我這好不容易訓成的靈犬殺了、再狠狠教訓我一頓不可!」 豈知,魏無羨一頭扎進藍忘機臂下,鑽到了他背後,恨不得整個人順著他這根身長玉立的桿子往上爬、爬上他頭頂才好。藍忘機被他雙手一圈,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此時不跑何時跑,趁此機會,金凌又是兩聲急促的短哨,攜著他的黑鬃靈犬落荒而逃。 一旁地上那郎中掙扎著站起,心有餘悸:「世風日下,如今的世家子弟真是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魏無羨聽聞犬吠遠去,也氣定神閒地負著雙手,從藍忘機背後繞了出來,微笑贊同:「不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比我們當年那一輩差得多了。」 這人見狗即慫,狗被攆跑了又是一條好漢。藍忘機整了整自己被他拽歪的衣帶,搖了搖頭。那郎中一見他,扔燙手山芋般把那疊「夷陵老祖鎮惡圖」扔到他手裡:「兄台,剛才多謝你!這個權當謝禮。你折個價賣出去,三文一張,總共也能賣三百了!」 藍忘機看了一眼畫像中青面獠牙的壯漢,不予置評。魏無羨哭笑不得:「你這是謝禮嗎?真要謝,給我把他畫得好看點!……慢慢慢,別慌著走,我還有事向你打聽。你在此地買賣,有沒有聽過什麼怪事?或者看見過什麼異象?」 郎中道:「怪事?你問我就對了,在下常年駐紮在此,人稱清河百曉生。是什麼樣的怪事?」 魏無羨道:「臂如,厲煞作祟,分屍奇案。」 郎中道:「此地是沒有,但你往前走五六里,有一座山嶺,叫做行路嶺,我勸你不要去。」 魏無羨道:「怎生說?」 郎中道:「這個行路嶺,又有個諢名喚作『吃人嶺』,你說怎生說?」 ☆、第21章 陽陽第五3 魏無羨道:「那裡有吃人的妖魔出沒?」 類似的傳說他聽過最少上千次,親手除過的也有上百次了,不免索然無味。那郎中道:「不錯!據說那林嶺裡,有一座『吃人堡』,裡面住著吃人的怪物。凡誤闖者,都會被他們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找不到屍體。無一例外!可怕吧?」 難怪金凌會出現在此,他上次沒拿下大梵山的食魂天女,這次肯定也是衝著行路嶺上的怪物來的。 魏無羨道:「好可怕!不過,既��骨頭渣子都不剩,也找不到屍體,那請問如何得知他們是被吃了的?」 郎中啞然,片刻,道:「當然是有人看到了。」 魏無羨:「可方纔你不是說,誤闖者都會被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無一例外?那這傳聞是誰傳出來的,如此厲害,看到了這種畫面還能活著出來?」 「……」郎中道:「傳聞就是這麼傳的,我怎麼知道。」 魏無羨:「那你知不知道,行路嶺上一共被吃了幾個人?什麼時候被吃的?年歲?男女?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郎中:「不知道。」 魏無羨:「清河百曉生?嗯?」 郎中怒而背筐:「傳聞本來就沒傳這些!」 魏無羨忙道:「別別別別,別走嘛。我再問一句,那行路嶺,還在清河境內吧,清河不是聶家的地界嗎?若真有吃人的怪物在行路嶺出沒,他們就坐視不理?」 沒想到這回,郎中卻沒再答「不知道」,而是露出一點輕蔑的神色:「聶家?若是當年前的聶家,當然不會坐視不理了。這種傳聞傳出的第二天,必然就雷厲風行地把那妖邪出沒的地方抄了。可如今聶家的家主,嘿嘿,不是那位『一問三不知』嗎。」 魏無羨心知他說的是誰。 清河聶氏原先的家主是赤鋒尊聶明玦,未及弱冠便接掌聶家,作風剛直強硬。他與澤蕪君藍曦臣、斂芳尊金光瑤乃結義兄弟。射日之征後,聶家在他坐鎮之下,曾有一段時間風光威勢直逼蘭陵金氏。而自從他修煉走火入魔、當眾爆血身亡,由他的小弟聶懷桑接掌家主之位,清河聶氏從此便一日千里——江河日下。 魏無羨問:「恁地管他叫『一問三不知』?」 郎中道:「你不知這典故?這位聶家主,人家問他什麼事,不知道的不會說,知道的不敢說。問得急了、逼得狠了,他就連連搖頭,哭著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人家放過他。這不是一問三不知?」 當年魏無羨與聶懷桑同窗,深知其人。聶懷桑為人心腸不壞,並非不聰明,但他無心向學,聰明都用在了別處,畫扇捉鳥逃學摸魚,於修煉一道確實天資奇差,硬生生比其他家族的同輩子弟晚八九年才勉強結丹。聶明玦生前時常恨鐵不成鋼,對他管教甚嚴,然而他依舊扶不上牆。如今沒了大哥遮風擋雨督促提點,人人提起聶懷桑來,雖不明言,臉上卻都寫滿了四字評語:膿包廢物。 他打聽完了行路嶺,還是照顧郎中生意,買了兩盒胭脂,揣在懷裡走回藍忘機身邊,後者依舊沒有找他要回錢袋的意思,一句不談,一齊朝那郎中所指方向走去。 行路嶺上好大一片杉樹林,林道開闊,綠蔭颯颯。兩人穿行好一陣,沒遇上任何異樣。好在他們聽了那江湖郎中的話,原本也沒抱什麼期望。若一個地方的駭人傳聞確有其事,那麼總能說出點所以然來。大梵山食魂天女作祟,受害者家住何方、姓甚名誰,一打聽便清清楚楚,連阿胭未婚夫的小名都瞞不住。而如果對受害人的人名細節都支支吾吾,那麼多半是捕風捉影,聳人聽聞。走這一趟,不過以防萬一。 小半個時辰後,終於千辛萬苦才讓他們遇上了一點波折。對面搖搖晃晃走來七八個人影,翻著白眼,衣衫襤褸,似乎風吹就倒,奇慢無比,原來是一列低階得不能再低階的走屍。 這種走屍不但在同類裡只有被欺壓的份,遇上個稍微壯點的活人,一個能踹翻它們一排;遇上個跑得快點的稚子,瞬間能被甩出一條街。即便是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給它們抓住了吸兩口陽氣,也吸不死人。除了模樣難看氣味難聞,根本構不成威脅,因此夜獵時遇到它們,多半沒人斬盡殺絕,而是直接無視。這和打獵只打老虎豹子,不打老鼠,一個道理。 魏無羨見它們走過來就知道要糟,低調地退到藍忘機身後。果然,這列走屍歪歪扭扭走到距離他們五六丈處,一瞧見魏無羨,嚇得立刻轉身原路退走,腿腳比它們圍過來時竟利索了兩三倍不止。魏無羨揉了揉太陽穴,轉身道:「哇!含光君,你好厲害!它們一看到你,嚇得轉身就跑。呵呵!」 藍忘機無言以對。 魏無羨哈哈哈地推他:「走啦走啦,下嶺子吧。我看這裡沒什麼別的怪物了,這地方的人也真是能傳,幾具窩囊的走屍就能傳成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什麼『吃人堡』肯定也是編排出來的,白走一趟嘍!」 藍忘機被他推了好幾下,這才邁開步子。魏無羨還沒跟上,忽然,杉樹林遠處,傳來一陣瘋狂的犬吠之聲。 魏無羨悚然色變,瞬間閃到藍忘機身後,抱著他的腰蹲下縮成一團。 藍忘機:「……尚在遠處,你躲什麼。」 魏無羨道:「先先先先先先先躲再說。它在哪裡?它在哪裡?!」 藍忘機側耳聽了片刻,道:「是金凌那只黑鬃靈犬。」 魏無羨一聽,站了起來,又被犬吠逼得蹲了下去,藍忘機道:「靈犬狂吠,一定是遇上什麼了。」 魏無羨叫苦不迭,又站了起來:「那那那那去看看吧。去看看。」 藍忘機一步不挪,魏無羨道:「含光君,你動啊,動一下!」他不動,他也不敢動。 藍忘機沉默片刻,才道:「你……先放開。」 兩人拉拉扯扯磕磕絆絆,循著犬吠聲一路前去,卻在杉樹林裡饒了兩圈。那只黑鬃靈犬的叫聲也忽近忽遠。魏無羨聽了這好一陣的狗叫,勉強適應了些,好歹說話不結巴了:「這裡有迷陣?」 這迷陣分明是人為所設,方纔還說行路嶺傳聞都是捕風捉影,這下卻有些意思了。 陣法並不難破解,藍忘機發覺其中機關後,立刻便走了出來。此時那只黑鬃靈犬已咆哮了半柱香,仍中氣十足,循聲前去,不多時,杉樹林中,一座森森石堡的輪廓浮現出來。 這建築以灰白色的石塊砌成,表面爬滿青籐與落葉,每一座都修成了怪異的半圓狀,彷彿數只大碗扣在地面上。 行路嶺裡,竟然真的有一座石堡,看來傳聞也不是空穴來風。但這究竟是不是「吃人堡」,裡面有什麼東西,那就難說了。 金凌那只黑鬃靈犬便在這石堡群的外圍,繞著它奔跑,時而低聲呼呼,時而大聲狂叫。見藍忘機走近,雖然微露膽怯地退了退,卻沒落荒而逃,而是衝他們叫得更大聲,又望望石堡,前爪在地上刨坑刨得泥土飛起,焦躁難安。魏無羨藏在藍忘機背後,痛苦地道:「它怎麼還不走……它主人呢?主人怎麼不見了?!」 從聽到犬吠聲開始,直到現在,沒有聽見金凌的任何聲音,也沒有見他的人影。如果他遇險了,卻也沒聽到呼救聲。這條黑鬃靈犬一定是他帶過來的,迷陣也一定是它破的,而一個活人彷彿就這樣消失了。 藍忘機道:「進去看看。」 魏無羨道:「怎麼進?沒門。」 真是沒門。灰白色的石塊密封得嚴嚴實實,未留門窗。那只黑鬃靈犬嗷嗚嗷嗚跳起來,似乎想咬藍忘機的衣角,靠近了又不敢,繞過他去咬了魏無羨的衣擺,把他往外拖。 魏無羨魂魄都要出竅了:「藍湛……藍湛藍湛……藍湛藍湛藍湛!!!」 黑鬃靈犬拖著魏無羨,魏無羨拖著藍忘機,一隻狗把兩個人拖著饒了小半圈,繞到石堡之後。這裡竟有一個近人高的洞口。形狀不整,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明顯是剛剛被人以暴力法器劈炸而開的。洞口內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隱隱似乎有紅光。黑鬃靈犬鬆開嘴,沖裡面一串狂叫,又衝這兩人瘋搖尾巴。不必多說,一定是金凌強力破開了這座石堡,進去之後,卻生出不測。 避塵自動出鞘半寸,劍刃發出冰冷的淡藍色光暈,照亮了漆黑的前路,藍忘機一彎腰,率先進入了其中。魏無羨被那狗逼得要瘋了,跟著衝進去,險些和他撞成一團。藍忘機扶住他的手,不知是責備還是無可奈何,搖了搖頭。 黑鬃靈犬那模樣分明很想跟進來,也努力朝裡沖,可似乎被某種力量阻擋在外,無論如何也衝不破這道屏障,只得在洞口坐了下來,尾巴搖得越發瘋狂。魏無羨歡喜得幾乎要給它跪下了,抽回了手,往裡走了幾步,冷藍色的劍光被黑魆魆的四周襯成了冷白色。 行路嶺上樹高林深,很是陰涼,而這座石堡內部卻比它更加森涼。魏無羨輕衣簡裝上陣,袖口和背心颼颼地透著陰風,方才被黑鬃靈犬嚇出的一身冷汗都干了。洞口的光早已如燭火熄滅一般消失,越往裡走,越是寬闊,越是黑暗。 石堡頂成圓形,魏無羨踢了踢腳邊碎石,能聽到輕微的回音。 他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右手按在太陽穴上,微蹙眉頭。 藍忘機回頭道:「如何?」 魏無羨道:「……好吵。」 石堡內,死寂無聲,靜得彷彿一座墳墓。它本來也像極了一座墳墓。 可在魏無羨耳中,此刻的他們,卻已置身於一片嘈雜之中。 ☆、第22章 陽陽第五4 這嘈雜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 前後左右,頭頂腳下,像是一片竊竊私語的汪洋,悉悉索索,嘻嘻哈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有小,魏無羨甚至能聽清某些零星的字句,但又轉瞬即逝,讓他捉不住確切的字眼。 因為實在是太吵了。 魏無羨一手繼續按壓住太陽穴,另一手從乾坤袋裡取出一隻堪堪可置於掌心的風邪盤。風邪盤的指針顫顫巍巍繞了兩繞,越繞越快,不多時,竟然開始瘋狂地轉動起來! 上次大梵山上風邪盤指不出方向,已是怪異。可這次它居然自動旋轉起來,一刻也不停留,這情形比指針紋絲不動更加匪夷所思。魏無羨心中不祥陰影越來越濃,出聲喊道:「金凌!」 兩人在石堡裡已走了一陣,並未看見活人的蹤影。魏無羨喊了幾聲,不見應答。前幾間石室都空蕩蕩的,可走到深處之後,忽然有一間石室中央擺了一口漆黑的棺材。 這口棺材擺在這裡,十分突兀。但棺木通體黑沉,棺形打得十分漂亮。魏無羨拍了拍它,木質堅實,響聲篤篤,道:「好棺。」 藍忘機與魏無羨站在它兩側,對望一眼,同時伸手,將棺蓋打開。 棺蓋被打開的那一刻,四周的嘈雜聲忽然成倍高漲,潮水一般淹沒了魏無羨的聽覺。好像他們此前一直被無數雙眼睛偷窺著,這些眼睛的主人在悄悄地監視並討論他們的一言一行,見到他們要打開棺木,忽然激動起來。魏無羨本設想了幾十種可能,做好了應對腐臭撲鼻、魔爪突伸、毒水狂噴、毒煙四散、怨靈撲面等等的準備,他最希望的是看到金凌。然而,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有。 這竟然是一口空棺。 魏無羨略感意外,又有些失望金凌並未被困在此。藍忘機又靠近了些,避塵自動出鞘幾寸,冷光瑩瑩,照亮了棺材的底部。他這才發覺,棺材裡並非什麼都沒有。只是裡面的東西比他預期的屍體之類的要小得多,藏在棺肚底部最深處。 棺材裡躺著一把長刀。 此刀無鞘,刀柄似是以黃金鑄成,看上去沉甸甸的甚有份量,刀身修長,刀鋒雪亮,枕在棺底的一層紅布上,映出血一般的顏色,森森一股殺伐之氣。 棺材裡不放屍體,卻放著一把刀。行路嶺上的這片石堡,真是無一處不古怪,步步透露著詭異。兩人合上棺蓋,繼續往裡走去,每一間石室裡都有一口這樣的棺材,看棺木質地,年歲各不相同,而每一口棺材裡,都安置著一把長刀。 直到最後一間,依舊沒有金凌的蹤影。魏無羨合上棺蓋,心中微微焦躁難安。藍忘機見他蹙眉負手走來走去,將古琴橫置在棺木上,略一沉吟,揚手,一串弦音從指間流瀉而出。 他只彈奏了短短一段,右手便撤離了琴身上方,凝神望著仍在顫動的琴弦。 忽然,琴弦一震,自發彈出了一個音。 魏無羨道:「《問靈》?」 《問靈》是姑蘇藍氏先人所作的一支名曲,它與《招魂》不同,作用於不明亡者身份、且沒有任何媒介的情況。彈者以琴音奏問,對亡者發出疑問,而亡者的回音則會被《問靈》轉化為音律,反應在弦上。琴弦自發而動,說明這石堡裡的亡魂,已經被藍忘機請來了一位。接下來,雙方就該以琴語一問一答了。 琴語是姑蘇藍氏的秘技,魏無羨雖然涉獵頗廣,終有不能及處。他輕聲道:「問它此地是什麼地方,誰建造的。」 藍忘機精通問靈琴語,無需思索,信手便是清洌洌的兩三聲。片刻之後,琴弦又自動彈了兩下。魏無羨問道:「它說什麼?」 藍忘機道:「不知。」 魏無羨:「啊?」 藍忘機慢條斯理道:「它說,『不知』。」 「……」魏無羨看著他,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某一段與「隨便」相關的對話,摸摸鼻子,老大沒意思,心想:「藍湛太出息了,都學會講笑話了。」 一問不成,藍忘機又彈了一句。琴弦再應,還是剛才那鏗鏗的兩個音。魏無羨聽出這次的回答又是「不知」,問:「你又問它什麼了?」 藍忘機道:「因何而死。」 魏無羨道:「若是無意中被人暗害,確實有可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你不如問它,知不知道誰人殺它。」 藍忘機揚手撥弦。然而,回音依舊是鏗鏗兩聲——「不知」。 身為被禁錮於此的魂魄,一不知此地何處,二不知因何而死,三不知誰人所殺,魏無羨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一問三不知的亡者,心念一轉,道:「那再換個別的。你問它是男是女。這個它總不會也不知。」 被他慫恿,藍忘機依言而奏。撤手之後,另一根弦鏘有力地一彈,藍忘機譯道:「男。」 魏無羨道:「總算是有件事知道了。再問,有沒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進到此處?」 答曰:「有。」 魏無羨又問:「那他現在人在哪裡?」 琴弦頓了頓,方才給出回應,藍忘機聽了,卻是微微一怔。魏無羨道:「怎麼?他說什麼?」 藍忘機緩緩道:「他說,『就在這裡』。」 魏無羨一啞。「這裡」指的應該就是這座石堡,可他們方才搜了一通,並未見金凌。魏無羨道:「他不能說謊吧?」 藍忘機道:「我在,不能。」 也是,奏問者是含光君,來靈自然不能說謊,只能如實應答。魏無羨便在這間石室裡到處翻找,看看有什麼被他遺漏了的機關密道。藍忘機思忖片刻,又奏問了兩段,得到應答之後,他卻神色微變。魏無羨見狀,忙問:「你又問什麼了?」 藍忘機道:「年歲幾何,何方人士。」 這兩個問題都是在試探來靈的身份底細,魏無羨心知他一定得到了不同尋常的答案:「如何?」 藍忘機道:「十六歲,蘭陵人士。」 魏無羨的臉色也陡然變了。 《問靈》請來的魂魄,竟然是金凌?! 他忙凝神細聽,鋪天蓋地的嘈雜聲中,似乎真的隱隱能聽到金凌微弱的幾聲叫喊,但又聽不真切。 藍忘機繼續奏問,魏無羨知他必然在詢問具體位置,緊盯著琴弦,等待著金凌的答案。 這次的回應較長,藍忘機聽完,微微蹙眉,道:「他讓你,立於原地,面朝西南,聽弦響。響一下,前行一步。琴聲止息之時,他便在你面前。」 魏無羨一語不發,轉向西南。身後傳來七聲弦響,他便朝前走了七步。然而,前方始終空無一物。 琴聲還在繼續,只是間隔越來越長,他也走得越來越慢。再一步、兩步、三步……一直走到六步,琴聲,終於靜默了下來,不再響起。 而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堵牆壁。 這堵牆壁是以灰白色的石磚堆砌而成,塊塊嚴合無縫。魏無羨轉身道:「……他在牆裡?!」 避塵出鞘,四道藍光掠過,牆壁被斬出了一個齊整的井字形,兩人上前動手拆磚,取下數塊石磚後,大片黑色的泥土裸露出來。 原來這座石堡的牆壁做成了雙層,兩層堅實的石磚中間,填滿了泥土。魏無羨赤手刨下一大片土塊,黑乎乎的泥土中間,被他刨出了一張雙目緊閉的人臉。 正是失蹤的金凌! 金凌的臉原本沒在土中,一露出來,空氣陡然灌入口鼻,登時一陣猛咳吸氣。魏無羨見他還活著,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金凌方才真是命懸一線,否則也不會被《問靈》捕捉到他即將離體的生魂。好在他被埋進牆壁裡的時間不長,否則再拖一刻,就要活活窒息而死了。 兩人忙著將他從牆壁裡挖出來,誰知拔出蘿蔔帶出泥,金凌上身出土的那一刻,他背上的長劍勾出了另一樣東西。 一條白骨森森的手臂! 藍忘機將金凌平放在地上,探他的脈象施治。魏無羨則拿起避塵的劍鞘,順著那條白骨臂在土裡嫻熟地戳戳刨刨。不多時,一副完整的骷髏呈現在眼前。 這具骷髏和剛才的金凌一樣,呈站立姿勢被埋在牆壁裡,慘白的骨頭和漆黑的泥土,對比鮮明而刺目。魏無羨在土裡翻了翻,又拆了一旁的幾塊磚,一番攪動,果然在附近又發現了一具骨頭架子。 而這一具,還沒有爛得徹底,仍有皮肉附著在骨頭上,頭骨蓋上還有烏黑蓬亂的長髮,殘破的衣衫是水紅色的,看得出來是個女人。她倒不是站著的,骨架彎著腰。而彎腰的原因,是因為她腿邊還有一具屍骨,是蹲著的。 魏無羨不再挖下去了,他退後幾步,耳中嘈雜聲如潮水般洶湧而放肆。 他幾乎能確定了。恐怕這整座石堡厚厚的牆壁裡,全都填滿了姿勢各異的人的屍骨。 頭頂,腳底,東南,西北;站著,坐著,躺著,蹲著……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第23章 陰鷙第六 正在此時,昏迷中的金凌忽然坐了起來。 他當著兩人的面,閉著眼踉踉蹌蹌從地上爬了起來。魏無羨想看他究竟要幹什麼,便沒動。只見他慢慢繞過自己,邁出一條腿,重新踩進牆壁裡,站回了他剛剛被埋著的地方。雙手平放身側,連姿勢都和之前一模一樣。 魏無羨把他重新從牆壁裡拽出來,又是好笑又是古怪,正想對藍忘機說此地不宜久留。突然,被遠遠傳來的一陣狂怒犬吠嚇得一抖。 那條黑鬃靈犬自從他們進去之後,便乖乖地坐在洞口搖尾巴,焦急又可憐巴巴地等他們把主人帶出來,沒有再亂叫一聲,可現下卻吼叫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悍。 藍忘機道:「堡外有異。」 他伸手要扶金凌,卻被魏無羨搶先一把背起,道:「出去看看!」這個時候的「有異」,無論是人抑或不是人,都一定與這座「吃人堡」和金凌被埋入牆有著莫大的關係。兩人飛速原路返回,矮身一出洞口,就見黑鬃靈犬背對他們,朝著一個方向,喉嚨底發出低低的呼嚕聲。魏無羨雖硬著頭皮過來了,但最聽不得這種聲音,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幾步,偏生那條狗一扭頭,見他背著金凌,撒開腿就飛撲過來。魏無羨慘叫一聲,快要把金凌扔出去時,藍忘機錯身一步擋到他面前。 黑鬃靈犬立刻剎住,又夾起了尾巴,沒吐舌頭是因為它嘴裡叼著什麼東西。藍忘機走上前去一彎腰,從它牙齒間取出一塊布片,回來遞給魏無羨看,似乎是一片衣襟。 剛才一定至少有一個人在這附近遊蕩過,或者窺探過,而且形跡可疑,否則黑鬃靈犬的叫聲不會滿是敵意。魏無羨道:「人沒走遠。追!」 藍忘機卻道:「不必。我知是誰。」 魏無羨道:「我也知。在行路嶺傳謠言、放走屍、設迷陣、建石堡的,一定是同一批人。再加上棺中的刀,十有八九是他。可現在若是不抓現行,再想抓他就難了,也師出無名。」 藍忘機道:「我追,你和金凌?」 魏無羨道:「他不能在這裡待了,得找個地方照看。我帶他下行路嶺,回清河,就在之前遇到那個江湖郎中的地方,我們在那裡回合。」 這段對話進行得十分急促,藍忘機不過停頓片刻,魏無羨又道:「去吧,再遲人就跑沒影了。我會回來的!」 聽到那句「我會回來的」,藍忘機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轉身欲走,黑鬃靈犬忙又想撲過來,魏無羨慘叫道:「你等等等等,你把狗帶走,狗帶走!!!」 藍忘機只得又折回來,居高臨下的給了黑鬃靈犬一個眼神,它不敢違抗,嗷嗚嗷嗚地跟在了藍忘機身後,循他追去,還不時回頭望望金凌。魏無羨抹了把汗,回頭看了一眼這座白森森的石堡,重新背起金凌,逕自下了行路嶺。 此時已近黃昏,他背著一個不省人事的少年,兩人都一身泥土,頗為狼狽,引得路人頻頻注目。魏無羨找到了白天金凌縱犬追他的那條街,找了一家客店。樓下是酒肆,樓上是宿房,用從藍忘機身上摸出來的錢買了兩套新衣服,要了一間房,先把金凌那件埋在土裡變得皺巴巴的金星雪浪家紋袍扒下來,又扯掉他的靴子,忽然,一片陰影一閃而過。 金凌的小腿上,似乎有一片深色。魏無羨蹲下來把他褲管卷高,發現這不是陰影,是一片淤黑。而且不是受傷的淤黑,而是惡詛痕。 這東西是邪祟在獵物身上做的一個標記,一旦出現這種惡詛痕,便說明衝撞了什麼滿載邪氣怨氣的東西。它留下一個記號,一定會再來找你。也許很久才來,也許今夜就來。也許要你的命,也許只拿走留有痕跡的部分肢體。 金凌整條腿都變成了黑色,於痕還在往上延伸。魏無羨從沒見過黑色如此濃郁、擴散得如此大的惡詛痕,越看神色越凝肅。他放下金凌的褲管,解開金凌的中衣,見他胸膛和腹部都一片光潔,惡詛痕並未蔓延至此,這才鬆了口氣。突然,金凌睜開了眼睛。 他懵了好一陣才陡然清醒,一骨碌爬起,漲紅著臉咆哮道:「幹幹幹幹什麼!」 魏無羨嘻嘻地道:「哎喲,你醒了。」 金凌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合攏中衣往床角縮去,道:「你想幹什麼!我衣服呢?!我的劍呢?!我的狗呢?!」 魏無羨道:「我正要給你穿上。」他神情語氣慈祥得猶如一個老祖母。金凌披頭散髮,貼著牆道:「我不是斷袖!!!」 魏無羨大喜道:「這麼巧,我是!!!」 金凌一把抓起床邊他那把劍,大有他再前進一步就殺他再自殺以保清白的貞烈氣勢,魏無羨好容易才止住笑,不嚇他了:「這麼害怕幹什麼,玩笑而已!我辛辛苦苦把你從牆裡挖出來,也不說聲謝。」 金凌百忙之中舉手擼了一把亂蓬蓬的頭髮,捋得看上去體面了好些,怒道:「要不是看在這個份上,你你你敢脫我衣服,我我我已經讓你死了一萬次!」 魏無羨道:「別。死一次就夠痛苦了。把劍放下吧。」 稀里糊塗中,金凌依言把劍放下了。 問靈的時候,他雖然生魂離體,所有東西都記得不清楚,但卻模模糊糊知道,面前這個人救了自己,還背著他一路下山來。被埋進牆壁後,他有一段時間還是清醒的,心中恐懼絕望到無以復加,卻沒想到打破那面牆壁,打破這恐懼和絕望的,竟然是這個第一眼看到就極其討厭的人。他臉色時白時紅,腦裡又暈又窘,思緒還飄乎乎的落不到實處。這時,瞥眼見窗外天色已暗,稀星點點,登時一驚。恰好魏無羨彎腰去拾地上散落的新衣,金凌跳下床穿了靴子,抓起他的外袍,衝出房去。 魏無羨本以為他遭了這麼大的罪,應該打霜一段時辰,豈知年輕人就是活力十足,轉眼又能活蹦亂跳,一陣風般轉眼就跑不見了。想到他腿上那片非同小可的惡詛痕,忙喊:「你跑什麼!回來!」 金凌喊道:「你別跟過來!」邊跑邊披上那件有泥又皺的家紋袍,他身形輕靈腿又長,三兩步跨下樓衝出客店。魏無羨追了好幾條街,竟被他甩得不見人影。 暮色降臨,街上行人也漸漸稀稀落落,他一陣牙癢:「豈有此理。這孩子真是豈有此理!」 正在這時,一個年輕男子慍怒的聲音從前方長街盡頭傳來:「說你幾句你就跑得沒影,你是大小姐嗎?脾氣是越來越大了!」 江澄! 魏無羨急忙閃身入巷。旋即,金凌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我不是已經沒事回來了嗎?別念我了!」 原來金凌不是一個人來的清河。也難怪,上次大梵山江澄就為他助陣,這次又怎會不來?只不過看樣子,這舅甥二人在清河的鎮上吵了一架,金凌才獨自上了行路嶺。別的不提,江澄斥他是大小姐脾氣,果真不錯。他方才急著跑,一定是舅舅威脅過天黑之前如果還不回去就要他好看。 江澄道:「沒事?活像泥溝裡打了個滾這叫沒事?穿著你家校服丟不丟人,趕緊回去把衣服給換了!說,今天遇見什麼了?」 金凌不耐煩地道:「我說了,什麼也沒遇到。摔了一跤,白跑一趟。」 江澄厲聲道:「我是管不了你了。下次再亂跑,鞭子伺候!」 金凌道:「我就是因為不想要人幫忙要人管才自己去的。」 江澄譏諷道:「所以現在呢?抓到什麼了?你小叔送你的黑鬃靈犬呢?」 被藍湛趕跑到不知道哪個旮旯去了。魏無羨剛這麼想,巷子的另一端,便傳來了兩聲熟悉的犬吠。 魏無羨勃然色變,腿腳自發而動,毒箭追尾般衝了出來。那只黑鬃靈犬從巷口另一端奔來,越過魏無羨,撲到金凌腿邊,十分親熱地用尾巴掃他。 這條狗既然出現在此,說明藍忘機多半已經抓到石堡附近的窺探者,去他們指定的地點回合了。然而此刻,魏無羨沒空去想這些了。 他這一衝,恰恰衝到了江澄與金凌、還有一大批江家的門生面前。 雙方僵持片刻,魏無羨默默轉身逃跑。 沒跑幾步,只聽滋滋電聲作響,一段紫色的電流如毒蛇一般躥纏上了他的小腿。一陣酥麻痛癢自下而上流遍全身,又被往後一拽,當即倒地。之後胸口一緊,被人提著衣服後心拎了起來。他反應神速地去探鎖靈囊,卻被搶先一步奪了下來。 江澄提著他,走了幾步,走到最近的一家店門前,踹開了已經插上一半的門板。店家原本已經快打烊,忽然見有個衣容貴麗、神情不善的俊美青年踢門走了進來,手裡提著另一個清清爽爽的年輕男子,彷彿要把他在這裡當堂開膛剖腹的架勢,嚇得不敢作聲。一名下屬上來對他低聲幾句交代,塞了銀子,他忙躲進後堂,再不出來。無需交代,數名江氏門生須臾便散了開來,裡裡外外,將這家店圍得水洩不通。 金凌站在一旁,看著這場突生的變故,眼底儘是欲言又止和驚疑不定。江澄旁若無人,對他道:「待會兒再收拾你,給我在這兒呆著!」 自記事以來,金凌從沒在江澄臉上見過這種神情。他這位年紀輕輕便獨掌仙門望族的舅舅,常年都是冷厲陰沉的。言行皆是既不肯留情,也不願積德。而此時的他,雖然在竭力壓制多餘的表情,一雙眼睛卻亮得可怕。 那張永遠都寫滿傲慢和嘲諷、滿面陰霾的臉,彷彿每一處都鮮明瞭起來,竟讓人難以判斷,到底是咬牙切齒,是恨入骨髓……還是欣喜若狂。 ☆、第24章 陰鷙第六2 江澄又道:「把你的狗借我用用。」 金凌從愣怔中回神,遲疑了一下,江澄兩道如電般凌厲的目光掃來,他這才吹了一聲哨子。黑鬃靈犬三步躥了過去,魏無羨渾身僵硬得猶如一塊鐵板,只能任由人單手拖著他,一步一步地走。 江澄找到一間空房,便將手裡的人扔了進去。房門在他身後關上,那條黑鬃靈犬跟了進來,坐在門邊。魏無羨兩眼都緊緊盯著它,防備它下一刻就撲過來。回想方才短短一段時間內是如何受制於人的,心道,江澄對該怎麼治他真是瞭若指掌。 江澄則慢慢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半晌,兩廂靜默無言。這杯茶熱氣騰騰,他還沒有喝一口,忽然把它狠狠摔到地上。 江澄微扯嘴角,不知是笑是嘲:「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從小到大,江澄不知看過他多少次犬嘴前狂奔的惡態,對旁人嘴硬尚可,對他這個再知根知底不過的,卻狡辯不得了。這是比紫電驗身更難過的一關。 魏無羨誠懇地道:「我不知道要對你說什麼。」 江澄輕聲道:「你果真是不知悔改。」 他們從前對話,經常相互拆台,反唇相譏,魏無羨不假思索道:「你也是一般的毫無長進。」 江澄怒極反笑:「好,那我們就看看,究竟毫無長進的是誰?」 他坐在桌邊不動,喝了一聲,黑鬃靈犬立即站起! 同處一室已經讓魏無羨渾身冷汗,眼看著這條半人多高、獠牙外露、尖耳利目的惡犬瞬間近在咫尺,耳邊都是它低低的咆哮,他從腳底到頭頂都陣陣發麻。幼時流浪在外的許多事他都已記不清楚,唯一記得的,便是被一路追趕的恐慌、犬齒利爪刺入肉裡的鑽心疼痛。那時便根埋在心底的畏懼,無論如何也無法克服、無法淡化。 忽然,江澄側目道:「你叫誰?」 魏無羨三魂七魄丟得七零八落,根本不記得方才自己是不是叫了什麼人,江澄斥退了黑鬃靈犬,這才勉強回魂,呆滯片刻,猛地扭過頭去。江澄則離開了座位。 他腰邊斜插著一條馬鞭,他將手放在上面,俯身去看魏無羨的臉。頓了片刻,直起身來,道:「說起來,我倒是忘了問你。你什麼時候跟藍忘機關係這麼好了?」 魏無羨登時明白,剛才他無意中脫口而出、叫了誰的名字。 江澄森然笑道:「上次在大梵山,他這樣護著你,真教人好奇。」 須臾,他又改口:「不對。藍忘機護的倒不一定是你。畢竟你跟你那條忠狗幹過什麼好事,姑蘇藍氏不會不記得。他這種人人吹捧讚頌的端方嚴正之輩,豈能容得下你?沒準,他是和你偷來的這具身體有什麼交情。」 他言語刻薄陰毒,句句似褒實貶,意有所指,魏無羨聽不下去了,道:「注意言辭。」 江澄道:「我從不注意這個,難道你沒聽說?」 魏無羨道:「沒聽說。」 江澄道:「可我卻聽說,上次在大梵山,你對金凌有沒有注意言辭。」 魏無羨神色立僵。 江澄反將一軍,神色又愉悅起來,冷笑道:「『有娘生沒娘養』,你罵得好啊,真會罵。金凌今天被人這麼戳脊樑骨,全是拜你所賜。你老人家貴人多忘事,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忘記了發過的誓,可你別忘了,他父母怎麼死的!」 魏無羨猛地抬頭與他對視:「我沒忘!我只是……」 江澄道:「只是什麼?說不出來?沒關係,你可以回蓮花塢,跪在我父母靈前,慢慢地說。」 魏無羨平定心神,思緒急轉,思索脫身之策。他雖然做夢都想回蓮花塢,可想回的,卻不是如今這個面目全非的蓮花塢!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近,房門被拍得砰砰作響。金凌在外喊:「舅舅!」 江澄道:「不是說了讓你老實呆著,你過來幹什麼!」 金凌道:「舅舅,我有很重要的事對你說。」 ��澄道:「有什麼重要的事剛才罵你半天不肯說,非要現在說?」 金凌怒道:「就是因為你剛才一直罵我我才不說。你聽不聽,不聽我不說了。」 江澄打開門道:「說了快滾。」 木門一開,金凌便踩了進來,他已換了一件白色的新校服,道:「我今天的確是遇到了很棘手的東西。我,遇見了溫寧!」 江澄瞳孔驟縮,手按到了劍上:「什麼時候?在哪裡?」 金凌道:「就在今天下午。向南大概九里,有一間破房子。我本是聽說那裡有一樁滅門慘案才去的,誰知道裡面藏著一具凶屍。」 金凌說得煞有介事振振有詞,魏無羨耳裡聽著,卻句句都是大瞎話。溫寧會不會在這裡出現,他最清楚不過,他根本沒有召喚溫寧,溫寧的藏匿之處也肯定不是清河。 江澄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金凌道:「我也不能確定,那具凶屍行動極快,我一進去他就跑了,只看到一個模糊背影,但是聽到了上次大梵山他身上的鐵鏈響,才猜想會不會是他。你不罵我,我回來就說了。」他剛想往裡探頭,江澄氣得當著他的面砰地關上房門,隔著門道:「回頭再跟你算賬,快滾!」 金凌「哦」了一聲,腳步聲遠去。見江澄轉身,魏無羨忙作出一個糅雜了「大驚失色」、「秘密被拆穿」、「怎麼辦溫寧被發現了」的複雜表情。江澄素知夷陵老祖與鬼將軍常同行作亂,原本就懷疑溫寧在附近,聽了金凌的說辭心中已信了六分,加上魏無羨的神情,又信了兩分。再者,他一聽到溫寧的名字就火冒萬丈,氣衝上頭,哪裡還有空懷疑。他胸口快被戾氣撐爆,揚了揚鞭子,抽在魏無羨身邊的地面上,恨極了:「你真是上哪兒都帶著這條聽話的好狗!」 魏無羨維持表情不變,狀似氣急:「他早已是個死人,我也死過一次,你究竟還要怎樣?」 江澄拿鞭子指他道:「怎樣?他再死一千次一萬次也難消我心頭之恨!當年他沒滅成,很好,今天我就親自滅了他。我這就去把他燒了,挫骨揚灰撒在你面前!」 他摔上房門揚長而去,去大廳囑咐金凌:「你把他給我看好。他說什麼都別信,都別聽!不要讓他發出聲音,要是他敢吹哨子或者吹笛子,你直接砍了他的手。」 魏無羨心知他不帶上自己是警惕他同去會趁機操控溫寧,這幾句則是說給自己聽的,威脅他別搞鬼。金凌滿不在乎道:「知道了。看個人我還看不住麼。舅舅,你跟那死斷袖關在一起做什麼,他又幹什麼了?」江澄道:「這不是你該問的。記著看好,回頭不見了,我一定打斷你的腿。」問了幾句具體位置,帶了一半的人手,這便去追並不存在的溫寧了。 多等了一陣,房門又被打開,金凌的聲音傳來:「你去那邊。你,去旁邊守著。你們站在大門口。」 諸名門生不敢有違,一一應是。須臾,房門被打開,金凌探進頭來,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魏無羨坐起身,他舉起一指豎在唇前,輕輕走進來,把手放在紫電上,低聲念了一句。 紫電認主,江澄應該給它認過金凌,電流瞬收,化為一枚綴著紫晶石的銀色指環,落在金凌掌心。 金凌小聲道:「走。」 人都被他支得七零八落,兩人躡手躡腳翻窗翻牆走了。金凌還挺聰明,知道江澄最恨溫寧,踩著點子說謊,說得無比順溜。出了這家客店,一陣悄無聲息的狂奔。奔入一片樹林,魏無羨聽到身後異樣聲響,回頭一看,肝膽俱裂:「它怎麼也跟著?!你叫它走開!」 金凌兩聲短哨,黑鬃靈犬哈哈地吐著長舌,嗚嗚低叫,尖耳聳動兩下,垂頭喪氣地轉身跑了。他輕蔑地道:「真沒出息。仙子從來不咬人的,不過是樣子兇猛罷了。這是受過嚴訓的靈犬,只撕咬邪祟。你以為它是普通的狗麼?」 魏無羨:「打住。你叫它什麼?」 金凌:「仙子。它的名字。」 魏無羨:「你給狗取這種名字?!」 金凌理直氣壯道:「這名字有什麼不對?它小時候叫小仙子,長大了我總不能也這麼叫。」 魏無羨拒絕:「不不不,不在於此——你這取名字的方式跟誰學的?!」不用說,肯定是他舅舅。當初江澄也養過幾條小奶狗,取的都是什麼「茉莉」、「妃妃」、「小愛」諸如此類彷彿勾欄名將的名字。金凌道:「男兒不拘小節,你糾纏這個幹什麼!你得罪了我舅舅,非去半條命不可。現在我放你走,咱們扯平了。」 魏無羨道:「你知不知道你舅舅為什麼要抓我?」 金凌:「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懷疑你是魏無羨唄。」 魏無羨心道,這次可不只是「懷疑」了。他問:「你不懷疑?」 金凌道:「我舅舅一向寧可抓錯,絕不放過。但既然紫電抽不出你的魂魄,我就姑且認定你不是。再說了,姓魏的又不是斷袖,可你,居然還敢糾纏……」 他沒說出糾纏誰,打住話頭:「反正你今後和蘭陵金氏無關了,要犯病也別找我家的人!」 他走了幾步,回頭又道:「你站著幹什麼?還不走,等我舅舅來抓你?我告訴你,不要以為救了我我就會感激你,不要指望我對你說些肉麻的話。」 魏無羨負著手踱上來:「年輕人,人這一輩子呢,有兩句肉麻的話是非說不可的。」 金凌:「哪兩句?」 「『謝謝你』,和『對不起』。」 「我就不說,誰能拿我怎麼樣。」 魏無羨道:「總有一天你會哭著說出來的。」 金凌「呸」了一聲,魏無羨忽然道:「對不起。」 金凌一怔:「什麼?」 魏無羨道:「大梵山上,我對你說過的那句話,對不起。」 金凌不是第一次被人罵「有娘生沒娘養」,但他從沒被人這樣鄭重其事地道過歉。這樣劈頭蓋臉一句對不起砸到臉上,不知究竟是什麼滋味,渾身不自在起來。 他狂擺手一陣,哼道:「也沒什麼。你也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我的確是沒娘養。但是,我不會因為這樣,就比任何人差!反之,我要叫他們都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比他們都強很多!」 魏無羨微微一笑,忽然驚愕道:「江澄?」 金凌偷拿了紫電、放跑了人,原本就心虛,一聽這個名字,連忙轉身去看,魏無羨趁機一個手刀劈在他脖頸上。把金凌平放到地上,拉起他褲管,察看他腿上的惡詛痕。使了一些法子,都不能讓它褪去,心知棘手,半晌,一聲歎息。 不過,有些惡詛痕雖然他化解不了,但卻可以把它們轉移到自己身上。 金凌過了一陣才悠悠轉醒,摸著脖頸爬起,氣得當場把劍:「你竟敢打我,我舅舅都沒打過我!」 魏無羨訝然:「是嗎?他不是經常說要打斷你的腿!」 金凌怒道:「他不過是說說而已!你這個死斷袖,到底想幹什麼,我……」 魏無羨又衝他背後叫道:「啊!含光君!」 金凌比怕他舅舅還怕藍忘機,畢竟舅舅是自家的,含光君卻是別人家的,嚇得不輕,轉身就跑,邊跑邊喊道:「你這個死斷袖!可惡的瘋子!我記住了!這事沒完!」 魏無羨在他身後笑得喘不過氣,笑著笑著,金凌跑得沒影了,他才漸漸止住。 魏無羨是九歲的時候被江楓眠抱回去的。那時的事,不知為什麼,很多他已經不記得,都是金凌的母親江厭離講給他聽的。 她說,父親得知他雙親戰敗身死的消息之後,一直在找他們留下的孩子。找了許久,終於在夷陵一帶找到了這個孩子。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正跪在地上撿人家扔下的果皮吃。 夷陵的冬春都很冷,這個孩子只穿著單衣薄褲,膝蓋部位磨得破破爛爛,兩隻鞋子都不一樣,也不合腳。他埋頭翻找果皮,江楓眠叫他,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裡有個「嬰」字,便抬起了頭。這一抬頭,兩個面頰凍得又紅又裂,卻是一張笑臉。 師姐說,他天生就是一張笑臉,一副笑相。無論什麼難過,都不會放在心上。無論身處什麼境地,都能開開心心。聽起來像是有些沒心沒肺,但這樣很好。 江楓眠餵他吃了一塊瓜,他就讓江楓眠把他抱了回去。那時候江澄也才八九歲,剛好弄了幾條小狗崽養在蓮花塢陪他玩兒。江楓眠發現魏無羨怕狗,便溫言讓江澄把幾條奶狗送走。 江澄很不樂意,發了一通脾氣,摔東西甩臉色大哭一場,但最後還是把狗送走了。 雖然他因為此事很長一段時間都對魏無羨抱有敵意,但兩人玩熟之後,從此一同出門禍害四方,再遇見狗,都是江澄幫他趕走,再對著躥上樹頂的魏無羨大肆嘲笑一番。 他一直以為江澄會站在他這邊,而藍湛則會站在他的對立面。沒想到,事實卻是完全顛倒過來的。 他慢慢走到與藍忘機約定的會合地點。燈火寥落,夜行無人。不須張望,那道白衣身影就站在長街盡頭,微微低著頭,一動不動。 魏無羨還沒出聲招呼,藍忘機一抬頭,便看見了他。對峙片刻,沉著面朝他走來。 不知為什麼,魏無羨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他似乎在藍忘機眼底看到了鮮紅的血絲。不得不說……藍湛這幅神情,著實有些可怕。 ☆、第25章 陰鷙第六3 他只在無意之間退了一步,腳底卻一崴,紫電爬過的地方一陣無力的酥麻感傳來,看上去似乎險些撲跪在地。 藍忘機神色一變,搶上前來,像上次在大梵山時那樣死死鉗住他的手腕,扶穩了他,單膝落地就要去察看他的腿。魏無羨頗受驚嚇,忙道:「別別別含光君,你不用這樣!」 藍忘機微微仰首,淡色的眸子盯了盯他,低頭,繼續挽他的褲腿。魏無羨手還被他牢牢抓著,沒法子,只得望天。 他腿上全都是一片黑淤淤的惡詛痕。 藍忘機看了半晌,才澀聲道:「……我只離開了幾個時辰。」 魏無羨哈哈道:「幾個時辰很長了,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來來平身平身。」 他反手把藍忘機拽了起來,道:「普通的惡詛痕而已,等它來找我的時候打散了就行。含光君你可要幫我,你不幫我我可應付不來。對了,你抓到人了沒?是不是他?人在哪兒?」 藍忘機把目光投向長街遠處一家店前的幌子,魏無羨便朝那家店走去。方才沒覺察,現在才覺得腿腳有些發麻,甚幸江澄還控制了紫電的強度,否則就不只是發麻這麼簡單了,劈焦都不在話下。魏無羨道:「先去審問,把石堡的事情解決了吧。」 藍忘機站在他身後,忽然出聲喚道:「魏嬰。」 魏無羨身形頓了頓。 須臾,他像是沒聽到這個名字似的,應道:「什麼事?」 藍忘機道:「是從金凌身上移過來的嗎。」 這不是一句疑問,而是一句陳述。 魏無羨不置可否。藍忘機又道:「你遇到江晚吟了。」 惡詛痕上還殘留有紫電留下來的印記,並不難判斷。魏無羨轉過身,道:「只要兩個人都活在世上,遲早會遇到的。」 藍忘機似乎並沒有和他多糾纏這個話題的意願,道:「你的腿,別走了。」 魏無羨道:「不走你背我啊?」 「……」藍忘機靜靜看著他,魏無羨心中登時一抹不祥的陰影掠過。 若是從前的藍湛,一定會被他這句嗆住,要麼甩冷臉,要麼不理不睬。但換成如今的藍湛,會怎麼樣應對,可真難說。果然,藍忘機聞言便站到了他身前,似乎真的俯下身、彎下膝來,紆尊降貴地去背他。魏無羨又受了一次驚嚇,忙道:「打住打住,我隨口說說而已。被紫電抽了兩下麻了而已,又不是腿斷了。大男人還要人背,太難看了。」 藍忘機道:「很難看嗎?」 魏無羨道:「嗯。」 默然片刻,藍忘機道:「可你也背過我的。」 魏無羨道:「有這種事嗎?我怎麼不記得。」 藍忘機淡淡地道:「你從來不記得這些。」 魏無羨道:「誰都說我記性不好,好吧,不好就不好。反正,不背。」 藍忘機問道:「真的不要背?」 魏無羨斬釘截鐵道:「不背。」 兩人相對站了片刻,忽然,藍忘機一手環上他的背,微微附身,另一手去抄他的膝彎。 一抄便抄了起來,把魏無羨整個人都懸空抱在了手臂中。 魏無羨怎麼也沒料到「不背」的下場是這個,悚然道:「藍湛!!!」 藍忘機抱著他,走得十分平穩,答得也十分平穩:「你說不要背的。」 魏無羨道:「那也沒說讓你這樣抱?」 此時已入夜,街上並無行人,無論是誰,臉都沒丟得太大。魏無羨也不是個面皮薄的人,被抱著走了一段便放鬆下來,笑道:「你要比誰臉皮厚是吧?」 那陣清洌洌的檀香縈繞身側,藍忘機不去看他,平視前方,八風不動,依舊是一張正直無比、嚴肅無比的冷淡面容。魏無羨見他充耳不聞、油鹽不進,心想:「沒想到藍湛報復心還挺強。從前我戲弄他,叫他吃沒趣。如今他一樣一樣都要討回來,叫我吃沒趣。這可太長進了。不光修為長進,臉皮也長進了。」 他道:「藍湛,你在大梵山就認出我了吧。」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問:「怎麼認出的?」 藍忘機垂下眼睫,看了他一眼:「想知道?」 魏無羨肯定地應:「嗯。」 藍忘機道:「你自己告訴我的。」 魏無羨道:「我自己?因為金凌?因為我召來了溫寧?都不是吧?」 想是被提及了什麼羞人的事,藍忘機眼底似乎漾起了一片的漣漪。然而,這微不可查的波動轉瞬即逝,立刻回復為一泓深潭。他肅然道:「自己想。」 魏無羨道:「就是想不到才問你的!」 這回,任他怎麼追問,藍忘機卻閉口不答了。魏無羨抓撓刨底無果,又道:「那換個問題。你為什麼幫我?」 藍忘機從容道:「同上。」 他抱著魏無羨進入客棧,除了大堂櫃檯的夥計噴了一口水,沒什麼圍觀者作出太出格的舉動。他們來到房門前,魏無羨道:「好了,到了,該放我下來吧。你沒多餘的手開……」 話音未落,藍忘機便做了一個很失禮儀的舉動。這也許是他目前為止的人生中第一次做這種粗魯的舉動。 他抱著魏無羨,踢開了門。 兩扇門一彈開,扭扭捏捏坐在裡面的人立刻哭道:「含光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 待看清門外兩人是用什麼姿勢進來的之後,他目光呆滯地勉強接完了最後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果真是「一問三不知」。 藍忘機恍若未見,把魏無羨抱進門來,放到蓆子上。聶懷桑只覺慘不忍睹,立刻展開折扇,擋住自己的臉,表示「非禮勿視」。魏無羨越過折扇,打量一番。 他這位昔年同窗,這麼多年也沒多大變化。當年什麼樣,如今還是什麼樣。一副可任意揉捏的溫順眉目,一身行頭品味頗佳,必然花了不少心思在這上面。說他是位玄門仙首,卻不如說他是個閒人。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佩著長刀也不似家主。 他死不承認,藍忘機便把黑鬃靈犬咬下來的那篇衣料放到了桌面上。聶懷桑捂了捂他缺了一片的袖子,愁雲慘淡地道:「我只是恰好路過。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魏無羨道:「你不知道,那我來說,看看你會不會聽著聽著,就知道了什麼。」 聶懷桑囁嚅著不知該如何應對。魏無羨便說了。 「清河行路嶺一帶,有『吃人嶺』和『吃人堡』的傳言,卻並沒有任何真實的受害者。所以,這是謠言。而謠言則會讓普通人遠離行路嶺。所以,它其實是一道防線。而且只是第一道。」 「由第一就有第二。第二道防線,是行路嶺上的走屍。即便是有不畏懼吃人堡傳言的普通人闖上嶺來,或者誤入嶺中,看見行走的死人,也會落荒而逃。但這些走屍數量少,殺傷力低,所以並不會造成真正的傷害。」 「第三道防線,則是那座石堡附近的迷陣。前兩道防的都是尋常人,只有這一道,防的是玄門修士。可作用範圍也僅限於普通的修士,如果遇上持有靈器或靈犬、專破迷陣的修士,或者含光君這種等級的仙門名士,這道防線也只能被破解。」 「三重防備,為的就是不讓行路嶺上那座石堡被人發現。修建石堡的人到底是誰再明白不過了。這裡是清河聶氏的地界,除了聶家,沒有別人能輕易在清河設下這三道關卡。何況你還剛好出現在石堡附近,留下了證據。一定要說這是巧合,沒有人會相信。」 「聶家在行路嶺上建造一座吃人堡究竟有什麼目的?牆壁裡的屍體又都是從哪裡來的?是不是它吃進去的?聶宗主,今日你若是不在這裡說清楚,只怕今後捅出去了,玄門眾家一同討伐質問,到時候你要說,也沒人肯聽你說、相信你所說了。」 聶懷桑自暴自棄一般地道:「……那根本不是什麼吃人堡。那……那只是我家的祖墳!」 魏無羨奇道:「祖墳?誰家祖墳裡面不放屍體,棺材裡面卻放刀?」 聶懷桑哭喪著臉道:「含光君,在我說之前,你能不能發一個誓,看在兩家世交、我大哥又與你大哥結義過的份上,接下來無論我說什麼,你……還有你旁邊這位,都千萬不能傳出去。萬一日後捅出去了,兩位也幫我說幾句話,做個見證。你向來最守信用,你只要發誓,我就相信。」 藍忘機道:「如你所願。」 魏無羨道:「你說它根本不是什麼吃人堡,那麼它沒有吃過人?」 聶懷桑咬牙,老老實實道:「……吃過的。」 ☆、第26章 陰鷙第六4 他立刻補充:「可是,只有一次!而且主要的錯不在我們家,而且已經是在幾十年前了。行路嶺上吃人堡的傳聞,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流傳的。我……我只是煽風點火,把謠言放大了幾倍而已。」 藍忘機禮貌地道:「願聞其詳。」 他往那裡一坐,這句話威力簡直有如恐嚇,聶懷桑便磨磨蹭蹭開始交代了。 他道:「含光君,你們知道,我們聶家與其他仙門世家不同。因為立家先祖是一位屠夫,別家都是修仙劍,而我們家,修的是刀道。」 此事並非秘密。清河聶氏連家紋都是面目猙獰、似犬似彘的獸頭紋。聶懷桑接著道:「因為修煉之道與別家不同,立家先祖又是屠夫出身,難免血光。我們歷代家主的佩刀,戾氣和殺氣都極重。每一位家主,幾乎都是走火入魔,暴體橫死。而他們性情暴躁,也與此也有很大的關係。」 比如聶懷桑的大哥聶明玦。這位年輕的仙首與藍曦臣、金光瑤是結義兄弟,赤鋒尊雷厲風行,威嚴有度;澤蕪君溫潤如玉,品性高潔;斂芳尊八面玲瓏,狡慧敏銳。三人於射日之征中結義,各有佳話流傳,後被眾家並稱三尊。可聶明玦卻在風頭正盛之時,在一個重要的盛會上走火入魔暴血身亡,當日與會者更有不少被他發狂時追砍受傷。一世威名,落得如此下場。 聶懷桑必然是想到了他的大哥,神情一陣低落,又道:「……在這些家主們生前,他們佩刀的躁動尚能由主人壓制。可在主人死亡之後,它們無人管制,就會變成一把凶器。」 魏無羨挑眉:「這可接近邪魔歪道了。」 聶懷桑忙道:「這可不一樣!邪魔歪道之所以是邪魔歪道,是因為它們要索人的命。但我們家的刀要的不是人的,而是那些怨鬼凶靈、妖獸魔怪的。它們斬殺一輩子這些東西,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給它除,它就要自己作祟,攪得家裡不得安生。刀靈只認定一個主人,不能為旁人所用。我們這些後人,又不能把刀熔了。一來對先人不敬,二來熔了也未定能解決。」 魏無羨評價道:「大爺。」 聶懷桑道:「可不是。跟隨諸位列祖列宗披荊斬棘、尋仙問道過的刀,本來就是大爺。」 難怪當年清河聶氏從不曾發聲譴責過他的修煉方式。雖然參與了亂葬崗圍剿,但也只是為了一戰報仇。原來他們家歷代的修煉方式,就很值得商榷。 聶懷桑繼續道:「隨著家主的修煉一代比一代精進,這個問題也一代比一代嚴重。直到我家第六代家主,想出了一個辦法。」 魏無羨道:「就是建造吃人堡?」 聶懷桑道:「不不,雖然有聯繫,但一開始並沒有想到這個辦法。這位六代家主是這麼做的。他給他父親和爺爺的刀,打了兩幅棺材,挖了一座陵墓。在陵墓裡沒有放什麼貴重寶物,卻放置了數百具即將屍變凶化的死屍。」 藍忘機微微皺眉,聶懷桑嚇得立刻道:「含光君,你聽我解釋!這些屍體不是我們家的人殺的啊!是千辛萬苦從各地搜羅收集來的!還有不少是重金買的。六代家主說了,這些刀靈想與邪祟爭鬥,那麼就給邪祟讓它們爭鬥不休。這些即將屍變的屍體和刀棺一同下葬,就是把它們當作刀靈的陪葬品。刀靈會壓制死屍的屍變,而同時這些屍體也能緩解刀靈的需求和狂氣,此消彼長,維持現狀,相互制衡。靠著這個法子,才換來了後人幾代的安寧。」 魏無羨道:「那後來又為什麼建成了石堡?要把屍體埋在牆壁裡?還有你說它吃過人?」 聶懷桑道:「這幾個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它算是……吃過人吧。但那不是有意的!!!我們家六代家主修的是刀墓,就是做成了一個很常見的墳墓,後來的幾代都仿照他行事。但在五十多年前,這個墳墓被一夥盜墓賊挖了。」 魏無羨「哦」了一聲,心道:「這可真是太歲頭上動土。」 聶懷桑道:「修墓這麼大的事,再怎麼謹慎低調,也會傳出隻字片語。那伙盜墓賊多方打聽,認定行路嶺上有個前朝大墓,早就踩好了這個點,有備而來。這一批人裡竟然有那麼一兩個身懷真才實學的能人異士,居然叫他們辯准了方位,破了迷陣,找到了我們家的刀墓。一個盜洞打下去,進了墓,做這行當的,見多了屍體,也不怕裡面的死人,但他們在裡面東翻西找黃金珠寶,不懂避諱,挨著屍體呼吸,又個個是渾身陽氣的青年壯年男子。須知,躺在裡面的可都是即將屍變的屍體啊! 「可想而知,會發生什麼事。當場便有十多具屍體凶化了。 「但這群盜墓賊藝高人膽大,行頭備得齊,居然叫他們七手八腳,把屍變的走屍全都又打死了一次。一番激戰,打得滿地碎屍塊,這才覺察此墓凶險,準備撤離。就是在撤離的這個時候,他們被吃了!」 「墓中安放屍體的數量,都是有嚴格控制的,一具不多,一具不少,剛好能與刀靈維持平衡。而這伙盜墓賊進去鬧了一通,若只是引發了屍變倒還好說,等他們退去之後,刀靈會發力,壓制住屍變。可他們把偏偏把屍體都打成碎塊了,一下子少了十多具。刀墓為了保持有充足的凶屍與刀靈相互克制,就……就只好……自動封死,把他們活活困在墓中,叫這群人自己來填補他們造成的空缺了……」 「刀墓被毀,當時的家主便開始想別的法子。他在行路嶺上重選了一地,不再修墓,用以代替,建造了一座祭刀堂,為防再次有盜墓賊光臨,把屍體藏匿在牆壁裡掩人耳目。 「這祭刀堂也就是傳聞中的『吃人堡』了。那伙盜墓賊來到清河,偽裝成獵戶,進了行路嶺便沒再出來,不見屍骨,便有人謠傳他們被嶺中怪物吞食了。後來石堡建成,新的迷陣還沒設好的時候,又有人無意間路過看見了它。幸好所有的石堡都沒造門,他進不去。但是下嶺之後,逢人便說行路嶺山上有一座詭異的白堡,吃人的怪物肯定就住在裡面。我們家想著把謠傳鬧大點也好,這樣就不會有人敢靠近那一帶了,便添油加醋,弄了一個『吃人堡』的傳說出來。但它確實是會吃人的!」 聶懷桑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巾與一塊蒜頭大小的白石。手巾拿來抹汗,白石則遞過去道:「兩位可以看看這個。」 魏無羨接過那塊白石,仔細一看,發現石米分之中露出一點白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人的指骨。 他心下雪亮,聶懷桑抹完了汗,道:「那位……金小公子嘛……不知用什麼法子在牆上炸開了一個洞,這麼厚的牆他也能炸開,身上必然帶了不少法寶,不對重點不是這個……我是說,他炸開的那片地方,剛好是我們家在行路嶺建的最早的一間祭刀堂,當時還沒想到兩面批石磚,再在中間用泥土隔絕陽氣防止它們輕易屍變,只是直接把屍體灌入灰泥裡。所以金小公子炸了個洞,卻沒注意到他其實還炸碎了一具埋在牆裡的白骨。他進去後不久,就被吸進石堡牆壁裡,代替被他炸碎的那具屍體了……我定期都會去行路嶺察看一番。今天一去,就看到這個,我剛撿了塊石頭,就有條狗來咬我,唉……祭刀堂跟我們家祖墳也差不多了,我真是……」 聶懷桑越說越是難過,道:「一般的修士,知道這是我家的地界,根本不會在清河一帶夜獵。誰知道……」 誰知道他這麼倒霉,先是有個從不守規矩的金凌盯上了行路嶺,後來又來了尋鬼手所指方向而來的藍魏二人。他又道:「含光君,還有這位……我都說了,你們可千萬不能傳出去。不然……」 不然,清河聶氏現在已經夠半死不活了,再傳出這種事,聶懷桑就要變成千古罪人了,下土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魏無羨看著聶懷桑,心道,他這些年過的也著實辛苦。難怪聶懷桑寧可做眾家之中私底下的笑柄,也不願勤加修煉,更遲遲不敢為佩刀開鋒。如果修煉有成,就會性情日益暴躁,最後像他大哥和諸位先人那樣發狂爆體而亡,死後佩刀還要作祟人間,鬧得全家不得安寧,倒不如一事無成。 也是無解。聶家從第一代先祖開始起,就這麼過來了,難道要後人否定先人開闢出來的道路和基業?仙門世家各有所長,正如姑蘇藍氏善音律,清河聶氏刀靈的凶悍與強殺傷力,正是它能一枝獨秀的緣故。若是背棄先祖之訓,從頭再來,另尋新路,不知又要耗費多少年,也未定能成功。而聶懷桑更不敢叛出聶家,改修別道。因此,也只能做個膿包廢物了。 他若是不做家主,一輩子像在雲深不知處時那樣,整天遊湖畫扇、摸魚逗鳥,一定比現在自在得多。可他大哥既已逝去,再力不從心,也只能一力扛起家族重擔、磕磕絆絆往前走了。 聶懷桑千叮萬囑千求萬念離去之後,魏無羨發了會兒呆,忽然發覺藍忘機又走了過來,在他面前單膝跪下,認真地捲他的褲腿,忙道:「等等,又來?」 ☆、第27章 陰鷙第六5 藍忘機道:「先除惡詛。」 魏無羨三兩下挽起褲腿,道:「我自己來!」含光君一天之內三番兩次用這種姿勢半跪在他面前,雖說對方依舊一本正經,甚至還有些嚴肅,但他實在看不得這幅畫面。 惡詛痕遍佈整條小腿,爬過膝蓋,蔓上大腿。魏無羨看了看,道:「上腿根了。」 藍忘機扭過了頭,沒答話。魏無羨又說了一次,依舊沒反應,他奇怪道:「藍湛?」 藍忘機這才回過頭,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見狀,魏無羨心裡有點想使壞,眨了眨眼,正要出言調笑兩句,扳回一局,忽然,桌邊傳來碎裂之聲。 他們雙雙起身而望。只見茶盞和茶壺碎了一地,一隻封惡乾坤袋躺在白花花的瓷片和流淌開來的茶水裡。 袋子表面鼓動不止,似乎有什麼東西被困在裡面,急切地想要出來。 這只封惡乾坤袋雖然只有手掌大小,但能作儲物之用,且裡外雙層都繡有繁複的咒文,加持了數層封印。藍忘機將那條手臂封在袋中,方才將它壓在桌上的茶盞下,此刻躁動,碰翻了茶盞,二人才想起來,該合奏《安息》了。 如果沒有他們這每晚一曲的短暫安撫,這只封惡乾坤袋就算鎮壓能力再強,單憑它也困不住那條手臂。魏無羨伸手去摸那只竹笛,卻摸了個空。轉頭看,原來竹笛已被藍忘機持在手中。 他伸手在避塵上一撫,竟拂下了三寸劍芒,匕首一般拿在右手裡,在左手的竹笛上專心致志地刻了短短一陣,這才遞還。魏無羨取過一看,被他修過的竹笛,笛孔等細節都精緻了許多。 藍忘機道:「好好吹。」 想起之前那陣他那慘不忍聽的笛聲,魏無羨幾乎笑倒在地,也難為藍忘機能忍他這麼久。東風已俱,合奏當即開始。 此前,每晚他們一開始合奏《安息》,封惡乾坤袋便會安靜下來,幾乎立竿見影。今夜,魏無羨沒有故意作惡,可誰知才吹了兩句,那只乾坤袋突然被袋內之物漲大了好幾倍,站立了起來! 魏無羨「噗」的吹破了一個音,道:「怎麼,聽慣了丑調子,吹得好聽點它還不喜歡了?」 彷彿在應答他的疑問,封惡乾坤袋猛地朝他飛了過來。 藍忘機指下音律陡轉,一撥而下,七根琴弦齊齊震動,發出山崩一般的怒鳴。封惡乾坤袋被琴音怒聲一斥,又倒回原地。魏無羨揪准機會,繼續吹了下去,藍忘機也接著《安息》的調子,又轉回靜謐安寧,悠悠地和起。 一曲奏畢,封惡乾坤袋終於縮回原樣,靜臥不動。 這些天來,這隻鬼手從沒有發生這種情況,今天卻格外急躁,魏無羨插回笛子,道:「它反應這麼強烈,像是被什麼東西刺激了啊?」 藍忘機道:「而且,是你身上的東西。」 魏無羨低頭看了看自己。他身上今天多出來的東西,只有一樣——那片從金凌身上轉移過來的惡詛痕。而金凌身上的惡詛痕,是在行路嶺上的石堡被留下的。 魏無羨道:「這意思是,它身體的其他部位,就埋在聶家祭刀堂的牆壁裡?」 第二日清晨,兩人一齊出發,重返行路嶺的祭刀堂。 聶懷桑昨日被抓了現行,將老底都交代出去了,今日召集了家中的心腹門生,來收拾闖入者們留下的爛攤子。魏無羨與藍忘機走上來時,他剛剛指使人填補好了魏無羨挖出金凌的那面牆壁,埋了一具連夜找來的新屍進去。看著白磚被一層一層砌整齊了,連連抹汗,長舒一口氣。豈知一回頭,腳底一軟,賠笑臉道:「含光君……還有這位……」 他始終不知該如何稱呼魏無羨。魏無羨擺手笑道:「聶宗主,砌牆呢?」 聶懷桑拿著手巾擦汗,都快把額頭擦掉一層皮了:「是是是……」 魏無羨十分同情且羞澀地道:「不好意思。可能要麻煩你,待會兒再砌一次了。」 聶懷桑道:「是是是……啊?!等等!」 話音未落,避塵出鞘。 聶懷桑眼睜睜看著他剛剛補好的石磚裂了。 破壞總是比建造更容易。魏無羨拆磚神速,比他們砌磚快了不知道多少倍。聶懷桑捏著折扇瑟瑟發抖,滿心委屈。藍忘機對他言簡意賅說了兩句,他立刻臉色大變,指天指地發誓:「沒有!絕對沒有!我們家祭刀堂用的屍體都是肢體完整的,絕對沒有什麼缺臂男屍。我也不知道什麼吸人血氣的左��,這事真的和我沒關係,一概不知!不信我一起拆磚自證清白,不過拆了可千萬得馬上填回去,不能耽擱久的,這可是我家祖墳……」 數名聶家門生加入,魏無羨便退出,在旁等著看結果。半個時辰之後,金凌埋過的那面牆壁,已經被拆下了大半的石磚。 黑色的泥土裡,偶爾露出一隻蒼白的手,或是一隻青筋暴起的足,還有滿是糾結污垢的黑髮。凡是男屍都被粗略清潔一番,排排平放到地面上。在場者有的拉起了面罩,有的吃下了秘製紅丸,以防呼吸和人氣誘發屍變。 這些屍體有的已化為白骨,有的正在腐爛過程中,有的還十分新鮮。千姿百態,然而,無一不是四肢齊全。並沒有發現一具沒有左臂的男子屍身。 聶懷桑小心翼翼地道:「只用拆這面牆壁就夠了吧?還要再拆嗎?不用了吧。」 確實已經足夠。金凌身上的惡詛痕顏色極深,留下它的東西當時應該和他埋得很近,絕不會超出這面牆壁的範圍。魏無羨在一排屍體邊上蹲下,凝神思索片刻,藍忘機道:「取封惡乾坤袋?」 將那只封惡乾坤袋裡的左手取出,讓它在此自行辨認,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只是,若與它屍身的其他部位靠的太近,難保不會激起它的興奮,引發更危險的狀況。而這個地點又十分特殊,危險程度成倍上翻,所以他們才謹慎地選擇白日來。魏無羨搖了搖頭,琢磨著:「難道這條手臂不是男人的?不會,男人的手女人的手我一看便知……那難道它的主人有三條手臂?!」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逗樂了。忽然,藍忘機道:「腿。」 經他一提,魏無羨這才想起,他竟然忽略了,惡詛痕的範圍只到腿部! 魏無羨忙道:「脫褲子!脫褲子!」 聶懷桑悚然道:「你為何要在含光君面前說這種羞恥之言!」 魏無羨道:「快幫個忙,把屍體的褲子都脫了。不用脫女屍的,只脫男屍的!」 可憐聶懷桑沒料到,昨日才把老底交代了,今日居然還要在先祖的祭刀堂裡脫屍體的褲子,而且是男屍的,只覺下地之後一定會被列祖列宗一人一耳光,扇成下輩子投胎也是個天殘地缺,忍不住淚流滿面。而魏無羨已對著地上屍體的褲腰帶伸出手,卻被藍忘機截住了。 他道:「……我來。」 魏無羨道:「你真的要來?你真的要做這種事?」 藍忘機眉角似乎在隱隱跳動,忍耐著什麼般,道:「……你站著。別動。」 聶懷桑今日所受的驚嚇裡,還以此刻為最重。他還沒敢相信藍忘機真的代勞了這種事,藍忘機已站起了身,道:「找到了。」 眾人忙朝地上看去。當然,讓他們失望了,含光君並沒有真的除去屍身的衣褲,他只是在每具屍體的腿根部位劃了一劍,輕輕劃破了衣物,露出裡面的皮膚。而有的衣物不必劃,已經破破爛爛了。 他白靴邊的那具屍身,兩條大腿上各有一道淡淡的線圈,肉色細線的陣腳,密密麻麻。線圈以上和線圈以下,膚色微妙有著的不同。 顯然,這具屍體的腿和他的上半身,並不屬於同一個人。 這兩條腿,竟然是被人以針線縫上去的! 聶懷桑尚在瞠目結舌,魏無羨問道:「聶家用來祭刀的屍體,都是由誰挑選的?」 聶懷桑道:「一般是由歷代家主自己在生前挑選和囤積的。我大哥去得早,他沒存夠,我也幫他挑選了一些……只要是五官四肢都齊整的屍體我就留下了。其餘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這具屍體究竟是誰縫上雙腿渾水摸魚埋進來的,問聶懷桑必然是問不清楚的,魏無羨及時打斷了他的一問三不知。從提供屍體的人到聶明玦自己,全都是懷疑對象,不計其數。恐怕只能繼續追查下去,直到找到全部肢體,拼齊他的屍身和魂魄,才能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魏無羨道:「這位仁兄看樣子是被五馬分屍啊……但願他身體的其它部分沒有被切得七零八落才好吧。」 ☆、第28章 皎皎第七 仔細對比查證,牆中這具男屍的雙腿與那只左手斷肢的膚色一致,而且如果將它們放置在近處,相互之間會產生強烈的反應,彷彿想要連到一起,奈何卻怎麼也差了中間部分的軀體。但已基本能確認,它們是屬於同一個人的了。 這個人,也許是名門仙士,也許是山野隱士。除了他是一個身形高大,四肢修長,體魄強健,且修為十分了得的男子,其餘的一概不知。 那只左手指引的下一步方向是西南。魏無羨與藍忘機順著那隻手的指引,一路來到櫟陽,食指終於又再次收起。 這附近一定有其餘的屍體殘肢。 之前沒戳破身份的時候,魏無羨做了不少裝瘋賣傻丟人現眼之事,此刻兩廂坦蕩,他臉皮素來極厚,依舊沒事人樣的。他閉口不提,藍忘機自然也不會提,依舊像前段日子那樣,彼此之間,心照不宣。 入了城,在熙熙攘攘的行人之中,藍忘機問道:「惡詛痕如何。」 魏無羨道:「金凌當時埋得離好兄弟太近了,沾染了不少怨氣,顏色浸得太深。褪了一點,還沒全消。大抵得找全屍體,或者至少找到頭顱才能想辦法盡數消除了。不妨事。」 「好兄弟」就是這位被五馬分屍的仁兄了。因為不知他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魏無羨便提議用「好兄弟」代稱。藍忘機聽了之後,沉默一陣子,算是默許了這個稱呼。當然,他自己是絕不用這個詞的。 藍忘機:「一點是多少。」 魏無羨:「一點就是一點。怎麼說,要不要脫給你看。」 藍忘機眉頭微動,似乎真的擔心他當街脫衣,道:「回去再脫。」 魏無羨哈哈一笑,旋即正色:「含光君,你覺得,把好兄弟的手放到莫家莊,讓它去襲擊藍思追他們的,和把他的雙腿縫上另一具屍體埋進牆壁裡的,是不是同一批人?」 雖然他從前和現在心底都是直接喊藍忘機的名,但前段日子天天喊他尊稱,喊出了習慣。況且這個稱呼由他喊出來,帶著一種故作正經的滑稽。他在外邊,便半真半假繼續這麼叫了。 藍忘機道:「兩批。」 魏無羨道:「那個什麼所見略同。大費周章把腿縫到另外一具屍體上,藏到牆裡,明擺是不願意讓肢體被發現。既然如此,就不會故意拋出左手去襲擊姑蘇藍氏的人,這樣一定會引起注意和追查。一個費盡心思藏匿,一個卻莽撞出手生怕不被人發現,應該不是同一撥人。」 話都被他說盡了,藍忘機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了,但還是「嗯」了一聲。 魏無羨邊走邊道:「藏腿的人知道清河聶氏有建祭刀堂的傳統;而拋左手的人則十分瞭解姑蘇藍氏的動向,恐怕來路都不簡單。要弄明白的事兒,可越來越多了。」 藍忘機道:「一步一步來。」 魏無羨道:「你怎麼認出我的?」 藍忘機道:「自己想。」 他們你問一句我答一句,片刻不停,魏無羨本想趁此機會出其不意誘藍忘機脫口而出最後這個問題的答案,結果仍是失敗,暫且作罷,下次再戰,改換話題道:「我沒來過櫟陽,之前都是我打聽的,這次我偷個懶,你去打聽吧。」 藍忘機轉身就走,魏無羨道:「且住且住。含光君,敢問你,去向何方?」 藍忘機回頭道:「去向此地駐鎮的仙門世家。」 魏無羨揪著他的劍穗,把他往回拉:「找他們作甚。這是人家的地盤,他們縱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這種事都是要麼嫌丟臉,要麼不願意讓外人插手。尊貴的含光君,並非魏某人抹黑你,出來辦事,你沒我真的不行啊。您這樣打聽,若能問到什麼那才是怪事。」 這話說得口無遮攔了些,藍忘機的目光卻一片柔和,道:「嗯。」 魏無羨笑了:「嗯什麼嗯啊,這樣也嗯。」肚裡卻腹誹得歡:「只會說『嗯』,果然還是悶!」 藍忘機道:「那要如何打聽。」 魏無羨指向一側:「當然是去那裡。」 他所指的,是一條寬闊的長街。街邊兩側高高低低掛滿招搖的幌子,纏著鮮紅的布巾,亮眼極了。每一家店舖都門面大開,圓滾滾、黑乎乎的罈子從店內擺到店外,還有夥計捧著一托盤的小酒碗向行人拍胸自薦。 烈烈酒香飄了滿街,難怪魏無羨方才越走越慢,走到街口,就徹底走不動了。 魏無羨嚴肅地道:「這種地方的夥計一般都年輕機靈,手腳勤快,而且每日客多,人多口雜,附近流傳的什麼怪事,一定逃不過他們的耳目。」 藍忘機「嗯」的沒有反對,但臉上寫滿了「你只是想喝酒吧」。 魏無羨就這麼拽著他的劍穗,兩眼放金光地踏入酒家一條街。立刻就有五六名不同酒家的夥計圍過來,熱情一個比一個高漲:「嘗嘗嗎?本地有名的何家釀!」 「公子嘗這個,只嘗嘗不要錢,喝得高興了再來光顧小店生意。」 「這個酒聞著不烈,下了肚勁兒可足!」 「喝完你還能站著我跟你姓!!!」 魏無羨一聽便道:「好!」接過那名矮個子、亮嗓子夥計端著的酒碗,仰頭一口喝盡了,空空的碗底笑吟吟展給他看,道:「跟我姓?」 夥計一昂頭:「我說的是喝完一壇!」 魏無羨道:「那就給我——三壇。」 那夥計大喜過望,衝回店去。魏無羨對藍忘機道:「做生意嘛,先做生意,再講別的。生意做了,口就好打開了。」 藍忘機掏錢結賬。 兩人進了店,店中設有木桌木椅供酒客歇息談天。裡面另一夥計看藍忘機衣容氣度驚為天人,不敢怠慢,使勁兒地擦了好一陣桌椅板凳才敢指座。魏無羨腳邊放著兩壇,手裡拿著一壇,同那夥計兩句熱絡起來,便切入了正題,還是問此地異事。那夥計也是個話多的,搓手問:「什麼樣的怪事?」 「鬼宅,荒墳,分屍,諸如此類。」 夥計眼珠子滴溜溜打轉:「哦……你們是幹啥的?你跟他。」 魏無羨道:「你不是已經猜出來了嗎。」 夥計了然道:「那是。好猜,兩位肯定也是那種飛來飛去騰雲駕霧的什麼世家的人吧。尤其是您旁邊這位,一般人裡我從沒見過這麼……這麼……」 魏無羨笑道:「這麼標緻的人兒。」 夥計哈哈哈道:「您這話說的,這位公子要不樂意了。怪事是吧,有的。不過不是如今,是十年前的了。你朝這邊走,出了城,再走個兩三里,看見一座修的挺漂亮的宅子,常宅,就是那個。」 「那宅子怎麼了。」 「滅門慘案哪!」夥計道:「您問了,我當然是撿著怪中之怪說。一家人全死光了。聽說,都是被活活嚇死的!」 聞言,藍忘機若有所思,似是想起了什麼。魏無羨卻無暇留意,能將一家人數口活活嚇死,這是極殘忍恐怖的厲鬼凶靈了。並非家家都像清河聶氏那樣有不得已的苦衷,一般的修仙世家,不會容忍自己的地界上出現這種東西,他道:「這一帶有什麼修仙世家駐鎮嗎?」 「有的。」 「他們是如何應對的?」 「應對?「夥計把抹布搭上肩,也坐了下來,「這位公子您知道,之前駐鎮在櫟陽的修仙世家,姓什麼嗎?就姓常。死的這家,就是他們家!人都死光了,還有誰來應對?」 被滅門的常家,就是駐鎮此地的修仙世家?! 雖然魏無羨沒聽過什麼櫟陽常氏,這一定不是什麼仙門望族,但一個玄門家族被滅,絕對是非同小可、駭人聽聞的大事。他緊接著追問:「常家是怎麼被滅門的?」 夥計道:「我也是聽說的哈。那個常家,有一天晚上,他們家那邊忽然傳來拍門的聲音。」 魏無羨:「拍門聲?」 「對!拍門拍的震天響。裡面又是叫又是哭的,好像所有人都被關在裡面出不來。這太怪了是不是?門閂是從裡面閂的,你裡面的人要出去,直接打開不就行了,拍門幹啥?你拍門外面的人也沒辦法呀。再說門出不來,你不會翻牆? 「外面的人心裡頭直犯嘀咕。這片人人都知道常家是本地了不起的家族,修仙的。他們家主,叫常萍吧好像,有一把劍能飛,讓他站在上面飛!要是裡面真出了什麼事兒,連他家自己都擺不平,別的普通老百姓往上湊,這不是找死嗎。所以也沒誰搭梯子或者翻牆往裡面望。 「就這樣過了一晚上,裡面的嚎啕聲越來越小。第二天,太陽一出來,常家的大門,自己打開了。 「整個房子,男男女女十幾個主人,五十多個家僕,坐的坐、趴的啪,口吐膽水,全都被活活嚇死了。」 酒鋪老闆回頭罵道:「你要死!不幹活講什麼死死死的陳年舊事。」 魏無羨道:「再來五壇。」藍忘機付了十壇的錢,老闆轉個頭就喜笑顏開,叮囑夥計:「好好陪客人,不要到處亂跑!」 魏無羨道:「你說下去。」 夥計沒了後顧之憂,使出渾身解數,道:「自那之後,好一段時間,行人若是在常宅附近走夜路,晚上都能聽到從裡面傳來的拍門聲。 「你想他們這種騰雲駕霧修仙打妖怪的,什麼鬼怪妖魔都見得多了,竟然他們都能全被活活嚇死,那是得多嚇人的東西啊。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連下葬了,在墓地都還能聽到啪啪啪的拍棺聲!也只有他們家的主人常萍出門在外沒回來,逃過一劫。」 魏無羨每一句都聽得留心,每一句都記得清楚,立刻道:「且住。你不是說,『一家人全死光了』?」 ☆、第29章 皎皎第七2 夥計道:「是死光了。我說的逃過一劫,也是暫時的嘛。沒過幾年,那個主人常萍,還有他出去時帶在身邊的幾個人,還是死了。這次,死得更嚇人,是被人用劍凌遲弄死的!凌遲是什麼死法,就是拿刀子拿劍,一下一下在人身上剮,直到肉都被割掉只剩骨頭架子……」 魏無羨當然不會不知道凌遲是什麼,如果要寫一本名叫《慘死千法》的著作,沒人比他更有資格動筆,舉手道:「我懂了。那兄台,你知不知常家是為什麼會被滅門?」 夥計道:「我聽說,是因為得罪了什麼不該得罪的人,被故意設計的。這肯定的呀!不然一群大活人,還是會修仙的大活人,怎麼會逃不出來?肯定是被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困在裡面了。」 酒鋪老闆生怕他們聊得不開心,送上來兩小碟花生和瓜子。魏無羨點頭致謝,繼續問:「有沒有查出究竟是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人?」 夥計哈哈道:「公子這不是說笑話嗎?那群天上飛來飛去的大爺的事兒,咱們這種混日子討生活的哪裡清楚,照說你們都是修仙的,您應該比我清楚呀。我只模模糊糊聽說,好像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吧!反正從那以後,櫟陽這片地方的妖魔鬼怪,就沒人管嘍。」 「不該得罪的人……」 「不錯不錯。」夥計吃了兩粒花生:「這些什麼世家門派的恩恩怨怨也很複雜呀!我琢磨著,常家肯定是被其餘的修仙的報復了,殺人奪寶不是常事嘛,那些說書的和傳奇演義裡面都這麼寫。不過,雖然具體是誰我不清楚,但好像和一個很有名的大魔頭有關。」 魏無羨笑著把酒碗送到嘴邊:「我猜,你要說不知道這個大魔頭是誰了吧?」 夥計樂了:「您錯了。這個我可知道,好像叫什麼……老怪……哦,老祖,夷陵老祖!」 魏無羨嗆了一下,咕咚地在酒碗裡吐出一串泡泡:「……什麼?」 又是他?! 夥計肯定地道:「對,沒錯!姓魏,好像���魏無錢。提起他時的口氣都又恨又怕!」 「……」魏無羨反覆思索,確信了兩點,一,他生前沒有來過櫟陽;二,他殺的所有人裡面沒有一個是被他凌遲弄死的。他覺得荒唐,扭頭去看藍忘機,似是要找他討個說法。 藍忘機等他一這一眼等得久了,道:「走。」 觀其神色,魏無羨立即瞭然,藍忘機對此有話要說,而且是不方便在酒家當著別人說的話。他起身道:「那就先走,結賬……結了是吧。小兄弟,我們買的這些酒先在你這裡放著,回頭再來繼續喝。」他半開玩笑道:「不能賴賬啊。」 夥計已經吃完了大半碟花生:「哪能呢!本店童叟無欺。您就放心擱這兒,等不到你們回來我們就不關店。哎哎,兩位公子,現在是不是要去常宅了?嘩,真是厲害,我本地人都沒有去過呢!只敢隔得遠遠的偷偷望一望,兩位是不是要進去呀?你們打算怎麼辦?」 魏無羨道:「我們也只是遠遠地偷偷望一望。」 這個小夥計性格活絡,十分自來熟,講了一陣話就不拿他當外人了,湊過來要搭魏無羨的肩膀:「二位你們幹這個辛苦嗎?掙得多嗎?肯定很多吧!這麼體面……」 他絮絮叨叨,忽然閉了嘴,心驚地看向那邊,低聲道:「公子,您旁邊那位……瞪我幹啥?」 魏無羨順著他目光望去,剛好看到藍忘機扭頭起身,朝酒家外走去。他道:「哦,他嘛,從小家教嚴,不喜歡看見有人當著他的面勾肩搭背。是不是有點怪?」 夥計悻悻然拿回手,小小聲地道:「怪。看他那眼神,活像我勾肩搭背的是他老婆……」 以藍忘機的耳力,絕對不可能壓低聲音就聽不到了。魏無羨忍笑忍得內傷,忙對夥計道:「我喝完一壇了。」 夥計:「啥?」 魏無羨指自己:「站著。」 小夥計這才想起了自己說過的「喝完了還能站著我跟你姓」,忙道:「哦哦……哦哦哦!這個呀……厲害!不是我吹,我這是第一次看到喝完了一壇站得穩穩當當舌頭還能不打結的。公子您姓什麼?」 魏無羨道:「我……」轉念想到剛才這夥計說的「魏無錢」,抽了抽嘴角,從容地接道:「姓藍。」 夥計也是個厚臉皮的,面不改色地大聲道:「是了,從今天起,我就姓藍!」 鮮紅的酒招巾子下,藍忘機的背影,似乎有一瞬間,站得不是那麼穩當了。魏無羨滿臉壞笑,負手走上去,拍拍他肩膀:「謝含光君結賬之恩。我讓他跟你姓了。」 出了城,兩人朝那夥計所指的方向走去。行人漸少,樹木漸多,魏無羨道:「方纔為什麼不讓我接著問下去?」 藍忘機道:「忽然記起,櫟陽常氏之事,我有所耳聞。故不必再問。」 魏無羨道:「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先問一聲。那什麼,常家滅門不是我幹的吧?」 總不至於他殺上門去把人家全家滅了他還能不記得! 甚幸,藍忘機道:「不是。」 那就是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了。魏無羨略感鬱悶,彷彿又回到了生前某段人人喊打、陰溝老鼠不如的日子,什麼壞事都能算他一份,往他頭上扣一個屎盆子。隔壁老大爺的小孫子不吃飯瘦了兩斤都能賴是被夷陵老祖唆使鬼將軍殺人的故事嚇瘦的,毫不誇張。 誰知,藍忘機又道:「非你所殺,卻與你有關。」 魏無羨道:「關聯何在?」 藍忘機道:「關聯有二。其一,此事有一位人物牽涉其中,此人與你母親頗有淵源。」 魏無羨頓住了腳步。 他心中不知什麼滋味,臉上不知作何表情,遲疑道:「……我母親?」 魏無羨乃雲夢江氏家僕魏長澤與雲遊道人藏色散人之子。江楓眠夫婦都與他父母熟識,但江楓眠很少對他緬懷故友,江楓眠的夫人虞紫鳶更是從不會對他好好講話,不抽他幾鞭子、讓他滾出去跪下、離江澄遠點兒就算不錯了。父母之事,不少都是旁人告訴他的。他知道的,其實不必旁人多多少。 藍忘機也停了下來,轉身與他對視:「你可聽過曉星塵此人之名。」 「不曾。」 「不曾便對了。此人出山成名,是在十二年前。如今也無人再提了。」 十二年前,剛好是夷陵亂葬崗大圍剿之後的一年,恰恰錯過,難怪他生前不曾聽過這個名字。魏無羨問道:「山是何山,師承何人?」 藍忘機道:「山不知何山。師承道門,曉星塵乃抱山散人之徒。」 魏無羨這才知道,為什麼說此人和他母親頗有淵源了。 藏色散人,亦出自抱山散人門下。 他道:「這麼說,這位曉星塵,算是我的師叔了。」 這位抱山散人是位世外隱道,據說與溫卯、藍安等人是同一時期出道的修士。 當時以溫卯為首,興家族而衰門派,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修仙勢力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但凡稍有名氣的修士,無一不開宗立祖。而這位高人卻選擇了歸隱入山,道號抱山。抱的是哪座山,卻沒人知道。話說回來,正是因為沒人知道,所以才叫歸隱。若是歸隱了還能輕易找到,那就不叫歸隱了,待價而沽而已。 那一輩的風雲人物,如今早已魂消身散,只有抱山散人,傳聞至今仍未隕落。若果真如此,該有好幾百歲了,足見修為了得。 這位前輩隱居在不知名的仙山上,時常會收養一些孤苦無依的孩兒,作為徒弟。但所有的徒弟都要發誓:此生必須潛心修道,絕不下山。如若離山,無論什麼理由,從此絕不能再回來。自力更生,紅塵中爬摸滾打,再無關係。 世人皆道,抱山散人不愧是得道高人,立的這個規矩實在是極有先見之明。因為數百年來,她只有三個徒弟出山:延靈道人,藏色散人,曉星塵。 而三個徒弟,個個不得好死。 前兩個徒弟的下場,魏無羨自幼便熟知,無須再聽。於是,藍忘機言簡意賅告訴他的,是最後一位的事跡。 曉星塵出山之時年僅十七歲,藍忘機雖然並未與他謀面,卻聽聞過旁人口中他的風采。 那時射日之征剛結束沒幾年,夷陵亂葬崗大圍剿更是風頭剛過,各大家族橫行,四處招攬人才為己所用。曉星塵心懷救世之念出山,資質上佳,又師出高人,自然第一次夜獵便一戰成名。一尾拂塵、一把長劍,隻身闖山,拔得頭籌。 眾家見此品貌清明、修為了得的年輕道人,大為心折,紛紛送出邀請。曉星塵卻婉言謝絕,明言不願依附於任何世家,卻和一位至交好友一起,一心要建立一個與世家不同、不以血緣為優的門派。此人性若蒲葦,心若磐石,外柔內剛,又潔身自好。一旦有什麼棘手或難解之事,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尋求他的幫助,而他也從不推拒,當時風評極佳, 常家滅門案,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的。 ☆、第30章 皎皎第七3 常萍帶著幾個家人,出門夜獵半月有餘,忽然在途中接到家中噩耗,匆忙趕回。悲慟過後,只查出是被人惡意破除了他家的保護陣,放入了一批凶殘的惡靈。除此以外,一頭霧水,緝兇無門。 一個修仙世家橫遭此等慘禍,在修真界中鬧得沸沸揚揚,曉星塵當然不會坐視不理。他主動應承此事,為常萍探求真相。一個月後,終於,查出了滅門兇手。 兇手的名字叫做薛洋。 這個薛洋,年紀比曉星塵還小,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年。然而,其惡劣之處絕不會因為年紀小就有所收斂。 薛洋從十五歲起便是混跡夔州一帶遠近聞名的大流氓,笑容可掬,手段惡毒,個性殘忍,夔州人人談之變色。他年少之時流落街頭,似乎與常萍的父親有過一點嫌隙,這一點嫌隙,便叫他記了數年。這樁慘案,有一半的緣由,便是他的報復。 曉星塵查清真相之後,橫跨三省,捉住了仍在逍遙得意的薛洋,趁著蘭陵金氏在其仙府金麟台舉辦一場清談盛會,各大家族在此論道問法,將他扭送到大庭廣眾之前,闡明始終,要求嚴懲。 他將證據列得清清楚楚,絕大多數的家族都沒有異議,只有一家極力反對。那就是蘭陵金氏。 魏無羨道:「這般局面下反對,可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莫非這個薛洋是金光善面前的紅人?」 藍忘機頷首:「客卿。」 魏無羨道:「他是客卿?蘭陵金氏當年已經位列四大家族了吧,為什麼要請一個年少的流氓當客卿?」 藍忘機道:「這便是關聯其二。」 他凝視著魏無羨的雙眼,緩緩道:「因為陰虎符。」 魏無羨的心,猛地提到了半空中。 陰虎符這三個字,他絕不陌生。相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 這是他生前煉出的所有法寶裡,最可怕、同時,也是所有人都最想得到的一個。 顧名思義,虎符乃是作號令之用。得此虎符者,持之便可號令屍鬼凶靈,使之聽命。 當初魏無羨造它出來,並沒有想太多。以他一人元神操控屍傀和惡靈,總有疲倦之時。他想起從前偶然得到過一塊妖獸腹中罕見的鐵精,於是將它拿來煉鑄,鑄成了一隻虎符。 可虎符鑄成之後,只使用了一次,魏無羨便發現,大事不妙。 陰虎符的威力,遠比他原先預期的強大和可怕。他本想將它作輔助之用,誰知它的威力竟然徹底壓過了他這個製造者。而且,這個東西無法認主。也就是說,只要有人得到了它,不管這個人是誰,是善是惡,是敵是友,在誰手上,它便為誰所用。 禍已鑄成,魏無羨本想銷毀它,但當時他已處於人人得而誅之的境地,陰虎符有著極大的威懾力,仗此法寶,旁人不敢輕易動他,魏無羨便暫且留下它,只是將虎符一分為二,讓它只有在合併的時候,才能夠發揮作用,而且絕不輕易使用。 他一共只用過兩次,每次都血流成河。第二次使用之後,他就將虎符的一半毀去了。 虎符鑄成不易,毀去亦難。他尚在銷毀另一半的過程中,亂葬崗大圍剿便來了。 之後的事他就管不著了。但即便是被搶到它的世家供起來日日燒高香跪拜,只剩一半的陰虎符,也只是一塊廢鐵而已。 而藍忘機卻告訴他,這個薛洋,似乎能夠拼出另一半的陰虎符。 薛洋年紀極輕,卻聰明非常,也是個十分邪氣的異路之徒。蘭陵金氏發現,他竟然可以根據殘存的一半虎符,大概拼湊出另一半。雖然並不能長久使用,威力也沒有原件那麼驚人,但已經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了。 魏無羨明白了:「金光善想求著薛洋給他們復原出一隻完整的陰虎符,必然要袒護於他。」 更有甚者,薛洋滅了常氏,一半是為了報復欺少年窮之隙,另一半則是他在拿這一家數口活生生的人命在試驗,他正在復原的這只陰虎符,威力究竟如何! 難怪傳言都與他有關了。魏無羨幾乎可以想像那些修士們是如何咬牙切齒的:「這個魏無羨!要是他沒做出這種東西,人間就不會遭受這麼多禍害!!!」 煉出來的法寶太厲害怪他囉。沒在死之前把另一半毀完怪他囉。蘭陵金氏要復原陰虎符也怪他囉。 接回話頭。蘭陵金氏雖一心包庇薛洋,曉星塵卻軟硬不吃。兩邊僵持不下,終於驚動了並未參與此次清談盛會的赤鋒尊聶明玦,引得他從別處飛赴金麟台,趕來出面。 聶明玦雖是金光善的後輩,但他為人嚴厲,絕不容忍,絕不姑息,斥得金光善好沒面子,訕訕無話。他脾氣暴烈,當場拔刀就欲斬殺薛洋,連他的義弟斂芳尊金光瑤上前打圓場,也被喝令滾開。 聶明玦施壓之後,蘭陵金氏無法,只得各退一步。薛洋撿回了一條命,沒被殺死,而是被判關入地牢之中,終身不釋。 薛洋被曉星塵抓上金麟台後,一直有恃無恐。聶明玦的刀壓到了脖子邊也笑嘻嘻的。臨入地牢之前,他對曉星塵很是親熱地說:「道長,你可別忘了我。咱們走著瞧。」 聽到這裡,魏無羨便知道,這句「走著瞧」,一定會讓曉星塵付出無比慘痛的代價。 僅僅過了一年,赤鋒尊聶明玦便走火入魔了。也許是他修煉得比清河聶氏歷代家主都快,他死得也比歷代家主都早。最難對付的人不在了,蘭陵金氏又動起了歪主意。金光善想方設法要把薛洋從獄中提出來,繼續復原另一半的陰虎符。 但這種事畢竟不光彩。要把一個滅人滿門的兇手從地牢裡提出來,沒個正經名目,那可不行。 於是,他們把目光轉移到了常萍身上。 威逼利誘、騷擾不斷,許久,蘭陵金氏終於成功地使常萍反口,推翻了此前的一切冤詞,發聲宣告:常家滅門一事,與薛洋並無干係。 曉星塵登門詢問,常萍無奈地對他說:除了如此,我還能怎樣?不忍下去,我們家就沒有活路。多謝道長,但……請你不要再幫我了。如今你再幫我,就是在害我。 就這樣,一出放虎歸山唱完了。 魏無羨閉口不言。 這件事若是發生在他身上,任蘭陵金氏是如何只手遮天的頭號世家,任誰許他何等前程似錦光耀榮華,他也絕不鬆口一句。反之,他要親自夜探地牢,把薛洋活活剮成一灘肉泥,再把他召回來重剮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可並非人人都是他這種寧可同歸於盡的性子。常家還有幾個家人活著,常萍也還年輕,無妻無子,剛剛走上仙途。無論是用他倖存家人的性命威脅,還是用他的前程和修為威脅,他都必須好好考量。 畢竟他並不是常萍本人,無法代替他義憤填膺,更無法代替他擔驚受怕,承受這些身心的折磨。 而薛洋被放出來後,果然再一次展開了他的報復。不過這一次,他並沒有報復在曉星塵本人身上。 曉星塵隻身出山,並無親人,只有一位下山之後結識的好友,叫做宋嵐。這位宋嵐也是當時的一位道門名士,為人清傲,風評亦優。兩人都想自建門派,輕血緣傳承,重志同道合,可說是知交好友,志趣相投。 薛洋便挑了他下手,故技重施,將宋嵐從小長大的那間道觀,滅了個乾淨,並且偷施暗算,弄瞎了宋嵐的一雙眼睛。 這次他滅門滅出了經驗,做得十分利落,沒有餘下任何線索。雖然誰都知道肯定是他幹的,但知道有什麼法子?沒有證據。再加上金光善刻意包庇,怒有雷霆之威的赤鋒尊也已逝世,竟然沒有一個人拿他有辦法。 聽到這裡,魏無羨心中有些奇怪。 藍忘機雖然瞧著冷淡,又極重禮儀,但以魏無羨過去的瞭解,他之嫉惡如仇,不比聶懷桑那位大哥少。時至今日,金光瑤與藍曦臣打得火熱,藍忘機卻對蘭陵金氏一直沒有好臉色,也從不去參加他家的請談會。若當時發生了這種事,一定傳得滿城風雨,藍忘機絕不會坐視不理。怎麼他沒去治治這個薛洋? 正要出口詢問,忽然想起來,藍忘機身上那些戒鞭之痕。 一道戒鞭打在身上就很要人命了,藍忘機若犯了什麼大錯、受了這麼多鞭,一定有好幾年會被禁足不允外出。恐怕事發的那幾年,正是他在被懲罰的時候。 難怪他說是「有所耳聞」了。若是受罰結束之後才出姑蘇,自然只能耳聞,不能參與。 魏無羨心中莫名很是在意那些傷痕,但又不能直接開口問,暫且摁下,問道:「那這位曉星塵道長,後來如何?」 曉星塵當初別師離山,發過誓不再回去。他極重諾言,但宋嵐雙目已盲,又受了重傷,他便破了自己的誓言,背著宋嵐重返抱山散人之處,請求師尊救治好���。 抱山散人念在師徒一場,答應了他的請求。曉星塵便下山離去,從此不知所蹤。 再過一年,宋嵐也出了山。 世人驚奇,他竟然連當初瞎得徹底的一雙眼睛都重見光明了。 可事實上,並非是抱山散人醫術出神入化,而是曉星塵自挖雙眼……把眼睛還給了受他所累的宋嵐。 本欲向薛洋復仇,而這時,仙門世家已勢力大換血,金光善去世,金光瑤接掌蘭陵金氏,被送上仙督之位。他為示新人新風,一上台便清理了薛洋,陰虎符復原之事也不再提起。宋嵐追尋昔日好友蹤跡而去,一開始還能聽說他又去了哪裡,後來,亦無音訊了。 蘭陵金氏上一任出過這種醜事,金光瑤為挽回聲望,自然想盡辦法極力遮掩,故不允各家再傳再提,加上櫟陽常氏又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於是,就漸漸地湮滅於塵了。 魏無羨輕輕吐出一口氣,生出一陣遺憾惋惜:「因為一件與自己本來無關的事情,落到如此下場,真是……若是曉星塵早生幾年,或是我晚死幾年,事情便不會這個樣子了。若我在世,這種事情,怎會置之不理。這等人物,怎會不與他結交!」 隨即又啼笑皆非,暗暗自嘲:「我管?我怎麼管?若我當時還活著,說不定櫟陽常氏滅門案就被推成是我幹的了。這位曉星塵道長路上見了我,我向他搭訕套近乎,請他喝酒,他沒準用拂塵抽我一頓,哈哈!」 他們已經走過了常宅,走到了據此不遠的一片墓園附近。魏無羨看見了牌樓上暗紅色的「常」字,問道:「那常萍後來又是為何而死?是誰將他家倖存的幾人凌遲了?」 藍忘機還未答話,便在此時,微藍的暮色裡,傳來一陣「砰砰砰」的拍門之響。 這聲音像極了拍門,但又不是在拍門。用力很猛,很急促,片刻不停。悶悶的,似乎隔了一層東西。 櫟陽常氏五十多口,此刻就躺在他們的棺材裡,從裡面拍打著他們的棺蓋。就像被活活嚇死時那晚一樣,瘋狂地拍打著門,卻永遠等不到人來開門。 這就是酒鋪的那名夥計說的——常家墓地的拍棺聲! 夥計說過,作祟是在十年前,如今已經很少聽到拍棺聲了。怎麼會他們一來,就剛好聽到了拍棺聲? 魏無羨與藍忘機不約而同收斂了氣息,悄無聲息地靠近,靠在牌樓的支柱之後。 他們都看到了,墓園中央,在一片墓碑之中……有一個洞。 挖得極深的一個洞,洞旁堆滿了泥土,是剛剛挖的。洞中傳來輕輕的聲響。 有人掘墳。 兩人靜靜屏息凝神,等待著洞中那個人自己出來。半柱香不到,從那個被掘開的墳墓裡,輕飄飄地躍上來兩個人。 虧得魏無羨與藍忘機眼力夠好,才看出來這是兩個人。因為這兩個人猶如連體嬰兒一般,一個背著另外一個,緊緊連在一起,又都是一身黑衣,極難分清。 躍上來的那個人背對他們站著,長手長腳。而他背著的那個人則耷拉著腦袋和四肢,了無生氣。 也對,既然是從墳墓裡挖出來的,那必然是個死人,了無生氣,才是正常。 正這麼想著,那名掘墓人猛地轉過頭,看到了他們。 這個人的臉上,竟籠罩著一團濃郁的黑霧,教人完全看不清他的五官和面目! 魏無羨心知他必然是施了什麼詭異的法術用以遮擋面容,藍忘機已祭出避塵,掠入墓園,與之交上了手。掘墓人反應極快,見避塵藍色劍芒襲來,捏了個劍訣,也召出了一道劍芒。然而這一道劍芒和他的臉一樣,被滾滾的黑霧纏繞著,看不清究竟是什麼顏色、什麼氣勢。 那名掘墓人背著一具屍體,對打姿勢怪異。兩道劍芒相交數次,藍忘機召迴避塵,握在手中,臉上迅速爬滿一層寒霜。 魏無羨知道他為什麼忽然之間神色凜冽。因為剛才那一陣,連他這個外人都明顯看得出來,這個掘墓人,非常熟悉藍忘機的劍法! 藍忘機一語不發,避塵刺得更沉,劍意如排山倒海。那名掘墓人連連後退,似是知道他不是藍忘機的對手,再交手下去一定會被生擒,突然從腰間摸出一張深藍色的符篆。 傳送符! 這種符篆能頃刻之間將人傳送至千里之外,但同時也會耗損大量靈力,使用者要費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靈力不夠強盛的人還沒資格用。所以雖然它是上上珍品,卻很少有人使用。魏無羨見他要逃,急促地擊掌兩次,單膝跪地,往地上砸了一拳。 這一拳的力道,穿透了層層泥土,直達土壤深處,穿透了厚厚的棺蓋,給了被困其中的亡者近乎瘋狂的刺激。喀喀聲響,四隻血淋淋的手臂拔地而起,猛地抓住了那名掘墓人一左一右兩條腿! 掘墓人不以為意,靈力往足底灌去,震飛了四隻屍手。魏無羨���出竹笛,尖銳淒厲的調子撕破降臨的夜幕,兩顆頭顱從墓中破土而出,整個身子也跟著離土,順著掘墓人的腿往上爬,蛇一般地纏繞在他的身上,張嘴朝他的脖子、手臂咬下去。 掘墓人不屑地哼了一聲,彷彿在說「彫蟲小技」,靈力走遍全身,然而這次,他震出了之後,才猛地發現上當了。 他把他背上背著的那具屍體也震飛了! 魏無羨拍碑狂笑。藍忘機則一手接過那具綿軟無力的屍體,另一手挺著避塵刺去。那名掘墓人見他剛挖出來的東西已被人搶走,單打獨鬥都戰不過藍忘機,何況還有另一個人在搗鬼作惡,不敢多留,將傳送符往腳下一摔,一聲巨響之後,滾滾藍焰沖天而起,他的身形消失在火焰之中。 魏無羨早知那掘墓人手中持有傳送符,就算抓住了他,他也能尋機會逃走。留下他挖出來的這具屍體,已是留下了線索,並不覺得可惜,對藍忘機道:「看看他挖出來的是誰。」 這一看他便微微一驚。屍體的頭竟然已經破了。而破了的地方,露出來的不是什麼血肉腦漿,而是一團一團已微微發黑的棉絮。 魏無羨一拽便拽掉了屍體的腦袋,提著那顆做十分精緻的假人頭,道:「這算怎麼回事。常家的墓地裡埋著一具棉花和破布做成的假屍體?」 藍忘機方才接過這具屍體,掂量過它的重量,知其蹊蹺,道:「並非全假。」 魏無羨把這屍體摸了個遍,發現它四肢都軟塌塌的,只有胸膛和腹部有硬邦邦的實感。撕了衣服一看,果然,軀幹是真的軀幹,其餘部位,全都是假的。 棉絮製成的頭顱和四肢,是用來「欺騙」這幅軀幹的,讓它以為自己還長在主人身上。看這膚色和左肩的斷裂面,一定就是他們在找的好兄弟的軀幹了。剛才那名掘墓人,竟然是來挖它的。 魏無羨起身,道:「看來,藏屍的人已經注意到我們正在查這件事了。天不作美,恰恰在他轉移軀幹的時候,被我們撞上了。但——那個掘墓的霧面人,為何如此熟悉你姑蘇藍氏的劍法?」 顯然,藍忘機也在思考這件事,神色上那層霜意仍未褪去。 魏無羨道:「他在臉和劍上都施了法。在臉上施法倒是可以理解,但一般遊走修行的散戶,或名不見經傳的修士,沒有在劍上施法遮掩的必要。 「除非他的劍,在修真界中有點名氣,或者非常有名氣,很多人都認得他的劍芒。一祭出來便會露餡,所以不得不遮掩。 「而且這個人修為很高,高到可以支撐使用一張傳送符的消耗。」 魏無羨試探著問道:「含光君,你剛才跟他過交手,你覺得,他是不是一個你很熟悉的人?」 比如,藍曦臣,或者,藍啟仁。 藍忘機明白他說的是誰,肯定地道:「不是。」 對藍忘機的答案,魏無羨很有信心。他認為,藍忘機不是那種會遮掩事實、或不敢面對真相的人。既然他說不是,那就一定不是。藍忘機這個人也不喜歡說謊,讓他說謊,他寧可不說話。所以魏無羨立刻便排除了藍曦臣、藍啟仁的可能,評價道:「那這件事就更加複雜了。」 其實說到底,這件事本來和魏無羨並無關係。到現在,他和藍忘機一起搜集被分屍的肢體,固然有為了徹底清除惡詛痕的緣故,更多的,則是承藍忘機之前護他的人情,順手幫忙。 頓了頓,他道:「複雜也別這麼心事重重的嘛含光君。他們既然開始派人轉移藏屍地,就說明這群人已經著急了,接下來一定還會有所動作,就算我們不去找他們,他們會找上我們的。找來找去,遲早會路出馬腳。何況好兄弟的手會給我們指明方向的。不過,我們動作恐怕得快點兒了,這次是剛好趕上又搶了過來,下次必須趕在他們之前找到剩下的軀體。只剩下一隻右手和一顆頭顱,就能知道真相了。」 將好兄弟的軀幹裝入另一隻雙層的封惡乾坤袋,妥帖地收好,兩人又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般,悠閒地轉回了酒家一條街。 那個小夥計果然說話算數,這條街上其餘的酒家十之七八都關門了,他們家的幌子卻還挑著,燈也亮著。夥計端了個大海碗在門口扒飯,見了他們喜道:「回來啦!怎麼樣,咱們家說話算數吧?兩位見到什麼東西沒有?」 魏無羨笑著應了幾句,和藍忘機坐回白日那個位子。 他腳邊桌上,都堆滿了酒罈,總算有空接方才被打斷的話頭了,道:「對了,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被那個突然跳出來的挖墳的打斷了。我還不知道常萍是怎麼死的。」 藍忘機便繼續用詞極其簡潔地對他平鋪直敘。 薛洋、曉星塵、宋嵐等人相繼離去,失蹤的失蹤,死去的死去,此事揭過後好幾年,某日,常萍與他家剩下的弟弟,全都一夜之間死於凌遲。並且,常萍的一雙眼睛,被挖出來了。 這次,兇手是誰,再也沒人查得出來了。畢竟當事人已全部銷聲匿跡。然而,有一件事卻是能夠確定的。 凌遲他們的那把劍,經驗證傷口,乃是曉星塵的佩劍——霜華。 魏無羨一口酒停在嘴邊,為這個後續愕然了:「被曉星塵的佩劍凌遲的?那動手的人是不是他?」 藍忘機道:「找不到此人,尚未定論。」 魏無羨道:「找不到人,那有沒有試過招魂?」 藍忘機道:「試過。無果。」 無果,那麼要麼沒死,要麼已魂散身消。術業有專攻,魏無羨對此是一定要發表意見的:「招魂這種事情嘛,也不能說有絕對把握,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有時也會出差錯的。我猜,很多人認為是曉星塵的報復吧?含光君,你呢?你怎麼覺得?」 藍忘機緩緩搖頭:「不知全貌,不予置評。你以為如何?」 凌遲,是一種刑,本身就意喻「懲罰」。而挖去眼睛,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同樣挖去了雙眼的曉星塵。 魏無羨想了想,思考了一下措辭,道:「我認為,一開始,曉星塵並不是想要常萍的感謝才站出來插手這件事的。我……」 他還沒想好,「我」究竟如何,那名夥計很慇勤地送上來兩碟子花生。魏無羨被打斷了,正好不用接下去了。他抬眼一看藍忘機,笑道:「含光君,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沒怎麼樣。我也不知全貌,同樣不予置評。你說的很對,在瞭解所有內幕、來龍去脈之前,誰都不能不妄加評定。我只要了五壇,你卻多給我買了五壇,我一個人怕是喝不完了。怎麼樣,你陪我喝?這裡不是雲深不知處,不犯禁吧?」 他本是做好了被一口回絕的準備,誰知藍忘機道:「喝。」 魏無羨嘖嘖道:「含光君,你是真的變了。從前當著你的面喝一小壇,你凶死了,要把我扔過牆。如今你還在屋子裡藏天子笑,偷偷喝。」 藍忘機整了一下衣襟,淡聲道:「天子笑我一壇也沒動。」 魏無羨道:「不喝那你藏著幹什麼,留著送我啊。好了好了,沒動就沒動,信你還不行嗎。我不提了,來吧。我一定要看看,滴酒不沾的姑蘇藍氏子弟,究竟幾杯倒!」 他給藍忘機倒了一碗,藍忘機想也不想,接過,灌下。 魏無羨興奮莫名,盯著他的臉,看他什麼時候臉紅。 誰知,盯了好一會兒,藍忘機的臉色和神色都半點不變,淺色的眸子很冷靜地注視著他——完全沒有變化! 魏無羨大感失望,正想慫恿他再喝一罈,忽然,藍忘機皺了皺眉,輕輕揉了揉眉心,一隻手支著額,閉上了眼睛。 ……睡著了? ……睡著了! 一般人在喝了這麼多酒之後,應該先醉,然後再睡。藍忘機怎麼能跳過了醉這一步,直接就睡了?! 他想看的就是「醉」這一節! 魏無羨對著睡著也是一臉嚴肅正直的藍忘機揮了揮手,在他耳邊拍了拍掌。不應。 居然是個一碗倒。 魏無羨沒料到出現這種情況,拍了拍腿,思索片刻,把藍忘機右手環上他的脖頸,拖拖拉拉載著他離開了小酒鋪。 他摸藍忘機胸口裡面的東西早已摸得嫻熟無比,找了一家客棧要了兩間房,把藍忘機送進其中一間,脫了他的靴子,蓋上被子,趁著夜色出門去。 行至一處荒郊野僻,拔出腰間竹笛,送到唇邊,吹出了一段調子,隨後,靜靜等待。 這段日子,魏無羨和藍忘機日日相對,沒有獨處的時間。他也就無法召喚溫寧。除了此前身份半遮半掩,還有別的緣故。 溫寧手上有姑蘇藍氏的人命,縱使藍忘機對自己很好,魏無羨也不能就這樣當著他的面召使溫寧。或說,正是因為藍忘機對他很好,魏無羨才沒臉在他面前召使溫寧。他臉皮再厚,也不是厚在這種事上,做不出這種事。 回過神來,耳邊已傳來那陣熟悉的「叮叮噹噹」。 溫寧低著頭的身影,浮現在前方的陰影之下。 他一身漆黑,溶在身旁的黑暗之中,只有沒有瞳仁的雙眼,白得刺目,白得猙獰。 魏無羨負起雙手,圍著他慢慢走了一圈。 溫寧動了動,似乎想追隨著他的步伐轉圈,魏無羨道:「站好。」 他便老實不動了。那張清秀的臉似乎更憂鬱了。 魏無羨道:「手。」 溫寧伸出一隻右手。魏無羨捉住他的手腕提了起來,仔細察看鎖在他手腕上的鐵環和鐵鏈。 這並非是普通的鐵鏈。溫寧發起狂來時極度暴躁,能徒手把鋼鐵擰成泥漿,斷不會這樣任它拖在身上。恐怕是特地為禁錮溫寧而打造的一副鐵鏈。 挫骨揚灰? 連陰虎符的殘件都要費盡心思復原,某些世家當然也對鬼將軍垂涎三尺了,怎麼捨得挫骨揚灰? 魏無羨此時方才知道,這就是個謊話。一陣眩暈上湧,冷笑一聲,不知是悲是恨。恨的是當初不知道這件事是個騙局,悲的是即便當初知道它是騙局,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陣輕微的眩暈過去之後,魏無羨站到了溫寧身側,略一思忖,伸手在他頭髮裡慢慢按了起來。 留下並鎖住溫寧的人,必然不能讓他自行思考。要讓他聽從旁人的命令,就要毀掉溫寧的神智,一定會在他腦袋裡種下什麼東西。 果然,按了三下,魏無羨便在他右腦一側的某個穴位上,按到了一個硬硬的小點。 他把另一隻手放到溫寧左腦對稱之處,有一點同樣的小硬物,似乎是針尾一類的東西。 魏無羨同時捏住兩端的針尾,慢慢動手,從溫寧的頭顱裡,拔出了兩枚的黑色長釘。 這兩枚黑色釘子長約寸許,粗細一如系玉珮的紅繩,深埋在溫寧的頭顱裡。釘子出顱的一霎那,溫寧的五官微微顫動,眼白裡爬上一層類似黑色血絲的東西,似乎在極力忍痛。 明明是個死人,卻也能感受到這種痛���。 那兩枚釘子上刻有細緻繁複的紋路,來歷必定不凡,製造它的人算是有點本事,若想溫寧恢復,還要等上好一段時間了。魏無羨將它們收了起來,低頭看看溫寧手腕、腳踝上的鐵鏈,心道,總這麼拖在身上叮叮噹噹的響也不是辦法,得找把仙門名劍將它們斬斷。 他頭一個想到的,自然是藍忘機的避塵。 雖說拿藍家人的劍去幫溫寧斬鎖鏈,有些不妥,但他要問溫寧的話太多了,必須要問清楚,不能叫他拖這麼一堆累贅在身上,萬一被圍堵了,至少要能全身而退。 魏無羨心道:「這樣。我現在先回客棧,如果藍湛醒著,就不借。如果藍湛還睡著,我就借避塵用一用。」 打定主意,他這便轉身。誰知,一轉身,藍忘機就站在他身後。 ☆、第31章 皎皎第七4 召來溫寧之後,魏無羨心緒微微混亂,難免無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而藍忘機若是不想被人覺察到他的到來,自然輕而易舉,所以他乍一回頭,看見月光下那張越發冷若冰霜的臉,心跳剎那間一頓,小小一驚。 他不知道藍忘機來到這裡多久了,是不是把他做的事、說的話都聽去了。若是他一開始就沒醉,一路跟在他後面過來的,這場面就越發尷尬了。 當著面閉口不提溫寧,等人家一睡著就出來召,著實尷尬。 藍忘機抱著手,避塵劍倚在懷裡,神色非常冷淡。魏無羨從沒見過他把不悅的表情擺得這麼明顯,覺得他一定要先開口給個解釋,緩和一下僵持的局面,道:「咳,含光君。」 藍忘機不應。 魏無羨站在溫寧身前,與藍忘機面對面瞪眼,摸了摸下巴,不知為何,一陣強烈的心虛。 終於,藍忘機放下了持著避塵的手,朝前走了兩步。魏無羨見他拿著劍直衝溫寧而去,以為他要斬殺溫寧,思緒急轉:「要糟。藍湛莫不是真的裝醉,就為了等著我出來召溫寧,再把他斬了。也是,哪有人真的會一碗倒。」 他道:「含光君,你聽我……」 「啪」的一聲,藍忘機打了溫寧一掌。 這一掌雖然聽著響亮得很,卻沒什麼實際的殺傷力。溫寧挨了一下,只是踉踉蹌蹌倒退了好幾步,晃了晃,穩住身形,繼續站好,面上一片茫然。 溫寧這幅狀態,雖然並沒有他從前發狂時暴躁易怒,但脾氣也好不到哪裡去。就如在大梵山那夜被人圍攻,劍都沒戳他身上,他就將對方盡數掀飛,掐著脖子提起來。如果魏無羨不阻止,他必然會把在場者一個一個全都活活掐死。可現在藍忘機打了他一掌,他卻仍然低著頭,一副不敢反抗的模樣。魏無羨略感奇怪,但更鬆了口氣。溫寧若是還手,他倆打起來就更不好調解了。這時,藍忘機似乎還嫌這一掌不夠表達他的憤怒,又推了溫寧一掌,直把他推出幾丈之外。 他很不高興地沖溫寧道:「走開。」 魏無羨終於注意到,有哪裡不對勁了。 藍忘機這兩掌,無論是行為抑或言語,都非常……幼稚。 把溫寧推出了足夠的距離,藍忘機像是終於滿意了,轉過身,走回來,站到魏無羨身邊。 魏無羨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看。 他的臉色和神情,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比平時更嚴肅,更一本正經,更無可挑剔。抹額佩戴得極正,臉不紅,氣不喘,走路帶風,腳底穩穩當當。看上去,還是那個嚴正端方、冷靜自持的仙門名士含光君。 但是他一低頭,發現,藍忘機的靴子,穿反了。 他出來之前,幫藍忘機把靴子給脫了,甩在床邊。而現在,藍忘機的左靴穿到了右腳,右靴穿到了左腳。 出身名門、極重風度禮儀的含光君,絕不可能穿成這樣就出門見人。 魏無羨試探著道:「含光君,這是幾?」 他比了一個二。藍忘機不答,肅然地伸出雙手,一左一右,認真地握住了他的兩根手指。 「啪」,避塵劍被主人落到了地上。 魏無羨:「……」 這絕對不是正常的藍湛! 魏無羨道:「含光君,你是不是醉了。」 藍忘機道:「沒有。」 喝醉的人都是不會承認自己醉了的。魏無羨抽回手指,藍忘機還維持著握住他手指的姿勢,專注地虛捏著兩個拳頭。魏無羨無言地看著他,在冷冷的夜風中,抬頭望月。 人家都是醉了再睡,藍忘機卻是睡了再醉。而且他醉了之後,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以至於讓人難以判斷。 魏無羨昔年酒友不少,看過人醉後千奇百怪的醜態。有嚎啕大哭的,有咯咯傻笑的,有發瘋撒潑的,有當街挺屍的,有嚶嚶嚶「你怎麼不要我了」的,還是頭一次看到藍忘機這樣不吵不鬧、神色正直,行為卻無比詭異的。 他抽了抽嘴角,強忍笑意,撿起被扔在地上的避塵,背在自己身上,道:「好了,跟我回去吧。」 不能放著這樣的藍忘機在外面亂跑啊。天知道他還會幹什麼。 好在,藍忘機醉了之後,似乎也很好說話,風度頗佳地一頷首,和他一起邁開步子。若是有人路過此地,一定會相信這是兩個知交好友在夜遊漫談。 身後,溫寧默默地跟了上來,魏無羨正要對他說話,藍忘機猛地轉身,又是怒氣沖沖的一掌。這次,拍到了溫寧腦袋上。 溫寧的頭被拍得一歪,低得更低了,明明面部肌肉僵死,沒有任何表情,一對眼白,也無所謂什麼眼神,卻讓人能看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魏無羨哭笑不得,拉住藍忘機的手臂:「你打他幹什麼!」 藍忘機用他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用的威脅口吻對溫寧道:「走開!」 魏無羨知道,不能跟喝醉了的人反著來,忙道:「好好好,依你,走開就走開。」說著拔出竹笛。可他還沒將笛子送到唇邊,藍忘機一把搶過來,道:「不許吹給他聽。」 魏無羨揶揄道:「你怎麼這麼霸道呀。」 藍忘機不高興地重複道:「不許吹給他聽!」 魏無羨發現了。醉酒的人常常有很多話說,藍忘機平時卻不怎麼愛開口,於是他喝多了之後,就會不斷重複同一句話。他心想,藍忘機可能是不喜歡他以笛音操控溫寧,得順著他的毛摸,便道:「好吧。只吹給你聽。」 藍忘機滿意地「嗯」了一聲,笛子卻不還給他了。 魏無羨只得吹了兩下哨子,對溫寧道:「還是藏著,不要被人發現了。」 溫寧似乎很想跟過來,但得了指令,又害怕被藍忘機再打幾掌,慢騰騰地轉過身,拖拖拉拉、叮叮噹噹,頗有些垂頭喪氣地走了。 魏無羨對藍忘機道:「藍湛,你醉了怎麼臉都不紅一下。」 因為藍忘機看上去太正常了,比魏無羨還要正常,所以他也忍不住用對正常人的口吻和他對話。誰知,藍忘機聽了這句,突然伸手,攬住他的肩膀,往懷裡一拽。 猝不及防,魏無羨被拽得一頭撞在他胸膛上。 正暈著,藍忘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聽心跳。」 「什麼?」 藍忘機道:「臉看不出,聽心跳。」 說話時,他的胸膛隨著低音而震動,一顆心臟正在持續有力地跳動,咚咚、咚咚,有些偏快。魏無羨把頭一低,會意:「看臉看不出來,得聽心跳才判斷的出來?」 藍忘機老實地道:「嗯。」 魏無羨捧腹。 難道藍忘機的臉皮這麼厚,紅暈都透不出來麼? 喝醉了之後的藍忘機竟然如此誠實,而且行為和言語也比平時……奔放多了! 難得看見如此誠實坦率的藍忘機,教魏無羨以禮相待、而不使點兒壞,那怎麼可能呢? 他把藍忘機趕回了客棧。進了房,先把他摁到床上,把他那雙穿反的靴子脫了,考慮到他現在應該不會自己擦臉,便弄了一盆熱水和一條布巾進來,擰乾了,疊成方巾,除下藍忘機的抹額,在他臉上輕輕擦拭。 這過程中,藍忘機沒有任何反抗,乖乖任他搓圓揉扁。除了布巾擦到眼睛附近時會瞇起眼,一直盯著他在看,眼皮一眨不眨。魏無羨肚子裡打著各種壞主意,忍不住在他下巴上搔了一下,笑道:「看我幹什麼?好看麼?」 剛好擦完了,不等藍忘機答話,魏無羨把布巾扔進水盆裡,道:「洗完臉了,你要不要先喝點水?」 身後沒動靜,他回頭一看,藍忘機捧著水盆,已經把臉埋了進去。 魏無羨大驚失色,忙搶回來把水盆挪開:「不是讓你喝這裡面的水!」 藍忘機平靜淡定地抬起頭,滴滴透明的水珠從下頜滑落,打濕了前襟。魏無羨看著他,心中一言難盡:「……他這是喝了還是沒喝啊?藍湛最好是酒醒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不然這輩子算是沒臉見人了。」用袖子幫他擦掉了下頜的水珠,道:「含光君,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嗎?」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我問什麼你答什麼?」 藍忘機:「嗯。」 魏無羨將一隻膝蓋壓上床,勾起一邊嘴角,道:「那好。我問你,你——有沒有偷喝過你屋子裡藏的天子笑?」 藍忘機:「否。」 魏無羨:「喜不喜歡兔子?」 藍忘機:「喜。」 魏無羨:「有沒有犯過禁?」 藍忘機:「有。」 魏無羨:「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藍忘機:「有。」 魏無羨問的問題都點到而止,並非真的趁機套藍忘機的隱私,只是確認他是否的確有問必答。他繼續問:「江澄如何?」 皺眉:「哼。」 魏無羨:「溫寧如何。」 冷淡:「呵。」 魏無羨笑瞇瞇指了指自己:「這個如何?」 藍忘機:「我的。」 「……」 藍忘機盯著他,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道:「我的。」 魏無羨忽然了然了。 他取下避塵,心道:「剛才我指著自己,藍湛是把我說的『這個』理解成了我背著的避塵吧。」 想到這裡,他下了床,拿著避塵在房間裡從左走到右,從東走到西。果然,他走到哪裡,藍忘機的目光也緊緊追隨著他轉到哪裡。坦誠無比,坦蕩無比,直白無比,赤裸無比。 魏無羨被他幾乎是熱情如火的眼神逼得簡直站不住腳,把避塵舉到藍忘機眼前:「想要嗎?」 藍忘機道:「想要。」 似乎覺得這樣不夠證明自己的渴求,藍忘機一把抓住他拿著避塵的那隻手,淺色的眸子直視著他,輕輕喘了一口氣,咬字用力地重複道:「……想要。」 魏無羨明知他醉得一塌糊塗,明知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可還是被這兩個字砸得一陣手臂發軟,腿腳發軟。 他心道:「藍湛這人真是……若是他對一個姑娘這樣實誠熱烈,那該是多可怕的一個男人啊!」 定定心神,魏無羨道:「你,是怎麼認出我的?為什麼幫我?是不是因為屠戮玄武洞裡那次?」 藍忘機輕輕啟唇,魏無羨湊得近了一些,要聽他的答案。忽然,藍忘機舉手一推,把魏無羨推倒在了床上。 燭火被一揮而滅,避塵劍又被主人摔到了地上。魏無羨被推得眼冒金星,道:「藍湛?!」 腰後某個熟悉的地方被拍了一下,他感覺又像在雲深不知處第一晚時那樣,渾身酸麻,動彈不得。藍忘機收回手,在他身側躺下,給兩人蓋好被子,道:「亥時到。休息。」 原來是藍家人那可怕的作息規律發揮了作用。魏無羨被打斷了盤問,望著床頂,道:「咱們不能一邊休息一邊聊聊天嗎?」 藍忘機道:「不能。」 ……也罷,總有機會再把藍忘機灌醉,遲早會問出來的。 魏無羨道:「藍湛,你解開我。我訂了兩間房,咱們不用擠一張床。」 藍忘機的手伸了過來,在被子裡摸索了一陣,慢吞吞地開始解他的衣帶。魏無羨喝道:「行了!好了!不是這個解!!!嗯!!!好的!我躺著,我睡覺!!!」 黑暗中,一片死寂。 沉默了半晌,魏無羨又道:「我總算知道為什麼你們家禁酒了。一碗倒,還酒品差。要是藍家人喝醉了都像你這樣,該禁。誰喝打誰。」 藍忘機閉著眼睛,舉手摀住了他的嘴。 他道:「噓。」 魏無羨一口氣堵在胸口和唇齒之間,提不上來,壓不下去。 好像自從回來之後,他每次想像以前那樣戲弄藍忘機,最終都變成了自作自受。 不應該啊?!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第32章 皎皎第七5 這次,魏無羨一夜都沒合目,睜眼,硬撐到第二日卯時之前,感覺通體那陣酸軟酥麻過去了,四肢也能動了,便從容不迫地,在被子裡脫掉了自己的上衣。 藍忘機昨晚喝得多了……其實也並不多,一碗而已。他昨晚喝得醉了,今早醒來難免有些不好受,微微蹙眉,睫毛顫了顫,慢慢地睜開眼。 一睜開,他就從床上滾得摔了下去。 實在怨不得優雅的含光君受驚過度,變得一點兒也不優雅了。哪個男人宿醉之後的第二天清晨一大早醒來,看見另一個男人赤著身體躺在自己旁邊,兩個人還擠在同一條被窩裡,都沒那個空去優雅。 魏無羨裸著膀子,單手托腮,笑得詭異。 藍忘機:「你……」 魏無羨:「嗯?」 藍忘機道:「昨晚我……」 魏無羨衝他眨了一下左眼:「昨晚你好奔放呀,含光君。」 「……」 魏無羨道:「昨晚的事,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看樣子是真不記得了,藍忘機臉都白了。 不記得就好!否則,藍忘機要是還記得他半夜悄悄出去召了溫寧,追問起來,魏無羨說謊也不妙,說實話也不妙。 調戲不成、抱起石頭砸自己腳這麼多次,魏無羨總算是有一回又找到了以前威風凜凜的感覺,扳回了一點點。雖然很想乘勝追擊,繼續逗他,但昨晚最關鍵的幾句話還沒問出來,下次還要騙他喝酒繼續套話,可不能讓藍忘機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丑。見好就收,魏無羨掀開被子,給他看自己整整齊齊的褲子和還沒脫下來的靴子:「好個貞烈男子!含光君,我只不過脫了件衣服,開玩笑的。你清白之身尚在,沒有被玷污,請放心!」 藍忘機僵在原地,尚未答話,房間中央,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這聲音並不陌生,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了。又是被壓在桌上的封惡乾坤袋躁動起來,掀翻了茶壺茶盞,這次更兇猛,三隻一起動。 昨夜他們一個醉得一塌糊塗,另一個被折騰得一塌糊塗,自然,又把合奏拋到腦後去了。魏無羨正有點擔心藍忘機驚嚇過度一時衝動,失手把他當場刺死在床上,忙道:「正事,來來,我們先幹正事!」 他抓了件衣服披上,滾下床,朝藍忘機伸出手,那樣子看著就像要去撕他的衣服。藍忘機還沒緩過勁兒來,倒退了一步,被腳底下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躺了一晚上的避塵劍。 小小一間房裡,一片兵荒馬亂人仰馬翻。魏無羨把手伸進藍忘機懷裡掏了掏,掏出一隻笛子,道:「含光君,你不要害怕嘛。我不是要把你怎麼樣,只是你昨晚搶走了我的笛子,我得拿回來。」 藍忘機神色複雜地看了看他,似乎很想追問,昨晚自己醉酒後的細節,但他習慣先做正事,強行忍住,收斂神色,先與他合奏了一曲《安息》。 三隻封惡乾坤袋,一隻封著左手臂,一隻封著雙腿,一隻封著軀幹。這三部分的肢體已經可以連到一起,組成一具身體的大半部分。它們相互影響,怨氣成倍增長,這次居然一連重複了三次《安息》才見效。待三隻封惡乾坤袋都漸漸平靜下來之後,魏無羨解開其中兩隻,從一隻裡抖落一條手臂,另一隻裡抖落一副軀幹。 這次,左手指向的方向是南方,偏西。指��的對象,不是右手,就是頭顱了。 魏無羨穿好了衣服又是一派人模狗樣。談起正事來一本正經,或說是故作正經:「希望下一步找到的是頭顱。這樣你們家畫個像,或者發個帖讓大大小小世家都去看,很快就能弄清好兄弟的身份。」 可他這人正經也維持不過幾句話,轉眼又笑嘻嘻地道:「話說回來,好兄弟練得不錯啊。」 那副軀幹套著的壽衣衣帶已散,領口斜扯,這是一個青年男子堅實而有力的軀體。魏無羨此言甚為實在。藍忘機立刻把它又收回了封惡乾坤袋中,打了三個死結。 魏無羨知道他聽不得這樣的輕佻言語。但跟從前一樣,越是聽不得,他越是想說。打完結、收好乾坤袋後,藍忘機看著他,雖仍是面無表情,眼裡卻滿滿的欲言又止。他故意道:「含光君,你做什麼這樣看著我?你還擔心?信我啊。昨晚我真的沒有把你怎麼樣,當然,你也沒有把我怎麼樣。」 藍忘機道:「……昨夜,除了搶笛子,我……」 魏無羨道:「你?你還幹什麼對吧?也沒幹什麼,就是說了很多話。」 藍忘機:「……什麼話。」 魏無羨:「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話。就是,嗯,比如,你很喜歡兔子,之類的。」 「……」藍忘機閉上眼睛,轉過了頭。 魏無羨體貼地道:「沒事!兔子那麼可愛,誰不喜歡。來,含光君,你好好洗漱一下,洗把臉,喝點水,咱們下樓就出發啦。我回隔壁去了,不打擾你了。」 走出房去,關上門,他站在走廊裡,好一陣無聲的捧腹。 藍忘機似乎被打擊到了,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好長一段時間也沒出來。在等他的過程中,魏無羨悠悠然下了樓,出了客棧,坐在台階上,瞇眼曬曬太陽。曬了一陣,一群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從街上跑過。 最前面的一名小童跑得飛快,手裡拽著一條長線,長線的盡頭,一隻風箏不高不低、上上下下地飛著。後面的小童拿著小弓小箭,一邊吆喝,一邊追趕著那只風箏射。 這個遊戲,魏無羨從前也很愛玩兒。射箭是每個世家子弟的必修之藝,但他們大多不喜歡規規矩矩地射靶,除了出去夜獵時射妖魔鬼怪,就喜歡這樣射風箏。每人一隻,誰放得最高、最遠,同時射得最準,誰就是贏家。這個遊戲本來流行於仙門各家族年紀尚小的子弟之間,流傳出去後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很喜歡,只是他們一支小箭射出去的殺傷力,卻不比這些技精材優的世家子弟了。 當年,魏無羨在蓮花塢時,和江家子弟們玩射風箏,拿了許多次第一。江澄則常常是第二,他的風箏要麼飛得太遠,箭射不到,要麼射到了,卻不如魏無羨的風箏飛得遠。他們的風箏大多數都做成一隻飛天妖獸的形狀,顏色艷麗鋪張,血盆大口大開,垂下幾條尖尖的尾巴隨風亂擺,遠遠看著,鮮活生動異常,還有些猙獰。魏無羨的那只比別人的大整整一圈,是江厭離給他畫的。 想到這裡,魏無羨嘴角噙起了淺淺笑意,不由自主抬頭,去看這群小童放飛的那只風箏是什麼樣的。只見它圓圓的一大片,是金色的,垂著幾條長長的穗子。 他心中奇怪:「這是個什麼東西?燒餅?還是什麼我不知道的妖怪?」 這時,一陣風吹來。那只風箏飛得本來就不高,又不是放在開闊地帶,一吹就墜了下來。一名小童叫道:「啊喲,太陽掉下來了!」 這片圓圓的金色東西,原來是太陽。魏無羨登時明白了。這群小孩兒,多半是在玩模仿射日之征的遊戲。 此地是櫟陽,當年岐山溫氏家族鼎盛之時,到處作威作福,而櫟陽距離岐山不算遠,本地人必然深受其害,不是被他們家沒關好的妖獸鬧過,就是被他們家的修士欺凌過。射日之征後,溫氏被各家族聯手壓滅,百年基業頃刻崩塌,岐山一帶周邊的許多地方,都養成了慶祝溫氏被滅的傳統。這種遊戲,大概也能算一種吧。 小童們停下追逐,很是傷腦筋地聚在了一起,開始討論:「怎麼辦,還沒有射太陽,它就自己掉下來了,這下誰做老大?」 一人舉手:「當然是我!我是金光瑤,溫家的大惡人是我殺的!」 魏無羨坐在客棧門前的台階上,看得津津有味。 在這種遊戲裡,如今風光無限的仙督斂芳尊,當然是最受歡迎的一角。射日之征中,金光瑤臥底數年如魚得水,將整個岐山溫氏裡裡外外騙得團團轉,洩密無數而不自知,最終成功刺殺溫家家主,給了射日之征一個完美的收尾。要是他玩,他也想當一回金光瑤試試。選這位小朋友做老大,很合理! 另一人抗議:「我是聶明玦,勝利次數最多,收服的俘虜也最多!我是老大!」 「金光瑤」道:「可我是仙督呀。」 「聶明玦」揚了揚拳頭:「仙督又怎麼樣,還不是我三弟,見了我就要夾著尾巴跑!」 「金光瑤」果然很配合,很入戲,肩膀一縮就跑了。又一人道:「你個短命鬼。」 既然選擇做某位仙首,心中自然是對這位仙首有些喜歡和憧憬的,「聶明玦」怒了:「金子軒你死得比我更早,有資格說我短命嗎!」 「金子軒」不服道:「死得早怎麼了?我排第三。」 「排第三也不過是臉排第三!」 這時,有個小朋友似乎跑累了站累了,也蹭到台階旁,和魏無羨並排坐下,擺了擺手,和事佬一般地道:「好啦好啦,都不要爭了。我是夷陵老祖,我最厲害。我看就我勉強一下,做了這個老大吧。」 魏無羨:「……」 也只有這樣的小孩子,會單純的不計較善惡毀譽,只爭論武力值,肯賞臉做一做夷陵老祖了。 又一人道:「不對,我是三毒聖手,我才是最厲害的。」 「夷陵老祖」很瞭解地道:「江澄啊,你有啥比得上我的,你哪次不是輸給我,怎麼好意思說自己最厲害。羞不羞。」 「江澄」道:「哼,我比不上你?你怎麼死的記得嗎?」 魏無羨嘴邊那抹淺淡的笑意,瞬息之間融化了。 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一根劇毒的小針紮了一下,週身上下,忽然傳來一陣輕微刺痛。 他身旁那位「夷陵老祖」拍手道:「那我這邊再加一個溫寧,加一隻陰虎符,無敵了!溫寧呢?出來!」他撿起腳邊一塊石頭,就當做是「陰虎符」了。一名小童弱弱地道:「我在這裡……那個……我想說……射日之征的時候,我還沒死……」 魏無羨覺得非打斷不可了。 他道:「各位仙首,我能問個問題嗎?」 這群小孩子從來沒有玩這個遊戲的時候被大人介入過,何況還不是呵斥,而是這種一本正經的提問。「夷陵老祖」奇怪又戒備地看著他:「你要問什麼?」 魏無羨道:「為什麼沒有藍家的人?」 「有啊。」 「在哪裡?」 「夷陵老祖」指了指一名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的孩子:「那個就是。」 魏無羨一看,果然,這孩子面貌清秀,額頭上帶了一圈繩子,充作抹額了。他問:「他是誰?」 「夷陵老祖」嫌棄地撇了撇嘴,道:「藍湛!」 ……好吧。這群孩子把握到了精髓。扮演藍湛,確實應該閉嘴不說話! 忽然之間,魏無羨的嘴角重新彎了起來。 那根劇毒的小針被拔出,不知扔到哪個角落裡去了,什麼刺痛剎那間一掃而光。魏無羨自言自語道:「奇也怪哉。藍湛這麼悶的一個人,怎麼能總是讓我這麼開心呢?!」 藍忘機下樓來的時候,就看到魏無羨一個人坐在台階上笑得癲狂繚亂,見他來了,好容易才站起來。沿路走,沿路笑,像是中了什麼奇怪的毒。 藍忘機忍不住道:「……我昨晚究竟還幹了什麼?」 一定沒有那麼簡單,否則何至於讓他笑到現在??? 魏無羨摸摸下巴,道:「我還是不說了,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就是憋不住。擱以前你肯定又要說我無聊了。好吧,我不笑了,講點正經的。其實,昨天在常家墓地那裡,我還想到了一些事情,沒來得及告訴你。」 藍忘機道:「講。」 魏無羨道:「咳。那個酒鋪的夥計說過,常宅和常氏墓地作祟拍棺,是在十年之前。我聽的很仔細,他的意思,明顯是說,現在已經沒有作祟了。而我們一來,拍棺聲又忽然重新冒出來了。這肯定不是巧合。 「但我認為,拍棺聲再響起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們來了。而是因為,那個掘墓人,把好兄弟的軀幹挖出來了。」 藍忘機聽得很是專注,魏無羨見狀,又想起他昨晚喝醉時,專注地握住他兩根手指,痛苦地強忍笑意,嚴肅地道:「所以,我在想,這個五馬分屍,可能是一個惡毒的鎮壓法門。分屍者是有意挑選那些異象作祟之處安置屍塊的。 「道理和清河聶氏祭刀堂鎮壓刀靈和壁屍的法子是一樣的,以毒攻毒,相互制衡,維持平衡——也許本來就是向聶家的祭刀堂學的。 「最開始被發現的那只左手,原先也應該是用類似的方法鎮壓著的。否則以它凶悍嗜血的程度,不會等到那時候才在莫家莊被人發現。 「採用這種惡毒的鎮壓方式,把屍體和魂魄各自切割並投放到相距極遠的地方,無非是不讓它們合到一起。也就是說,當它們合到一起,拼湊成一具完整的屍身時,一定會發生什麼讓分屍者非常害怕的事。比如,好兄弟就會找他去報仇。」 藍忘機總結道:「湊齊屍身,兇手自現。」 魏無羨道:「言簡意賅,自愧不如。還有就是……希望好兄弟的怨氣只是針對兇手一個人吧。否則湊齊了四肢、軀幹和頭顱之後,我們要面對的,就是一具怨氣沖天、修為極高、殺性極重的凶屍了。」 一路西南而下,這次,左手指引的地點,是大霧瀰漫的蜀東。 一座當地人人恐避之而不及的鬼城。 ☆、第33章 草木第八 蜀東一帶河谷眾多,高山屏峙,地勢崎嶇不平,風力微弱,因此許多地方常年霧氣瀰漫。 兩人筆直地朝著那只左手指引的方向前行,經過一個小小的村莊。 幾圈籬笆圍著茅草蓋頂的土房,一群花色駁雜的母雞小雞在院子裡進進出出啄米,一隻羽光鮮亮的大公雞站在屋頂上,抖抖雞冠,單腳站立,警惕地轉動脖子,向四面八方掃視。 甚幸,沒有人家養狗。估計這些村民自己一年到頭都不夠吃幾塊肉,更沒有多餘的骨頭來餵狗了。 村莊前方有一處岔路口,岔向三條不同的方向。其中兩條路都光禿禿的,足跡頗多,看得出經常有人行走。最後一條卻已雜草叢生,厚厚一層覆蓋了路面,一塊方形石板歪歪站在這條路的方向上。石板年歲已久,飽經風霜,一條大縫從頭裂到了腳,石縫裡也有枯草鑽出。 石板上刻了兩個大字,似乎是此路通往之處的地名。下面那個字勉強看得出來是個「城」字,上面那個字則筆畫頗多,字形繁複,又正好被那條裂縫貫穿而過,剝落了許多細碎的小石。魏無羨彎腰撥開亂草,拂去灰塵,依舊看不出來是個什麼字。 偏偏那條左手臂所指的方向,就是這條路。 魏無羨道:「不如去問問這些村民?」 藍忘機點了點頭,魏無羨當然不會指望他去問,笑容滿面地走向那幾名正在撒米喂雞的農家女。 那幾名女子有少有老,見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走近,都緊張起來,似乎有點想扔了簸箕逃進屋裡。魏無羨笑吟吟地說了幾句話之後,她們才慢慢鎮定下來,略羞澀地應答。 魏無羨指著那塊石碑,問了一句,她們先是齊刷刷的臉色一變,猶豫半晌,才斷斷續續、指指點點地與他交談起來。期間,一眼也不敢多看站在石碑旁的藍忘機。魏無羨認真地聽了一陣,一邊嘴角一直揚著,末了,似乎調轉了話題,引得那幾名農家女也舒展了顏色,又放鬆下來,不熟練地衝他微笑。 藍忘機遠遠盯著那邊看,等了半天,也不見魏無羨有回來的意思。他慢慢低下頭,踢了踢腳旁的一塊小石子。 把這塊無辜的小石子翻來又覆去地碾了好一陣。再抬起頭,魏無羨還是沒回來,反而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交給了說得最多的那名農家女。 藍忘機呆呆站在原地,實在忍不住了。正在他準備邁開步子走過去時,魏無羨總算是負著手悠悠地踱回來了。 他站回到藍忘機身邊,道:「含光君,你應該過去的。她們家養了兔子呢!」 藍忘機卻沒對他的調侃有所反應,狀似冷淡地道:「問出什麼了。」 魏無羨道:「這條路通往義城。石碑上的第一個字是『義』字。」 藍忘機道:「俠義之義?」 魏無羨道:「我也是這麼問的。也對,也不對。」 藍忘機道:「何解。」 魏無羨道:「字的確是那個字,意思卻不對。非俠義之義,乃義莊之義。」 他們踏著亂叢雜草走上這條岔路,將那塊石碑落在身後。魏無羨繼續道:「這幾位姑娘說,自古以來,住在那座城裡的人,十之五六都短命,要麼短壽,要麼橫死,城中供置放屍體的義莊非常多,當地特產棺材紙錢等喪葬陰奉之物,無論是做棺材還是扎紙人都手藝精湛,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字。」 藍忘機沒有問為什麼城中居民不棄城離走。他們都明白,如果一個地方的人世代扎根於此,是很難讓他們離開的。只有十之五六的人短命,似乎還可以忍受一下,說不定自己就是那另外的十之四五。而且,生在這種窮鄉僻野,離了家鄉,多半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路上除了枯草亂石,還有不易覺察的溝壑。藍忘機目光一直留意著魏無羨的腳下,魏無羨邊走邊道:「她們說,這邊的人很少去義城,裡面的人除了送貨出來,也很少離開。這幾年幾乎沒見到人影。這條路已經荒廢了好幾年沒人走了。果然難走。」 藍忘機:「還有呢。」 魏無羨:「還有什麼?」 藍忘機道:「你給了她們何物?」 魏無羨道:「哦。你說那個?是胭脂。」 他在清河的時候,向打聽行路嶺的那名江湖郎中假道士買過一小盒胭脂,一直帶在身上。魏無羨道:「向人家打聽事情總得給點答謝。我本來要給銀子,把人嚇壞了,不敢收。看她們很喜歡那個胭脂的香味,好像從沒用過這種東西,就送出去了。」 頓了頓,他又道:「含光君,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那盒胭脂是不算好。但現在我又不比從前,整天身上帶一堆花花草草釵釵環環到處送姑娘。真沒別的能送的了,有總比沒有強。」 像是被喚醒了什麼很不愉快的回憶,藍忘機眉尖一抽,慢慢扭過了頭。 沿這條難行的道路前行,雜草漸漸稀少,朝兩旁收攏爬回,路面也逐漸開闊。霧氣卻越來越濃。 左手臂收攏成拳時,一座破敗的城門出現在長路的盡頭。 城頭的角樓缺瓦少漆,掉了一個角,異常破敗難看。城牆上儘是不知何人亂畫的塗鴉。城門的紅色幾乎褪成了白色,門釘一顆一顆銹得發黑,兩扇門虛掩著,彷彿剛被人推開一條縫,溜了進去。 還沒進去,就讓人感覺,這必然是個群魔亂舞的鬼地方。 魏無羨沿路走來時,一直在四下打量,到了城門前,評價道:「風水真差。」 藍忘機緩緩點��:「山窮水惡。」 這座義城,四面都是高山峭壁,山體嚴重向中央傾斜,呈壓倒迫脅之勢,彷彿隨時會塌下來。四面八方都被這樣黑魆魆的龐大山巖包圍著,在慘慘的白霧裡,比妖魔鬼怪還妖魔鬼怪。 光是站在這裡就讓人胸口發悶心口發慌透不過氣,有一股強烈的威脅感。 自古以來就有「人傑地靈」的說法,反過來的說法也是有的。某些地方由於地勢和所處位置,風水惡劣,天然的一股霉氣縈繞,居住在此地的人容易短命夭折,諸事不順。若是祖祖輩輩都扎根於此,更是霉到了骨子裡。而且經常滋生異象,發生屍變、厲鬼回魂等事件的可能是別地的好幾倍。顯然,義城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這種地方一般位置偏僻,仙門世家管不到,當然,也不想管,很麻煩。比水行淵更麻煩。水行淵還可以驅趕,風水卻是難以改變的。沒人哭喊著求上門來的話,各家族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不知道了。 兩人走到城門前,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一扇城門,推開。 「吱呀——」,不堪重負的承軸,載著兩扇沒有對齊的城門,緩緩打開了。 眼前所見,沒有車水馬龍,也沒有凶屍撲面。 只有鋪天蓋地的白色。 大霧瀰漫,比城外的霧氣濃郁數倍,只能勉強看清前方有一條筆直的長街,街上沒有人影。兩側是豎立的房屋。 兩人自然而然朝對方靠近幾步,一起往裡走去。 此刻仍是白天,城裡卻寂靜無聲,不但沒有人語,連雞鳴犬吠都聽不到一絲,詭異極了。 不過,既然是被那條左手臂指定的地點,若不是不詭異,才教人奇怪。 沿著長街走了一陣,越是深入城中,白霧越是濃重,彷彿妖氣四溢。一開始還能勉強看清十步之外,後來五步之外的輪廓便不能識別,再到後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了。魏無羨和藍忘機越是走,靠得越是近,肩挨著肩才能瞧清彼此的臉。 魏無羨心中油然而生一個念頭:「若是有人趁著這大霧,悄悄插到我們之間,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恐怕還不知道會不會被發現。」 這時,他腳底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去看,卻無法辨別是何物。魏無羨扯住藍忘機的手,讓他別獨自走了,俯下身瞇眼察看。一顆怒目圓睜的頭顱衝破迷霧,撞入了他的視線。 這顆頭顱是一個男子面容,濃眉大眼,面頰上兩團異常突兀的腮紅。 魏無羨方才踢過這顆頭,險些把它踢飛,知道這東西有幾斤幾兩。這麼輕的肯定不是真頭。提起來一捏,男子的臉頰塌了一大塊,腮紅也被抹下一片。 原來是一顆紙紮成的人頭。 這紙人頭做得惟妙惟肖,妝容誇張,五官卻較為精緻。義城特產喪葬陰奉物件,扎紙人的工藝自然不錯。紙人裡有替身紙人,民間相信把它們燒給死者,就能替先人在地獄裡下油鍋、上刀山吃苦的;有丫鬟美女,在陰間侍奉先人。當然,這些只是生者替自己求個安慰而已。 這顆紙人頭應該是一名「陰力士」,說是下去之後能保護先人魂魄收到的紙錢不被搶走、也不受其他惡鬼欺負。原先一定還配有一個高大紮實的紙身體,不知被誰拽了下來,扔到了街上。 紙人頭的髮髻烏黑,一縷一縷,頗有光澤,伸手摸了摸,緊緊粘在頭皮上,彷彿真的是它長出來的頭髮。魏無羨道:「手藝當真不錯,是不是取的真人頭髮粘上去的?」 突然,一道細瘦的黑影擦著他快速奔過。 這道影子來得極其突然,緊緊擦著他的身側跑了過去,剎那間就消失在了濃霧裡。避塵自動出鞘,追著那道身影而去,倏地又收回來,合入鞘中。 剛才那個貼著他溜過去的東西,跑得太快了,絕對不是人能達到的速度! 藍忘機道:「留神,戒備。」 雖然剛才只是擦肩而過,可難保下一次,它就不會做點別的什麼了。 魏無羨道:「你剛才聽到沒有?」 藍忘機道:「腳步聲,竹竿聲。」 不錯,方纔那短短的一瞬,除了急促的腳步聲,他們還聽到了另一種奇怪的聲音。噠噠噠很是清脆,類似竹竿在地上飛速敲打。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聲音。 正在這時,前方迷霧之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次的腳步聲很輕,很多,很雜,也很慢。彷彿許多人正在謹慎地朝這邊走過來,卻一句話也不說。魏無羨翻手翻出一張燃符,輕飄飄地朝前擲去。若是前方有什麼怨氣四溢的東西,它就會燃燒起來,火光多少能照亮一片地方。 對面的來客也覺察了這邊有人擲出了什麼東西,立即反擊,突然發難! 數道光色不一的劍芒殺氣騰騰襲面而來,避塵飛出鞘在魏無羨面前游了一遭,將劍芒盡數擊退斥回。那邊一陣人仰馬翻,嚷了起來。藍忘機收迴避塵,魏無羨道:「金凌?!思追?!」 金凌的聲音隔著白霧響起:「怎麼又是你?!」 魏無羨道:「我還想問怎麼又是你呢!」 藍思追盡力克制,聲音裡卻滿是歡喜:「莫公子你也在?那是不是含光君也來了?」 一聽藍忘機可能也來了,金凌立刻閉嘴,彷彿突然又被施了禁言。藍景儀道:「一定來了!剛才那是避塵吧!」 魏無羨道:「嗯,來了,在我身邊。你們都快過來。」 一群少年得知對面是友非敵,如蒙大赦,一股腦圍了過來。除了金凌和藍家的一群小輩,還有七八名身穿其他家族服飾的少年,戒備之色仍未褪去,應當也是身份不低的仙門世家子弟。魏無羨道:「你們怎麼都在這裡?一出手就這麼狠,好在我這邊是含光君,不然傷到普通人怎麼辦。」 金凌反駁道:「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普通人。這座城裡根本就沒有人!」 藍思追點頭道:「青天白日,妖霧瀰漫,而且竟然沒有一家店舖開門。」 魏無羨道:「你們是怎麼聚到一起的?結伴出來夜獵?」金凌那個看誰都不順眼、跟誰都要打架的橫性,又和藍家這幾名小輩有點摩擦,怎麼可能相約一起結伴夜獵。藍思追有問必答,解釋道:「我們本來在……」 正在此時,迷霧中傳來一陣喀喀喀、噠噠噠,刺耳異常的竹竿敲打地面的聲音。 諸名小輩齊齊臉色驚變:「又來了!」 ☆、第34章 草木第八2 那陣竹竿敲打地面之響,忽現忽隱,忽遠忽近,令人完全無法判定方位,更無法判定,究竟是什麼東西在發出這種突兀又詭異的怪聲。 魏無羨道:「都過來,靠緊,別亂動,也別出劍。」 在這樣的環境下貿然出劍,極有可能傷不到敵人,卻會誤傷己方。片刻之後,那聲音戛然而止。靜候半晌,一名世家子弟小聲道:「又是它……究竟要跟著我們到什麼時候!」 魏無羨道:「它一直跟著你們?」 藍思追道:「我們進城之後,霧太大擔心走散,便聚在一起,忽然之間就聽到了這種聲音。當時,並沒有這麼快,一下一下,響的很慢,還在前方的白霧裡朦朧看到一個矮小的影子慢慢走過。追上去卻消失了。之後,這聲音就一直跟著我們。」 魏無羨道:「有多矮小?」 藍思追比到自己胸口:「很矮,很瘦小。」 魏無羨道:「你們進來多久了?」 藍思追道:「快半柱香。」 「半柱香?」魏無羨問:「含光君,我們進來多久了?」 藍忘機的聲音從迷濛的白霧後傳來:「近一炷香。」 「你看,」魏無羨道:「我們進來的時間比你們長,你們怎麼能跑到我們前面去?折回來才遇上我們。」 金凌終於忍不住插嘴了:「我們沒折回來啊?我們一直沿著這條路,在朝前方走。」 都在朝前方走,那難不成這條路被動了手腳,化成了一個循環迷陣? 魏無羨問:「試過御劍飛上去看看嗎?」 藍思追道:「試過,我感覺往上飛了很長一段距離,但其實並沒有上升多高。而且有一些模糊的黑影在空中流竄,不知是什麼,我擔心無法應付,便下來了。」 聞言,眾人都沉默了一陣。魏無羨道:「妖霧,有古怪。」 由於蜀東一帶本來就多霧,一開始他們並未在意義城中的白霧,現下看來,這多半不是天然形成的霧氣。 藍景儀驚道:「不會有毒吧?!」 魏無羨道:「毒應該是沒有。咱們都在裡面待這麼久了,尚且活著。」 金凌道:「早知道我就把仙子帶過來了。都怪你們那頭死驢。」 藍景儀道:「我們還沒怪你那條狗呢!它先動口咬的,被花驢子尥蹶子踢了個正著,怪誰?反正現在兩隻哪只也動不了。」 魏無羨道:「什麼?!我的小蘋果被狗咬了?!」 金凌:「那頭驢能跟我的靈犬比嗎?小蘋果是什麼東西?!」 魏無羨:「我的驢啊。你們怎麼把它帶下山夜獵了?還讓它受傷了?!」 藍思追:「嗯……對不起莫公子。你的小蘋……驢在雲深不知處每日喧嘩,各位前輩投訴已久,讓我們這次下山夜獵,一定要把它趕走,所以我們就……」 金凌:「回答我,小蘋果是什麼?你給驢取這種名字?」 藍景儀:「小蘋果怎麼啦?它愛吃蘋果,就叫小蘋果。這名字比你養條肥狗叫仙子好十八條街。」 突然之間,鴉雀無聲。 半晌,魏無羨道:「還有人在嗎?」 附近一片「唔唔」、「嗚嗚」,表示都在。藍忘機冷冷地道:「喧嘩。」 竟然一次性禁言了所有人。魏無羨忍不住摸了摸嘴唇,心中甚為僥倖。 正在此時,左前方的白霧中,傳來了腳步聲。 這腳步聲一走一頓,笨重至極。緊接著,正前方、右前方,側面,後面也傳來了同樣的聲音。雖然霧氣太濃,看不清影子,但腐臭腥臭的味道卻已經飄了過來。 魏無羨自然不會把區區幾具走屍放在心上,輕輕吹了一聲哨子,尾音溜起,含斥退之意。迷霧之後的那些走屍聽到了哨音,果然頓了下來。 誰知,下一刻,它們卻猛地衝了過來! 魏無羨萬萬沒料到,斥令竟然不但不起作用,反而還刺激了它們。他是絕對不可能把「斥退」和「刺激」兩種不同的指令弄混的! 然而,此刻來不及想更多了。七八條歪歪倒倒的人影浮現在白霧之中。以義城中白霧的濃度,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就代表它們已經靠得極近了! 避塵的冰藍色劍芒破出白霧,圍繞著眾人,在空中飛劃出一個銳利的圈,將數具走屍齊齊攔腰斬斷,旋即收回鞘中。魏無羨鬆了口氣,藍忘機低聲道:「為何?」 魏無羨也在想為何:「為何哨令驅不動這幾具走屍?行走緩慢,帶有腐臭之氣,肯定不是什麼高階凶屍,這種我應該拍拍手就能嚇跑。若說是我的哨令突然之間失效了,這也絕沒可能,又不是靠靈力驅動。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 猛然間,他想到了一件事,背上微微沁出一層薄汗。 不對,並不是「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 事實上,是出現過的,而且,不止一次。有一種凶屍惡靈,他的確無法操控,也無法驅趕。 那就是——已經處在陰虎符控制下的凶屍惡靈! 雖說這個念頭很可怕,所代表的情況很嚴重,讓人很不想承認和接受,但它的確是最合理的一種解釋。畢竟連能夠復原半隻陰虎符殘件的人都是存在的,雖然據說已經被清理了,但誰知道被他復原過的陰虎符又落到了誰手裡? 藍忘機似乎解除了施在所有人身上的禁言。藍思追又能說話了:「含光君,是不是情況很危險?我們是不是該立刻出城?可是,霧濃,路走不通,也飛不出去……」 一名世家子弟道:「好像又有走屍來了!」 「哪有?我沒聽到腳步聲啊?」 「我好像聽到了奇怪的呼吸聲……」那名少年說完才發現自己說了多可笑的話,訕訕閉嘴,另外那名少年道:「我真是服了你了。呼吸聲,走屍是死人,怎麼可能會有呼吸聲!」 話音未落,又有一道粗壯的人影撞了過來。 避塵再次出鞘,悄無聲息地劃過之後,那道影子的頭和身體分離。同時,發出「潑潑」的怪響,離得近的幾名世家子弟連連驚叫,魏無羨擔心他們受傷,忙道:「怎麼了?」 藍景儀道:「那具走屍身上好像噴了什麼東西出來,好像是什麼粉末。又苦又甜,又腥!」剛才走屍噴粉,他剛好想開口說胡,嘴裡進了不少粉塵,顧不得儀態,一連「呸」了好幾下。走屍身上噴出來的東西那可非同小可,粉末必然還在那片空氣中肆虐,如果貿然靠近,吸入肺腑,可比進了嘴還難辦。魏無羨道:「你們都離那片地方站遠點!你快過,我看看。」 藍景儀道:「哦。可我看不見你,你在哪兒?」 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舉步難行。魏無羨想起避塵每次出鞘,它的劍光都能穿透白霧,轉頭對身旁的藍忘機道:「含光君,你拔一下劍,讓他走過來。」 藍忘機就站在他身旁,卻沒有應答,也沒有動作。 忽然,七步之外的地方,亮起了一道冰藍色的澄淨劍光。 ……藍忘機在那裡?! 那他左邊這個一直站著沉默不語的人是誰?! 突然,魏無羨眼前一黑,前方沉沉逼過來一張黑色的臉孔。 之所以為黑色,是因為這張臉上,覆蓋著一層濃濃的黑霧! 這名霧面人伸手抓向他腰間懸掛的封惡乾坤袋,一抓到手,然而,乾坤袋陡然間鼓脹起來,繩結斷裂,爆出三隻糾結作一團、怨氣滾滾的惡靈,劈面朝他襲來! 魏無羨笑道:「你想搶封惡乾坤袋嗎?那你眼神可不好使,拿我的鎖靈囊幹什麼!」 自從上次櫟陽常氏墓地奪走掘墓人剛到手的軀幹、讓他鎩羽而歸之後,魏無羨與藍忘機一直留心提防,猜測他必然不肯罷休,伺機行動,隨時可能出現搶奪。果然,他們進了義城,這名掘墓人便想趁大霧和人多口雜的掩護出手了。他也的確得手了,只是魏無羨早就把裝著左手臂的封惡乾坤袋和鎖靈囊掉了包。 「錚」然,對方向後縱越,拔劍出鞘,旋即傳來惡靈們充滿怨毒之意的尖叫,似乎被他一劍斬得潰亂四散。魏無羨心道:「果然是個修為高的!」 他喊道:「含光君,挖墳的來了!」 不必提醒,藍忘機只憑聽就知道異變突生,驀然不應,飛梭般挾著一股凌厲劍氣遊走的避塵作出了回答。 此時情形,不容樂觀。那名掘墓人的劍上覆蓋有一層黑霧,劍光透不出來,在白霧裡也隱蔽得很好。藍忘機的避塵劍光卻是擋也擋不住的。他在明,敵在暗,加上對手修為不低,還熟悉姑蘇藍氏的劍路。同樣是迷霧中盲打,他可以無所顧忌,藍忘機卻要留心不能誤傷己方,實在是大大不利。魏無羨聽到幾下劍刃中的之聲,脫口而出:「藍湛?你受傷了嗎?!」 遠處傳來輕輕一聲悶哼,似乎被傷到了要緊之處,這明顯不是藍忘機的聲音。 藍忘機道:「怎可能。」 魏無羨笑道:「也是!」 那人似乎冷笑了一聲,挺劍再戰。避塵的光芒和仙劍相擊之聲越來越遠,魏無羨心知藍忘機不願誤傷他們,刻意引開戰場,一定要擒住這個人,探個究竟。他去對付掘墓人,那剩下的自然是交給自己了。他轉過身,道:「吸進了粉末的人怎麼樣?」 藍思追道:「他們有點站不住了!」 魏無羨道:「聚到中間來,報數。」 甚幸,解決了一波走屍,引開了一個掘墓人,沒有其他的東西再來騷擾了。那竹竿敲地的聲音也沒有出來搗亂。剩下的世家子弟們圍到一起,清點人數,一個不少。魏無羨接過藍景儀,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燒。再摸吸入了走屍噴出的粉塵的其他幾名少年,也是如此。翻起他們的眼皮,道:「伸舌頭看看,啊。」 藍景儀:「啊。」 魏無羨:「嗯。恭喜,中屍毒了。」 金凌:「這有什麼好恭喜的?!」 魏無羨道:「也是一種人生經歷,老來談資。」 中屍毒的原因,一般是被屍變者抓咬,或者傷口沾染到了屍變者的壞死血液。修仙者很少能讓走屍靠近身邊來抓咬的,很少中這種毒。眾人翻了翻乾坤袋裡所攜帶的丹藥,恰恰沒有一個人帶了治療屍毒的,都是些恢復元氣、治傷的丹藥。藍思追憂心忡忡道:「莫公子,他們會有事嗎?」 魏無羨道:「現在還沒事,等流進血裡流遍全身流進心臟就沒救咯。」 藍思追道:「會……會怎麼樣。」 魏無羨道:「屍體怎麼樣,你們就怎麼樣。好一點爛了臭了,壞一點就變成長毛殭屍,從今往後只能跳著走了。」 中了毒的世家子弟們齊齊倒吸冷氣。 魏無羨道:「想治是吧?」 用力點頭,魏無羨道:「想治就聽好,從現在起,全部都乖乖聽我的話,每一個人都要聽。」 雖然這批少年中有幾個還不認識他,但看此人能與含光君平輩相稱,與其親近,還能直呼其名,加上身處一座妖霧瀰漫、鬼氣森森的義城,現下又中了毒,發著燒,再加上魏無羨說話總帶著一種什麼都不擔心的莫名自信,不由自主就被他牽著鼻子走了,齊聲應道:「好!」 魏無羨得寸進尺:「讓你們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許違抗。明白沒有?」 「明白!」 魏無羨拍掌道:「都起來,沒中毒的背著中毒的,最好是扛著,如果抬著,記得頭和心臟朝上。」 藍景儀道:「我能走啊,為什麼要抬著?」 魏無羨道:「哥哥,如果你活蹦亂跳,血就會流得很快很活,它流進心臟的速度也會很快。所以,一定要少動,最好一動不動。」 那幾名少年立刻站成了一塊僵直的板子,由同伴將他們扛起。一名少年被他的同門扛在背上,嘟噥道:「剛才那具噴出屍毒粉的走屍,真的會呼吸。」 扛著他的那名少年氣喘吁吁地抱怨道:「都跟你說了,會呼吸的,那就是活人了!」 藍思追道:「莫公子,我們背好了,去哪裡啊?」 最乖最聽話最省心的就是藍思追了,魏無羨道:「城肯定是暫時出不了。去敲門。」 金凌道:「敲什麼門?」 魏無羨訝然道:「除了房子,還有什麼地方有門嗎?」 金凌道:「你要我們進這些房子裡去?外面都已經這樣危機四伏了,誰知道屋子裡面還藏著什麼東西正在窺伺我們。」 他這話一說出來,所有人立刻覺得,真的有許多雙眼睛,躲在濃霧和房屋之後,正在緊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由得毛骨悚然。 魏無羨道:「不錯,很難說究竟是外面更危險,還是屋子裡面更凶險。不過外面已經這樣了,裡面再糟也糟不到哪裡去了。走吧,事不宜遲,得解毒呢。」 眾人只得依言而行,按照魏無羨的囑咐,每一個人都拉著前一個人的劍鞘,防止在大霧裡走散,挨家挨戶砰砰敲門。金凌用力地敲了半天,沒聽到屋子裡有回應,道:「這屋子裡好像沒人,進去吧。」 魏無羨的聲音遠遠飄來:「誰說讓你沒人就進去的?繼續敲。要進的是有人的屋子。」 金凌道:「你還要找有人的?」 魏無羨道:「對。好好敲,你剛才敲的太用力了,很不禮貌。」 金凌氣得險些一腳把木門踹垮,最終還是……狠狠在地上跺了跺腳。 這條長街旁每一家、每一戶都把門閉得嚴嚴實實,任怎麼敲也巋然不動。金凌越敲越是煩躁,但所用力道已輕了不少。藍思追卻是一直心平氣和,敲到第十三間鋪子,仍然重複了一次那句重複了數次的話:「請問有人在嗎?」 忽然,門板動了一下。 一條細細的黑縫被打開。 門裡很黑,看不清屋子內有什麼,門縫之後有什麼,開門的人,也沒有說話。 靠得近的幾名少年不由自主後退了一小步。 藍思追定定心神,道:「請問是店主嗎?」 半晌,一個蒼老古怪的聲音從門縫裡洩漏出來:「是。」 魏無羨走了過來,拍拍藍思追的肩,讓他也退後,道:「店主,我們出來貴地,霧太大,迷了方向,走了很久,有些累了,不知能不能讓我們��店歇個腳?」 那個古怪的聲音道:「我這店,不是供人歇腳的。」 魏無羨彷彿一點也不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神色如常道:「可貴地沒有其他的店裡還有人在了,店主當真不肯行個方便?我們會付報酬的。」 過了一陣,門縫被稍稍打開了些。雖然還是看不清屋裡的陳設,但已經能看清門後之人。 門後站著一個滿頭灰白、面無表情的老太太。 這老太太雖然勾腰駝背,乍看非常蒼老,但其實皺紋和老人斑不算很多,說是位大娘也可。 她打開了門,讓開了身,看來是願意讓他們進去了。金凌大是驚詫,低聲道:「她竟然真的肯讓人進去?」 魏無羨也低聲道:「那是當然,我一隻腳卡在門縫裡卡著,她想關門也關不上。要是不讓我進去,我就直接踹門了。」 金凌:「……」 這座義城已是詭異森然,居住在這裡的人,也絕對不會是什麼安順良民。這老太太如此形跡可疑,這群少年心裡直犯嘀咕,雖然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進去,但裡外不是路,死馬當活馬,無法,只得抱起中毒後僵立不敢動彈的同伴,陸續進門。 那老太太冷眼在一旁守著,等他們進門了,立刻把門關上。屋子裡登時又是一片嚴嚴實實的□黑。 魏無羨道:「店主人為何不點燈?」 老太太咕咕地道:「燈在桌上,自己點。」 藍思追剛好站到一張桌子旁,慢慢摸索,摸到了一盞油燈,摸了一手陳年老灰。他翻出一張火符,燃了,剛剛把它湊近燈芯,無意間抬眼一掃,剎那間一陣冷氣從足下直衝到頭頂,頭皮轟的一聲麻了。 這間店舖的堂屋裡,密密麻麻、摩肩接踵、擠滿了整整一屋子的人,個個睜大了雙眼,正在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 ☆、第35章 草木第八3 他不由自主鬆了手,那盞油燈險些摔到地上之前,魏無羨將它搶救了回來,從容地在他另一隻手裡還在燃燒的火符上一接,點燃了它,放到桌上,道:「這些都是老人家您扎的嗎?好手藝。」 眾人這才覺察,這滿屋子裡站的,不是真的人,而是一大群紙人。 這些紙人的頭臉、身體和真人一樣大小,做得十分精緻,有男有女,還有童子。男的都是「陰力士」,做得高大健壯,怒髮衝冠之態。女的都是面貌較好的美女,或扎雙鬟,或梳雲髻,即便罩在寬大的紙衣下,也能看得出身姿婀娜,衣服上的花紋甚至比真正的衣服還要精美。有上了色的,濃墨艷彩,大紅大綠;有還沒上色的,通體花白花白。每一個紙人面頰上都塗著兩抹大腮紅,充作活人臉上的氣色,但他們的眼珠子似乎都沒來得及點上,眼眶裡是白的,腮紅塗得越濃艷,越是陰陰慘慘。 堂屋裡還有一張桌子,桌上有幾根長短不一的蠟燭,魏無羨將之一一點起,黃光照亮了大半個屋子。除了這些紙人,堂屋的一左一右還擺置著兩個大花圈,角落的紙金元寶、冥錢、寶塔堆成了小山。 金凌原本已經把劍拔出鞘三分,見只是一家賣喪葬用物的店舖,不易覺察地鬆了口氣,收劍入鞘。仙門世家即便是哪位修士逝世,也從來不搞這些民間亂糟糟、陰森森的排場,他們見得少,初時驚嚇過後,又好奇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反而覺得比夜獵神魔妖獸還要刺激。 霧氣再濃也濃不進屋子裡,進入義城之後,他們到此刻才能輕而易舉地看清對方的臉,倍覺安心。魏無羨見他們放鬆了,又問那老太太:「請問能否借廚房一用?」 老太太似乎不喜火光,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那盞油燈,道:「廚房在後面,自己用。」說完,她便悄然無聲地退出了堂屋,躲到另一間房裡去了。她關門的聲音極大,聽得幾人一抖。金凌道:「這個老妖婆肯定有古怪!你……」魏無羨道:「好啦,別說了。我要人幫忙,誰跟我來?」 藍思追忙道:「我來。」 藍景儀仍是站得筆直,道:「那我怎麼辦啊?」 魏無羨道:「繼續站著,不讓你動你就不要動。」 藍思追跟著魏無羨走來到後邊廚房,一進去,一股惡臭霉氣撲面而來。藍思追這輩子還沒聞過這種可怕的氣味,一陣頭暈,卻忍住了沒衝出去。金凌也跟了過來,一進門就跳了出去,拚命扇風道:「什麼鬼味道!!!你不想辦法解毒,來這裡幹什麼!」 魏無羨道:「哎?你來的正好,你怎麼知道我要叫你過來?一起幫忙。」 金凌道:「我不是來幫忙的!嘔……這裡有誰殺了個人忘了埋嗎?!」 魏無羨道:「大小姐,你來不來呀?來就進來一起幫忙,不來就回去坐著,叫另外一個人過來。」 金凌道:「誰是大小姐,你說話給我小心點!」他怒氣沖沖地提衣重新邁了進來,魏無羨打開一旁一隻箱子,惡臭就是從裡面發出來的。箱子裡悶著一條豬腿一隻雞,紅色的肉裡儘是綠色,還有白生生的小蛆蟲在綠色裡蜷曲。金凌又被逼退了出去,魏無羨關上箱子,提起來遞給他:「扔了吧。隨便扔哪兒,別讓我們聞得到就行。」 金凌滿肚子噁心又滿腹狐疑,依言扔出去,拿手帕猛擦手指,再把手帕扔了。回廚房時,魏無羨和藍思追竟然從後院井裡打了兩桶水,正在清洗廚房。金凌道:「你們在幹什麼?」 藍思追勤勤懇懇地邊擦邊道:「如你所見,洗灶台。」 金凌道:「洗灶台幹什麼,又不是要做吃的。」 魏無羨道:「誰說不是?就是要做吃的啊。你來掃陽塵,把上面那些蜘蛛網都給除了。」 他說的如此自然,如此理所當然,莫名其妙的,金凌被塞了一隻陽塵掃進手,稀里糊塗地就開始照做了。越掃越覺得不對勁,想把魏無羨打一頓。這時,魏無羨打開了另一隻箱子,這次沒有惡臭撲鼻了。 三個人動作很快,廚房不久便煥然一新,總算是有點人氣,不像個廢棄多年的鬼屋了。角落就有劈好的柴,把它們堆進灶底,用火符點燃,在上面架好清洗過的一口大鍋,讓它煮一鍋沸水。魏無羨打開那只箱子,從裡面倒出一堆糯米,淘乾淨了,放進鍋裡。 金凌道:「煮粥?」 魏無羨:「嗯。」 金凌摔抹布。魏無羨道:「你看你,幹一會兒活就發火。看看人家思追,幹得最賣力,還什麼都沒說呢。粥有什麼不好。」 金凌道:「我發火是因為粥不好嗎?粥本來也不好吃,清湯寡水。」 魏無羨道:「反正也不是給你吃的。」 金凌:「我幹了這麼久還沒有我的份?!」 藍思追道:「莫公子,是不是,粥可以解屍毒?」 魏無羨笑道:「是可以,不過能解屍毒的不是粥,是糯米,一個土法子。一般是把糯米敷到被抓咬出的傷口上,萬一你們今後遇到這種情況,可以試試,雖然會很疼,但絕對管用,立竿見影。不過他們不是被抓咬,而是吸入了屍毒粉,所以只能煮碗糯米粥喝喝了。」 藍思追恍然道:「難怪您一定要進屋,還要進有人的屋。有人住的地方才有可能會有廚房,廚房裡可能才會有糯米。」 金凌道:「誰知道這米放了多久還能不能吃?而且這廚房至少一年沒人用過了,全是灰,肉都臭了。那個老太婆這一年難道不用吃東西?她又不可能會辟榖,怎麼活下來的?」 魏無羨道:「要麼這間屋子一直沒人住,她也根本不是這裡的店主人。要麼就是,她不用吃東西。」 藍思追低聲道:「不用吃東西,那就是死人了。可這位老人家,分明是有呼吸的。」 魏無羨道:「對了。我還沒問,你們怎麼會一起到義城來?沒可能這麼巧,剛好又遇上我們了吧?」 兩名少年的臉色當即凝重起來。金凌道:「我,他們藍家的人,還有其他家族的幾個,都是追著一個東西來的。我是從清河那邊追來的。」藍思追道:「我們是從琅邪追來的。」 魏無羨道:「什麼東西。」 金凌道:「不知道。它一直沒露面,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還是什麼人,又或者是許多人。」 原來,此前數日,金凌騙走了他舅舅,放跑了魏無羨,始終擔心這次江澄會真的打他,便決定偷偷溜走,失蹤個十天半日,等江澄火氣過了再出現在他面前,把紫電交給江澄的心腹下屬,這就走了。他一路到了快出清河的一座小城,尋找下一個夜獵地點,在一座小城的客棧裡暫歇,一天晚上,突然聽到了敲門聲。 他當時在背法訣,還沒休息,一聽敲門就警惕起來。門外沒有人影,喝問是誰,也不見應答。不去理會,過了一陣,又有人敲門。 金凌便從窗子裡翻了出去,繞了個圈,從樓下轉上來,要背後出擊沒來出其不意,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在夜半搗鬼。誰知他悄悄守了一陣,仍是沒在自己房門前看到任何人。 他留了個心眼,一夜沒休息,這一夜卻什麼也沒發生。只是一直聽到水滴滴落的聲音。第二日清晨,卻被門前的尖叫聲的驚到了。金凌踹門而出,一腳踩進了一片血泊之中,一樣東西從門上方摔落,金凌往後一躲,這才沒被砸到。 一隻黑色的貓! 有人不知什麼時候,在他的門前上方釘了死貓的屍體,他半夜聽到的水滴聲,就是這隻貓的血在往下滴。 金凌道:「換了好幾間客棧和好幾個地方,都是如此,我就主動追擊,聽到有什麼地方莫名出現了死貓的屍體,我就追上去,一定要揪出是什麼人在搗鬼。」 藍思追道:「我們也是。每晚夜半,都會有一隻貓的屍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有時是被子裡,有時是湯裡。追到櫟陽,和金公子遇到了一起,發現我們在查同一件事,便一起行動。今天才追到這一帶��在一塊石碑前的村子裡問了一位農夫,被指了義城的路。」 魏無羨道:「一位農夫?」 小輩們路過石碑口的村莊的時間,應該比他和藍忘機晚,而他們當時明明沒看到什麼農夫,只有幾個害羞的喂雞農家女在看家,說家裡的男人砍柴去了。是剛好這群小輩路過的時候,農夫砍柴回來了? 魏無羨越想,神色越是凝肅。 聽講述,無論對方是人非人,除了殺貓沒有做別的舉動。而殺貓並亂拋屍體,這件事雖然聽上去和看起來都很恐怖,但並不造成嚴重的實際傷害。 而這種事,最容易引起人的好奇心和刨根問底的慾望。金凌和藍思追等人,果然就追在貓的屍體後面跑了。 簡直就像是被引過來的。 而且,他們是在櫟陽碰到一起的。魏無羨與藍忘機,剛好也是從櫟陽那條路南下蜀東。 看上去,彷彿在刻意引導他們與這邊的兩個人聚頭。 魏無羨細細整理思緒的線頭。 如果殺貓者的目的,真的是要把這群小輩引到義城,那麼他很有可能,和把好兄弟的左手臂投放到莫家莊的是同一個人。 莫家莊裡,藍家小輩全身而退,藍忘機帶回了屍手,投放者多半會繼續留心藍家的動向和採取的行動。不管他知不知道義城裡有好兄弟剩餘的軀體,如果他一直在監視,現在也該知道了。 引一堆懵懂的小輩到一個危險未知的地點、面對一具凶屍殺性十足的殘肢——這和莫家莊事件不是一模一樣的套路嗎?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那麼在跟蹤監視他與藍忘機行程的,就不止一個掘墓人,還多了一個殺貓者。說不定還有更多雙尚未被覺察的眼睛,想來真是有些毛骨悚然。 而這還不是最令人頭疼的。 殺貓者也許並沒有跟著進義城。但陰虎符,他有八成能確定,就在義城裡。 而且掘墓人不會是陰虎符的持有者。掘墓人的目的是藏屍,讓好兄弟的屍體不會被他們湊齊。而如果他持有陰虎符,一開始就根本不會害怕一具凶屍,還要大費周章把好兄弟分屍拆解投放到各地,想盡辦法分別鎮壓,防止他作祟。 也就是說,現在在這座義城裡的活人,至少有三批。 但願藍忘機能順利生擒掘墓人吧,這樣的話,至少可以解開謎團之一。 糯米粥煮好之後,魏無羨讓金凌與藍思追端出去,分別餵給一動也不敢動的中毒少年們吃。只吃了一口,藍景儀噴了:「這是什麼,毒藥嗎?!」 魏無羨道:「什麼毒藥,這是解藥!糯米粥。」 藍景儀道:「姑且不論糯米為何會是解藥,我從沒吃過這麼辣的糯米粥。」 其他入了口的紛紛點頭,都是一副眼淚汪汪的模樣。魏無羨摸了摸下巴,他長在雲夢,雲夢人很能吃辣,魏無羨的口味更是重中之重,做的吃的辣到江澄都會受不了摔碗罵難吃的程度。但他總覺得:「不辣的那能吃嗎?」永遠都會忍不住往鍋裡加一勺又一勺的花椒,剛才好像又沒管住手,加了點料。藍思追好奇之下,端碗嘗了一口,臉都憋紅了,抿著嘴忍住沒噴,心道:「這味道雖然可怕……但居然有點似曾相識。」 魏無羨道:「是藥三分毒,辣一辣出一身汗,好得更快。」 眾少年「噫」的紛紛表示不信,但還是苦著臉把粥喝完了,一時之間,人人滿面紅光滿頭大汗,個個彷彿備受煎熬、生不如死。 魏無羨忍不住道:「至於嗎。含光君也是姑蘇人,他也是很能吃辣的,你們何必如此。」 藍思追搖頭道:「含光君口味最是清淡,他從來不吃辣的。」 魏無羨怔了怔,半晌,才道:「……是嗎。」 前生他脫離江家之後,有一次偶然和在夷陵附近夜獵的藍忘機撞上了。當時許多事還沒發生,魏無羨雖頗受人詬病,但也沒到人人喊打的地步。他厚著臉皮要跟藍忘機一起吃飯敘舊,藍忘機點的都是那種滿盤子花椒的辣菜,所以他一直以為藍忘機口味跟他差不多。 現在想想,他竟然不記得,到底那些菜藍忘機動過筷子沒有。連吃飯前他說他請客吃完後都能忘記,還是藍忘機付了賬,這種細節自然也不會記得了。 忽然之間,魏無羨非常、非常想看到藍忘機的臉。 「……莫公子,莫公子!」 「……嗯?」魏無羨這才回過神來。 藍思追低聲道:「那個老太太的房門……開了。」 不知哪裡吹過來一陣陰風,把那間小房的門吹開了一條縫,時而開,時而合。房間裡黑魆魆,模糊能看到個佝僂的影子坐在桌旁。 魏無羨示意他們不要動,自己走進了那間屋子。 堂屋裡的油燈光和燭光透進放來,老太太低著頭,彷彿沒覺察有人進來,膝蓋上擱著一塊布,用繃子繃著,似乎在做女紅。她兩隻手僵硬地貼到一起,正在試著將一根線穿入一枚針。 魏無羨也坐到了桌邊,道:「老人家穿針為何不點燈?我來吧。」 他接過針線,一下就一穿而過,還給了老太太。然後走出了屋子,帶上房門,道:「都別進去了。」 金凌道:「你剛才進去,有沒有看清那個老妖婆到底是死是活?」 魏無羨道:「別叫人家老妖婆,沒禮貌。這老太太,是一具活屍。」 少年們面面相覷,藍思追道:「什麼叫活屍?」 魏無羨道:「從頭到腳都是屍體的特徵,但偏偏人是活的,這就叫活屍。」 金凌驚了:「你是說,她還是活人?!」 魏無羨道:「你們剛才看了裡面沒有?」 「看了。」 「看到什麼了?她在幹什麼?」 「穿針……」 「怎麼穿的?」 「還能怎麼穿?沒穿進去……」 「對,穿不進去。死人肌肉僵硬,是沒辦法做穿針引線這種複雜動作的。而且她還不用吃飯,臉上那不是老人斑,是屍斑。但偏偏能呼吸,是活的。」 藍思追道:「可這位老人家年紀很大了,許多老太太都是自己穿不進針的。」 魏無羨道:「所以我幫她穿了。但你們還注意另外一件事沒有?從開門進門到現在,她沒有眨過一次眼。 「活人眨眼是為了防眼睛澀,死人卻沒有這個必要。而且我拿過針線的時候,她是怎麼看我的,有誰注意到了嗎?」 金凌道:「她沒有轉動眼珠……轉動的是頭!」 魏無羨道:「就是這個。一般人去看另一個方向,眼珠多少會轉動一下,但死人不會,因為他們無法做到轉動眼珠這麼細緻的動作,只能轉動頭和頸。記住了,從細微處甄別。」 藍景儀愣愣地道:「咱們是不是應該做筆記?」 魏無羨道:「夜獵的時候哪有空讓你翻筆記。記在心裡。」 金凌道:「有走屍就夠了,為什麼還會有活屍這種東西?」 魏無羨道:「活屍很難自然形成,但這一具,是被人做的。」 「做成的?!為什麼要做?!」 魏無羨道:「死人有很多缺點:肌肉僵硬、行動緩慢等等。但死人身上,也有不少優點:不畏傷痛,不能思考,容易受操控。有人覺得可以綜合一下二者的優點,製造出完美的屍傀儡。活屍就是這麼來的。」 眾少年雖然沒脫口而出,但臉上已經寫滿了一行大字:「這個人一定就是魏!無!羨!」 魏無羨哭笑不得,心道:「我可從來沒做過這種東西!」 雖然聽起來的確很像是他的風格! 他道:「咳。好吧,是魏無羨先干的,不過,他成功了煉出了溫寧,也就是鬼將軍。其實我一直想問問,這外號誰起的啊?這麼蠢。另外有一些人,模仿又模仿得不到家,走了邪門歪道,就從活人身上打主意,弄出了活屍這種東西。」 他做了個總結:「一種失敗的效仿物。」 聽到魏無羨的名字,金凌的神色冷了,道:「魏嬰自己本來就是邪門歪道。」 魏無羨道:「嗯,那做活屍的那些,就是邪門歪道中的邪門歪道。」 藍思追道:「莫公子,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魏無羨道:「有些活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我們先不去打擾她就行。」 正在此時,一陣清脆的竹竿敲地聲突兀地響起。 這聲音是緊貼著一扇窗傳來的。而這扇窗被黑色的木板一條條封起。堂屋內所有世家子弟的臉色都變了,他們進城後就不斷地被這個聲音糾纏騷擾,已聞之變色。 魏無羨比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出聲,他們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魏無羨站到窗邊,在門板之中,找了一條極細的的木縫,向外望去。 魏無羨一靠近那條木縫,就看到一片白色,他還以為是屋外的白霧太濃看不清。忽然,這片白色向後退去。 他看到了一雙猙獰的白瞳,正在惡狠狠地盯著這條門縫。剛才他看到的白色,不是迷霧,而是這雙沒有瞳仁的眼珠。 ☆、第36章 草木第八4 金凌等人心中砰砰直跳,生怕他向外窺看時忽然之間遭遇什麼不測,捂著眼睛倒下來。 只聽魏無羨「啊!」的一聲,眾少年齊齊心往上一提,毛髮都倒豎起來:「怎麼了?」 魏無羨小聲又小聲地道:「噓,不要說話。我在看它。」 金凌把聲音壓得比他還小:「那你看到什麼了?門外是什麼東西?」 魏無羨不挪開目光,也不正面回答,道:「嗯嗯……嗯……好厲害,好厲害。」 他側臉的神色滿是欣喜,讚美和驚歎似乎都發自內心,引得眾名世家子弟心中的好奇迅速壓過了緊張。藍思追忍不住道:「……莫公子,什麼好厲害?」 魏無羨道:「哎呀!真好看。你們小點兒聲,別把它嚇跑了。我還沒看夠。」 金凌道:「讓開,我要看。」 「我也要!」 魏無羨道:「真的要看?」 「嗯!」 魏無羨慢吞吞地讓開了身,似乎很不情願。金凌第一個湊了過去,對準那條細細的木縫,向外看去。 此時已入夜。夜間偏冷,義城中的妖霧竟然也消散了不少,能勉強看清幾丈外的街道。金凌瞅了一會兒,沒瞅見那個「好厲害、真好看」的東西,有點失望,心道:「難道剛才我開口說話,把它嚇跑了嗎?」 正覺得沒勁,突然,一道瘦小乾癟的身影擋在了木縫之前。 猝不及防把這個東西的全貌看了個正著,金凌感覺整片頭皮都被炸掉了。他險些大叫出聲,但不知怎麼的,一股勁兒憋在胸口,竟然生生憋住了。他僵硬地維持著彎腰的姿勢,等著頭上那陣麻感過去,忍不住去看魏無羨。只見這個可惡的人靠著窗板,站在一旁,勾著一邊嘴角,對他挑了挑眉,詭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金凌狠狠瞪了他一眼,心知他是故意作弄人,咬牙切齒道:「……勉強吧……」 他心念一轉,直起身子,狀似滿不在乎地道:「也不過如此,勉強能看罷了!」 說完之後,便退開站到一旁,等待下一個上當的人。被這兩人一前一後一糊弄,剩下其他人的好奇之心被引到了頂峰,藍思追按捺不住,也站到那個位置,彎下腰。 剛把眼睛湊過去,他便很是誠實地「啊!」的叫了出來,跳了回去,滿臉受到驚嚇的無措,暈頭轉向地找了兩圈才找到魏無羨,向他控訴道:「莫公子,外面有個……有個……」 魏無羨一臉瞭然地道:「有個那個是吧?不必說出來,說出來就沒驚喜了,讓大家自己去看。」 其他人見藍思追被嚇成這樣,哪還敢湊上去,什麼驚喜,驚嚇才是吧,連連擺手:「不看了、不看了!」金凌啐道:「這個時候還騙人玩,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魏無羨道:「你不也一起騙了?不要學你舅舅的口氣。思追,剛才那個東西嚇人嗎?」 藍思追點頭,老實道:「嚇人。」 魏無羨道:「嚇人就對了。這是你們修行的大好機會啊。鬼為什麼要嚇人?因為人在被嚇的時候,心神受創,元神激盪,這個時候最容易被吸走陽氣和命氣。所以,鬼這種東西,最害怕的就是膽子大的人。因為膽大之徒不害怕它,它拿人沒轍,無機可趁。所以,身為世家子弟,頭一樣要務,就是讓自己的膽子變大!」 藍景儀一邊慶幸自己不能動,剛才沒好奇湊過去看,一邊嘟噥道:「膽子這種東西是天生的。有人就是膽小,有什麼辦法。」 魏無羨道:「你天生就會飛天御劍?都不是練著練著就會了。同理,多嚇幾次也就能習慣了。茅廁臭吧?噁心吧?但是相信我,你在茅廁裡住一個月,飯都能在裡面吃了。」 眾少年毛骨悚然,異口同聲拒絕道:「不能!!!不信!!!」 魏無羨道:「只是打個比方而已。好吧,我承認,我沒住過,不知道真的能不能吃得下去。我信口雌黃。但是門外這個,你們一定要試。不光要看,還要看得仔細,注意它的細節,在最短的時間內從細節裡挖掘它可能隱藏的弱點。臨危不亂,尋找反擊機會。好了,我說了這麼多,你們聽明白沒有?一般人可沒機會聽我的指導,要珍惜。不要退了,都過來排隊,一個一個地看。」 「……真的要看啊?」 魏無羨道:「當然,本人從不開玩笑,也從不戲弄人。就從景儀開始吧。金凌和思追都看過了。」 藍景儀道:「啊?我就不用了吧,中了屍毒的人不能動的,這是你說的。」 魏無羨:「伸舌頭。啊。」 藍景儀:「啊。」 魏無羨:「恭喜,你的毒已經解了。勇敢地邁出第一步,過來吧。」 藍景儀:「這麼快就解了?!騙我的吧?!」 抗議無效,他只得硬著頭皮走到窗前,看一眼,別一眼,看一眼,別一眼。魏無羨敲木板道:「你怕什麼。我站在這裡,它不敢突破這塊板子,不會把你眼珠子吃了的。」 藍景儀跳開道:「我看完了!」 接著輪到下一個,每個人看的時候嘴裡都發出嘶嘶的吸氣聲。等一圈人輪了一遍,魏無羨道:「看完了?那每個人來說說你們看到了什麼細節。我們總結一下。」 金凌搶先道:「白瞳。女的。很矮很瘦。長得還行。拿著一根竹竿。」 藍思追想了想,道:「這女孩子大概到我胸口,衣衫襤褸,並且不太整潔,像是街頭流浪乞兒的打扮。那根竹竿,似乎是一根盲杖,可能白瞳並非死後才形成的,而是她生前就是一名眼盲之人。」 魏無羨評價道:「金凌看得多,但是思追看得細。」 金凌撇了撇嘴。 一名少年道:「這位女孩子可能只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很是清秀,清秀之中還有一股活力,用一根木簪別著長頭髮。雖然瘦小,但體態纖細。雖然並不整潔,但也不算骯髒,不討人厭。」 魏無羨一聽,登時覺得此子前途無量,大力讚道:「不錯不錯,觀察細緻而且著落點獨特,這位小朋友將來一定是個情種。」 那少年面上紅了,捂著臉轉向牆壁,不理同伴的嬉笑。又一名少年道:「看來那竹竿敲地的聲音,就是她在行走的時候發出來��。如果生前就已經瞎了,死後化為鬼魂也會是看不到的,她必須依靠那根盲杖。」 另一名少年道:「可是,瞎子你們都看過吧?因為眼睛不方便,走路和行動都是慢悠悠的,生怕撞到什麼。但門外那隻鬼魂行動敏捷,我從沒見過這麼靈活的瞎子。」 魏無羨笑道:「嗯,你想到了這一點,很好。就是應該這樣分析,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那我們現在就把她請進來,弄清這些疑點的答案。」 說完,他拆下了一塊門板。 不光屋內的少年們,連窗外那只陰魂都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戒備地舉起竹竿。 魏無羨站在窗前,禮貌地道:「這位姑娘,你一直跟著他們,想幹什麼?」 那名少女瞪大了眼睛。若她是活人,這副模樣必定嬌俏無倫。然而,她沒有眼珠,如此看來,只讓人倍感猙獰。而且還有兩道血淚從她眼眶之中流出。 身後又有人低低抽氣。魏無羨道:「怕什麼。七竅流血的以後都見得多,二竅你們就受不了啦?」果然是少歷練。 那名少女此前一直是焦躁地在他們窗前打轉,用竹竿敲地,跺腳,瞪,揮舞手臂。但現在卻突然改變了動作。連比帶劃,像要告訴他們什麼。金凌道:「奇怪,她不能說話嗎?」 聞言,那少女的鬼魂頓了頓動作,衝他們張開嘴。 鮮血從空無一物的口腔裡湧了出來。她的舌頭,已經被連根拔去了。 世家子弟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又不約而同地心生同情:「難怪無法開口說話。又盲又啞,真可憐。」 魏無羨道:「她比的是手語嗎?有誰懂?」 沒人懂。那少女急得直跺腳,用竹竿在地上寫寫又劃劃。可她明顯不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女子,並不識字,也寫不出什麼東西。亂七八糟畫了一堆小人,教人完全摸不清她想表達什麼意思。 正在此時,長街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還有人的喘息聲。 魏無羨只挪去了目光,那少女的陰魂便忽然消失了。反正她應該還會自己找來,魏無羨並不擔心,迅速插回了門板,繼續從木縫裡向外窺看。其他的世家子弟們也想看外面的情形,都擠到了進來的門前,一排腦袋從最上方疊到了最下方,用視線堵住了這條門縫。 方纔妖霧稀薄了一陣,此刻又逐漸流動起來。只見一道狼狽的身影從白霧中破出,奔了過來。 這人一身黑衣,似乎受了傷,跑起來微微跌跌撞撞,腰間懸著一把劍,也用黑布纏著。魏無羨想到那名霧面人,旋即否定,那霧面人的身法和這個人完全不同。 那人身後,跟上來一群走屍,行動極快,立即追上了他。那人拔劍迎戰,劍光清亮。魏無羨心中喝彩:「好劍!」 但一劍掃過,斬斷這些走屍的同時,又是一陣熟悉的「潑潑」、「潑潑」怪響。數名走屍身上噴出了黑紅色的粉末。由於被它們包圍著,那人無處閃避,站在原地,被鋪天蓋地的屍毒粉撲了一頭一臉。 藍思追低聲道:「莫公子,這個人,我們……」 這時,又有一群新的走屍圍了過去,將那人包抄起來,越縮越小。他又是一劍掃出,爆出了更多屍毒粉,他也吸入了更多,似乎已經開始站不穩了。魏無羨道:「這個人得救。說不定他知道義城的底細。」 金凌道:「你要怎麼救?現在不能過去,滿天都飄著屍毒粉,靠近就中毒。」 魏無羨離開了窗,走到堂屋內部。一群少年也不由自主目光跟著他轉過去。一群姿容各異的紙人,靜靜站立在兩個大花圈中間。魏無羨從它們面前慢慢走過,停在了一對女子紙人面前。 每個紙人的形貌都不同,而這一對似乎是特意做成了兩個孿生姐妹,妝容、服飾、五官面貌,全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眉眼彎彎,面帶笑容。彷彿能聽到她們發出「咯咯咭咭」的歡聲笑語。梳著雙鬟,綴著紅珠耳墜,腕上帶金釧,足上著繡鞋,十足的大富之家的侍女。魏無羨道:「就這兩位吧。」 他順手在一名少年出鞘三分的佩劍上輕輕一抹,在拇指上拉出了一道傷口,轉身給她們點上了兩對眼睛、四隻眼珠, 隨即,退後一步,微微一笑,道:「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開。不問善與惡,點睛召將來。」 一陣不知從何處刮來的陰風,陡然之間灌滿了整個店舖。眾名少年不由自主抓緊了手裡的佩劍。 突然,那對孿生姐妹紙人渾身猛的一顫。 下一刻,真的有「咯咯咭咭」的笑聲,從她們塗得鮮紅的嘴唇裡飄了出來! 點睛召將術! 彷彿看到了、聽到了什麼極其好笑的事,這一對紙人笑得花枝亂顫,同時,那對用活人鮮血點上的眼珠在眼眶裡骨碌碌的地亂轉,這畫面當真是嬌媚至極,也陰森至極。魏無羨站在她們面前,淺淺頷首,低頭向她們行了一個禮。 禮尚往來,這一對紙人也對他欠了欠身,還了一個更大的禮。 魏無羨指向門外,道:「把活人帶進來——除此以外,全滅不留。」 紙人們的口中傳出尖銳高亢的笑聲,一陣陰風襲來,大門猛地朝兩邊掀開! 兩隻紙人並肩掠了出去,掠進了那群走屍的包圍圈。難以想像,分明是紙張製成的假人,竟然有如此之凶悍的殺傷力,她們踩著精緻的繡鞋,揮著輕飄飄的袖子,一揮就削下一隻走屍的一條胳膊,再一揮又削下半個腦袋,紙袖彷彿化為鋒利的刀片。那嬌媚的笑聲始終迴盪在整條長街上,令人心神激盪又毛骨悚然。 不多時,十五六具走屍,竟然全都被這一對紙人削成了拼不起來、滾落滿地的屍塊! 兩名紙侍女大獲全勝,服從命令,將那名已經力不從心的逃亡者提進門來,再往門外一跳,大門自動關上。她們則一左一右,彷彿鎮府雄獅般,守在了門外。 從前,這些世家子弟只在書本和前輩口中聽過一些邪門歪道的描述,當時只覺得不理解:「既然已經是邪門歪道,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要學?為何夷陵老祖還有那麼多的效仿者?」而此刻親眼看到了,方才知道,邪門外道自有其吸引人的神奇之處。況且,這還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點睛召將術」。因此,大多數都滿臉遮掩不住的興奮之色,覺得大增見識,回去對同門又可以有新的談資了。只有金凌的臉色十分難看。 藍思追過去要幫魏無羨扶人,魏無羨道:「都別過來,當心沾到屍毒粉。透過皮膚也能中毒。」 那人被紙人提進來時,已經沒什麼力氣,半昏半醒。現在倒是清醒了一點,咳嗽幾聲,似乎是擔心咳出屍毒粉侵染到他人,摀住了嘴。他低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這聲音疲憊至極,問這句話,並非只因為不知救他者何人,更因為,他看不見東西。 這個人眼睛上纏了厚厚的一圈白色繃帶。應該,是個瞎子。 而且是個生得很好看的瞎子,鼻樑秀挺,薄唇透出淺淺的紅色,幾乎可說是俊俏。十分年輕,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不免叫人惋惜。魏無羨心道:怎麼最近遇到這麼多瞎子?聽到的,看到的。活的,死的。 忽然,金凌道:「喂,這個人我們還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是敵是友,為什麼要貿然救他?萬一是個惡人,豈不是救了一條蛇進來?」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他當著人的面這麼說,就有些讓人尷尬了。 而那人居然也不生氣,更不擔心會又被扔出去,微微一笑,露出一對小小的虎牙,道:「小公子說得很對。我是出去比較好。」 金凌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倒是愣了愣,不知該說什麼,胡亂哼了一聲。藍思追忙圓場道:「可是,這位也有可能不是惡人啊。」 金凌嘴硬道:「行。你們是好人。折了誰到時候可別怪我。」 藍景儀氣道:「你這人……」話還沒說完,他的舌頭就打了結。 因為,他忽然看見了那人倚在桌邊的佩劍。纏在劍上的黑布滑落了半截,露出了劍身。 這把劍鍛造工藝十分高超。劍鞘青銅色,其上雕刻著鏤空的霜花紋路。透過鏤空花紋露出的劍身一如銀星,閃爍著雪花形的光采,有一種冰清玉潔、又璀璨明亮的美麗。 藍景儀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什麼話要脫口而出。魏無羨雖然不知他要叫什麼,但本能地不願他打草驚蛇,而且這人既然用黑布遮住了劍,必然是不想讓人看見,一伸手摀住了藍景儀的嘴。同時把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也臉現驚訝之色的其他少年不要出聲。 金凌用口型對他說了兩個字,然後伸手在落滿灰塵的桌面上寫了兩個字: 「霜華」。 ……霜華劍? 魏無羨以口型無聲問道:曉星塵的——霜華劍? 金凌等人一齊點頭肯定。 這些少年雖然沒見過曉星塵本人,但「霜華」是難得的名劍,非但靈力強盛,而且外形美麗而別緻,曾被繪入無數版本的仙劍圖錄名劍圖譜,使人見之難忘。魏無羨思索:如果佩劍是霜華,又是瞎子…… 一名少年也想到了這個,不由自主地用手去碰那人眼上纏著的繃帶,想把它拆下來,看看這人眼睛還在不在。可是他的手剛剛碰到那片繃帶,對方的臉上就流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不易覺察地向後退了退,似乎很是害怕被別人碰到眼睛。 那少年覺察自己失態,連忙收回了手,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人舉起左手,手上戴著一隻黑色的薄手套,想遮住眼睛,卻又不敢碰,該是輕輕一觸就疼得無法忍受,額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勉強道:「沒事……」聲音在微微發顫。 這種表現,幾乎已能夠確定,這個人就是櫟陽常氏一案後失蹤的曉星塵了。 曉星塵還不知道他已經被人識破了身份,摸摸索索去拿他的霜華。魏無羨眼疾手快地把滑下來的黑布拉上去。他摸到了霜華,點頭道:「多謝相救,我先走一步。」 魏無羨道:「你中屍毒了。留下吧。」 曉星塵道:「很嚴重嗎?」 魏無羨道:「很嚴重。」 曉星塵道:「很嚴重的話,又何必留下?反正已經無藥可救,不如趁還沒有屍化,多殺幾隻走屍。」 聽他將生死置之度外,藍景儀熱血上湧,道:「誰說無藥可救?你留下!他會治好你的!」 魏無羨:「我?抱歉,你說的是我嗎?」實在不好意思說,中毒太深、吸了太多屍毒粉的,糯米粥已經不管用了。 曉星塵道:「我已在這座城裡殺了不少走屍,它們一直跟著我,待會兒還會有新的一批過來的。我留下來,你們遲早會被屍群淹沒。」 魏無羨道:「閣下知不知道,把義城變成這樣的是誰?」 曉星塵搖頭道:「不知。我只是一名雲遊道……雲遊到此,得知此地異象,這便入城夜獵。城中活屍走屍數量之多、能力之強,你們尚未領教。被斬殺之後,它們身上會爆出屍毒粉,沾身即中毒。若不斬殺,他們便會撲上來撕咬,一樣會中毒。行動敏捷,防不勝防。實難對付。奉勸諸位盡早離去。我聽你們聲音,裡面有不少小公子吧?」 話音剛落,大門外便傳來了那對紙人姐妹的咯咯陰笑。這一次,笑聲前所未有的尖銳。 ☆、第37章 草木第八5 藍景儀扒到門縫裡看了一眼,旋即用身體堵住門縫,瞠目結舌道:「好、好、好多!」 魏無羨道:「走屍嗎?多是多少?」 藍景儀道:「肯定過百了,我不知道,但是整條街上都是,而且在越來越多!我看那兩個紙人要撐不住了!」 守門的一對紙人若是守不住了,門外整條街上的走屍就會湧進這間店舖。斬,中屍毒粉,而且奮力廝殺,毒素流走會極快;不斬,便會被撕咬至死。曉星塵持劍欲推門而出,大概是想以殘力抵擋一陣是一陣,但臉頰湧上一層紫紅之氣,竟然跌坐到地上。魏無羨道:「你安心坐著吧。很快就解決了。」 他隨手又在藍景儀的劍上劃破了右手食指,血珠滴落,藍景儀道:「你又要用點睛召將術嗎?每個紙人眼眶裡點兩下,點完了你得流多少血?」 魏無羨道:「有沒有空白符篆?」 這群世家子弟年紀尚小,還沒到可以即畫即用的火候,因此備在身上的都是已經畫好了的符篆。藍思追搖頭道:「沒有。」魏無羨道:「畫過的也行。」藍思追便取出了乾坤袋中的一疊黃符。 魏無羨只拿了一張,粗略掃一眼,並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硃砂繪製的符路上龍飛鳳舞地從頂畫到底,殷紅的鮮血和赤紅的硃砂合成了一副新的符文。他以右手二指夾起這張煥然一新的符篆,舉至與額齊平,手腕一翻,黃色的符紅色的字在空中自燃起來。魏無羨伸出左手,接住燃燒後悠悠墜落的符灰,收攏五指,微微低頭,張開的同時,將掌心裡黑色的灰燼向那一排排紙人輕輕一吹,低聲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符灰撲面。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陰力士,忽然將他垂放在腳邊的砍刀扛在了肩上。 他身旁一名雲鬢高聳、衣飾華貴的紙美人慢慢舉起右手,纖細修長的五指靈活地轉騰,似乎是一位慵懶的貴婦,在漫不經心地欣賞自己塗得猩紅的長指甲。美人腳邊站著兩名金童玉女,金童頑皮地拽了一下玉女的辮子,玉女衝他吐了吐舌頭,一條近九寸的長舌從她的小嘴裡倏然探出,毒蛇一般在童子的胸口上戳了一個大洞,旋即縮回,又毒又狠。金童張大了嘴,露出兩派森森的白牙,一口咬在她的手臂上。兩個紙人小童竟然自己先開始打起架來了。 二三十隻紙人,一個接一個地開始東搖西晃起來,彷彿在活動筋骨一般。一邊晃動一邊彼此交頭接耳,窸窸窣窣的聲音四下起伏。不是活人,勝似活人。 魏無羨錯開身子,讓出大門的方向,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木門再次猛地彈開,屍毒粉的腥甜腐爛之氣灌入,眾人立即掩口舉袖阻擋。陰力士大吼一聲,率先衝出,剩餘的紙人們魚貫而出。木門跟在最後一名紙人身後重新關上。魏無羨道:「沒人吸進去吧?」 眾人紛紛表示剛才留心了,沒有。魏無羨便扶起曉星塵,拖來一張矮榻,讓他不必坐在冰冷又滿是灰塵的地面上。曉星塵依舊緊緊抓著他的霜華劍,道:「閣下會使用點睛召將術?」 魏無羨道:「粗略懂。」總不能說點睛召將術就是他傳出去的。曉星塵怔了怔,道:「嗯……用來殺滅這些走屍,的確是最好的法子。」 頓了片刻,他才道:「不過,修習此道,極易遭受手下厲鬼凶靈的反噬。就連身為此道開山祖師的夷陵老祖魏無羨,也不能倖免。」曉星塵委婉地道:「閣下不若今後多想一想自己的道路是否正確。」 成名的修士大多會旗幟分明地站出立場,劃出界限,表示與某人不共戴天。他這位小師叔還能溫言相勸,已屬難得。一般只有涉世未深的少年子弟對這些歪門邪道是好奇新奇大於厭惡痛斥。除了臉色一直很難看的金凌,其他的世家子弟都擠在門縫前觀戰。嘖嘖道:「噫……那女紙人的指甲好恐怖啊,給她抓一下就是五條溝。」「那個小姑娘的舌頭為什麼那麼長那麼硬?她是吊死鬼嗎?」「男的力氣好大!居然能一次舉起那麼多走屍,他要往地下摔啦!看看看!摔了!摔裂了!」 魏無羨拿下桌上最後一碗沒喝完的糯米粥,道:「你中毒已深,這裡有碗東西,可能可以給你緩一下,也可能什麼用都沒有,並且非常難吃。你要不要試試。如果你不想活就算了。」 曉星塵道:「當然想活。能活還是盡量活吧。」他雙手接過碗,低頭喝了一口,嘴角就抽動起來,緊緊抿住才沒吐。半晌,他彬彬有禮地道:「謝謝。」 魏無羨轉頭道:「看見沒有?看見沒有?人家說什麼了?就你們嬌氣,吃了我煮的粥,還諸多抱怨。」 金凌道:「那是你煮的嗎?你除了往鍋加了一堆奇怪的東西,你還幹什麼了?」 曉星塵道:「不過我剛才想了一下。如果要我天天吃這個,我選擇死亡。」 金凌毫不留情地大聲嘲笑起來,連藍思追也繃不住,「噗」了一下。魏無羨無言地看向他們,藍思追連忙正色。這時,藍景儀喜道:「好啦,都殺完了。咱們贏了!」 曉星塵忙道:「先別開門。不要懈怠。一定還會再來的。」 魏無羨靠近木門,從門縫中往外看去。剛經過一場非人的廝殺,街道上瀰漫飛揚著稀薄的白霧和紫紅的粉塵。屍毒粉正在漸漸消散。那群紙人慢悠悠地在街道上行走巡視著,滿地屍塊,遇到還能動的,就狠狠地踩,直踩到它們徹底爛成一攤肉泥為止。 除此以外,寂靜無聲。暫時還沒有新的走屍趕到。 正在此時,魏無羨的頭頂,傳來一陣極輕極輕的異動。 這聲音實在是太難覺察了,似乎是有人在瓦片上飛速踏走的動靜,但這個人身法異常輕靈詭異,足音接近於無。但魏無羨五感靈敏,這才捕捉到瓦片之間的細微碰撞聲。更瞞不過曉星塵這個瞎子,他提醒道:「上面!」 魏無羨喝道:「散開!」 話音剛落,堂屋上方的屋頂破了一個大洞,碎瓦、積灰、草葉如雨紛紛而落。好在眾多少年已經敏捷地四下散開,這些東西才沒砸到人。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屋頂上方的破口落下。 這人一身黑色的道袍,身形高挑,腰桿筆直,立如蒼松。背插拂塵,手持長劍,面容清俊,微微昂著頭,一副很是孤高的形容。 然而,他的雙眼裡沒有瞳仁,亦是一片死白。 一具走屍。 眾人腦子裡剛剛確定了這件事,只見他挺劍刺來。 他刺的是離他最近的金凌,金凌格劍抵擋,只覺劍上傳來的力量極大,震得他手臂發麻。一劍不成,又是一劍,連貫一如行雲流水,狠辣一如仇深似海。情急之下,曉星塵出劍替他擋了一下,可能是屍毒上湧,他勉強出劍,自己卻倒下不動了。 藍景儀驚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我從沒見過這麼……」 行動這麼敏捷、劍法如此精湛的走屍! 他沒說完後半句,不是因為這個評價有多難,而是因為他想起來,他是見過的。 鬼將軍不也是這樣的? 魏無羨緊緊盯著這名道人,思緒急轉:「難道除我以外,也有人煉出了這種凶屍?」他拔出腰間竹笛,一上來就是一段淒厲刺耳的長調,刺得在場其他人都摀住了耳。那名道人聽到笛聲,身形晃了晃,持劍的手不住發抖,最終還是一劍刺來! 無法控制。這具凶屍的確是有主的! 魏無羨錯身避開這風雷般瞬息而至的一劍,轉身過程中,從容地吹出了另一段調子。須臾,那些在外巡邏的紙人也躍上了屋頂,從那個洞口跳了下來。那道人凶屍覺察有異類靠近,右手刷刷兩劍回刺,將兩名紙人從頭至下劈成了四半。左手抽出拂塵,千萬根柔軟的白絲彷彿化作鋼鞭毒刺,一甩便是爆頭斷肢。魏無羨百忙之中抽空道:「都別過來,好好呆在角落裡!」說完繼續催動,笛音時而跳脫輕佻,時而高亢如怒。那道人雖然雙手並用,凶悍已極,但源源不斷有紙人從上方落下,圍著他攻擊,他打了這邊有那邊,殺了前方來背後。突然,頭頂從天而降一名陰力士,砸中了他,踩著他的肩,把他壓在了地上。 緊接著,又有三名陰力士從洞口躍下,一個接著一個地砸在他身上。陰力士被傳說為力大無窮,手藝人扎它們的時候原本就會加一些東西給它們增加體重,被召來的孤魂野鬼上身之後,更是一個賽一個的死沉死沉,如此砸下一個,已是猶如泰山壓頂。一口氣砸下四個,沒有被砸得口吐內臟已是了不起。那身穿道袍的凶屍被四名陰力士壓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 魏無羨走了過去,發現他背後有一處衣料破損,撫平察看,破損處下能看到他左邊肩胛骨附近的一道傷口,又細又窄,道:「翻過來。」 四名陰力士便將這道人翻了個身,仰面朝天,方便他察看。魏無羨伸出割有傷口的手指,在他們口唇處一一抹過,表示獎勵。陰力士們伸出紙舌,緩慢又珍惜地舔舐著口邊的鮮血,似乎吃得津津有味。魏無羨這才低頭繼續檢查。這名道人左胸靠近心臟處也有同樣的破損,同樣的細窄傷口。像是被人一劍貫心而死。 這具凶屍一直在勉力掙扎,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咆哮,嘴角有接近烏黑是血液流下。魏無羨捏住他的臉頰,逼他打開了口,往裡一看,他的舌頭,竟也被連根拔去了。 盲眼,拔舌。盲眼,拔舌。 為什麼這兩種特徵出現得如此頻繁? 魏無羨觀他神色,覺得這模樣和溫寧當時被黑釘子控制時很像,心中一動,伸手在他太陽穴附近摸索。竟然真的讓他摸到了兩個金屬小點! 這種黑色釘子,是用來控制高階的凶屍,使他們喪失神智和自主思考能力的。魏無羨不瞭解此屍身份和為人,不能貿然拔釘,暫且收手。他覺得,有必要好好審問一下。但既然舌頭已被拔去,這具凶屍就算清醒了也是說不出話的。他向藍家那幾個小輩問道:「你們之中,有誰修過問靈?」 藍思追道:「我。我修過。」 魏無羨道:「帶琴了嗎?」 藍思追道:「帶了。」他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把樣式簡潔、木色發亮的古琴。魏無羨看這把琴似乎很新,道:「你的琴語修得如何?實戰過嗎?請來的靈會不會說謊?」 藍景儀插嘴道:「思追的琴語含光君說過還可以的。」 藍忘機說「還可以」,那就一定是還可以,不會誇大,也不會貶低,魏無羨放了心。藍思追道:「含光君說,讓我修精不修多,請來的靈可以選擇不答話,但是一定不能夠說謊。所以只要它肯答,那麼說的就一定是真話。」 魏無羨道:「開始吧。」 古琴橫於那名道人的頭前,藍思追坐在地上,下擺整齊地鋪開,試了兩個音。魏無羨道:「第一個問題,問他是誰。」 藍思追想了想,默念口訣,這才敢下手彈出一句,放開手。 半晌,琴弦顫動,彈出了如金石崩裂般的兩個音。藍思追睜大了眼睛。藍景儀催促道:「他說什麼?」 藍思追低聲道:「宋嵐!」 ……曉星塵那位知交道友,宋嵐?! 眾人不約而同看向昏迷倒地的曉星塵,藍思追道:「不知他知不知道,來的是宋嵐……」 金凌也壓低聲音道:「多半是不知道。他是個瞎子,宋嵐又是個啞巴,還成了沒有理智可言的凶屍。不知道最好。」 魏無羨道:「第二個問題,問他,為誰所殺。」 藍思追認真地彈出了一句。 這次,沉寂的時間是上次的三倍。 正在他們都以為,宋嵐的魂魄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時,琴弦顫顫地、沉痛地響了三下。 藍思追脫口而出:「不可能!」 魏無羨道:「他說什麼?」 藍思追滿臉不可置信,艱難地道:「他說……曉星塵。」 殺宋嵐者乃曉星塵?! 他們一共不過才問了兩個問題,孰知,一個問題的答案比一個讓人震驚。金凌懷疑道:「你彈錯了吧。」 藍思追道:「可是,『爾乃何人』,『為誰所殺』這兩個問題,是《問靈》裡最簡單、也最常問到的兩個問題,人人一開始修習《問靈》,學的第一句和第二句就是它們,練習次數不下千萬遍,我剛才還反覆確認過,絕沒有彈錯。」 金凌道:「要麼你的《問靈》彈錯了,要麼你的琴語解錯了。」 藍思追搖頭道:「如果說彈錯不可能,解錯就更不可能了。『曉星塵』這三個字和名字,在來靈的回答中都不常見。如果他回答的是別的名字,而我接錯了,也不可能剛好就錯成了這個名字。」 藍景儀喃喃道:「如果這是真的……那我們聽到的那些又有多少是真的……宋嵐去找失蹤的曉星塵,曉星塵卻殺了他……他為什麼要殺自己的好朋友?他不像這樣的人啊?」 魏無羨道:「先別管這個,思追,問第三個問題:為誰所控。」 許多雙眼睛都緊緊盯著琴弦,等待著宋嵐的回答。 藍思追一字一句解道:「爾、等、身、後、之、人。」 眾人猛地回頭。只見原本暈倒在地上的曉星塵已經坐了起來,單手托腮,衝他們微微一笑,舉起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手,打了個響指。 那清脆的聲響傳到地上的宋嵐耳裡,就像是突然在爆炸在他耳邊,宋嵐突然將牢牢壓住住他的四名陰力士都掀飛了出去! 他一躍而起,再次長劍和拂塵棄出,左右手並用,將四名陰力士連削帶絞,絞成了紛紛揚揚五顏六色的碎紙片。長劍抵住魏無羨的脖子,拂塵則威脅地對準了那些世家子弟。 店舖內這片方寸之地,風雲瞬息突變。 金凌把手放在了劍上,魏無羨斜眼瞥見,忙道:「別亂動,別添亂。比劍法,這裡的人加起來都不是宋嵐的對手。」 他這具身體靈力低微,佩劍又不在身邊。何況還有個曉星塵。 曉星塵道:「大人跟大人說話,小朋友們就出去吧。」 他對宋嵐比了個手勢,宋嵐默然聽令,驅這群世家子弟出去。魏無羨道:「先出去吧。你們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外面屍毒粉應該都沉了,出去不要亂跑亂踩激起粉塵,放慢呼吸。」 金凌聽到「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又不服氣,又是懊惱,賭氣般地先走出去了。藍思追欲言又止。魏無羨道:「思追,你最懂事,帶一下他們。能做好嗎?」 藍思追點頭。魏無羨道:「別害怕。」 藍思追道:「不害怕。」 「真的?」 「真的。」藍思追竟然笑了笑:「前輩你和含光君真像。」 魏無羨奇道:「像?我們哪裡像了?」天差地別,南轅北轍的兩個人。藍思追不答,帶著剩下的人出去了。 他心中默默地道:「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感覺很像。好像只要有這兩位前輩中的任何一個人在,就不必擔心害怕任何事情。」 曉星塵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枚紅色的小丹丸吃下去,道:「真是感人。」 他吃下之後,臉上的紫紅之氣迅速消退,魏無羨道:「屍毒解藥?」 曉星塵道:「不錯。比你那碗可怕的粥有效多了,對吧?而且是甜的。」 魏無羨道:「閣下的戲真是太足了。從外面那一場奮勇殺屍、力盡不支,再到後來為金凌擋劍,失去知覺,都是演給我們看的?」 曉星塵舉起一隻手指,豎在面前搖了搖,道:「我不是演給『你們』看的,而是演給『你』看。久仰夷陵老祖大名,百聞不如一見。 「我猜,你還沒有告訴別人的你究竟是誰吧?所以沒有拆穿你,讓他們出去,我們關起門私底下談。怎麼樣,是不是很貼心?」 魏無羨道:「義城裡的走屍都是受你驅使?」 曉星塵道:「嗯。從你們一進來,吹起那支笛子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點古怪。所以我就親自來試探一下。果然,點睛召將術這種低階的術法也能發揮如此之強的威力,說你不是創始者?彷彿在講笑話。」 魏無羨道:「真是瞞不過同行啊。所以,你拿了這一堆小朋友做人質,究竟是想讓我幹什麼?」 曉星塵笑道:「我想讓前輩你幫一個忙。一點小忙。」 他母親的師弟居然叫他前輩,這輩分可太亂了。魏無羨正心中嘿然,只見曉星塵拿出了一隻鎖靈囊,放在桌面上,道:「請。」 魏無羨將手放在那只鎖靈囊面上,把脈一般地把了一陣子,道:「什麼人的魂?碎成這樣,漿糊都糊不起來,只剩下一絲一口氣了。」 曉星塵道:「如果這個人的魂那麼容易就粘得起來,那麼我求你幫忙做什麼呢?」 魏無羨收回了手,道:「裡面裝的這點魂魄實在是太少了。而且這人生前應該受到極大的折磨,痛苦至極,很可能是自殺身亡,不想再回到這個世界上。你要我修補這個魂魄,但你肯定知道,如果一個魂魄自己沒有求存欲,那麼九成是救不回來的。我沒猜錯的話,這點魂魄是被人強行拼接起來的,一旦離開鎖靈囊,隨時都可能散去。」 曉星塵道:「我不管。這個忙你不幫也得幫。前輩不要忘記了,你帶的那一群小朋友都在門外巴巴地望著你,等你帶他們脫險呢。」 他說話的腔調十分奇特,聽似親熱,還有些甜蜜蜜的,但就是有一股無端的凶狠。彷彿上一刻在和你稱兄道弟一口一個前輩叫得歡,下一刻就能翻臉動殺手。魏無羨笑道:「嗯,閣下也是百聞不如一見。薛洋,你好好一個流氓,為什麼要裝道士?」 頓了頓,「曉星塵」舉手,摘掉了眼睛上的繃帶。 繃帶層層落下,露出了一雙明亮如星、熠熠生輝的眼睛。 完好的眼睛。 這是一張年輕而討人喜歡的面孔,可以說是英俊的,但一笑時露出的一對虎牙,卻可愛得幾乎有些稚氣了,無形間隱藏起了他眼底的凶殘和野氣。 薛洋把繃帶扔到一邊,道:「哎呀呀,被你發現了。」 魏無羨道:「故意裝作疼得害怕,讓人良心發作不好意思摘你的繃帶察看。故意把霜華露出一截,故意說漏嘴。不光會使用苦肉計,還會利用人的同情心,演得好一派清逸出塵、大義凜然。若不是你不該懂、不該會的東西太多,我真的順理成章地堅信你是曉星塵了。」 而且,《問靈》的時候,宋嵐最後回答的兩個問題,答案一個是「曉星塵」,一個是「爾等身後之人」。如果「爾等身後之人」也是曉星塵,沒理由宋嵐一定要換一種表述方式。 除非,「曉星塵」和「爾等身後之人」,根本不是同一個人。而且宋嵐想要提醒他們,這個人很危險,但直接答薛洋,又怕他們不認識薛洋,只好採用這種表述方式。 薛洋笑嘻嘻地道:「誰讓他名聲好,我名聲壞呢?當然要裝成他,才比較容易獲取別人的信任了。」 魏無羨拱手道:「演技精湛。」 薛洋道:「哪裡哪裡。我有一個很有名的朋友,那才叫做演技精湛。我自愧不如。好啦,廢話少說,魏前輩,這個忙你非幫不可。」 魏無羨道:「你之聰明,不在我下。控制宋嵐和溫寧的黑色長釘是你做的吧?陰虎符你都可以復原一隻,修補一個魂魄,又何必要我幫忙。」 薛洋道:「這不一樣。你是創始者。如果你不先做出前面的一半陰虎符,我是沒辦法自己做出後面一半的。你當然比我厲害。所以我不能做到的,你一定可以做到。」 真不明白,為什麼不認識的人都代替他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魏無羨道:「你謙虛了。」 薛洋道:「這不是謙虛,這是事實。我說話從來不喜歡誇誇其談。如果我說要殺一個人全家,那麼就一定是全家,連條狗都不會給他留下。」 魏無羨剛想張口問:「比如櫟陽常氏?」這時,大門被猛地砸開,一道黑色身影飛了進來。 魏無羨和薛洋同時向後退去,離開了方桌,薛洋還眼疾手快地拿走了那只鎖靈囊。宋嵐一手在桌上輕輕一扶,在空中翻起,落在桌上,化去了力道,隨即猛地抬頭,望著門口,道道黑色血絲爬上他的面頰。 溫寧拖著一身鐵鏈,挾一股白霧黑風,沉沉破門而入。 早在魏無羨剛才吹第一段笛音的時候,就已經發出了召喚溫寧的指令。魏無羨對他道:「出去打,別打爛了。看好活人,不要讓其他走屍靠近。」 溫寧提起右手,一道鎖鏈甩了過來,宋嵐舉起拂塵相迎,兩物相擊,絞纏在一起。溫寧拖住鎖鏈向後退去,宋嵐也不放手,就這樣被他拖出了門。眾世家子弟已躲進了屋邊另一間店舖,伸著脖子看得目不轉睛。拂塵、鐵索、長劍,叮叮噹噹,火花四濺。只覺這兩具凶屍相鬥真是凶悍無比,招招狠辣,拳拳到肉,若是兩個活人這樣對打,早已缺胳膊少腿、腦漿爆裂了! 魏無羨道:「你猜,溫寧和宋嵐打,誰會贏?」 薛洋道:「哪用得著猜?肯定是鬼將軍贏。只可惜我給他釘了那麼多刺顱釘,他還是不肯聽話。有些東西太認主了,也很是叫人頭疼。」 魏無羨不鹹不淡地道:「溫寧不是東西。」 薛洋哈哈笑道:「你沒發現這話有歧義嗎?」說到「有」字時,他突然拔劍刺來。魏無羨閃身一躲,道:「你經常這樣話說到一半就動手殺人嗎?」 薛洋訝然道:「當然。我是流氓呀?你又不是才知道。我也不是想殺你,就是想讓你不能動,先跟我回去,慢慢地幫我修復這個魂魄。」這次話沒說完,他又是一劍。魏無羨在滿地紙人碎片裡避了又避,心道:「這小流氓當真身手不錯。」 眼看薛洋出劍越來越快,刺的地方也越來越刁鑽毒辣,他忍不住道:「你欺負我這具身體靈力低嗎?」 薛洋道:「流氓嘛。本色。」 魏無羨終於遇上一個比他還不要臉的了,也嘻嘻笑了回去,道:「寧可得罪好漢,不可得罪流氓。說的就是你。不跟你打,換個人來。」 薛洋笑瞇瞇地道:「換誰啊?那位含光君嗎?我派了三百多隻走屍去包抄他,他……」 話音未落,一道白衣從天而降,避塵冰冷澄澈的藍光,迎面朝他襲來。 ☆、第38章 草木第八6 藍忘機週身如籠罩在一團冰霜氣勢之中,擋在了魏無羨面前。薛洋擲出霜華替他擋了一劍。兩把名劍正正相擊,各自飛回持有者手中,魏無羨道:「這是不是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藍忘機道:「嗯。」 言畢,繼續與薛洋交鋒。方才是魏無羨被薛洋逐得東遊西走,現在卻是薛洋被藍忘機逼得節節敗退。他見勢不好,眼珠一轉,微微一笑。忽然,他將右手裡的霜華一拋,換為左手接了,右手則從袖中抖出又一把長劍,天衣無縫地轉為雙劍進攻。 他那袖子雖然看似較窄,輕便靈活,但必然是經過改進的乾坤袖,可做儲物之用。這把從中抽出的長劍鋒芒森然陰鬱,揮舞之時,與霜華清亮的銀光形成鮮明對比。薛洋雙劍齊出,左右手配合得如行雲流水,頓時強勢起來。 藍忘機道:「降災?」 薛洋佯作驚訝:「咦?含光君竟然識得此劍?何其有幸。」 「降災」便是薛洋本人的佩劍。劍如其名,和它的主人一樣,是一把帶來血光殺戮的不詳之劍。魏無羨道:「這名字跟你真配啊?」 藍忘機道:「退後。這裡不用你。」 魏無羨便謙虛地聽取意見,退後了。退到門口,看看外面,溫寧面無表情地掐著宋嵐的脖子將他懸空提起,砸進牆壁,砸出一個人形大坑。宋嵐也面無表情地反手抓住溫寧的腕部,一個倒翻把他掀進地裡。兩具凶屍面無表情打得砰砰、咚咚巨響不斷。雙方都沒有痛覺、不畏受傷,除非斬為屍塊,否則斷胳膊斷腿也能繼續戰鬥下去。魏無羨自言自語道:「這裡好像也不需要我。」 忽然,他看到對面一間黑漆漆的鋪子裡,藍景儀在向他拚命招手,心道:「哈,那邊肯定需要我。」 他前腳剛走,避塵劍芒大盛,一剎那間薛洋溜了手,霜華脫掌而飛。藍忘機順勢將此劍接住。見霜華落入他人之手,陰寒的怒光在薛洋眼底一閃而過,降災直直斬向藍忘機接劍的左臂。 一斬不成,他目光陡然凶狠起來,森森地道:「把劍給我!」 他越是心浮氣躁,藍忘機越是佔盡上風,淡漠地道:「此劍,你不配。」 薛洋冷笑一聲。 魏無羨走到眾世家子弟那邊,被一群少年包圍了,他道:「都沒事吧?」 「沒有!」「都聽你的,屏住呼吸了。」 魏無羨道:「沒有就好。誰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就再給他喝糯米粥。」 幾名領教過味道的少年紛紛作嘔吐狀。忽然,四面八方傳來擦擦的腳步聲。 長街盡頭,越來越多,已開始人影憧憧。 藍忘機也聽到了這聲音,揮袖翻出忘機琴,琴身橫摔在桌上。 他將避塵拋入左手,劍鋒不弱,繼續與薛洋纏鬥。同時,頭也不回地將右手一撥,在琴弦上一撥而下。 琴音錚錚然,遠遠傳到長街盡頭,傳回來的則是走屍爆頭的熟悉怪響。藍忘機繼續一手對戰薛洋,一手彈奏古琴。輕描淡寫地一眼掃過,再漫不經心地勾指撥弦。左右同時出擊,氣度從容不迫。 金凌忍不住脫口而出:「厲害!」 他看過江澄和金光瑤斬殺妖獸,只覺舅舅和小叔叔就是這世上最強的兩位仙門名士,對藍忘機從來是怕大於敬,只怕他的禁言術和怪脾氣,此刻卻忍不住為之風采心折。藍景儀得意地道:「那是,含光君當然厲害,只是最不喜歡到處顯擺。含光君可低調了,對吧?」 「對吧」是對魏無羨說的。魏無羨莫名其妙道:「你在問我嗎?問我幹什麼。」 藍景儀急了:「難道你覺得含光君不厲害嗎?!」 魏無羨摸摸下巴,道:「嗯嗯,厲害,當然,好厲害。他最厲害啦。」說著說著,忍不住自己也笑了。 這驚心動魄、險象環生的一夜即將過去,天快亮了。而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天亮了,就代表,妖霧也要濃了。到時候,又是寸步難行! 若是只有魏無羨和藍忘機兩個人,倒也不難辦。再加一個溫寧,也不礙事。可還有這麼多活人在,一旦被大批走屍包圍,插翅亦難飛。正在魏無羨思緒急轉考慮應對之策時,那陣清脆的「喀喀」、「噠噠」的竹竿敲地聲,響了起來。 是那名盲眼、無舌的少女陰魂來了! 當機立斷,魏無羨道:「走!」 藍景儀道:「往哪兒走?」 魏無羨道:「跟著竹竿響聲走。」 金凌微微愕然:「你要我們,跟著一隻鬼魂走?誰知到她會把我們帶到哪裡去?」仙門世家出來的子弟,第一時間總是認定妖魔鬼怪等陰邪之物絕不可信任。魏無羨道:「對,就是跟著她走。你們進來之後這個聲音就一直跟著你們吧?你們往城裡走,卻被她一路在往城門外帶,遇到了我們,她當時是在趕你們出去,是在救你們!」 那忽遠忽近、詭異莫測的竹竿敲地聲,則是她用來恐嚇入城活人的手段。但恐嚇的本意,卻不一定是壞的。至於魏無羨當時踢到的一顆陰力士的紙人頭,很有可能也是被她拋在那裡、提醒和驚嚇他們的。魏無羨又道:「而且昨晚,她明顯是要告訴我們什麼,表達不了。但是薛洋一來,她就立刻消失了。很有可能,她是在躲避薛洋,總之,和他絕不是一夥的。」 那竹竿聲還在噠噠響著,似乎在等待,似乎在催促。跟著她走,可能會落入什麼陷阱。不跟著她走,被會噴爆屍毒粉的走屍包圍,也安全不到哪裡去。眾少年果斷做出了抉擇,和魏無羨一起循著敲地之聲奔去。果然,他們移動起來,那聲音也跟著移動,有時能看清前方薄霧裡一個朦朧嬌小的影子,有時卻什麼也看不清。 藍景儀跑了一陣,道:「我們就這樣跑了呀?」 魏無羨回頭喊道:「含光君,交給你了。我們先走一步!」 琴弦崩的響了一下,聽起來很像一個人在說:「嗯。」魏無羨噗的笑出聲了。藍景儀道:「就這樣?不說點別的?」 魏無羨道:「不然還要怎樣?說啥?」 藍景儀道:「為什麼不說『我擔心你,我要留下!』、『你走!』、『不!我不走!要走一起走!』應該有的呀。」 魏無羨捧腹:「誰教你的?誰跟你說應該要有的?我就算了,你能想像你家含光君說這種話?」 藍家的小輩紛紛道:「不能……」 魏無羨道:「對吧。這種浪費時間又矯情的無聊對話。你們家含光君這麼可靠的人,我相信他肯定應付得來,我做好自己的事,等著他來找我,或者我去找他就行了。」 跟著竹竿聲走了半柱香不到,轉了好幾次彎,那聲音忽然在前方戛然而止。魏無羨伸手攔住身後的少年們,自己往前走了幾步,一座孤零零的屋子佇立在越來越濃郁的妖霧之中。 「吱呀——」 屋子裡的門被誰推開了,沉默地等待著這群陌生人的進入。 魏無羨直覺裡面一定有什麼東西。不是凶險、會殺害人命的那種,而是會告訴他一些事、解答一些的謎團的東西。 他道:「來都來了,就進去吧。」 他抬起腳,邁進了屋子,一邊適應著黑暗,一邊頭也不回地提醒道:「注意門檻,別絆著了。」 一名少年就險些被高高的門檻絆了一下,鬱悶道:「這門檻怎麼做的這麼高?又不是寺廟。」 魏無羨道:「不是寺廟,但是,也是一個需要很高門檻的地方。」 三三兩兩,陸陸續續燃起五六張火符,搖曳的橙黃色火光,照亮了這間屋子。 地上散落著鋪地的稻草,最前方有一張供台,供台下橫著幾隻高矮不一的小板凳,右側還有一個黑洞洞的小房間。除此之外,還擺了七八口烏黑的木棺。 金凌道:「這裡就是那種義莊?停放死人的地方?」 魏無羨道:「嗯。無人認領的屍體、擺在家裡不吉利的屍體、等待下葬的死人,一般都會放到義莊來。算是一個死人的驛站吧。」右邊那個小房,應該就是看守義莊的人的休息處。 藍思追問道:「莫公子,為什麼義莊的門檻要做得這麼高?」 魏無羨道:「防屍變者。」 藍景儀愣愣地道:「做個高高的門檻,能阻止屍變嗎?」 魏無羨道:「不能阻止屍變,但是有時候能阻止低階的屍變者出去。」他轉身站在門檻前,道:「假設我死了,剛剛屍變。」 眾少年巴巴點頭。他接著道:「才屍變不久,我是不是會肢體僵硬?很多動作都做不了?」 金凌道:「這不是廢話嗎?連走路都走不了,邁不動腿,只能跳……」說到這裡,他立刻恍然大悟。魏無羨道:「對了。就是只能跳。」他併攏雙腿,往外跳了跳,但因為門檻太高,每次都跳不出去,腳尖撞上門檻,世家子弟們見了大感滑稽,想像一具剛屍變的屍體這樣努力地往外跳,卻總是被門檻擋住的模樣,都笑了起來。魏無羨道:「看到了吧?都別笑,這是民間的智慧,雖然土,看起來小兒科,但用於防低階的屍變者,的確行之有效。如果屍變者被門檻絆倒了,它摔到地上,肢體僵硬,段時間內也爬不起來。等它快爬起來了,要麼天快亮雞快打鳴了,要麼就被守莊的人發現了。那些不是世家出身的普通人能想出這種法子,挺了不起的。」 金凌剛才也笑了,立刻收斂笑容,道:「她把我們帶到義莊來幹什麼?難道這個地方就不會被走屍包圍嗎?她自己又跑哪裡去了?」 魏無羨道:「恐怕真的不會。咱們都站了這麼久了,你們誰聽到走屍的動靜了嗎?」 話音剛落,那名少女的陰魂便倏然出現在一口棺材上。 由於之前在魏無羨的引導下,他們都已經仔細看過了這名少女的模樣,連她雙眼流血、張嘴拔舌的狀態都看過了,所以此刻再見,並沒什麼人感到緊張害怕。看來的確是如魏無羨所說,嚇著嚇著,膽子就大了,能鎮定面對了。 這少女沒有實體,靈體上發出淡淡的幽藍色微光,身形嬌小,臉盤也小,收拾乾淨了就是一個楚楚可憐的鄰家少女。可看她的坐姿,半點也不秀氣,兩條纖細的小腿垂下來著急地晃蕩著,那根充作盲杖的竹竿斜倚著棺木。 她坐在這口棺材上,用手輕輕拍打棺蓋。末了又跳下來,圍著棺木打轉,對他們比劃手勢。這次的手勢很好懂,是一個「打開」的動作。金凌道:「她要我們幫她打開這口棺材?」 藍思追猜測道:「這裡面會不會放的是她的屍體?希望我們幫她入土為安。」這是最合理的推測,許多陰魂都是因為屍體得不到安葬,這才不安寧。魏無羨站到棺材的一側,幾名少年站到了另一側,想要幫他一起打開,他道:「不用幫忙,你們站遠點。萬一不是屍體,又噴你們一臉屍毒粉什麼的。」 他一個人打開了棺材,將棺蓋掀到地上。一低頭,看見一具屍體。 不過,不是那名少女的屍體,而是另一個人的。 這人是個年輕男子,被人擺成合十安息的姿勢,交疊的雙手下壓著一支拂塵,一身雪白的道袍,下半張臉的輪廓俊秀文雅,面容蒼白,唇色淺淡,上半張臉,卻被一條五指寬的繃帶纏了一層又一層。繃帶下原本是眼珠的地方卻看不到應有的起伏,而是空空地塌了下去。那裡根本沒有眼睛,只有兩個空洞。 那名少女聽到他們打開了棺材,摸摸索索靠了過來,把手伸進棺材裡一陣亂摸,摸到這具屍體的面容,跺了跺腳,兩行眼淚從瞎了的眼睛裡流出。 不需要任何言語和手勢來告知,所有人都明白了。這具被孤零零地放置在一座孤零零的義莊裡的屍體,才是真正的曉星塵。 陰魂的眼淚,是無法滴落的。那名少女默默流了一陣淚,忽然咬牙切齒地起身,對他們「啊啊」、「啊啊」的,又急又怒,極度渴望傾訴的模樣���藍思追道:「還需要再問靈嗎?」 魏無羨道:「不必。我們未必能問出她想要我們問的問題,而且我覺得她的回答會很複雜,很費解。有大量不常用詞彙。」 雖然他並沒有說「怕你應付不來」,但藍思追還是略感慚愧,心中暗暗下定決心:「回去之後,我還得勤加修習《問靈》才是。一定要做到像含光君那樣,倒彈如流,即問即答,隨解隨得。」藍景儀道:「那怎麼辦呢?」 魏無羨道:「共情吧。」 各大家族都有自己擅長的從怨靈身上獲取情報、搜集資料的方法。共情,則是魏無羨創的。其實並沒有其他家那麼高深。他這個法子誰都可以用,那就是,直接請怨靈上他的身,共情者則侵入怨靈的魂,以己之身為媒介,聞之所聞,觀之所觀,感之所感。若怨靈情緒格外強烈,還會受到悲傷、憤怒、狂喜等情緒的波及,故稱之為「共情」。 可以說,這是所有的法門裡最直接、最簡便快捷、也最有效的一種。當然,更是最危險的一種。對於怨靈上身,所有人都是恐避之而不及,共情卻要求主動來請,稍不注意,便會自食其果,玩火自焚。一旦怨靈反悔或趁虛而入,伺機反撲,最輕的下場也是被奪舍。 金凌抗議道:「太危險了!這種邪術,沒一個……」魏無羨打斷道:「好啦沒時間了。都站好吧,趕緊的,做完了還要回去找含光君呢。金凌,你做監督者。」 監督者是共情儀式裡必不可少的角色。為防止共情者陷入怨靈的情緒裡無法自拔,需要與監督者約定一個暗號,這個暗號最好是一句話,或者共情者非常熟悉的聲音,監督者隨時監視,一旦覺察情況有變,立刻行動,將共情者拉出來。金凌指自己道:「我?你讓本……你讓我監督你幹這種事?」 藍思追道:「金公子不做的話,我來吧。」 魏無羨道:「金凌,你帶了江家的銀鈴沒有?」 銀鈴是雲夢江氏的一樣標誌性佩飾,金凌從小被兩家養大,一陣兒住蘭陵金氏的金麟台,一陣兒住雲夢江氏的蓮花塢,兩家的東西都帶著。他神色複雜地把手伸進乾坤袖裡,掏出了一枚古樸的小鈴鐺,銀色的鈴身上雕刻著江氏的家紋:九瓣蓮。 魏無羨把它拿給藍思追,道:「江家的銀鈴有定神清明之效,就用這個做暗號。」 金凌伸手奪回鈴鐺,道:「還是我來!」 藍景儀哼哼道:「一會兒不願意,一會兒又願意了,忽晴忽陰,小姐脾氣。」 魏無羨對那少女道:「你可以進來了。」 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臉,往他身上一撞,魂魄整個兒的撞了進去。魏無羨順著棺木,慢慢地滑了下來,眾少年七手八腳拖了一堆稻草過來給他墊著坐,金凌緊緊捏著那枚鈴鐺,不知在想什麼。 那少女剛剛撞進來時,魏無羨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姑娘是個瞎子,我跟她共情,到時候我豈不是也成了瞎子,看不到東西?這可大打折扣了。算了,能聽也差不多。」 一陣天旋地轉,原本輕飄飄的魂魄彷彿落到了實地上。那少女一睜眼,魏無羨也跟著她睜眼了,豈料,眼前卻是清晰明朗的一片青山綠水。竟然看得見! 想來,這名少女記憶中的這個時候還沒有瞎。 魏無羨已經進入傾入她的魂魄,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她記憶中感情最強烈、最想傾訴於他人的幾個片段,安靜看著,感之所感即可。此時,兩人的一切感官通用,那少女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她的嘴巴就是他的嘴巴。 這少女似乎坐在一條小溪邊,對水梳妝。雖然衣衫破爛,但基本的乾淨還是要的。她用腳尖打著節拍,一邊哼著一支小曲,一邊挽頭髮。魏無羨感覺一根細細的木簪在頭髮裡戳來戳去。忽然,她一低頭,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魏無羨在她的魂魄裡,也隨之低頭,看到了此刻他的模樣。溪水倒映出了一個瓜子臉蛋、下巴尖尖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的眼睛裡沒有瞳仁,是一片空洞的白色。 魏無羨心道:「難道這個時候她已經瞎了?可是我現在分明看得見。共情之時,無感和怨靈都是相通的。」 那少女挽好了頭髮,拍拍屁股一躍而起,拿起腳邊的竹竿,蹦蹦跳跳地沿路行走。她邊走邊甩著那只竹竿,打頭頂枝葉、挑足邊石頭,嚇草裡蚱蜢,片刻不停。前方遠遠有幾個人走來,她立即不跳了,規規矩矩拿著那根竹竿,敲敲打打點著地面,慢吞吞地往前走,很小心謹慎的模樣。過來的幾個村女見狀,都給她讓開道路,交頭接耳。這少女忙不迭點頭道:「謝謝,謝謝。」 一名村女似乎看得心生憐憫,掀開籃子上蓋的白布,拿出一個熱乎乎的饅頭遞給她:「小妹,你小心點。你餓不餓?這個你拿著吃。」 這少女「啊」了一聲,感激地道:「這怎麼好意思,我、我……」 那村女把饅頭塞到她手裡,道:「你拿著!」 她便拿著了:「阿箐謝謝姐姐!」 原來這少女名字叫阿箐。 告別那幾名村女,阿箐三兩下吃完了饅頭,又開始一蹦三尺高。魏無羨在她身體裡跟著蹦,蹦得頭暈目眩,心道:「這姑娘真能野啊?我明白了,原來她是裝瞎。這雙白瞳多半是天生的,雖然看著像是個瞎子,但其實能看得見,她就利用這個裝瞎子騙人,博取同情。」她一個孤身流浪的小女孩子,多半是父母都不在了,裝裝瞎子,別人以為她看不到,自然放鬆警惕,但其實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隨機應變,倒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法子。 但是阿箐的魂魄,又的確是瞎了的,說明她生前已經看不見了。那到底是怎麼從真瞎變成假瞎的? 比如,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阿箐在沒人的地方就一路蹦,有人的地方就畏畏縮縮裝瞎子,走走停停,來到了一處市集。 在人多的地方,她自然又要大顯身手,把式做足,裝得風生水起。一根竹竿敲敲點點,慢慢吞吞地在人流裡走動。忽然,她朝一個衣著鮮貴的中年男人一頭撞去,狀似大驚大恐,連連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不到,對不住!」 哪裡看不到,她根本是直衝這男人來的! 那男人被人撞了,暴躁地轉過頭,似乎想破口大罵。但一看是個瞎子,還是個有點漂亮的小姑娘,若是當街扇她一耳光,必然要被人指責,只得罵了一句:「走路給我小心點!」 阿箐連連道歉,那男人臨走了還不甘心,右手不老實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擰了一把。這一下等於是擰到魏無羨身上,感同身受,擰得他心裡剎那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一層雞皮疙瘩,只想一掌把這男人拍穿入地。 阿箐縮成一團不動,好像很害怕,但等那男人走遠,她敲敲點點走進一條隱蔽的小巷,立刻「呸」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隻錢袋,倒出錢數了數,又「呸」了一記,道:「臭男人,都這幅德性,穿得人模狗樣,身上沒幾個錢,掐著晃都晃不出一個響。」 魏無羨哭笑不得。阿箐才十幾歲,估計現在十五歲都沒到,罵起人來卻順溜得很,扒人錢袋更順手。他心想:「你要是扒到我,肯定不會這麼罵了。當年我也曾經很有錢過啊。」 他還在感慨是從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窮光蛋,阿箐已經找到了下一個目標,裝著瞎子出了巷子,走了一段路,故技重施,「哎呀」地撞到了一個白衣道人身上,又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不見,對不住!」 連詞都不換一下啊,小美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過頭,先把她扶穩,道:「我沒事,姑娘你也看不見嗎?」 這人十分年輕,道袍樸素潔淨,背上縛著一把以白布裹纏的長劍,下半張臉很是清俊,雖然略顯消瘦。上半張臉,則纏著一條五指寬的繃帶,繃帶下隱隱透出一些血色來。 ☆、第39章 草木第八7 阿箐似乎呆了一下,這才道:「是、是啊!」 曉星塵道:「那你慢些,不要走這麼快。再撞到人就不好了。」 他隻字不提自己也看不見,牽著阿箐的手,把她引到了路邊,道:「這邊走。人比較少。」 他的言語動作,都溫柔又小心,阿箐的手伸出去又猶豫了下,最終,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腰間的錢袋飛速撈走了,道:「阿箐謝謝哥哥!」 曉星塵道:「不是哥哥,是道長。」 阿箐眨眼道:「是道長也是哥哥呀。」 曉星塵笑道:「既然叫我一聲哥哥,那就把哥哥的錢袋還回來吧。」 阿箐這種市井混混兒手腳就算再快十倍,也瞞不了修仙之人的五感。她一聽不好,持杖拔腿狂奔,沒跑兩步就被曉星塵單手擒住後領,提了回來:「說過不要跑這麼快,再撞到人怎麼辦?」 阿箐又扭又掙,嘴唇一動,上齒咬住了下唇,魏無羨心道:「不好,她要喊『非禮』了!」。正在這時,街角匆匆拐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他一見阿箐,眼睛一亮,罵罵咧咧地走過來:「小賤人,逮著你了,把我的錢還過來!」 罵著不解氣,揮手一巴掌就朝她臉上扇來,嚇得阿箐連忙縮脖子閉眼。豈知,這一耳光沒落到她面頰上,被人半路截住了。 曉星塵道:「閣下稍安勿躁。這樣對一個小姑娘,不太好吧。」 阿箐偷偷張開眼瞄了瞄,那中年男子明顯使了大勁兒,手掌被曉星塵看似輕巧地托著,卻不能再前進半分,心中犯怵,嘴硬道:「你這半路殺出來的瞎子,枉作什麼英雄好漢!這小野賤人是你相好啊?你可知她是個賊!她扒我的錢袋,你護著她,你也是賊!」 曉星塵一手抓著他,一手擒著阿箐,回頭道:「把錢還給人家。」 阿箐連忙從懷裡掏出那一點小錢遞了過去。曉星塵放開那中年男子,他低頭數了數,沒少,瞅瞅這瞎子,知道不好對付,只得訕訕走了。曉星塵道:「你膽子太大了。看不見,竟然還敢偷東西。」 阿箐一蹦三尺高:「他摸我!掐我屁股,掐得可疼了,我收他點錢怎麼了。那麼大一個袋子就裝了那麼點,也好意思凶巴巴地要打人,窮縗鬼!」 魏無羨心想:「分明是你先撞過去要下手的,倒變成他不對在先了。好一手偷梁換柱。」 曉星塵搖搖頭,道:「既然如此,你更不應該去招惹了。若是今天沒人在場,一耳光可解決不了這件事。小姑娘好自為之吧。」 他說完,轉身往另一方向走去。魏無羨心道:「沒要回自己的錢袋呢。我這個師叔,也是位憐香惜玉之人。」 阿箐捏著她偷來的那隻小錢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把它塞進懷裡,敲著竹竿追了上去,一頭紮到曉星塵背上。曉星塵只得又扶住她,道:「還有什麼事?」 阿箐道:「你的錢袋還在我這裡呢!」 曉星塵道:「送給你了。錢也不多。花完之前都別去偷了。」 阿箐道:「剛才聽那個臭縗鬼罵人,原來你也是瞎子啊?」 聽到後半句,曉星塵的神情瞬間黯淡下來,笑容也一下子消失了。 天真無忌的童言,最是能致命。小孩子什麼都不懂,而正是因為他們不懂,所以傷人心才往往最直接。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下,一縷血色越暈越濃,幾乎透布而出。他舉手虛掩其上,手臂微微發顫。挖眼之痛和挖眼之傷,不是那麼容易就痊癒的。 阿箐喜滋滋地道:「那我跟著你吧!」 曉星塵勉強笑了笑:「跟著我做什麼?你要做女冠麼?」 阿箐道:「你是大瞎子,我是小瞎子,咱們一起走,剛好有個照應。我沒爹沒娘沒地方可去,跟誰走不是走,往哪兒走不是走?」她十分聰明,生怕曉星塵不答應,看準了他是個好人,又威脅道:「你要是不帶上我,不答應我,我花錢很快的,一下子就花光了,到時候又要去偷去騙,被人打老大耳刮子,打得找不著東南西北,多可憐呀。」 曉星塵笑道:「你這麼鬼靈精怪,只有你把人騙得找不著東南西北,誰能打得你找不著東南西北?」 一陣看下來,魏無羨發現了一個神奇之處。 有了曉星塵本尊作為對比,他發現,薛洋扮演的冒牌貨,真真是神似!除了相貌,一切細節都活靈活現,說是當時的薛洋被曉星塵奪舍上身了,他也能相信。 阿箐又纏又賴,又裝瞎裝可憐,一路巴著他。曉星塵說過好幾次跟著他很危險,阿箐就是不聽,連曉星塵經過一個村莊去除了一頭多年成精的老黃牛也沒嚇走她,仍是一口一個道長,牛皮糖一樣地黏在他週身附近一丈之地。跟著跟著,也許是看阿箐聰明喜人,膽子大,不礙事,又是個看不見的小姑娘,孤苦無依,曉星塵便默許她跟在身邊了。 魏無羨本以為曉星塵應該有個目的地,可幾段記憶跳過,根據當地的風土和口音判斷,他們所到之地根本連不成一條線路,雜亂無章。不像是沖什麼地方去,更像是在夜獵,聽到哪個地方有作祟異事便前往解決。他心道:「也許是櫟陽常氏一案給了他太大打擊,從此不想再混跡於仙門世家中,但又放不下心中抱負,這才選擇流浪夜獵,能做一件是一件。」 這時,曉星塵和阿箐正走在一條平坦的長路上,道路兩旁有齊腰高的雜草。忽然,阿箐「啊」了一聲。曉星塵立刻問道:「怎麼了?」 阿箐道:「哎喲,沒什麼,腳崴了一下。」 魏無羨看得清楚,她叫根本不是因為腳崴了,她走得好好的,若不是要在曉星塵面前裝瞎子,好讓他沒法趕自己走,她跳一步能飛上天。阿箐驚叫,是因為她剛才隨眼一掃,看到了一個黑色人影,躺在叢生的雜草裡。 雖然不知是死是活,但大抵是覺得死活都很麻煩,阿箐明顯不欲讓曉星塵發現這個人,催促道:「走吧走吧,到前面個什麼城去歇腳,我累死啦!」 曉星塵道:「你不是腳崴了?要不要我背你。」 阿箐喜出望外,竹竿打得砰砰響:「要要要!」曉星塵笑著背轉向她,單膝跪地。阿箐正要撲上來,忽然,曉星塵按住她,站起身,凝神道:「有血腥氣。」 此刻,阿箐的鼻子裡也聞到了若有若無的一股淡淡血腥味道,但夜風吹拂,時弱時現。她裝糊塗道:「有嗎?我怎麼沒聞到?是這附近哪裡人家在殺豬宰羊吧?」 話音剛落,就像天要和她作對一般,草叢裡那個人咳了一聲。 雖然是極其微弱的一聲,但逃不過曉星塵的耳目,他立刻辨出了方向,踏入草叢,在那人身邊蹲了下來。 阿箐見還是被他發現了,跺了跺腳,裝著一路摸索過去,道:「怎麼啦?」 曉星塵在給那人把脈,道:「有個人躺在這裡。」 阿箐道:「怪不得這麼大血腥味。他是不是死了呀?我們要不要挖個坑把他埋了?」 死人當然比活人的麻煩少一點,所以阿箐迫不及待地盼著這個人死了。曉星塵道:「還沒死呢,只是受了很重的傷。」 略一思索,他輕手輕腳地把地上那人背了起來。 阿箐見��本是自己的位置被一個渾身血污的臭男人佔了,說好的背她進城也黃了,撅起了嘴,竹竿在地上猛戳幾個深洞。但她知道這個人曉星塵是非救不可的,不好抱怨。兩人回到路上,沿著道繼續走。越走魏無羨越是覺得熟悉,忽然想起:「這不是我和藍湛來義城時經過的那條路嗎?只是這個時候路面還沒有被雜草覆蓋。」 果然,道路盡頭,義城巍巍地聳立在此。 這時的城門還沒有那麼破敗,角樓完好,城牆上也沒有塗鴉。進入城門,霧比外面濃一些,但比之現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兩側房屋門窗裡有燈火透出,還有人語傳來,雖然較為冷僻,但至少還有幾分人氣。 曉星塵背著一名重傷浴血之人,肯定清楚哪家店都不會收這種客人的,於是沒有求宿,直接詢問迎面走來的打更人,城中有沒有閒置的義莊。打更人告訴他:「那邊有一間,守莊的老漢剛好上個月去世了,現在那裡沒人管。」他看曉星塵是個瞎子,找路不方便,主動帶了他過去。 正是曉星塵死後,放置他屍體的那間義莊。 謝過打更人,曉星塵把那受傷的人背進右側宿房裡。房間不大不小,靠牆有一張小矮床,鍋碗瓢盆等物一應俱全。他將這人小心地放平,從乾坤袋裡取出丹藥,推入他咬得死緊的牙關裡。阿箐在房中摸了一陣才喜道:「這裡有好多東西!這有個盆!」 曉星塵道:「有爐子嗎?」 「有!」 曉星塵道:「阿箐,你想辦法燒點水吧。」 阿箐扁了扁嘴,動手幹活。曉星塵摸了摸那人的額頭,取出另一枚丹藥給他吃下去。魏無羨很想仔細看看這人的臉,可阿箐明顯對他不感興趣,也煩躁的很,一眼都不多分給他。燒好水後,曉星塵把他臉上的血污慢慢擦乾淨,阿箐在一旁好奇地瞅了一眼,小小的「咦」了一下。 她「咦」的是,這人擦乾淨臉了,居然長得很不錯。 看到這張臉,魏無羨心道:「果然不出所料,是薛洋。冤家路窄,曉星塵啊,你真是……倒霉到家了。」 這個時候的薛洋要更加年輕,就是一個少年而已,七分俊朗,三分稚氣。可誰知到,這樣一個笑起來會露出一對虎牙的少年,會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滅門狂人。魏無羨忍不住為他鳴不平:這種人物,風頭居然被夷陵老祖蓋過了,真是豈有此理。 算算時間,此時應是在金光瑤上位仙督之後。薛洋眼下如此狼狽,一定是剛經過金光瑤的「清理」。死裡逃生,卻剛好被老對頭曉星塵救了回來。金光瑤沒把人打死,自然不好意思聲張,又或許是相信他活不下來,便對外宣稱已清理掉了。可憐曉星塵又不會去摸這個人的臉,即便是摸了,也勾勒不出相貌,陰錯陽差地救了把自己害到如此境地的仇人。阿箐雖然看得見,但並非仙門中人,不識薛洋,更不識他們之間的似海深仇,她甚至連道長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真是不能更倒霉。彷彿全天下的霉氣,都被他曉星塵一個人沾了。 這時,薛洋皺了皺眉。曉星塵正在給他檢查和包紮傷口,道:「不要動。」 薛洋這種人,干的壞事多了,警覺性自然非比尋常,一聽這個聲音,猝然睜眼,立即坐起,滾到牆角,姿態戒備地盯著曉星塵,目露凶光。他的目光猶如困斗的凶獸,絲毫不掩飾其中的殘忍和歹意,看得阿箐陣陣頭皮發麻,這感覺也傳到了魏無羨的頭皮上。 他心中喊道:「說話!一開口說話,曉星塵自然就能認出來了。薛洋的聲音,他肯定不會不記得!」 薛洋道:「你……」 這一開口,魏無羨就知道:「唉,這下完了。開口了曉星塵也發現不了。」 薛洋這時候連喉嚨都受傷了,大量咳血之後,嗓音沙啞,完全聽不出來是同一個人! 曉星塵坐在床邊,道:「讓你不要動,傷口裂了。放心,我救你回來,自然不會害你。」 薛洋應變極快,立即猜出曉星塵十有八九沒認出他。眼珠轉了轉,試探道:「你是誰?」 阿箐插嘴道:「你有眼睛不會自己看啊,一個雲遊道人囉。人家辛辛苦苦把你背回來給你吃靈丹妙藥,你還這麼凶!」 薛洋的目光立刻轉向她,口氣冷然道:「瞎子?」 魏無羨心叫不好。 這個小流氓敏銳狡猾,又警惕非常,一不留神,就讓他逮住了小尾巴。剛才,薛洋一共只說了四個字,而光憑這四個字的語氣,很難斷言他到底凶不凶,除非看到了他的表情和眼神。是以,就算阿箐長著一雙白瞳,他也不理所當然,不掉以輕心,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 好在阿箐從小撒謊撒到大,立即道:「你瞧不起瞎子嗎?還不是瞎子救的你,不然你臭在路邊也沒人管!醒來第一句話也不感謝道長,沒禮貌!還罵我瞎子,嗚嗚……瞎子又怎麼樣啦……」 她成功地調轉了話題,偏移了重點,一副又不忿又委屈的模樣,曉星塵連忙去安慰她,薛洋靠在牆角翻了個白眼,曉星塵又轉過來對他道:「你別靠著牆了,腿上傷口還沒包完,過來吧。」 薛洋表情冷漠,仍在思索,曉星塵又道:「再推遲不治,你的腿可能會廢。」 聞言,薛洋果斷做出了抉擇。 魏無羨能推測出他是怎麼想的:他現在身受重傷,又行動不便,沒人救治是絕對不行的。既然曉星塵自己蠢得送上門來做這個冤大頭,何不安然受之。 於是,他倏然變臉,語音帶笑道:「那有勞道長了。」 見識了薛洋這翻臉無情、翻臉又笑靨如花的功夫,魏無羨忍不住為屋裡這一真一假兩個瞎子捏一把汗。 尤其是阿箐這個假瞎子。她什麼都看得見,如果被薛洋發現了這個事實,為防洩密,她必死無疑。雖然明知阿箐最後多半也是被薛洋殺死的,但要他經歷這個過程,仍是提心吊膽。 忽然,他注意到,薛洋一直在不露痕跡地避免讓曉星塵碰到他的左手。再仔細一看,原來薛洋的左手斷了一隻小指。斷口陳舊,不是新傷,曉星塵當初肯定也知道薛洋是九指。難怪薛洋裝冒牌貨的時候,要給左手戴上一隻黑手套。 曉星塵治人幫人都盡心盡力,給薛洋上完藥,包紮的十分漂亮,道:「好了。不過你最好不要動。」 薛洋已經確信了曉星塵確實傻乎乎的沒認出他,雖然週身是血,但那種懶洋洋的得意笑容又出現在他臉上,道:「道長不問我是誰?為什麼受這麼重的傷?」 這種時候,一般人都會盡量隱瞞任何身份的蛛絲馬跡,可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故意主動提起。曉星塵道:「你不說,我何必問?萍水相逢,垂手相助而已。待你傷癒,便各奔東西。換作是我,有許多事,也不希望別人問起。」 魏無羨心道:「就算你問起了,這個小流氓也一定會編出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把你哄得團團轉。」 人難免有些紛亂的過往,曉星塵不多盤問,原本是表示尊重,豈知,薛洋剛好就利用他這種尊重。他不光要讓曉星塵幫他治傷,痊癒之後,也絕對不會乖乖「各奔東西」! 薛洋在守莊人的宿房裡休息,曉星塵則到義莊的大堂裡,開了一口空棺,把地上稻草拾起來許多,鋪到棺材底,對阿箐道:「裡面那個人受了傷,就委屈你睡這裡了。鋪了稻草,應該不冷。」 阿箐從小流浪,風餐露宿,什麼地方沒睡過,滿不在乎地道:「這有什麼委屈的,有地方睡就不錯了。不冷的,你別再把外衣脫給我了。」 曉星塵摸了摸她的頭頂,插好拂塵,背好劍,邁出門去了。他夜獵的時候為安全著想,從不帶上阿箐,她鑽進棺材裡躺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薛洋在隔壁叫她:「小瞎子,過來。」 阿箐鑽出個頭:「幹嘛?」 薛洋道:「給你糖吃。」 阿箐的舌根酸了一陣,似乎很想吃糖,但拒絕道:「不吃。不來!」 薛洋甜絲絲地威脅道:「你當真不吃?不來是不敢來嗎?不過你以為,你不過來,我就真的動彈不得,不能過去找你嗎?」 阿箐聽他這詭異的說話調調,哆嗦了一下。想像一下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忽然出現在棺材上方的情形,更恐怖,猶豫片刻,還是拿起竹竿,敲敲打打地磨蹭到宿房門口。還沒開口,忽然一粒小東西迎面飛來。 魏無羨下意識想閃,擔心是什麼暗器,當然他是操縱不了這具身體的。旋即他又想到:「薛洋在試探阿箐,如果是個普通的瞎子,躲不開這個東西!」 阿箐不愧是常年裝瞎,又機敏,看到東西飛來,不閃不躲,忍它砸到自己胸口,眼皮也沒眨一下,被砸中之後才往後一跳,怒道:「你拿什麼東西丟我!」 薛洋一試不成,道:「糖啊,請你吃。忘了你是瞎子,接不住,在你腳邊。」 阿箐哼了一聲,蹲下身,動作逼真地摸索一陣,摸到了一顆糖果。她從來沒吃過這種東西,摸起來擦了擦就放進嘴裡,嘎崩嘎崩嚼得歡。薛洋側躺在床上,單手支腮,道:「好吃嗎,小瞎子。」 阿箐道:「我有名字的,我不叫小瞎子。」 薛洋道:「你又不告訴我名字,我當然只好這麼叫你。」 阿箐只告訴對自己好的人她的名字,但又不喜歡薛洋叫這麼難聽,只得報了名,道:「你這人真怪,渾身是血,這麼重的傷,身上還帶著糖。」 薛洋嘻嘻笑道:「我小時候可喜歡吃糖,就是一直吃不到,看別人吃得嘴饞。所以我總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發達了,身上一定每天都帶著吃不完的糖。」 阿箐吃完了,舔舔嘴唇,心中的渴望壓過了對這個人的討厭,道:「那你還有嗎?」 薛洋目露詭光,笑道:「當然有。你過來,我就給你。」 阿箐站起身,敲著竹竿朝他走去。誰知,走到半路,薛洋忽然無聲無息地,從袖中抽出了一把鋒芒森寒的長劍。 降災。 他將劍尖對準阿箐的方向,只要她再往前多走幾步,就會被降災捅個對穿。可是,只要阿箐稍微遲疑一步,她不是瞎子的事實就暴露了! 魏無羨與阿箐通五感,也感受到了她後腦勺傳來的真真麻意。而她膽大又鎮定,仍是往前走,果然,劍尖抵到她小腹不到半寸前,薛洋主動撤了手,把降災收回了袖中,換成兩枚糖果,一枚給了阿箐,一枚扔進了自己嘴裡。 他道:「阿箐,你那個道長深更半夜的去哪兒了?」 阿箐嘎吱嘎吱舔著糖道:「好像是打獵去了。」 薛洋哧道:「什麼打獵,是夜獵吧。」 阿箐道:「是嗎?記不清楚了。就是幫人打鬼打妖怪,還不收錢。」 魏無羨卻心想,這小姑娘太精明了。 阿箐根本不是不記得,曉星塵說過的詞,她記的比誰都清楚。她是故意說錯「夜獵」這個詞的,而薛洋糾正了她,就等於承認了自己也是仙門中人。薛洋試探不成,卻被她反試探了。小小年紀,竟然就有這麼多心思。 薛洋面色輕蔑之色,道:「他都瞎了,還能夜獵嗎?」 阿箐怒道:「你又來了。瞎了又怎麼樣,道長就算是瞎了也好厲害的。那劍嗖嗖嗖嗖嗖的,快!」她手舞足蹈,忽然,薛洋道:「你又看不見,怎麼知道他出劍快?」 出招快,拆招更快。阿箐立刻蠻橫地道:「我說快就是快,道長的劍肯定快!我就算看不到,還不能聽到嗎!」聽起來就像個信口吹捧的嬌癡少女,再正常不過了。 至此,三次試探都無果,薛洋應當相信阿箐是真瞎了。 第二天,阿箐悄悄把曉星塵拉出去,嘀嘀咕咕說了半天,說這個人形跡可疑,藏東藏西,又跟曉星塵是同行,肯定不是什麼好人。奈何,她可能認為斷掉的小指是不重要的東西,就是沒有提這個最致命的特徵。因此,曉星塵又安撫了她一通,道:「你都吃了人家的糖了,就別再趕他了。傷好了他自然會走。沒有誰願意跟我們一起留在這個義莊的。」 阿箐還要勸,薛洋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你們在說我嗎?」 他竟然又從床上下來了。阿箐道:「誰說你了?臭美!」拿起竹竿一路敲進門,然後躲到窗下,繼續偷聽。 義莊外,曉星塵道:「你傷沒好,一直不聽話走動,可以嗎?」 薛洋道:「多走動才好得快,何況又不是兩條腿都斷了,這種程度的傷我習慣了,我是被人打大的。」 他口才不錯,很會說俏皮話,風趣裡帶點放肆的市井氣,幾句下來,曉星塵就被他逗笑了。兩人談得很是愉快,阿箐無聲地動了動嘴唇,仔細分辨,似乎是在恨恨地道「我打死你個壞東西」。 薛洋這種人,真是太可怕了。他受這麼重的傷,狼狽逃命,也有曉星塵一份功勞在內,雙方已不共戴天,現在他心裡只怕是恨不得要曉星塵死無全屍七竅流血,卻依舊與之談笑風生。一個活人,竟然能陰險到這種程度。魏無羨伏在窗下,聽得陣陣寒意蔓延上心頭。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薛洋的惡劣。 大概是一月過後,薛洋的傷在曉星塵的精心護理下,好得差不多了。除了走起路來腳還有點跛,已無大礙。他卻沒有提離開的事,依舊和這兩個人擠在一間義莊裡,不知在盤算什麼。 這日,曉星塵照看阿箐睡下,又要出門去夜獵除魔。忽然,薛洋的聲音傳來:「道長,今夜捎上我怎麼樣?」 他的嗓子也應該早就好了,但故意一直不用本音,偽裝成另一種嗓子。曉星塵笑道:「那可不行,你一開口我就笑。我一笑,劍就不穩了。」 薛洋可憐巴巴地道:「我給你背劍,給你打下手,別嫌棄我嘛。」 他慣會撒嬌賣巧,對年長的人說話就像個弟弟一樣,而曉星塵在抱山散人門下時似乎帶過師妹師弟,自然而然視他為晚輩,又知道他也是修仙之人,欣然同意。魏無羨心道:「薛洋肯定不會這麼好心,還去幫曉星塵夜獵。阿箐要是不跟去,那可要錯過重要的東西了。」 但阿箐果然是個機靈的,也明白薛洋多半不懷好意。待這兩人出門,她也從棺材中跳出,遠遠跟著。沒跟一會兒就跟丟了。 好在曉星塵之前說過今夜的夜獵地點,是附近一個受走屍侵擾的小村莊,阿箐便直奔目的而去。她從村口的籬笆底下的一個破洞裡鑽進去,躲到一間房子後,鬼鬼祟祟探出頭。 這一探頭,不知阿箐看懂了什麼沒有,魏無羨卻是心中陡然一寒。 薛洋抱著手站在路邊,歪著頭微笑。曉星塵在他對面,從容出劍,霜華銀光橫出,一劍刺穿了一個村民的心臟。 那個村民,是個活人。 ☆、第40章 草木第八8 若是換做另一個年紀一般大的小姑娘,一定當場就尖叫起來。可阿箐裝瞎子這麼多年,人人當她看不見,什麼醜惡的舉動也不懼在她面前做,早煉出了一顆金剛心,硬是沒叫出來。 饒是如此,魏無羨還是感覺到了從她腿腳處傳來的陣陣麻意和僵意。 曉星塵站在村民一地橫七豎八的屍體裡,收劍回鞘,凝神��:「這村子裡竟然沒有一個活口?全是走屍?」 薛洋勾唇微笑,可從他嘴裡傳出的聲音聽起來卻十分驚訝不解,還帶了點沉痛,道:「不錯。還好你的霜華能自動指引屍氣,否則光憑我們兩個人很難殺出重圍。」 曉星塵道:「在村子裡檢查一通,如果真的沒有活人留下了,就把這些走屍都燒了吧。」 等他們並肩走遠了,阿箐的腿腳這才重新湧上了力氣。她從屋子後溜出,走到那一地屍堆裡,低頭左看右看。魏無羨的視線也隨著她漂移不定。這些村民都是被曉星塵乾淨利落的一劍貫心而死。 忽然,魏無羨注意到了幾個有點眼熟的面孔。 前幾段記憶裡,這三人白日出門,在路上遇到過幾個閒漢,坐在一個路口玩骰子。他們經過那個路口,這幾個閒漢抬眼一掃,看見一個大瞎子,一個小瞎子,還有一個小跛子,都哈哈大笑。阿箐朝他們吐口水揮舞竹竿,曉星塵就像沒聽到一般,薛洋還笑了笑。但那眼神,可半點也不和善。 阿箐一連翻看了好幾具屍體,翻起他們眼皮,見都是白瞳,還有幾個人臉上已經爬滿了屍斑,鬆了口氣。但魏無羨卻心中越來越沉。 雖然這些人看上去很像走屍,但,他們真的都是活人。 只不過中了屍毒。 活屍分為兩種。中毒太深已無救,成為行屍走肉的。還有中毒尚淺、尚能挽回的。 這些村民,就是剛中毒不久的。身上會出現屍變者特徵,散發出屍氣,但他們能思能想,能言能語,還是個活人,只要施以救治,和當時的藍景儀他們一樣,是可以救回來的。這種決不能誤殺。 他們本可以說話,可以表明身份,可以呼救,但壞就壞在,他們全部都被薛洋提前把舌頭割斷了。每一具屍體的嘴邊,都淌著或溫熱或乾涸的鮮血。 雖然曉星塵看不見,但霜華會為他指引屍氣,加上這些村民沒了舌頭,只能發出極其類似走屍的怪嚎,因此他毫不懷疑,自己所殺的就是走屍。 而且要讓一整個村的村民都中屍毒,除了薛洋的拿手好戲:大肆傳播屍毒粉,魏無羨想不起其他的途徑。 一箭雙鵰,借刀殺人。薛洋此人,歹毒。 阿箐卻不懂得分辨,她所知甚為粗略,都是在曉星塵身邊學的,她也和曉星塵一樣,以為殺的是走屍,喃喃道:「這個壞東西,難道還真的在幫道長?」 魏無羨心道:「你可千萬不要就這麼相信了薛洋!」 好在,阿箐的直覺非常敏銳,她雖然挑不出差錯,但本能地討厭薛洋,不能放心。因此,只要薛洋跟著曉星塵出去夜獵,她就悄悄尾隨。散人同屋相處,她也始終不放鬆警惕。 一天夜裡,冬風呼嘯,三個人都擠在小房間的爐子旁,阿箐吵著要聽故事。薛洋今晚十分不耐煩,道:「別吵了,再吵把你的舌頭打個結!」 阿箐根本不聽他的,道:「道長,我要聽故事!」 曉星塵道:「我小時候都沒人跟我講故事,怎麼講給你聽?」 阿箐糾纏不休,在地上打滾,曉星塵道:「好吧,那我跟你講一座山上的故事。」 阿箐道:「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曉星塵道:「不是,從前有一座不知名的仙山,山上住著一個仙人,仙人收了很多徒弟,但是不許徒弟下山。」 魏無羨心道:「抱山散人。」 阿箐道:「為什麼不許下山?」 曉星塵道:「因為仙人自己就是不懂山下的世界,所以才躲到山上來的。她對徒弟說,如果你們要下山,那麼就不必回來了,不要把外界的紛爭帶回山中。」 阿箐道:「那怎麼憋得住?肯定有徒弟忍不住要溜下山玩兒的。」 曉星塵道:「是的。第一個下山的,是一個很優秀的弟子。他剛下山的時候,因為本領高強,人人敬佩稱讚,他也成了正道中的仙門名士。不過後來,不知遭遇了什麼,性情大變,突然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被人亂刀砍死。」 延靈道人。 他這位師伯究竟在下山入世之後,遭遇何事,以致性情大變,至今成謎。恐怕今後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曉星塵道:「第二個徒弟,是一位也很優秀的女弟子。」 魏無羨胸中一熱。 藏色散人。 阿箐道:「漂亮嗎?」曉星塵道:「不知道,據說是很漂亮的。」阿箐道:「那她下山後一定很多人都喜歡她,都想娶她!然後她一定嫁了個大官!不對,不是大官,是大家主。」 曉星塵笑道:「你猜錯了,她嫁了一位大家主的僕人。」 阿箐道:「我不喜歡。優秀又漂亮的仙子怎麼會看得上僕人,這種故事太俗氣了,都是那些窮縗貴酸書生意淫出來的。然後呢?」 曉星塵道:「然後帶著那位僕人一起遠走高飛了,在一次夜獵中失手喪生。」 阿箐呸道:「這是什麼故事,嫁了個僕人就算了,還死了!我不聽啦!」魏無羨心道:「幸好曉星塵沒接著跟她講,這兩位還生了個人人喊打的大魔頭,否則她就要呸到我頭上來了。」 曉星塵無奈道:「一開始就說了,我不會講故事。」 薛洋忽然道:「那我講個怎麼樣?從前,有一個小孩子,這個小孩子很喜歡吃甜的東西,但是又常常吃不到。有一天,他坐在一個台階前,不知道該幹什麼。台階對面有一家店舖,有個男人坐在裡面吃東西,等人。看到這個小孩子,招手叫他過去。」 這個故事的開頭比曉星塵那個老套到家的吸引人多了。阿箐若是有一雙兔子耳朵,此刻必然豎起來了。薛洋繼續道:「這個小孩子懵懵懂懂,見有人對他招手,就跑了過去。那個男人指著桌子上的一盤點心對他說:想不想吃?小孩子當然很想吃,點頭,他就給了這個小孩子一張紙:想吃的話,就把這個送到某地的一間房去,送完我就給你。 「小孩很高興,他跑一通可以得到一碟點心,而這一碟點心是他自己掙來的。 「他不識字,拿了紙就往指定的某地送去,開了門,出來一個彪形大漢,接了紙,一掌打得他滿臉鼻血,揪著他的頭髮,問:誰叫你送這種東西過來的?」 魏無羨心道:「這小孩一定就是薛洋自己。想不到他現在這麼精明,小時候卻這麼傻,人家叫他送一張紙他就去送。那紙上寫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話。那男的和這個大漢有什麼仇怨,他自己不敢當面去罵,便叫路邊一個小童去送信。猥瑣。」 薛洋繼續道:「他心中害怕,指了方向,那個彪形大漢一路提著他的頭髮走回那家店,那個男人早就跑了。而桌子上沒吃完的點心也被店裡的夥計收走了。那個大漢大發雷霆,把店裡的桌子掀飛了好幾張,罵罵咧咧走了。 「小孩很著急。他跑了一通,挨了打,還被人提了一路的頭髮,頭皮都快被人揪掉了,吃不到點心那可不行。他問夥計:我的點心呢?」 薛洋笑吟吟地道:「夥計被人砸了店,心裡正窩火。幾耳光把他扇出了門,扇得他耳朵裡嗡嗡作響。爬起來走了一段路,你們猜怎麼著?這麼巧,又遇到了那個叫他送信的男人。」 到這裡,他就不往下講了。阿箐聽得正出神,道:「然後呢?怎麼樣了?」 薛洋嘿然道:「還能怎麼樣?還不多被打幾下、踢幾腳。」 阿箐道:「這是你吧?愛吃甜的,肯定是你!你小時候怎麼這樣子!要是換了我,我呸呸呸先吐口水,再打打打……」她手舞足蹈,曉星塵道:「好了,睡覺吧。」 阿箐被他抱進棺材裡,還在氣憤憤地道:「哎呀!你們兩個的故事真是氣死我了!一個是無聊的氣死人,一個是討厭的氣死人!那個叫人送信的男人真討厭!」 曉星塵道:「後來真的只是踢了幾腳、打了幾下?」 薛洋道:「你猜?你的故事不也沒接著說下去嗎?」 曉星塵道:「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既然現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鬱於過去。」 薛洋道:「我並沒有沉鬱於過去。只是那個小瞎子天天偷我的糖吃,把它們吃完了,讓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吃不到的時候。」 阿箐用力踢了踢棺材,表示抗議,她根本沒有吃多少。曉星塵似乎笑了笑,道:「都休息吧。」 他一個人出門夜獵。今晚薛洋沒有跟出去,阿箐便也安然躺在棺材裡不動,然而一直睜眼睡不著。 天光微亮之時,曉星塵悄無聲息的進了門。 他路過棺材時,將手伸了進來。阿箐閉眼裝睡,等他走了,她才睜眼。只見稻草枕旁,放著一顆小小的糖果。 她探出個頭,向宿房裡望去。薛洋坐在桌邊,不知在想什麼。 一顆糖靜靜地臥在桌子的邊緣。 圍爐夜話那晚過後,曉星塵每天都會給他們兩個人發一顆糖吃。阿箐和薛洋之間,也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和平。 這天,阿箐又在街上裝瞎子玩。這個遊戲她玩了一輩子,百玩不厭。正敲著竹竿走來走去,忽然,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姑娘,若是眼睛看不見,便不要走這麼快。」 這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冷淡。阿箐一回頭,只見一個身形高挑的黑衣道人,站在她身後幾丈之處,身背長劍,臂挽拂塵,衣袂飄飄,立姿極正,很有幾分清傲孤高之氣。 這張臉,正是宋嵐。 阿箐歪了歪頭,宋嵐已走了過來,拂塵搭上她的肩,將她引到一邊,道:「路旁人少。」 魏無羨心道:「真不愧是曉星塵的好友。所謂好友,必然是兩個心性為人相近的人。」阿箐撲哧一笑,道:「阿箐謝謝道長!」 宋嵐收回拂塵,重新搭在臂彎中,掃了她一眼,道:「不要瘋玩,此地陰氣重,日落後勿流連在外。」 阿箐道:「好!」 宋嵐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攔住了一個行人,道:「請留步。請問,這附近可有人看到過一位負劍的盲眼道人?」 阿箐立刻轉過頭,留神細聽。那行人道:「我不太清楚,道長您要不到前面找人去問。」 宋嵐道:「多謝!」 阿箐敲著竹竿走去,道:「這位道長,你找那位道長做什麼呀?」 宋嵐霍然轉身:「你見過此人?」 阿箐道:「我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宋嵐道:「如何才能見過?」 阿箐道:「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說不定就見過了。你是那位道長的朋友嗎?」 宋嵐怔了怔,半晌,才道:「……是。」 魏無羨心想:「他為何猶豫?」 阿箐也覺得他答得勉強,心中起疑,又道:「你真的認識他嗎?那位道長多高?是美是醜?劍是什麼樣的?」 宋嵐立即道:「身量與我相近,相貌甚佳,劍鏤霜花。」 見他答得分毫不差,又不像個壞人,阿箐便道:「我知道他在哪裡,道長你跟我走吧!」 宋嵐此時應奔走尋找好友多年,失望無數次,此時終於得到音訊,持著拂塵的手抖得連阿箐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他勉力維持鎮定道:「……有……有勞……」 阿箐將他引到了義莊附近,宋嵐卻遠遠地定在了原地。阿箐道:「怎麼啦?你怎麼不過去?」 不知為何,宋嵐臉色蒼白至極,像是很想進去,卻又不敢。剛才那副清高的模樣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魏無羨心道:「莫不是近鄉情怯?」 好容易他要進去了,豈知,一個悠悠的身形先他一步,晃進了義莊大門。 一看清那個身形,剎那間,宋嵐的臉從蒼白轉為鐵青! 義莊內有一陣笑聲傳出,阿箐哼道:「討厭,他回來了。」 宋嵐道:「他是誰?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阿箐哼哼唧唧道:「一個壞傢伙。又不說名字,誰知道他是誰?是道長救回來的。整天纏著道長,討厭死了!」 宋嵐滿面驚怒交加,驚疑不定。片刻之後,道:「別作聲!」 兩人無聲無息走到義莊外,一個站在窗邊,一個伏在窗下。只聽義莊裡,曉星塵道:「今天輪到誰?」 薛洋道:「咱們今後不輪流著來怎麼樣?換個法子。」 曉星塵道:「輪到你了就有話說。換什麼法子?」 薛洋道:「這裡有兩根小樹枝。抽到長的就不去,抽到短的就去。怎麼樣?」 靜默片刻,薛洋哈哈道:「你的短,我贏了,你去!」 曉星塵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去。」 他似乎站起了身,要朝門外走去。魏無羨心道:「很好,快出來,只要他一出來,宋嵐拉著他就跑最好!」 誰知,沒走幾步,薛洋道:「回來吧。我去。」 曉星塵道:「怎麼又肯去了?」 薛洋也起了身,道:「你傻嗎?我剛才騙你的。我抽到的是短的,只不過我早就還藏著另外一根最長的小樹枝,無論你抽到哪一隻,我都能拿出更長的。欺負你看不見而已。」 取笑了曉星塵幾句,他甚是悠閒地提著個籃子出了門。阿箐抬起頭,望著整個人都在發抖的宋嵐,像是不解他為什麼這麼憤怒。宋嵐示意她噤聲,兩人悄無聲息地走遠了,他才開始詢問阿箐:「這個人,星……那位道長是什麼時候救的?」 聽他語氣凝重,阿箐明白非同小可,道:「救好久了,快幾年了。」 宋嵐道:「他一直不知道這人是誰?」 阿箐道:「不知道。」 宋嵐道:「他在那位道長身邊,都做了些什麼?」 阿箐道:「耍嘴皮子,欺負我嚇唬我。還有,跟道長一起夜獵。」 宋嵐眉峰一凜,也是覺得薛洋必然不會那麼好心:「夜獵什麼?你可知?」 阿箐不敢大意,道:「以前有一段時間經常獵走屍,現在沒了,獵的都是一些陰魂、牲畜作怪什麼的。」 宋嵐仔細盤問,似乎總也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就是揪不出端倪。他道:「那位道長和他關係很好嗎?」 阿箐儘管很不願意承認,但還是交待道:「我感覺道長一個人不是很開心……好不容易有個同行……所以,好像他挺喜歡聽那個壞傢伙說俏皮話……」 宋嵐的臉上,一片陰雲密佈,又是憤怒,又是不忍。只有一個訊息,清清楚楚: 絕不能讓曉星塵知道此事! 他道:「不要告訴他多餘的事。」 說罷,沉著臉朝薛洋離去的方向追去。阿箐道:「道長,你是不是要去打那個壞東西?」 宋嵐已追出很遠。魏無羨心道:「豈止是要打,他是要活剮了薛洋!」 薛洋是提著菜籃子出門的,阿箐知道他會走哪條路買菜,抄了近路,穿過一片樹林,一路飛奔如風,胸口怦怦狂跳。追了一陣,在前方看到了薛洋的身影。他單手提著一隻籃子,籃子塞了滿滿的青菜、蘿蔔、饅頭等,懶洋洋地邊走邊打呵欠,看來是買菜回來了。 阿箐慣會藏匿偷聽,鬼鬼祟祟伏在林子旁的灌木叢裡,跟著他一起走。忽然,宋嵐冷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薛洋。」 就像是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又或是被人從睡夢中扇了一耳光驚醒,薛洋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無比。 宋嵐從一顆樹後轉了出來,長劍已拔出,握在手中,劍尖斜指地面。 薛洋佯作驚訝:「哎呀,這不是宋道長嗎?稀客啊。來蹭飯?」 宋嵐挺劍刺來,薛洋袖中刷的抖出降災,擋了一擊,後退數步,將菜籃子放在一顆樹旁,道:「臭道士,老子心血來潮出來買一次菜,你他媽就來煞風景!」 宋嵐劍術比薛洋精,又挾著一股狂怒,招招逼命,低喝道:「說!你到底在搞什麼鬼蜮伎倆!接近曉星塵這麼久到底想幹什麼!」 薛洋笑道:「我說宋道長怎麼還留了一手,原來是要問這個。」 宋嵐怒喝:「說!你這種渣滓,會這麼好心幫他夜獵?!」 劍氣嚓面而過,薛洋臉上劃出一道傷口,他也不驚,道:「宋道長竟然這麼瞭解我!」 這兩人一個是道門正宗的路子,一個是殺人放火練出的野路子,宋嵐的劍法明顯比薛洋要精,他一劍刺穿了薛洋的手臂:「說!」 若不是這件事實在叫人不安,非問個清楚不可,恐怕他這一劍刺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薛洋中劍,面不改色道:「你真要聽?我怕你會瘋了。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最好。」 宋嵐冷冷地道:「薛洋,我對你耐心有限!」 「噹」的一聲,薛洋把朝他眼睛刺來的一劍格開,道:「好吧,這是你非要聽的。你知道,你那位好道友、好知交,幹了什麼嗎?他殺了很多走屍。斬妖除魔,不求回報,好令人感動。他雖然把眼睛挖給你,成了個瞎子,但是好在霜華會自動為他指引屍氣。更妙的是,我發現只要割掉那些中了屍毒的人的舌頭,讓他們無法說話,霜華也分不出活屍和走屍,所以……」 他解釋得詳細無比,宋嵐從手到劍都在發抖:「你這個畜生……禽獸不如的畜生……」 薛洋道:「宋道長,有時候我覺得呢,你們這樣有教養的人罵起人來很吃虧,因為反反覆覆就是那幾個詞,毫無新意,毫無殺傷力。我七歲就不用這兩個詞罵人了。」 宋嵐怒不可遏,又是一劍,刺向他喉嚨:「你欺他眼盲,騙得他好苦!」 這一劍又快又狠,薛洋堪堪避過,還是被刺穿了肩胛。他彷彿沒感覺似的,眉頭都不皺一下,道:「他眼盲?宋道長,你可別忘了,他眼盲是因為把眼睛挖給了誰啊?」 聞言,宋嵐面色和動作都一僵。 薛洋又道:「你是用什麼立場來譴責我的?朋友?你好意思說自己是曉星塵的朋友嗎?哈哈哈哈宋道長,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我屠了你那個道觀之後,你對曉星塵是怎麼說的?他擔心你要來幫你,你對著他,當時是什麼神情?」 宋嵐心神大亂,道:「我!我當時……」 薛洋把他的話堵了回去:「你當時正悲憤?正傷心?正愁沒處撒火?所以遷怒?說句公道話,我屠你的觀,確實是因為他。你遷怒於他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正中我下懷。」 句句命中要害! 薛洋出劍越來越從容,也越來越陰狠刁鑽,已隱隱佔了上風,宋嵐卻渾然不覺。薛洋手上和口頭都步步緊逼,道:「唉!分明是你自己說的『從此不必再見』,現在又為何跑來?曉星塵道長,你說是不是?」 聞言,宋嵐一怔。這種低級的騙術也會上當,只能說他這時候真的已經徹底被薛洋打亂了心神和步伐。薛洋哪會放過這等絕妙機會,揚手一揮,屍毒粉漫天灑落。 宋嵐從沒見識過這種經人提煉的屍毒粉,一撒之下,吸進了好幾口,立刻知道糟糕,連連咳嗽。而薛洋的降災早已等待多時,劍尖寒光一閃,猛地竄入了他口中! 剎那間,魏無羨眼前一片黑暗。是阿箐嚇得閉上了眼睛。 但他明白,宋嵐的舌頭,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降災斬斷的。 那聲音太可怕了。 阿箐的兩個眼眶熱了,但她死死咬住牙,沒發出一點聲音,又哆哆嗦嗦睜開了眼。宋嵐用劍勉強撐著身體,另一隻手捂口,鮮血源源不斷地從指縫中湧出。 突遭薛洋暗算,被割去了舌頭,宋嵐現在痛得幾乎行走不得,然而,他還是將劍從地上拔出,踉蹌著朝薛洋刺去。薛洋輕輕鬆鬆閃身避過,滿面詭笑。 下一刻,魏無羨就知道,他是為什麼露出這種笑容了。 霜華的銀光,從宋嵐的胸口刺入,從他的後背透出。 宋嵐低頭,看著自己穿過了自己心臟的劍鋒,再慢慢抬頭,看到了握著劍,面色平和的曉星塵。 曉星塵渾然不覺,道:「你在嗎?」 宋嵐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薛洋笑道:「我在。你怎麼來了?」 曉星塵抽出了霜華,收劍回鞘,道:「霜華有異,我順指引來看看。」他奇道:「已經很久沒在這附近見過走屍了。還是落單的一隻。是從別的地方過來的?」 宋嵐慢慢地跪在了曉星塵面前。 薛洋居高臨下看著他,道:「是的吧。叫的好凶。」 這個時候,只要宋嵐把他的劍遞到曉星塵手裡,曉星塵就會知道他是誰了。知交好友的劍,他一摸便知。 可是,宋嵐已經不能這麼做了。把劍遞給曉星塵,告訴他,他親手所殺者是誰? 薛洋就是算準了這一點,因此有恃無恐。他道:「走吧,回去做飯。餓了。」 曉星塵道:「菜買好了?」 薛洋道:「買好了。回來的路上遇到這麼個玩意兒,真晦氣。」 曉星塵先行一步,薛洋隨手拍了拍自己肩上、手臂上的傷口,重新提起籃子,路過宋嵐面前,微微一笑,低下頭,對著他道:「沒你的份。」 等薛洋走出好遠好遠,估計已經和曉星塵一起回到義莊了,阿箐才從灌木叢後站了起來。 她蹲了太久,腿都麻了,杵著竹杖一拐一瘸,戰戰兢兢走到宋嵐跪立不倒、已然僵硬的屍體前。 宋嵐死不瞑目,阿箐被他睜得大大的眼睛嚇得一跳,然後又看到從他口中湧出的鮮血,順著下頜流滿了衣襟、地面,眼淚從眼眶裡大顆滑落。 阿箐害怕地伸出手,幫宋嵐把雙眼合上,跪在他面前,合起手掌道:「這位道長,你千萬不要怪罪我、怪罪那位道長。我出來也是死,只能躲著,沒法救你。那位道長他是被那個壞東西騙了,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殺的是你啊!」 她嗚嗚咽咽地道:「我要回去了,你在天之靈,千萬要保佑我把曉星塵道長救出來,保佑我們逃出那個魔頭的掌心,讓那個活妖怪薛洋不得好死、碎屍萬段、永世不得超生!」 說完拜了幾拜,磕了三個響頭,用力抹了幾把臉,站起身來給自己鼓了幾把勁,朝義城走去。 她回到義莊的時候,天色已晚,薛洋坐在桌邊削蘋果,把蘋果都削成了兔子形狀,看起來心情甚好。任何人看到他,都會覺得這是一個頑皮的少年郎,而絕想不到他剛才做了什麼事。曉星塵端了一盤青菜出來,聞聲道:「阿箐,今天到哪裡玩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薛洋瞥了她一眼,忽然眼底精光一閃,道:「怎麼回事,她眼睛都腫了。」 曉星塵走過來道:「怎麼啦?誰欺負你了?」 薛洋道:「欺負她?誰能欺負她?」 他雖然笑容可掬,但明顯已起了疑心。突然,阿箐把竹竿一摔,放聲大哭起來。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上氣不接下氣,撲進曉星塵懷裡道:「嗚嗚嗚,我很醜麼?我很醜麼?道長你告訴我,我真的很醜麼?」 曉星塵摸摸她的頭,道:「哪裡,阿箐這麼漂亮。誰說你醜了?」 薛洋嫌棄道:「醜死了,哭起來更醜。」 曉星塵責備他:「不要這樣。」 阿箐哭得更凶了,跺腳道:「道長你又看不到!你說我漂亮有什麼用?肯定是騙我的!他看得到,他說我醜,看來我是真醜了!又醜又瞎!」 她這樣一鬧,兩人自然都以為她今天在外面被不知哪裡的小孩罵了「醜八怪」、「白眼瞎子」之類的壞話,心裡委屈。薛洋不屑道:「說你醜你就回來哭?你平時的潑勁兒上哪裡去了?」 阿箐道:「你才潑!道長,你還有錢嗎?」 頓了頓,曉星塵略窘迫地道:「嗯……好像還有。」 薛洋插嘴道:「我有啊,借給你。」 阿箐啐道:「你跟我們一起吃住了這麼久,花你點錢你還要借!縗鬼!道長,我要去買讓自己變漂亮的東西。你陪我好不好?」 魏無羨心道:「原來是想把曉星塵引出去。可要是薛洋要跟著,那該如何是好?」 曉星塵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又不能幫你看適不適合。」 薛洋又插嘴道:「我幫她看。」 阿箐跳起來差點撞到曉星塵下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你陪,我才不要他跟著。他只會說我醜!叫我小瞎子!」 她時不時無理取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兩人都習以為常。薛洋賞了她一個鬼臉,曉星塵道:「好吧,明天如何。」 阿箐道:「我要今晚!」 薛洋道:「今晚出去,市集都關門了,你上哪兒買?」 阿箐無法,只得道:「好吧!那就明天!說好了的!」 一計不成,再吵著要出去,薛洋一定又會起疑心,阿箐只得作罷,坐在桌邊吃飯。方才一段,她雖然表演的與平時一模一樣,十分自然,但她的小腹始終是緊繃的,十分緊張,直到此刻,拿碗的手還有些發抖。薛洋就坐在她左手邊,斜眼掃她,阿箐的小腿肚又緊繃起來,她害怕的吃不下,但是剛好裝作氣得吃不下,吃一口吐一口,用力戳碗,喃喃地細碎罵道:「死賤人,臭丫頭,我看你也好看不到哪裡去。賤人!」 其餘兩人聽她一直罵那個並不存在的「臭丫頭」,薛洋直翻白眼,曉星塵則道:「不要浪費糧食。」 薛洋的目光便從阿箐這邊挪開,轉到對面的曉星塵臉上去了。魏無羨心道:「小流氓能把曉星塵模仿的那麼神似,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畢竟每天都相對而坐,有的是機會細細揣摩。」 曉星塵卻對投射在他臉上的兩道目光渾然不覺。說到底,這間屋子裡,真正瞎了的人,只有他一個而已。 吃完之後,曉星塵收拾了碗筷進去,薛洋忽然叫她:「阿箐。」 阿箐的心猛地一提,連魏無羨都感覺到了她炸開的頭皮。 她道:「叫我幹嘛?」 薛洋微笑道:「不幹嘛,就是教教你,下次被罵該怎麼辦。」 阿箐道:「哦,你說啊,怎麼辦?」 薛洋道:「誰罵你醜,你就讓她更醜,臉上劃個十七八刀,讓她比你更醜,這輩子都不敢出門見人。誰罵你瞎子,你就把竹竿一頭削尖,往她兩隻眼睛裡各戳一下,讓她也變成個瞎子,你看她還敢不敢嘴賤?」 阿箐毛骨悚然,只裝作以為他在嚇唬自己,道:「你又唬我!」 薛洋哼道:「你就當是唬你吧。」說完,把裝著兔子蘋果的盤子往她面前一推:「吃吧。」 看著那一盤玉雪可愛、紅皮金肉的小兔子蘋果,陣陣惡寒蔓延上阿箐和魏無羨的心頭。 第二日,阿箐一大早就吵著讓曉星塵帶她出去買漂亮衣服和胭脂水粉。薛洋不滿道:「你們走了,那今天的菜又是我買?」 阿箐道:「你買一買又怎樣?道長都買了多少回了!」 薛洋道:「是是是。我去買。我現在就去。」 待他出門,曉星塵道:「阿箐,你還沒準備好嗎?能走了嗎?」 阿箐確定薛洋已經走遠,這才進來,關上門,聲音發顫地問道:「道長,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薛洋的人?」 |part.1|part.2|part.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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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嗡嗡推薦韓劇】▶《現在撥打的電話│지금거신전화는》懸疑│犯罪│契約婚姻│小說改編│反轉│緊湊 (更新至4集)文字預告+劇情分集介紹│心得分析│劇情6大亮點!主演:[柳演錫、蔡秀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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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嗡嗡推薦韓劇】▶《現在撥打的電話│지금거신전화는│嗡嗡的碎嘴前言:
唉~看來我很分心~突然又看到這部!跟《一箱情緣│트렁크》一樣的是契約婚姻和有些懸疑的劇情!
也是今年尾11月才首播的劇 官方釋出說才12集
嗡嗡就立刻來看啦!我也沒看過男女主角演的戲~!
劇情一開始男女主角就跟以往的契約婚姻雷同...漸漸才了解男女主角都跟以前的人設不同!
女主角還聰明、堅毅的用歹徒的手機打電話給丈夫~這也是兩人之間交流的契機! 小動圖
也有雙方生硬冷漠的原生家庭關係!男主角白司彥竟沒有一般的生冷人設...而是一再的保護並解救婆熙珠!
也讓熙珠明白丈夫是在意她的~也讓熙珠第一次有家庭的依靠感!
【2024年嗡嗡推薦劇評】→ 各國 好看連續劇 待播xOn檔x完結 總解析&比評~列表-*
劇名:《現在撥打的電話│지금거신전화는》
類型:金土連續劇│契約婚姻│小說改編│懸疑│夫妻間諜對諜│反轉│緊湊│驚悚│政治聯姻│犯罪│陰謀
原作 《現在撥打的電話》乾貨女之作品
編劇:金知雲
導演:朴尚宇、魏得奎
主演:柳演錫、蔡秀彬、許楠儁、張圭悧
國家:南韓 小動圖
集數:全12集
每集長度:約65-69分鐘
製作播出資訊
首播
電視台:MBC 每週五六 21:50 首播
首播:2024年11月22日播出。
製作公司:Bon Factory│Baram Pictures
首播平台:Netflix ▶ 2024-11-22 每週五六 同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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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箱情緣 2024
類型:小說改編 懸疑 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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