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mgik
cellarbird · 4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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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雪花
世界的诞生早于第一个生命的出现,也将在最后一个生命逝去后迎来末日。
那是我们被宣告了世界末日的第二天。
如果你了解我们的文明,你会知道,“末日”在我们的认知中,通常被解读为一个暧昧的名词,因其被附加了无穷且无法取证的定义,充满诱惑力又令人恐惧。人们对末日的想象是与他们对死亡的认知一同出现的,生物会死亡,于是我们便联想自己生活的世界也会在某一天终结。
如今这份想象蔓延在街道上,恐惧和压抑四处弥漫,吞下一切曾存在过的欢愉。寂静吞没了城市,只剩下街道上的大屏幕依然在发出声响,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出些许诡异,像那些曾流行过的怪谈视频一样。屏幕上循环播放着昨天傍晚主教发布会的影像,蓝色的背景布前,永远表情严肃的男人摘下他戴了一辈子的方形高帽,正对着摄像头,用近乎怜悯的语气告知大家:
所有的猜忌都是真的,一切早就无法挽回了。
换言之,我们的文明正在走向末日,这是已经确定的事。
很快,市民们开始拥挤在举办仪式的广场,拜访司仪们的住所,向神祇寻求着解答,畏缩、虔诚又盲目。他们恳求我们为他们举办祭神的仪式,以获取心灵的平静。尽管这并不因他们此刻格外需要神的显灵,只是那些熟悉的动作能为他们带来些许安慰。我们的文明因循矩而安心,神只是因此而必要的存在。
就是在这样的早上,我的朋友,解剖学家菲欧娜敲响了我的房门。
菲欧娜是个古怪的人,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不称职的解剖学家,正相反,她是他们中最优秀的。不过,她和那些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行走于巨构建筑的家伙们毫无共同点。她经常会提出一些在高层科研员眼里匪夷所思的假设,却又用自己的方法证明那些“胡说八道”都是正确的。她自称是科学院中真正的发现者,也因此拥有一批追随者和更多的反对者。我一直很好奇菲欧娜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我作为朋友,身为司仪的我,或许是她最瞧不起的那类循规蹈矩的群体,不过过去的几千年里,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门先是响了三下,接下来是两下,这是菲欧娜喜欢的小把戏,我也很喜欢。我打开门,站在我门口的她面带一如既往的微笑,她的发丝反射着街灯的光线,在这因漂浮的金属碎屑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环境里,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尽管语气平静,她所说出的话却足以让世界开始震动。
确切来说,她提出了一个请求,想寻求我的帮助,来完成一个在我看来无法理解的目标——
成为人类。
我起初觉得自己听错了,当那是她惯常爱开的玩笑,是她脑中从未停歇的众多胡思乱想之一。直到她郑重地望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不,确切来说,自我们认识以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件事。
我预感这将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对话,便招呼她坐下。我们在茶几旁相对而坐,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我忍不住问:“菲,你首先得解释什么是人类。我们无法成为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她依旧沉默,用指尖轻抚桌子,低着头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启叙述,这一举动让我的内心萌出一股不安来。最后,她叹息一声,抬眼望向我,开始讲述她的经历。
为了方便理解接下来的事情,请让我先讲述一个关于我们文明诞生的故事。
传说中,宇宙诞生于很久之前,那是一片漫长的混沌,漫长过我们文明存在的全部时间。混沌结束后,我们的身体出现于这颗星球上,刚诞生的我们如尸骸一般,横躺在荒芜的大地上,被风尘掩埋,凛冽的风沙让我们和大地的色彩融为一体。
直到某一日,神于陆地之下苏醒,祂睁开洞察万物的三百七十二只红色眼睛,伸入地底的千足发出响彻全宇宙的尖啸,我们便被唤醒了,开始用懵懂的眼神打量这个世界。全知全能之神将所有的知识授予我们,辉煌的文明于一夜之间建成。我们将神带到地表,供奉于祭坛。神甚至赐予了我们强大的生命,我们不需要做任何事就能在陆地上持续行走,星球的灵气和太阳的能量便是我们生存的养分,身体、灵魂、文明,无一不是神的庇佑的象征。
后来,神闭上了三百七十一只眼睛,只留下一只闪烁的红眸,静静注视着我们的生活。我们是知道感恩的种族,我们遵循本能般的指引,在每月的伊始于广场举办仪式,参拜神的尊容,默诵祈祷的经文,感谢神的恩赐。如此往复,我们的文明延续至今,已经过去了数万年。
“十年前,天象所宣告太阳会在五千年后熄灭,失去太阳的能量,我们的生命就会结束,我们认为这等同于世界末日。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在乎。”菲欧娜说。
因为我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连新的太阳都能制作。于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科学院的人开始着手发明能代替太阳的设备,社会一如往常,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科学院的老古董们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或许这是几万年来他们唯一有机会为这个社会做出些贡献,于是他们一反常态地积极,在院内掀起一股研究狂热。只是现在想来,或许这股狂热从未出现过会更好。
学者们中有一位解剖学家,不同于那些开发新设备的机械工程师们,他试图从我们的身体结构中寻找逃避末日的方法,成功发现了我们思维的源泉。我们的生命是强大的,而构成我们的灵魂的——包含神赐予我们的所有知识——是脑中的金片与太阳的共同运作。与此同时,这位解剖学家也发现,金片的数量在不断减少,如今我们脑中依然能运作的金片,已经比数万年前,我们文明诞生时候的一半还少。而这个过程甚至还有可能加速,在一场面向学界的发布会上,解剖学家很悲观地总结。
这意味着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大半的知识,并将在生命终结前,就失去构成“文明”的一切。
这引起了大家的恐慌,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一切,有些人试图证明那位解剖学家错了,有些人的试图找到解决的办法,有些人疯狂的祈求神明的保佑,有些人抱怨神明的无所作为。现在回想起来,那大约是我们宗教所自建立以来最繁忙的时候。但无法否定的是,末日的预言离我们不再那么遥远,我们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已经处在倒计时之中。
而就在这段时间,菲欧娜和同僚们发现了一处地下遗迹,因为太阳能量的减弱,那里经年不息的风暴停止了,她们得以进入那片地下空间。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她们在那里的发现,宣告了终结的无可避免。
她发现了深埋在地下的城邦,和无数貌似神型的巨大构造物,以及复数的、沉睡的神体。
“也就是说我们的神不是唯一的,祂并不是神,而是被更高的,名为‘人类’的造物主制作出来的,尽管在地位上来说是高于我们的存在,但我们的一切并非由其创造。我本想,那些制造我们的造物主一定有方法解决这一切。但我们发现,祂们并不只是不在那儿,不在我们所知的宇宙的任何地方……祂们是‘离去’了,且不会再回来。”
“仅仅只是因为祂们不在这片宇宙,就断定我们没有办法挽回这一切吗?”我提问。
菲欧娜却突然说:“我们的临城是一片沙漠,你知道吗?”
“所有人都知道。”
“城的名字叫湖区,城中心曾经是一片很大的湖。”
“或许如此吧,但我记事以来那里就是一片沙漠。”
“假设有谁在那片湖里圈养了一群水鸟,后来他们离开了那里,让水鸟仍然在那里生活。后来湖水干涸了,尽管水鸟们仍然生活在那里,但它们的结局是注定的。”
菲欧娜没有继续。但尽管如此已足够让我意识到,她所讲的故事指向一个可怕而又晦暗不明的真相,一个既成事实又无法改变的事物,尽管我的意识在不断叫嚣着让我停止思考。那是比末日、宇宙的终极都要可怕的多的东西。
“对我们来说,湖和沙漠其实是一个东西,我们的文明经历了数万年,我们不曾创造新的湖泊,只是在等待自身归于沙漠。我们是水鸟,我们的文明是一个无伤大雅的错误。”
“那只是你的假设。”
“所以我必须成为人类。”
至此,我没再追问。我了解菲欧娜,成为神,或是救世主对她并没有意义,她不关心我们的文明,从来如此。她如此急迫的理由,只是为了用自己的方式抵达一个遥远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没有意义。不过换个角度来说,她是在这个庞大的真相面前仅剩的,仍在追求意义的人。
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于这一切,我还需要时间接受,她还需要时间准备,在这个寂静得令人反胃的日子,在这间房间里进行的对话可以说是最为不值一提的了。
我站起身,问菲欧娜要不要喝点饮料,她面露疲惫的笑容,却并没有拒绝。
菲欧娜的计划很简单,简单得让人几乎看不出这背后复杂的因果。
那次谈话的十年后,根据她对“人类”的元素推定,她制造出了一具身体,放置在与外界隔绝的低温器皿中,主要的材质和我们的头发类似,因为只有那里拥有丰富的碳含量。那身体的颜色是粉色、黄色和棕黑色的混合,形体和我们的身体相似,材质却是柔软的。她说她成功做出了“肌肤”,随后向我展示起“内脏”,形状各异的“脏器”之间被她用软管连接,软管的材质和我们的身体里输送空气的管道相同,她将其称为“血管”。
“本来管道里应该有什么液体在流动,但因为要连接我的大脑,我设法用空气代替了液体。”
胸腔部位有一个对称的脏器,她说那是“肺”,用于抽进空气并供给给脑部,更重要的是,人类���以利用他们的柔软的肺主动选择何时吸入空气和储存,这样便能自己制造让体内空气流动的气压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要把自己的大脑移进这具身体的脑壳内部,将她脑中的管道连上血管,再把大脑缝合起来,然后她的意识便会从另一具身体里苏醒,这样她便能体验到成为人类的感觉。
“不过,我并没法靠自己的能力做到这一步。”她略带歉意地看着我。“我的同事都觉得我疯了,拒绝为我提供帮助,所以我把步骤简化了很多,这样就连一个对解剖学一无所知的人都能做到这一步。那里有一个校准器,放对位置就会自动把血管和我脑子里的管道连接,取出大脑的步骤我也尽量简化了,剩下的工作我已经刻在旁边的石板上了。对不起,洛蒂,但我必须这么做。”
她坚持着,哪怕我的失败等于她的死亡。
一开始,我逃走了。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接下来的两年内,她一直在恳求我,像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不重要了,只有实验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只不过,那是她活着的意义,不是我的,我无法为了她的执念牺牲她的生命。我无数次想过想过为什么她会找我,就如同我无数次想过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朋友,答案却无处可寻。我不追求答案,而菲欧娜无法忍受得不到答案。
最后,我还是同意了,或许我永远无法拒绝她。在她的指导下反复练习了一整年后,我已经可以熟练地掌握这些操作了。
随后的一个下午,菲欧娜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事前将自己的脑壳打开,露出里面构造精美的大脑。我按照预定的步骤做完了手术,一切顺利得甚至超过了我们的预想。缝合大脑后的细线被菲欧娜特意制作的黑色发丝挡住,那具装着“人类”的器皿与菲欧娜失去大脑的身体紧挨着,两具身体都沉睡着,四周毫无声息。
我开始怀疑起实验失败了。菲欧娜已经死去了,我以为顺利的步骤其实出了很大的差错,或者她的计划出错了,她根本就没法在另一具身体上醒来。
也许我现在把她的大脑安装回她本来的身体,还有挽救的机会。
正当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人类”睁开了它的双目。
在它开始作出动作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我们所有建立的美学标准都无法描述的事物,尽管“人类”看起来和我们十分相似,若不是知道我们在构造上完全不同,我或许会认为那只是我们一个特殊一点的同伴。
“人类”的嘴角微微上翘,她抬高一只手臂,从内部打开了透明器皿的阀门,向我缓缓走出来。脚踏在地板上的一瞬间,她皱起了眉头,我担心是否有什么出错了,她只歪了歪头,告诉我那是她从未知晓的触感。
“走吧,我们上街上看看。”
就连声音也与我们的完全不同,那更像是风声,雨滴声,和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
菲欧娜坚持不让我用她的名字称呼存在于人类身体里的她,让我努力想一个适合她的新名字。
她脱下她原本身体上的衣服,将其穿在自己的身上,两具身体的体格差不多,就连脸都有些许相似,使得穿上衣服的她看起来和往日的菲欧娜别无二致。
路上的行人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身姿,投来困惑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对于她而言,一切都是新的。她说她能感觉到风拂过她的身体,不厌其烦地触碰每一个物体,对一切都有尝试的欲望,不断地使用一些让我不明所以的词汇来描述她的感觉。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笑容从未消失过。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词,“新生”,尽管我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内涵,但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愉悦的词汇。我同她在街上游历了一整天,她身上充满了无法耗尽的活力。花有奇异的香味,水的温度比路面要低,地面上的石子会让脚很难受,我的体温要比她低上许多。她不断体验着、发现着,告知我我们不曾知晓的事物。
但到了晚上,事情开始展现出异样。
先是她的脚步忽然一个踉跄,双腿忽然失去了力量,没法支撑她的身体,她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她以为那是空气的供应不足,便开始加速呼吸的过程,胸腹随着肺部的张弛不断起伏着。
我搀扶她走回实验室,其间她靠在我肩膀上,嘴边不时发出些颤抖又低沉的吟语。那声音和之前的不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布,仅仅是堵在了嗓子里,没完全发出来。
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我放下她的一瞬间,她就瘫在了墙角。四肢颤抖着,那异样颜色的肌肤包裹的身体贴着墙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但无力做出任何动作。
忽然间,她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从地上弹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手紧紧攥着腹部的衣物。那力气几秒后就消失了,她靠着墙斜躺着,五官以一种不自然的样子扭曲在了一起。细碎的低吟逐渐变成巨大的喊叫,那不是言语,也不是旋律,只是简单的被拖长的单音,叫声不时被吸入的大口空气所打断,然后又再次出现,带着些颗粒的质感。
后来,连这叫声都微弱下来,她所能发出的只有顺着呼出的气而带出的轻不可闻的呓语。她以我们的身体做不到的姿态蜷缩成了半个圆,无力地躺在地上,我不断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但她连回答我的力气都失去了。
最后,她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仅仅是用半睁的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正在消失。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快要死了。
我立刻启动了她的设备,将她一动不动的身体搬到器皿之中,按照她教我的步骤,将她的大脑从人体中移出,放回她那被舍弃了几个小时的金属身体。
大约十分钟后,菲欧娜从那具蓝色的身体中苏醒。她没有取回穿在人体上的衣服,全身的蓝色外壳和金线裸露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已经没有生命的人体旁边。那具人体维持着斜靠在墙角的动作,安静地闭着双目。
她死去了,我想。这片宇宙的唯一一个人类死去了。我甚至还没能想出她的名字。
菲欧娜抬起头,嘴角牵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们是拥有漫长生命的种族,所以没有什么种族比我们更加擅长遗忘了。
很快,我们便遗忘了最初了解到世界末日时的痛苦。
一百年多年后,街道上重新回归了日常,我们无声地达成了共识,打算在终结前继续普通地生活下去。唯一的异常是,我们不再举行仪式了,很快就连神也被人们遗忘了。如今已经没人再来找我祈求祷告,供奉神的祭坛也少有人去了。
有一天,一个路过的清洁工经过祭坛,发现神的眼睛失去了光芒。
没人知道这事确切是在哪天发生的,等被发现的时候,神已经睡去很久了。有人说祂只是陷入了又一轮更深的沉睡,也有人说神死了,我们宇宙的末日会带走一切,神只是先行一步离开了世界。
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还信仰神的人,抛弃了神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的人,都围聚到祭坛的周围。就像几万年前我们将神移到这里时一样,我们跪在祭坛的周围,最后一次念响了祷告词。
“创造生命的神啊,我们永远称颂你的荣耀。
从今日至永久,我们将呼吸你赐予的空气,我们将使用你赐予的智慧,
我们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你慈爱的注视下。
感谢你!赞美你!
愿你的安眠永不被惊扰,
愿你的光芒永不黯淡。”
然后,也没有人再在意这件事了,我们忙着珍惜自己还尚能活动的身体,尚能进行的思考。神的身躯躺在祭坛上,再没有人去打理或参访了。我们依旧生活在仿造神的外形而建立的建筑物里,也许,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棱角,每一条直线都是神的痕迹。
只是,那是神的空壳,神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有人再数着离世界末日还有多久,没有人再努力探索能解决这一切的方法。几百年后,人们甚至连恐惧都忘了,好像末日只是遥远的一场梦。
直到某一日,我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访客。
成为人类的实验结束后,菲欧娜便不再与我联系了,她似乎是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拒绝了一切外界的访客。实验室的同僚们都很少见过她,关于她的踪迹有诸多传闻,不过没什么人真的去试图找到她。
再往后,所有人都忘了她。我偶尔会想起她一会儿,试图回想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却忽然发现这一切早就散逸在我的脑海中,如同细沙从指尖滑落。
站在门口的她裹着破破烂烂的亚麻色斗篷,除此以外便没有别的衣物了。她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微笑着,却毫无笑意,像是在哀悼。她让我跟上她,并无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讲话,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相隔了大概两三步的距离。落日洒下余晖,星辰点缀在天边,金色的河流和白色的原野从我们身边掠过。最后,我们停在了红色的荒漠,很快我便意识到,这是她曾提到的湖区。
身边只有无边无际的荒漠。这里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
她转向我,褪去蔽体的斗篷,毫无保留的站在荒原之上,向我走近。
“我们的造物主,他们是仁慈的吗?”她问道。
关于这些的对话在我脑中已经远去太久了,却被她忽然提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风变大了,从耳边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沙尘,弥漫在落日投下的光线中,包裹沉默的山丘。
最终,她打破了寂静。
“洛蒂,我们终会死去,无论是我们的末日,还是我们宇宙的末日。
“我本以为,我们的造物主设计了我们的生,也设计了我们的死,是那安静的死,当太阳熄灭,我们与静止的宇宙一同沉眠。但并不是那样的,他们从未想让我们诞生,他们只是离去了,放任我们在这名为宇宙的棺材里被风沙掩埋。我们在他们的眼里不曾是生命。诞生从不是诞生,我们的文明自最初便拥有一切,随后的一切只是不断遗忘,我们的生命是一场漫长的死亡。”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又被若隐若现的微笑覆盖。
“我们没有心脏,我们不需要心脏。”她指向她胸口,那里有一个红色的圆环闪烁着微弱的光。“我们身上所有的线路全部归集于此,但我们不需要它输送任何物质。所以这不是心脏,这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自己无法使用它,但我们能借他人之手完成它。
“这是我们的死亡。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她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带着歉意望向我。“我不愿意让你背负这一切,尽管这是我们相识的理由。这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但她依旧把我的手拉向她的胸前,手在半空迟疑了几秒,随后增大了力道,仿佛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
我的手抚过圆环,圆环亮起红色的光,和神的眼眸拥有同样的色泽。随后圆环射出一道光线,在空气中投射出一个画面,画面上有几个数字和字母,两个按钮的标识。我围着画面确认了一圈,抬头看着她,她却摇了摇头。
她根本看不到这投影,所以她没法靠自己的能力做到这一点。
我的手触摸那没有厚度的画面,将脑中浮现的文字和数字输入,输入完毕,我的手指悬浮在了右边的按键之上。
我看向她的眼睛,她却并没有看着我,也没有看向任何东西。我看见她的嘴形在说:
“谢谢。”
我按下了确认键。
投影变成了数字60,并在逐步减小。59,58……
菲欧娜开始退后,她转过身去,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火红的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拖长到了我身后的山丘。她站在血红的残阳之下,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蔽体之物。几万年前,她曾和我们一起以这样的状态在沙丘之上苏醒,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数字走向了0。
我感到气流从我的身边穿过,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她吸进了身体,带着沙尘,带着碎石,带着草屑,向她聚拢过去。她站在气旋的中心,是气流唯一的主人。
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她的身体从胸腔开始瓦解,从躯干到四肢,最后是大脑,全部变成了碎屑,向外飞舞着,锇金属的身体,铬金属的线路,还有脑内细小的金片,不同的碎屑混杂着,伴着气流飞旋而上。
金属的细屑反射着残阳的光芒,不再是它原先的颜色,也不是黄昏的血色,却像是晶莹的白色。白色的碎片周遭泛着朦胧的光晕,从空中细碎地飘落。
像是雪花。
然后,雪花又是什么呢?我心中涌过这般无由来的思绪,觉得眼角仿佛要有不存在的液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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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11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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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ybil
我站在海边,一颗心如同烧焦的废墟。 阴云下沙滩和海都呈现灰色,海的颜色偏深,沙滩的颜色偏浅,而天空介于二者之中。于是三者间仿佛失去了界线,连成一片完整的空间。断裂的黑色木桩插在地上,参差不齐的断口指向低沉的天,交错的房梁和裂开的墙体摇摇欲坠,海水的咸味和残骸的焦味混合在一起。这片废墟是从我的心里摘出来的,它矗立在这片空间,二者同样没有色彩。 这是我梦里的场景。我的认知如此提醒着我。 我见到她时,她赤脚站在沙滩上,海水一遍一遍抚过她的脚踝。一来一回的海水带走沙子,浪每扑过来一次,脚就在沙子里陷得更深一些,但她毫不在意。 我知道她是不存在的,梦中神谕般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说:“她是你的朋友,你的疯狂,你的虚妄,也是你的自由。” 海风吹进我的眼睛,视线模糊了一瞬,眨眼的间隙,她便消失了。她究竟是变做了泡沫,还是化成了风,又或者只是这么消失了,融进了灰暗的海天一色?声音询问着,却并没有寻求答案。 而这就是梦的全部了。 随后,时间与空间开始回转。我没有回到海边的废墟,视野恢复时,雨水正在敲打窗户。 楼下传来器皿碰撞的声音,还有幼童急促的脚步声和欢笑声,随后是一声沉重的闷响,欢笑声变为尖利的哭声,伴随着温和的安抚言语。 我在房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以后,才走下楼,向坐在沙发上的Lemuen问好。 “早,我希望Elly没有吵到你。”我摇摇头,打量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女孩。女孩棕色的头发因汗水打成了结,是暖炉的温度太高了吗?或许只是她刚才的运动和哭喊太过用力了。我决定不再关心那个孩子,拿起茶几上的三明治,打开电视,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躺下。 电视上正在报道一场汽车事故,红色的小型车撞上了黑色的轿车,小车的驾驶员受了伤,但已无大碍,事故的焦点早已变成了赔偿和法律纠纷。我维持着机械的进食动作,眼神不再聚焦在屏幕上。 “Byass有再发来消息吗?”我问。Lemuen摇头。我们不约而同再次将目光转向熟睡的幼童,孩童的睡眠向来安稳,丝毫不在意外界是否风雨大作。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沉默的火星噼啪作响。我又把身子缩回沙发中,打量着顶棚的装饰灯。总得有人提问,我想,我并不介意当那个提问的人,只是我并不愿听到答案,答案意味着争吵,我讨厌争吵。Lemuen兴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长期的相处让她靠我仅有的暗示就明白了我的意图,因此她正经历一段艰难的沉默。我只需要等待她打破沉默。 Lemuen开始弹琴了,她纠结于某些事情的时候总需要一些分心的手段。窗外的雨还在下,这座城市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我总是不喜欢雨天。Lemuen问我是不是打算在沙发上躺一天,带着些埋怨的语气。我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转向背对她的方向,直到她用更平静的语气问第二遍的时候,我才扭过头去,说自己并不打算在雨天出门。琴声又响了一会儿,电视依旧在吱吱呀呀的响,并没有人关心它在播放什么内容。Lemuen关上了电视,然后屋里就只能听到雨声了。我听见她说自己要出门一趟,旋即走进了卧室,随后我把头埋进抱枕里,不再关心外界的动静。 人总是觉得自己能看透很多事,我们沉浸于无所不知的幻觉中,仿佛如此一来就能对真实的痛楚视而不见。就像那一天的沉默再也没了被打破的机会,我又一次为自负和逃避付出了代价。我意识到海边的废墟和消失的泡影才是我的现实,而暖炉边的谈话是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的梦。 阴云密布的天空,凌乱的房屋,潮湿的街巷,海鸟的鸣叫,夹杂在空气中的遥远大海咸湿的气息。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我对这座海岛小城没有思念之情,也没有被因熟悉风景而涌来的过往击碎,甚至血液中对这个地方的厌恶都变得平淡。祖父的话语仿佛顺着海风回响在耳边,低沉、沙哑、严肃,和那栋建筑一般无趣。“Cello,在这里,你的名字从不仅仅是名字。”随后是父亲的话语,虚弱、悲哀、绝望,还有不舍,“Cello,我们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稀稀落落的脚步声逐渐接近,皮鞋的底板踩在潮湿砖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积水映出三个黑色服饰的人模糊的身影。他们与我对视一眼,便转身向另一边走去,我缓步跟上。他们没有称呼我的名字,这对我来说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情。 跟着他们走上阶梯,我望向自己走来的方向,天空是灰色的,隐隐若现的海面与它的颜色并没有多大区别。我也许再也不会离开这片海,海洋从不停歇的浪潮与我的流动的血液一同起落,从我出生起便如是。海的远处有一座迷雾中的灯塔,尽管无法看见,所有自幼生长在这里的人都知晓灯塔的旁边是一座古老的看守所。大街小巷里流传的童话里说,那里曾关押一个爱上大海的怪兽。怪兽的名字叫Sybil,我们家族的姓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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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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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
那是,我们被宣称了世界即将终结的第二天早上。
街上的屏幕里仍然在循环播放着昨天傍晚时卡迪诺主教的宣言,白色的背景布前,他摘下他戴了一辈子的方型高帽,正对着摄像头,语气平静地像是在怜悯。
“很遗憾,经过多方研究证明,气压归于恒定的假说是真实的。从明天开始,教会将不会再进行一月一度的报时仪式。”
没错,解剖学家们已经证明了我们的生命——我们原本认为由空气维持的生命——实际来源于气压差。同时他们也证明了,我们宇宙的气压差正在缩小,我们的宇宙在走向静止。即便在最初提出这一观点后,人们用了十年的时间试图证明这是错的,现实却是悲伤的玩笑,我们所做的一切无非证明了这一事件无可动摇的真实性。
换言之,我们的文明正在走向末日,这是已经确定了的。
至于为什么世界末日会与报时仪式相关,那是因为,(同样来自于解剖学家的研究)我们的思维是由流动的空气吹动脑内的金片而产生的,气压差越是缩小,我们的思维就会变得越慢,最终因为宇宙走向静止而彻底消失。而用于记时的时钟却是由机械驱动的,直到世界末日,他们都不会出现误差。
曾作供奉神祇之用的仪式,一夜之间成了我们末日的倒计时。
于是,我作为本区负责仪式的司仪,因此也进入了无业状态。但这也不是确切的,因为越是这样的时候,人们越需要神的存在。从昨夜开始,数十个惊魂不定的人走进了这扇门,请求我为他们祷告。于是,我把那段我在过去的几万年间重复了几十万遍的祷告词,一遍又一遍地诵读,只愿他们收获灵魂短暂的安宁。
祥和的街上一夜之间遍布硝烟。恐慌中的人们走上街道,砸烂了他们所能看到的所有机械钟。有些人惨叫着,点燃金色的蓝色的火焰,昔日他们爱不释手的宝贝碎成无数片,纷乱的脚步践踏过服饰的遗骸,原本随和的居民带上残酷的面具,邻里间甚至不为任何事地扭打了起来。
就在这样的早上,我的朋友,解剖学家菲欧娜来拜访我。她银色的发丝反射着街灯的光线,整个人都像是闪着光,在这因漂浮的金属碎屑而显得有些朦胧的环境里,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然后,说出了让我的世界开始颤动的话语。
“我想,成为人类。”
我起初觉得自己听错了,当那是她惯常爱开的玩笑,笑了笑,就转身迎她进门。她却像是被冒犯了,告诉我,那是她活到现在的生命中,唯一一次真正的愿望。
我凝视她的眼睛,那确实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人类是什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流传的传说称,我们的身体自宇宙之初就已存在,但是自诞生起就是一具尸骸,横躺在荒芜的大地上,被风尘掩埋,即使锇制的外壳并不会褪色,风沙也让我们和大地的色彩融为一体。
直到某一日,仁慈的特米诺神于陆地之下苏醒,祂睁开洞察万物的三百七十二只红色眼睛,伸入地底的千足发出响彻全宇宙的尖啸,我们便被唤醒了。
醒来的我们走向地底,我们见到了神,我们都被神的身姿所倾倒,那是世间无有的,完美的形态。我们将神移到地表,供奉于祭坛,我们仿照神的样貌建立起恢弘的楼宇,然后楼宇变成了城市,城市变成了国家。
神赐的生命留存异常简单,只需要定时更换充满空气的肺,我们就能在陆地上持续行走。全知的神在赋予我们生命的同时,也赋予了我们知识和文字,告诉我们怎么建立社会,怎么让自己的足迹遍布整片宇宙。
那绝对完美的神,祂值得世间无尽的赞美,尽管赠予了这么多,祂却从未向我们寻求过一丝回报。
那日,神闭上了三百七十一只眼睛,回归休眠,只留下一只闪烁的红眸,静静注视着我们的生活。而我们是知道感恩的种族,我们遵循着本能般的指引,在每月的伊始举办仪式,默诵祈祷的经文,感谢神的恩赐。
“可为什么我们从未怀疑过这一切?”
菲有些激动地挥舞着双手讲着。
“特米诺神的身体棱角分明,那是我们宇宙唯一的,完美的四方形,可为什么我们的身体却有弧度和曲线?我们胸口的圆环有什么用处?我们为什么要身着服装?如果我们的身体诞生在特米诺神苏醒之前,造就我们身体的又是谁?
甚至如今我们已经知道,神赐予生命只是一个臆想,真正赐予我们生命的是那仅屏住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气的宇宙,那放任我们险些被埋入地底的宇宙,这一切就显得更可疑了。特米诺神的身体原本在地下,有没有可能在那之下还有什么?特米诺神的知识又从哪里来?”
随后她告诉我,她做出了能打通地表的机器,真的发现了地下埋着的东西。
“我猜我只找到了一小部分,还有很多在更深的地底下,暂时我还达不到那里。”她苦笑着。
但这些都足以打消她的疑虑。
首先,是关于之前的问题,她几乎能够肯定在我们诞生之前这个宇宙有另外的存在,他们过去生活在地下的那片区域,如今已经不在我们的宇宙里了。其次,是一些生活的迷思,我们为什么会需要衣服,为什么特米诺神赋予了我们这样的文字,我们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外表,这些也都得到了解答。
我��的外形,和那些存在一模一样,除却他们的外壳颜色是粉色、黄色或是棕黑色,而我们则是蓝色,他们的身体里充满了碳元素,我们却是锇元素和铬元素。他们拥有心脏,如同我们的红色圆环。他们热爱用形态各异的柔软材料覆盖外壳,就像我们身着的衣服,他们与我们共用相同的文字。
“他们是特米诺神的创造者,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是他们创造了我们,但或许他们才是我们的真神。而这些真神,洛蒂,他们的名字是’人类’。”
“所以你想成为人类,成为真神?”那是亵渎,我的意识提醒着我,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可以这么说,但可能,只是我有太多想知道的事情,在世界毁灭前,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
菲欧娜的计划很简单,简单得让人几乎看不出这背后复杂的因果。
告知我这个计划的十年后,根据她对“人类”的元素推定,她制造出了一具身体,放置在与外界隔绝的低温器皿中,主要的材质和我们的头发类似,因为只有那里拥有丰富的碳含量。那身体的颜色是粉色、黄色和棕黑色的混合,形体和我们的身体相似,材质却是柔软的。她说她成功做出了“肌肤”,随后向我展示起“内脏”,形状各异的“脏器”之间被她用软管连接,软管的材质和我们的身体里输送空气的管道相同,她将其称为“血管”。
“本来管道里应该有什么液体在流动,但因为要连接我的大脑,我设法用空气代替了液体。”
胸腔部位有一个对称的脏器,她说那是人类的“肺”,用于抽进空气并供给给脑部,更重要的是,人类可以利用他们的柔软的肺主动选择何时吸入空气和储存,这样便能自己制造让体内空气流动的气压差,这是一种比我们更加高级的生命方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要把自己的大脑移进这具身体的脑壳内部,将她脑中的管道连上血管,再把大脑缝合起来,然后她的意识便会从另一具身体里苏醒,这样她便能体验到成为人类的感觉。
“不过,我并没法靠自己的能力做到这一步。”她略带歉意地看着我。“我的同事都觉得我疯了,拒绝为我提供帮助,所以我把步骤简化了很多,这样就连一个对解剖学一无所知的人都能做到这一步。那里有一个校准器,放对位置就会自动把血管和我脑子里的管道连接,取出大脑的步骤我也尽量简化了,剩下的工作我刻在旁边的石板上了。”
她想让我替她完成这一切,哪怕我若是失败就等于她的死亡。
“抱歉,洛蒂,因为这是我,唯一一次真正的愿望。”
最初,我逃走了。接下来的两年内,她一直在恳求我,像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东西都不重要了,只有实验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尽管我不知道稻草是什么)。我终于同意了,在她的指导下反复练习了一整年后,我已经可以熟练地掌握这些操作了。
随后的一个下午,菲欧娜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事前将自己的脑壳打开,露出里面构造精美的大脑。我按照预定的步骤做完了手术,一切顺利得甚至超过了我们的预想。缝合大脑后的细线被菲欧娜特意制作的黑色发丝挡住,那具装着“人体”的器皿与菲欧娜失去大脑的身体紧挨着,两具身体都沉睡着,四周毫无声息。
我开始怀疑起实验失败了。菲欧娜已经死去了,我以为顺利的步骤其实出了很大的差错,或者她的计划出错了,她根本就没法在另一具身体上醒来。
也许我现在把她的大脑在安装回她本来的身体,还有挽救的机会。
当我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人体”睁开了它的双目。
那是我们所有建立的美学标准都无法描述的事物,“人类”看起来和我们十分相似,若不是知道我们在构造上完全不同,我或许会认为那只是我们一个特殊一点的同伴。
“人类”的嘴角微微上翘,她抬高一只手臂,从内部打开了透明器皿的阀门,向我缓缓走出来。脚踏在地板上的一瞬间,她皱起了眉头,我担心是否有什么出错了,她只歪了歪头,告诉我那是她从未知晓的触感。
“走吧,我们上街上看看。”
就连声音也与我们的完全不同,那更像是风声,雨滴声,和石块落在地上的声音。
菲欧娜坚持不让我用她的名字称呼存在于人类身体里的她,让我努力想一个适合她的新名字。
她脱下她原本身体上的衣服,将其穿在自己的身上,两具身体的体格差不多,就连脸都有那么些相似,穿上衣服的她看起来和往日的菲欧娜别无二致。
我们走上街道,我询问她所见的事物是否与平时有所不同,她回答说,一切看起来都和平常一样,甚至过于普通了。
路上的行人注意到她与众不同的身姿,投来困惑的目光。她毫不在意,对于她而言,一切都是新的。她说她能感觉到风拂过她的身体,她想用舒适来形容这种感觉,她不厌其烦地触碰每一个物体,不断地使用一些让我不明所以的词汇来描述她的感觉。
“这应该就是冰冷。”
“这大概就是瘙痒。”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笑容从未消失过。
到了晚上,事情开始展现出异样。
先是脚步忽然一个踉跄,双腿忽然失去了力量,没法支撑她的身体,她跪坐在了地上。她以为那是空气的供应不足,便开始加速呼吸的过程,胸腹随着肺部的张弛不断起伏着。
我搀扶她走回实验室,其间她靠在我肩膀上,嘴边不时发出些颤抖又低沉的吟语。那声音和之前的不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布,仅仅是堵在了嗓子里,没完全发出来。
走到实验室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了,我放下她的一瞬间,她就无力的瘫在了墙角。四肢颤抖着,那异样颜色的肌肤包裹的身体贴着墙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忽然间,她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从地上弹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手紧紧攥着腹部的衣物。那力气几秒后就消失了,她靠着墙斜展着,五官以一种不自然的样子扭曲在了一起。
细碎的低吟逐渐变成巨大的喊叫,那不是言语,也不是旋律,只是简单的被拖长的单音,叫声不时被吸入的大口空气所打断,然后又再次出现,带着些颗粒的质感。
后来,连这叫声都轻微下来,她所能发出的只有顺着呼出的气而发出的轻不可闻的呓语。她以我们的金属身体做不到的姿态蜷缩成了半个圆,无力地躺在地上,我不断地询问她,她连回答我的力气都失去了。
最后,她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仅仅是用半睁的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正在消失。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快要死了。
我立刻地启动了她的设备,将她一动不动的身体搬到器皿之中,按照她教我的步骤,将她的大脑从人体中移出,放回她那被舍弃了才几个小时的金属身体。
大约十分钟后,菲欧娜从那具蓝色的身体中苏醒。她没有取回穿在人体上的衣服,全身的蓝色外壳和铬金属线裸露着,一动不动地坐在已经没有生命的人体旁边。那具人体维持着斜靠在墙角的动作,安静地闭着双目。
她死去了,我想。这片宇宙的唯一一个人类死去了。我甚至还没能想出她的名字。
也许我最好离开这里。我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头望着沉思的菲欧娜,和那个人类。
她抬起头,嘴角牵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应该就是痛苦。”
我们是拥有漫长生命的种族,所以没有什么种族比我们更加擅长遗忘了。
很快,我们便遗忘了最初了解到世界末日时的痛苦。
一百年多年后,街道上重新回归了平静,我们无声地达成了共识,打算在终结前继续普通地生活下去。不再举行报时仪式后,很快就连神也被人们遗忘了。如今已经没人再来找我祈求祷告,供奉神的祭坛也少有人去了。
有一天,一个路过游玩的孩子经过祭坛,发现神的眼睛失去了光芒。
没人知道这事确切是在哪天发生的,等被发现的时候,神已经睡去很久了。有人说祂只是陷入了又一轮更深的沉睡,也有人说神死了,我们宇宙的末日会带走一切,神只是先行一步离开了世界。
不知道是谁先起了头,还信仰神的人,抛弃了神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的人,都围聚到祭坛的周围。就像几万年前我们将神移到这里时一样,我们跪在祭坛的周围,最后一次念响了祷告词。
“创造生命的神啊,我们永远称颂你的荣耀。
从今日至永久,我们将呼吸你赐予的空气,我们将使用你赐予的智慧,
我们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你慈爱的注视下。
感谢你!赞美你!
愿你的安眠永不被惊扰,
愿你的光芒永不黯淡。”
然后,也没有人再在意这件事了,我们忙着珍惜自己还尚能活动的身体,尚能进行的思考。于是神的身躯躺在祭坛上,也没有人去打理或参访了。
我们依旧生活在仿造神的外形而建立的建筑物里,也许,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棱角,每一条直线都是神的痕迹。
只是,那是神的空壳,神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有人再数着离世界末日还有多久,没有人再努力制造阻止气压差减小的机械。几百年后,人们甚至连恐惧都忘了,好像末日只是遥远的一场梦。
某一日,我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访客。
成为人类的实验结束后,菲欧娜便不再与我联系了,她似乎是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拒绝了一切外界的访客。就连气体补给站的人都很少见过她,听说她购置了大量的肺放进了实验室,能供她存活几十年。
再往后,所有人都忘了她。我偶尔会想起她一会儿,却也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了。
站在门口的她裹着破破烂烂的亚麻色斗篷,除此以外便没有别的衣物了。她的外表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却像是银针穿过孔隙,无所不入。她笑着,却毫无笑意。然后她让我跟上她,便转身向外走去。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讲话,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相隔了大概两三步的距离。落日洒下余晖,星辰点缀在天边,金色的河流和白色的原野从我们身边掠过。最后,我们停在了红色的荒漠。
城门远去了,身边只有无边的荒漠。这里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
她转向我,褪去蔽体的斗篷,毫无保留的站在荒原之上,向我走近。
“我们的造物主,他们是仁慈的吗?”她忽然问道。
关于这些的对话在我脑中已经远去太久了,被她忽然提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打破了寂静。
“洛蒂,我们终会死去,宇宙只是我们的陪葬品。
我本以为我们的造物主设计了我们的生,也设计了我们的死,是那安静的死,与静止的宇宙一同沉眠。
但并不是那样的,他们从未想让我们诞生,他们只是离去了,放任我们在这名为宇宙的棺材里被风沙掩埋。神没有慈悲,我们在他们的眼里不曾是生命。
我们的生是不完全的,我们的文明诞生起便拥有一切,随后的一切只是在不断遗忘。”
“我们没有心脏,我们不需要心脏。”她指向她胸口的红色圆环。“我们身上所有的铬线路全部归集于此,但我们不需要它输送任何物质。
所以这不是心脏,这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自己无法使用它,但我们能借他人之手完成它。
这是我们的死亡。我们能拥有的完全的死亡”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再没出过声。
她把我的手拉向她的胸前,那红色圆环的边缘刻着一行小字。
“麦涅尔·MINGING00719229”
我的手抚过圆环,圆环亮起红色的光,和特米诺神的眼眸拥有同样的色泽。随后圆环射出一道光线,在空气中投射出一个画面,画面上有十个数字,一个删除键和一个确认键。我围着画面确认了一圈,抬头看着她,她却摇了摇头。
她根本看不到这投影,所以她说,她没法靠自己的能力做到这一点。
我的手触摸那没有厚度的画面,将方才看到的数字输入,输入完毕,我的手指悬浮在了确认键之上。
我最后看向她的眼睛,她却并没有看着我。她没有看向任何东西。
我按下了确认键。
投影变成了数字60,并在逐步减小。59,58……
菲欧娜开始退后,她转过身去,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火红的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拖长到了我身后的山丘。她站在血红的残阳之下,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蔽体之物。几万年前,她曾和我们一起以这样的状态在沙丘之上苏醒。
数字走向了0。
我感到气流从我的身边穿过,随着宇宙走向静止正逐渐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的气流。仿佛所有的空气都被她吸进了身体,带着沙尘,带着碎石,带着草屑,向她聚拢过去。她站在气旋的中心,是气流唯一的主人。
随后,一切都静止了。
她的身体从胸腔开始瓦解,从躯干到四肢,最后是大脑,全部变成了碎屑,向外飞舞着,锇金属的身体,铬金属的线路,还有脑内细小的金片,不同的碎屑混杂着,伴着气流飞旋而上。
金属的细屑反射着残阳的光芒,不再是它原先的颜色,也不是黄昏的血色,却像是晶莹的白色。白色的碎片周遭泛着朦胧的光晕,从空中细碎地飘落。
像是雪花。
然后,雪花又是什么呢?心中涌过这般无由来的思绪,觉得眼角仿佛要有不存在的液体流下。
20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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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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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凛真】魔鬼
这是这间房间里唯一算得上干净的角落。纸箱和课桌杂乱地摆着,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奇迹般地能支撑一个人还算稳当地坐在上面。
她的脚从纸箱的边缘垂下来,够不着地。于是小腿带动脚踝,前后摆动了起来。
“这是意料之外的。”她想,“我没有想让它动起来,它自己就开始晃了。”
是重力,是惯性,或者说其实是风?她看向房间窗户上的破洞,几股寒风从那里涌进来。房间里的气温很低,但总比外面好。有什么能让人暖起来的呢?
“火…”脑中冒出了这样的字眼。脊背瞬间升起一股凉意。
“不,不能是火,已经有够多的火了。”
一天前才刚刚熄灭了一场大火,那场火把电力系统早已失灵的建筑物照得通透,好像这座建筑物从来没这么亮堂过,也从来没有那么嘈杂过,熊熊烈火的燃料不仅是可燃物,还有沸腾的情绪。
“火的声音是尖叫…”她闭上眼睛。“他们在尖叫。不,他们在哭泣,到现在都没有停止。也许…也许永远都不会停止了。”
咔嗒。
木柱裂开的声音。刺鼻的焦糊味。
她猛一抬头,火星在天花板上蔓延着,不断有焦黑的碎片掉下来。带着火的木片落到地上,点着了破烂不堪的地毯,眨眼间就铺满了整个房间。
热浪已经包裹了她,马上就要包围她身下的纸箱和桌椅。“纸也会烧起来的。”她绝望地想,“我得逃出去,得找人来。”于是她大喊起来。
“索尼娅!拉达!罗莎琳!……”
为了避开舞动的火舌,她向角落的更深处缩起身来。
“薇卡!”
仿佛是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画面就扭曲了。火焰旋转着聚拢起来,变成了漩涡,咆哮着旋舞在房间的中央。房间里所有的光也被汇聚起来,闪烁在火漩涡的中间,金色的光芒刺痛了眼睛。
薇卡站在漩涡中。
“太好了!幸好是你,你来了,快来帮我一把……”话语忽然卡在了喉咙中。似乎在并不遥远的过往,她曾听过相似的话语。
火中的少女露出诡异的微笑,炎热的火龙翻卷着奔向她的手心。少女轻轻一触,全身就化成了火,然后火也消失了,只剩下斑点的火星飘在空中。
她听见轻如梦呓的声音。“安娜……”
她的周身也烧了起来。先是所有的衣物,然后是皮肤、血管、骨骼,她看见自己的每一寸身体都变成了灰烬。
最后,她从纸箱堆上滑落,无声无息。
“安娜!”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慌乱的眼睛。
棕发的少女摇晃着她的身体,不停喊着她的名字,视线逐渐清明起来。
“索尼娅。”安娜轻轻地说,从索尼娅的怀中抽身出来,她扶着墙想站起来,双腿却失了力气,她又摔在地上。触地的部分传来一阵疼痛。
她躺在地上,转头看着索尼娅,索尼娅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并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尽管试图装出坚毅的表情,眼眶下却藏不住病态的黑眼圈。两个人全都浑身污渍,早就不知道是什么沾染上的了。
“火呢?”安娜问。
“哪来的火?我只听到你在叫我,然后看到你从箱子上摔下来……你睡着了吗?”
安娜抿起嘴唇。“是梦……只能是梦,当然是梦,这里不会无缘无故烧起来,我也不可能见到她…她已经……薇卡不可能在这里。又是她,我又做噩梦了。”
“安娜!安娜!你到底怎么了!”索尼娅使劲地推了推她。安娜的思绪被打断了,机械般地坐起身,木讷地看着眼前的地板。木地板上遍是破损,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
“你是做梦了吗,安娜?”
“大概是吧。”
“你梦见什么了?”
“火,还有……”
“还有什么。”
“薇卡。”
索尼娅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传来衣物和墙壁摩擦的声音,索尼娅似乎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安娜……你知道那不是你的过错,你只是……”
“没赶上?”
安娜粗暴地打断了索尼娅,突然站起身来。双腿依然没什么力气,她一个踉跄撞在了墙壁上。索尼娅向她伸出手,却被她固执地挥开了,只凭自己的手扶着墙支撑着身体。
索尼娅还在小心翼翼地念着她的名字,安娜心里却涌起一阵烦躁来。“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告诉她。”她在心里对自己念叨着。“奇怪,我在急躁些什么,难道有什么是我需要隐瞒的吗?这的确只是个意外,我再清楚不过了……我失去了朋友,我只是太悲伤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们都有些反常了。”
“真的是这样吗?”仿佛有人在提问。
安娜看向房间的无人之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但那里没有人,只是一个破烂的布偶熊,身上系着红色的蝴蝶结。她知道那是谁。
“薇卡。”安娜喊出了她的名字。
“薇卡”没有任何动作——毕竟那只是一只不会动的玩偶——但是安娜听见她的声音,她在笑。
薇卡在笑。
“你在笑什么?”
“用你的耳朵听起来,我是在笑吗?”
安娜骤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心脏仿佛被握住,呼吸被堵在了气管里。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又要摔倒了,本就无力的两条腿好像再次失去了知觉。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缠着我不放?”她强撑着问,庆幸于自己的声音还没有出卖她的想法。
薇卡没有回答。
“回答我啊!薇卡!”她喊了起来。
“因为你相信我在这里,安娜。只要你想,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也可以不在任何地方。刚才你认为我站在火中,点燃了大火,此刻你认为我在这里,在玩偶熊的身体里,你相信我存在于此,你相信我是薇卡。我的好安娜,只要你相信什么,你就一定会让它成真的。你相信学生自治,相信那些天花乱坠的某某主义,你相信我此时此刻在对你讲话。你相信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薇卡,你在说什么!”颤抖蔓延到了全身,她真的要摔倒了,她感觉自己已经在坠落。
“你相信什么?”
一切落入黑暗,只有这句话回荡在安娜的耳边。
醒来时,身边依旧只有索尼娅一个人。
“啊,太好了,你醒了,安娜。你还好吗?我去问拉达给你要点吃的,你等一下。”索尼娅从她身边站起身来,推开门出去了。
她应该是晕过去了,然后被索尼娅搬到另一个房间来了。身下是用几张桌子和椅子临时拼成的“床”,和一些用碎布料和废纸伪装成的“被褥”。
“所以,这些都是梦,烧在我身上的火,薇卡……薇卡已经死了。还有太多事情要操心,我不能总是想着她……”安娜喃喃自语着,斜靠在床铺的边缘。“大火过后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如果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我们需要更多物资,食物,食物……”
关于食物的想法使她的胃翻腾起来,尽管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空荡荡的胃好像也想把仅剩的酸液向上涌出。安娜干呕了两下,用手捂住嘴,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索尼娅走了进来,手里的拿着些形状不明的物体,好像是快要发霉的面包。呕吐感又加重了,安娜重新躺下,试图闭上眼睛清除身体的异常感。
索尼娅在一旁坐下。“你得吃点东西,不然你会撑不住的。”
安娜摇了摇头,心头的烦躁变成了恼怒,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只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她好像还没醒来,耳边还回荡着薇卡的声音,忽远忽近,每一个音节都应和着沉重的心跳,锤打着她的胸腔。
索尼娅焦急地询问着她的情况,这使她心中产生了一股无名之火。这没由来的心情是如此不合理,她没有理由对一个关心自己的人生气,她自己也不是一个爱发火的人。自从薇卡的事故发生以来,她所有的情绪都不再由自己操控了,她有时无缘无故地烦躁恼怒,有时浑身发热或是发冷,然后不断颤抖起来,再伴随着难以描述的“梦境”。梦里不总是有薇卡,还有许多许多其他人,有些人她甚至叫不出名字。他们总是爱问她些她答不上来的事情。她感觉从那以后一切都不同了,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过去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走过那些走廊,翻看那些书页,或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大脑里是一片喧嚣的静谧。她感觉自己走在峡谷上的吊桥,她来的那一边的绳索已经断了,但是前路却被一片雾笼罩着。
“我没事,我只是太累了。”
她说给索尼娅听,也试图说服自己。
安娜最终还是吃下了那块干巴巴的面包,甚至没有咀嚼,任由干涩的食物碎屑划过她的食道,生怕要是品尝到什么异常的味道,该死的呕吐感会再一次泛上来。
一感觉到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她就挥开了自己的思绪,从这个临时搭建的床铺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拿起被翻得泛黄的书——书已经变成了她的日常笔记本,阅览起上面的条目起来。纸上写了所有与学生自治团相关的事务,已经完成的会被她划去,完成不了的会被她圈出来,每天都会有新的内容被增添上去。
“今天要去核对一下剩余的日用品库存……去仓库…不对,仓库已经……现在还能找到的食物来源是……噢,还有那个新加入进来的贵族小姐的事情,以及关于之前的事情的善后……”
“安娜。”索尼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安娜转过头去,索尼娅半个身子坐在床铺背后的阴影里,没法看清她的表情。
“怎么了?”
“你太累了,每天都在操心这么多事情,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不,索尼娅,你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现在的情况甚至更加严峻了……”
索尼娅变了下坐姿,把头埋得更低了。她没有抬头看安娜,安娜注视了她一会儿,也感到不自在了,撇开了视线。她们就这样沉默了许久。
“即便如此,你也应该…”索尼娅开口了。
安娜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就因为我昏倒了吗,不是的,索尼娅,你知道的,大家都很艰难,从今以后我们每个人都会做很久的噩梦。学校里的情况越来越糟了,越是在艰难的时候,我们越是不能再休息了,因为我们必须得活下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你真如此相信吗?”
索尼娅突然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我们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
“回答我。你相信我们能活下去,离开这里。”
安娜这会儿才抬起眼来,她的眼神迷惑而呆滞。她张开嘴,又闭起来��像是话被堵在了喉咙口。她用力合上书,拿在手里,垂在身体的一侧。头脑感到一阵让人不悦的晕眩感,她感觉自己又要倒下了。
“索尼娅,你想知道什么,你在说什么啊……这有什么好确认的,你知道我们必须要这么做,再说,没有人想死在这里不是吗?”
她几乎想要开始祈祷,以求让这段对话早点结束。当然,没什么可让她祈祷的。只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扼住了她的脖子,房间好像又开始旋转起来了。她没法回答。为什么没法回答?她明明只需要简单的说几个字就好。
“你在害怕什么?”
安娜觉得自己的意识又一次背叛自己了,问话的声音不像是索尼娅的,倒像是薇卡的,或者是她自己的。又或许根本没人问出这句话来,是她的血在发问,血没地方流的时候,就会凝结起来,然后人就会胡思乱想了……
“我相信。”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这么说着,感觉像是签下了自己的死刑判决书。她甚至没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说出了这句话。
或许是在回应她的恐惧,索尼娅从阴影处站起来,向她走近了两步。安娜能看到索尼娅的眼睛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仿佛想刺进她的全部心灵和意识,那是一片汹涌的海,内里藏着深邃的风暴。她蓦地一怔。那一刻,她们之间仿佛涌过一道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一道闪烁的暗示……
“我们将要品尝彼此疯狂的苦果。”安娜忽然奇怪地想着。
于是索尼娅开口了。
“是你自己相信,还是书里的什么别人?”
破亚麻布。
安娜心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
她最后一件能用来蔽体的衣物是件破亚麻布,现在索尼娅站在她面前,把那块布扯了下来,然后就什么都没剩下了。安娜沉默了,已经没什么可回答的了,她根本就没有答案。不,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但这答案不能由她自己说,好像自己说出口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可怕到她宁可让别人宣读对她的判词。“回答我啊!安娜!”索尼娅的双手锁住了她的肩,把她推到墙角,她无路可逃。她们的双眼离得太近,索尼娅眼中的疯狂和咆哮着的热病患者及其相似,以至于她觉得索尼娅几乎要笑起来了。于是又一道奇怪地想法击中了她。“虽然我是那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但也许我应该吻她,她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她虽然想笑,但她很快就要哭起来了……”
索尼娅果真笑起来了,她的嘴角不自然地向上咧开,但很快便垂下去了。她阴沉地说:
“你答不上来吧,安娜。你果然,果然答不上来……你竟然答不上来!噢,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安娜,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相信吧,过去不曾相信,现在也不相信。你说过,如果我们要活下去,我们必须成为一个组织。我们不能和贵族合谋,因为贵族对我们的目标毫无好处,最后会把我们吃干抹尽。你说我们是学生自治团,学生是与贵族,与那些年长的人们都不一样的力量,你说所有的学生们应该团结起来,因为我们是新生的乌萨斯人,要把那片灰色的乌萨斯土地踩在脚下,我们有无尽的可能……至于这一切,这一切是阻碍…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这么说了,真这么说了…这一切是我们要跨越的,等我们跨越了这一切……我们…我们就会变得更加强大,然后我们不仅要改变乌萨斯,或许还能改变这个世界。因为世界是人组成的,人的天性或许并不完全是邪恶的,但总会走上错误的道路,所以要找到正确的人去领导,去推动……
所以…所以,我们要跨越所有横在我们面前的灾厄,无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噢,我都忘了,这句话不是你说的,这是我认为的,但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你是那么坚信,好像那就是支撑你活着的一切……我才不管你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听谁说的,安娜,我不管这些,我们都得靠什么东西活下去,所以我也爱上你的理论了,我和你一样想看见它成真的那一天,我想…那天晚上也是在这个房间,你快要哭出来了,我想,我一定要帮你,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的心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安娜,我想帮你,而且,我愿意相信这也是为了所有人好……所以我在那天晚上…我以为我能够帮到大家,能够帮到你,让你安心,也帮我们克服这个…阻碍……最后我们什么都失去了,连仅剩的用来活命的食物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安娜,我想让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没法再像以前一样过了,再也不能了,我害死了这么多人,我这辈子都赎不完我的罪……可是我忽然意识到,会不会连你都不相信你自己说的话,那样一切不就成了笑话。所以,我真的很想让你告诉我。甚至,甚至我其实不想听你讲真话,你说些让我沉溺在幻想里的话也好。但是我的好安娜,你竟然告诉我事实了,你真的只是…只是陶醉在自己的理想里,你从来没活生生地碰触这一切!但是,这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抓住安娜肩膀的手失了力气,索尼娅跌跌撞撞地退后了两步,摔倒在纸箱子堆上了。她用手捂住脸,肩膀开始不自觉地抽动起来,很快,她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紧闭的双手后传来。她强忍着让自己不至于痛哭出来,但却没法藏住声音里的痛苦。
“……唉,我说这些干嘛,安娜,你一定觉得我是个混蛋,但是,我看见你安排起自治团的各种事,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也许我不该当这个领袖,我无法面对你们的信任,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我根本不知道我还能怎么撑下去。但是你,安娜……抱歉,我又在说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了,但我都说了这么多了,就让我继续说下去吧,我想我说的可能也都不是什么假话…我看见你在失去薇卡以后,几乎更加疯狂地整个人投身在学生团上了,你说是因为别无选择,不是的,安娜,你是在想,索性彻底抛弃生活,然后一切都只是书上写的了……”
安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稳的,她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但她依然奇迹般地站着。她的呼吸很急促,晕眩感始终没有散去,她甚至觉得发生的一切可能只是刚才的梦的延续,她梦里的魔鬼从薇卡变成了索尼娅的样子。
随后,索尼娅开始变的语无伦次的话语逐渐被持续的耳鸣所取代,一切都被白茫茫的雾覆盖了。
“她说的是实话,你知道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安娜转身望去,并不意外地看到了系着蝴蝶结的小熊玩偶。
“薇卡。”
“哼,安娜,我该怎么形容你呢。索尼娅在向你求救,此时此刻你却只想着你自己,和你心里的魔鬼。啊,你愿意叫我薇卡,那就这么叫吧。安娜,你这个自私鬼。”
安娜似乎想反驳什么,向前走了一步,但最终又收回了脚,抿住了嘴唇。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嗯,老实说,我是没法摆脱你的意愿出现在这里的……算了,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些了,但是安娜,你是清楚的,她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噢,我明白了,你是想给自己罪加一等?”
“别胡说了……说的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似的!”
“我是你构想出来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比索尼娅还了解你。难道现在你想当我是个真实存在着的幽灵吗,那会太可笑的,你读的书里可没有任何一条写着,’死去的人的灵魂会缩进玩偶里,找活着的人来聊天’。”
“别说了!”安娜有些恼怒起来。
薇卡的声音倒是温和下来,甚至还带着些戏谑的味道。“怎么了,安娜,我们中最为天才的那位,我认识的安娜是个文静、礼貌、博学的好孩子,怎么现在她如此粗鲁起来,还对着她的朋友出言不逊。”
“你已经死了。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梦里的魔鬼。”安娜面无表情地说,她转过头去,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摆脱这缠人的噩梦。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索尼娅刚刚说的一句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很了解你,安娜,但即使是她也不免被一些我们共同知道的假象欺骗了,她不知道你的执念也有那么深。你的确从没发自内心的深信,但你也只是在不久之前才认识到这点,曾经你对自己虚妄的信念有多么奋不顾身,她大概永远都猜不到。对你而言,只要是为了你勾画出来的理念,一切都是值得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曾今多么自以为地相信你的理论啊,学生自治团,乌萨斯的未来,我太清楚了,在你沉默寡言的外表下大脑里潜藏着多少鸿篇巨著,我都知道。让我想想,你过去论述的有关一些人类与社会,还有’真理’,对,真理。你说,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真理,你相信为了普罗大众的,为了更好的明天的,就是真理,阻挡这些的所有东西都是障碍,跨越障碍的人能实现真理……”
“闭嘴,否则我杀了你。”安娜涨红了脸,痛苦地喊着。然而,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她便愣在了原地。她凝视着棕色的玩偶熊,胸中的火焰刹那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冷。
“于是我把你杀了,薇卡。”她喃喃道。
玩偶一动不动,并没再说一句话。它这时只是一个玩偶了。
“我把你推下去了,自己却被困在了永恒的噩梦。跨越障碍的结果是一无所有,只是一片虚无,那片虚无在嘲笑我的愚蠢,嘲笑我妄图领悟真理的渺小……我甚至不敢承认这件事,我装作我将一切精力放到学生团上来,事实上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法控制心里那些肆无忌惮的情绪……我将永远承受良心的考验,永远在梦中与你相见,薇卡。理论不能成为生活的一切,为什么偏偏当我的生命被刻下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痛,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太迟了。我如何奢望被拯救,如何奢望继续活着。
“索尼娅,你倒向我问起该怎么办了,可我们两个不幸的人谁都救不了自己,难道我们能互相拯救吗……但是索尼娅,你错了,你说我要’索性抛弃生活’,不是的,索尼娅,不是的,我像是已经死了,我站在那楼顶上推下去的不仅是薇卡,还有过去的我自己。我把我的躯壳给杀死了,但我的灵魂还留在此地,我从此刻开始要拥抱生活!可我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呢,我真能做到吗……薇卡,你再也不会同我讲话了。”
无数思绪闪电般地从她的脑中滑过,却又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玩偶消失了,白雾也消失了,只有堆满损坏的桌椅和器具的教室。
安娜依然站在原地,索尼娅躺在刚才倒下的纸箱堆上,眼睛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难道我们能互相拯救吗?”刚才的想法嗡嗡地回响在安娜的脑海里。“索尼娅的不幸甚至不全然是因为我……我该说些什么呢……干脆也揭开她的破亚麻布,看看这两颗赤裸的心最后会撞出什么惨烈的悲剧。毕竟,我们都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安娜向索尼娅走近了两步,她并没有动,好像刚才的一通发泄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量。她的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此刻她早已疲惫到连故作坚强的表情都挂不住了。
“索尼娅。”安娜深吸一口气。
索尼娅依旧并没有动,一双没生气的眼睛眨了一两下,眼珠子转到了安娜的方向。安娜在索尼娅身旁坐下,试图摆出些轻松的姿势,好让她能更好的组织词句。
“索尼娅,你恨我吗?”
“我不知道,可能更加恨我自己一些。”她的声音是沙哑的。
“你没必要恨你自己,你已经完美地完成了领袖的角色。”
“现在要轮到你来数落我了吗……”索尼娅苦笑起来。
安娜也笑了,她的声音却打起颤来。
“我有什么资格数落你呢,索尼娅,我们两个谁又比的过谁呢?……我是活在自己的理念里,我像是写了本书,把我自己放进去活,但你是自己跳进去的,还活成了书里的主人公。你还觉得,你终于能成了主人公了。”
索尼娅闭上了眼睛,大概是太累了,她直接放弃了争辩,安静地等着安娜继续说下去。
“我说过,你是我们中最适合当领袖的,这是实话。唯一没把这当成实话来信的人,反倒是你自己。凛冬将军,你肯定很喜欢被这么叫,但每次被这么叫,你都会在心里盘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应该被这么叫,好像你从来没相信过自己有那么大本事。可是,这种荣誉是一种毒酒,只抿一口你就不能再摔杯了,于是为了永远成为大家口中的冬将军,你能够不惜一切代价。你意识到我所说的一切和你想要的不谋而合,哪怕你自己不承认这些。如果说,我想做我生活的导演,你就是最卖力的主演。”
“……看来,我真是不得不承认了……你也这么说,她也这么说。”
“谁这么说了?”
“我梦里的魔鬼……”
安娜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一句话。
恍惚间,一种奇异的情感包裹了她,她突然想要大哭一场,但那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流下的眼泪,她想要跪下来,俯下身去,把这眼泪洒到被阳光照亮的土地上。约莫过了半分钟光景,她才重新开口了:
“她长什么样子?”
“长得和我一摸一样,有时还会有别人,但都没有脸,看起来像是只有校服在行走。”
“没有变成过我的脸?”
“没有,安娜,你在不在那群人里。”
“你不会想说,即便我让你的生活成了笑话,你也想把我揽到被你保护的那群人里去吧。”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索尼娅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回想起那些梦使她感到不自在。
安娜直起身子,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又有了无尽的力气,大脑里喧嚣的静谧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了。
“索尼娅,那你就把那个魔���当做我吧。”
“我无法这么做。”
“你说你不恨我。”
“……安娜,你在说什么,你要是不想我恨你,又想我把你当作魔鬼,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安娜却笑了起来,或许连她自己都对此感到意外,她惊异地顿了一顿,随后又笑得更开心了。索尼娅皱着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万卡上了彼得堡,
我不能再等他了!”
不明所以的曲调浮现在安娜的脑中,她不假思索地就把它唱出来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片漂浮着的羽毛。
索尼娅也笑了,她坐起身来。“这是你从哪本书里看的吗?”
安娜转过去面对她。“大概是吧。但我现在又想起另外一本书,那本书讲了一个性格孤僻的大学生,他因为贫穷而辍学了以后,不去工作,也不和人交际,只是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乱想,他想着想着,以为自己领悟了一条真理,认为在这世界上,有些特别的人是有杀人的权利的,只要跨越一条原则来试验这一切。然后他就去付诸了实践,他杀了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为了掩盖罪行,还杀了老太婆的妹妹。但等他犯下罪以后,他忽然发现,他根本没有权利,所谓的跨越原则像是个笑话,他反而要把自己逼疯了……后来,他碰见了一个姑娘,一个世界上最不幸又最善良的姑娘……”安娜停顿了。
“那个姑娘怎么了?”
“那个姑娘,她叫索尼娅。”说完,安娜憋不住笑起来了,用手捂住嘴,但肩膀还是不停地抖动着。
索尼娅叫嚷起来。“喂,难道你在暗示什么吗!”
笑声停了下来,安娜向索尼娅靠近了一些,她眼中仍旧带着笑意。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令人怀念的声音在安娜的脑中呓语。
“那索性便拥抱生活吧,拥抱你的欲望。如果你想吻她,那再好不过了。”
于是安娜向前俯身,把她的嘴唇和索尼娅的贴在了一起。
索尼娅呆住了,但很快就找回了意识,她的手穿过安娜乱糟糟的发辫,环过她的后颈,顺势一拖,她们就一起倒在了混乱的纸箱堆上。
安娜从索尼娅身上支起身,用手撑着地。她靠在索尼娅耳边轻声说:
“我没有在暗示什么,索尼娅,你和她差了���远了。你我都是与魔鬼相伴的人,我们早就做不了上帝的仆人了……”
安娜说这话时,心头又涌上一股痛苦的浪,声音也支离破碎了起来。但她深吸一口气,对上索尼娅同样泛着泪光的双眼。
“要不我们就做彼此的魔鬼吧。”
然后,她和索尼娅同时笑了出来。
索尼娅突然把她拽到怀里去,安娜的惊呼被埋进了校服的柔软布料里。她感觉的索尼娅的胸脯在她身下急剧地起伏着。
“不,安娜,我们都会和魔鬼道别的,你要相信我。”
这会儿,乌云密布多日的天忽然裂开一道口子,夕阳淡淡的光洒进了弥漫着灰尘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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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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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特烈大帝】Sanssouci
——Quand je suis là, je suis sans souci.
夏天的太阳有时会让人舒适不起来,尤其是阳光被流动着的水面反射之后,变得格外刺眼。 “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天气。” 穿着军官制服的青年捡起地上的石块,扔进了水里,水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的四溅起来,粼粼水光被打散,却让水花也染上了太阳的光晕。他很规矩的系着衣服,绶带平整得铺开挂在身上,因为方才的动作,佩刀和腰带上的金属挂件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似乎是被水花波及,他身旁的青年皱了皱眉头,后退了几步。他同样穿着蓝色军装,衣襟却很随意的敞开着,没有佩刀,只是在手中不断转着长笛。 青年的左胸前戴着相当吸引人的饰品,那是象征霍亨索伦王室的黑鹰勋章。 “这里太热了,汉斯,那边的树林里还阴凉些。”青年对着刚站起身的年轻军官说道。 被称作汉斯·冯·卡特的青年军官顺着朋友的视线看过去,河道的尽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深绿色的茂密树冠和他所站的地方的被阳光晒得惨白的陆地看似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在树枝之间隐隐能透出建筑物的尖顶,不远处是普鲁士的王宫。 “离宫殿近了要是被陛下发现了,您可是要被抓回去的,我们已经在外面晃了快一个上午了,弗里茨。” 王储腓特烈把手背在身后,“我敬爱的老顽固现在正忙着视察新招募的军队,一时半会儿可没工夫顾及我在不在宫里。走吧,我快热疯了。” 年轻人的脚程总是很快,没多久二人就顺着河道走到了林子里,找了最大的树冠下面的草坪,他们特意找了一个抬头没法看见宫殿的角落,才放心地坐下。 “明妮小姐最近怎么样?”卡特抚摸着地上的草,夏天长高的草在宫廷的优秀园丁的护理下摸起来格外舒适。 “姐姐经常在抱怨,”腓特烈靠在树干上,望着透过叶间投在地上的的斑驳圆点。“抱怨父亲总把琴房的门锁上,说她好不容易才学会最喜欢的帕赫贝尔的谱子,却没机会展示。” 卡特微笑起来,“你不也总这么说嘛。” “可不是嘛!”腓特烈直起身子,双手撑地,撅着嘴不满地说道。“在王宫里的日子甚至不如在军队里,那些军官——我都忘了你就是个好军官——可比父亲好商量。前天他才把我新写到一半的谱子给撕了......”说到一半,腓特烈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垂下头用手轻抚着笛子。 年轻军官温柔地笑起来,把手搭上腓特烈的肩膀,轻拍了两下,略显俏皮地说:“这不就说明,你的新作还没给人看过吗?” 语毕,他忽然站起身,向腓特烈恭敬地行了个礼,俯下身朝他伸出手。“那么我能否有幸,成为殿下新作的首位观众呢?” 腓特烈先是有些愣神,随后大笑起来,也站起来,拉住卡特的手引他到树下坐下,随后向他鞠躬。 “承蒙厚爱,愿您听得开心。” 笛声先是跳跃着的,音符构成了活泼而短促的序列,层叠着上上下下地循环着,如同在舞厅中央旋转着的舞者,垫着脚尖转起圈来,不时高高跃起,又轻盈落下,透着灵动的气息。 跳跃的音乐逐渐平缓下来,声音显得婉转绵延,不低沉也不高挑,如同易北河的涓涓细流。透过笛声,似乎能看到夏天反射灿灿阳光的潺潺水波,秋天荡着通红落叶的清澈流水。或是那河畔的细柳,在春风的吹拂下,交错着轻柔地舞动。 随后音乐变得静谧幽长,多变的低音使得明亮的笛声蒙上了一丝朦胧。一如那城镇寂静的夜晚,一如那狂欢散尽后的冷清,却又不沉闷,只是宁静。 随着一个绵长又循环上升的音阶,乐声重新变得明亮了起来,像那清晨的阳光,洒在房舍之间,洒在上帝福泽保佑下的土地上。 放下长笛,腓特烈睁开眼睛,眼前没有青葱的草地,也没有夏日的暖阳,而是夜晚的宫殿。身边站着的不是穿着军装的年轻友人,而是头发花白,眼角皱纹密布的仆从,在等待他吹奏完毕后准备上床就寝。 年迈的国王从窗前走到办公桌前,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和仆人讲话。“这首曲子的名字是——” 仆从道:“确实和名字很相称,不愧是陛下,让我感动万分。” 国王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角,坐在办公椅上,摆摆手示意仆人退下。擅长察言观色的老仆人深知这位老国王的脾气,他总有很多事情想回忆,他回忆时向来不喜欢有人站在身边。 腓特烈靠在椅背上,从窗外看过去,窗外的夜空漆黑,月亮被云层遮挡,少有几颗明星闪烁不定,却没法将微弱的光芒投在地上。 那夜他穿行在林间的小路上,无光的夜晚正好隐藏了他的行踪。 他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他用尽全力奔跑着,相信第二天清晨时分他就能远离过去的一切忧愁,得到他所渴望的一切。想着这些,他越发加快自己的脚步。 等到了英格兰,即使他一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在吹笛子和写新曲子,不遵守那么多军队般严格的规章,随性的坐在沙发上,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他也终于能有时间研究那些让他醉心的深奥哲学,或者成为那些有着别具一格创造力和想象的诗人们的一员。 可最终他被困在了昆斯特林,再也没能向前。 狱房里他给自己的姐姐和挚友——那些和他心意相通的人们——写了封信。 他说,我从未如此无助,难道这就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的宿命吗?不,我不愿相信命运,等属于我们的时代到来,这一切都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也许我会修一座城堡,你知道的,我们儿时的梦想。我昨晚躺在牢房里,我能在梦里看到它,我能看到那里盛开的鲜花,还有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夏天的阳光。我看到大门敞开,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光芒四射,我的知己,我们会齐聚一堂,一起在这梦中的圣殿,到那时,我们所渴望的全部都会到来的。亲爱的姐姐,还有汉斯,我们要做的不过只是等待。 透过铁栅栏他看到了刑场,双手被捆绑着,被士兵押送着走上刑场的,是那个绝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他最亲密的挚友。 他被紧紧按在高高的窗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即将行刑的现场。他大声祈求着原谅,却只是在得到了“千千万万次”的回答后,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他浑身颤抖,却没能叫出声,恐惧让他甚至连泪水都没留下来。他攥紧双手,手中刚写完的信被汗水浸透,又因为过紧的压力而破损。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是任由自己像个破麻袋一样倒在地上,绝望地紧闭上眼睛,久久躺在那里,仿佛闭上眼睛就能让他相信那只是个噩梦。 “不!” 老国王重重的地锤着椅子的把手,他让自己从回忆中猛的抬起头,想扫清脑内的画面,却没法洗净那些触目的鲜红。 他的目光又停留在了手边的长笛,因为经历了过长的时间,让笛子上精致雕刻的花纹被磨平,原本光滑的表面也布满了划痕。但时光的流逝却没让笛子音色有太大的损伤,倒是仿佛因为时间而让声音显得更加深沉。 方才吹的那首曲子,他只在年轻的王储生活时用纸笔试图记录下来过,因为只写了一半就被父亲毁坏了,所以遍没了成稿。直到暮年,他也没再能把它记录下来,即便所有的音符都牢牢的刻在他的脑海中。 他喜欢在无忧宫招待客人,晚宴时他有时会心血来潮在客人们面前即兴用长笛为舞会伴奏。总有称职的书记官帮他把这些曲子记录下来,让他这个国王也成了稍有名气的作曲家。偶尔他会在安静的去除了公事杂务的午后或是夜晚,写上几首曲子。他却不愿让曲子染上自己的任何负面情绪,一如他过去曾少有的快乐时光。 老人的手停在了笛子尾部的一条略深的划痕上,他记得这条划痕留下的原因,那是他跟他姐姐少有的争吵中最激烈的一次。 姐姐威廉明妮满眼是泪水,却满脸通红地激动地跟他争吵着。她大声地问,你的梦想去哪里了,你仿佛成了我不曾认识的人。 新任的国王没有反驳,只是重复着,她不该对一个国王说这样的话,这是出格的。随后站在桌边,看着这个哭泣的女子冲出了房间。 “我是这个国家的第一公仆。”他说。 所以他不能再带着那些少年时的梦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必须为了国家,无情的去消灭所有敌人。如果他自己的梦想就是国家的敌人的话,他也可以消灭自己。 老国王拄着拐杖,缓缓向卧室走去,这里是无忧宫,他让这里成了他梦中的样子,接着他把自己关在这里,除了战争,他很少离开这里。 除了战争。 他忽然想起了库勒斯道夫的黄昏。荒芜土地上泛起的袅袅烟尘,让西边的天空中血红色的残阳都变得模糊不清。衰败的阳光投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一切都在黄昏的红色光晕中,地上满是死去的马匹,和敌我双方的士兵尸体,战场上已不再有喧嚣,但萧瑟的场景无不向经过的人述说着这里刚刚结束的残酷厮杀。地上的血液早就干涸成了黑色,即便在阳光的照射下又显出鲜红的色彩,却难掩死亡的气息。 地上躺着的不乏许多他熟悉的面孔,他回想起了新兵入营的时候,他去视察这些国家新鲜的血液,他走过排列整齐的士兵方阵,看见那些青年脸上洋溢的充满活力的笑容。而如今这些鲜活的笑容却被尘土和血迹所覆盖,还有因为受伤而痛苦的狰狞。 腓特烈紧紧的握住了胸口装有毒药的挂坠,战争的几年间,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想法从未消失过。 那天的早些时候,他像往常一样亲临前线,未料胸口却中弹了。他从马背上摔倒下来,子弹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失去意识,于混沌间,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感。如果他就这样死于战场,是不是也是一种解脱。他最终给祖国带来了毁灭,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是个扶不起的皇帝。他有些自嘲地想着。 那本来能要了他性命的子弹却卡在了鼻烟盒上,他收集鼻烟盒的爱好救了他一命,让他毫发无损。上帝保佑了他的平安。可他随后想到,之后的时间里上帝还会给予普鲁士运气吗?他眺望着尸横遍野的土地,抿起了嘴唇,长久无言。 他先前在洛伊藤的胜利被人誉为神话,战役结束的夜晚,围绕着篝火士兵们为他唱起颂歌。可是年年来,他其实胜败不定,只是面对三个国家的联军,他让普鲁士没有倒下。可命运会一直站在他这儿,站在普鲁士这边吗?无论胜败,都会有士兵倒在地上,他们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故乡了,死在敌人的枪口下,或是死在行军路途的疲惫和疾病。想到这儿,他的全身遍被痛苦席卷,双手略为颤抖起来,拐杖的末端已经深深陷入了泥土。 他后来在给柏林的一个官员的信中写:“我的不幸在于我还活着,可我的士兵们却有那么多死在了战场上。”这场战争的结果没有胜利者,腓特烈很清楚这点。可是既然他幸免于难,他就得走下去,即便孤立无援,面对着数倍的战力差距,和莫大的痛苦,他也必须带着国家走下去。他转身离开了那片刚结束了战斗的土地,朝着正在休整的疲惫的军队走去。 “父亲,我最终也变得和你一样了,我让我的士兵在战场上流血牺牲,让人们无家可归。”他说。 最终上帝拯救了普鲁士,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可以在无忧宫安享自己的晚年。 他终究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第二天清晨,老国王就像往常一样在无忧宫的花园中散步,他望着无忧宫,这座和他少年时的梦想几乎无差的宫殿。 只是现在仅剩下他一人,欣赏这梦中的圣殿。 他缓缓从水池走到树林中,阳光透过缝隙投射下来的影子斑斑驳驳,如同他记忆中的盛夏。 他把长笛拿到嘴边,按着记忆中的旋律再次吹响了那首熟悉的曲子,笛声飘过树林,飘过宫殿,飘向城镇,飘向过去,和未来。 “弗里茨,这真好听啊。” “可惜这还是半成品,我没来得及修改。” “那请允许我期待你的成品吧。” “好啊。曲名叫...Sanssouci,我喜欢这个感觉。”
20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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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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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小呆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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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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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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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尔达传说】Before the Breath
眼前是一片黑色的血,无边的寂静中,她漂浮着,蠢蠢欲动的泥沼向她蠕动着,深色的黏液化作利爪,死死地钳住她的四肢,她无法动弹,就连声音也发不出。
满是翻腾的黑色物质,像是腐烂的肉块,失去了固体的形状,分开的个体之间又连接在了一起。但气味却又不像那样,那种气味无法名状,如果说嗅觉灵敏的动物或许可以闻出负面情绪的味道,那么此刻充斥在她鼻腔的,就是所有负面情绪的合集。
深黑的液体中爆开一只亮黄色的眼球,猩红色的瞳孔直视着她的双眼,视线射穿了她,随后她失去了一切感知,空无弥漫到了所有的感觉器官。
无尽的虚空。
响起了陶笛的乐声。
那是曾听过无数次的,幼年的自己赖以安眠的旋律。
然后在那虚空的尽头,有什么在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那温暖到几乎灼热的三角形光芒穿透厚重黏稠的黑暗,刺痛她的双目。
刺痛。
痛觉的回归让她刹那间如同被针作的暴雨洗遍全身,被紧紧束缚的四肢像是要被撕裂,遍体没有愈合的伤痕还带着没消失的隐痛。最痛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胸腔里跳动的,从未停息的悲恸。
于是她留下了眼泪,泪水顺着本已干涸的泪痕再次滑下,滑过她过度紧张的下颌骨。
她已然数不清这是自己的第几次在灾厄的体内失去意识,那号叫着的怨念无时不刻地侵蚀着她的全部,寻找着趁虚而入的机会。她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那来自女神的三角力量是眼前唯一的光点,遥远的,在迷雾中的森林里沉睡的驱魔之剑的声音是呼啸的哀嚎外中唯一悦耳的旋律。
她手无寸铁,毫无防备,向着无边深渊的底部沉没。她唯一知道的是,只要自己那所谓的自我依旧存在,盘旋在四周的灾厄就会永远被困在她的周围,这便是所谓的封印之力的真相。
因此直到彻底毁灭前,她都会支撑下去。
她不敢把意识投射向海拉鲁大陆,那些衰亡的田地,破败的城邦没有一样不让她心碎。她曾漫步的公园,拜访的村庄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狰狞的断壁残垣。怪物的营地占领了过去人们嬉笑的广场,枯败的枝桠是沉默的墓碑,惨痛地宣告着她们所有努力的失败。
过去的同伴早已无迹可寻,成了石质的,铜质的雕塑,或只是留下了一个名字。母亲太早就离去了,脆弱的大脑毫不留情地把那段记忆擦的越发模糊变形。那灾厄中死去的父亲,大概一直到死前,都还在哀叹女儿的无能,让所有的准备化为了泡影。
她还有哪里可以去?
逃到神的怀抱去?
女神不曾垂怜过她,若是当真有神的爱,又怎会到一切终结之时,才迟迟回应她十几年来撕心裂肺的呼唤,然后把她困在这里,无止尽地让她用痛苦找回自我?
她没有地方可以去,回答她的诘问的只有那深色的血一般的泥沼。
于是孤独席卷而来,那是无法用孤独来形容的酸楚,没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寂寥。那不是孤身一人,无人造访,无人知晓的感觉,现在的她连自己的感官都留不住,众多的生理机能没有使用的机会,连自己的身体都想抛下她离去。
她只能和自己的噩梦对视,漫长的岁月里唯一能听到的言语是自己的忏悔,绝望的昨日盘旋在眼前,她却只能等来和这片虚空共度的下一个明日。
塞尔达,塞尔达。她无声的自言自语着。冷静下来,他还在沉睡,等他醒来——
林克。
身着蓝衣的,沉默寡言的剑士。直到现在,只是想到他的身影,她生疼的胸腔里也还会泛起一些悸动和名为希望的情愫。
无情的暴雨冲刷着世间的一切,遍体鳞伤的剑士力竭倒下,破损的驱魔之剑黯淡了光芒,无数巨大古代机械闪烁着红色的电子眼,象征着危险的红色光圈在她们的四周不停晃动着。
她万念俱灰。
接着是一道闪光,那残酷的女神终于降临于她身上。
如果说迟来的奇迹还能称得上是奇迹的话,她不介意再等待一百年,等到在神殿沉睡的勇者醒来,清散这片大陆上的灾厄。
可是,她不禁悲伤地想,她却要把这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她得祈祷他跨越这大陆上无尽的灾难,面对物是人非的一切,来到这废墟般的城堡。她不是没设想过他会失败,或者说,他几乎不可能成功。就算他想放弃一切,只是在大陆上漫无目的的游历,她也说不上什么了。
如果变成这样的话,至少在毁灭的钟声敲响前,他还有过短暂的自由。
我们是这片大地上最孤独两个灵魂了,她想着。孤独到会把那微不可见的可能性称作希望。
一百年前的她们被困在责任里,一百年后她们也将被困在其中,却再没有人会鞭策或是鼓励她们,所有她们与世界的联系都已经被斩断了。
那便是我们诞生的意义,拯救这一切。她绝望地想着。那么,她所期待的或许是一切结束后的重生。
她再次闭上眼睛,在这片虚无中没有时间,自然也没有所谓的睡眠,她早已学会怎么在保持清醒的状态下最好的休息和恢复她的力量。
也许是她下次睁开眼睛,也许要在等一会儿,她会去唤醒沉睡的剑士,然后见证他——无论成功与否的旅程——到最后。
20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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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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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沙漠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再没法从床上起身来了。
他的整个身体藏在深红色的棉被里,只露出紧闭双眼的脸来,枕在套上镶了金丝边的枕头上。
“您还看得见我吗?”
我靠着床边坐下,看着被子下起伏的形状,胸口涌上一丝不安。
她站在窗边,轻重不一地扯着自己乱糟糟的卷发,视线一次都没朝这边投来过。“看不见,看不见,他连眼睛都挖了去,什么都看不见!”
“他为啥把眼睛都挖了去?”
她忽然停止了动作,浑浊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我的脸,接着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然后是手,再蔓延到整个上半身。她顺着墙缝摸到窗框,把手死死扎在窗框裂口里的木刺上,殷红的血留下一道细痕,顺着她胳膊上的曲线流下来。
“他把眼睛挖了去,要去看磷火的光。您可知道那是什么光,只有墓地才有这种光,他要去看墓地里的死人,然后那些死人把他抓了去,他也被拉到棺材里去了。”
我有些慌了,身下的床垫像是灼热起来,使我坐立不安。
“那他可听得见我说话?他能感觉到我在这儿吗?”
“不知道,不知道!”她发狂地说着。“他死了!再醒不过来了!”
我赶忙上前握住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您瞧,他的胸口还在被子下面起伏,他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她在我怀中抽泣起来,浑身的颤抖这下是再也停不下来了。
“我想您保证,他会醒来,会醒来的。”
我如此确信着。
为了安抚她,我开始讲起了些从前的事。
他曾经能看得见的时候,喜欢到雪原上去。
那是罕无人迹的荒原,他要在那干净的白雪地上踩上一圈,然后试图把自己的脚印给掩盖起来。可每当他用雪盖平先前留下的脚印时,他又会在旁边踩下新的脚印。
“你何必做这无用功,等暴风雪刮来,无论哪样的脚印子都没了。”我劝阻他。
他懊恼起来,大声喊着“不是的,不是的!”,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它们都还留在我心上,抹不去,抹不去的。”
“既然如此,最开始不去踩那一圈不就好了?”
他有些愤懑起来,把一团雪攥在手里。
雪在他的体温下融化了,水滴坠到地上,地上覆着的雪又塌下去一块。
“我要踩的,要把我肮脏的足迹踩上去的。我脚上带着潮湿的泥土,带着烟灰,带着沥青碎块,带着不可见的细菌,带着我肮脏淫秽的下流话,我把它们全部踩到这雪上面去。不过,须知就算我把脚印盖上了,污垢也只是被压到雪下面去了,它还是在那儿的,但只要这么盖上,它就能从我心里被抹去了,这都要感谢这雪。”
他说着,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我把它弄脏了,却想看它干干净净的,和原来没有区别。这不好理解吗?”
后来,他把双脚留在了雪原,再也没去过有雪的地方。
这首诗关于肮脏和洁净。
我同他一起去过沙漠。
他说,沙丘是浪花,沙上的风纹是太阳洒在海面上的波纹,金色的巨兽。海会吃人,兴许沙漠也会吃人。
“让它把我吃了去吧,我把我的双腿献上,我把我的双手也献上,我把我整个人都献上,它把我吃了去,我再也不回城里了。”
那又是怎样的无稽之谈,我痛苦地想着。我明白他血管里流着沸腾的血,胸腔里藏着更为隐秘的命运。积攒,积攒,然后有一天,压力到达了顶点,他会像烟花一样艳丽地绽开,之后是持续不断的耳鸣和死一样的寂静。
他忽然转过头,眯起来的眼中满是不赞同的色彩。
“您又在想什么?在想些关于燃烧和死亡和我的事吗?我劝您放弃这样的想法吧,您又自以为知道些什么呢?只有您愿意这么想我,我并不想因此感谢您。”
被洞察心事给我的后颈带来一阵凉意,只得不自在地岔开目光。
“来说些好笑的事吧,”他已没再看我了。“我这样的人,海洋是吃的,沙漠是不吃的。”
“为什么?”
“因为沙漠是尸体。”
“尸体不吃人吗?”
“尸体厌恶尸体。”
落日照在他身上,他周身像被迷雾笼罩,只斜靠在轮椅的靠背上。我隔着层薄膜,看到了他被自己笼罩的生命。
“你试过写诗吗?”他曾这么问过。
他经常写诗,然而他写诗的方式和他本人一样,世间所有的常识都不能理解。
他折断自己的小指,就成了诗,那是一首无聊的诗。
他收集自己的眼泪,也成了诗,那是一首肤浅的诗。
他切下自己心脏的一小块,那变成了首苦涩的诗。
“不过,这是首好诗,因为它是苦的,它是从我心里挖出来的。”他如此评价。
我让他写首有趣的诗,他用口水写了挖苦的诗,用眼睫毛写了戏谑的诗,用牙齿写了嘲讽的诗,却写不出有趣的诗。
他发起愁来,身体有这么多部位,一定有一处是有趣的。
为此他走访了很多科学家,翻阅了无数学术著作,中文的,英文的,日文的,俄文的,不知道什么文的,看懂了,也没看懂。
最后他只得放弃了,不得不得出了他身上确实没有有趣的部分的结论。
但他有个令人称道的美德,他不会轻易放弃,如果自己如今写不出来的话,只要听到足够多的笑声,他一定能学会怎么写。
于是他去了很多地方,往耳朵里灌进无数笑声。
两年以后,他回到我身边,割下他左边的耳朵——他用这只耳朵装笑声,然后做成了一首诗。
他念出这首诗后,我哭了,他也哭了,无数的液体从身体里涌了出来,汇聚到眼角再呈细流滑落,连街上的猫也恸哭着缩成了一团。
我们却也笑了,脸颊因为剧烈咧开的嘴角而生疼。
“也许他挖了眼睛,也是想写一首诗。”我对她说。
她连抽泣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重复着吸气和呼气,和诸如此类的基础的生理活动。
“眼睛能写什么诗?”
“可能是献给洞穴人的诗。”
床脚忽然嘎吱作响,他口中吐出些意义不明的呓语。
她立刻冲到他床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激动地望着我。
“他真醒了,谢谢您,好先生,他真醒了!”
然后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给他擦去额前的汗珠,轻声说些安慰的话。
我却悲哀起来了,像是忽然失去生命力一样,顺着墙沿瘫倒下来。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曾清楚地肯定他会醒来,他醒来后,同样的预感又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我却清楚地得知,再没有下一次了。
强忍住泪水,我在床边坐下。
他张开嘴,但说出的都是些无序的音节,什么都听不出。
他把舌头也割下来写诗了。
她在房内房外疯狂地走来走去,给他打水,换洗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他还在不断地发出着意义不明的声音,那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第三次拿着刚打的水盆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动弹了,红色的棉被毫无起伏,一点生命的迹象都不剩下了。
水盆掉在了地上,里面的水打翻了一地,在蓝色的地毯上渗出扭曲的图案。她歇斯底里起来,抱着他的身体狠命地哭号。
我提议,我们把他的心脏拿出来,或许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想说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她照做了。
他的心脏落到地上,却没有变成诗。而是变成一滩黑水,混到渗进地毯里的透明的水里去了。
她又哭了起来,眼中早就流不出泪水,只是单纯地让声音撕扯着喉咙。
“���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哭声中穿插着一些词句。
无论如何,像他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了。
我哀伤地想着,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切都烧了起来。
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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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llarbir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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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快递组】Road
那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门口摇摇欲坠的的招牌被仅剩的一颗半生锈的螺丝吊着,招牌上的字早就被风沙磨的不可见了,霓虹灯光污染般的紫红色光对久行的旅人来说倒是些别样珍贵的超现实体验。
我搭乘的车停在酒馆旁边的加油站,司机和三两个搭车的人都下车来休息,四周都是荒野,除了小酒馆也没有别的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了。酒馆里面的灯光色彩比门口的霓虹灯还要夸张,我不适地眨了眨眼睛,眯着眼睛试图适应这彩灯和烟酒味营造的迷幻氛围,找了个吧台角落的位子坐下,随口问酒保要上一杯冰啤酒,点上一根烟。
然后她出现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坐在我旁边的,直到酒保给她递上调好的鸡尾酒,我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个萨科塔在这里可不常见,她的头发不算长,在一边扎了个小辫子,颜色似乎是暗红的,也许更鲜艳一点,酒馆里混乱又阴暗的光让我没法判断。她很轻松的笑着,这是最让我吃惊的,在这条路上我见过无数风尘仆仆的旅人,从没在他们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也许她和我们不一样,也许她并未奔波,只是短暂的停留在这儿,舟车劳顿的人的脸上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很不可思议,那分明已经好像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情了,我却还清晰的记着,连那家酒馆的灯光和劣质烟味都没被丝毫遗忘。我本以为我的记忆力已经被疲于奔命的日子消磨的差不多了,明明在此之前的几个月生活都没能在我的脑子里留下过多少痕迹。
我数不清我在路上度过了多少时间了,每天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和不停变换的便车的汽油味,零星的小屋子和路旁的叫不上名字的树都是些别样珍贵的景致。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生活的来着,一年前?还是再以前?我不记得了,这样的日子过去太久了,我甚至失去了时间概念,我连今天是哪一年哪一天都不怎么清楚了。甚至连确切的目的地都不存在,我只知道刚出发的时候我想往西边走——也许我现在的确在往西边走——去西边找个平和宁静的小城市住下,彻底远离我过去那些混沌的日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远离家乡,旅途劳顿,疲惫不堪,有时寄居在破破烂烂的客栈,有时干脆睡在带着汽油臭味和铁锈味的车上,带着些不想忆起的糟糕回忆。我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困顿着过着幽灵一般的人生。
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我甚至没去想过这些,意识里的声音对我说,我永远都没法到达终点。但到不到达有什么关系呢,迷失在路上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此我便听不到过往一切疯狂和混乱的叫嚣了。毕竟所有在路上的人,都不会关心你来自何方。
我猛吸了一口烟,混着尼古丁的气体充满了我的肺部,我不是个喜欢去思考意义的人,大多时候,我都会在我去深究某些事的时候停下来,就像那是什么危险的信号似的。
傍晚的客栈门口不算冷,风吹过却仍有些刺骨的寒意,逐渐暗淡的天空上已经挂上了星星。我抬起头,看见她站在我前面的不远处。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在一家路边客栈的门口。
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唯二还站在这里的人了,她走过来,向我问好。她的头发果然是红色的。我随口应了一声,她笑了,和上次一样轻松的笑意。
“我想到西边去。”她说。我说,我也是。她有些兴奋地看向我,问我想到哪里去,然后一连说了好几个西部的城市名字。但说实话,这些城市的名字我大多听都没听过,我只好摇头。她若有所思地点了两下头,“也许你可以去基莱沙。”她转头看着我,“是个适合重新开始生活的好地方。”
我警觉地退后了一步,难道她注意到什么了吗——?意识到我的紧张,她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随口说的,哈哈。但大多人在这荒野上来来去去,不就是想赌能找到个适合自己的好地方住下吗?顺便,你可以叫我能天使。”我猜那不是本名,但那也不怎么重要,奔波的人总有他们各自的秘密。
“德克萨斯。”
她笑着向我伸出手,于是我友好地回握了一下。
“介意我明天跟你们的车走吗。”走回客栈,能天使问我。我说,那得去问我们的司机和其他乘车的人,我做不了主。
那之后我们便总是同行了。
我不是总能搞得懂能天使的想法,她很喜欢讲话,喜欢分享她途中听到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和有趣的理论,仿佛从不疲倦。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她是不是个疯子,因为她似乎永不停歇,永远都能找到新鲜而又不平凡的东西。我想,这大概就是她即使过着不知终点在何方的日子仍然能时刻那样轻松惬意的原因吧。
但这很好,至少我再也不寂寞了,和能天使讲话的的时间就如同填补了我生活的空洞一般,让停滞的时间动了起来,而我只需要坐着听她讲。况且,她所讲的一切新奇的事物都给我带来不少前所未有的体验,而我向来喜欢这些永不疲倦的人,也许因为他们是真的热爱生活的人,与他们交际,我或多或少的也被分享了一丝热情。
我们经常停留在途经的城市,我尝试着在其中一个住下并从此停留下来,但未能成功,每座城市都似乎很好,却又不够好。可能是我有些吹毛求疵了,但我只要在哪里试图住下三五天,都会开始积攒隐隐的不安。
能天使不总是停留,她似乎在找什么人,毫无头绪地找一个几年前不辞而别的人,所以她不会长时间的呆在什么地方。
但只要上路,我们总还会走同一条路,搭同一辆车。
我们坐在科伊特的港口,傍晚的港口已经没什么船驶进,拍岸的浪声掩盖了隐约的汽笛声,码头上没什么人了,对岸的城市也已经亮起了零星的灯火。
这里是原始浑厚的哥伦比亚大陆,东边的远处是升腾尘土的疯狂的荒野,神秘而显得有些未知的神圣,北边的加纳利亚是个愚蠢又毫无理性的城市。而我们所在的这里,是哥伦比亚最凄凉的城市,这里的冬天冷的吓人,加纳利亚尽管尽是些没头脑的东西,某些街道某些地方却还有些古怪的友好情谊,而科伊特就像是荒蛮丛林。
看样子今天是不会有运气能碰到愿意搭我们走的渡轮了,我掐灭烟头,站起身舒展了下坐久了僵硬的四肢。能天使拉住我。“等天黑了吧,我们再随便聊点什么打发时间好了。”
我们聊起了上一次搭车时同行的几个人,话都说不利索的老秃子鲁珀迪拉克似乎想去找在西边的儿子,因为偷了车遭遇抓捕逃避警察的比约克却连偷来的车都丢了,牛仔扮相的金发中年人格林斯总爱讲些古怪的南部传说,大个子拉夫特是个逃难出来的奴隶萨弗林,不识字但很热心,落魄的青年艺术家雷特总念叨着自己在伊夫塔卡碰见的漂亮舞女,被我们一顿嘲笑。
我们聊到我们在斯科勒广场上喝酒又不付钱的事情,我不记得我喝了多少,但总归还能保留自我意识,但能天使喝了将近六十杯啤酒,摇摇晃晃说着胡话被我抬到了附近的厕所,谢天谢地那天她即使烂醉也还有足够的力气甩开追上来的店员,不然我们欠下的天价足够让我们被困在那儿打一辈子的工。
我们又讲起我们在克莱斯勒混进舞厅跳舞的事。在台上演奏的爵士乐队是清一色的萨弗拉,据说那里有个相当有名的鼓手,但记名字向来不是我的特长,也没有必要。能天使倒是一直在吵着说想找一个摇滚乐队驻唱的酒吧,说是这样的派对才足够劲。我们随意地伴着音乐跳舞,毫无章法地摆动着四肢,四周是不同种族的男男女女,似乎除了派对和音乐没什么其他值得他们在意的东西了。“你怎么总是面无表情的啊!”能天使在嘈杂的环境中大声的朝我喊着。不知道,也许是没必要。我歪了歪头,耸耸肩。“但是你比我想象的还会跳!”她大笑着碰了碰我的胳膊,拉着我挤进了舞池中央。
我们好像聊了很久,直到凉飕飕地夜晚的风钻进我的领口,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才意识到天已经完全黑了,于是我们起身准备找个便宜的客栈下榻。
这里的夜晚很萧条,除了少数营业的酒吧和舞厅,并没有什么别的生气,街上没有行人,从窗口看进去,那些小馆里也没多少顾客。
能天使把手背到脑袋后,抬头看着天空,吹起了口哨,似乎是段优美的旋律。
“什么曲子?”我把手伸进口袋,这里的冬天还是冷的有些超出我的想象。口哨声停下来。她转过来自豪的冲我笑着。“我们学校合唱队的表演节目!”我没有转头,只是抬了抬眉毛。“你还是合唱队的?”“不是!他们选人的时候就把我赶出来了!”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开心的,我歪头看着依然笑嘻嘻的能天使。“因为我砸坏了学校最贵的钢琴。”她补充道。能傻笑着讲出这种话的人,恐怕也只有能天使了。笑意不知不觉挂上了我的嘴角。“你竟然没被处分吗?”能天使把手指放在嘴边,撅起嘴想了一会儿——拜托,这是什么值得深思的事情吗?“没有!但我在那之后因为在学校里放鞭炮被退学了。”她竟然依然灿烂的笑着,真不可思议。“我猜你的同学一定也想放鞭炮,庆祝你终于走了。”
“哈哈,我记得他们拉了横幅庆祝。但再之后我就不记得了,我从拉特兰离开了。”
我礼貌地不再发问,通常这都是些我们不会深入的话题,这是我们这些久在路上的人都自觉遵守的准则。
能天使的笑容收敛了不少,她沉默了半分钟。“竟然已经快两年了吗?”
我们同行了将近半年多的时间,这么说来,从我踏上这条路以来也快要两年了吗?这比我想象的要快了不少,但因为它总是实实在在的时间,如今那过去的硝烟和血腥味仿佛真的在渐渐远去。
我过上了我过去从来不敢去想象的默默无闻而又平淡的生活,我记得路上碰见的一个作家说过什么来着,默默无闻的活在人世,要胜过天堂的荣耀。我记得能天使对这句话相当不满,因为这触动了她虽不怎么表现却坚定的信仰。但我想,这也许没错。天堂是什么?人世又是什么?这都是我们想出来的——或许在能天使的国度真的有天堂,但那离我又太远了。我过去沉浸在仇恨或是名誉或是一切虚不可触的事物里的生活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呢,除了遍布身体的疤痕我又得到过什么吗。我不再意外我会爱上如今这样的生活了,过往的生活和如今的生活都没法让我从中获得什么东西,可足够平淡的日子要好上太多了。能天使是这生活中的意外,因为她总有常人没有的洞察力和精神,总是那样有活力,为一成不变的每一天添上了许多惊喜。但也许她的这些东西都来自于她的信仰和执念——我所早就失去的东西——呢?又或者,我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对任何东西都不抱有期待?
我点上了烟。没必要再想下去了,我讨厌思考问题。
基莱沙这几天总在下雨,门口的道路早就泥泞的让我不想再走上去了,今天依旧不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幸好今天没轮到我去工作。我租来住的房间里满是潮湿而又腐朽的气味,也许不知道房间的哪个角落里已经长起了霉斑,或是哪面墙的墙皮因为漏水而翻起。不知道是阳台还是厨房传来水滴落的声音,但我不怎么想管,或者只是我单纯的不想起身罢了,毕竟雨停了自然都会变回原样。
我坐在床边的茶几上,带着杂音的电视频道在放着一个据说挺有名的乐队的演出回放,我扫了一眼,依旧不明白这几个乍一看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是怎么吸引来一群女孩子围着他们尖叫的。实在没什么意思,我便不再理会电视里的内容,任它播放着,转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雨和来往的打着伞的行人。
这是一座友好又温暖的城市,白天的街道热情而活力,晚上的住宅区很安宁,遍布了酒馆和夜店的街道却别样的热闹和喧嚣。半年多前我到达这座城市,在这附近的面包店找了份送货的工作,有足够维持我生活的钱,我的生活似乎不再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因为送货的工作,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街道都被我走过了,初来乍到时的陌生感早已消失,随着越来越熟悉这里,它也渐渐显得亲切了起来。
这的确是个适合开始新生活的好地方。我想起第二次见到能天使的那个傍晚她说的话,那似乎也只是一年半多前的差不多时间的傍晚,只不过今天在下雨,不然我就能见到那和她头发颜色差不多的红色的晚霞。
我有好久没见到她了,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五个月前。我们在基莱沙停留住了几个月,然后她说她打听到了想找的人的消息,要往北边走,于是就离开了。两个月前我收到了她的来信,说她到了目的城市,还没见到想见的人,正打算找附近的人问问。那之后就又没了音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那个人,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回来。我是在想念她吗?可能是的。
我关闭了电视,房间陷入了寂静。天色暗了下来,住宅区已经亮起了灯,街上的人越来越少。渐渐地,雨也停了,我的周围彻底没有了声音,只有墙上挂着的那个无论怎么调都会快上几分钟的挂钟的滴答声。
那之后,我的生活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没有了狂风的呼啸声,没有了引擎的轰鸣声,也没有整天在我身旁讲着最新的发现的能天使。不可否认的是,这的确是我最初上路时所期盼的生活。那些事情,我永远都无法遗忘,但现在我的确把它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在这里没有人会关心什么是“德克萨斯”,在这座移民城市里也没人会关心我那别扭的口音究竟从哪里来,安宁,平淡,这就是我想要的。
但我忽然意识到,我也不可否认的依旧想要那点生活里不足为奇的惊喜,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我曾觉得一成不变的平淡就是我所追求的,但如今我又欲求不满了,我竟然还想从生活中得到些什么。我还怀念着上路的感觉,那感觉甚至超出了目的地本身。
我躺在床上,将大脑放空,把注意力集中在天花板上的污渍,试图停下无用的思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按了门铃。我缓慢的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的人却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浑身湿漉漉的红色头发萨科塔脱下外套正在挤出里面的水,水滴却溅得到处都是。我一把将她拽进屋子里,推进卫生间并关上了门。“弄干了再出来!”我转身清理起了溅在地上的水渍。这时我才意识到,她好像把头发给剪短了,短发的样子似乎更适合她大大咧咧的性格。
“德克萨斯,我可以借你的衣服吗?我没别的衣服可换洗了。顺带,我已经借用了你的浴巾。”能天使把门打开一条缝,裹着我的浴巾向我招招手。我从衣柜里找了件宽松的睡衣甩给她,坐在客厅里等她出来。
这一切都显得很超现实,两个月没见到的人忽然在一个雨天浑身湿透的出现在我的门口,现在正坐在我的客厅里捧着我晚饭的剩菜大快朵颐。我在心里暗自感叹,但我甚至没想好该和她说些什么,直到她放下饭碗,我都没开过口。
“你怎么把头发剪了?”我打量着她,除了剪短了头发,她似乎没什么变化。也是,不过几个月我能期待她有什么变化呢。“天哪!你根本想象不到那边有多热,我每天都出汗到像被从水里拎出来一样湿透了!”你刚刚就像在门口的确就像刚从水里拎出来一样湿透了,我好笑地想着。
我把她用过的餐具放进��房,回到客厅坐下。“所以,你找到她了吗?”能天使摇了摇头。“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见过她的人说她好像去了南边,哥伦比亚南边的那个国家,叫什么来着的?”我告诉她我不知道,但我想这意味着她马上就又要走了。可我还是像是想确认什么似的开口问她:“所以,你接下来就要去那边了嘛?”
她点头。“但我还没找到要搭的车,也没找好路线。可能还再等上将近一个月才能走吧,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既然我不愿意她离开我的生活,那我该把她留下来吗,可我深知这是不可能的,又或者……
能天使打断了我的沉默。“你想不想听听我在路上的故事?好久都没人听我讲,我快寂寞死了!先给你讲讲一直都在试图搭讪的老萨尔拉吧,他太有意思了……”
我坐在她旁边,静静地听着,我知道我的今晚不会宁静了。
“所以,你想跟我一起去戈莫西吗?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在那儿找到她啊。”能天使正在收拾着行李,试图把远超行李箱体积的衣服塞进狭小的箱子。
我靠在门口,再一次表达了肯定的意愿。“我能搞到辆不错的车,而且我最近一直在送货,你可以直接让我当你的司机。”
她有些迟疑,没有回答,最后一次狠狠的踩了一脚行李,终于成功的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箱子,并拉上了拉链,随后她转头注视着我。
我被她盯得竟然有些紧张,背后沁出了点汗。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会提出这样的提议,它不是什么深思熟虑但它自然而然的出现了,并且似乎十分的易于接受,于是我便顺其自然地说出来了。我想,毕竟我也不知道能天使这一走要多久,而且我也不知道她找到想找的人之后,还会不会愿意回来。但她在这里呆的几个星期时间让我几乎能确信,我的确不想让她离开,那么只能是我去陪她走这一遭了。我为我的积极和动力暗自惊叹,也许我的确变了。
能天使终于开口了,她露出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的轻松的微笑。“好呀!我跟你讲,戈莫西的民歌可好听了,还有好多有意思的地方,我之前听人说,那里的酒吧里调的酒和哥伦比亚一点都不一样。”
我不知为何有一丝轻松感,似乎已经开始期待起了她所说的东西。即使不想承认,我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兴奋感,就像即将经历一次探险的小孩子,这在我身上还真是不常见的情绪。
“我跟面包店的师傅学了点甜点的做法,你有什么想吃吗?”“苹果派!”她几乎是立刻接上了话,兴奋地跳了过来,直到我在告诉她我没有馅料后露出了沮丧的神情,开始懊恼地锤着我的胳膊。
我推开哭丧着脸的能天使,不予理会的走到门口。“我现在出去给你买馅料,开心吧。”她立刻换上了高兴的神情,把灿烂的笑脸凑到我面前。“谢谢你,德克萨斯!”她边说着边给了我一个热情而紧实拥抱。我被吓了一跳,常年积蓄的本能让我立刻用力挣脱开来,但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四肢便立刻放松了。我露出了微笑,趁她准备再扑上来前逃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基莱沙的夜晚是很安静的,连鸟雀和虫子都不会发出太多的声音。我把最后一点行李塞进了车的后背箱,招呼能天使进车子,转动钥匙,启动了车子。
引擎的声音撕裂了街区的寂静,随后渐行渐远,城市又归于宁静。城市的楼房和树木逐渐成为了我们身后的黑点,就像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无数次经过的公路边的房子和植被,像无数个和我们一面之缘的旅人。
我们两个人——能天使在找一个不辞而别的熟人,我在试图远离我的过去,或者说,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了,或许我只是想过这样的日子罢了。
我们的身后是我住了大半年城市,是我们过去的生活,如今我们又一次走上了前途未明的道路,即将踏上我们未曾涉足的神奇的土地。
路前方的天空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太阳还没露出地平线,但浅浅的霞光投在了我们脸上。我转头看着能天使,霞光下她红色的头发不同寻常的好看。她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还会在这条路上走多久,我也不知道这一次我会在哪里停下,又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停下。
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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