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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衛二鑄茶所
mikeydotnet · 6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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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 ($68) 岩睇亦都岩食的藍星, 外表是巧克力做成的星球, 而裏面,充滿著抹茶紅豆做成的星屑, 乾了的布蕾星屑很脆口, 喝一口茶,吃一口脆,感覺很特別。 #instafood#foodstagram#dessert#matcharedbean#cremebrulee#globe#earth#chocolate#crunchy#eyecatching#stardust#delicious#hongkongfoodie#hkfoodblog#食在荃灣#木衛二鑄茶所#地球#巧克力星球#藍星#抹茶紅豆#星屑#香脆#很好吃#好看又好吃#甜品#布蕾#相機食先#手機食先 (at 木衛二鑄茶所) https://www.instagram.com/p/BvBR58OnZ7p/?utm_source=ig_tumblr_share&igshid=rtzb1um2hf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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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ny1975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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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六同屋企人行CWB,木衞二係我會買茶飲店,連平時少飲呢D飲品屋企人好LIKE,屋企人覺得貴咗,我覺得好飲咪得,又唔係成日飲咁貴,奶霜烏龍真是好飲,我揀了走甜,茶味好濃。42元一杯,一個人飲一定飲唔晒,要同屋企人各飲一半才飲完成杯,飲完已經好飽 @europa.tea.hk #銅鑼灣美食 #銅鑼灣黃店 #木衛二鑄茶所 https://www.instagram.com/p/CVpHFuYP5Zr/?utm_medium=tumb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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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ipeboy0621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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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懲罰祭 最後一擊: #木衛二鑄茶所 灣仔新店。 #木衛二 #走杯 #gocuphk #mee #mee懲罰港島 #懲罰mee (在 英皇集團中心) https://www.instagram.com/p/CILhWaRgqmi/?igshid=kgl0pashw9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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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ku1565353-blog · 6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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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風雪驚變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後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幾個小孩,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瘦削的老者說話。
  那說話人五十來歲年紀,一件青布長袍早洗得褪成了藍灰色。只聽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連聲。唱道:
  「小桃無主自開花,菸草茫茫帶晚鴉。
   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
  那說話人將木板敲了幾下,說道:「這首七言詩,說的是兵火過後,原來的家家戶戶,都變成了斷牆殘瓦的破敗之地。小人剛才說到那葉老漢一家四口,悲歡離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給金兵沖散,好容易又再團聚,歡天喜地的回到故鄉,卻見房屋已給金兵燒得乾乾淨淨,無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覓個生計。不料想: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四人剛進汴梁城,迎面便過來一隊金兵。帶兵的頭兒一雙三角眼覷將過去,見那葉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馬來,當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將她放上了馬鞍,說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爺。』那葉三姐如何肯從?拚命掙扎。那金兵長官喝道:『你不肯從我,便殺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葉四郎的頭上,登時腦漿迸裂,一命嗚呼。正是:
    陰世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葉老漢和媽媽嚇得呆了,撲將上去,摟住了兒子的死屍,放聲大哭。那長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個,又都了帳。那葉三姐卻不啼哭,說道:『長官休得兇惡,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長官大喜,將葉三姐帶得回家。不料葉三姐覷他不防,突然搶步過去,拔出那長官的腰刀,對準了他心口,一刀刺將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一刀刺去,眼見便可報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長官久經戰陣,武藝精熟,順手一推,葉三姐登時摔了出去。那長官剛罵得一聲:『小賤人!』葉三姐已舉起鋼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憐她:
    花容月貌無雙女,惆悵芳魂赴九泉。」
  他說一段,唱一段,只聽得眾村民無不咬牙切齒,憤怒嘆息。
  那人又道:「眾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為人切莫用欺心,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作惡無報應,天下兇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佔了我大宋天下,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卻又不見他遭到甚麼報應。只怪我大宋官家不爭氣,我中國本來兵多將廣,可是一見到金兵到來,便遠遠的逃之夭夭,只賸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葉三姐一家的慘禍,江北之地,實是成千成萬,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諸君住在江南,當真是在天堂裡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正是:寧作太平犬,莫為亂世人。小人張十五,今日路經貴地,服侍眾位看官這一段說話,叫作『葉三姐節烈記』。話本說徹,權作散場。」將兩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亂敲一陣,托出一隻盤子。
  眾村民便有人拿出兩文三文,放入木盤,霎時間得了六七十文。張十五謝了,將銅錢放入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大漢,說道:「張先生,你可是從北方來嗎?」張十五見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漢道:「小弟作東,請先生去飲上三杯如何?」張十五大喜,說道:「素不相識,怎敢叨擾?」那大漢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識了。我姓郭,名叫郭嘯天。」指著身旁一個白淨面皮的漢子道:「這位是楊鐵心楊兄弟。適才我二人聽先生說唱葉三姐節烈記,果然是說得好,卻有幾句話想要請問。」張十五道:「好說,好說。今日得遇郭楊二位,也是有緣。」
  郭嘯天帶著張十五來到村頭一家小酒店中,在張板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個跛子,撐著兩根枴杖,慢慢燙了兩壺黃酒,擺出一碟蠶豆、一碟鹹花生,一碟豆腐乾,另有三個切開的鹹蛋,自行在門口板凳上坐了,抬頭瞧著天邊正要落山的太陽,卻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嘯天斟了酒,勸張十五喝了兩杯,說道:「鄉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賣。沒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張十五道:「有酒便好。聽兩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楊鐵心道:「我兩兄弟原是山東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髒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裡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剛才聽得先生說道,我們住在江南,猶似在天堂裡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到來,你說金兵會不會打過江來?」
  張十五嘆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銀,放眼但見美女,金兵又有那一日不想過來?只是他來與不來,拿主意的卻不是金國,而是臨安的大宋朝廷。」郭嘯天和楊鐵心齊感詫異,同聲問道:「這卻是怎生說?」   張十五道:「我中國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還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將,咱們一百個打他一個,金兵如何能夠抵擋?我大宋北方這半壁江山,是當年徽宗、欽宗、高宗他父子三人奉送給金人的。這三個皇帝任用奸臣,欺壓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將罷免的罷免,殺頭的殺頭。花花江山,雙手送將過去,金人卻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朝廷倘若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請金兵駕到,他又如何不來?」郭嘯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兒、筷兒、碟兒都跳將起來,說道:「正是!」   張十五道:「想當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長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京、王黼,是專幫皇帝搜括的無恥之徒;像童貫、梁師成,是只會吹牛拍馬的太監;像高俅、李邦彥,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諸般不理,整日裡若不是求仙學道,便是派人到處去找尋希奇古怪的花木石頭。一旦金兵打到眼前來,他束手無策,頭一縮,便將皇位傳給了兒子欽宗。那時忠臣李綱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將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進,只得退兵。不料想欽宗聽信了奸臣的話,竟將李綱罷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慣戰的宿將,卻信用一個自稱能請天神天將、會得呼風喚雨的騙子郭京,叫他請天將守城。天將不肯來,這京城又如何不破?終於徽宗、欽宗都給金兵擄了去。這兩個昏君自作自受,那也罷了,可害苦了我中國千千萬萬百姓。」   郭嘯天、楊鐵心越聽越怒。郭嘯天道:「靖康年間徽欽二帝被金兵擄去這件大恥,我們聽得多了。天神天將甚麼的,倒也聽見過的,只道是說說笑話,豈難道真有此事?」張十五道:「那還有假的?」楊鐵心道:「後來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韓世忠、岳爺爺這些大將,本來大可發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搗黃龍,要收復京城汴梁,卻也並非難事。只恨秦檜這奸賊一心想議和,卻把岳爺爺害死了。」   張十五替郭、楊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飲乾,說道:「岳爺爺有兩句詩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詩當真說出了中國全國百姓的心裡話。唉,秦檜這大奸臣運氣好,只可惜咱們遲生了六十年。」郭嘯天問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卻又如何?」張十五道:「那時憑兩位這般英雄氣概,豪傑身手,去到臨安,將這奸臣一把揪住,咱三個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卻又不用在這裡吃蠶豆、喝冷酒了!」說著三人大笑。   楊鐵心見一壺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壺,三人只是痛罵秦檜。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蠶豆、一碟花生,聽他三人罵得痛快,忽然嘿嘿兩聲冷笑。   楊鐵心道:「曲三,怎麼了?你說我們罵秦檜罵得不對嗎?」那跛子曲三道:「罵得好,罵得對,有甚麼不對?不過我曾聽得人說,想要殺岳爺爺議和的,罪魁禍首卻不是秦檜。」三人都感詫異,問道:「不是秦檜?那麼是誰?」曲三道:「秦檜做的是宰相,議和也好,不議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爺爺一心一意要滅了金國,迎接徽欽二帝回來。這兩個皇帝一回來,高宗皇帝他又做甚麼呀?」他說了這幾句話,一蹺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頭望天,又是一動不動的出神。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可是弓腰曲背,鬢邊見白,從背後瞧去,倒似是個老頭子模樣。   張十五和郭楊二人相顧啞然。隔了半晌,張十五道:「對,對!這一位兄弟說得很是。真正害死岳爺爺的罪魁禍首,只怕不是秦檜,而是高宗皇帝。這個高宗皇帝,原本無恥得很,這種事情自然做得出來。」
  郭嘯天問道:「他卻又怎麼無恥了?」張十五道:「當年岳爺爺幾個勝仗,只殺得金兵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無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國義民,又到處起兵抄韃子的後路。金人正在手忙腳亂、魂不附體的當兒,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說要求和。金人的皇帝自然大喜若狂,說道:議和倒也可以,不過先得殺了岳飛。於是秦檜定下奸計,在風波亭中害死了岳爺爺。紹興十一年十二月,岳爺爺遭害,只隔得一個月,到紹興十二年正月,和議就成功了。宋金兩國以淮水中流為界。高��皇帝向金國稱臣,你道他這道降表是怎生書寫?」楊鐵心道:「那定是寫得很不要臉了。」   張十五道:「可不是嗎?這道降表,我倒也記得。高宗皇帝名叫趙構,他在降表中寫道:『臣構言:既蒙恩造,許備藩國,世世子孫,謹守臣節。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他不但自己做奴才,還叫世世子孫都做金國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緊,咱們中國百姓可不是跟著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聲,郭嘯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記,震倒了一隻酒杯,酒水流得滿桌,怒道:「不要臉,不要臉!這鳥皇帝算是那一門子的皇帝!」   張十五道:「那時候全國軍民聽到了這個訊息,無不憤慨之極。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見河山恢復無望,更是傷心泣血。高宗見自己的寶座從此坐得穩若泰山,便道是秦檜的大功。秦檜本來已封到魯國公,這時再加封太師,榮寵無比,權勢薰天。高宗傳孝宗,孝宗傳光宗,金人佔定了我大半邊江山。光宗傳到當今天子慶元皇帝手裡,他在臨安已坐了五年龍廷,用的是這位韓侂胄韓宰相,今後的日子怎樣?嘿嘿,難說,難說!」說著連連搖頭。   郭嘯天道:「甚麼難說?這裡是鄉下地方,盡說無妨,又不比臨安城裡,怕給人聽了去惹禍。韓侂胄這賊宰相,那一個不說他是大大的奸臣?說到禍國殃民的本事,跟秦檜是拜把子的兄弟。」   張十五說到了眼前之事,卻有些膽小了,不敢再那麼直言無忌,喝了一杯酒,說道:「叨擾了兩位一頓酒,小人卻有一句話相勸,兩位是血性漢子,說話行事,卻還得小心,免惹禍端。時勢既是這樣,咱們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飯吃,挨日子罷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南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楊鐵心問道:「這四句詩,說的又是甚麼故事?」張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說的是我大宋君臣只顧在西湖邊上飲酒作樂,觀賞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當作京師,再也不想收復失地、回汴梁舊京去了。」   張十五喝得醺醺大醉,這才告辭,腳步踉蹌,向東往臨安而去,只聽他口中兀自喃喃的唸著岳飛那首〈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   郭嘯天付了酒錢,和楊鐵心並肩回家。他兩人比鄰而居,行得十餘丈,便到了家門口。   郭嘯天的渾家李氏正在趕雞入籠,笑道:「哥兒倆又喝飽了酒啦。楊叔叔,你跟嫂子一起來我家吃飯吧,咱們宰一隻雞。」   楊鐵心笑道:「好,今晚又擾嫂子的。我家裡那個養了這許多雞鴨,只是白費糧食,不捨得殺他一隻兩隻,老是來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說這些雞鴨從小養大的,說甚麼也狠不下心來殺了。」楊鐵心笑道:「我說讓我來殺,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兒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兒還請大哥大嫂。」郭嘯天道:「自己兄弟,說甚麼還請不還請?今兒晚咱哥兒一起去打。」   ※※※   當晚三更時分,郭楊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樹林子中,手裡拿著弓箭獵叉,只盼有隻野豬或是黃麖夜裡出來覓食。兩人已等了一個多時辰,始終不聽到有何聲息。正有些不耐煩了,忽聽得林外傳來一陣鐸鐸鐸之聲,兩人心中一凜,均覺奇怪:「這是甚麼?」   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幾人大聲吆喝:「往那裡走?」「快給我站住!」接著黑影晃動,一人閃進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楊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來那人撐著兩根枴杖,卻是村頭開小酒店的那個跛子曲三。只見他左拐在地下一撐,發出鐸的一聲,便即飛身而起,躲在樹後,這一下實是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郭楊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驚詫萬分:「我們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當下躲在長草之中,不敢稍動。   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追到林邊,低聲商議了幾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來。只見三人都是武官裝束,手中青光閃爍,各握著一柄單刀。一人大聲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見到你了,還不跪下投降?」曲三卻只是躲在樹後不動。三名武官揮動單刀,呼呼虛劈,漸漸走近,突然間波的一聲,曲三右拐從樹後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勢道甚是勁急。那武官一下悶哼,便向後飛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兩名武官揮動單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撐,向左躍開數尺,避開了兩柄單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門點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擋架。曲三不讓他單刀碰到枴杖,左拐收回著地,右拐掃向另一名武官腰間。只見他雙拐此起彼落,快速無倫,雖然一拐須得撐地支持身子,只餘一拐空出來對敵,卻是絲毫不落下風。   郭楊二人見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裹,甚是累贅,鬥了一會,一名武官鋼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噹啷一聲,包裹破裂,散出無數物事。曲三乘他歡喜大叫之際,右拐揮出,啪的一聲,一名武官頂門中拐,撲地倒了。餘下那人大駭,轉身便逃。他腳步甚快,頃刻間奔出數丈。曲三右手往懷中一掏,跟著揚手,月光下只見一塊圓盤似的黑物飛將出去,托的一下輕響,嵌入了那武官後腦。那武官慘聲長叫,單刀脫手飛出,雙手亂舞,仰天緩緩倒下,扭轉了幾下,就此不動,眼見是不活了。   郭楊二人見跛子曲三於頃刻之間連斃三人,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心中都是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這人擊殺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們若是給他發覺,只怕他要殺人滅口,我兄弟倆可萬萬不是敵手。」   卻見曲三轉過身來,緩緩說道:「郭兄,楊兄,請出來吧!」郭楊二人大吃一驚,只得從草叢中長身而起,手中緊緊握住了獵叉。楊鐵心向郭嘯天手中獵叉瞧了一眼,隨即踏上兩步。曲三微笑道:「楊兄,你使楊家槍法,這獵叉還將就用得。你義兄使的是一對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擋在他身前。好好,有義氣!」楊鐵心給他說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雙戟在手,你們兩位合力,鬥得過我嗎?」   郭嘯天搖頭道:「鬥不過!我兄弟倆當真有眼無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這麼些年,全沒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懷絕技的高手。」   曲三搖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我雙腿已廢,還說得上甚麼絕技不絕技?」似乎十分的意興闌珊,又道:「若在當年,要料理這三個宮中的帶刀侍衛,又怎用得著如此費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楊二人對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請兩位幫我跛子一個忙,將這三具屍首埋了,行不行?」郭楊二人又對望一眼,楊鐵心道:「行!」   二人用獵叉在地下掘了個大坑,將三具屍體搬入。搬到最後一具時,楊鐵心見那個黑色的盤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後腦,深入數寸,於是右手運勁,拔了出來,著手重甸甸地,原來是個鐵鑄的八卦,在屍身上拭去了血漬,拿過去交給曲三。   曲三道:「勞駕!」將鐵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攤在地下,撿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楊二人搬土掩埋屍首,斜眼看去,見有三個長長的捲軸,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壺、一隻金盃不包入袍中,分別交給郭楊二人,道:「這些物事,是我去臨安皇宮中盜來的。皇帝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金銀,算不得是賊贓。這兩件金器,轉送給了兩位。」   郭楊二人聽說他竟敢到皇宮中去劫盜大內財物,不由得驚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厲聲道:「兩位是不敢要呢?還是不肯要?」郭嘯天道:「我們無功不受祿,不能受你的東西。至於今晚之事,我兄弟倆自然決不洩漏一字半句,老兄儘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們洩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細,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豈能容你二位活著離開?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漢地佑星賽仁貴郭盛的後代,使的是家傳戟法,只不過變長為短,化單為雙。楊兄,你祖上楊再興是岳爺爺麾下的名將。你二位是忠義之後,北方淪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後八拜為交,義結金蘭,一起搬到牛家村來居住。是也不是?」
  郭楊二人聽他將自己身世來歷說得一清二楚,更是驚訝無比,只得點頭稱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楊再興,本來都是綠林好漢,後來才歸順朝廷,為大宋出力。劫盜不義之財,你們的祖宗都幹過了的。這兩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楊鐵心尋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雙手接過,說道:「如此多謝了!」   曲三霽然色喜,提起包裹縛在背上,說道:「回家去吧!」   當下三人並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獲,得到了道君皇帝所畫的兩幅畫,又有他寫的一張字。這傢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體的書法,卻委實是妙絕天下。」   郭楊二人也不懂甚麼叫作「翎毛丹青」與「瘦金體書法」,只唯唯而應。   走了一會,楊鐵心道:「日間聽那說話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這道君皇帝手裡,他畫的畫、寫的字,又是甚麼好東西了?老兄何必干冒大險,巴巴的到皇宮去盜了出來?」曲三微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郭嘯天道:「這道君皇帝既然畫得一筆好畫,寫得一手好字,定是聰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專心做皇帝。我小時候聽爹爹說,一個人不論學文學武,只能專心做一件事,倘若東也要抓,西也要摸,到頭來定然一事無成。」   曲三道:「資質尋常之人,當然是這樣,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書畫琴棋,算數韜略,以至醫卜星相,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只不過你們見不著罷了。」說著抬起頭來,望著天邊一輪殘月,長嘆一聲。   月光映照下,郭楊二人見他眼角邊忽然滲出了幾點淚水。   郭楊二人回到家中,將兩件金器深深埋入後院地下,對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兩人此後一如往日,耕種打獵為生,閒來習練兵器拳腳,便只兩人相對之時,也決不提及此事。兩人有時也仍去小酒店對飲幾壺,那跛子曲三仍是燙上酒來,端來蠶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後一蹺一拐的走開,坐在門邊,對著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鬥,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但郭楊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帶上了幾分敬畏之意。   秋盡冬來,過一天冷似一天。這一日晚間颳了半夜北風,便下起雪來。第二日下得更大,銀絮飛天,瓊瑤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地。楊鐵心跟渾家包氏說了,今晚整治酒餚,請義兄夫婦過來飲酒賞雪。吃過中飯後,他提了兩個大葫蘆,到村頭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卻見一對板門關得緊緊地,酒簾也收了起來。   楊鐵心打了幾下門,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卻不聽得應聲。隔了一會,他又叫了幾聲,屋內仍無應聲,走到窗邊向內一張,只見桌上灰塵積得厚厚地,心想:「幾天沒到村頭來,原來曲三已有幾天不在家了。可別出了事才好。」當下只得衝風冒雪,到五里外的紅梅村去買了酒,就便又買了一隻雞,回到家來,把雞殺了,請渾家整治。   他渾家包氏,閨名惜弱,便是紅梅村私塾中教書先生的女兒,嫁給楊鐵心還不到兩年。當晚包氏將一隻雞和著白菜、豆腐、粉絲放入一隻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著,再切了一盤臘魚臘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請郭嘯天夫婦飲酒。   郭嘯天欣然過來。他渾家李氏卻因有了身孕,這幾日只是嘔酸,吃了東西就吐,便推辭不來。李氏的閨名單字一個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兩人在房中說了好一陣子話。包惜弱給她泡了一壺熱茶,這才回家來張羅,卻見丈夫和郭嘯天把炭爐搬在桌上,燙了酒,兩人早在吃喝了。   郭嘯天道:「弟妹,我們不等你了。快來請坐。」郭楊二人交好,又都是豪傑之士,鄉下人家更不講究甚麼男女避嫌的禮法。包惜弱微笑答應,在炭爐中添了些炭,拿一隻酒杯來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見兩人臉上都是氣忿忿地,笑問:「又有甚麼事,惹得哥兒倆生氣了?」楊鐵心道:「我們正在說臨安朝廷中的混帳事。」   郭嘯天道:「昨兒我在眾安橋頭喜雨閣茶樓,聽人談到韓侂胄這賊宰相的事。那人說得有頭有尾,想來不假。他說不論那一個官員上書稟報,公文上要是不註明『並獻某某物』的字樣,這賊宰相壓根兒就不瞧他的文書。」楊鐵心嘆道:「有這樣的皇帝,就有這樣的宰相;有這樣的宰相,就有這樣的官吏。臨安湧金門外的黃大哥跟我說,有一日他正在山邊砍柴,忽然見到大批官兵擁著一群官兒們過來,卻是韓宰相帶了百官到郊外遊樂,他自管砍柴,也不理會。忽聽得那韓侂胄嘆道:『這裡竹籬茅舍,真是絕妙的山野風光,就可惜少了些雞鳴犬吠之聲!』他話剛說完不久,忽然草叢裡汪汪汪的叫了起來。」包惜弱笑道:「這狗兒倒會湊趣!」楊鐵心道:「是啊,真會湊趣。那狗子叫了一會,從草叢裡鑽將出來,你道是甚麼狗子?卻原來是咱們臨安府的堂堂府尹趙大人。」包惜弱笑彎了腰,直叫:「啊喲!」郭嘯天道:「趙大人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昇。」楊鐵心道:「這個自然。」   三人喝了一會酒,只見門外雪下得更大了。熱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覺得暖烘烘地,忽聽得東邊大路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腳步起落極快,三人轉頭望去,卻見是個道士。   那道士頭戴斗笠,身披簑衣,全身罩滿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長劍,劍把上黃色絲絛在風中左右飛揚,風雪滿天,大步獨行,實在氣概非凡。郭嘯天道:「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來也是條好漢。只沒個名堂,不好請教。」楊鐵心道:「不錯,咱們請他進來喝幾杯,交交這個朋友。」兩人都生性好客,當即離座出門,卻見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間已在十餘丈外,卻也不是發足奔跑,如此輕功,實所罕見。   兩人對望了一眼,都感驚異。楊鐵心揚聲大叫:「道長,請留步!」喊聲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點了點頭。楊鐵心道:「天凍大雪,道長何不過來飲幾杯解解寒氣?」   那道人冷笑一聲,健步如飛,頃刻間來到門外,臉上滿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說出來罷!」   楊鐵心心想我們好意請你喝酒,你這道人卻恁地無禮,當下揚頭不睬。郭嘯天抱拳道:「我們兄弟正自烤火飲酒,見道長冒寒獨行,斗膽相邀,衝撞莫怪。」那道人雙眼一翻,朗聲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進來。   楊鐵心更是氣惱,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帶,喝道:「還沒請教道長法號。」陡然間忽覺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魚,竟從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開,突然手腕上一緊,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時之間,便似被一個鐵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熱,疾忙運勁抵禦,那知整條右臂已然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   郭嘯天見義弟忽然滿臉脹得通紅,知他吃虧,心想本是好意結交,倘若貿然動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漢,忙搶過去道:「道長請這邊坐!」那道人又是冷笑兩聲,放脫了楊鐵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樣的居中而坐,說道:「你們兩個明明是山東大漢,卻躲在這裡假扮臨安鄉農,只可惜滿口山東話卻改不了。莊稼漢又怎會武功?」   楊鐵心又窘又怒,走進內室,在抽屜裡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懷裡,這才回到內堂上,篩了三杯酒,自己乾了一杯,默然不語。   那道人望著門外大雪,既不飲酒,也不說話,只是微微冷笑。郭嘯天見他滿臉敵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腳,取過道人面前酒杯,將杯中酒一口乾了,說道:「酒冷得快,給道長換一杯熱的。」說著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過一口喝了,說道:「酒裡就是有蒙汗藥,也迷我不倒。」楊鐵心更是焦躁,發作道:「我們好意請你飲酒,難道起心害你?你這道人說話不三不四,快請出去吧。我們的酒不會酸了,菜又不會臭了沒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聲,也不理會,取過酒壺,自斟自酌,連乾三杯,忽地解下簑衣斗笠,拋在地下。楊郭兩人細看時,只見他三十餘歲年紀,雙眉斜飛,臉色紅潤,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著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聲,楊郭二人都跳起身來。原來革囊中滾出來的,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包惜弱驚叫:「哎唷!」逃進了內堂。楊鐵心伸手去摸懷中匕首,那道人將革囊又是一抖,跌出兩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來,一個是心,一個是肝,看來不像是豬心豬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楊鐵心喝道:「好賊道!」匕首出懷,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冷笑道:「鷹爪子,動手了嗎?」左手掌緣在他手腕上一擊。楊鐵心腕上一陣酸麻,五指登時無力,匕首已被他夾手奪去。   郭嘯天在旁看得大驚,心想義弟是名將之後,家傳的武藝,平日較量武功,自己尚稍遜他一籌,這道人卻竟視他有如無物,剛才這一手顯然是江湖上相傳的「空手奪白刃」絕技,這功夫只曾聽聞,可從來沒見過,當下惟恐義弟受傷,俯身舉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來,就舉凳去擋。   誰知那道人並不理會,拿起匕首一陣亂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塊,跟著一聲長嘯,聲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將下來,騰的一聲,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來,看那人頭時,已被他手掌擊得頭骨碎裂,連桌子中間也裂開一條大縫。   兩人正自驚疑不定,那道人喝道:「無恥鼠輩,道爺今日大開殺戒了!」   楊鐵心怒極,那裡還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裡的鐵槍,搶到門外雪地裡,叫道:「來來來,教你知道楊家槍法的厲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憑你這為虎作倀的公門鼠輩也配使楊家槍!」縱身出門。   郭嘯天見情勢不妙,奔回家去提了雙戟,只見那道人也不拔劍,站在當地,袍袖在朔風裡獵獵作響。楊鐵心喝道:「拔劍吧!」那道人道:「你們兩個鼠輩一齊上來,道爺也只是空手對付。」   楊鐵心使個旗鼓,一招「毒龍出洞」,槍上紅纓抖動,捲起碗大槍花,往道人心口直搠過去。那道人一怔,讚道:「好!」身隨槍走,避向左側,左掌翻轉,逕自來抓槍頭。   楊鐵心在這桿槍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傳技藝。要知楊家槍非同小可,當年楊再興憑一桿鐵槍,率領三百宋兵在小商橋大戰金兵四萬,奮力殺死敵兵二千餘名,刺殺萬戶長撒八孛堇、千戶長、百戶長一百餘人,其時金兵箭來如雨,他身上每中一枝敵箭,隨手折斷箭桿再戰,最後馬陷泥中,這才力戰殉國。金兵焚燒他的屍身,竟燒出鐵箭頭二升有餘。這一仗殺得金兵又敬又怕,楊家槍法威震中原。   楊鐵心雖然不及先祖威勇,卻也已頗得槍法心傳,只見他攢、刺、打、挑、攔、搠、架、閉,槍尖銀光閃閃,槍纓紅光點點,好一路槍法!   楊鐵心把那槍使發了,招數靈動,變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隨槍走,趨避進退,卻那裡刺得著他半分?七十二路楊家槍法堪堪使完,楊鐵心不禁焦躁,倒提鐵槍,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發足追來。楊鐵心大喝一聲,雙手抓住槍柄,陡然間擰腰縱臂,回身出槍,直刺道人面門,這一槍剛猛狠疾,正是楊家槍法中臨陣破敵、屢殺大將的一招「回馬槍」。當年楊再興在降宋之前與岳飛對敵,曾以這一招刺殺岳飛之弟岳翻,端的厲害無比。   那道人見一瞬間槍尖已到面門,叫聲:「好槍法!」雙掌合攏,啪的一聲,已把槍尖挾在雙掌之間。楊鐵心猛力挺槍往前疾送,竟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大驚,奮起平生之力往裡奪回,槍尖卻如已鑄在一座鐵山之中,那裡更拉得回來?他脹紅了臉連奪三下,槍尖始終脫不出對方雙掌的挾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閃電般在槍身中間一擊,格的一聲,楊鐵心只覺虎口劇痛,急忙撒手,鐵槍已摔在雪地之中。   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楊家槍法,得罪了。請教貴姓。」楊鐵心驚魂未定,隨口答道:「在下姓楊,草字鐵心。」道人道:「楊再興楊將軍是閣下祖上嗎?」楊鐵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肅然起敬,抱拳道:「適才誤以為兩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卻原來竟是忠良之後,實是失敬,請教這位高姓。」郭嘯天道:「在下姓郭,賤字嘯天。」楊鐵心道:「他是我的義兄,是梁山泊好漢賽仁貴郭盛頭領的後人。」那道人道:「貧道可真魯莽了,這裡謝過。」說著又施了一禮。   郭嘯天與楊鐵心一齊還禮,說道:「好說,好說,請道長入內再飲三杯。」楊鐵心一面說,一面拾起鐵槍。道人笑道:「好!正要與兩位喝個痛快!」   包惜弱掛念丈夫與人爭鬥,提心吊膽的站在門口觀看,見三人釋兵言歡,心中大慰,忙入內整治杯盤。   三人坐定,郭楊二人請教道人法號。道人道:「貧道姓丘名處機……」楊鐵心叫了一聲:「啊也!」跳起身來。郭嘯天也吃了一驚,叫道:「遮莫不是長春子嗎?」丘處機笑道:「這是道侶相贈的賤號,貧道愧不敢當。」郭嘯天道:「原來是全真派大俠長春子,真是有幸相見。」兩人撲地便拜。   丘處機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個奸人,官府追得甚緊,兩位忽然相招飲酒,這裡是帝王之都,兩位又不似是尋常鄉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嘯天道:「我這兄弟性子急躁,進門時試了道長一手,那是更惹道長起疑了。」丘處機道:「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勁力?我只道兩位必是官府的鷹犬,喬裝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貧道。適才言語無禮,實是魯莽得緊。」楊鐵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幾杯酒。丘處機指著地下碎裂的人頭,說道:「這人名叫王道乾,是個大大的漢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慶賀生辰,他竟與金人勾結,圖謀侵犯江南。貧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幹了。」楊郭二人久聞江湖上言道,長春子丘處機武功卓絕,為人俠義,這時見他一片熱腸,為國除奸,更是敬仰。兩人乘機向他討教些功夫,丘處機詳為點撥。   楊家槍法雖是兵家絕技,用於戰場上衝鋒陷陣,固是所向無敵,當者披靡,但以之與武學高手對敵,畢竟頗為不足。丘處機內外兼修,武功雖然尚未登峰造極,卻也已臻甚高境界,楊鐵心又如何能與他拆上數十招之多?卻是丘處機見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稱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槍法使完,以便確知他是否楊家嫡傳,要是真的對敵,數招之間就已把他鐵槍震飛了;當下說明這路槍法的招數本意用於馬上,若是步戰,須當更求變化,不可拘泥成法。楊郭二人聽得不住點頭稱是。楊家槍是傳子不傳女的絕藝,丘處機所知雖博,卻也不明槍法中的精奧,當下也向楊鐵心請教了幾招。   三人酒酣耳熱,言談甚是投機。楊鐵心道:「我們兄弟兩人得遇道長,真是平生幸事。道長可能在舍下多盤桓幾日麼?」丘處機正待答話,忽然臉色一變,說道:「有人來找我了。不管遇上甚麼事,你們無論如何不可出來,知道麼?」郭楊二人點頭答應。丘處機俯身拾起人頭,開門出外,飛身上樹,躲在枝葉之間。   郭楊二人見他舉動奇特,茫然不解。這時萬籟無聲,只聽得門外朔風虎虎,過了一陣,西面傳來隱隱的馬蹄之聲,楊鐵心道:「道長的耳朵好靈。」又想:「這位道長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與那跛子曲三相比,卻不知是誰高誰下?」又過一會,馬蹄聲越來越近,只見風雪中十餘騎急奔而來,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衝到門前。   當先一人突然勒馬,叫道:「足跡到此為止。剛才有人在這裡動過手。」後面數人翻身下馬,察看雪地上的足跡。   為首那人叫道:「進屋去搜!」便有兩人下馬,來拍楊家大門。突然間樹上擲下一物,砰的一聲,正打在那人頭上。這一擲勁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腦漿迸裂而死。眾人一陣大嘩,幾個人圍住了大樹。一人拾起擲下之物,驚叫:「王大人的頭!」   為首那人抽出長刀,大聲吆喝,十餘人把大樹團團圍住。他又是一聲口令,五個人彎弓搭箭,五枝羽箭齊向丘處機射去。   楊鐵心提起鐵槍要出屋助戰,郭嘯天一把拉住,低聲道:「道長叫咱們別出去。要是他寡不敵眾,咱們再出手不遲。」話聲甫畢,只見樹上一枝羽箭飛將下來,卻是丘處機閃開四箭,接住了最後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擲下來,只聽得「啊」的一聲,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馬,滾入了草叢之中。   丘處機拔劍躍下,劍光起處,兩名黑衣人已然中劍。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賊道,原來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隨手打出,長刀劈風,勒馬衝來。丘處機劍光連閃,又是兩人中劍落馬。楊鐵心只看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心想自己也練得十年武藝,但這位道爺出劍如此快法,別說抵擋,連瞧也沒能瞧清楚,剛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於非命了。   但見丘處機來去如風,正和騎馬使刀那人相鬥,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為威猛。再鬥一陣,郭楊兩人已看出丘處機存心與他纏鬥,捉空兒或出掌擊、或以劍刺,殺傷對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來敵一鼓殲滅,生怕傷了為頭之人,餘黨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殺了。   只過半頓飯時間,來敵已只賸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敵,一聲呼哨,雙腿一夾,撥轉馬頭就逃。丘處機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馬尾,手上一用勁,身子倏地飛起,還未躍上馬背,一劍已從他後心插進,前胸穿出。丘處機拋下敵屍,勒韁控馬,四下兜截趕殺,只見鐵蹄翻飛,劍光閃爍,驚呼駭叫聲中,一個個屍首倒下,鮮血把白雪皚皚的大地片片染紅。   丘處機提劍四顧,惟見一匹匹空馬四散狂奔,再無一名敵人賸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楊二人招手道:「殺得痛快嗎?」   郭楊二人開門出來,神色間驚魂未定。郭嘯天道:「道長,那是些甚麼人?」丘處機道:「你在他們身上搜搜。」   郭嘯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來,抽出來看時,卻是那裝狗叫的臨安府趙知府所發的密令,內稱大金國使者在臨安府坐索殺害王道乾的兇手,著令捕快會同大金國人員,剋日拿捕兇手歸案。郭嘯天正自看得憤怒,那邊楊鐵心也叫了起來,手裡拿著幾塊從屍身上撿出來的腰牌,上面刻著金國文字,卻原來這批黑衣人中,有好幾人竟是金兵。   郭嘯天道:「敵兵到咱們國境內任意逮人殺人,我大宋官府竟要聽他們使者的號令,那還成甚麼世界?」楊鐵心嘆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國稱臣,我文武百官還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嗎?」丘處機恨恨的道:「出家人本應慈悲為懷,可是一見了害民奸賊、敵國仇寇,貧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楊二人齊聲道:「殺得好,殺得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無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見,也早逃回家去閉戶不出,誰敢過來察看詢問?楊鐵心取出鋤頭鐵鍬,三人把十餘具屍首埋入一個大坑之中。   ※※※   包惜弱拿了掃帚掃除雪上血跡,掃了一會,突覺血腥之氣直衝胸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呀的一聲,坐倒在雪地之中。楊鐵心吃了一驚,忙搶過扶起,連聲問道:「怎麼?」包惜弱閉目不答。楊鐵心見她臉如白紙,手足冰冷,心裡十分驚惶。   丘處機過來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脈搏,大聲笑道:「恭喜,恭喜!」楊鐵心愕然道:「甚麼?」這時包惜弱「嚶」了一聲,醒了過來,見三個男人站在身周,不禁害羞,忙回進屋內。   丘處機微笑道:「尊夫人有喜啦!」楊鐵心喜道:「當真?」丘處機笑道:「貧道平生所學,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是醫道,煉丹不成,於藥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幾首歪詩,第三才是這幾手三腳貓的武藝。」郭嘯天道:「道長這般驚人的武功若是三腳貓,我兄弟倆只好說是獨腳老鼠了!」三人一面說笑,一面掩埋屍首。掩埋完畢後入屋重整杯盤。丘處機今日一舉殺了不少金人,大暢心懷,意興甚豪。   楊鐵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攏口來,心想:「這位道長會做詩,那是文武雙全了。」說道:「郭大嫂也懷了孩子,就煩道長給取兩個名字好麼?」丘處機微一沉吟,說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楊二哥的孩子叫作楊康,不論男女,都可用這兩個名字。」郭嘯天道:「好,道長的意思是叫他們不忘靖康之恥,要記得二帝被虜之辱。」   丘處機道:「正是!」伸手入懷,摸出兩柄短劍來,放在桌上。這對劍長短形狀完全相同,都是綠皮鞘、金吞口、烏木的劍柄。他拿起楊鐵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劍的劍柄上刻了「郭靖」兩字,在另一把短劍上刻了「楊康」兩字。   郭楊二人見他運劍如飛,比常人寫字還要迅速,剛剛明白他的意思,丘處機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沒帶甚麼東西,這對短劍,就留給兩個還沒出世的孩��吧。」郭楊兩人謝了接過,抽劍出鞘,只覺冷氣森森,劍刃鋒利之極。   丘處機道:「這對短劍是我無意之中得來的,雖然鋒銳,但劍刃短了,貧道不合使,將來孩子們倒可用來殺敵防身。十年之後,貧道如尚苟活人世,必當再來,傳授孩子們幾手功夫,如何?」郭楊二人大喜,連聲稱謝。丘處機道:「金人竊據北方,對百姓暴虐之極,其勢必不可久。兩位好自為之吧。」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開門走出。郭楊二人待要相留,卻見他邁步如飛,在雪地裡早已去得遠了。   郭嘯天嘆道:「高人俠士總是這樣來去飄忽,咱們今日雖有幸會見,想多討教一點,卻是無緣。」楊鐵心笑道:「大哥,道長今日殺得好痛快,也給咱們出了一口悶氣。」拿著短劍,拔出鞘來摩挲劍刃,忽道:「大哥,我有個傻主意,你瞧成不成?」   郭嘯天道:「怎麼?」楊鐵心道:「要是咱們的孩子都是男兒,那麼讓他們結為兄弟,倘若都是女兒,就結為姊妹……」郭嘯天搶著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結為夫妻。」兩人雙手一握,哈哈大笑。   包惜弱從內堂出來,笑問:「甚麼事樂成這個樣子?」楊鐵心把剛才的話說了。包惜弱臉上一紅,心中也甚樂意。   楊鐵心道:「咱們先把這對短劍掉換了再說,就算是文定之禮。如是兄弟姊妹,咱們再換回來。要是小夫妻麼……」郭嘯天笑道:「那麼對不起得很,兩柄劍都到了做哥哥的家裡啦!」包惜弱笑道:「說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裡呢。」當下郭楊二人換過了短劍。其時指腹為婚,事屬尋常,兩個孩子未出娘胎,雙方父母往往已代他們定下了終身大事。   郭嘯天當下拿了短劍,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聽了也是歡喜。   ※※※   楊鐵心把玩短劍,自斟自飲,不覺大醉。包惜弱將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盤,見天色已晚,到後院去收雞入籠,待要去關後門,只見雪地裡點點血跡,橫過後門。她吃了一驚,心想:「原來這裡還有血跡沒打掃乾淨,要是給官府公差見到,豈不是天大一樁禍事?」忙拿了掃帚,出門掃雪。   那血跡直通到屋後林中,雪地上留著有人爬動的痕跡,包惜弱愈加起疑,跟著血跡走進松林,轉到一座古墳之後,只見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團物事。   包惜弱走近一看,赫然是具屍首,身穿黑衣,就是剛才來捉拿丘處機的人眾之一,想是他受傷之後,一時未死,爬到了這裡。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來掩埋,忽然轉念:「別鬼使神差的,偏偏有人這時過來撞見。」鼓起勇氣,過去拉那屍首,想拉入草叢之中藏起,再去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屍首忽然扭動,跟著一聲呻吟。   包惜弱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只道是殭屍作怪,轉身要逃,可是雙腳就如釘在地上一般,再也動彈不得。隔了半晌,那屍首並不再動,她拿掃帚去輕輕碰觸一下,那屍首又呻吟了一下,聲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時,見他背後肩頭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入肉裡,箭枝上染滿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斷飄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層白雪,只須過得半夜,便凍也凍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見到受了傷的麻雀、田雞、甚至蟲豸螞蟻之類,必定帶回家來妥為餵養,直到傷癒,再放回田野,若是醫治不好,就會整天不樂,這脾氣大了仍舊不改,以致屋子裡養滿了諸般蟲蟻、小禽小獸。她父親是個屢試不第的村學究,按著她性子給她取個名字,叫作惜弱。紅梅村包家老公雞老母雞特多,原來包惜弱飼養雞雛之後,決不肯宰殺一隻,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買,是以家裡每隻小雞都是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她嫁到楊家以後,楊鐵心對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憐愛,事事順著她的性子,楊家的後院裡自然也是小鳥小獸的天下了。後來楊家的小雞小鴨也慢慢變成了大雞大鴨,只是她嫁來未久,家中尚未出現老雞老鴨,但大勢所趨,日後自必如此。   這時她見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並非好人,但眼睜睜的見他痛死凍死,心下無論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無奈楊鐵心大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動。   包惜弱心想,還是救了那人再說,當下撿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創藥,拿了小刀碎布,在灶上提了半壺熱酒,又奔到墳後。那人仍是伏著不動。包惜弱扶他起來,把半壺熱酒給他慢慢灌入嘴裡。她自幼醫治小鳥小獸慣了的,對醫傷倒也有點兒門道,見這一箭射得極深,一拔出來只怕當時就要噴血斃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終不可治,於是咬緊牙關,用鋒利小刀割開箭旁肌肉,拿住箭桿,奮力向外一提。那人慘叫一聲,暈死了過去,創口鮮血直噴,只射得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點,那枝箭終於拔了出來。
  包惜弱心中突突亂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創口,用布條緊緊紮住。過了一陣,那人悠悠醒來,可是疲弱無力,連哼都哼不出聲。   包惜弱嚇得手酸足軟,實在扶不動這個大男人,靈機一動,回家拿了塊門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後在雪地上拖動門板,就像一輛雪車般將他拖回家中,將他安置在柴房之中。   她忙了半日,這時心神方定,換下污衣,洗淨手臉,從瓦罐中倒出一碗適才沒喝完的雞湯,一手拿了燭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漢子。見那人呼吸細微,並未斷氣。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雞湯餵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包惜弱吃了一驚,舉起燭台一瞧,燭光下只見這人眉清目秀,鼻樑高聳,竟是個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子。她臉上一熱,左手微顫,晃動了燭台,幾滴燭油滴在那人臉上。   那人睜開眼來,驀見一張芙蓉秀臉,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憐惜,又是羞澀,當前光景,宛在夢中,不禁看得呆了。   包惜弱低聲道:「好些了嗎?把這碗湯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但手上無力,險些把湯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搶住湯碗,這時救人要緊,只得餵著他一口一口的喝了。   那人喝了雞湯後,眼中漸漸現出光采,凝望著她,顯是不勝感激。包惜弱倒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幾捆稻草給他蓋上,持燭回房。   這一晚再也睡不安穩,連做了幾個噩夢,忽見丈夫一槍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見那人提刀殺了丈夫,卻來追逐自己,四面都是深淵,無處可以逃避,幾次都從夢中驚醒,嚇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床,只見他拿著鐵槍,正用磨刀石磨礪槍頭,包惜弱想起夜來夢境,嚇了一跳,忙走去柴房,推開門來,一驚更甚,原來裡面只賸亂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   她奔到後院,只見後門虛掩,雪地裡赫然是一行有人連滾帶爬向西而去的痕跡。她望著那痕跡,不覺怔怔的出了神。過了良久,一陣寒風撲面吹來,忽覺腰酸骨軟,十分睏倦。回到前堂,楊鐵心已燒好了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燒的粥還不錯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懷了身孕,是以特別體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來。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惡如仇,定會趕去將那人刺死,豈不是救人沒救徹?當下絕口不提。   ※※※   忽忽臘盡春回,轉眼間過了數月,包惜弱腰圍漸粗,愈來愈感慵困,於那晚救人之事也漸漸淡忘了。   這日楊氏夫婦吃過晚飯,包惜弱在燈下��丈夫縫套新衫褲。楊鐵心打好了兩雙草鞋,把草鞋掛到牆上,記起日間耕田壞了犁頭,對包惜弱道:「犁頭損啦,明兒叫東村的張木兒加一斤半鐵,打一打。」包惜弱道:「好!」楊鐵心瞧著妻子,說道:「我衣衫夠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兒多歇歇,別再給我做衣裳。」包惜弱轉過頭來一笑,卻不停針。楊鐵心走過去,輕輕拿起她針線。包惜弱這才伸了個懶腰,熄燈上床。   睡到午夜,包惜弱矇矓間忽聽丈夫陡然坐起身來,一驚而醒,只聽得遠處隱隱有馬蹄之聲,聽聲音是從西面東來,過得一陣,東邊也傳來了馬蹄聲,接著北面南面都有了蹄聲。包惜弱坐起身來,道:「怎麼四面都有了馬?」楊鐵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間,四面蹄聲越來越近,村中犬兒都吠叫起來。楊鐵心道:「咱們給圍住啦!」包惜弱驚道:「幹甚麼呀?」楊鐵心道:「不知道。」把丘處機所贈短劍遞給妻子,道:「你拿著防身!」從牆上摘下一桿鐵槍,握在手裡。   這時東南西北人聲馬嘶,已亂成一片,楊鐵心推開窗子外望,只見大隊兵馬已把村子團團圍住,眾兵丁手裡高舉火把,七八名武將騎在馬上往來奔馳。   只聽得眾兵丁齊聲叫喊:「捉拿反賊,莫讓反賊逃了!」楊鐵心尋思:「是來捉拿曲三麼?這幾日卻不見他在村裡,幸好他不在,否則的話,他武功再強,也敵不過這許多兵馬。」忽聽一名武將高聲叫道:「郭嘯天、楊鐵心兩名反賊,快快出來受縛納命。」   楊鐵心大吃一驚,包惜弱更是嚇得臉色蒼白。楊鐵心低聲道:「官家不知為了何事,竟來誣害良民。跟官府是辯不清楚的,咱們只好逃命。你別慌,憑我這桿槍,定能保你衝出重圍。」他一身武藝,又是在江湖上闖蕩過的,這時臨危不亂,掛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來收拾東西。」楊鐵心道:「還收拾甚麼?統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一酸,垂下淚來,顫聲道:「我們這家呢?」楊鐵心道:「咱們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在別地重整家園。」包惜弱道:「這些小雞小貓呢?」楊鐵心嘆道:「傻孩子,還顧得到牠們麼?」頓了一頓,安慰她道:「官兵又怎會跟你的小雞小貓兒為難。」   一言方畢,窗外火光閃耀,眾兵已點燃了兩間草房,又有兩名兵丁高舉火把來燒楊家屋簷,口中大叫:「郭嘯天、楊鐵心兩個反賊再不出來,便把牛家村燒成了白地。」   楊鐵心怒氣填膺,開門走出,大聲喝道:「我就是楊鐵心!你們幹甚麼?」兩名兵丁嚇了一跳,丟下火把轉身退開。   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馬走近,叫道:「好,你是楊鐵心,跟我見官去。拿下了!」四五名兵丁一擁而上。楊鐵心倒轉槍來,一招「白虹經天」,把三名兵丁掃倒在地,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槍柄挑起一兵,摜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說說我又犯了甚麼罪。」   那武官罵道:「大膽反賊,竟敢拒捕!」他口中叫罵,但也畏懼對方武勇,不敢逼近。他身後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爺過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楊鐵心道:「拿來我看!」那武官道:「還有一名郭犯呢?」   郭嘯天從窗口探出半身,彎弓搭箭,喝道:「郭嘯天在這裡。」箭頭對準了他。   那武官心頭髮毛,只覺背脊上一陣陣的涼氣,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讀公文給你們聽。」郭嘯天厲聲道:「快讀!」把弓扯得更滿了。那武官無奈,拿起公文大聲讀道:「臨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嘯天、楊鐵心二犯,勾結巨寇,圖謀不軌,著即拿問,嚴審法辦。」郭嘯天道:「甚麼衙門的公文?」那武官道:「是韓相爺的手諭。」   郭楊二人都是一驚,均想:「甚麼事這樣厲害,竟要韓侂冑親下手諭?難道丘道長殺死官差的事發了?」郭嘯天道:「誰是首告?有甚麼憑據?」那武官道:「我們只管拿人,你們到府堂上自己分辯去。」楊鐵心叫道:「韓丞相專害無辜好人,誰不知道?我們可不上這個當。」領隊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   楊鐵心轉頭對妻子道:「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奪他的馬給你。待我先射倒將官,兵卒自然亂了。」弦聲響處,箭發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喲一聲,撞下馬來,眾兵丁齊聲發喊,另一名武官叫道:「拿反賊啊!」眾兵丁紛紛衝來。郭楊二人箭如連珠,轉瞬間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勢眾,在武官督率下衝到兩家門前。   楊鐵心大喝一聲,疾衝出門,鐵槍起處,官兵驚呼倒退。他縱到一個騎白馬的武官身旁,挺槍刺去,那武官舉槍擋架。豈知楊家槍法變化靈動,他槍桿下沉,那武官腿上早著。楊鐵心舉槍挑起,那武官一個觔鬥倒翻下馬。   楊鐵心槍桿在地下一撐,飛身躍上馬背,雙腿一夾,那馬一聲長嘶,於火光中向屋門奔去。楊鐵心挺槍刺倒門邊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馬背,高聲叫道:「大哥,跟著我來!」郭嘯天舞動雙戟,保護著妻子李萍,從人叢中衝殺出來。官兵見二人勢兇,攔阻不住,紛紛放箭。   楊鐵心縱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馬!」說著一躍下馬。李萍急道:「使不得。」楊鐵心那裡理她,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放上馬背。義兄弟兩人跟在馬後,且戰且走,落荒而逃。   走不多時,突然前面喊聲大作,又是一彪軍馬衝殺過來。郭楊二人暗暗叫苦,待要覓路奔逃,前面羽箭颼颼射來。包惜弱叫了一聲:「啊喲!」坐騎中箭跪地,把馬背上兩個女子都拋下馬來。楊鐵心道:「大哥,你護著她們,我再去搶馬!」說著提槍往人叢中衝殺過去。十餘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長矛對準了楊鐵心,齊聲吶喊。   郭嘯天眼見官兵勢大,心想:「憑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難,但前後有敵,妻子是無論如何救不出了。我們又沒犯法,與其白白在這裡送命,不如上臨安府分辯去。上次丘處機道長殺了官兵和金兵,可沒放走了一個,死無對證,諒官府也不能定我們的罪。再說,那些官差、金兵又不是我們兄弟殺的。」當下縱聲叫道:「兄弟,別殺了,咱們就跟他們去!」楊鐵心一呆,拖槍回來。   帶隊的軍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圍住,叫道:「拋下兵器弓箭,饒你們不死。」   楊鐵心道:「大哥,別中了他們的奸計。」郭嘯天搖搖頭,把雙戟往地下一拋。楊鐵心見愛妻嚇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嘆了一口氣,也把鐵槍和弓箭擲在地下。郭楊二人的兵器剛一離手,十餘枝長矛的矛頭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將過來,兩個服侍一個,將四人反手縛住。   楊鐵心嘿嘿冷笑,昂頭不理。帶隊的軍官舉起馬鞭,刷的一鞭,擊在楊鐵心臉上,罵道:「大膽反賊,當真不怕死嗎?」這一鞭只打得他自額至頸,長長一條血痕。楊鐵心怒道:「好,你叫甚麼名字?」那軍官怒氣更熾,鞭子如雨而下,叫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記住了麼?你到閻王老子那裡去告狀吧。」楊鐵心毫不退避,圓睜雙眼,凝視著他。段天德喝道:「老爺額頭有刀疤,臉上有青記,都記住了!」說著又是一鞭。   包惜弱見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沒做壞事。你……你幹麼要這樣打人呀?你……你怎麼不講道理?」   楊鐵心一口唾沫,呸的一聲,正吐在段天德臉上。段天德大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斃了你這反賊!」舉刀摟頭砍將下來。楊鐵心向旁閃過,身旁兩名士兵長矛前挺,抵住他的兩脅。段天德又是一刀,楊鐵心無處可避,只得向後急縮。那段天德倒也有幾分武功,一刀不中,隨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鋸齒刀,這一下便在楊鐵心左肩上鋸了一道口子,接著第二刀又劈將下來。   郭嘯天見義弟性命危殆,忽地縱起,飛腳往段天德面門踢去。段天德吃了一驚,收刀招架。郭嘯天雖然雙手被縛,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子未落,左足收轉,右足飛出,正踢在段天德腰裡。   段天德劇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亂槍戳死了!上頭吩咐了的,反賊若是拒捕,格殺勿論。」眾兵舉矛齊刺。郭嘯天接連踢倒兩兵,終是雙手被縛,轉動不靈,身子閃讓長矛,段天德自後趕上,手起刀落,把他一隻右膀斜斜砍了下來。   楊鐵心正自力掙雙手,急切無法脫縛,突見義兄受傷倒地,心中急痛之下,不知從那裡忽然生出來一股巨力,大喝一聲,繩索繃斷,揮拳打倒一名兵士,搶過一柄長矛,展開了楊家槍法,這時候一夫拚命,萬夫莫當。長矛起處,登時搠翻兩名官兵。段天德見勢頭不好,先自退開。楊鐵心初時尚有顧忌,不敢殺死官兵,這時一切都豁出去了,東挑西打,頃刻間又戳死數兵。眾官兵見他兇猛,心下都怯了,發一聲喊,四下逃散。   楊鐵心也不追趕,扶起義兄,只見他斷臂處血流如泉湧,全身已成了一個血人,不禁垂下淚來。郭嘯天咬緊牙關,叫道:「兄弟,別管我……快,快走!」楊鐵心道:「我去搶馬,拚死救你出去。」郭嘯天道:「不……不……」暈了過去。   楊鐵心脫下衣服,要給他裹傷,但段天德這一刀將他連肩帶胸的砍下,創口占了半個身子,竟是無法包紮。郭嘯天悠悠醒來,叫道:「兄弟,你去救你弟婦與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說著氣絕而死。   楊鐵心和他情逾骨肉,見他慘死,滿腔悲憤,腦海中一閃,便想到了兩人結義時的那句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抬頭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亂中都已不知去向。他大聲叫道:「大哥,我去給你報仇!」挺矛向官兵隊裡衝去。   官兵這時又已列成隊伍,段天德傳下號令,箭如飛蝗般射來。楊鐵心渾不在意,撥箭疾衝。一名武官手揮大刀,當頭猛砍,楊鐵心身子一矮,突然鑽到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馬,後心已被一矛刺進。楊鐵心擲開屍首,跳上馬背,舞動長矛。眾官兵那敢接戰,四下奔逃。   他趕了一陣,只見一名武官抱著一個女子,騎在馬上疾馳。楊鐵心飛身下馬,橫矛桿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中搶過弓箭,火光中看準那武官坐騎,颼的一箭射去,正中馬臀,馬腿前跪,馬上兩人滾了下來。楊鐵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搶將過去,只見那女子在地下掙紮著坐起身來,正是自己妻子。
  包惜弱乍見丈夫,又驚又喜,撲到了他懷裡。楊鐵心問道:「大嫂呢?」包惜弱道:「在前面,給……給官兵捉去啦!」楊鐵心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救她。」包惜弱驚道:「後面又有官兵追來啦!」   楊鐵心回過頭來,果見一隊官兵手舉火把趕來。楊鐵心咬牙道:「大哥已死,我無論如何要救大嫂出來,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憐見,你我將來還有相見之日。」包惜弱緊緊摟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們永遠不能分離,你說過的,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塊!是麼?你說過的。」   楊鐵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親了親,硬起心腸拉脫她雙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數十步回頭一望,只見妻子哭倒在塵埃之中,後面官兵已趕到她身旁。   楊鐵心伸袖子一抹臉上的淚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為義兄保全後代,趕了一陣,又奪到了一匹馬,抓住一名官兵喝問,得知李氏正在前面。   他縱馬疾馳,忽聽得道旁樹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轉馬頭,衝入林中,只見李氏雙手已自脫縛,正和兩名兵士廝打。她是農家女子,身子壯健,雖然不會武藝,但這時拚命蠻打,自有一股剛勇,那兩名兵士又笑又罵,一時卻也奈何她不得。楊鐵心更不打話,衝上去一矛一個,戳死了兩兵,把李氏扶上坐騎,兩人同乘,回馬再去找尋妻子。   奔到與包氏分手的地方,卻已無人。此時天色微明,他下馬察看,只見地下馬蹄雜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跡,想是妻子又給官兵擄去了。   楊鐵心急躍上馬,雙足在馬腹上亂踢,那馬受痛,騰身飛馳。趕得正急間,忽然道旁號角聲響,衝出十餘名黑衣武士。當先一人舉起狼牙棒往他頭頂猛砸下來。楊鐵心舉矛格開,還了一矛。那人回棒橫掃,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術所使家數。   楊鐵心以前與郭嘯天談論武藝,知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一位霹靂火秦明,狼牙棒法天下無雙,但除他之外,武林豪傑使這兵刃的向來極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極大膂力不易運用自如。只有金兵將官卻甚喜用,以金人生長遼東苦寒之地,身強力大,兵器沉重,則陣上多佔便宜。當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擊大宋軍民。眾百姓氣憤之餘,忽然說起笑話來。某甲道:「金兵有甚麼可怕,他們有一物,咱們自有一物抵擋。」某乙道:「金兵有金兀朮。」甲道:「咱們有韓少保。」乙道:「金兵有枴子馬。」甲道:「咱們有麻札刀。」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們有天靈蓋。」那天靈蓋是頭頂的腦門,金兵狼牙棒打來,大宋百姓只好用天靈蓋去抵擋,笑謔之中實含無限悲憤。   這時楊鐵心和那使狼牙棒的鬥了數合,想起以前和郭嘯天的談論,越來越是疑心,瞧這人棒法招術,明明是金兵將官,怎地忽然在此現身?又鬥數合,槍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於馬下。餘眾大驚,發喊逃散。   楊鐵心轉頭去看騎在身後的李氏,要瞧她在戰鬥之中有無受傷,突然間樹叢中射出一枝冷箭,楊鐵心不及閃避,這一箭直透後心。李氏大驚,叫道:「叔叔,箭!箭!」楊鐵心心中一涼:「不料我今日死在這裡!但我死前先得把賊兵殺散,好讓大嫂逃生。」當下搖矛狂呼,往人多處直衝過去,但背上箭傷創痛,眼前一團漆黑,昏暈在馬背之上。   ※※※   當時包惜弱被丈夫推開,心中痛如刀割,轉眼間官兵追了上來,待要閃躲,早被幾名士兵擁上一匹坐騎。一個武官舉起火把,向她臉上仔細打量了一會,點點頭,說道:「瞧不出那兩個蠻子倒有點本事,傷了咱們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現下總算大功告成,這趟辛苦,每人總有十幾兩銀子賞賜罷。」那武官道:「哼,只盼上頭少剋扣些。」轉頭對號手道:「收隊罷!」那號兵舉起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包惜弱吞聲飲泣,心中只是掛念丈夫,不知他性命如何。這時天色已明,路上漸有行人,百姓見到官兵隊伍,都遠遠躲了開去。包惜弱起初擔心官兵無禮,那知眾武官居然言語舉止之間頗為客氣,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數里,忽然前面喊聲大振,十餘名黑衣人手執兵刃,從道旁衝殺出來,當先一人喝道:「無恥官兵,殘害良民,統通下馬納命。」帶隊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膽匪徒,在京畿之地作亂?快滾開些!」一眾黑衣人更不打話,衝入官兵隊裡,雙方混戰起來。官兵雖然人多,但黑衣人個個武藝精熟,一時之間殺得不分勝負。   包惜弱暗暗歡喜,心想:「莫不是鐵哥的朋友們得到訊息,前來相救?」混戰中一箭飛來,正中包惜弱坐騎的後臀,那馬負痛,縱蹄向北疾馳。   包惜弱大驚,雙臂摟住馬頸,只怕掉下馬來。只聽後面蹄聲急促,一騎馬追來。轉眼間一匹黑馬從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手持長索,在空中轉了幾圈,呼的一聲,長索飛出,索上繩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騎,兩騎馬並肩而馳。那人漸漸收短繩索,兩騎馬奔跑也緩慢了下來,再跑數十步,那人呼哨一聲,他所乘黑馬收腳站住。包惜弱的坐騎被黑馬一帶,無法向前,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包惜弱勞頓了大半夜,又是驚恐,又是傷心,這時再也拉不住韁,雙手一鬆,跌下馬來,暈了過去。   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等到悠悠醒轉,只覺似是睡在柔軟的床上,又覺身上似蓋了棉被,很是溫暖,她睜開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帳的帳頂,原來果是睡在床上。她側頭望時,見床前桌上點著油燈,似有個黑衣男子坐在床沿。   那人聽得她翻身,忙站起身來,輕輕揭開了帳子,低聲問道:「睡醒了嗎?」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復,只覺這人依稀似曾相識。那人伸手在她額頭一摸,輕聲道:「燒得好燙手,醫生快來啦。」包惜弱迷迷糊糊的重又入睡。   過了一會,似覺有醫生給她把脈診視,又有人餵她喝藥。她只是昏睡,夢中突然驚醒大叫:「鐵哥,鐵哥!」隨覺有人輕拍她肩膀,低語撫慰。   她再次醒來時已是白天,忍不住出聲呻吟。一個人走近前來,揭開帳子。這時面面相對,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覺吃了一驚,這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幾個月前她在雪地裡所救的那個垂死少年。   包惜弱道:「這是甚麼地方,我當家的呢?」那少年搖搖手,示意不可作聲,低聲道:「外邊官兵追捕很緊,咱們現下是借住在一家鄉農家裡。小人斗膽,謊稱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別露了形跡。」包惜弱臉一紅,點了點頭,又問:「我當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虛弱,待大好之後,小人再慢慢告知。」   包惜弱大驚,聽他語氣,似乎丈夫已遭不測,雙手緊緊抓住被角,顫聲道:「他……他……怎麼了?」那人只是不說,道:「娘子這時心急也是無益,身子要緊。」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滿臉無可奈何之狀,點了點頭,道:「楊爺不幸,給賊官兵害死了。」說著只是搖頭嘆息。包惜弱傷痛攻心,暈了過去,良久醒轉,放聲大哭。   那人細聲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麼去世的?」那人道:「楊爺可是二十來歲年紀,身長膀闊,手使一柄長矛的麼?」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見到他和官兵相鬥,殺了好幾個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繞到他身後,一槍刺進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暈了過去,這一日水米不進,決意要絕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強,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說話解悶。包惜弱到後來有些過意不去了,問道:「相公高姓大名?怎會知道我有難而來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顏,名烈,昨天和幾個朋友經過這裡,正遇到官兵逞兇害人。小人路見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爺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緣巧合了。」   包惜弱聽到「天緣巧合」四字,臉上一紅,轉身向裡,不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竇,轉身問道:「你和官兵本來是一路的?」顏烈道:「怎……怎麼?」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來捉拿那位道長、這才受傷的嗎?」顏烈道:「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從北邊來,要去臨安府,路過貴村,那知道無端端一箭射來,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們要捉甚麼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卻捉道士,真是一塌胡塗。」說著笑了起來。   包惜弱道:「啊,原來你是路過,不是他們一夥。我還道你也是來捉那道長的,那天還真不想救你呢。」當下便述說官兵怎樣前來捉拿丘處機,他又怎樣殺散官兵。   包惜弱說了一會,卻見他怔怔的瞧著自己,臉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神不屬,當即住口。顏烈一驚,陪笑道:「對不住。我在想咱們怎樣逃出去,可別再讓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過世,我還活著幹甚麼?你一個人走吧。」顏烈正色道:「娘子,官人為賊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設法為他報仇,卻只是一意尋死。官人生前是英雄豪傑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罷?」   包惜弱道:「我一個弱女子,又怎有報仇的能耐?」顏烈義憤於色,昂然道:「娘子要報殺夫之仇,這件事著落在小人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誰?」包惜弱想了一下,說道:「統率官兵的將官名叫段天德,他額頭有個刀疤,臉上有塊青記。」顏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記認,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非報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來一碗稀粥,碗裡有個剝開了的鹹蛋,說道:「你不愛惜身子,怎麼報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過碗來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對鏡梳好了頭髻,找到一塊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鬢邊,替丈夫帶孝,但見鏡中紅顏如花,夫妻倆卻已人鬼殊途,悲從中來,又伏桌痛哭起來。   顏烈從外面進來,待她哭聲稍停,柔聲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們走吧。」包惜弱隨他出屋。顏烈摸出一錠銀子給了屋主,把兩匹馬牽了過來。包惜弱所乘的馬本來中了一箭,這時顏烈已把箭創裹好。   包惜弱道:「到那裡去呀?」顏烈使個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問,扶她上馬,兩人並轡向北。走出十餘裡,包惜弱又問:「你帶我到那裡去?」顏烈道:「咱們先找個隱僻的所在住下,避一避風頭。待官家追拿得鬆了,小人再去找尋官人的屍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後找到段天德那個奸賊,殺了替官人報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況大難之餘,孤苦無依,聽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顏相公,我……我怎生報答你才好?」顏烈凜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這一生供娘子驅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也是應該的。」包惜弱道:「只盼儘快殺了那大壞人段天德,給鐵哥報了大仇,我這就從他於地下。」想到這裡,又垂下淚來。   兩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長安鎮上投店歇宿。顏烈自稱夫婦二人,要了一間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飯時一聲不作,暗自撫摸丘處機所贈的那柄短劍,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無禮,我就一劍自殺。」   顏烈命店伴拿了兩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閂上了房門,把稻草鋪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蓋了一張氈毯,對包惜弱道:「娘子請安睡吧��」說著閉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亂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腸寸斷,呆呆的坐了大半個時辰,長長嘆了口氣,也不熄滅燭火,手中緊握短劍,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時,顏烈已收拾好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點。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誠君子,防範之心登時消了大半。待用早點時,見是一碟雞炒乾絲,一碟火腿,一碟臘腸,一碟燻魚,另有一小鍋清香撲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於小康之家,自歸楊門,以務農為生,平日吃早飯只是幾根鹹菜,半個鹹蛋,除了過年過節、喜慶宴會之外,那裡吃過這樣考究的飲食?食用之時,心裡頗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來一個包裹。這時顏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問道:「這是甚麼?」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買來的,是娘子的替換衣服,相公說,請娘子換了上道。」說罷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開包裹一看,不覺呆了,只見是一套全身縞素的衣裙,白鞋白襪固然一應俱全,連內衣、小襖以及羅帕、汗巾等等也都齊備,心道:「難為他一個少年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換上內衣之時,想到是顏烈親手所買,不由得滿臉紅暈。她半夜倉卒離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糾纏奔波,更是滿身破損塵污,待得裡外一新,精神也不覺為之一振。待得顏烈回房,見他身上也已換得光鮮煥然。   兩人縱馬上道,有時一前一後,有時並轡而行。這時正是江南春意濃極的時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氣醉人,田中禾苗一片新綠。
  顏烈為了要她寬懷減愁,不時跟她東談西扯。包惜弱的父親是個小鎮上的不第學究,丈夫和義兄郭嘯天都是粗豪漢子,她一生之中,實是從未遇到過如此吐屬俊雅、才識博洽的男子,但覺他一言一語無不含意雋妙,心中暗暗稱奇。只是眼見一路北去,離臨安越來越遠,他卻絕口不提如何為己報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顏相公,我夫君的屍身,不知落在那裡?」   顏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尋訪尊夫屍首,為他安葬,實因前日救娘子時殺了官兵,眼下正是風急火旺的當口,我只要在臨安左近一現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處追拿娘子,說道尊夫殺官造反,罪大惡極,拿到他的家屬,男的斬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無人保護,給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極慘。小人身在黃泉之下,也要傷心含恨了。」包惜弱聽他說得誠懇,點了點頭。顏烈道:「我仔細想過,眼下最要緊的,是為尊夫收屍安葬。咱們到了嘉興,我便取出銀子,託人到臨安去妥為辦理。倘若娘子定要我親自去辦這才放心,那麼在嘉興安頓好娘子之後,小人冒險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幹冒大險,於理不合,說道:「相公如能找到妥當可靠的人去辦,那也是一樣的。」又道:「我丈夫有個姓郭的義兄,同時遭難,敢煩相公一併為他安葬,我……我……」說著垂下淚來。   顏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報仇之事,段天德那賊子是朝廷武將,要殺他著實不易,此刻他又防備得緊,只有慢慢的等候機會。」包惜弱只想殺了仇人之後,便自殺殉夫。顏烈這番話雖然句句都是實情,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聲來,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報甚麼仇了。我當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個弱女子,又……又有甚麼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顏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為難,終於說道:「娘子,你信得過我嗎?」包惜弱點了點頭。顏烈道:「眼下咱們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邊去捉人。咱們只要過得長江,就沒多大危險了。待事情冷下來之後,咱們再南下報仇雪恨。娘子放心寬懷,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擔。」   包惜弱大為躊躇:自己家破人亡,舉目無親,如不跟隨他去,孤身一個弱女子又到那裡去安身立命?那晚親眼見到官兵殺人放火的兇狠模樣,若是落入了他們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親非故,自己是個守節寡婦,如何可隨一個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舉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攔。只覺去路茫茫,來日大難,思前想後,真是柔腸百轉。她連日悲傷哭泣,這時卻連眼淚也幾乎流乾了。   顏烈道:「娘子如覺小人的籌劃不妥,但請吩咐,小人無有不遵。」包惜弱見他十分遷就,心中反覺過意不去,除非此時自己立時死了,一了百了,否則實在也無他法,無可奈何之下,只得低頭道:「你瞧著辦吧。」   顏烈大喜,說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終身不敢忘記,娘子……」包惜弱道:「這事以後別再提啦。」顏烈道:「是,是。」   當晚兩人在硤石鎮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處一室。自從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後,顏烈的言談舉止,已不如先前拘謹,時時流露出喜不自勝之情。包惜弱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只是見他並無絲毫越禮,心想他不過是感恩圖報,料來不致有何異心。   次日中午,兩人到了嘉興。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後,嘉興地近京師,市況就更熱鬧。   顏烈道:「咱們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來,道:「天色尚早,還可趕道呢。」顏烈道:「這裡的店舖不錯,娘子衣服舊了,得買幾套來替換。」包惜弱一呆,道:「這不是昨天才買的嗎?怎麼就舊了?」顏烈道:「道上塵多,衣服穿一兩天就不光鮮啦。再說,像娘子這般容色,豈可不穿世上頂頂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聽他誇獎自己容貌,內心竊喜,低頭道:「我是在熱喪之中……」顏烈忙道:「小人理會得。」包惜弱就不言語了。她容貌秀麗,但丈夫楊鐵心從來沒這般當面讚過,低下頭偷眼向顏烈瞧去,見他並無輕薄神色,一時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顏烈問了途人,逕去當地最大的「秀水客棧」投店。漱洗罷,顏烈與包惜弱一起吃了些點心,兩人相對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間客房,卻又不知如何啟齒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事重重。過了一會,顏烈道:「娘子請自寬便,小人出去買了物品就回。」包惜弱點了點頭,道:「相公可別太多花費了。」顏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喪,不能戴用珠寶,要多花錢也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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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tharchive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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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破狼番外 by PRIEST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卷|番外 
 番外卷——萬古雲霄一羽毛
番外一 魂歸故裡
長庚在夢裡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週遭飄浮著一股刺鼻的火油味,有血的咸腥,還有乾草的土腥氣。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很小的一團,蜷縮在一個破舊的背簍裡,隨著女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顛簸著。 胡格爾有一頭烏雲似的長發,可惜身體太過瘦削,顯得頭有點大,像個支楞八叉的骨頭架子,她從亂葬崗一樣的山匪窩裡獨自一人穿過,嘴裡哼唱著蠻族的小調。忽然,她回過頭來,目光正好對上長庚的,長庚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即便他已經長大成人,堅不可摧,可這個瘦弱的女人卻總是能傷害他,他對她依然有種骨子裡的恐懼。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會,並沒有動手,她臉上沾著血跡,嘴唇蒼白,神色木然,整個神魂都蜷縮在那雙眼睛裡。 那雙眼睛像是藏著驚��駭浪的暗礁海。 胡格爾輕輕地嘆了口氣,也看不出很瘋,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長庚的頭上摸了一下,口中換了另一個小調——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東西語言不通,然而母親哼來哄幼兒睡覺的小曲卻都大同小異,長庚有些驚詫,他從不知自己的記憶裡還有這一幕。 她背著他走過一段彷彿漫長無邊的死亡之路,然後停在山腳下,山在身後悄無聲息地燒著,濃煙向天,怨魂沉地。胡格爾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坐在路邊歇腳,將小小的長庚從背簍裡拎了出來。長庚下意識地掙動著,胡格爾雙手將他舉到面前,盯著他的臉,不知在看什麼,臉上忽然現出一點說不出的惆悵與柔情。 她將小長庚放在自己的膝頭,輕輕地用手指描繪著他幼小的五官,然後俯下身來,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長庚沒敢眨眼,看見那異族女子的睫毛濃密如蝶翼,微微顫抖的時候,好像隨時准備飛揚上天。然後她毫無預兆地流下眼淚來,輕聲說道:「你怎麼生在這裡呀,孩子?是天把你發配來受罪的嗎?」 長庚透過多年的回憶看著她,忽然意識到,當她哭著想要掐死他的時候,她那沾滿了人血的雙手是凶狠的,然而眼神是溫柔的。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松開了卡在長庚脖子上的手,還將一口活氣渡到了他垂死的喉嚨裡,眼神卻冷酷了下來。 每一次擦乾眼淚,她都好像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從身體裡蒸發出去,她越來越冷漠,和小長庚越來越相安無事。 長庚跟著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爾無意中看到了長庚的腳,忽然面露驚駭,猛地用雙手摀住臉,倒退了幾步,在男孩無措的目光下崩潰似的蜷縮成一團,痛哭起來。 夢裡的長庚低頭看自己的腳,他發現他的腳趾正在奇跡般地自我修復…… 什麼叫自我修復呢? 長庚艱難地回憶了片刻,清晰的夢境突然將早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找回來了。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該有記憶的年歲裡發生的事,那時他的腳趾中確實有一隻先天不足,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長好了。 烏爾骨身上會逐漸體現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徵,長好的腳趾給了胡格爾極大的刺激,那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製成了烏爾骨,而那個孩子的特徵開始像傳說中的那樣,在這個合而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體現出來。 長庚有些悲憫地看著她,當他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瘋婆子的感受。 一個人滿懷國恥家仇的激憤,很容易作出極端的決定——比如自戕,甚至謀殺親子,可那畢竟只是一刀快傷,哪怕鮮血淋漓,也總有時過境遷的時候,她卻非要選擇一條不斷凌遲自己的路。 胡格爾突然沖過來,抓起他的腳,舉起一塊石頭,狠狠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夢裡。 胡格爾發狠地彎折著他的腳趾,一邊彎,一邊魔怔似的反復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長庚發出一聲痛哼,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整隻腳疼得幾乎沒有知覺。就在這時,一隻冰涼而有力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腳,剛好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長庚急喘了幾口氣,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噓——都過去了,我在這,過去了。」 長庚茫然抬頭,只見週遭忽然場景大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長高,依然遍體鱗傷,無邊的寒冷猶如要浸到他的骨頭裡,關外孤絕無緣之地,他眯起眼睛,見一人逆光而來,大氅獵獵,步履堅定,腰間掛著一個玄鐵的舊酒壺。 那個人雙手穩如鐵鑄,而眉目卻能入畫,對他伸出一隻手,問道:「跟我走嗎?」 長庚看著他,身心幾近虛脫,一時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以後不用再回來了。」 長庚一把抓住了那隻手,由他牽著往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一步彷彿能邁過千山萬水。走著走著,他突然回了一下頭,看見苦寒的關外與群狼漸漸地被他拋在了身後,胡格爾穿著她那條鵝黃的裙子,梳著未嫁娘的頭,默默地注視著他。而她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人,剛開始是個小男孩,而後隨著長庚自己長大,他也一步一步地變成少年、青年…… 他長著一張和長庚如出一轍的面孔,與胡格爾並肩站在一起。 胡格爾忽然偏過頭,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在身邊那年輕人的額上親吻了一下,然後他們一同目送著長庚遠去。 長庚驀地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他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有生以來就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突然不見了,身體輕快得幾乎有些不習慣。週遭飄著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長庚一抬眼便看見陳輕絮默默地坐在一邊,手持一卷,見他醒來,陳輕絮輕輕地沖他豎起一根手指,長庚順著她的視線一扭頭,見顧昀已經靠在一邊睡著了,一隻手還搭在他的肩上。 他心裡悠忽一跳,一時間萬般滋味上了心頭。 陳輕絮非常識趣地將書捲成一卷,點好安神散,斂衽一禮,靜靜地退了出去。 一片靜謐中,長庚只能聽見那人清淺的呼吸聲,他緩緩地捉住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裡,默默地注視了顧昀片刻,摘下他臉上的琉璃鏡,然後小心翼翼地在顧昀的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可惜這蜻蜓點水似的偷吻沒能驚動顧昀,長庚只好無奈地略微加重了動作,輕輕地舔開顧昀的唇縫,聽見他呼吸的頻率終於變了,他才把顧昀整個人拖過來圈在手臂裡,想讓他躺得舒服些。 顧昀沒有睜眼,只是習慣性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長庚微微合上眼,心滿意足地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中。 噩夢結束了。 然後戰爭也結束了。 西洋聯軍的降書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發急件請示顧昀以什麼方式護送入城。 顧昀簡短地回函道:「巨鳶。」 十一年前,加萊熒惑用一艘巨鳶混入西北雁回小鎮,在大樑上空投下了一片陰影,那片陰影也是一代天子從小鎮走向千裡之外帝都的起點。而今,硝煙散盡,風雨初歇,彷彿也正要來這麼一場首尾照應的結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鎮,城中沒有規劃接引巨鳶的功能,只好由北大營負責防務,在九門外的護城河上開辟一條通路,內城供人圍觀的地方豎滿了袖珍版的鐵柵欄,防止看熱鬧的人太多擠到水裡。 新皇率百官親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時分,一整排的巨鳶才歸雁似的自南面而歸。千萬條火翅在黃昏中旋轉著,夕陽透過蒸汽,將巨鳶群鍍了一層流金,轟鳴聲自幾裡以外傳來,落日一般依次落入護城河中,融金入水,繞城而行。 巨鳶上所有將領列隊甲板,山呼萬歲。 圍觀的百姓將成千上萬只河燈推入了水中,浮沉千裡,熒火冉冉,載著魂歸故裡。
——本篇完——
番外二  故人餘情
顧昀回京後足足有小半年沒出過門,剛開始還好,他有一陣精神很差,不耐久站久坐,昏昏沉沉地一碗藥下去,一天也就過去了。可是等到冬季將近,他的身體漸漸好轉,顧昀就有點受不了了。 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天天都想一頭扎進溫柔鄉裡休息個肉酥骨爛、終日不起,然而好不容易過上夢寐以求的日子,他又快要閒出毛病來了,一天到晚沒事幹,跟家裡那隻嘴碎的賤鳥互相折磨,把那八哥折騰得形銷骨立,恨不能自絕於人世。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睡硬板床的,一身賤骨頭,錦繡叢中躺久了腰疼。 終於,連皇上都看不下去了,在臨近冬至的時候,把顧昀放出來上朝了。 那天正趕上顧昀要休沐,頭好幾天他就有點提不起精神來,晚上也沒睡好——雖然他頗為自制,不至於翻來覆去,不過長庚還是察覺了——顧昀沒睡著的時候為了不吵他,總會下意識地把呼吸壓得又低又綿長,有時幾乎聽不見。 長庚問起,他也不說,問急了就開始胡說八道,反正以顧某人的油嘴滑舌,但凡他不想說的事,用錐子撬都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 大梁朝除年節之外,正三品以上的重臣日常都是輪流休息的,以防萬一出事找不著能負責的人。換言之,雖然顧昀這一天能休息,但不代表偷偷溜出宮夜宿侯府的皇帝陛下也能休,新政伊始,長庚手頭一大堆事,他還是要清早起來趕回去幹活。 結果他發現顧昀也是一身打算出門的裝扮。 「這麼冷的天多穿點,」長庚隨口道:「對了,你幹什麼去?」 顧昀正經八百地胡扯道:「我去郊外遛遛馬。」 長庚抬頭看了一眼外面嗷嗷嚎叫的西北風,又看了看顧昀重傷初癒明顯沒什麼血色的臉,皺了皺眉:「什麼?」 顧昀瞥開視線,看天看地,反正不看長庚,拒絕交談。 長庚來不及在侯府對其展開嚴刑逼供,只好在臨走的時候匆忙沖霍鄲使了個眼色。自從眼睜睜地看著自家侯爺病骨支離,被陛下親自背回來之後,霍鄲就果斷變成了一枚吃裡扒外的眼線。 顧昀耳目不便,一時半會沒能察覺到自家後院多了個叛徒,等長庚出門,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備了輛十分低調的馬車,只帶了個霍鄲,多餘的侍衛都沒用就出了門。 霍鄲:「侯爺,哪兒去?」 顧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麼。 霍鄲:「侯爺,您牙疼啊?」 顧昀:「……」 霍鄲難得看見他一臉「難言之隱」的模樣,心道:難不成這是要背著陛下去尋花問柳? 可看顧昀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門尋歡作樂的。 倆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車簾裡灌進來的涼風把暖爐都給吹熄了,顧昀才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仨字:「護國寺。」 霍鄲震驚地想:我家侯爺早晨起來肯定是吃錯藥了! 顧昀憤怒地摔上車簾:「看什麼看,還不走!」 顧帥在北疆的時候,曾經暗暗許過願,想著如果長庚身上的烏爾骨真有解,他就去護國寺上一炷香,不過一直未能成行。這白眼狼當時許願時或許有幾分虔誠,等時過境遷,早就忘恩負義地把佛祖拋諸腦後了。 這一陣子不知怎麼的,顧昀夜裡接連做一些古怪的夢,夢見一排光頭和尚整整齊齊地沖著他念經,那一片腦袋鍇光瓦亮,往一個方向搖晃,阿彌陀佛一宿,他第二天起床都還在頭暈,這麼連著念了三四天,顧昀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當年發下的「宏願」,明白了這群禿驢為何而來。 於是趁著休沐,他要萬般不情願地前往護國寺上一炷香。 趁著寒冬臘月、非年非節的日子,山寺裡訪客稀少,顧昀急匆匆地趕了個大早,做賊似的悄悄潛入護國寺。此時,山間迷霧沒散,石階上掛著一層露水,週遭一片幽靜。顧昀卻一點也欣賞不了,只顧低頭走路,腳步飛快,趕投胎一般地風馳電掣拾級而上。 霍鄲生怕他摔著,心驚膽顫地跟在後面一路小跑,半個時辰的山路,倆人不到一刻的工夫就走到了頭,轉眼已經到了香殿門前。 霍鄲急喘了幾口氣,戰戰兢兢地問道:「侯爺,咱們來這幹什麼?」 顧昀一腦門官司,咬牙切齒道:「上香。」 霍鄲:「……」 他還以為這位爺這般來勢洶洶,是專程來討債尋仇的。 護國寺中僧人的早課已經開始了,晨鐘聲聲,香殿中蒲團擺放儼然,旁邊有個素色僧袍的和尚正背對著正殿敲木魚,默默念經。 顧昀目光四下一掃,見遠近沒人注意到他,便飛快地躥進香殿中,捏著鼻子抓了一把銅錢碎銀扔進功德箱裡,然後十分嫌棄地拈起兩根香,一抖手腕點著,伸長了胳膊,盡量讓那香煙飄不到自己面前。 顧昀拈著香,抬頭掃了一眼面前的金身佛像,心道:我要拜這玩意嗎? 然後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作出了決斷:去他的。 他連個拜的姿勢也沒有,紆尊降貴地沖那佛像一點頭,彷彿已經算是給足了佛祖面子,迅疾無比地將手裡的香往香爐裡一插,轉頭對霍鄲道:「上完了,走。」 霍鄲:「……」 霍統領還是頭一次知道有人拜佛拜得這麼趾高氣揚——他們家侯爺與其說是來拜佛的,還不如說是等著佛來拜他的。 就在顧昀速戰速決地應付完這炷香,抬腿打算要離開大殿時,那躲在旁邊敲木魚的和尚突然站起來回過頭來,笑眯眯地沖顧昀一稽首,比劃道:「侯爺安好?」 顧昀:「……」 他做了完全的准備要避人耳目,誰知居然在香殿裡和瞭然那臭和尚冤家路窄,出門前準是忘了看黃歷。 瞭然和尚笑容可掬地沖他打手勢問道:「侯爺所為何來?想必不是祈福。」 顧昀神色有幾分不自然地回道:「還願。」 瞭然和尚道:「侯爺既然是還願,為何不心誠一點,這樣來去未免也太匆匆了。」 顧昀暗道「晦氣」,臉上卻客客氣氣地微笑道:「心意既然到了,何必執迷於形式?大師著相了吧?」 瞭然雙手合十,稽首做禮,坦然道:「顧帥慧根天然,令我等修行中人感佩,確實如此——不過侯爺能想起來老遠趕來還願,想必許願的那一刻心意是無比真實的,如今來還,自然也是來和我佛推心置腹的。」 顧昀無言以對,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瞭然:「天氣寒冷,侯爺不如來貧僧禪房喝杯茶?」 顧昀:「不敢打擾,大師忙去吧,我……嗯,我大老遠也算來一趟,自己四處轉轉。」 瞭然微笑著沖他再三做禮,施施然地飄出香殿。 只見那高僧出門後走了約莫有百步的光景,突然拎起僧袍,邁著小碎步顛顛地跑了回來,賊頭賊腦地往香殿裡一探頭,見顧昀那十分不敬的渾蛋果然老老實實地又轉回了蒲團面前,滿臉不樂意地跟蒲團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取香重新點上,捏著鼻子憋出了一副虔誠的模樣,卻連背影都能看出此人不甘不願的心。 高僧欣賞了一番顧昀憋屈的背影,頓感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提起僧袍,又邁著四方步溜走了。 顧昀回家以後用艾草葉泡水從頭到腳洗了三遍,並且將霍鄲叫到一邊,嚴肅地威脅道:「我知道你沒事愛跟長庚嚼舌根,但是今天的事,膽敢跟別人洩露出一個字,拿你軍法處置。」 霍鄲:「……」 顧昀走出兩步,猛地扭頭,正對上霍鄲一臉忍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霍鄲嚇了一跳,活生生地把賊笑憋回去了,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直到多年後,長庚也沒能打聽出顧昀那天到底幹什麼去了,可見顧帥軍威猶在。 不知是不是顧昀難得一次誠心拜佛,佛祖這次給了他一份買一送一的大禮。 第二天下午,陳輕絮來訪,帶來了一紙藥方。 「宮裡找尋許久,沒能翻到線索,」陳輕絮道:「反而是從神女秘術的那本書上找到了一點有用的東西,可以解陳年舊毒。只是大帥的耳目多年損傷,即便解毒,日後也只能等著慢慢恢復,恐怕……」 恐怕想完全痊癒是不可能了。 陳輕絮:「您想試試嗎?」 顧昀掃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長庚,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管不管用另說,但要是能讓長庚安心一點,他倒也不在乎多喝幾缸藥湯子。那藥入口的時候,他就覺得這股味道有點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聞過,當時想來是喝過的藥實在太多,難免有幾味重疊的,便沒往心裡去。 反倒是長庚十分緊張,一打奏摺看了足足兩個時辰,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分神抬頭問一遍他���麼���覺。 都是沉屙舊疾,才一服藥下去,能有什麼感覺? 顧昀半哄半騙道:「好多了。」 長庚忙問道:「哪裡好多了,摘下琉璃鏡能看見我嗎?」 顧昀瞥著長庚笑道:「看得分毫畢現,每根頭發都歷歷在目,蒙上眼都能一清二楚。」 長庚聞聽此人又不說人話,便將御筆往旁邊一丟,打算過去和他好好「談談」。 顧昀嬉皮笑臉地一抬腿,穩准狠地給皇上吃了個「絆馬索」,腿法猶勝當年,長庚猝不及防地磕絆了一下,一時沒站穩,直往他懷裡摔去,那貨還沒心沒肺地伸開胳膊等著接,長庚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這麼大個人砸下去壓著他,手忙腳亂地伸手在椅子把手上一撐,怒道:「顧子熹!」 顧昀一臉壞笑,咸豬手在長庚腰間飛快地佔夠了便宜,長庚讓他摸得心頭火起,又擔心他吃不消,完全不敢碰,只好黑著臉扣著他的手腕拎出來按在一邊。顧昀也不掙扎,側頭順勢在長庚的小臂上親吻了一下:「唔,香。」 長庚簡直說不出話來:「你……」 忽然,顧昀神色一變,手腕一翻便掙脫了長庚:「等等。」 長庚忙自己站穩:「怎麼?」 顧昀非禮他家陛下的時候,鼻尖無意中蹭到了自己手腕上的舊珠子,一股極細的味道從那木頭珠子的縫隙中冒出來,輕得大概只有顧昀和狗能聞得到,他忽然就想起陳輕絮的藥方為什麼聞起來那麼熟悉——那股藥味和他手上這串珠子溢出的淡香居然如出一轍。 多年來,顧昀跟這串木頭珠子分分合合,他沒太在意過這東西,這些小珠子卻彷彿賴上他一樣,不管經歷什麼都始終相伴身側。 顧昀將鮮少離身的珠子摘了下來,試著擰了幾顆珠子,最後試到了一顆最大的隔珠上,在他指力之下,居然露出了一條淺淺的縫隙,而後一聲脆響,那珠子在顧昀手中一分為二,露出內裡的乾坤來——裡面居然藏了一顆藥丸。 兩人一時間面面相覷,長庚將整個皇宮翻了個底朝天,為了找解藥的蛛絲馬跡,卻不料真正的解藥原來就藏在顧昀身上,跟著他風裡來雨裡去,相伴了整整十一年多,直到陳輕絮靠自己找到瞭解藥配方,它才肯露出一點端倪。 顧昀忽然忍不住笑了,伸手捏起那枚藥丸,笑道:「這小東西怎麼和先帝的脾氣一模一樣?」 都是不合時宜的狠毒,不合時宜的溫情……不合時宜的劇毒,不合時宜的解藥。 「大表兄看著你呢。」
——本篇完——
番外三
(一)
「小師父!」 瞭然和尚抬起頭,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踉踉蹌蹌地向他跑來,她那小臉髒得花貓一樣,兩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面餅,認認真真地遞給他道:「小師父,我爺爺讓我給你送來的,快吃。」 瞭然知道這可能是人家擠出來的口糧,自然不敢要,連忙推拒。可他說不出話來,眼前這丁點大的鄉下孩子又看不懂手勢和臉色,只會瞪著一雙懵懂的圓眼睛,執意把面餅往他手裡送。 面餅硬得堪稱堅不可摧,活像玄鐵打的,可是離得近了,依然能聞到一股糧食的香味。瞭然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來歲,正是抽條長個子禁不住餓的年紀,剃了光頭顯然無助於辟榖,餓了這許多天,他早就眼前發黑,恨不能把腮幫子上的肉咬下來生吞。眼前的面餅於瞭然,彷彿是個天大的誘惑,他只能在心裡拚命念經摒除雜念。 這時,地面傳來可怕的震動,一隊披甲執銳的人從遠方跑來,周圍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們頓時露出惶恐驚懼。 瞭然忙跳起來,將小女孩撈起來擋在身後。他緊張到了極致,周身的肌肉硬得發疼,但臉上還是裝出了一副紅塵檻外不問世事的模樣。接著,瞭然將雙手緩緩合十,頂著一後背的冷汗,沖那些跑過來的暴徒稽首做禮。 身著鐵甲的暴徒們果然停下來看了他一眼,為首的一人遲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個禮,隨即一招手,瞭然聽見他含糊地說了一句:「這和尚一念經,我總覺得佛門面前那什麼……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說完,這伙人跟著頭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確定暴徒們真的不再回來,方才有劫後餘生的人悄悄跑過來,給瞭然鞠躬道謝。 瞭然心神俱疲地挨個還禮,又把掉在地上的���餅撿起來,還給嚇壞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給她擦擦眼淚,結果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髒得看不出底色來了,便又訕訕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脫下來,內外翻轉後穿在身上。瞭然希望能盡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塵的樣貌,能唬住這些暴徒一時是一時——這是暴徒叛軍與朝廷對峙的第十天,外有鐵甲圍城,城中補給岌岌可危,叛軍裡也是人心惶惶,這幫亡命徒心情壓抑、無處排遣的時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戲耍開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響深遠,再喪心病狂的人,見了出家人也多少還有些顧忌,瞭然雖不能說話,卻長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帶著一股仙氣,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這點裝樣子的「仙氣」盡可能地保護周圍的人。 這一年,瞭然十四歲。 剛開春的時候,他那不知雲游到了何方的師父突然回來,將他叫到身邊聊了幾句,然後神神叨叨地對自己這關門小弟子說道:「你小時候曾經問過為師,何為眾生,現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護國寺中,僧人須得有了一定年齡和資歷才能外出遊歷,瞭然是第一個以少年之身出門的,眾僧人都說小師叔慧根獨具。少年啞僧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四處流浪,一路化緣而行,他受過乞丐的朝拜,也因為模樣俊俏險些被女匪捉走做童養相公,甚至被為富不仁的大戶人家硬拉回家,要請他做法驅鬼。不過總而言之,雖然偶爾會遇上些意外情況,但他隨身帶著覺遠大師的親筆信和護國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驛站還是給了他這半大孩子很高的禮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楣催的,趕上了這場匪禍。 閔州水軍督察新官上任,非要點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內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頭沒踩明白,將前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官匪勾結那點破事都扯了出來。惹了事,還沒本事收拾,這位新任督察一時不察,導致事態不斷發酵,最後,閔州境內的亡命徒們乾脆鋌而走險,與東海一線的倭寇勾結,組成了一支叛軍,就地造了反。 海盜、倭寇,與匪徒沆瀣一氣,連佔數城,到一個地方,就先殺地方官,然後強佔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積蓄,再將百姓都驅趕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軍隊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驅趕到陣前做人盾。 不幸雲游到此地的瞭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種——他是個光頭的人盾。 匪徒作亂與民間起義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亂,叛軍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會故意做出太傷天害理的事,可是這伙私運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卻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瞭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發愁地蹲下來,拍著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邊的人借來一碗水,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把干餅子泡軟,掰著喂給那小孩吃。 女孩問道:「小師父,來救我們的人什麼時候才能來?」 瞭然眉梢一動,還沒來得及打手勢,就聽見旁邊有個漢子嘆道:「救我們?唉,娃娃,別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輕武,腦子有病。自收復北蠻之後,他就以「有傷天和」為名,開始潛移默化地打壓朝中武將,尤其安定侯顧慎與長公主夫婦先後辭世之後,那皇帝老兒更是離譜,竟雪藏了國之利器玄鐵營,乃至於這幾年朝中忠臣良將老的老、走的走,青黃不接。 暴亂剛開始,朝廷派來個酒囊飯袋當將軍,一來就中了倭寇的埋伏,還激怒了盤踞在此處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讓叛軍探明了朝中兵將虛實,以及給了他們拿老百姓當人盾的靈感。 朝廷這才知道事態失控,接著又派了新人來,這回更讓人絕望——此時,在外圍城的前鋒將軍姓顧,不管是個什麼名門之後吧,反正人才十五歲,而且顯然沒長三頭六臂,也看不出怎麼天賦異稟,僥幸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人,都記得那少年將軍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人盾」時,那近乎驚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洩露了自己的底細,這小將軍不但是個孩子,恐怕還是個沒見過血的孩子。 他一時驚慌後竟沒能壓住陣腳,被埋伏的群匪偷襲個正著,若不是剛好來了援兵,險些全軍覆沒,明顯是個不能指望的。 瞭然暗自嘆了口氣,心裡十分茫然,感覺自己就要死在這了。
(二)
在此時還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來,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無邊」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並沒有什麼用,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尚且難保,更遑論要度誰。 瞭然百無聊賴地靠著牆根發了一會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護國寺的日子。 他是護國寺前住持覺遠大師一次游歷途中撿回來的棄嬰,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說話,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難以習武從軍,覺遠大師覺得他與佛門有緣,就收做了關門弟子。 元和皇帝年間,日子最好過的,除了那些個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篤信佛祖,朝野內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個個沒事誦經唸佛,逢年過節,夫人小姐們都排著隊去寺廟裡解囊上香……就連眼下這群亡命徒,雖說推小和尚出去當人盾毫不手軟,卻也不會當面作踐他。 護國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來宮禁,雖無實權,影響力卻猶勝天子近臣。覺遠大師收了瞭然這個弟子之後,就退隱了,將住持之位傳給了大弟子了痴,自己長年雲游在外。瞭然鮮少能見師父一面,平時都是師兄照顧他日常起居,給他開蒙講經。 師兄年輕的時候,模樣堪稱英俊,只是長年面帶憂郁,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間總是有一道繃出來的褶皺,像是終生未曾開懷過一樣。了痴師兄有時候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親自擦拭佛像,或是一個人於香殿中打坐參悟,小和尚瞭然不明所以,只會笨拙地效仿。 了痴挑著大水桶去清理佛像,瞭然就抱著他玩沙子的小桶,跟著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給大佛爺擦腳。 了痴在青燈古佛下靜坐,瞭然小和尚就抱著個蒲團與他比鄰而坐,時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師兄身上,就是從蒲團上一頭摔下來。每每這時,瞭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著師兄領他回去睡覺。 了痴和尚沉默寡言,瞭然是想說也說不出來,這古怪的師兄弟相處起來一點也不熱鬧,默無聲息,但又相依為命。了痴師兄會在他睡著了以後,把他抱回禪房,會在寒冬臘月裡把他趕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會面無表情地給他擦鼻涕。瞭然就像只戰戰兢兢的小動物,不用特意召喚,總是充滿依賴地圍著師兄轉,一步不敢稍離,拿師兄當他的主心骨。 不過孩子總會長大。 後來,瞭然從一個一隻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光頭,抽條成了日漸俊俏的少年,心也越來越野。他不再是師兄的小跟屁蟲,也不再滿足於每天在寺裡日復一日的敲鐘誦經,總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來的僧人借宿護國寺,瞭然都要湊上去,如飢似渴地聽人講外面的見聞。 師兄說,出家之人當六根清淨,總是心浮氣躁可不行,瞭然日復一日地壓抑著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隱約覺得自己是不太清淨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麼有緣。好不容易得到了師父他老人家的首肯,瞭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離護國寺。臨走的時候,了痴師兄替他打點行囊,一路將他送出城。 這十幾年裡,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著瞭然走向寺外的萬丈紅塵,細碎地將他從頭叮囑到尾。 瞭然當時覺得他囉嗦,此時身如危卵,方才感覺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師兄知道我現在在這,會擔心我嗎? 天漸漸黑了,瞭然和幾個了無生趣的「人盾」蜷縮在一起,一顆一顆地掐著佛珠,假裝念經,其實心裡十分悲觀。他剛剛在上一個驛站給師兄寫過書信報過平安,緊接著就變成了一枚光頭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裡,死訊也該一並抵達了。 到時候,師兄會給他念往生咒嗎? 會哭嗎? 還是四大皆空地祝他早登極樂? 瞭然想到這裡,心裡又生出一個更憂愁的念頭:我修行不認真,身上也沒什麼功德,倘若死了,夠得上去極樂之地嗎? 一個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亂軍之中,連皈依都不行,瞭然心裡更加沉重,一時間,本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臨時抱佛腳地念起經來。就在他在梵聲中漸漸忘我,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突然傳來腳步聲,瞭然嚇了一跳,猛地睜眼,只見三四個叛軍從他身邊經過,徑自往後面的茅屋中走去。 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們拼湊起來給老弱婦孺們躲藏的。 瞭然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這些叛軍要干什麼,旁邊一個漢子已經叫罵出聲道:「這些狗娘……」 同伴飛快地按住了那漢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話。 瞭然呆了片刻,這才驀地明白過來,一股少年熱血裹挾著怒氣直沖到他腦門。這時,其中一個暴徒卻去而復返,他回到瞭然面前,避開少年僧人噴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冒著食物香氣的油紙包,放在瞭然面前,低聲道:「素油做的,師父吃吧。」 說完,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雙手合十,對著瞭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彌陀佛。」 然後他轉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 瞭然緊緊地盯著油紙包裡的小點心,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一個罪大惡極的叛軍暴徒,即將卑鄙地去向無辜的人發洩獸欲,路上卻順便拜了個佛。 他也求佛祖保佑嗎? 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嗎? 師父,何為眾生? 眾生往何處去? 瞭然愣了片刻,猛地跳起來,在身邊人緊張的聲聲阻攔裡,撒腿追了上去。
(三)
瞭然知道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跟他們拼了。 他撿起一塊石頭,追至茅草屋內,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看見方才那幾個暴徒已經沖進了茅屋內,一個人正背對著他,守著門不讓人往外逃。 瞭然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盯準了那人的後腦勺,准備犯殺戒。 可是普通人要下殺手尚且過不了自己這關,何況瞭然還是個出家人。他腦子裡轟鳴作響,三魂七魄彷彿被活活扯成兩半,就在他痛苦地下定決心,高高舉起手中大石即將往下砸的時候,那人卻毫無預兆地自己倒下了。 瞭然:「……」 他傻乎乎地舉著凶器,愕然地抬起頭,只見對面站著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抓著一把銀針,不知用了什麼神通,把那幾個暴徒全部放倒了,一個個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那小姑娘和他對視一眼,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頭上逡巡了片刻,冷冷地問道:「我聽說有個小和尚是護國寺的?你嗎?」 瞭然張了張嘴,喵都沒喵出一聲,傻乎乎地跟對方大眼瞪小眼。那少女倒也沒有不耐煩,想了想又道:「我是太原府陳家的人,你師父是覺遠大師嗎?」 瞭然茫然地點點頭,少女長眉一挑,皺眉道:「算了,那你先跟我進來吧。」 瞭然懵懵懂懂地跟著那少女走進了茅屋,迎面撞上一個文士打扮的青年。那青年文士緊張地問道:「沒事吧?」 「擺平了。」少女隨口道,又指著瞭然說道:「這是個護國寺來的小和尚,這位是姚大人。」 那青年忙道:「不敢,後學如今賦閒在家,不過一介草民……」 少女快言快語地打斷他道:「行,那叫你姚公子——那位將軍呢?已經走了嗎?」 姚公子忙壓低聲音道:「是,顧將軍說都安排好了,只是……」 「怎麼?」 姚公子有些猶豫道:「到時候兵荒馬亂,我怕城中百姓們驚惶下會再添傷亡,顧將軍也有這個顧慮,要是能想方設法將眾人集中在一處就好了,只是這樣一來,又怕打草驚蛇,再者……這城中百姓幾次三番被當成人盾,眼下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恐怕驚弓之鳥是不會落在一棵樹上的。」 他這話一出,兩人都沉默了起來,這陳姓小姑娘不知師承何處,身手極好,會偷襲,卻不太清楚怎麼把人趕到一起。 這時,一邊沉默不語的啞僧終於弱弱地伸出一隻手,比劃道:「我……我能試試。」
(四)
那是後來的安定侯、臨淵閣兩位股肱,與兩江總督姚鎮的第一次匆匆相逢。 那時,安定侯顧昀還是個會臨陣怯場的半大孩子,兩江總督姚大人只是個罷官回家的窮秀才,瞭然大師還不是人間優缽羅——他此時的水準,大約只配當一朵人間狗尾巴花,而陳輕絮也還是個只會橫沖直撞的小丫頭。 瞭然夥同陳輕絮與姚鎮,連夜將那幾個暴徒的屍體藏好,隨後約定了時辰和暗號,分別行動。 隔日傍晚,城中百姓們發現,人流正在自發地往一個地方匯聚。 少年啞僧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水,好好把自己打理過一遍,他坐在夕陽下的一塊大石上,手持念珠,合目默誦經文,身邊有一群人跪聽——都是姚公子安排的。 人在絕望的時候,特別渴望能有一點精神寄託。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迷茫恐懼的百姓紛紛往大石頭處聚攏。有些膽大的,也跟著跪在大石下,有些則在樹後、牆角躲躲藏藏偷偷看。 剛開始,叛軍們沒管這些柔弱的人盾,有的看熱鬧,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想趁機受一受佛光普照,求佛祖保佑城外圍城的朝廷鷹犬自己蒸發。 而等他們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夕陽已經開始往下沉了,瞭然熠熠生輝的光頭將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頭附近。陳姑娘混在人群裡,悄然將一把針扣在手中,她緩緩矮下身,褲腿上別著一把匕首。 「都閃開!」一個叛軍小頭目第一個意識到不對,他抽出刀,指著聚在一起的百姓,「滾回去!滾!不許聚在一起!」 瞭然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悄悄去看一邊的陳姑娘,姚公子不在,那凶殘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經做好了當場宰了這些叛軍的准備,一張小臉上彷彿被凍上了,看不出一點表情。 兩個半大孩子,一群窮凶極惡的叛軍,朝廷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能到,周圍盡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四面楚歌——瞭然的心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做點什麼。他慌亂地想:我得做點什麼。 叛軍小頭目隨手將掌中刀砍向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婦人,咆哮著:「我說來人——」 陳姑娘一時沒沉住氣,一把抽出腿間匕首,疾風似的從人群中鑽了出去,抬手架住了小頭目的凶器,她的身體繃到了極致,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筷子。 同時,尖銳的哨子在城中響起,方才平和地混進人群中的叛軍飛快地回過神來,第一時間開始對周圍的百姓下手。混亂一觸即發,到處都是驚叫和慘呼,陳姑娘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硬扛了叛軍小首領三個下劈的長刀,匕首嗆啷一聲,斷成了兩截。 諸天神佛在血海外鞭長莫及,瞭然猛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支鐵箭拖著漫長的白氣橫空而至,徑自穿過那叛軍小首領的喉嚨,血濺了陳姑娘一頭一臉,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竟有些茫然,瞭然慌忙要趕上前去,卻被慌亂的人群阻擋,而遠處傳來了姚公子的��喊:「剿匪的將士進城了!賊首已經伏誅,百姓閃避!膽敢負隅頑抗者格殺!」 接著,鋪天蓋地的馬蹄聲震著街上的石板,方才險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同一時間往道路兩側互相推搡著躲閃,瞭然被兩個漢子抓著後頸與袍袖強行帶到了牆角:「小師父小心!」 匆忙集結的叛軍從街巷中湧出。 姚公子仍在妖言惑眾:「賊首已伏誅……」 只見叛軍中一個鐵塔似的大漢越眾而出,咆哮道:「放你娘的屁!老子還活著呢!弟兄們,城門外吊橋早就炸了,就算有吃裡扒外的耗子放進幾個猢猻來又能怎樣?狗皇帝的大軍進不來,給老子把這些膽大包天的猢猻殺干淨!」 陳姑娘甩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五指扣住身上最後一把針,抬手奪過旁邊一個中年人抱在手裡的長木棍,准備拼了。 而她一步尚未滑出,便有一支騎兵旋風似的捲了過來,為首那人喝道:「閃開——」 陳姑娘堪堪釘住腳步。 叛軍首領吼道:「剁碎了他們!」 他話音未落,那支總共不過八九個人的輕裘騎兵已經殺到眼前,陳姑娘縱身一躍,沒來得及動手,為首的少年將軍便驀地將手中長刀一橫,劇烈的蒸汽爆炸似的噴出來,他竟連甲都沒穿,俊秀而略帶稚氣的容顏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那戰馬負重極輕,幾息間已經甩開自己的騎兵,悍然無畏地獨闖敵陣,手起刀落連斬三人,那一襲青衣頃刻被冒著熱氣的血浸透,戰馬長嘶一聲,第四個叛軍竟難擋其銳,未曾交手已先心生怯意,倉皇而逃。轉眼少年將軍身後輕騎逼近,叛軍首領眼見士氣低落,大喝一聲,一刀砍了那逃兵的腦袋,提刀上前,與那少年短兵相接。 有叛軍大吼道:「放箭!弓箭手!」 如夢方醒的叛軍們紛紛拉弓搭箭,要將聚集在此的百姓與這支輕騎一起堵死在這條街上,瞭然一口氣提到了嗓子。 那少年將軍神色不動,聽見對方下令的瞬間已經站在了馬上,毫不猶豫地松開韁繩,方寸間的地方,他整個人被手中長刀放出的蒸汽暈染得幾乎有了股仙氣,電光石火之間,他毫不猶豫地別過叛軍首領手中的兵刃,隨即果斷邁開一步,直接從自己的戰馬上跳了下去。 叛軍首領沒料到對方居然這麼不要命,一時反應不及,蒸汽刀已經從他肩膀直切而下,巨大的凶器發出嘆息似的長嘯,握在少年還有些單薄的雙手中,將那叛軍首領連人帶馬,齊刷刷地劈開——那馬竟還能站著! 蒸汽刀頓時捲了刃,厚重的刀柄尖鳴一聲,源源不斷的蒸汽散開,露出少年將軍的臉。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說他沒見過血。 他殺意凜然,抬手將廢了的蒸汽刀扔進叛軍弓箭手中,一簇剛剛發出的鐵箭在半空中被砸得七零八落,騎兵們飛快地趕過來,將自己這年輕氣盛的主帥圍在中間,叛軍首領的屍體晃了兩下轟然倒下,那少年將軍在親衛與自己錯身而過時接過一把新刀,斷然喝道:「賊首伏誅,不降者格殺勿論。」 更多的大梁騎兵趕來,城中叛軍群龍無首,很快節節敗退,瞭然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爬上他方才念經的那塊大石頭,手中舉著一支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鐵箭,長槍似的攥在手中:「諸位父老,大仇現在不報,你們還等什麼!」 但凡能拿得動武器,能跑得動的百姓們跟著他一擁而上。
(五)
叛軍一潰千裡,散亂的殘余勢力倉皇逃竄,朝廷鐵騎前鋒顧將軍帶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騎兵維護城中治安。 那姓陳的小姑娘居然還懂些醫術,用藥很果斷,包紮手法也十分嫻熟,瞭然上不了馬殺不了人,便跟著她跑腿,幫忙安置受傷的百姓。 五天後,新任地方官趕到,一場浩劫過去,人們才終於安定下來。 姚公子留下幫忙,陳姑娘則背起簡單的行囊,與瞭然告別。 兩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談中便多了幾分熟稔,陳姑娘漸漸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語了。 瞭然有點不放心地比劃道:「聽說叛軍往南方跑了,殘余勢力尚未肅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著點他們啊。」 陳姑娘露出了一點笑意:「多謝小師父,不過該去的地方,我還是要去。」 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卻也沒到待嫁的年歲,正是討人喜歡,在家備受嬌寵的時候,瞭然不知道她是什麼出身,家裡竟捨得把這樣的女孩子扔出來闖江湖。 「我大哥身體不好,我爹說,到了我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裡的。」陳姑娘少年時,還沒有長大以後那麼不苟言笑,她難得遇到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顯擺幾句的心,「我爹還說,不要怕什麼,越是艱險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瞭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劃道:「姑娘的道是什麼?」 「倘若天下安樂,我等願漁樵耕讀、江湖浪跡。」陳姑娘帶著一點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滿堅定地告訴他,「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我輩當萬死以赴,此道名為『臨淵』——好了,我走啦!」 瞭然目送她飄然而去的背影,正在發呆,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師父!有人找你!」 瞭然一回頭,驀地睜大眼睛。 只見來人風塵僕僕,顯然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幾乎有點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師兄了痴。了痴遠遠地見了他,萬年不開顏的臉上露出了「鬆了口氣」的神色,不過僅一瞬,又回歸漠然,伸手召喚他過去。 瞭然頓時像是離群的小獸找到了家,一瞬間就把連日來硬裝出來的高僧氣質丟在一邊,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痴面前,一臉傻笑地拽著師兄的袖子,比劃道:「師兄怎麼到這來了?」 了痴看了一眼一臉髒污的師弟,無奈地搖搖頭。 瞭然這才發現師兄不是自己來的,他身後跟著好幾個人,一水的人高馬大,都挎著兵刃穿著輕裘,不知是哪個營的將士被借調來的。 了痴皺眉道:「我不該聽師父的,讓你小小年紀獨自出門在外。」 瞭然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了痴的神色,剛抬起手—— 「不能。」了痴看也不看他的手勢,便截口打斷他道:「想出門過幾年再說。」 瞭然不敢吭聲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拉住師兄比劃道:「那要過幾年呢?師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門看看嗎?」 了痴淡淡地回道:「沒什麼好看,我都看過了。」 瞭然聽了這麼大一個牛皮,憤憤地比劃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世間這樣大,有這樣多的悲歡離合,眾生有千重百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愛憎,師兄又沒怎麼離開過護國寺,怎能說『都』看過呢?」 了痴抬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兩下,並沒有說什麼。 很多很多年以後,瞭然才從炮火喧天中,短暫地窺見了他那句「我都看過了」是什麼意思。
(六)
又過了一年,覺遠大師圓寂了。 大師兄了痴為人老成持重,是覺遠大師理所當然的衣缽傳人,可是陪著這一代高僧走過人間最後一程的人卻不是他。 瞭然在覺遠大師的禪房裡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後出來雙手合十,沖在外等候的師兄弟們深深稽首,手語道:「師父圓寂了。」 護國寺大鐘低回轟鳴,萬條香燭裊裊向天,師兄成了新一代的「權貴和尚」,瞭然沒來得及多做寒暄,一個人回到了以前住過的禪房——取出一塊小小的木頭。 臨……淵。
(七)
「師父,您說我佛普度眾生,那何為眾生呢?」 「阿彌陀佛,販夫走卒、皇親國戚、紅男綠女、黃發垂髫,乃至於飛鳥走獸、花葉草木——一呼一吸之內,一動一靜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憂怖者、有憎惡者,皆為眾生。」 「那徒兒也是眾生,師父也是眾生,佛祖也是眾生嗎?」
——本篇完——
番外四  且談風月
比起隆安先帝李豐,李旻這皇帝做得可謂是有張有弛,改革雖然如波濤層層疊疊,但凡事在他手中都有條有理——法令先行,政策隨後,由點及面,自上而下。他又是辦學開民智,又是長蛟入海護送來往商船與外出留洋人士,不動聲色地一點一點地將武帝時起便高度集中的君權從紛繁復雜的朝堂中剝離開。 李旻勤於政務,同時,他雖然不大愛排場,卻也絕不像兄長那樣苛待自己。 每年天一熱,他就會把群臣一起領到重新建成的景華園行宮避暑,年節時分,一頓宮宴早早散場之後,誰也別想用亂七八糟的破事絆住他,皇上必是要跑到北邊的溫泉別院裡休沐的。 不過太始元年,群臣還沒有習慣皇上的私人習慣,因此溫泉別院還是被打擾了幾次。 其中最煩的就是沈易。 正月初五,圓滿押送回戰爭賠款的沈易回京復命,估摸著那兩個人也該膩歪得差不多了,此時上門不至於太討人嫌,於是就回家拎了幾罐親爹自釀的酒,前往北郊拜會顧昀。 沈老爺子在家沒事瞎鼓搗,一次酒釀多了沒地方送,被家人放到瞭望南樓寄賣,不料兩大車的私釀三天便賣了個底朝天,從此沈老爺的私釀竟紅極一時,一滴難求。老爺子聽說這事,果斷拿起了喬,再也不肯大批釀制了,每次固定出產三兩壇,只送親朋好友,沒事還讓人在坊間小報上寫一寫他老人家製作私釀的小故事,專門讓人看得見喝不著,很是可惡。 最後連沈家那頗為古樸的小酒壇子都變成了京城裡的新鮮風尚,沈老爺的私釀也成了頗為拿得出手的重禮,便宜了沈易那窮酸貨拿出去做人情。 可惜,著名佳釀只在顧昀手裡過了一下,就被陛下無情地沒收了,長庚溫柔且不由分說地將酒壇子拎走,對他說道:「我叫人拿去溫好再給你。」 顧昀神色莫名悲憤,弄得沈易莫名其妙,等長庚一走,他就用胳膊肘捅了捅顧昀:「一國之君把你照顧得這麼周到,你還擺什麼臉色?」 顧昀很是胃疼地瞥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懂個屁。」 沈易本想反唇相譏,然而話到嘴邊,他又想起自己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不便把顧某人得罪得太狠,只好壓著脾氣低聲下氣道:「子熹,我有個事要請教你。」 顧昀沒精打采地哼唧道:「說。」 沈易嚥了口口水,一本正經地問道:「我要是想跟陳姑娘提親,怎麼才能顯得不那麼唐突?」 顧昀聞言,將一側長眉高高挑起,詫異道:「唐突?有什麼唐突的?」 沈易:「……」 顧昀又奇道:「你不是連定情信物都給了?」 沈易耷拉個腦袋,慢吞吞地從懷裡摸了摸,在顧昀驚奇的注視下,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塊細絹裹著的小布包,那玩意嚴嚴實實地裹了一層又一層,足足翻了三層,才露出了裡面的內容——正是那支「傳說中的」小步搖。 「還沒給?」顧昀毫不留情地給出評價,「幸虧沒給,太難看了。」 沈易默默地摀住自己的心肝。 顧昀品評道:「挑半天挑這麼個老氣橫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拿來給令堂上供用的——再說陳姑娘明顯不會喜歡這些珠啊翠啊的累贅,我看你多餘買。」 前半句沈易還能勉強虛心接受,後半句就不對勁了,沈易立刻警覺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喜歡?」 顧昀煞有介事地沖他招招手,語重心長道:「一個女人,除非她真是窮得買不起,否則喜歡什麼,她自己會置備——不然你覺得她難道會一天到晚揣在心裡惦記,特意期待誰專程買來送給她嗎?」 沈易:「……」 顧昀往後一仰,憐憫地看著他,搖頭嘆道:「你想得也太多了。」 沈易一臉無措。 顧昀平常總以欺壓他為樂,此時目睹沈易這副慫樣子,居然難得生出了一點同情心,默默地從旁邊的小托盤裡磕開一個溫泉煮的雞蛋遞給他。 回想起來,他們一起做掉了加萊之後就各奔東西了,陳輕絮回了陳家老宅,之後又趕到京城照顧長庚,沈易則一直留在北疆,後來又被顧昀調到江南,兩人各自天南海北,現在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想來也沒機會說幾句話。 沈易這個沒用的東西,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都沒抓住機會多套套近乎,要不是陳姑娘天生自帶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場,現在哪還輪得到他在背後唧唧歪歪? 顧昀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語重心長地指導道:「你自己在心裡念叨個百八十遍,人家也不會知道,沒用,成不成的先擱在一邊,你首先得讓人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吧?」 沈易痛苦道:「我見了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昀一針見血道:「以你那廢話連篇的本領,不知道說什麼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目的性太強,你覺得自己對人家有企圖,又唯恐弄巧成拙,所以才瞻前顧後不敢說。」 沈易雖然一度對顧昀的個人作風頗有微詞,此時卻不得不十分信服地連連點頭:「有理。」 「你這心態就很不對,」顧昀十分有經驗地說道:「要想遊刃有餘,首先自己不能露怯,你心裡要把她當成個普通人,不能把她當菩薩拜,跟別人怎麼說話,你就跟她怎麼說話——但是呢,陳姑娘常年和藥石打交道,性情太平和……也就是有點木,你還得讓她能感覺到你待她和待別人是不一樣的,這個事很微妙,火候不到她反應不過來,用力過猛了���顯得你很猥瑣。」 長庚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將酒壇子換成了一個小酒瓶,他讓人將溫酒的小爐放在一邊退下,自己要笑不笑地在旁邊默默地聽顧昀講風月。那兩位正一個全神貫注地顯擺,另一個孜孜渴求地學習,愣是誰都沒察覺到皇上回來了。 沈易:「求大帥教我。」 顧昀一本正經道:「這事我教不了你,因為我一般沒這個煩惱,英俊瀟灑到我這種地步的,無論幹出什麼事來姑娘們都不會覺得我猥瑣。」 沈易:「……」 顧昀:「你這麼望眼欲穿地盯著我看也沒辦法,再說此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靠三言兩語傳授教不會的。」 沈易拚命按捺住自己想毆打他的沖動,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說點實在的,舉個例子——比如呢?」 顧昀思考了片刻:「比如你這把年紀的……」 沈易怒道:「我哪把年紀了!」 「嘖,比如你這種成熟男子——成熟,行了吧?」顧昀嫌棄地改口道:「就不應該像少年人一樣整天把『情愛』掛在嘴邊,否則別人會覺得你靠不住。情話貴精不貴多,最恰當的情況是你同她說一百句正經話,中間夾帶一兩句有情的,這就很能打動人,還不顯得輕浮。」 他總算說了幾句像樣的人話,沈易忙連連點頭。 顧昀:「這種夾帶要有技巧,夾之前自己得先打一打腹稿,要不動聲色,不能夾得前言不搭後語,剛開始也最好不要說些太露骨的,得適可而止,你先確定別人不反感,再酌情得寸進尺。」 不遠處偷聽的皇帝陛下將雙臂抱在胸前,也跟著點了點頭,大概明白了顧昀以前拿來對付自己的套路。 顧昀:「但是話雖然不便露骨,其他地方你得做到位,比如你要多考慮她的感覺,時時刻刻照顧到她,剛開始說什麼、做什麼,要按著她的步調和好惡來,這個得靠觀察,能用自己眼睛看到的,最好不要開��直接問她,這樣顯得你比較上心,還有……唔,眼神得對。」 沈易恨不能請來文房四寶,將安定侯的金科玉律逐條記下來,一個字都不敢漏,忙問道:「什麼樣的眼……」 他話沒問完,一抬頭正對上了顧昀的目光。 倘若顧昀平時看他的眼神是「快滾蛋你擋我的光了」,那他這一刻的眼神就是「你是我的光」。 顧昀的目光非常微妙地介於「專注」和「游離」之間,眼角微微彎,好像是帶著一點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笑意,眼眶裡似乎只裝得下一個眼前人,同時又似乎正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馬,眼睫微微有點閃爍,忽然被人逮住,他眼皮一垂,非常自然地做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輕輕地蹭了一下。 沈易:「……」 他手一哆嗦,險些把沒吃完的半個雞蛋掉地上。 長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過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顧昀立刻將架在一邊小桌上的腿放下來,飛快地收出一張正人君子似的臉。 沈易莫名有點尷尬,忙站起來:「皇上。」 長庚硬是將自己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掰成了「溫文爾雅」的模樣,擺手道:「私下場合,不必多禮,沈卿坐。」 沈卿隱約感覺自己可能該告辭滾蛋了。 長庚微笑道:「我方才不小心聽見了兩句,怎麼,是為陳姑娘來的嗎?」 沈易頓時更尷尬了。 「我倒是聽說陳姑娘自從北疆一戰之後就對沈將軍十分仰慕,」長庚慢條斯理地將小酒瓶放在爐子上溫著,同時眼皮也不抬地拍掉了顧昀伸向酒瓶的手,對滿臉通紅的沈易說道:「倘若兩情相悅,大可以不必有那麼多試探——我上回從宮裡翻出幾本醫藥典籍的孤本,正打算派人給陳姑娘送去,沈卿願意代個勞嗎?」 沈易差點給皇上跪下,只覺得長庚這兩句話比顧昀那一篇長篇大論都有價值。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長庚滿意地目送著沈易腳步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才是最巴不得沈易趕緊娶媳婦的,省得此人沒事老在顧昀身邊晃,從當年雁回小鎮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倆人老形影不離,顧昀遇到難事哪怕不告訴自己,都肯定會通知沈易……雖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長庚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打發了這一個,長庚這才轉向另一個,顧昀忙調度了一個深情的眼神給他。 長庚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秋後算帳道:「眼神也能提前打好腹稿,子熹,果然是千錘百煉,身經百戰。」 顧昀眨眨眼,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踱到長庚面前,順手將狐裘解開一條縫隙將長庚裹進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笑道:「吃醋早說啊陛下。」 長庚:「……」 他被顧昀懶洋洋的一聲低語說得耳根都麻了,才知道此人不愧精通三十六計,教給沈易的那點原來都是皮毛。顧昀嗅了嗅他的鬢角,贊道:「酸香撲鼻——陛下,咱倆打個商量,你剛喝了一缸醋,給我喝一口酒好不好?」 長庚給氣笑了:「做夢,你聞味吧。」 顧昀嘖了一聲:「昨天還讓我舔了一筷子呢,怎麼今天變成純聞味了?都怪沈易這禍害,大過節的非得跑來礙眼……」 長庚從一邊抽出一根筷子,在溫好的小酒盅裡沾了一下:「拿去嘗,別討價還價了。」 顧昀:「……」 兩人中間夾著一根酒香四溢的筷子,相顧無言了片刻,就在長庚以為顧昀今天老實了的時候,顧昀忽然將那根沾了酒的筷子抽了出去,輕輕地聞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扳過長庚的下巴,將沾著的酒液都抹在了長庚的嘴唇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湊過去舔乾淨了,礙事的筷子「啪嗒」一聲被他丟在了一邊。 長庚呆若木雞地被他佔了個酒香四溢的便宜,全然沒反應過來。 顧昀舔完一抹嘴,似笑非笑地飄然而去:「好酒,醉了。」 慘遭花樣調戲的新皇陛下原地僵立片刻,終於忍無可忍地追了過去,感覺自己十分有必要親自檢查一下顧將軍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本篇完——
番外五  清明雨後
長庚對外聲稱為了避嫌,即便夜宿宮中,也絕不涉足後宮,後宮一干事宜依然歸皇後管,幸好李豐的後宮人丁不旺,皇後那病秧子也勉強拿得起來。 整天來宮裡點卯,下朝走人的皇帝古往今來聞所未聞,剛開始,有人站出來說如此這般的不合禮法,都被罵回去了——皇上登基之初就聲稱自己只是個「代皇帝」,如今代得兢兢業業絲毫不踰矩,怎麼總有馬屁精唯恐天下不亂地企圖攛掇他竊國呢? 以徐令為首的御史台成了御用噴壺,將「破舊立新」別在腦門上,每天專門負責給朝廷的各項政令尋覓種種理論依據,以便吵架吵得更加名正言順。 不住在宮裡的皇上有時候會裝模作樣地回雁王府,然後將雁王府當成個私下接見朝臣的「客廳」,轉身就往侯府裡鑽——反正離得也近。 這一年的雨水下來得比往年早了不少,清明前夕就一場連著一場的小雨。 顧昀雖未卸甲,卻總算能安安穩穩地在京城長住了,他難得對自己家有這麼重的歸屬感,於是命人將荒草叢生的侯府整了整。幾乎快要傳出鬼故事的安定侯府總算有了點住人的樣子。 修理園子整飭房舍的時候翻出了不少經年舊物,於是每天跟在霍統領身後扒拉舊東西就成了皇上晚上遛食的新愛好。 「這是當年長公主的舊物嗎?」長庚指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問道——為免不尊重,他沒有貿然上手動。 收拾屋子的粗使老婦笑道:「可不是麼,專門給小侯爺做的。」 說著,她把那盒子打開,只見那活像個藏珠匣的寶盒裡居然是個雞毛撣子。 那老婦道:「小侯爺幼時搗蛋得很,訓斥一頓他根本不往心裡去,關思過房裡他自己會撬鎖鑽出來,打輕了不管用,老爺又是那麼個暴脾氣,一來二去就要上家法,家法的那些個傢伙式,皇上是知道的,老侯爺下手又黑,豈是小孩子禁得住的?公主怕打出事來,有一回行軍途中看見一個村婦拎著掃把訓子,便想出這麼個招數對付他。」 長庚雙手將那揍過顧大帥的雞毛撣子「請」了出來,只見此物的內撐是一根細細的桿子,用力過猛會斷,不至於打出人命來,外面一圈厚厚的「雞毛」也不是真的野雞毛,是細細的小竹絲和一種不知什麼動物的堅硬的毛編在一起湊成的,往身上一抽,那滋味…… 長庚從小在侯府裡長大,比正牌主人都像主人些,老僕婦雖然改口稱「皇上」,卻絲毫不見外,樂呵呵地說道:「咱家侯爺小時候可真是淘出圈了,上房揭瓦,無惡不作,後來就怕這個,不管幹什麼,只要一提,指定能老實一會。」 顧昀在長庚面前從來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長輩模樣,他那童年少年時代對長庚而言都是空白的,因此聽得格外津津有味。 「公主要打他的時候才好玩,滿院子跑,一邊跑一邊哭,嚎得跟真事似的。」 長庚奇道:「真事?難不成是裝的?」 「當然是裝的,」老僕婦邊走邊嘆道:「咱家小侯爺小時候,不上幾板子真章,別指望能讓他掉眼淚,你看他滿院子哭,乾打雷不下雨,嘴裡的詞一套一套的,動輒就可憐巴巴地來一句『娘,你不喜歡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我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要不然就『娘是想換一個比我好的弟弟嗎?我都改了,求求您別換弟弟,我就一個娘,要是也不疼我,我就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了』……聽得人心肝亂顫,公主都不忍心下手收拾他。」 長庚一想那情景,笑得喘不上氣來,顧昀不愧是兵法大家,從小就知道「虛實相生」、「攻心為上」。 老僕婦眼角的皺紋中笑意一閃而過,隨後她話音忽然一轉:「後來去了一趟邊疆,回來就什麼都變了。」 長庚臉上的笑容漸消。 老婦兀自回憶道:「每天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不理人,也不哭,送飯進去,怎麼拿進去怎麼推出來,誰哄也不開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來是只小猴子,回來以後成了個小鬼,整個人都變了——過了有兩三個月,老侯爺才安頓了北邊的事回府……要我說,老侯爺待自己的兒子也真是狠,大概也是出了那麼檔子事,怕他真就這麼廢了吧。」 長庚輕聲問道:「怎麼?」 「老侯爺一腳踹開他那房門,生生把他從屋裡揪了出來,您想,他眼睛受了那麼重的傷,乍見天光怎麼會不疼?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一邊流眼淚,這回是真眼淚,反而一聲沒吭。」老僕婦伸手一指,「就是那片小池塘,老侯爺把馬鞭子網成一圈,圈在侯爺脖子上,按著他的頭逼著他往水裡看,沖著他的耳朵吼『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配姓顧嗎』。」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荒了多年的池子早已經幹了,這兩天才重新注了水,養了幾條新魚,悠然自得地擺尾來去。 「小侯爺的喉嚨卡在馬鞭上,吼回去說『我看不見』。」 長庚隨著她的話,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握著雞毛撣子的手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老侯爺就把他的頭按進水裡,說:『看不見,你趴在水裡好好看,要不然你自己站起來,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顧家寧可絕後,也不留廢物!』」老僕婦說到這裡,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這老婆子都一字不落地記得,真是太狠了。」 兩人之間短暫地沒有了聲息,過了不知多久,長庚才輕聲問道:「老侯爺捨得?」 「為人父母的,自然都心疼,可是捨不得還能怎麼辦呢?老侯爺說,骨頭斷了,只能用鋼釘楔上,越是痛苦的絕境,越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可以依賴的依仗,否則他自己會靠過去,一輩子都站不起來。」老僕婦道:「老侯爺要是不捨得,十幾年前誰能名正言順地出手收拾零落各地的玄鐵營?」 沒有玄鐵營,說不定大梁早在當年西域諸國第一次叛亂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一步一步地蠶食鯨吞,恐怕都輪不上西洋人千裡迢迢地跑來咬一口。他們這些錦繡叢中的舊王公,還能榮華富貴到什麼時候呢? 「寒冬臘月裡,不許家人給他穿一件禦寒的棉衣,凍得那孩子手腳都是青的,回到屋裡碗都端不住,一天到晚,十多個鐵傀儡圍著他轉,老侯爺在一邊看著,好像哪怕他死了也絕不眨一下眼……過了有兩三年的光景吧,他們夫婦先後去了,元和皇上才把小侯爺接進宮。」老僕婦話音一頓,便聽拐角處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兩人一抬頭,見顧昀拎著個鳥籠子從那邊溜達過來,原來姓沈的倒楣鳥被他惡意晃得七葷八素,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扯著嗓子尖叫。 自從顧昀騰出手來,有時間修理這只鳥後,他在這場人與鳥的斗爭中就從未立過下風,此時拎著勝利成果出來溜達,可謂是春風得意——得意到看清了長庚手裡拿著的東西,他先是眯了一下眼,隨後臉色陡然黑了。 顧昀快步走過來,一把將那雞毛撣子搶過來:「什麼破玩意也翻出來玩,沒溜!」 如影隨形多年的傷病即便治好了,也很容易有後遺症,比如顧昀一輩子也不太可能完全地耳聰目明,比如長庚雖然擺脫了噩夢纏身,但稍有勞累與思慮,夜裡仍然會多夢。 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還惦記著那根被顧昀搶走的雞毛撣子,長庚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侯府,卻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安定侯府,至少沒有他印象裡那麼蕭條,人來人往,顯得更有人氣。 遠遠地,長庚聽見一陣金鐵聲,他循聲過去,見後院的空地中,一群殺氣騰騰的鐵傀儡正在圍攻一個小男孩。那小男孩眼睛上蒙著一層黑布,蓋住了半張臉,艱難地左右躲閃。忽然,一個鐵傀儡從身後靠近了他,手中的長刀已經換成了鐵棍,向他橫掃而來,彷彿是感覺到了來者不善的風聲,那小男孩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慢著,不能這樣! 長庚心裡一瞬間浮起多年前有人告訴過他的話:「你心裡慌,腳下就飄,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退縮是人之常情,但你會很難在短時間裡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裡。」 男孩一瞬間猶豫瑟縮後,很快被鐵傀儡追上,一聲巨響,那怪物的鐵棍狠狠地砸在稚嫩的後背上,衣服當場崩裂了,露出裡面的護心甲,人已經飛了出去。長庚忙趕上前去,一把將半身塵土的小男孩抱了起來,同時反手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接連釘住了幾個不依不饒追上來的鐵傀儡。 他將那佩劍扔下,手有些哆嗦地想去解開男孩臉上的布條,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長庚回過頭去,只見一個中年人背負雙手,緩緩地走過來。他身穿便裝,面容清秀,像個風度翩翩的書生,可是那雙眼睛卻是帶著戾氣的,直面的時候,目光裡像是有千軍萬馬的刀光劍影。 長庚從未見過這個人,盡管成年後的顧昀和他長得不怎麼像,但還是一照面就認出了此人的身份——五官臉型不像,這父子身上卻有種神似的東西一脈相承。 那人站定了,對長庚道:「你就算把他從這裡帶走,也養不大他,就算勉強帶大,稍有風雨,他也經受不住……」 長庚小心地將那男孩瘦小的身體抱起來:「他可以依靠我。」 老安定侯搖搖頭,長庚驟然聽見身後金匣子燃燒時的轟鳴,飛快地抱著男孩閃身一躲,只見方才被他釘住的一幫鐵傀儡整飭有序地圍了過來,個個原地一分為二,不過片刻,已經成了一支鐵鑄的重甲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遠處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梆子聲,鐵傀儡集體動了,一擁而上。 長庚只好抱起小顧昀奪路狂奔,跑得狼狽不堪,心裡想沖那漠然旁觀的老男人吼叫一通——我連風雨飄搖的舊江山都能收拾,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顧昀嗎? 然而夢裡叫不出聲音,他在倉皇逃竄中一腳踩空,長庚心裡重重地一跳,伸手一抓,抓住了一隻手,他驀地睜開眼,見屋裡汽燈已經打開,外面天還沒亮,自己正緊緊地握著顧昀的手。 顧昀在他頭上摸了一把:「怎麼今天叫不醒?不舒服?」 長庚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做了個夢。」 顧昀嚇了一跳。 「不是噩夢,不是烏爾骨。」長庚翻了個身,抱著他的一隻手,將他一條胳膊都卷進懷裡,額頭抵在顧昀手肘上輕輕地蹭了一下,低聲道:「夢見我從老侯爺手裡把你搶走了,你爹派了一個營的鐵傀儡追殺我。」 顧昀先是愣了愣,隨後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手臂用了一點力氣把賴床的皇上從被子裡拽了出來,抽出自己的胳膊:「膽子��小啊陛下,他老人家手上有十萬陰兵呢——行了,威風完了,快起來,今天有大朝會。唔,說來也是到清明了,莫非他在那邊缺紙錢用,特意來提醒?」 長庚坐在床邊看著他,借著燈光從頭到腳看了個夠,直到顧昀把衣服穿好,他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你爹缺紙錢用,為什麼找我不找你?」 「看你好欺負吧。」顧昀笑道,隨後他的笑容漸漸變了一點味道:「我不欠他什麼,我估計他不好意思來見我。」
清明那天,長庚特意空出大半天來,陪著顧昀祭掃先人陵墓。 顧昀在神位面前活像修了閉口禪,半句話也沒有,只是完成任���似的燒完了紙,隨後就冷漠地站在了一邊。這些年所作所為,他不必說,那兩位也該泉下有知。倒是長庚認認真真地上了香,祭了酒,當著顧昀的面不好說出聲,便在心裡默念道:我以後會照顧好他,二位放心,別再往他身上楔鋼釘了。 「走了。」顧昀輕輕地拉了他一把。 長庚回過神來,正要跟他回去,便見顧昀漠然地轉向公主的靈位:「看好你家駙馬,讓他沒事在下面老實待著,少來騷擾我的人。」 隨行的霍鄲聽了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險些跪下一頭磕死在老侯爺面前。顧昀輕哼了一聲,轉頭拉著長庚走了。 別說,他說話果然很管用,從那以後,長庚再也沒有夢見過顧老侯爺和他的鐵傀儡大軍。 不過老侯爺沒再入過他的夢,卻入過顧昀的夢……那都是後話了。
——本篇完——
番外六  父心拳拳
(一)
入了關,便是一去千裡的平原,再往前走不遠,一過昌平,途中的驛站就已經掛了北大營的旗——這是京畿重地了。 一隊玄鐵輕重甲兵自北疆班師回朝,大部隊在後面,一支先遣軍由安定侯顧慎親自帶回,這支先遣軍乃是玄鐵三軍的精銳,隨行押送著大批的紫流金,還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與神女等重要戰俘。 大軍過處,除了近乎肅穆的腳步與馬蹄聲,竟無一人私下交談,齊刷刷一片,動靜如一。乍一看,簡直看不出這一夥是人還是鐵傀儡。他們入北大營時,為首玄騎將鐵面罩往上一推,抬手傳令止步,身後數千精兵同時定格,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了原地,難以想像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北大營當值的衛兵一時間只覺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隊伍中一個親兵出列,小跑上前,雙手捧出一塊玄鐵虎符,遞給北大營守衛。 那守衛這才知道居然是顧大帥親臨,腦子裡「嗡」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臨走前,他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馬背上一身輕裘的顧帥一眼,見那男子身量頎長,並非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他約莫三十來歲,臉上略有些風霜之色,五官堪稱清秀,與想像中率領黑旋風蕩平北蠻十八部落的絕代名將不太相符。 正這當,顧慎彷彿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似的,面無表情地偏頭看過來,衛兵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驟然與之遭遇,一時間胸口竟然一涼,有種自己被洞穿的錯覺,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都說顧帥是天命破軍,果然不是凡人。
(二)
送回京城的北蠻戰俘雖然不過是些階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禮相待,將狼王世子與神女等一行送入鴻臚寺的官驛裡,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後又是大朝會,又是犒賞三軍,顧慎折騰一番,得以回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他卸了甲,便順帶收斂了一身鬼見愁的煞氣,單是看背影,與京城中車來車往的士族公卿並沒有什麼不同。 進門時,顧慎拍了拍自家門口鐵傀儡的肩,長長地籲了口氣,顯出一點疲憊來。他的親兵霍鄲年方十七,還是個孩子,一直跟著他在北疆吃沙子,這還是頭一次來京城,跟在主帥身後轉著一雙大眼睛東看西看,眼睛快不夠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門口掛的汽燈,都能讓這土豹子少年新鮮個不停。 顧慎指著霍鄲,對迎出來的王管家道:「給這小子找個落腳的地方,別餓著他。」 王管家應道:「是。」 霍鄲忙道:「大帥,屬下不跟著您嗎?」 王管家身後的幾個小廝嗤嗤地笑起來,顧慎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著幹什麼?」 玄鐵營中有公主帳,只是這次公主並未隨行,霍鄲只聞其聲名,未見過其人,「公主」對他來說,簡直和遙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鄲聞聽「殿下」兩個字,臉已經紅成了猴屁股,等他回過神來,顧慎已經走遠了。
顧大帥一路摒退下人到了後院,到門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規中矩地開口道:「顧慎求見公主。」 門口一個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侯爺總是這麼多禮,快請。」 在大梁朝,長公主比公主金貴一些,有本事的長公主更金貴一些——乃至於先帝唯一的血脈,玄鐵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無雙地貴重了,皇上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顧慎進了屋,耐心地等著礙事的嬤嬤和丫頭都走開,這才陡然換了一張面孔。 他一臉不怒自威的嚴肅褪了個干淨,幾乎帶著幾分無賴相,上前摟住長公主的腰,低聲道:「太想你了……真想把這些閒雜人等都丟出去,彤兒,下次還是隨我去邊關吧,那是我的地盤,想抱著你坐一匹馬也沒人管得著。」 長公主笑道:「大帥非得威嚴掃地不可。」 顧慎將外衣去了,又到屏風後洗漱收拾,出來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長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開了。 長公主壓低聲音道:「別鬧,你兒子在呢。」 顧慎頓時笑不出來了,他掀開床帳,果然看見一隻小團子四仰八叉地佔了一整張床鋪,睡得手腳顛倒。 顧慎臉色有點發黑:「這臭小子怎麼又溜進來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爺顧昀當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這小東西天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時看著不認生,誰帶都行,跟誰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紀,心裡卻很有一筆親疏遠近的賬,至今不認奶娘,只認親娘。有一次他避過一大幫丫鬟婆子,偷偷溜進長公主房裡,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來才給揪出來,半夜三更,公主也不捨得把他打發回去,便留他住下了,從那以後,顧昀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為了賴在他娘屋裡,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變著法地蹭床。 父母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中間夾著個狗屁不懂的倒楣孩子是件很難受的事——孩子是親生的也不成。 顧慎運著氣坐在床邊,伸手戳他兒子的胖臉,戳了一會發現又軟又嫩,有點上癮,還沒完了。終於把孩子驚動了。小顧昀無意識地往被子裡縮,臉也皺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長公主捉住顧侯爺的賤手:「閒得你,怎麼當爹的?一會弄醒了他要鬧覺,你來哄嗎?」 「他多大了還鬧覺?還要人哄?」顧慎長眉一挑,不滿道:「這孩子也太嬌氣了。」 可他話是這麼說,手掌卻很輕柔地覆上顧昀的額頭,繼而又擋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燈微弱的光芒驚擾。安定侯的手寬厚穩定,手心溫暖,像根定海神針似的,顧昀很快不折騰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長公主輕笑道:「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顧慎乾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是不耐煩聽這小兔崽子吵鬧。」 長公主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著兒子,問道:「北疆怎麼樣?」 「我在,玄鐵營在,能怎麼樣?你放心。」顧慎臉上露出一個有點倨傲的微笑,他伸長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發現縮在被子裡的顧昀還沒有他一半的腿長。 他便漫無邊際地想:這個小東西,長了這麼長時間,還是這麼小。 小顧昀的模樣活脫脫是個翻版的長公主,顧慎看著他的睡顏,神色微微一動,目光隨即柔和下來,又說道:「你若是不耐煩在京裡待著,過了年就隨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遠,吃糠咽菜也自由。」 長公主:「小十六怎麼辦?」 「帶著,省得府裡沒人敢管他,」顧慎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嘆道:「這小崽子,真會長,哪都隨你,我平時想管教都舍不得下狠手。」 長公主:「……」 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顧帥「捨得下狠手」是什麼標准。 顧慎想了想,伸了個懶腰,靠在床沿上,對公主道:「西域十六國來朝,東海倭寇不成氣候,如今北疆蠻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總是有的,我想趁這十年休養再練兵,將玄鐵營擴充,十年後,世上再無人敢犯我大梁鐵騎——彤兒,到時候,咱們就把玄鐵虎符交還給皇上,你說好不好?」 長公主笑眯眯地看著他:「大帥要解甲歸田嗎?不好,我可不會織布,你還得再娶個會織布的小老婆。」 顧慎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隨即,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收斂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權重,倘若外敵肅清,再拿著玄鐵虎符,免不了動輒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來日他的路會寬敞些……你看我做什麼?」 長公主:「我在看傳說中鐵石心腸的大帥一腔拳拳慈父心。」 顧慎有些窘迫地干咳一聲,抬手將汽燈拉滅:「天色不早了,趕緊歇下——把這肉團往裡挪。」 「慢點,你別壓著他。」 「我把這小子從窗戶扔出去算了!」
(三)
顧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從夢中驚醒,一隻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擋住了旁邊細微的燈光,一瞬間,顧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這時,旁邊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飯點都讓你睡過去了,快起來喝碗熱湯墊墊,想吃什麼點心?」 顧昀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閉了一下眼,懶洋洋地應道:「都行。」 這是太始三年,顧昀南巡西南駐地,為了趕上過年,馬不停蹄地連夜坐長鳶飛回京,勞頓太過,他到家以後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都已經快黃昏了,不知怎麼夢見了他爹,夢裡,老侯爺還用手替他遮過光。 醒來後才發現果然是夢,這麼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鐵虎符多年,雙手遍生老繭與傷疤,早不是當年那個想盡辦法往母親房裡鑽的幼童了。 顧昀抓住長庚的手放在眼前反復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點習武之人的特徵,手指上還有幾道弓弦磨出來的痕跡,不過平日裡畢竟還是拿筆的時候多,他手指修長,賞心悅目,手心卻有點涼,與他夢裡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別,不知道怎麼勾起他做了那麼個古怪的夢。 長庚手持奏摺,偏過頭來用下巴蹭他的頭頂,低聲問道:「怎麼了?」 「沒怎麼,」顧昀若無其事地回道:「好長時間沒摸過陛下的龍爪,想得很。」 老侯爺用手給他擋燈光? 這可真是白日做夢了。 可是這件事總是在他心裡糾纏不休,晚間歇下,許是白天睡多了的緣故,顧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隻手摟著長庚,一隻手墊在自己的腦後,在靜謐的夜色中,任憑思緒一路漫無目的地滑開。 雙親去世太早,顧昀發現自己有點記不清公主的樣子了,對老侯爺的印象居然還要深一點,可能是他那時總是憤恨地盯著父親的緣故。 他們父子兩個一度像仇人一樣,老侯爺對他毫不留情,而他則是撐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軟求饒,好像那樣就輸了一樣。 「想什麼呢?」長庚忽然動了一下,帶著點鼻音低聲問。 「吵你了?」顧昀抬手掠過他的鬢角,用指腹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著。 顧情聖在情人床上,是不可能說出「想我爹」這種鬼話的,他頓了一下,輕聲道:「我在想……陛下最近是日理萬機累著了嗎,怎麼今天晚上這麼老實?」 顧昀畢竟佔了半個長輩的身份,盡管關系變了,但他對長庚始終是愛護縱容大於其他,再不要臉,在某些事上,他這做義父的也不好意思太主動,除了偶爾嘴欠,剩下基本是對長庚予取予求。長庚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當即清醒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神色漸漸變了,不過他隨即想起了什麼,又按捺住自己,屏息凝神地掐著顧昀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脈,到底還是意志堅定地忍住了,咬牙道:「你長途跋涉那麼遠,一回來就撩撥我,沒事給自己找病嗎?」 顧昀:「想你。」 長庚頭皮有些發麻,拼盡全力擠出一句:「我不想。」 「唔。」顧昀頓了頓,無辜地問道:「那你在蹭什麼?」 長庚:「……閉嘴,睡覺!」
(四)
「閉嘴,睡覺!」顧慎額頭上蹦出兩條青筋,很想把他床上的肉團扔出去。 長公主自從生了顧昀,身體一直不太好,換季時總要病一場。倒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她怕把病氣過給孩子,不讓顧昀賴在她房裡,為了給孩子做個公平的好榜樣,連想湊上去的顧大帥也一起趕了出去。 被攔在門外的小孩墊腳扒著窗戶,瞪著大眼睛,眼巴巴地往公主屋裡看,顧慎一時心軟,就給領回來了……然後他現在後悔了。 「你到底睡不睡?」 顧昀在被子裡拱來拱去,露出個腦袋看看他,然後齜著小乳牙沖他笑,一點也不怕凶神惡煞的顧大帥。 「好吧。」顧慎一巴掌把這小崽子按住,生疏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你娘怎麼哄你睡覺?」 小顧昀脆生生地回道:「唱歌!」 顧慎:「別扯淡,你娘她根本不會唱歌。」 那小崽見謊言被拆穿,也不心虛,依然很歡樂地嘗試著掙脫顧帥的鐵掌,想要四處亂爬。 顧慎驚奇地打量了幼子一番——這小子乳牙都沒長齊就敢騙他老子,瞎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還不怕他,簡直是狗膽包天。 顧慎道:「老實點我就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枕頭上一趴,很識時務地不動了。 顧慎面無表情地猶豫了一下,生硬地開口道:「從前,有個小……小狗……」 顧大帥哪裡會講什麼正經故事?他絞盡腦汁地一邊說一邊自己編,語氣十分生無可戀,活像老和尚念經,把自己都念叨困了,顧昀沒一會就煩了,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到處爬,顧慎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實點!」 顧昀憤怒地翻身坐起來,開始醞釀大哭一場。顧慎不為所動地看著他,驚奇地發現這小東西居然很會察言觀色,眼見平時對付他娘的招數不管用,立刻就把眼淚憋回去了,連裝裝樣子都不肯了。 顧昀:「我要告訴我娘!」 顧慎一挑眉:「隨便,你娘是我老婆,你可以試試,看她到底向著誰。」 「老婆」是什麼意思,小顧昀不是特別明白,但是懵懵懂懂地感覺對方說得有道理,於是板著小臉不吭聲了。 顧慎直覺這小東西不會跟他善罷甘休……可能也算是另類的父子連心吧。他忽然來了興致,想知道小崽打算怎麼對付自己,於是強行把顧昀裹在被子裡,往胳膊底下一夾,自己閉上眼,假裝睡了。 顧昀老實了一會——比顧慎想像得還要有耐心,隨後他小幅度地試著掙紮了幾下,見顧慎沒反應,便湊上來偵察他睡著了沒有。小孩細軟的呼吸噴在臉上,癢得顧慎想笑,心道:這麼鬼鬼祟祟的,打算往我臉上畫東西嗎? 顧昀觀察了他爹一會,小貓似的叫了一聲:「睡著了嗎?」 顧慎閉著眼假寐。 顧昀賊兮兮地笑了一聲,飛快地從被子裡掙脫出來,爬到床尾,猝不及防地伸出爪子撓了顧大帥的腳心,在顧慎猛地彈起來之後,這小崽子哧溜一下滾下床,一氣呵成地鑽到了床底下。 顧慎:「……」 他發現自己居然小看了這只胖團子,這小子沒幹出什麼往人臉上畫畫之類幼稚的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想睡覺的意願,於是直奔主題,就不讓他睡,還特意等他睡著以後再給他「致命一擊」,甚至准備好了撤退路徑! 顧慎挽起袖子跳下床,蹲在地上:「你給我出來!」 ���昀往床底下更深的地方鑽去,得意洋洋地沖他做鬼臉! 玄鐵三軍主帥大半夜穿著一身中衣蹲在地上,隔著床板跟幾歲大的小兒子對峙:「出不出來?」 顧昀歡樂地搖頭晃腦。 顧慎被他氣樂了,沖顧昀招招手,軟下聲音哄道:「出來,爹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前探了一下頭,差點被哄出來,誰知臨時又改了主意,一臉懷疑地看著顧慎:「你打我!」 他居然還知道談條件——顧慎笑道:「不打你了,快出來。」 顧昀聽說,放了心,開始往外爬,結果爬了一半,這小崽子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動作一頓:「不信!」 還挺不好糊弄。 顧慎將已經開始癢的手掌背到身後,大尾巴狼似的說道:「保證不打你,打你爹是……是那個小狗。」 顧昀以其年幼的腦子思前想後了一番,認可了這個條件,這回,他被他爹騙了出來。顧慎老鷹抓小雞似的將他拎了起來,獰笑道:「髒猴,爹這不是打你,只是給你拍拍土。」 一刻之後,顧昀讓他爹拍灰撣土的鐵砂掌收拾得嚎啕大哭。 顧慎重新用小被子把那小崽包起來放在一邊,回顧了一番方才鬥智鬥勇的過程,忽然覺得這小子是個可塑之才,便抬手在抽抽噎噎的胖團子頭上拍了拍:「給你講故事,還聽不聽了?」 顧昀眼淚汪汪地露出個頭,充滿不信任地瞪著他。 顧慎頓了頓,緩緩道:「給你講我大梁征戰北疆的故事。」 顧昀帶著哭腔問道:「什麼是大梁?」 「我大梁,北有大關林立,南至海上諸島,西有十萬大山,東臨浩海一片,從東邊走到西邊,跑馬要連月之久,風物也大有不同,百姓在各地安家,南來北往,和睦欣然……」 他不再操著一副乾巴巴的聲音,顧昀雖然似懂非懂,卻意外地聽進去了,老實了下來。 顧慎:「你知道什麼是百姓嗎?」 顧昀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就是成千上萬、很多很多像爹一樣的男人,像你娘一樣的女人,像你一樣的小孩,還有像王伯一樣的老人。」顧慎道:「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叫作大梁。我們有很多好東西,身上穿的綾羅布匹,出門坐的蒸汽馬車,還有盤中……你愛吃什麼?」 顧昀道:「肉。」 顧慎:「……」 這孩子忒沒追求了。 「但是有個地方,有一群跟我們長得不太一樣的人,他們那比較窮困。肉也有,只是不管飽,很多都是風干的,」顧慎掰開顧昀的嘴,看著他那一排嬌嫩的小乳牙,鄙視地搖搖頭,「反正你肯定是咬不動的,而且總是不夠,沒有糧食,你每天吃的點心、糖……一樣也沒有,天天餓肚子,你知道什麼叫餓肚子嗎?」 顧昀一臉敬畏,顯然是不太知道。 「所以他們時常要和我們換吃的。」顧慎說道:「但是換著換著,就會不滿足,認為我們給得太少,於是就派人來搶。」 顧昀眼睛睜圓了,蜷縮起來,緊張地抱住被子的一角,好像怕人來搶他的肉和糖一樣。 顧慎道:「所以我大梁要有鐵甲和你爹這樣的人,才能保一方太平。」 顧昀眨眨眼:「……太平?」 顧慎一抬手把他撈起來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的胸膛寬闊厚實,沉穩緩慢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傳來,他拍著顧昀的後背,給那孩子講什麼叫做太平,什麼叫做玄鐵營,講那些咆哮的重甲、劃破長天的鷹、一日千裡的輕裘,講玄鐵三營是怎麼縱橫北疆,讓群狼俯首的……顧昀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了,顧慎睜開一隻眼看了看他,見這小東西眼角還有些發紅,一隻爪子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彷彿是要往嘴裡塞。 顧慎忍不住想道:「你小子若是爭氣,天下還能再安定一代人。」 隨即,他又覺得自己將這麼大的野望安在一個胖團子頭上,有點異想天開,便自嘲地一笑,抬手彈滅了汽燈,心道:唉,還是順其自然吧。 至少這一刻,鐵血的顧慎還是懷著一顆嬌寵放縱的心,想讓他唯一的小兒子無憂無慮地長大的。
(五)
顧昀下了朝,沒去北大營,也沒去靈樞院,他徑自回了侯府,去他家的武場。 王伯跟上來問道:「侯爺找什麼?」 「找一把割風……其實是一根棍子。」顧昀讓過一個院的鐵傀儡,往裡走去。顧家歷代出武將,到了顧慎這一代,手握玄鐵虎符,與國君分庭抗禮,權力與聲望到了極致,武庫中是歷代先人積攢的傳世名器,一進門,便有一股說不出的肅殺撲面而來。從裡往外,裡面多是古樸的刀劍,外面的則多少帶上了些火機的功能,所收兵器,有飲血無數的,也有未曾開刃的,靜靜地陳列其中,或凝重,或猙獰。 王伯叫來幾個家人,將一個大箱子抬到顧昀面前:「咱們家存的都在這了,侯爺要找什麼樣的割風刃?」 「一把不到一尺長的,」顧昀想了想,想著王伯從小看著他長大,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便又笑道:「其實不是真的割風刃,是把仿品,裡面空心的,哄小孩玩的……咳,我也是想起什麼是什麼,找不著就算了,早不在了吧?」 王伯聽了,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回道:「那個啊,在,等我給您找。」 他說著,指揮人搬來梯子,放在一個收了不少弓的木櫃上,就要親自上去,顧昀連忙攔下顫顫巍巍的老頭:「我自己來,您老慢點。」 「櫃子頂上,有個小盒,」王伯說道:「侯爺小時候的東西都在那呢。」 顧昀依言爬上梯子,果然在木櫃頂上找到了一個鐵盒子,拂開上面厚厚的塵土,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有一套玩具似的小盔甲,頭盔、護腕,不是玄鐵的,顯得又輕又精緻。顧昀從來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還有這些玩具,他愣了半天,怎麼也想不起這是他什麼時候的玩具。 而除此以外,盒子裡還有彈弓、蒸汽的小馬車等等一堆孩子玩的東西,以及……一條不到一尺長的「割風刃」。 顧昀小心地把那根空心的割風刃拿出來,這東西對他來說顯得太細了,兩根手指就能夾住,握在手裡幾乎感覺不到份量。他用手指輕輕擦去尾部的塵灰,「顧昀」兩個清晰的字跡就顯露出來,後面還跟著個小尾巴,寫著「小十六」……不是他自己寫慣了的那種刻意追求雅韻的字跡,那字刻得很深,毫不花哨,甚至微微帶著一點戾氣。 玄鐵營的將士們,每個人的割風刃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顧昀本以為唯獨自己這個主帥沒有,卻不料原來他的名字在這裡。 他結結實實地愣住了,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物證,證明他那些細碎、模糊的記憶,居然都是真的。他看著這東西,腦子裡忽然浮現了一個場景……
(六)
小顧昀踮著腳,掛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力氣真大,一條胳膊吊著他,握著刻刀的手卻連抖都不抖一下,一氣呵成地刻下「顧昀」兩個字,然後拿給他看:「刻了名字,這就是你的了。」 小男孩還不認識字,煞有介事地掰著手指頭,對著上面的刻字認真地數道:「小——十——六……哎?」 好像差一個字。 顧慎笑出了聲:「刻的是『顧昀』,兒子,割風刃上刻個『小十六』,你還怎麼上戰場,把敵人活活笑死嗎?」 顧昀沒理解他笑什麼,懵懂地想了想,大度地說:「顧昀也行吧,那我還要再刻一個『小十六』。」 那天,顧大帥的笑聲隔著院都能聽見。
(七)
「這是老侯爺當年托靈樞院做的,」王伯眯著眼看著顧昀手中的空心鐵棒,「除了沒有內芯,外殼是按著真正的割風刃縮小的。」 顧昀細細地撫過那陳年舊物,沒吭聲。 他對父親所有印象,就是堅硬、不留情面。從小塞進他手中的刀劍是開了刃殺過人的,陪他練劍的鐵傀儡也是真能打斷他的骨頭……甚至殺了他的。 王伯低聲道:「世道逼到這裡了,老侯爺也是沒辦法,您不要怪他。」 這話要是說給二十年前的顧昀聽,就算掰開揉碎給他講道理,他也是聽不進、聽不懂的,而今,他也到了當年他父親的年紀,卻能從一句不著邊際的嘆息中聽出所有來龍去脈。 顧慎想安天下後急流勇退,元和帝卻在沉迷蠻妃美色的同時對玄鐵虎符的主人充滿猜疑。 「情」一字,動人至深,能讓猛獸柔腸百結,凶神俯首聞花,讓無畏者千萬人吾往矣,讓懦弱者越發偏激瘋狂。 元和帝太心急,他甚至不願意等到顧慎夢寐以求的「四海清平」。從越祖制封蠻族神女為貴妃開始,事情就不對了,隨即,皇上幾次三番想要削兵權,朝中群小聞風而動…… 直到玄鐵營事變。 顧慎不得不重新對嬌氣的兒子硬下心腸,因為他已經預見到了未來的亂局,或者已經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他要生生地給顧昀逼出一條活路,給玄鐵營逼出一條活路,給顧家逼出一條活路,也給大梁萬裡河山逼出一條活路。 倘若自己與老侯爺易地而處……顧昀搖搖頭,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狠下這個心。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把割風刃收回盒子,偶然間想起和長庚的一次閒聊。
(八)
「我?我小時候不怕我爹,要怕也是怕自己贏不了他。」顧昀難以理解地皺皺眉,對長庚道:「胡格爾那麼個小女人,就算狠毒了些,可你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比她高了,有什麼好怕的?」 長庚想了想,說道:「大概我和你不同吧?」 「唔,你小時候心思太重,脾氣也軟和。」顧昀忽然想起來,問道:「你怕過我嗎?」 「什麼?」長庚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笑起來,「我怎麼會怕你?」 整天想著怎麼照顧你都來不及。 顧昀不滿道:「比起胡格爾,我才算是嚴父吧?難不成本帥在你眼裡,還沒有個巴掌大的蠻族丫頭厲害?」 長庚笑道:「你就算能飛天遁地,也不會傷我一根頭發,能厲害到哪去?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的。」 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 顧昀想著長庚那句話,心裡忽然「咯磴」一下。 他曾經以為天性遇強則強,所以從未畏懼過父親,卻原來是記憶最深處已經模糊的地方,戳著一根沒有芯的割風刃,頂天立地地護持著他。 「嘖。」顧昀頗為郁悶地從梯子上跳下來,「知道了,今年清明寒食我親自給他燒紙。」
——本篇完——
番外七  煙火人間
經過了非常艱難的一年之後,大梁四境安定,軍中改革已經在顧昀態度鮮明的協助下順風順水地推了下去,沈易則終於鼓足了勇氣,來到皇上面前請辭,長庚聽說後沒表態,只將請辭的摺子留中不發,讓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將軍摺子上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話,實際他要請辭只有一個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婦,媳婦家環境復雜,恐怕不願意和官府扯上關系,因此他打算掛印回家,收拾收拾做點踏實的產業,帶著家產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去。
長庚回家問道:「子熹,你說這事沈老爺子知道嗎?」 顧昀:「說不好,反正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溫和圓滑,性子軟又好欺負,然而觀其行事,每每決斷都必要驚世駭俗,專注離經叛道了半輩子,可偏偏大家還是有種他是個「穩妥人」的錯覺,真是分毫畢現地演繹了何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托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詭——攤上這麼個兒子,難怪沈老爺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顧昀嘆了口氣:「算了,過兩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長庚一聽,頓時臉黑了——又要聊! 這倆貨一聊起來,不定又能聊到哪竿子陳年舊事,到時候那伙亂七八糟的兵痞子們一湊能湊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雖然長庚知道顧昀只是當面賣乖,背著他的時候不大會放縱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營夜不歸宿,那也討厭死了。 於是他雖然當面沒說什麼,轉臉就給陳輕絮寫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懇切地對她說「國家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像沈大人這樣的股肱之臣,此時掛印離去於公於私都太過可惜」雲雲…… 掛印辭官之事沈易從未跟陳輕絮提起過,完全是自作主張。
陳姑娘收了長庚的信,當天就默不作聲地趕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擺平了陳家上下,然後借西北到京城之間試運行的大雕飛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質問道:「我才是陳家的家主,你對陳家有什麼疑慮,為什麼不來找我解決?」 沈易:「……」
這件事被顧昀聽說,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後,各地駐軍將領紛紛發來賀信,恭祝沈將軍終於找了個顯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並且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弟兄們鬧一次轟轟烈烈的洞房。 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事顧昀當然欣然應允,提前好幾天,他一邊在沈府幫忙,一邊想了十多種方法折騰沈易。 沈易與姓顧的鬥智鬥勇小半輩子,已經達到了只看他一個壞笑,就知道他心裡打了什麼餿主意的地步,為求保命,他提前給自己找了一位後援——私下裡去見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辦一般地對長庚道:「皇上,臣這一陣子整理舊物,突然想起當年在江南戰場上顧帥曾經交給臣四封信,其中有兩封是給皇上的私信,一封臣當年已經奉命發出,還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機會,也不知是寫了什麼,皇上可需臣呈上?」 長庚一聽就能猜出是怎麼回事——顧昀戰前准備了一沓信四處安穩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沒發出來,恐怕多半就是遺書。他遲疑了一下:「那就有勞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還有一事相求……」
穩住顧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這麼多年沒摸到法門而已,長庚只要回去跟顧昀說一句:「陳姑娘這麼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個人。」 顧昀立刻二話不說將兄弟們的囑托拋到了九霄雲外,非但沒有搗蛋,還自掏腰包從靈樞院下屬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訂了一批新做的煙花,良辰吉時的時候,京城沈府與遠郊北大營兩邊一起點了,炸了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雖然沒有人鬧,但沈易酒量差,一圈賓客敬下來,到底還是喝多了,大著舌頭端著兩個杯子到顧昀面前,滿肚子話要說,打了個酒嗝,才猛然想起眾目睽睽,很多話不好說,一時間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來呆呆的。 顧昀嘆道:「出息啊季平兄。」 說完,他將兩杯酒都接過來,互相碰了一下,一氣替沈易喝了。 顧昀從開始幫沈易籌備這事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開心,不是「中狀元」「打勝仗」那種突如其來實質性的開心,仔細想也沒什麼具體的開心事,就是看什麼都順眼,看什麼都很愉悅。 沈易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麼表達好了。 顧昀小聲道:「這回美滿了?」 沈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用力點頭,早年出征的時候,誰會想到還能有今天。 顧昀:「往後日子好好過,對老婆別那麼多屁話。」 沈易哭笑不得,攥著拳頭在顧昀後背上捶了兩下。 「行了,別把鼻涕抹我身上,也別讓新娘子久等,」顧昀推了他一把,「我在這替你擋著,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一看,果然,顧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還真就沒人敢上前再糾纏自己了,突然又有點多愁善感起來——顧將軍一輩子守過國門,守過城門,守過宮門,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給他守房門……而他看起來還非常高興。 沈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十分過意不去,三步兩步趕回來,飛快地在顧昀耳邊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寫的那封沒來得及拆的信,我交給皇上了,你……咳……我先走了。」 顧昀:「……」 他從小欺負著沈易長大,好不容易對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這種出賣,好生吃了一回現世報。
一場熱熱鬧鬧的婚宴結束,顧昀硬著頭皮回了侯府——長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賞就走了,皇上親自來已經是表示榮寵,待太久別人也不自在,這會早就在家等他,屋裡的燈還亮著。 顧昀路上想出個餿主意,讓人拿了一壺烈酒,灑在前襟衣袖上,讓自己聞起來像個人形的酒壺,這才摒退下人,裝得「踉踉蹌蹌」地用力推開門。 長庚正在燈下看什麼東西,被門外的風和撲鼻的酒氣驚動,微微皺起眉,一抬頭就看見顧昀被門檻絆了一下,筆直地摔了進來,他忙將手裡的東西一推,飛快地接住顧昀,被那雙手冰得激靈了一下。 顧昀雖然平時活蹦亂跳,但是不管三伏還是酷暑,手腳總是冰涼,藥石傷身,然而他自己不吱聲,長庚平時也不敢表露太過,只好心細如發地小心看顧,與此同時,顧昀也沒再堅持他寒冬臘月裡單衣四處飄的習慣,兩人之間的磨合彷彿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長庚想將他的雙手攏進懷裡,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瘋撒得武藝高強,弄得他左支右絀。 長庚:「子熹!天……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嗎?」 顧昀哼了一聲,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一雙手亂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亂摸,趁著長庚忙著對付自己,一把將人推到了桌案邊,同時偷偷睜開眼,越過長庚的肩膀飛快地在桌上一掃,一眼看見了那封被自己丟到腦後的信,並且還沒來得及拆封! 顧昀暗道一聲僥幸,假裝撒酒瘋,腳下故意磕絆了一下,側身撞到了桌案上,將桌子撞翻了,紙筆砸了一地,長庚也險些被他帶趴下。 長庚一邊狼狽地托住他,一邊連拖再抱地將這不老實的人架上床,愣是給折騰出一腦門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實躺下,迷迷糊糊地拉著他叫道:「美人……別走。」 長庚青筋暴跳地問道:「叫誰呢?」 顧昀:「心肝長庚。」 他聲音又低又啞,還帶了一點含混,叫得長庚頭皮一麻。 顧昀雙臂一攤:「陪義父……唔……春宵小臥片刻。」 長庚整潔慣了,很想回頭把倒成一團的桌子扶起來收拾好,可是被顧昀纏得沒辦法,艱難地抉擇了一會,在「潔癖」與「色心」中,陛下還是屈從了後者,翻身滅燈拽下了床帳。
等長庚第二天回過神來想收拾的時候,發現桌上那一堆重要的與不重要的東西裡少了一封始終沒下定決心拆看的信,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讓某人糊弄了。 顧昀裝傻充愣和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舉世無雙,口風比玄甲上的金匣子還嚴絲合縫,拒不承認世上曾經存在過這一封信,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虛,每天就會裝死,堅決不肯露面作證。
長庚惦記了大半年,始終沒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內容,漸漸地也就不再耿耿於懷了。 想來,他當時沒敢第一時間打開,乃至於最後給了顧昀可乘之機讓他偷樑換柱,可能是注定了跟那封絕筆有緣無分吧。 真真實實的人還在活蹦亂跳地和他鬥心眼,做什麼非要知道那傷心話呢? 長庚覺得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顧昀的鬼話——世上本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封信。
——本篇完——
番外八  盛世安康
要說起來,太子李錚的命算好還是不好呢? 很難一概而論。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後所出,是嫡非長,上面有個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來看,等他長大成人,很可能會走上一條跟自己大哥拼娘爭寵、你死我活的奪嫡道路。 太子生性溫柔寧靜——溫柔隨了他的祖父,寧靜隨了他娘,二者都不是什麼為人君的好榜樣,他母後多愁多病,母家沒有勢力,本人談不上野心,也沒什麼主心骨,很對隆安帝李豐的脾氣,曾因皇寵而封後。然而封了後也是爛泥扶不上牆,比起當年的呂妃大皇子一系,怎麼看,她將來都是當炮灰的料。 可是命運總是無常,小太子李錚才六七歲的時候,太平破碎,國生離亂。 對於那幾年艱難的戰爭年月,身在深宮的李錚只記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初夏的京城熱得彷彿鍋爐,西天蒸騰著紫氣,宮牆內外人心惶惶,進出的宮女和內侍都沒有一點笑模樣,父皇已經連日不見,他被拘在纏綿病榻的母親身邊,午夜夢回,總能聽見宮人刻意壓低聲音稟報外面的事,三句不離打仗。 太子太年幼,聽不懂大人們都在說些什麼,然而卻記得這話題總是伴著母後低低的啜泣聲。 後來,隨著年幼的李錚一點一點長大,開始瞭解周圍的世界,大梁的情況也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後來朝中風雲變幻,虎視眈眈的呂妃一黨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呂氏謀反獲罪,呂妃被削位打入冷宮,大皇子也從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時間,東宮好像突然成了一塊香餑餑,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間感覺到了如潮的權勢起落,但他並不喜歡,太傅教的聖人書裡沒有來得及說起這些齷齪事,而他已經憑著某種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齡地感覺到了不安——他總覺得起落意味著動蕩,有一回門庭若市,就有一回門可羅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長子式微,三皇子母族卑賤,年紀又小,人人都以為李錚是大梁最尊貴的儲君——而他還沒有隨著大家一起產生這種幻覺,就親眼看見了他的父皇死在亂軍從中。 那天,小太子在亂軍中攥著四皇叔的手,心裡還拿自己當個孩子,無遮無攔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權力的真相。 對於大梁來說,是新皇登基,新時代與新政的起點。 對於深宮中的小太子來說,整個世界都好像變了天。 皇後生性懦弱,總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討好四皇叔,因為他們孤兒寡母的小命從此以後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上了,群臣誰也說不好他這個太子能當到什麼時候。 李錚以前很喜歡親近皇叔李旻,然而那段時間,他一度覺得面對四皇叔的時候壓力很大。親切博學的小皇叔搖身一變成了皇上,一時間連稱呼都要跟著變動。每天,小太子都要硬著頭皮聽一知半解的政務,承受著週遭種種或考量或意味深長的目光,再硬著頭皮去給皇叔請安,最後回到東宮,硬著頭皮聽母親喋喋不休的憂愁。 他的母親始終不及呂妃,自己沒有准主意,只會把壓力往兒子身上轉移,每天張口閉口空泛地要他爭氣。可是具體讓他爭一口什麼樣的氣,或是期望他將來能長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又全無見解。 每個人少年時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顧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鐵營,太始皇帝李旻的困境是可怕的烏爾骨——而小太子李錚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顧昀身後是數萬把割風刃與顧家高懸堂上的列祖列宗,長庚身邊有一個始終注視他,牽引著他的小義父。 李錚的週遭卻只充斥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沒有人給他指一條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場霜降過後,李錚的母後在生前無盡的惶恐與憂心中溘然長逝,皇上著禮部按制厚葬。 十五歲的太子已經長出了少年模樣,日復一日地沉默寡言。 停柩時,長庚摒退了左右,緩步走進來,輕輕按住准備起來行禮的李錚肩膀。李錚沒有堅持。在他母後的督促下,他每天費盡心機揣度這位四皇叔的好惡,知道皇叔並不喜歡別人私下多禮。 李錚:「皇上。」 長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訕訕地改口道:「皇叔。」 「節哀吧。」長庚囑咐了一聲,禮數周全地拜祭了他沒見過兩面的皇嫂。 他剛剛直起腰,就聽見旁邊小太子用變聲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說道:「臣無才無德,不堪大用,請皇叔廢了臣的儲君之位。」 長庚眉頭一皺,抬起頭來。 這便宜侄子的模樣並不像他父親那樣端正威嚴,倒是有些過分清秀,李錚面色蒼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帶著一股經年不變的憂郁,看起來實在不像個貴重的鳳子皇孫。他說完那句話,好像把自己給嚇著了一樣,一臉惴惴,也不知怎麼那麼巧,沒關嚴的靈堂外面倏地刮進一陣風,蒸汽宮燈下面的瑣碎的裝飾忽忽悠悠地響了幾下,撞上了一邊的靈位,靈位應聲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地激靈了一下。 長庚面色沉靜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扶起了靈位,沖誠惶誠恐地沖進來的內侍們擺擺手,轉向侄子,問道:「我聽太傅說你的書唸得很好,為什麼突然這麼想?」 李錚低著頭不敢說話。 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經常追著我問問題,我還給你編過草蟲,怎麼如今年紀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錚無言以對,囁嚅道:「君臣有別,臣……我……」 細想起來,李錚從前對小皇叔並無所求,只是單純地喜歡他,因此親近得無所顧忌。而這些年他雖然仍住在宮裡,卻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再面對皇叔,就不由自主地摻著許多討好與小心翼翼,反而變了味道。李錚一看長庚的眼睛,就知道這位挽大廈於將傾的四皇叔心裡明鏡一樣,什麼都知道,只好越發地自慚形穢。 「廢立儲君乃是大事,」長庚不慍不火地回道:「國有國法,並不是你我任性而為就能隨意決定的。」 李錚臉漲紅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長庚又道:「有些話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和我說,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個月要離京巡查四境軍務,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帶你去看看。」 李錚一愣,便聽長庚笑道:「四叔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滿心迷茫,那年我跟奉命照看我的義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執意離家出走,隨著瞭然大師與鐘老將軍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見過眾生奔波生計,也見過刁民匪類橫行,人間生離死別與悲歡離合看得多一些,有時候塞在你自己心頭的那些愁緒,就彷彿能變小一點。」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著玄鐵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軍中是什麼份量,他年幼時曾經對那位傳說中的英雄十分好奇,死纏爛打地求過他寫字帖,後來不敢了,母後生前把他嚴絲合縫地拘在宮裡,不讓他出門結交朝臣,生怕兒子哪裡做得過火礙著新皇的眼,李錚也就再也沒踏足過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時候他很疼你的,還記得嗎?」長庚提起顧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變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點溫柔的笑意。 太子一時沒反應過來:「顧……顧帥嗎?」 長庚往靈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兩側內侍彷彿知道叔侄兩個人要有話說,自動向兩側退開,年輕的新帝背著雙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諱地對李錚道:「我暫時沒有屬意其他的繼承人,若干年後,會把皇位傳給你,但那會是個不一樣的江山,當你坐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可能會發現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個朝堂,乃至於天下,都有自己的運行規則,頭頂法度,君與臣,臣與民之間相互制約……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像個尊貴的傀儡。」 這番話世人聞所未聞,李錚聽得呆住了。 長庚偏頭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錚:「我……」 「現在不用答復我,」長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頭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來,如果實在不行,我可以想辦法從宗室中過繼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說完,長庚徑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來上墳點個卯,又要回宮外去住。 「皇……四叔,」李錚忽然叫住他,「為什麼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過一生歸宿之地,生前身後再無遺憾,不必留什麼血脈。」長庚頓了頓,瞥見李錚一臉懵懂,搖頭笑道:「跟你說也不懂,長大就明白了。」
半個月以後,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眾議,准了太子隨安定侯巡視四境之請,李錚跟著顧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空中、水上、蒸汽鐵軌上踏過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後他彷彿上了癮似的,時常找藉口離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宮裡。 又三年,李錚年滿十八,自己到曾經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別莊跟長庚聊了一整宿,磨著長庚同意他帶足侍衛,上了杜公子牽頭的出海商隊,前往海外更廣闊的地方。 說是商隊,其實有數十艘長短蛟隨行,船上除牽頭的杜公子等人外,還有大梁水軍精兵與以曹春花、瞭然等人為首的臨淵閣高手護送,除貿易貨物外,還帶了國書與談判條約,縱橫東西,徜徉四海,五年方歸。 李錚回來以後自嘲,以自己愚鈍平庸的資質,在李家數代中排不上號,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遠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顧昀交回玄鐵虎符,掛印請辭,幾個月以後,太子李錚從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裡接過了皇位,廢除年號,設立放之四海皆準的新歷,將一眾前輩磕絆摸索了十八年後平穩抬起來的新時代延續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舊,四海清平。
——本篇完——
番外九  歸人不倦
江南的冬天並不凜冽,一些禁得住冷的草木甚至還是綠的,只是不知為什麼,人們穿行其中,覺得這裡比大雪飛霜的京城也暖和不到哪去。 官道上有一隊蒸汽馬車,兩側十幾個騎士護送,後面幾輛車裡拉著東西,領頭的坐人,簾子上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小鈴鐺。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叮叮當當地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脆生生地對為首的騎馬男子道:「爹爹,咱們來遲了嗎?」 一個馬背上的騎士聞聲,將擋風的面罩稍稍推起來,那是個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角略有些紋路,大約是久在軍中的緣故,乍一看有些不苟言笑,可一轉向那女孩,他的臉色便不可思議地柔和了下來:「不遲,乖乖坐好別探頭,小心嗆著風——叫你娘慢些,爹這把老骨頭快追不上她了。」 車上有個做婦人打扮的女子,看不出年紀,聞聲笑了笑,抬手在趕車的鐵傀儡身後拍了兩下,車速便明顯地慢了下來,她取下一把琴放在膝頭,不慌不忙地就著顛簸彈了起來。 悠然的《梅花三弄》順著車轍灑了一路。 這正是新歷二年,除夕。 這一陣子沈易正好在江南駐軍巡查,反正過年回不了家,他便索性叫人將妻女接來,全家一起到江南「故園」拜年蹭飯。 故園又名顧園,是顧昀拿當年安定侯府認購的烽火票跟太始上皇換的江南別莊,這買賣細想起來真不劃算,因為換了半天莊子,到頭來還得分上皇一半,而且在家裡說話算數的還是人家。 不過反正顧帥對自己的私產一直是大手大腳沒個成算,不識數也不是一兩天,想必吃虧吃慣了。 沈易一行人在傍晚時分趕到了故園。 故園背山臨水,遠遠一望,就能看見莊子裡成排的蒸汽燈,約莫是要過年的緣故,群燈換成了一水的紅罩,光芒暖烘烘地渲染成一片,煞是好看。莊子正門口沒有路,乃是一片水榭,來了客,須得從水上一條九曲迂迴的浮廊上穿過,車馬得繞路安排在別處。浮廊上有迎客亭,早早就掛了擋風的簾子,裡面生了蒸汽暖爐,煙氣裊裊地流瀉而出,又在水面鋪開,騰雲駕霧似的。 沈易的親兵見狀,上前遞名帖,尚未自報完家門,那亭中便有人聞聲掀簾子迎出來,笑道:「我一盞茶沒喝完,你們就到了。」 沈易定睛一看,嚇了一跳,忙翻身下馬。只見亭中出來的人發如墨緞,負手而立,可不正是太上皇本人。沈易臉再大也不敢讓太上皇等他,忙誠惶誠恐地預備上前見禮,誰知腰還沒彎下去,長庚便不耐煩地沖他一擺手,先將他的小女兒沈嫣叫了過去。 沈嫣可不看她爹的臉色,高高興興地跑上前叫道:「李叔!」 長庚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易一眼:「書呆子——嫣兒快來,冷不冷?你大哥呢?」 沈嫣道:「大哥給小葛叔叔捉去啦!」 奉函公告老後,靈樞院便交到了葛晨手中,沈易的長子完美地繼承了他爹「離經叛道愛火機」的不著調,現年十六,文不成武不就,從小跟鐵傀儡一起滾到大,一路滾進了靈樞院,成了葛晨的弟子。 長庚牽起小女孩的手,逗她道:「捉去做什麼?」 沈嫣雙手在胸前一比劃:「做大雕。」 長庚笑了起來,接著從懷中摸出一個木頭雕的西洋鏡,那是只孔雀的形狀,雕得分毫畢現、惟妙惟肖,翅膀上有個可以拉開的小門,推開後裡面就有能切換的畫片,那些畫片又像工筆繪制,又有點洋人畫的意思,看不出是個什麼雜交流派,反正精巧得很。 長庚道:「你大哥做大雕,李叔也給你一隻小的,孔雀乃百鳥之靈,將來嫣兒長大了可得比大哥爭氣。」 沈嫣小時候,父母常不在京城,都不方便帶她的時候,就會把她送到安定侯府,五歲前她幾乎就是在長庚眼皮底下混大的,完全不跟太上皇見外,給什麼要什麼,笑得見牙不見眼。 沈易以為是西洋貢品,忙道:「小孩子不分好壞,陛下別給她拿太貴重的……」 「哪裡,這是我們家那位閒得沒事自己做的,」長庚一擺手,「他本來說要出來迎你們的,這兩天有點著涼,是我沒讓,季平兄可別挑他的理。」 沈易心說,那位爺自己在家躺著,支使太上皇出門迎客,誰敢挑他老人家的理? 陳輕絮的目光卻掃過女兒手裡的玩意,又若有所思地落到了太上皇頭上的木簪上,只覺得那木簪的下刀方式跟雀翎部分一模一樣,明顯是出於同一人之手,再看長庚這一身打扮,乍看沒什麼玄機,細細觀察,卻無處不講究,很有當年世家公子的味道——不顯山不露水的窮奢極欲。 陳輕絮笑道:「陛下革新換舊,可謂翻雲覆雨,如今舉國上下各種奇裝異服不計其數,一年好幾套風尚,叫人應接不暇,過去那種勞力費心、精雕細琢的士族打扮不多見了,沒想到處處講新,反倒是陛下這裡,留了最地道的舊風尚。」 長庚順著她的話音低頭看了一眼,臉上浮起一點好笑又無奈的神色,搖頭道:「我哪裡會講究這些。」 倒也是——陳輕絮至今記得這位陛下少年走江湖時的光景,隨身就帶兩三套換洗衣服撐場面,到底是個鄉下出身的皇帝,骨子裡就不是什麼講究人。陳輕絮低頭一笑,心裡明白這是那位的「閨房之樂」。 顧昀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一方面,他很能湊合。他年輕的時候久居邊疆,行伍間顛沛流離,想不湊合也不行。堅硬如鐵的面餅、半生不熟帶血的肉條,他能��不改色地嚥下去,在天牢裡枕著稻草跟耗子同床共枕,也沒見他睡不著覺。 但能湊合,不代表他活得糙,顧昀歸根到底,還是一棵紈絝的苗,盡管時時遭到世道打壓,卻依然給點陽光就能自己抽條壯大。一旦讓他騰出手來折騰,必定能折騰出點成果。這故園裡,從門口下馬落轎的水榭,到園中流觴曲水的小亭,踏雪聞香的梅林,可以登高遠眺的鳶,以及簷牙勾連的迴廊假山……簡直無處不精巧。 匾額題字大多是顧昀的字跡,有的地方旁邊還有長庚補上的小詩,這倆人真是有閒情逸致。 此情此景,與當年荒涼如鬼宅的安定侯府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得沈易暗自咋舌,心道:幸虧當年老侯爺心狠,不然任他自由發揮,得長成個什麼玩意? 沈嫣忽然問道:「李叔,那是在幹什麼?」 她伸手一指,只見屋頂上有個兩人多高的大鐵傀儡,只有個架子,外表皮還沒裝完,幾個人正七手八腳地圍著它轉。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一瞟,臉色頓時變了:「顧子熹,你給我下來!」 房頂上一人間聲回過頭來,沖他一笑,正是那為老不尊的顧昀,除了兩鬢微微染上些灰色,他這麼多年竟也沒怎麼變,可見被照顧得著實精心。 顧昀正指揮著房上的人擺弄那裝了一半的鐵傀儡,見了沈嫣,他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呼,接著一道勁風襲來,那鐵傀儡不知被觸碰了什麼機關,突然原地轉起圈來,它手中拿著一把三尺來長的鐵扇骨,向顧昀攔腰橫掃過來。 沈嫣驚呼道:「哎呀!」 顧昀反應極快,一仰身整個人便彎折下去,鐵扇骨擦著他的腰帶甩過去,他隨即旋身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輕飄飄地落了地,一甩衣擺。沈嫣張大了嘴,顧昀把她舉起來轉了一圈:「小美人長高了不少。」 沈嫣皺了皺鼻子。 顧昀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可是一兩都沒重,是不是你爹摳門不給買好吃的?」 小姑娘聞聽自己長成了一個「細高條」,立刻眉開眼笑。 哄完這個,顧昀又抬頭看了看陳輕絮,笑道:「陳姑娘可好?」 陳輕絮生性沉穩,不喜歡別人言辭浮誇,可是他這「陳姑娘」三個字一入耳,卻別提多熨貼——剛嫁給沈易那會,陳輕絮也曾願意聽別人叫她「少夫人」,不過到如今,已經有小二十年了,兒子都快能頂門定居了,眼看「少夫人」要變「老夫人」。 「夫人」聽起來固然尊重,卻哪有「姑娘」顯得青春年少? 陳輕絮破天荒地沖他笑了一下:「有勞顧帥掛念。」 顧昀三言兩語將一大一小兩個美人逗得開開心心,這才敷衍地拍了拍沈易的肩。 多年未能得此人一分精髓的沈易在旁邊酸溜溜地冷笑:「大帥還記得有在下這麼個活物,真是幸甚。」 霍鄲三步並兩步地從裡面跑出來,將客人迎進去,顧昀落後一步,正要抬腿,長庚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耳邊低聲道:「昨天晚上有個人跟我說他後背疼,不能碰,怎麼我看他今天上房揭瓦的時候,身手很是敏捷呢?」 顧昀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那個……昨天疼,今天好了嘛,人得日日如新,方不辜負良辰美景,是不是?」 他話音未落,便覺有一隻手意味深長地順著他的後脊輕輕地撫下去,末了,在他腰間摸了一把,長庚輕輕地咬著牙:「義父說得是。」 顧昀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冷顫,預感自己今天不能善終,忙道:「今天除夕,晚上要守夜,有賬先記著。」 長庚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我又沒說要怎樣。」 顧昀:「……」 沈嫣回過頭來沖他大聲說:「顧叔叔,快點!」 顧昀:「慢點跑,別摔了!」
除夕夜裡,故園中燈火通明,沈嫣總算看明白了屋頂的鐵傀儡是怎麼回事——那兩人高的大傢伙給做成了細細的一條,身上穿了舞裙長袖,遠看像個流光溢彩的皮影人。它手中險些刮了顧昀的扇骨上裹了幾丈長的綢緞,在一片煙霧繚繞的蒸汽中翩然旋轉,屋頂幾盞汽燈光束透亮,竟真像個絕代佳人。 院子裡的鳶兩頭掛滿了燈籠,升到半空中,如同一盞掛在半空中的大蓮花。
夜幕降臨時分,遠近村落中陸續響起爆竹聲,越來越鬧,到最後,人在屋裡說話都得抬高嗓門。 二十年前千裡無人的地方,終於在一代人的努力下恢復了元氣。 與歌舞昇平的京城不同,故園中是真正的家宴,四個大人加一個孩子摒退下人,圍著小爐而坐,自己動手溫酒烹肉。 顧昀被特許喝了三杯酒,他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從長庚那撈到兩杯酒喝,不必別人囑咐,自己就珍惜得不行,啜一口品半天,一滴都不肯剩。三杯一過,再要伸手,長庚便像算計好了似的一抬手按住他,隱含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顧昀眼角被暖酒染了一層細細的紅,要笑不笑地看回來,居然有點撒嬌的意思。 長庚最受不了這種眼神,忙避開顧昀的視線,堅決不肯接招。 沈易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別當著我女兒的面眉來眼去。」
沈嫣已經困了,窩在陳輕絮懷裡,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太上皇乾咳一聲縮回手,和顏悅色地對她說道:「嫣兒困了?睡去吧。」 沈嫣用力揉著眼:「我要守夜,餃子還沒吃呢。」 顧昀忙笑著讓人先給她下一鍋餃子,接著又從院中的兵器架上摘下兩條割風刃,扔了一條給沈易:「季平來,過兩招,看看你稀鬆了多少,給我侄女醒醒盹。」 兩條割風刃都沒有出鋒,玄鐵的長棍撞在一起,「嗆啷」一聲,在寒夜中傳出去許久,沈嫣莫名打了個冷戰,一下精神了,目不轉睛地探頭望去。 顧昀一觸即走,踩著雕欄、迴廊,燕子似的幾步跳上了前面房的屋頂,沈易緊隨其後。 他們倆與其說是在過招,不如說是戲耍著給孩子表演,都沒盡力,森冷的割風刃玩出了花樣,顧昀上了房頂,一步跨上旋轉的鐵傀儡手裡的舞扇,舞扇上的彩綢在他腳下開出朵花來。 沈易犯壞,不偏不倚地將手中割風刃往前一送,精準地卡住鐵傀儡肩上的齒輪,一聲輕響,鐵傀儡被釘在了原地,剛好和不遠處停頓的琴聲相和。 「混帳。」顧昀笑罵道,隨即他在和鐵傀儡一起失去平衡之前,往下跺了一下腳,力道不輕不重,正好將沈易的割風刃震開,大鐵扇忽一下沖沈易的臉扇了過去。 沈易毫不意外,輕巧地彎腰躲開,撤開兩步,與顧昀分別落在鐵傀儡兩邊,然後循著前院的奏樂,默契地同時出手,在他兩人手下鐵傀儡就像個乖巧的玩具,讓跳舞就跳舞,讓停下就停下,與樂聲搭配得嚴絲合縫,彷彿活過來了一樣。 沈嫣一點也不困了,看得目不暇接。
不知哪裡放了一串煙花,鐵傀儡與那兩人的影子幾乎化在其中。 陳輕絮搖頭笑道:「這倆不著調的雜耍將軍。」 「封疆鎮國的利刃拿來玩鬧,豈不是好兆頭?」長庚放下酒杯,從袖中摸出了臨淵木牌,那五拼一的木牌如今只剩下了兩塊,他卸下一塊遞給陳輕絮。 「離京的時候,瞭然大師的、杜家的木牌我都還了,奉函公留了遺囑,叫葛晨繼承他的衣缽,我便做主將他那塊給了小葛,現如今陳家的也物歸原主,鐘將軍的我且先留著,等來日遇到合適的人再傳下去。」 陳輕絮接過來:「臨淵木牌要幾百年不見天日了。」 長庚:「幾千年才好。」 兩人各自收起木牌,輕輕地碰了一下杯,在小火爐邊,封存了一個龐然大物。
——本書完——
中秋番外
奉函公雖然一輩子與火機和狗為伴,但先後槓過兩任不靠譜的皇帝,一腔熱血被反復搓揉打壓了一輩子,愣是沒灑出一滴,家國險些淪陷時,他支棱著一把又臭又硬的老骨頭,撐起了靈樞之魂。
「可惜,呸,」顧昀收起玄鷹甲,吐了一口沙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後繼無人——這個葛胖小,比奉函公不靠譜出一位曹娘子來……那小孩,你行不行,要麼我背你走?」
旁邊的小靈樞快嚇哭了,萬萬不敢勞動安定侯大駕,一瘸一拐地把腦袋搖成了旋轉的火翅。
兩人面前是茫茫無人的關外草原,身後是一堆燒得看不出模樣的破銅爛鐵,安定侯手搭涼棚往日頭的方向看了一眼,無奈地一擺手:「這地方我熟,跟我走吧。不好好回京城吃香喝辣,非得湊你們這幫倒黴孩子的熱鬧,我也是閒的。」
這個破事說來話長——
中秋將至,巡視邊疆的顧大帥被邊防軍務絆住了幾天,待他要啟程時,已經是八月十三了,西邊的蒸汽鐵軌還在建,這會要想趕著和長庚一起過節,就得動用玄鷹甲直接飛回去。
長庚哪捨得讓他這麼奔波,於是早早找了個由頭離京出巡,專程派人送信叫他不要急於趕路回去。
這幾年國泰民安,有顧昀坐鎮四方,自然沒仗可打,靈樞院一腔熱血於是都用在了瞎折騰上。他們弄出了一種玄鷹與巨鳶的結合體,名字尚未定好,仍在地廣人稀的西北邊疆實驗。此物看起來很像臨淵閣傳信用的木鳥,虎頭虎腦的,長著個大肚子,約莫能負重二十多個玄甲。
游手好閒的顧大帥聽聞靈樞院在大西北遛鳥,便起了好事之心,跑來圍觀。
「巨鳶啊,吃屎的都趕不上熱的,出一趟關也要半年,又慢又費紫流金,除了顯擺國威以外,還能有什麼用?鷹呢,倒是快,可是獨來獨往,載重有限,而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馭的,長途飛行人也受罪。」葛晨搖頭晃腦地對安定侯顯擺道,「我們這個新玩意,既有速度,又能載重,將來還能民用,專宰老杜那樣的冤大頭。侯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剛試飛成功,您要不要上去來一圈?」
顧昀身披玄鷹甲到處浪是常事,心說不就是上一次天麼,左右飛不吃虧也飛不上當的,就欣然應邀。
……結果,大過節的,真讓他浪出了事。
玄鷹甲是要自己保持平衡的,這大肚子木鳥卻是掌握在別人手裡,開木鳥上天的是個小靈樞,看著多說十八九歲,見了顧昀大氣也不敢出,頗為靠不住的樣子。顧大帥覷著那小圓臉,心裡有點犯嘀咕,還沒坐穩,木鳥就白虹箭似的上了天。此物大腹便便,速度竟不比玄鷹慢多少,在天空中刮出了尖唳一般的風聲,往曠野無人處飛去。
不同於溫吞吞的巨鳶,也不同於戴了面罩仍被冷風刮臉的玄鷹甲,自有一番暢快,顧昀上去飛了一圈就開了懷,叫那小靈樞往更高更遠處開。不料,途中正好有一隻真鳥飛過,一看這貨,以為白日撞見了成精的祖宗,看得忘了扇翅膀,一頭撞了上去。
為減輕負重,木鳥可不像玄鷹甲那麼實在,高速飛行中,竟直接被個巴掌大��小雀撞穿了兩翼火翅,金匣子登時炸了煙花,木鳥肚子裡的顧昀險些被甩出去,頗有一飛沖天之勢的木鳥從天上栽了下來,尾巴上還拖著一條滾滾的濃煙,直往北方扎去。
幸虧顧昀木鳥尾部有一副鷹甲,緊急關頭,顧昀一把揪起那小靈樞,捅開了木鳥腹,背著鷹甲,在木鳥落地前一躍而下,可惜那鷹甲年久失修,負不起兩個人的重量,顧昀勉強穩住後幾乎是貼著地飛了百丈,身後「轟」一聲巨響。
木鳥炸成了糊家雀。
可憐葛晨等了半天,安定侯坐著小鳥一去不回,嚇得六神無主,一邊哭著讓人寫加急摺子給長庚,一邊心急火燎地縱馬北去,搜尋安定侯的蹤跡。
「巨鳶是慢,可巨鳶也不往下掉啊,」顧昀三下五除二卸下了鷹甲裡面的一扇翅膀,給那小靈樞當枴杖,「過來我扶著你,唉,本帥不咬人,不用怕。」
小靈樞不過弱冠之齡,當年顧昀死守京城、收復四境時,他還是個孩子,從小聽著這個人的傳說長大,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見真人……還差點和真人一起摔進草坑裡,激動得不知怎麼好,戰戰兢兢地讓顧昀架著他,半天不敢喘氣,憋得腿軟。
「哎,」顧昀見那小靈樞往一邊倒,一抬手揪住他的後脖頸子,「我說靈樞院是不是剋扣你口糧了,怎麼小小年紀就這麼虛?」
因為木鳥被撞壞之後,滑出了很遠一段,因此掉下來的地方十分微妙,恐怕是已經出了大梁的邊界,眼下木鳥已經燒毀,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不宜久留,領著這麼一位累贅,顧昀也走不快,他倆已經在漫無人煙的草原裡走了一天。
小靈樞知道自己當了累贅,窘迫得不行,一路上就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眼看日頭西下,眼淚都快下來了:「侯、侯爺,要不您把我扔下先走吧,回頭再找個人來接我,我……我……」
「要了親命了,怎麼還哭了呢。」顧昀十五從軍,沒見過這樣的哭包,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連忙抬手一指,「你看,那不是有人煙了嗎?」
顧昀的毒傷雖然找到瞭解藥,但積重難返,天黑了還是看不清東西,根本是憑著感覺走,什麼都沒看見,隨手一指哄孩子而已。不料那小靈樞聽了,用力一擦眼睛,驚叫道:「侯爺,真的有煙!」
顧昀:「……」
兩人越往前走,顧昀越覺得週遭風物熟悉,漸漸有了人氣,他看著那條從塞外直通往小鎮的暗河,忽然駐足,恍然大悟,竟然是到了雁回!
小鎮雁回變化很大,古鎮原址變成了邊貿區的一部分,鎮上的老街坊們整體往南遷了十五裡,暗河兩岸人來人往,南北商戶眾多,早不是當年那窮鄉僻壤了,顧昀也不怕被人當街認出來,找了個治跌打損傷的小鋪子將瘸腿小靈樞放下,就出門閒逛,見暗河邊上有遠道而來的小販兜售桂花糖餅,想起長庚年少時旅居江南,就喜歡這口,便順手買了三兩。
接著,他發現人潮車馬都往將軍坡的方向湧,心裡生了幾分好奇——從前本地人可都覺得將軍坡不祥——於是興致勃勃地跟去一探究竟。
原本荒無人煙的將軍坡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起了一座小祠堂,香火頗旺,上香的遊客絡繹不絕。
顧昀逮了個賣香燭的小販,問人家道:「這是什麼祠,拜的哪個神仙?」
小販十分熱情地回道:「拜的是山神,這位老爺,您是頭一回來吧?這就有所不知了,此山名叫‘將軍坡’,是我們雁回最有名的地方,早年玄鐵三部班師回朝,將廢甲棄至於此,堆成了一座山丘。當年顧大帥曾在雁回鎮生擒加萊熒惑,迎回四皇子,也就是今上,聽說今上幼時常在將軍坡上練劍,您想想,這山頭有玄鐵三部庇佑,又有真龍之氣,沾了皇上的光,能不靈驗嗎?」
顧昀與有榮焉,連連點頭:「對,靈。」
小販又趁熱打鐵道:「您也買炷香拜上一拜吧,心想事成。」
「承你吉言。」顧昀覺得有趣,便伸手摸零錢,打算拜一拜他家長庚留下的真龍之氣,順口問道,「他們都求什麼,金榜題名?既是將軍坡,求武狀元比求文狀元靈吧?」
小販一擺手:「那是菩薩們管的,我們山神不管。」
「山神管什麼?」
「陞官發財,姻緣如意,還能求子!」小販眉開眼笑道,「老爺幾妻幾妾?膝下幾子?兒女雙全否?若是已經圓滿,不妨再替親友求上一求嘛!做個順水人情,包管靈驗!」
顧昀:「……」
「哎,老爺別走啊!不想求子,問發財也很靈的,包您明年大吉大利、盆滿缽滿,還能問問姻緣!我看您英俊瀟灑,眼生桃花,必與桃花劫糾纏一生……」
顧昀笑罵道:「去你的吧!」
他啼笑皆非,當年在兩江戰場,他與沈季平閒聊,說自己「願固守一家一國,成一世名將」,百年後讓百姓封個神將,以香火為生,幹些「騙子、媒婆、送子觀音」之類的買賣。
沒想到百年不到,先讓長庚練劍的小山頭得此殊榮。
顧昀放出木鳥,知會葛胖小和手下,找了個客棧歇腳,抬眼看見月若銀盤,才驚覺已經是中秋之夜,人人都回家團聚了,難怪客棧裡這麼清靜。
離他在雁回城外撿回奄奄一息的小長庚,小二十年,光陰如水,悄然而過。
顧昀心裡若有所感,便借力一躍躥上房頂,摸出一支隨身的白玉笛,湊在嘴邊吹了起來……竟沒走調。
這是長庚有一年心血來潮,寫給他的,顧大帥三年學一曲,期間把長庚折磨得差點成仙,恨不能剁了自己找事的龍爪,一度看見白玉笛就偏頭疼。
這時,天上忽然傳來一聲長唳,幾架玄鷹甲盤旋而下,顧昀頗為意外地一抬頭:「這幫小子來得倒快……」
「快」字還沒說完,為首一架玄鷹甲猛地俯沖而下,狂風掠過,險些迷了顧昀的眼,下一刻,他領口被人一把抓住,紫流金巨大的動力下,顧昀被雙腳離地地提了起來,「呼」一聲,客棧成排的風燈被鷹翼滅了一片。
顧昀還沒看清是誰這麼膽大包天,便聽耳邊一人氣急敗壞道:「顧子熹!」
顧昀吃了一驚,驀地扭頭,看清了他家傳說中「出巡」的陛下:「你不是……」
跟著長庚的玄鷹們緊接著落地,「呼啦啦」地單膝跪了一片。
長庚不忍他奔波,自己奔波一下總是無妨的,一路架玄鷹甲長途飛過來,本想給他個驚喜,結果還沒到西北大營,自己先被葛晨傳來的消息驚了個魂飛魄散,現在手還在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一看他這一身風塵僕僕,立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道一聲「壞菜」,準是他腹誹將軍坡山神,把此神激怒了,派來了這一位——又是他的桃花,又是他的劫。
他一擺手讓玄鷹們散了,連忙上前一步,握住長庚的手肘,油嘴滑舌地接上自己上半句話:「你不是月宮的神仙麼,怎麼偷跑下來了?」
長庚倏地一甩手……沒甩開他,怒極反笑:「少給我來這套,放開!」
顧昀使了個巧勁將他往懷裡一拉:「不放,既是落在我手裡了,紅塵萬裡,你可別想重新位列仙班了。」
長庚對他怒目而視,然而一對上那張三月不見的臉,橫起的眉和立起的目就先坍了一半。
「我是想啊,要是那木鳥真的做成,明年中秋,我不就趕得上回去見你了嗎?」顧昀再接再厲,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別怪小葛,嗯?」
長庚向來對他沒脾氣沒底線,聽了句軟話,臉上的怒火又坍了一半,只堪堪繃著臉。
「再說我不是隨身帶了鷹甲嗎,必是知道萬無一失的,怎麼敢讓你著急?」顧昀眉目一彎,使出撒手鐧,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還沒打開,桂花味已經撲鼻而出,「你看這是什麼。」
長庚:「……」
顧昀扣緊他的手,得寸進尺:「要不然你也沒機會回雁回看看,還記得這嗎?」
長庚珍惜地把桂花糖餅收進懷裡,有些復雜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後沒好氣道:「記得,我還記得你又聾又瞎,非要擠在人堆裡趕集,差點掉進暗河裡……」
他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瞪顧昀道:「二十年前我就跟你操碎了心,怎麼二十年後還是這樣,一點長進也沒有?」
顧昀大笑,拖著他往外走去:「我有長進不就行了——走,我帶你去逛新的雁回鎮,今天沒有那些湊熱鬧的閒雜人等,就我們倆。」
「花言巧語也算長進?你……」
長庚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風聲中送來了一句一唱三嘆的哭腔:「侯爺——」
葛晨找來了。
顧昀一拉長庚,從客棧後門鑽了出去:「閒雜人等說來就來,我們快走!」
長庚哭笑不得,被他拉著一路鑽小巷。
顧昀左拐右拐將葛晨甩在了身後,帶著一點壞笑宣佈:「我帶你從這一頭逛到那一頭,沿暗河北上,將軍坡上才熱鬧,暗河今夜開河,遊船眾多,我們可以坐船回來。」
長庚似笑非笑道:「也可以坐船去。」
「唔,什麼?」顧昀一愣,隨後聽見了一段熟悉的琴音,他驀地扭頭,見暗河中間一條巨大的畫舫上,沈易肩頭坐著他那寶貝兒子,正搖頭晃腦地聽陳姑娘彈琴,對上他的目光,老遠朝他拱拱手,笑出一口白牙,在流燈的夜河下分外顯眼。
「大帥!」幾架玄鷹甲紛紛落在沈易的畫舫上,為首一個嗓門最大的正是老何,手裡舉著顧昀先前放出的那隻木鳥,樂得嘴要豁,「聽說您遛鳥摔下來了,哈哈哈!」
顧昀:「……」
難得見此人也氣急敗壞一次,長庚不由得微笑起來。
暗河水聲「隆隆」作響,澄澈的月光下,樹影婆娑,他借光四顧,發現這自小長大的地方,竟也有些認不得了。
胡虜已盡,遠征已矣。
秋風吹不盡明月,到如今,月圓人圓,改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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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籲——」沈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子熹!子熹!」
顧昀拿著千裡眼,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眼睛仍沒離開蠻人那一隊悄然離開的斥候:「十幾大車的紫流金,地上的車轍一掌深,好!好個北八郡校尉,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膽子!」
那是元和二十七年,顧昀接到密旨,前來北疆,尋訪流落民間的四皇子下落。
四皇子生母是北蠻人,顧昀從小耳目受損,都是拜蠻毒所賜,整個玄鐵三部,沒人敢觸他的黴頭,可皇上他老人家就敢。
元和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小皇子流落民間多年,一下子讓他驚逢劇變,心裡一定惶惑不安,叫顧昀護送他這一路,也是結個善緣,讓上一輩的恩仇都留在上一輩。
老皇帝按著頭「結善緣」,顧昀也不方便抗旨不遵,於是消極怠工,派人「尋訪」得有一搭沒一搭的,要不是察覺到蠻人有異動,他這會還穩穩當當地坐鎮西域,區區一個不知道是圓是扁的小皇子,萬萬不可能勞動他的大駕。
「季平,你來得正好,」時年未及弱冠的顧昀嘴角露出一點壞笑,把千裡眼扔進沈易懷裡,「明天你就回去,從玄鐵營調一隊玄鷹過來。」
沈易一腦門熱汗:「先不說這個,小皇子……」
顧昀正是年少輕狂時,這回北境一幫不聽他調配的武將們算是犯到了他手裡,他滿腦子都是怎麼給這些人來個下馬威,兀自說道:「這個吃裡扒外的北八郡校尉不著急抓,咱們在這多待一陣子,讓蠻人多出點血,倒要看看他們這個‘蝕金’能蝕出北境多少蛀蟲,到時候把他們一網打盡,流進來的紫流金正好充公。」
沈易大步追上他,試圖插話:「小皇子……」
「哦,就說沒找著呢!」顧昀睜眼說瞎話,「再讓這金枝玉葉在野地裡長一會,反正都長這麼大了,多個一年半載的也沒什麼,不著急。沒他,我以什麼名義老往北邊跑?接了密旨,那幫御史台的碎嘴子還沒完沒了呢。」
沈易忍無可忍,以下犯上,一把薅住顧昀的肩膀。
顧昀:「幹什麼你?」
沈易:「小皇子不見了!」
顧昀不耐煩地吊起長眉:「不見了?那你派人找去啊,跟我廢什麼話?」
沈易:「玄鷹打聽到,那孩子好像自己跑到關外來了!」
「嘖,」顧昀回頭瞄了一眼遙遠的天際,黑沉沉的,酷厲的北境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白毛的風雪,他皺了皺眉,「麻煩死了,可別再讓狼吃了。」
沈易怕了他的烏鴉嘴:「祖宗,你盼點好行不行啊!」
「走,看看去。」
大雪說下就下,轉眼間,天地蒼茫一片,厚實的狐裘都擋不住凜冽的朔風,顧昀用力眨了眨眼,眨掉了睫毛上沾的雪渣,他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心裡沒好氣地想道:「小崽子,作死嗎?」
「大帥,」一個玄鷹從風雪中落下,「西北四裡外有蠻人馴養的狼群,我借著風雪才敢飛一段,怕他們發現,沒敢靠近。」
「養的狼?」沈易一愣,轉向顧昀,「北蠻只有貴族才能養狼,那些蠻族貴族恨不能離我大梁邊境八丈遠,怎麼會把狼群放到這來?」
「唔,我倒是聽過一個謠言。」顧昀若有所思地說,「北蠻的世子……那個叫‘加萊熒惑’的,好像跟他們神女有一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四殿下是神女和皇上之子。」沈易臉色一變,「要是加萊熒惑知道小殿下離開胡格爾的視線,會不會……」
「哎喲,」顧昀看熱鬧不嫌事大感慨一聲,「碧波千頃、綠意滔天啊。」
沈易怒道:「大帥��說句人話吧!」
「狼群附近一定有主人,都別跟過來,省得讓他們察覺,我去看看。」說完,顧昀狠狠地一夾馬腹,飛掠而出。
風雪越來越大,橫沖直撞地往人七竅裡灌,嗆得人氣管生疼,顧昀和沈易快馬加鞭,不多時,已經能聽見風聲中傳來的淒厲狼嚎。
沈易哆嗦了一下,心道:「十一二歲的小娃娃,萬一真陷進狼群裡……」
那還有命在嗎?
可那是皇子!
他不由得偏頭看了顧昀一眼,顧昀裹著雪白的狐裘、雪白的大氅,連馬也是白的,一個錯神,他就彷彿要連人再馬地融化進大雪裡。
馬快,卻一點不慌,有那麼一瞬間,沈易忽然意識到,十二年前玄鐵營事變,侯府裡的小紈絝胚子一夜之間從錦繡堆裡摔了出來,他心裡怎麼會對蠻女的孩子毫無芥蒂?也許他肯過來看看,都只是敷衍皇命而已,也許顧昀根本不在乎這個皇子是死是活。
假如那孩子運氣不好,就此夭折了,顧昀在皇上面前,也不過只是需要費心找個藉口罷了。
皇上畢竟老了,年輕的鷹狼之輩已經迫不及待地露出玄鐵鑄就的爪牙,打算在西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而一個內無母族、外無親故的小小少年,縱使身負皇族血脈,又能仰仗他父親那份遙遠又虛無的眷顧幾何呢?
就在這時,淒厲的狼嚎在他耳邊炸起,沈易激靈一下回過神來。
顧昀:「季平!」
幾頭油光水滑的公狼在高處警告著靠近的不速之客,縱身撲了過來。他倆雖身著便裝,馬卻是戰馬,並不畏懼狼群,長嘶一聲,抬起前蹄就撞了過去,有蠻人在附近,沈易不便露出割風刃,一俯身拉起一對鐵馬蹬,「嗆啷」一撞,金石之聲在空曠的關外傳出數裡,大狼們紛紛畏懼地弓起後腰。
沈易壓低聲音問:「子熹,殺嗎?」
「殺什麼殺?咱倆可是路過的文弱書生,」顧昀從嘴角擠出幾個字,隨後,他倏地提高了音量,「大哥你別怕,不是有驅狼的藥粉嗎?你再撐一會,我這就去找人來救你!」
沈易:「……」
顧、子、熹!
這貨扮演起臨陣脫逃的小白臉怎麼這麼逼真?就跟千錘百煉過一樣!
關外的白毛風隨時換方向,這會正是順風,機不可失,沈易沒顧上跟姓顧的打嘴仗,抬手甩出一個藥包,扔到半空,用馬鞭劈開,朔風把刺鼻的藥粉捲了出去,劈頭蓋臉地砸向狼群。
狼群嗚咽著後退,而隱藏在暗處的蠻人大概也看出來了,有這兩根攪屎棍,今天他想幹什麼恐怕是不成了,遠遠一聲狼哨響起,狼群夾著尾巴退散,落下一地狼藉……以及一個小小的身影。
沈易心裡一緊,不等他看分明,身邊微風掠過,顧昀已經催馬過去了。
「怎麼樣了?」
「有氣。」顧昀沖他一伸手,「酒壺拿來。」
沈易湊近一看,只見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瘦得不成樣子,被顧昀抱在懷裡,只有很小的一團,他一身的血,一隻小手軟軟地垂著,似乎是骨頭斷了,另一隻手還不依不饒地攥著一把刀。
顧昀輕輕扣住他握刀的手,男孩的神智倏地清醒片刻,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對上了年輕將軍的,像一對含著火光的燧石,垂死也不肯熄滅。
顧昀一愣。
「酒!」
沈易把酒壺拋過去,顧昀回過神來,一把接住,送到男孩嘴邊:「張嘴。」
男孩不知聽懂了沒有,顧昀把那口酒灌進他嘴裡的時候,他也沒有拒絕,順從地吞了下去。
沈易飛快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傷:「還好,背後一道狼爪抓傷,腿上被咬了一口,都不重,剩下可能是跑動時摔的……怎麼這麼多血?」
顧昀:「是狼血。」
「啊?」
顧昀沒吭聲,將男孩裹進大氅:「走,去雁回落腳。」
顧昀話音沒落,就聽一聲輕響,男孩方才攥得死緊的手鬆了,沾滿了狼血的刀落了地,然後他掙扎著、戰戰兢兢地攥住了顧昀的衣服。
「這麼相信我嗎?可你又不認識我。」顧昀心裡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動,又低頭看了一眼陌生的男孩,忖道,「好輕啊。」
他這麼想著,手勁不由自主地鬆了些,彷彿怕捏壞了懷裡細小的骨肉。
很多年以後,安定侯府王伯整理舊物,從箱底翻出了一對皮護腕,做工很糙,像是那些鄉野獵戶們戴的,一看就不是侯府的東西。王伯沒敢亂扔,便逮了個顧昀休沐的時候拿去問他。
「這個啊,」顧昀一看就笑了,「是個跟狼對著咬的野孩子送的,那狼死得,真叫一個慘,好好一張狼皮,被他砍得跟狗啃過似的,最後就這麼一點能用的,將將夠做一對護腕……哎,幹什麼?」
長庚正好經過,一眼看出這傷眼的手工是出自誰手,伸手便搶,顧昀輕巧地避開。
「什麼破爛你都留,」長庚道,「趕緊扔了,今年秋狩,打塊整皮給你做副好的。」
「那敢情好。」顧昀一邊說,一邊把皮護腕揣進懷裡,「那是大美人送的,這是小美人送的。」
長庚:「……」
「小美人可害羞了,給我送點東西,說話還結結巴巴的。」顧昀手很欠地勾了一下當朝皇帝的下巴,故作嫌棄道,「不像這個,管天管地的,臉皮比狼皮還厚。」
長庚「嘶」了一聲,去捉他的手,沒捉到,便撲了上去:「沒你厚,快拿來!我當年那個明明是送給沈先生的……」
顧昀:「送給誰的?你再說一遍。」
王伯笑呵呵地退了出來,不打擾主人們嬉笑打鬧。
「陛下,你當年攥著那把刀,一臉寧死不松手的狠樣,怎麼睜眼一見我,就把刀扔了呢?」
「可能是因為大帥比狼英俊一點吧。」
「你是不是皮癢了?」
「英俊很多——很多,可以了吧?」
也可能……
我的將軍,是有些人之間的緣分命中注定,一眼見了,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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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皇帝是個矛盾的人,尤其晚年,心胸狹隘、懦弱多情。
顧昀從小被送到他身邊,又聾又瞎,可憐得很,這小侯爺流著武皇帝的血,又是玄鐵三部的正根,於情於理、於家於國,元和帝都必須善待他,自欺欺人,也要給天下人看。元和皇帝一開始存著做戲的意思,但那可悲的老男人天生沒有一副鐵石心腸,總是容易動搖,一生都在後悔,時間長了,假戲就成了真。雖然顧昀和老皇帝算是平輩,但元和帝是拿他當兒子養大的,還是最受寵的「兒子」,李豐與魏王加在一起,受的寵愛不及顧昀一個人多(李豐小時候各種羨慕嫉妒恨)。
老皇帝不可言說的忌憚,是顧昀身後甩不脫的陰雲,而老皇帝不遺餘力的寵愛,也給了顧昀恃寵而驕的資本。
顧昀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在這兩根細絲上艱難地尋找平衡,所以他敢在明面上任性,陽奉陰違、敷衍皇命,干過好多「不似人臣」的破事,闖完禍讓老皇帝給他兜著,甚至連皇子們叫他「皇叔」、「義父」,也敢大喇喇地僭越答應(沈易都嚇尿了,沒想到元和皇帝為了保護處境尷尬的小兒子,沒有見怪,後來還很離譜地順水推舟了)。同時,他私下裡又絕不越雷池一步,把肝膽剖開,塗在皇城九門之外,在朝中裝聾作啞、獨來獨往,除了落魄貴族沈易,滿城世家名門示好,他一概不理會。明知道李豐與他政見不合,也遵從元和帝的意思,在新君繼位時及時雨似的趕回京誠,鎮住魏王。
後來李豐當了皇帝,顧昀就不這樣了。
一方面他跟李豐沒什麼私人情義,兩人更像純粹的君臣。
一方面也是他長大成熟了,知道傳國玉璽與玄鐵虎符之下沒有肉體凡胎,九五之尊與三軍統帥都是「非人」,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明白了自己的下場。而寵他又怕他的人不在了,於是宮牆之下、汽燈之間,也就沒有他曾經寄存於此的……痛苦的愛憎了。
不扯淡啦,我去吃期盼了一宿的荷包蛋啦,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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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龐克版真心話大冒險
新皇李旻繼位後第二年,正月十六,北行宮的溫泉別院裡燈火通明。
北大營不當值的將士全跑了過來,進京述職的沈將軍也特意多留了幾日,連向來勤勉的陛下都找了個托詞,罷朝一天。有陛下坐鎮,那些個想借「賀壽」之名跑來拍馬屁的討人嫌,就全都不敢露頭了,北行宮全是自己人,又熱鬧又自在。
用罷了家宴,北大營的將士們��便長時間擅離職守,都各自回營地了,別院裡笙歌漸消,曹春花嫌不熱鬧,就提議要玩「擊鼓傳花」。
「作詩麼?」葛晨一聽,臉色都變了,慌忙擺手道,「我不來,來不了,我給你們敲鼓算了。」
顧昀接道:「那看來我只好給你們當花了。」
沈易寒磣他道:「我說你還行不行了,大帥?從小也是宮裡太傅調教出來的,馬屁精們天天拍你是儒將,喝醉了信手涂的鬼畫符也敢拿出去賣好幾千兩……」
顧昀拍案而起:「哪個王八蛋賣的?我怎麼一個子兒都沒收到?」
奉函公察言觀色,見顧帥有掛印封金、從此回家大寫特寫的意思,忙打圓場道:「臨酒吟詩固然是風雅,可就如那些個仙音雅樂,少幾分趣味,不必拘泥,我看,長歌作賦也不失豪放……」
顧昀笑道:「奉函公說的這個好!我……」
聞聽顧帥要「長歌」,四座皆驚,彷彿集體被白虹射爆了太陽穴,紛紛開始頭痛欲裂。
長庚連忙夾起一塊酥肉塞住了顧昀的嘴:「多吃飯少說話,傷還沒好呢,讓你養氣,醫囑都忘了嗎?」
陳姑娘肅然幫腔:「不錯,大帥傷在肺腑,不可擅動氣息。」
沈易也能屈能伸,低聲下氣道:「真……真不必了,大帥,我們都知道您很行,還是多歇會吧。」
葛晨瑟瑟發抖:「我可能得去更個衣。」
有個大殺器在座,歌也唱不成了,最後議來議去,一干半醉的文武棟梁們決定玩個很不入流的游戲——把花球掏了個能伸進一隻手的洞,花球傳到誰手裡,誰就從裡面摸個錦囊出來,答不出錦囊上的問題,就罰酒三杯。
長庚聽完,立刻抬手蓋住顧昀手邊的杯子:「他不能喝酒。」
剛直起腰的顧帥又軟綿綿地塌了回去,懶洋洋地說道:「遵旨,陛下,那我可要胡說八道了。」
陛下想了想,招手叫來個內侍,低語幾聲,內侍一路小跑,不多時,抱來個小壇子和小瓷盤,眾人伸長了脖子去看,只見壇子一掀開,一股醇厚的酸味就撲面而來。
「酒雖然不行,但醋還是能喝兩口的。」長庚笑道,「反正都是糧食釀的。」
顧昀:「……」
他跟沈易還都是肉做的呢,光看臉就知道不能同日而語!
顧昀不愛吃甜,更不愛吃酸,小時候在飯桌上聞見醋味就鬧,後來被老侯爺打服了,不鬧了,也就是勉強能入口。
及至看清了瓷盤裡的東西,顧昀終於變了臉色:「大冬天的,哪來的香椿?」
「宮裡冰窖裡凍的,取意‘春意長存’,怎麼能讓你幹喝醋?當然要拌點小菜。」陛下笑眯眯地挑了一筷子,「我替你嘗嘗新鮮不新鮮。」
顧昀迅速躲了他三尺遠,一時半會不想親近某人的芳澤了。
第一輪擊鼓,花球落到了曹春花手裡,曹春花拍著胸口,頭晃尾巴搖地鼓搗了半天,從裡面掏出個錦囊,不等看,葛晨就從旁邊探出手,一把搶去,念道:「我看看,問的是……‘你此生,最不可割捨的是什麼’?」
曹春花立刻朝長庚一拱手,說道:「忠義啊!」
陛下不買賬,笑道:「去你的,我不信,喝酒。」
葛晨抬手要灌,曹春花抱頭鼠竄:「不不不,等等,我重新說!重新說!美貌,是美貌!」
「不老實。」陛下金口玉言道,「罰。」
美貌的曹春花被聖旨壓扁了,只好乖乖張嘴,讓葛晨灌了三杯。
顧昀自打從兩江戰場回來,就一直躺著,才剛被放出門,別說酒,連酒糟都沒嘗過一口,看得羨慕嫉妒恨。
不過羨慕也沒用,他面前只有泡死醋中的香椿,時時刻刻地散發著蟲屍的辛辣味。
可能是他的饞蟲感動上蒼,第二輪,花球就落到了他手裡。
然而顧帥平生不認識「乖乖就範」四個字,他為了逃避醋拌香椿,在內侍鼓聲停下的一瞬間,手裡悄悄一彈,正打在內侍的胳膊肘上,內侍手筋一麻,整個人往前撲去,鼓「咚」地多響了一聲——顧昀趁機把花球塞進了沈易手裡。
沈易:「……」
他為什麼要坐在顧子熹旁邊?
沈將軍掏出來的錦囊也應景,那錦囊裡的字條寫道:「你此生挨過板子嗎?最後一次挨板子是因為什麼?」
沈易一指顧昀:「挨過,因為他。」
顧昀以手撐頭,在旁邊笑,還挺光榮似的。
長庚便問道:「是給教書先生下瀉藥那事嗎?」
沈易震驚地看向顧昀,一雙眼睛裡滿是「你怎麼什麼倒黴事都往外說,不知道丟人現眼嗎」。
「那事太遠了,」顧昀說道,「沈季平這個人,從小膽子就一點大,要不是我帶著他玩,早就讀書讀傻了。」
沈易冷笑道:「跟著你,沒讓我爹打傻,算他老��家手下留情。」
眾人便催他說。
「這樣一說,也有十多年了,」沈易想了想,說道,「那是西域第一次叛亂之前的事,十六七歲吧。」
十六七歲的長庚他們已經隨著臨淵閣雲游四方了,聞聽老成持重的沈將軍還在家挨板子,一幫人頓時伸長了脖子。
「元和先帝給他訂了門親事,郭大學士之女,」沈易有意擠兌顧昀,就說道,「長得那真是貌美如花、秀外慧中,敢和當年的太子妃——也就是太後娘娘並稱雙姝……」
顧昀警覺地打斷他:「別扯淡,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連我都沒見過。」
說完,他借著倒茶偷偷瞟了陛下一眼,長庚人在燈下,眉目比平時柔和不少,聽到這,就似笑非笑地在桌子底下悄悄地點了點他,然後又從他面前的盤子裡夾了根香椿。
「道聽途說,郭小姐仰慕者很多嘛,」沈易說道,「其中一些人聽說了這門親事,就很不平,酸文假醋地罵他是紈絝子弟——當然,罵他的人自己也是紈絝,不然沒這閒工夫——領頭的是左相之子,這位仁兄自詡京城第一風流才子,‘才’在哪,大夥都不知道,倒是知道他沒事就喜歡倚翠偎紅。有一天,這位去了‘香雲閣’,會他的紅顏知己,剛把褲子脫了,香雲閣就走了水,著的正好就是他的雅間。這位丞相公子情急之下,腰帶也沒找著,拎著褲子一路踩著濃煙飛了出來,從此人送綽號‘飛雲公子’,左相因為這事臉上無光,年底就告老了。」
陳姑娘沒聽明白,便問她未婚的夫君道:「那為什麼你挨了板子?」
顧昀大笑道:「因為這廝不聽我的,放完火不敢大搖大擺地走前門,非要從後院跳窗戶跑,正碰上沈老爺在那會友,哈哈哈,鬼鬼祟祟地喬裝打扮,也沒瞞住親爹的眼。」
香雲閣在起鳶樓後面,頗有格調,不少文人墨客匯聚,飯菜也是一絕,但再有格調,畢竟也屬於風月場所。親爹在風月場所裡會友,雖說沒幹什麼吧,被兒子撞見,也足夠他老人家尷尬得惱羞成怒了,何況這小子還淘氣淘出花樣了。
雖然放火這缺德事,一聽就知道是顧昀牽的頭,但沈老爺打不著安定侯,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噴在了親兒子身上,打得他哭爹喊娘,臥榻一個多月。
沈易憤懣地把花球扔給顧昀:「你陪一個。」
顧昀奇道:「憑什麼?」
「憑那事是你一手策劃的,要說起來,大帥真是從小就運籌帷幄,香雲閣的地形和環境都……」
顧昀忙道:「陪陪陪,我陪,季平兄,快收了神通吧。」
於是顧昀在陛下意味深長的注視下,一言不發地夾起一根香椿,吞金似的嚥了。
直到第三輪擊鼓,顧昀還沒把那根香椿嚥下去,痛苦地屏著息,他把花球安全脫手給沈易,去摸茶碗。
誰知下一刻,本該傳給陳姑娘的沈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把花球砸回了顧昀懷裡。
正在漱口的顧昀差點把茶水灑在前襟上,茫然地抬起頭。
「咚」,鼓聲停了。
顧昀:「……」
沈易:「哈哈哈哈!」
顧昀不方便當著滿座親友的面跟沈易互撓,只好故作大度地一揮手:「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我就……」
他掃見錦囊裡的字條,只見上面寫道:「你此生,行到水窮處,最大的慰藉是什麼?」
眾人見大帥牛皮吹一半,忽然啞了,都很好奇,沈易探過身去:「寫了什麼?」
顧昀伸手一握,把字條藏了起來,他偏頭去看長庚,一瞬間,眼神悠遠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就笑了。
長庚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問道:「到底寫了什麼?」
年輕的陛下目光澄澈,北行宮所有的燈光都在那雙瞳孔裡。
「寫了你,傻子。」顧昀想道,「算了,豁出去了。」
然後他一根一根地,把面前的「春意長存」吃了。
唔,口感欠佳,討個好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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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顧昀的口味,這輩子是告別鍋包肉了,我覺得這是他畢生最大的遺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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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一段不為人知的小事
上禮拜說到,沈將軍咸魚翻身,終於趁大帥被醋熏得五迷三道時涮了他一把,讓他吃了一顆花球,抽到了那張字條。
如果單說「慰藉」,顧昀的慰藉有很多,長庚美人排第一,但除他以外,好吃的、好玩的、過命的兄弟、喪著臉的沈易,王伯種的嬌花、老霍喂的寶馬……人世間種種能讓他駐足欣賞、笑上一笑的東西,都留著他的情,自然也都算他的慰藉。
可是,「行到水窮處」,指的又是什麼時候呢?
顧昀第一眼看見這行字的時候,想起的不是他年幼失怙、耳聾眼瞎的那段日子。
一來那是太久遠的故事了,二來麼,後來好幾十年一直也是這樣,他反正也習慣了。現在再回憶,反倒是小時候在侯府稱王稱霸的那幾年,事情都模糊了,偶爾想起一些片段、亦或是聽王伯他們提起,都覺得不像自己身上發生過的。
他想起的也不是西洋軍圍城的那回,那時候,他已經是個成熟強大的男人了,該懂的不該懂的事情都懂了,該想的不該想的思慮,他也都慮過了,已經沒有人再敢在「侯爺」前加個「小」字了,提起玄鐵三部,人們想到的是他顧昀,而不再是老侯爺顧慎。他是國破家亡之前最後的一道牆,沒那麼多閒工夫感懷自己。
讓他想起「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類字眼的,要說起來,其實是隆安皇帝剛即位時,他奉命護送北蠻世子加萊熒惑出關的那一次——
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明明已經是三月,北疆還沒有一點活氣,這裡的天地也像是給凍住了,永遠也亮不起來似的,牛羊的屍體被狼群藏在深深的雪坑裡,人頂著風走一回,刮破的口鼻就會腥得嗆嗓子。
沈易身披輕裘玄甲,馬還沒站穩,就一躍而下,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帥帳前,沒來得及掀簾子,裡頭先傳出一陣悶悶的咳嗽聲,沈易嚇得手一哆嗦。
守在帥帳前的正是北疆駐軍統領,忙道:「不是大帥,是陳公子。」
「陳大夫?」
「是,聽人說,陳公子身體不好,冬天向來不出門的,今年破例趕過來,剛出關就趕上這場風雪,好人的身子骨都吃不住,何況是他?給人治病,大夫剛到,自己就快躺下了,唉!」
沈易雪天跑馬,一身寒氣,怕自己貿然闖進去雪上加霜,便縮回了掀帳的手。
他清俊從容的眉目間多了幾分焦躁,不過幾天,兩腮都凹了下去。交到衛兵手裡的馬好似和主人心神相連,也在不安地踱著步。
「皇上交代,讓我們痛痛快快地把那蠻人世子送回去,然後回西邊去。」沈易壓低聲音同那統領說道,「按理早該動身了!西北大營沿路都護所派人問了幾次。雖然玄鐵三部在,遲到個十天半月,諒他們也不敢說什麼。可這都快一個月了!」
統領也同他一樣,幾乎是耳語的音量問道:「大帥還是……」
沈易搖搖頭。
「到底因為什麼?」統領疑惑不解道,「大帥少年時就是在西北長起來的,他就算回京城水土不服,也不應該喝不慣這北關外的風啊!來時不是好好的麼?莫非……是蠻子搗鬼?」
「不是,」沈易不願多說,眉目間陰鷙一閃而過,擺手道,「快別問了。」
正這時,一個少年從帳中走出來,出來差點沒站穩,先給朔風刮得原地晃了晃,這才吃力地出聲道:「沈將軍來了,我家公子請您進去稍坐,他准備施針了。」
「哎……」沈易遲疑著,末了還是沒說出什麼,「哎!」
太原府陳氏二公子陳飛雲,神醫妙手,卻不能自醫,天生體弱多病,多年來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次出門,回去必要大病一場,至於千裡迢迢地趕到苦寒的關外,那簡直相當於「捨命相救」了。
於情於理,聽他咳成這樣,也該讓他休整幾天,可是「陳公子保重」的話在沈易舌尖上轉了數圈,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他實在是沒了辦法。
帥帳裡火燒得很熱,一股暖氣撲面而來,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血腥味。
「滅幾個火盆。」陳公子的聲音從帳裡傳來,他臉上蒙了一層細紗,以防咳嗽驚擾病人,聲音悶悶的,「不怕熱壞了他麼,你家大帥幾時怕過冷?」
他咳嗽的時候手會抖,便不敢自己下針,只在旁邊細細地指點藥童,比自己親自動手還緊張,一眼也不敢晃神,不過一會,額前已經見了細汗。
沈易沒敢過去,遠遠地等在門口。
小半個時辰,才見陳公子直起腰:「好了。」
顧昀好像有了一點意識,被藥童扶起來,沈易正要拔腿上前,就見他一把撥開藥童的手,伏在床邊嘔出口血。
沈易嚇得魂不附體:「子熹!」
顧昀離開人手坐不住,軟綿綿地往一邊倒去。
陳飛雲一邊在旁邊運筆如飛地開藥,一邊說道:「沒事,我給他提提神。」
沈易:「……」
顧昀啞聲道:「……陳二?」
陳飛雲一愣,問沈易:「你們這兩天沒給他用耳目的藥吧?」
沈易連忙搖頭,伸手探顧昀的額頭,摸到一手冷汗,溫度卻是降下來了。
陳飛雲想了想,低頭在自己袖口上嗅嗅,笑道:「狗鼻子。」
顧昀眼前一片模糊,很吃力地認出了沈易,病懨懨地說:「你們把他招來幹什麼?多事……我又死不了。」
「大帥啊,」沈易苦笑道,「今早熬粥的大鍋就是壓在你身上煮熟的,你再燒下去,就成我大梁第一塊人型紫流金田了。」
顧昀本來就聽不清,這會還耳鳴,更是沒聽見幾個字,他彷彿也不關心沈易說什麼,頭一歪閉了眼,不知是又暈過去了,還是閉目養神。
「沈將軍,我怎麼每次見你,你都哭喪個臉?」陳公子抖了抖寫完的藥方,又咳嗽起來,咳得眼角泛紅,說話卻還是帶著笑意,這人總是樂呵呵的,用陳公子的話說,他們這些生下來就活不長的,已經很慘了,再不能比別人想得開,豈不是慘上加慘?
沈易心說:這不廢話麼?找大夫的,十個有八個是有病,難道還要放一掛鞭慶祝慶祝?
但跟他陳公子不熟,不便太不客氣,於是低頭抱拳道:「勞煩陳兄特意跑一趟。」
「不打緊,顧帥救過舍妹,又對我的脾氣,回頭等他好了,讓他給我寫個扇面就是了。」
沈易忙問道:「那他這場病到底……」
「病因是什麼,沈將軍應該知道吧。」陳飛雲沖他笑了一下,「他年輕,武將的底子,只要這三天裡能吃進飯去,人就不會有大問題,放心。」
顧昀的病因是什麼呢?
年前,他心急火燎地帶著四殿下趕回元和先帝病榻前,見了老皇帝最後一面。
他對老皇帝說:「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
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早就沒有。
顧昀不是任性的病人,三軍主帥,也沒地方給他撒嬌。端藥喝藥、端飯吃飯,他醒了以後,親衛遵醫囑,給他熬了一碗稀爛的肉粥,顧昀沒有二話,一口不剩,都喝了。
沈易聽說,大大地鬆了口氣,太原府陳家的人,說話總歸有譜。
誰知沒到半夜,才讓針壓下去的高燒又捲土重來,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個干淨。
沈易闖進陳公子的帳子,卻意外地發現那白衣公子好像在等他來一樣,已經穿戴停當。見了沈易,陳飛雲眉目不驚:「我說的不是吃飯,是吃進飯……走吧,我再去給他施一次針。嘖,這都是治標不治本啊。」
沈易率先走出帳子,替陳公子擋了擋風雪,突然回頭低聲問道:「要是,三天過去……」
陳飛雲頓了頓,呵出一口涼氣:「那……將軍,恐怕就恕在下才疏學淺了。」
沈易的心微微一沉。
三天眼看就要過去,顧昀這個看似配合的病人毫無起色,人像抽乾了精神似的消瘦下去,要命的是,別人說什麼也沒用——他聾在自己的世界裡,誰的話也聽不見。
到了第三天���晚,眼圈通紅的親衛再次端來吃的東西,顧昀終於偏頭避開了。
親衛快哭了,手足無措地看著走進來的沈易。
顧昀略微抬了一下脖子,朝小親衛笑了一下,搖搖頭——你這面湯煮得挺香的,但是反復折騰反復吐,嗓子太疼了,實在有點嚥不下去。
「沒事,你先出去。」沈易接過湯碗,蓋上,放在一邊的小火爐上,沖親衛揮揮手,隨即從懷裡摸出一副琉璃鏡,別在了顧昀的鼻樑上。
冰冷的金屬框架有些刺激,顧昀略微清醒了一些,好一會,才攢夠了沖他打手勢的力氣——什麼事?
沈易神色復雜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他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京城……京城來的回信,你……」
他倆連哄再騙地瞞著長庚,偷偷摸摸離開侯府,半路上顧昀抓掉了一把頭發也沒想好怎麼哄,乾脆逼沈易代筆,自己謄了一份寄了回去。
長庚回信了。
那個元和先帝與北蠻人的孩子。
而他之所以流落民間,在雁回鄉下長大,就是因為三十蠻族死士偷襲玄鐵營那件事,他的母親給他的父親做了替罪羊。
顧昀透過琉璃鏡,面無表情地和沈易對視片刻:「……出去。」
沈易抿抿嘴,把信筒放在他床頭,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子熹,你……」
回答他的是一聲脆響——顧昀把信筒拂落在地。
沈易懷疑自己出了昏招,只好再去求陳大夫想辦法,帥帳裡安靜得連一絲風也沒有了。
顧昀靠在床頭,幾乎要被這一場大病掏空了,他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個懸崖,他的前二十年都在深淵的另一側,彷彿是剛剛走過,回頭看,卻又遙不可及。
他偏頭看了一眼滾在地上的信筒——半個月以前,他還在盼著這封回信。想他的小長庚剛剛滿心歡喜地給他過完生日,他卻第二天就不辭而別。
想那孩子心事重,一定很傷心……
顧昀的手消瘦得只剩一層皮,青筋跳了出來。
「十六,吃藥了!」
「……別動,小心熱粥燙著你!」
「義父,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
「我不去,還得練劍呢!不學好本事,將來誰照顧你?」
「義父,吃完麵再進門。」
那碗麵裡還有蛋殼,煮成了糊,跟沈易剛才放在火爐上的那碗差不多。
火爐緩緩烤著碗底,細微的氣味從縫隙裡溢出,像是……正月十六那天,京城肅殺蕭疏的天寒地凍裡,那個迎他迎到門口的碗。
顧昀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他突然掙扎著爬起來,膝蓋一軟,又跪在地上,他隨手拽過帳子裡的一把割風刃,當拐棍撐著自己,把滾遠的信筒撿了回來,脫力的手抖得厲害,好半天才拆開。
「義父尊前:自別後,偌大京城,遠近無親,唯有片甲相伴,聊以慰藉……」
我身邊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你的一片肩甲。
侯府梅花快開敗了,希望你臨走的時候看見了那花,否則它的心意就白費了,又是一年徒勞。縱使以後年年花開,也不是這一朵了吧。
西北軍務繁忙,我是不是不能經常寫信打擾?
你肯定忙得很,一點也不想我……但我就不一樣了。
京城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沒有別人可以思念了。
顧昀的手有些捏不住信紙,割風刃「嗆啷」一下掉在了地上,金屬的震顫聲傳出去老遠,親衛們嚇得魚貫而入。
那天晚上,顧昀忍著疼,灌了半碗和著血腥味的面湯,竟沒再吐了。
陳公子妙手,斷得很準,三五天後,他果然已經能起床走路了。又半月,幾乎痊癒,他親手把北疆的秘密埋在了這裡,連同自己那一副脫下的骨。
從此方才算是去了少年輕狂氣,他長大成人、刀槍不入了。
大軍浩浩往西行去,煙塵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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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新風尚背後的男人
隆安十年,新皇不等登基,就親赴兩江戰場。此後東瀛人臨陣倒戈,江南大捷。
至此大局已定,任憑西洋教皇有通天徹地的本領,終於也無力回天。
於是顧昀終於掛了印。
其實在兩江大營的時候,顧昀覺得自己挺好的——他既沒有斷胳膊,也沒有斷腿,甚至沒破相,依然英俊瀟灑。雖然打了一身鋼板,但他與鋼板兄相伴多年,早就「情同手足」。大敗西洋軍後,他認為自己離騎馬上陣就差一場好覺。
把一干事務交接給沈易,顧昀終於卸了心頭的甲,在帥帳裡倒頭就睡。枕戈待旦多年,這一覺果真是好覺,昏天黑地,夢也沒一個,幾乎就要睡死過去。
迷迷糊糊間,他先是隱約聽見有人聲,只是聽不太清,緊接著,又有人把手掌捂在他臉上,手指微涼,袖子裡透出熟悉的安神散香味。
「長庚啊。」他這麼想道,拉著意識的弦一鬆,神智又開始往下沉。
「三天了。」長庚抬起頭,臉色卻不太好,比不眠不休地飛到兩江戰場還疲憊,嘴唇上略微起了皮,輕聲問陳姑娘,「他為什麼還不醒?」
陳輕絮端了一碗水遞給他,長庚接過來,自己卻只嘗了一口溫度,就用小勺蘸著,小心地喂給顧昀。
「侯爺的藥裡有助眠的成分,不過大概也不全是藥勁,這些年虧得太多了,心神一鬆,就全發出來了。」陳姑娘道,「還有皇上身上帶著的安神散——」
長庚常年帶著安神散,已經被這玩意醃入味了,聞言立刻把裝安神散的香囊解下來丟在一邊,憂心忡忡地問道:「和安神散也有關系?對了,我早就想問,他好像對陳姑娘的安神散特別敏感,稍微點上一把就睡得很沉,這藥的藥性溫和得很,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麼沖撞的,還是他……」
精神太差了?
陳輕絮說道:「陛下,睡得沉不是壞事啊。」
「我知道,只是……」
「其實像侯爺這種從小泡在藥湯裡長大的人,體質比一般人更不敏感。我聽人講,前些年侯爺在北郊溫泉山莊遇刺,賊人給他下的藥足夠放倒兩三個壯漢,他也不過是手腳麻痺了片刻而已,」陳輕絮慢聲細語說道,「陛下,烈性迷藥尚且如此,何況區區一包安神散呢?這一味藥裡,能讓他沉眠不醒的,大概也……」
大概什麼?
長庚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陳輕絮再江湖,此時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後面的話覺得自己不方便多說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沖他微微施禮,轉身走了。
長庚一開始沒明白她在不好意思什麼,莫名其妙,低頭繼續給顧昀喂水,忽然,一個念頭倏地劃過他心尖,長庚的手一頓——
能讓他沉眠不醒的,不是藥本身……那麼,是這股味道嗎?
是因為帶著這股味道的……我嗎?
長庚呆了好一會,輕手輕腳地把水放下,覺得心裡有一汪小小的水泊,綿密的波紋不斷地來回起伏。他忍不住勾起顧昀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人指尖的細繭,繼而嘆了口氣,十指相扣……
就在這時,整個空間震蕩了一下,緊接著是一聲巨響,彷彿一頭巨獸的嘆息。
悶悶的「隆隆」聲動靜很大,活生生地把半聾顧昀也驚醒了,他的心神還沒遠離戰場,未及清醒,先悚然一驚。
顧昀猛地睜開眼,被晃眼的白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把長庚往懷裡一扯,去摸床頭的割風刃……摸了個空。
割風刃呢?
甲呢?
即使琉璃鏡不在,他也發現這裡似乎不是兩江大營的帥帳——帥帳裡進出的將軍們帶來的冷鐵和汗的味道不見了,床頭似乎有香爐,燃著清幽的香,身下的床褥柔軟得要把人骨頭融化進去,而窗外……
一片白?
陽春三月天,江南還會下雪?
還是他更瞎了?
這時,被他護在懷裡的人輕輕地掰過他的臉,在他眼角親了一下,把琉璃鏡架在了他的鼻樑上。
顧昀的視野清晰起來,緊接著,「嗡」的一聲,「屋子」又是一震,窗外飛起雲海似的白霧,濃郁地湧動片刻,繼而緩緩散開,露出北方尚未復蘇的初春。
一排鐵傀儡和衛兵列隊兩側,為首一位似乎是御林軍統領。
長庚:「京城到了,子熹,回家了。」
顧昀分明記得自己是在兩江大營的帥帳裡,眼睛一閉一睜,竟然就到了京城。
他臉上一片空白,露出了這輩子最呆滯的表情:「……啊?」
半個月以後,縱貫南北的蒸汽鐵軌車才正式投入使用。
史書上說,早期的蒸汽鐵軌車燒紫流金,因此只供軍用,戰後過了幾年,靈樞院再三改造,降低了能耗,才開始開放民用線路。
史書上沒說,大梁鐵軌車第一次開跑,原是為了悄麼聲地偷走大帥。
唉,史書老遺漏重點。
後來,長庚雖然徹底擺脫了烏爾骨,身邊卻總是預備著幾包配好的安神散,朝廷內外都跟著這位皇上一起養生。「惜命」也成了朝中新風尚,大家沒事就坐一起交流怎麼「補氣養血」、「平心靜氣」,藥膳成了獨立菜系,在帝都紅極一時。
陳姑娘有一次陪沈將軍回京見了長庚,聞到皇上身邊仍然縈繞著淡淡的草藥味。好多年過去,她早把當年在蒸汽鐵軌車上的閒話忘了,隱晦地向皇上表示,烏爾骨真的已經根除了,陛下不用再這麼小心翼翼,這有點砸她招牌。
長庚笑而不語。
顧昀中年後不再駐守邊疆,除了例行巡視四境軍務,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城。京城的生活畢竟安逸,平時在自己府上又有人精心照料,時間長了,養得他添了不少嬌氣的毛病,偶爾出長差,到了新地方,總有那麼一兩宿睡不著。
不過,只要放一包安神散在床頭,他就不擇席認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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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關於「故園」——
外人覺得顧帥行伍出身,常年吃沙子喝北風,性情又跳脫,一定十分不拘小節。皇上呢,打從少年時候起,就是個慢性子的斯文人,一舉一動透著風雅無雙的氣度,連他身上那點外族血統都能給遮過去。
所以表面上看,他倆私下裡過日子,應該是皇上安排周到,顧昀滿口「隨便」,怎麼都行。
但其實長庚這個鄉下出身的「土皇帝」,根本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精緻。他一天到晚除了俯首幹活、練功養生,沒別的志趣。只要顧昀一出差,他就過得跟和尚似的。每天早睡早起,跟鐵傀儡打一架然後上朝或者辦公(侍衛太慫,不敢拎著刀追著皇帝砍,代理的也不敢)。到了飯點,膳房給做什麼他就吃什麼,不好吃的不挑,好吃的也不貪嘴,八分飽,飯後沒有小酌一杯的惡習,因為早年睡眠不好,別說酒,他連茶都喝得少,以白開水度日……一直等顧昀回來,再帶他過有聲有色的日子。
顧昀正好相反,他不能閒,一閒下來,可事兒了。而且根據長庚多年來的觀察,這人其實不是挑剔,是以此為樂。
故園選址定下來以後,自然要翻修,這事長庚一開始是想自己攬下來的,因為他感覺是個苦差事。那麼大一個園子,不知得操多少心,他不捨得讓顧昀去掉這把頭發,只好自己勉為其難,親自過問。好不容易把園子的圖紙折騰出來,長庚頭都大了兩圈,顧昀北巡迴京,工部主事便奉皇上旨意,看看大帥還有什麼意見。
大帥的意見……那就像瓢潑大雨一樣密集。
長庚眼裡的苦差事,成了他那一段時間最大的樂子。回京以後,顧昀天天往工部跑,跟主事倆人每天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一會要加一個這個,一會要改一個那個,然後每天回家,拿著一堆雞零狗碎給長庚獻寶。今天給他看江南一帶最流行的花磚,明天拿回五份迎客亭的設計圖,讓他挑一個最喜歡的……之類——那五份設計圖,長庚貓著腰,舉著琉璃放大鏡來回看了三遍,也沒看出有什麼區別。
「也行吧,」長庚不是很能理解他的熱情,只好想,「反正他開心就好。」
於是整個故園後期修建,幾乎全是顧昀拿的主意,他鼓搗起這些玩意,耐心就跟用不完一樣,連亭旁竹林種什麼品種都肯親自去看,抉擇不下來,還弄回了幾棵回京城的侯府養,說是要看效果。
長庚陪著他把竹子栽下,感覺這幾位站成一排,活像一個娘生的。他茫然地想,也許養一段時間會有區別吧?
還不等長庚看出區別,因為在帝都水土不服,幾棵竹子就死光光了。於是這事一直都是個謎。
故園落成之後很久,有一天,顧昀在後山放馬,長庚在旁邊卷著褲腿釣魚。
一有魚要上鉤,顧昀那幾匹破馬就跑過來撒歡,商量好了故意搗蛋似的,坐了半天,一條魚也沒釣上來。長庚也不急,心平氣和地撈桿換餌,眯著眼閒坐,也不知是釣魚還是養神。
顧昀想起了什麼,忽然問長庚:「你當年不是說,這園子你來建嗎?怎麼後來都成了我的活?」
長庚便懶洋洋地道:「我一開始的想法比較簡單,只有後院那一小片。」
整個故園,只有他倆平時住的那一點地方,顧昀沒怎麼大刀闊斧地改,因為長庚之前做得很詳細了,微微下沉的小院,流觴曲水、浮萍石階,都是親手畫的。
顧昀枕著雙臂,在後山的湖邊躺下:「我聽主事說了,其他地方你讓他們便宜從事,我看你就只有修一個院子的耐性。」
長庚笑道:「不是只有修一個院子的耐性,是我心裡只有一個院子。」
顧昀眨眨眼。
瞭然大師說過,「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煩惱就只能擠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瞭然大師雖不大愛干淨,確實是當世得道高僧,長庚少年時,循著他這一句話,把愁與怨放逐到了四方天地,如今,愁與怨盡數消解,他就把自己的「四方天地」收歸芥子,統統塞進了一個小院裡。
這樣,情意豈不就濃稠得不可開交了麼?
魚群剛要意意思思地靠近,隱隱的馬蹄聲又傳來了,長庚嘆道:「大帥,你那幾匹退伍的兵痞子再來攪合,晚上可就沒有烤魚吃了,你自己把手伸水裡涮一涮,准備吃手吧。」
顧昀把外袍一扒,說道:「等著。」
長庚以為大帥要馴馬,誰知眼前一花,接著「噗通」一聲,差點被河水濺一臉。
顧昀:「接好了!」
他一掌斜斜切入水中,一點水花也沒驚起,一勾一挑,一條肥魚被他拋起來,在空中甩著粼粼的光,流光溢彩地砸進長庚懷裡,尾巴後面的刷水珠帶起一條彩虹。
太上皇手忙腳亂地接住,魚竿脫手掉進了河裡:「顧子熹!你貴庚了你!」
顧昀大笑。
然後他樂極生悲,晚上沒吃著夢寐以求的烤魚——長庚怕他著涼,押著他去洗了一通熱水浴,灌了驅寒湯,並不容置疑地把烤魚改成了白慘慘的魚湯。
還放了姜絲……這喪心病狂的狗皇帝!
二、關於長庚為什麼當了皇帝,還要被鐵傀儡追著砍
跟被戰場教養長大的顧昀不同,其實長庚一生中舞刀弄槍的機會不多。
他繼位以後,四海賓服、家國平安,將軍們都在邊塞種起大田,西北大營還組織過一次種瓜比賽,看哪位將軍帳下的小兵���的瓜最大最甜——何榮輝拔了頭籌,此後人送外號,「神瓜大將軍」,此人十分得意,每次回京述職都要給顧帥塞一車……也不管人家愛吃不愛吃。
在這種環境下,皇帝當然更不可能披甲上陣,但他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赤手空拳地把侯府的幾個鐵傀儡毆打一遍,三九天也能打出一身大汗,風雨無阻。一直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他還駕得起鷹甲,拉得開最沉的鐵弓。
後世推斷,這應該是他從小生活經歷的緣故。
他在雁回長大,即使十幾歲的時候被顧昀帶回京城,統共也只待了一年不到,沒來得及習慣帝都的紙醉金迷,就跟著瞭然大師浪跡天涯去了。
幼年,他要靠自己機敏,才能在秀娘的虐待下少吃些苦頭。
童年,他要握緊手裡的刀,才能在狼群中苦苦支撐到有人來救他。
少年出門在外,遇見地痞流氓、山匪強盜與各路脾氣古怪的江湖人士不知凡幾,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情況太多了,指望他那幾位同伴肯定不行,要戰要跑,都得自己上。
及至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回京封王,京城又差點被洋毛子炸成渣。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兵荒馬亂與動蕩不安中度過的,因此一直沒來得及學會怎樣做一個高高在上的貴族,把身家性命交給侍衛和御林軍。他像一匹孤狼,養尊處優,也不敢忘記磨練爪牙,總覺得手裡的籌碼多一個是一個,還要時時提醒自己權勢如浮雲,不可太過沉迷依仗。
畢竟,他用盡全力,還要加上幾分氣運,險象環生,才算保住了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又豈敢鬆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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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整一下大安信義飲料愛店、順便偷渡一間中山區的 飲料喝很兇,平均一天二杯以上,愛喝半糖鮮奶茶,有上的都我愛店(太Normal的愛店就不介紹了) 排名照我信心程度(有四間是在吳博毅上找到的,照片有限) 約翰紅茶 有三間,之前去內湖必買,最近剛開到永吉路,推薦友人100%好評 推: 生乳紅 木衛二 偷渡的就這間,他最近在大安區開了一間醫務所,試營運,還要時間。伊通飲料店強!! 推: 午夜藍系、錫蘭系 CiaoTender 俏 蠻常沒出現在吳伯毅,叫不少次,會給小卡片,好喝 推: 薰衣草伯爵鮮奶茶 The Blend Tea Shop 果然好合 有二間,延吉店比較ok,不愛大安店 推: 冬瓜檸檬老少配 (有機檸檬乾,喝完我都會拿來泡白開水) hugdayday 好爹爹 最近發現的,剛開在信義 推: 奶蓋紅、招牌特調奶 P.S 希望發了後,我還能買得到 或是在吳伯毅上還看得到他們,希望是我多慮了,應該沒人看XD 約翰紅茶 https://www.facebook.com/johnteacompany 110台北市信義區永吉路30巷123號 114台北市內湖區江南街98號 木衛二 https://www.facebook.com/europa.yitong.foundry/ 伊通鑄茶所 10491台北市中山區伊通街68-2號 醫務所 106台北市大安區光復南路280巷46號1樓 CiaoTender 俏 https://www.facebook.com/CiaoTender-俏-627964164344090/ 106台北市大安區敦化南路一段160巷29-1號 The Blend Tea Shop 果然好合 https://www.facebook.com/果然好合-信義店-The-Blend-Tea-Shop-103214741166104/ 106台北市大安區信義路四段265巷34號 Hugdayday好爹爹 https://www.hugdayday.com 11070台北市信義區基隆路一段165號 - #taiwanesefood #teashop #teashops #taiwanteashop #bubbletea #drink #teatime #taiwantea #ubereats #foodporn #foodstyling #tealovers #teapastry #搖搖飲 #台北飲料 #奶茶 #鮮奶茶 #earlgrey #earlgreytea #懶人包 #fordummies #teafordummies #飲料店懶人包 #約翰紅茶公司 #木衛二 #ciaotender俏 @ciaotender @europateafoundrycotw @theblendteashop @hugdayday (在 約翰紅茶公司-信義店) https://www.instagram.com/p/CBJD8L_Hc2H/?igshid=1ry14bi1x8y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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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looknum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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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you want from me is a better bit of something I can't afford. What you want is not what I'm good for. - Friends, Fazerdaze. (at The Mills 木衛二鑄茶所) https://www.instagram.com/p/B-j-wMIjxRf/?igshid=75x8jtbyfu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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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travivian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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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最後一夜 由官塘帶着微累的身軀、 心一直想在這我喜歡的小店去支持一下 已多少年沒見過路上七成的人都帶上口罩 既有點害怕 因為有許多網路上的資訊都說明這武漢病毒有多可怕 也更加心痛 無能的政府 究竟何時才醒覺 千萬要傷害更多的香港人 (at 木衛二香港鑄茶所) https://www.instagram.com/p/B7tRwZFJJKN/?igshid=p0b65usbox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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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keataiwa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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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強居家收納術~靠幾招打造型錄fu漂亮小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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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收納問題應該就是最讓人傷腦筋的裝潢問題之一,
為了收納到底該做多少櫃子? 那櫃子要找木工做還是系統家具?還是買現成的櫃子? 想到這些問題就令人頭痛阿阿阿阿!
其實這根本就是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因為就算現在做的櫃子符合現在家裡的東西容量,那三年後呢? 五年後呢?
甚至家裡多了小孩子或是毛小孩以後呢?
這根本就是算命等級的問題,因為這是預測未來阿XD
安琪之前的房子都是在裝潢的時候請木工作櫃子,雖然也都大刀砍預算,但是還是很容易就做的滿滿的,住進去後才發現有時候居然連一面空白的大牆面都沒有留下,
這次裝潢新家決定除了更衣室+兩座衣櫃+鞋櫃請木工作之外,其餘就自己找現成的櫃子吧!
為什麼做出這麼大膽的決定是因為:
1.  用木工作櫃子實在太貴惹~
2.  無法真實規劃出三年五年後居家實際收納需要的空間
3.  櫃子不喜歡可以賣掉,但是木工櫃子做下去了就改不了了,除非整座拆掉,但是也不符合實際情形,因為木工的櫃子都是跟其他裝潢做在一起,或是跟地板做在一起,所以真正的事實是,你想拆也拆不了...
然後安琪還要跟大家分享一下"賣出二手貨的概念" ,FB有一些社團其實都可以讓一般人自由的賣出自己的二手貨,安琪愛買阿~你看我的BLOG最多點閱率的文章都是開箱文,只要出國寫遊記,最夯的那篇一定是戰利品文。
那有人就會問安琪囉~ 你家的東西應該很多吧?
是的,超多!但是安琪秉持著一個想法,就是只要是超過兩季或是發現真的是買錯了的商品,或是真的買來都沒有用過(這應該不是只有我吧........)哈哈~安琪會上二手社團賣掉喔~ 當然馬上會折價!
但是畢竟這比起你把這些東西一直放在家裡好太多,一來佔空間二來又浪費錢,再來二手貨換來的現金,還可以再繼續買,這不是很完美嗎?
好的,分享完這個小撇步,我們再回到居家收納的主題,第一張照片都是安琪的家,都是收納的櫃子,只是左邊這張圖示展示出國購物的戰利品~哈哈,右邊那一張則是收納居家必備用品。
沒有錯,再你決定要請木工還是系統家具行或是買現成的櫃子之後,再來就是考驗你的收納功夫囉~
接下來安琪要分享家裡最愛兩大收納天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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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KEA IVAR 收納層架】
優點:可無限延伸(只要你家的牆壁夠大XD) 多變化的層架,方便拿取、風格百搭、 CP值高。
缺點:重物只能收納在窄版、寬版的因為木板為松木延展性佳、會內陷。
提醒:需要與牆面固定
會入手這款IVAR收納層架的原因,是因為我想要把這幾年來在國外入手的心愛物品"有秩序"的展示出來。
第一段文章提到了,因為我無法預測未來,所以我也不知道我還會再買多少XD這款IVAR收納架,因為有無限延伸的可能性,所以非常符合我這善變的女人。
再來這款收納層架可以依據想要展示的物品,調整高度以及寬度,多變化的組合超級適合怕無聊的我!
那我也有考量到灰塵問題?想說要不要買有玻璃的收納櫃?後來再仔細想想,這些鑄鐵鍋需要常常拿進廚房,目前安琪煮飯的習慣是有兩咖鑄鐵鍋(staub媽媽鍋+LC愛心鍋)常駐廚房,其他的鍋具是根據當天的菜色才會決定要用哪一咖,所以有玻璃的收納架就不適合我。
風格呢?這款收納層架本身其實非常中性,除了極度的奢華風、中國風,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家裡不適合放這款IVAR。
最後最重要的就是這款寬度達308cm、 高度227cm 的層架只要一萬出頭就可以買到!
這樣的尺寸如果請木工來做,一尺報價約5000~7000不等,意思就是完成品要五萬到七萬不等,這樣的預算,那我可以換十套啦!
一年換一次櫃子,可以換十年耶,你說是不是很划算呢?
但是凡事不是只有光明面,也是有陰暗面,
這座層版架的缺點有什麼呢?
層版架的材質是松木,松木就是比較軟,說它軟也不是說像香蕉一樣軟(剛好早上吃一跟香蕉, 一時想不出比喻)
是相對木頭類的層版來說,松木比較軟,所以如果你要收納的東西都是書,那安琪就不建議你買這款,如果你真的很愛這款,那就得要買窄版的喔!
各位可以看到照片中,我的鑄鐵鍋都是放在窄版的層架那兩行,寬版的都是放比較輕的東西。
最後這款層架櫃還要提醒大家,就是因為台灣地震頻傳,櫃體本身需要與牆面固定,至於固定方式需要跟牆面的實際結構一起考量,才可以決定固定方式。
像安琪家的牆壁是輕隔間,所以要用很比較長的釘子還要有發泡的尾端那種釘子,才能做真正的固定。
目前因為家裡沒有小孩,現在只用的是簡易固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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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面收納櫃就位在安琪書桌的後方,因為喜歡這款IKEA書桌的簡單設計,所以必須要在後方的櫃子的下半部尋找收納文具小物的空間,這款櫃子也可以做到這樣的彈性設計喔!
請繼續往下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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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琪這幾年最愛買的東西就是鑄鐵鍋跟茶壺了!
可以看到這些都是我從日本、新加坡、倫敦、巴黎、紐西蘭還有美國跟德國帶回來的寶貝,每一咖鍋每一個壺都代表了一次旅行、一個生活記錄,當然還有一點點沒有擺出來(當然要說一點點, 免得被老公念XD)
等到這些看膩了,再來換風格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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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示擺設的方式目前安琪以顏色+風格兩種基調為主,像是這一區, 都是以黑色+銀色/白色+ 自然色為主,簡單配以乾燥薰衣草,氣氛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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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區就是以白色的法琅壺為主角,怕過於單調,再搭上左邊從紐西蘭帶回的設計師手作時鐘,跟一幅倫敦買的白色框海報來搭配,這一區我也很愛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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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是抽屜式的收納方式了,這些桐木抽屜是在淘寶買到的好貨,有三種高度,當時買了八咖,沒想到兩咖跌起來剛好可以跟IKEA的儲物櫃完美搭配,哇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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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格的兩咖木櫃也是相疊起來,裡面就可以放安琪的文件文具小物類的抽屜,
上面就可以放我最近常帶出門的包包,超級方便又可愛。
淘寶木箱子連結在此:一共有三種高度尺寸,當初一咖平均加運費是500塊錢左右
https://world.taobao.com/item/44322274659.htm?fromSite=main&spm=a1z0k.7385993.1997994373.d4919385.F13iGJ&_u=g2iciqiuce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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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呢~下半部的收納亮點就是這咖有輪子的IKEA土耳其藍推車,跟紅色垃圾桶啦!
這區剛好就是在安琪書桌的左後方,所以丟垃圾就轉身往後一丟即可,那有輪子的小推車,就是放我更常用的東西,還是我即將要寫開箱文的物品,,文件、遙控器,就顯得小凌亂些了XD
相關文章請見
【R&A 新家裝潢記錄】分享已經入手的IKEA家具
【R&A 新家裝潢佈置】連垃圾桶也要迷死人, 分享淘寶好物之歐式緩降靜音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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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款IVAR收納層架設計非常貼心,還有專用搭配小物,例如掛勾、還有收納酒類的鐵架、鐵製抽屜等等,完全就是可以讓你發揮創意到極限,推薦各位如果到IKEA的賣場可以多多參觀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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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初我們去IKEA買層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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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幸運的還有買到八折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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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裝當天我的設計師嘉嘉剛好在現場,她也一起幫我們組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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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還裝的歪歪的,技巧在後面那兩根打叉叉的鐵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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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摸索,這款IKEA層版架就直挺挺的站在我的灰色牆壁前面囉~
油漆文請見: 【R&A 新家裝潢記錄】油漆師父偷偷跟我的設計師說: 這位業主很"搞怪"喔?怎麼都挑這種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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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我們來看一下安琪的儲藏室,
這裡放滿了沒有打算要展示的家庭必備品,有衛生紙、老公小時候的畢業紀念冊、我買的小家電紙盒、老公的飲料、可以常溫儲藏的調味罐、泡麵、茶葉,再來就是豆漿機,比較少用但是一定要有的家電,電鍋也在這裡,哩哩扣扣好多好多...
重點是不會找不到,因為所有的東西都一目了然,絕對不會忘記自己已經有了幾包鹽巴,還又去多買了一包回來放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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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的放地面,體積較大但是重量沒有那麼重的放最上面,中間的層版架依據我的身高~哈!
把最常用的放在一進門的地方,放在第一跟第二層,
一開始老公說要買這種置物架我超級反對,因為這實在像極了安琪第一間公司的樣品室,後來老公說喔那是銀色的才會比較像,我們要買的是消光黑色的免螺絲角鋼,就帶有點工業風囉!
嗯嗯...安琪掙扎了一下,為了省錢, 就答應了,沒想到這兩咖層架一來,就擄獲了安琪的芳心!實在太好放、實在可以放太多、實在方便,於是婆婆家裡也買了一組,大樓管理是在我的推薦下也去買了一組,連我的設計師看到都說這個好啊~她也去訂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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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角鋼的洞洞都可以掛上S型鉤,,來收納抹布等等,是不是很好用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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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面深度可依據個人需要以15cm為基距做調整,安琪的這咖是深度60cm,,所以可以放好多好多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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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面四點都有支撐,所以可以放好重好重阿!
你看老公的這些飲料重的咧~這座角鋼儲物架也可以hand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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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藏室裡面的設計就是比較深的那面牆,用兩座角鋼架放滿,左邊還有走道,所以把地面上的紙箱拉出來取物也是很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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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角鋼的高度有180cm,高度是依據30cm為基距,最上面那層安琪拿不到,所以要備有一把小椅子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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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螺絲角鋼就是老公徒手裝起來的,不需要任何工具,一人就可完成99%的工程安琪我只有負責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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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座完成,現在老公在做第二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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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也一下子就裝好了!
這兩咖長度300cm、高度180cm、深度60cm,入手價5000台幣,這咖真的是一輩子可以跟著你的神櫃,不是那種神明櫃子,是神器櫃子啦!
就算你不要了,網路賣掉都可以有人會接手,IKEA的那組層架二手價可能都還沒有這麼好哩~
推薦無螺絲角鋼賣家連結:
https://tw.bid.yahoo.com/item/全省配送-消光黑免螺絲角鋼架-工業風-時尚風-水族置物-100072935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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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老公後來又在去買了一座,這次是有裝輪子的,我老公是輪子控,想要把所有東西都裝上輪子可以推來推去。
這座就放在他的書桌後面,一樣有收納跟展示的功能,展示是最上層,收納就是以下三層,你看放了一堆書、跟一堆重的要命的CD都不是問題!
價格是3000,因為有裝輪子,輪子就要800塊錢。
尺寸: 長度150cm 高度120cm 深度45cm
其實跟IKEA的書桌放起來還不錯看哩!
好的,今天的文章打完,主要就是分享安琪的收納神櫃,還有收納的一些想法,如果你們也有很酷的方式收納也可以分享給安琪喔!
原文出處:
【R&A新家裝潢佈置】收納篇~分享兩座極為好用CP值超高的收納櫃還有收納技巧 來源:旅遊生活美學達人~ 安琪 作者:安琪Angel
【延伸閱讀】 【R&A 新家裝潢記錄】只花3.3萬我終於擁有所有女孩都夢想的衣帽間囉~ 類巨星superdry風喔~~ 【R&A 新家裝潢記錄】油漆師父偷偷跟我的設計師說: 這位業主很"搞怪"喔?怎麼都挑這種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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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hoo-travel-editor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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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義親子一日遊:布袋好美里3D彩繪村 玻璃高跟鞋教堂 米上有魚創作壽司 熊大庄休閒園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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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遊部落客專欄 / 橘子狗 】
以往來到嘉義除了吃美食就是只知道往阿里山跑,但其實現在也有不少可以走訪的景點,這天特別安排了輕鬆悠閒的嘉義一日遊去走走,不玩阿里山也能在嘉義吃喝玩樂一整天,而且因為有帶同事小朋友的關係,景點也都是盡量可以讓小朋友一起同樂的地方, 畢竟不管哪個縣市要一天玩遍所有地方是不太可能的事,所以也就挑重點邊拍邊玩囉!活動範圍是在嘉義布袋、民雄跟嘉義市三個地區活動,畢竟有帶小朋友行程也不會太密集。 行程要順便安排小朋友也會有興趣的景點,比較大的問題就是怕大人反而覺得無聊,所以最好是要找大人小孩都有參與感的地方,但行程也無法排得太密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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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天就先一大早前往嘉義布袋(我竟然先前從沒來過),欣賞漁港風光還有彩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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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布袋好美里 3D海洋世界立體彩繪村】
地址:嘉義縣布袋鎮好美里106號 (好美國小)
營業時間:24小時(但不建議晚上去)
雖然台灣很瘋彩繪村,但我卻一個也沒有去跑過,畢竟拍日本動漫彩繪讓人興趣缺缺,不過好美里彩繪村出現的時候確實有吸引到我,是由雲嘉南濱海國家風景區管理處執行,邀請曾赴泰國學藝的藝術家–曾進成老師操刀,並且融入了好美里在地的濱海風情,繪製出一幅幅令人驚喜的3D立體彩繪牆面,美麗的藝術作品不但能與旅客互動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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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不同角度的攝影,圖像裡的各種生物會栩栩如生的像是從牆壁裡活跳出在影像上逼真,但每一幅圖像都各別分布在村裡的不同地方,所以路邊都有設置位置圖可以給遊客參考,一邊拍照一邊玩樂還一邊有尋寶的感覺,原本我以為可能三兩下就能拍完照閃人的彩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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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不知不覺的待了快兩個小時,平日來的話人不多,當然路邊攤販也幾乎沒開的居多,所以車也就會比較好停,但假日的話就會有不少賣烤海鮮的攤位會開張了,人也會比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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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的話應該記得有近13幅的彩繪創作分布在好美里各地方,全部走完其實不會太久,但是邊走邊拍,如果再遇到人多排隊等待可能時間就久一點,我是覺得蠻好玩的!原本要來這邊我是沒有太期待的,但是走完一圈我自己也覺得是個很有趣的親子同樂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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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嘉義布袋-玻璃高跟鞋教堂 布袋海濱公園】地址:嘉義縣布袋鎮海興街與文昌街交叉口營業時間:24小時(夜間會有燈光)這座高跟鞋教堂算是當初獨排眾議也要蓋出來的建築,還曾登上英國『每日郵報』報導,雖然是個沒來由的建築,倒是真的搶佔不少媒體目光,但我們來的時間已經算過熱潮了,平日還是相當多遊客會來這邊拍照,不過平日真的除了拍照也沒辦法做其他的事,旁邊的攤販也一樣幾乎都沒有開張,整個海濱公園放眼望去的佔地其實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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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還有一個像是休憩區的白色玻璃建築正在蓋,目前大概缺點就是遮蔽物真的太少,以夏天來說(我們來的時候),整個園區完全日照,雖然週邊走道有很多裝置藝術點綴,但真的曬到很難待太久,看起來是很空曠寬敞,只是建議就是要午前或傍晚再來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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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達17公尺的玻璃高跟鞋教堂與週邊的建物相比,真的是有相當顯眼的存在感,是以320片玻璃建構而成的藍色透明教堂,周邊有水池包圍,藍天下有倒影會更漂亮吧!據說雲嘉南濱海國家風景區管理處要規劃出100個女性遊客導向的拍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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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71個已完成,包含情人座椅、楓葉、餅乾和蛋糕裝置藝術(但我怎麼數也沒那麼多)不過也因為它的知名度(不管好的壞的)其實只要一合照打卡,大家都會認得出你在哪裡,所以既然都來布袋了,就不妨也把它加入踩點的景點之一吧!邊拍照打卡邊運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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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 午餐:嘉義市 米上有魚 創作壽司】
地址:嘉義市東區大雅路二段570號電話:05-2753899
營業時間:11:00Am-02:00Pm+05:00Pm-09:00Pm
選這家當午餐是因為中午人會稍微少一點,不然據說生意還蠻好的,而且夏天天氣炎熱,中餐選擇壽司比較不會這麼燥熱,而且這家網路評價還不錯,連晚上遇到的嘉義人都推薦!位置不難找到,就位在大雅路上而已,不過是間小店,對面是聖馬爾定醫院,這條寬敞的大馬路平日好像還蠻多停車位的,吃飯最怕找停車位耗時間也耗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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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內座位還真的不多,但打理得相當乾淨,整體色調以清水模淺灰為基底,店名『米上有魚』,顧名思意講的就是『握壽司』,醋飯上擺上各種魚生食材組合的概念,除了創作壽司類價格比較高一些以外,其他的握壽司平均一貫在15-35元之間,更高價一些50-70元的也有,價位選擇範圍蠻大的,不知道怎麼選也能直接點套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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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家的鮮魚味噌湯、軟殻蟹壽司都相當值得點來吃,軟殼蟹是整隻酥炸後捲進壽司裡,還有炙燒和牛握壽司也非常好吃,炙過的牛肉香氣濃郁迷人, 吃起來軟嫩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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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創意製作的披薩壽司是少見的創意料理,跟茶碗蒸一樣都是連小朋友都會愛的好料。
【第四站:民雄 熊大庄主題休閒園區】
地址:嘉義縣民雄鄉頭橋工業區工業二路17號
電話:05-2213799
營業時間:08:00Am-05:30Pm
其實嘉義市區來到民雄也不遠,大約是十多分鐘的車程而已,所以下午就來這走走,這座主題休閒園區也算是去年成立的,裡面是以森林及熊家族為主題設計的空間,建築物外觀還挺用心打造的,座落在民雄牛稠溪畔的頭橋工業區的興南村,其中興南村亦稱之為「尚大庄」, 為加深民眾印象,所以將名稱定為「熊大庄 」。而且這邊最方便的就是有自家免費停車場,假日也不用煩惱沒地方可以停車喔!而且不需要購買門票,可以直接免費入場,是現在的主題園區比較少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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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家族迎賓區是給人可以盡情拍照的地方,有整個家族的熊公仔跟場景,假日來大概是人山人海,平日過來你想在哪個角落拍照都可以,想跟哪隻熊拍也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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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館『幸福咖啡屋』是有提供咖啡飲料跟甜點販售的地方,也是裝潢很童話歐風的建築,算是熊大庄必拍的地標,小朋友都會在這邊吃冰淇淋吃得很開心,還有冷氣跟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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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還有另一個暖暖玻璃屋的餐廳,有提供義大利麵、炸物跟飯類的主食餐點,椅子顏色相當繽紛,玻璃屋透光的繽紛光影在裡面吃飯也很愜意(但好不好吃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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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就是它們家的賣場,其實這邊主要販售的是各種保養品跟沐浴用品,賣場其實是園區裡面佔地最大的空間,有寬敞的寬間可以盡情採購這邊的紀念品。事實上這邊室內裝潢我也覺得蠻漂亮的,萬一沒有想買的東西拍照也會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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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站:劉家古宅民雄鬼屋與鬼屋咖啡】
地址:直接google『民雄鬼屋』就會到
營業時間:24小時
既然都來到民雄了,心想怎麼能不來這邊走一走呢?雖然它不是適合全家踏青的景點,但全家到訪有人不想進去看但有人想進去看的也不用吵架,不想看的可以去隔壁咖啡店,這一棟廢舊的三層紅磚樓閣,多年來一直被傳為鬼屋,大白天的整個樹影陰鬱雜草叢生,但從門口走進去只有一條蜿蜒小徑直接引領走近紅樓前,平日真的整個悄無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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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民雄鬼屋的傳說紛紜,不過有關於紅樓前的古井傳說倒是比較多人講的,因為這樣的三層紅磚樓房在當年是有錢人才住得起的,而這個大戶主人卻跟婢女有了曖昧,被夫人得知便天天虐待這個婢女,她不堪凌虐便投井自盡,自此夜夜陰魂徘徊在大宅裡,而那口古井也是走出小徑第一眼會看到的,大約莫一個人寬,井口並沒有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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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殘破的紅磚樓便矗立在後,與參天的榕樹枝幹交纏相依,靜謐中帶點詭譎的氛圍。不過現場似乎也是還有些人為刻意佈置的場景,沒有推薦一定要進來,除非真的很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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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站:民雄 旺萊山土鳳梨酥文化園區】
地址:嘉義縣民雄鄉三興村陳厝寮1-3號
電話:05-2720696
營業時間:09:00Am-06:00Pm
南投有微熱山丘,民雄有旺萊山的好吃土鳳梨酥,到嘉義除了買方塊酥,這邊的土鳳梨酥我也覺得不錯,跟微熱山丘一樣到訪就先招待熱茶跟鳳梨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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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舒服的室內空間可以坐著休息,吃了喜歡就能順手帶一兩盒伴手禮給朋友。後面還有鳳梨園可以親自走進去參觀,對小朋友來說應該是相當新鮮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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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站:嘉義市 打貓冰果室】
地址:嘉義市東區中山路76號
電話:05-2755222
營業時間:10:00Am-10:00Pm
這家算是開張了一年的新興人氣冰店,夏日炎炎當然下午茶就是來吃冰喝果汁正對味,位在嘉義市東區的一家小店,位置不算多,但價位我是覺得不貴而且品質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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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貓』是民雄的舊稱,店名為打貓就是因為它們是主打使用民雄產金鑽鳳梨為食材,但是它並沒有開在民雄喔!而是在嘉義民族路上,除了鳳梨冰以外,當季食材也會用到,所以夏天就有芒果冰,冬天就是草莓冰,完全以天然食材製作不用濃縮果汁或化學果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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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牌的珍珠奶茶雪花冰是我的最愛,也是今年很流行的冰品,就像用湯匙吃的珍珠奶茶,它們家的水果冰用了自家製作的古早味鳳梨醬就很不錯!點碗冰聊個天吃個下午茶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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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站:阿婆古早味炭烤玉米】
地址:嘉義市東區民族路312號
電話:沒有
電話營業時間:02:00Pm-11:00Pm
這家沒有店名跟招牌,不過還好有個確切的地址『民族路312號』算是好找,不是很大的店面,就是個簡單的烤台,算是個有店面的路邊攤,開了多久我倒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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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據說等上一到三小時根本家常便飯,現在這種從生玉米開始炭烤到熟的越來越少了,畢竟費工也花時間,阿嬤跟阿公都很親切,就像小時候吃路邊攤一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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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能集聚的場所,幾張小板凳邊吃邊聊,陌生的隔閡感往往就這樣消除了。烤玉米也相當便宜,一支秤重才40到50元,很值得過來吃看看(記得選偏軟Q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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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站:嘉義市 小旬湯樂農鑄鐵鍋】
地址:嘉義市西區仁愛路470號
電話:05-2169393
營業時間:11:30Am-02:00Pm+05:00Pm-09:00Pm
在嘉義的仁愛路上近期相當受歡迎的日式火鍋店,不管平日假日幾乎天天都客滿,相當日本味居酒屋的裝潢賣的是小火鍋,整體營造的氛圍以及服務我覺得都很不錯,整個是木作的懷舊氛圍,但高腳椅火鍋檯座位的設計還是走台灣石頭火鍋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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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也是有一般四人座設計,剛好一家人可以坐滿,但如果對面是不認識的人的話,店家也有特別製作相當大張的隔板擋在桌面中間,這樣可以不用尷尬的跟陌生人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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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種湯頭,搭配十種主食肉品,最便宜188元,兩人共鍋只要再多加120元低消。[在地綜合海鮮│368元]有兩種魚肉加上蛤蜊、鮮蝦、花枝、干貝等等,每種食材都有給到五片(個)或��上的份量(除了干貝),鮮度還不錯,是能吃得滿足的,特別是裡面的花枝跟鯛魚我都蠻喜歡的,魚肉片得微有厚度,吃起來有實在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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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無骨牛小排]一整盤蠻多片的,油花也相當賞心悅目,不過稍微感覺每片可以再大些,下鍋不用涮煮太久,帶有油脂的牛小排就有飽滿肉香及嫩度,我覺得是很不錯的選擇。這家小火鍋的份量實在價位不貴,能天天滿座真的不意外,但不能訂位建議剛開店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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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站:嘉義市 嘉年華影城】
地址:嘉義市西區中山路617號(其實在仁愛路上)
官網/movies.ettoday.net/mv_theater/198
是嘉義相當老字號的電影院,不過這幾年翻修後變得相當新穎,價位也比連鎖影城親民,而且這天我有去看『星異特攻隊2』,其實聲光效果設備我覺得還挺不賴的哩!座位也相當舒服,因為小旬湯剛好在附近,所以吃完火鍋就近來看電影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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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碼:嘉義市 亮點旅店 親子套房】
地址:嘉義市西區仁愛路560號
電話:05-2160200
因為兩次下來都是住這邊,所以就順便帶進來介紹一下,畢竟我覺得蠻不錯的。它是一家看起來相當有時尚設計感的旅店,所以可能會誤以為房價相當不便宜,當然不會是那種平價旅店,但是以房間的質量對比房價來說我覺得非常出色,比如這間雙人房竟然還有一個有沙發的小客廳,平日一晚也才2000初的房價而已,以兩個人住來說相當寬敞,一樣有乾濕分離的衛浴設計,隔音也做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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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家的親子家庭房我也非常推薦,設計相當用心,除了整個牆面塗鴨設計以外,空間大還有陽台跟躺椅,牆上也有璧貼讓小朋友自己可以DIY拼貼喜歡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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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很多的布偶跟故事書都是免費使用,就連小朋友的牙刷都貼心準備好了。(第二天睡醒小朋友就自己拿故事書去外面陽台看得超認真,根本完全不想退房)如果玩得太累不想當天回家,住宿的話我是真的蠻推薦來這邊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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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嘉義一日遊行程的參考規劃,當然不一定要完全照著玩,但希望對大家有幫助,畢竟帶小朋友一起出遊總是耗費心力,能省掉規劃行程的功夫也能輕鬆許多喔!
文章出自: 橘子狗愛吃糖オレンジ-ワンチャ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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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tsoday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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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ipeboy0621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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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忽然而來的「變相戒嚴」,原定的「和你 DIN」變得困難重重。 #木衛二香港鑄茶所 #木衛二鑄茶所 #木衛二 #走杯 #gocuphk (在 木衛二香港鑄茶所) https://www.instagram.com/p/B3M42mZgDDf/?igshid=1nv6v39w2y3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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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經 版本四
维基百科條目︰茶經《茶經》三卷,〈浙江鮑士恭家藏本。〉 唐陸羽撰。羽字鴻漸,一名疾,字季疵,號桑苧翁,復州竟陵人。上元初,隱於苕溪,徵拜太子文學。又徙太常寺太祝,竝不就職。貞元初卒。事蹟具《唐書‧隱逸傳》。稱羽嗜茶,著經三篇。《藝文志》載之小說家,作三卷,與今本同。陳師道《後山集》有《茶經序》曰︰「陸羽《茶經》家書一卷。」畢氏、王氏書三卷,張氏書四卷,內外書十有一卷。其文繁簡不同。王、畢氏書繁雜,意其舊本;張書簡明,與家書合,而多脫誤。家書近古,可考正,曰七之事以下。其文乃合三書以成之,錄爲二篇,藏於家。此本三卷,其王氏、畢氏之書歟?抑《後山集》傳寫多譌,誤三篇爲二篇也?其書分十類,曰:一之源、二之具、三之造、四之器、五之煮、六之飲、七之事、八之出、九之略、十之圖。其曰具者,皆採製之用。其曰器者,皆煎飲之用。故二者異部。其曰圖者,乃謂統上九類,寫以絹素張之,非別有圖。其類十,其文實九也。言茶者莫精於羽,其文亦朴雅有古意。七之事所引多古書,如司馬相如《凡將篇》一條三十八字,爲他書所無,亦㲤資考辨之一端矣。 卷上 一之源[编辑]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迺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瓜蘆木出廣州,似茶,至苦澁。栟櫚,蒲葵之屬。其子似茶。胡桃與茶,根皆下孕,兆至瓦礫,苗木上抽。〉 其字,或從草,或從木,或草木并。〈從草,當作「茶」,其字出《開元文字音義》;從木,當作「𣗪」,其字出《本草》;草木并,作「荼」,其字出《爾雅》。〉 其名,一曰茶,二曰檟,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周公云︰「檟、苦荼。」揚執戟云︰「蜀西南人謂茶曰蔎。」郭弘農云︰「早取爲荼,晚取爲茗,或一曰荈耳。」〉 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凡藝而不實,植而罕茂,法如種瓜,三歲可採。野者上,園者次。陽崖隂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牙者次;葉卷上,葉舒次。隂山坡谷者,不堪採掇,性凝滯,結瘕疾。 茶之爲用,味至寒,爲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澁、四支煩、百節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 採不時,造不精,雜以卉莽,飲之成疾。茶爲累也,亦猶人參。上者生上黨,中者生百濟、新羅,下者生高麗。有生澤州、易州、幽州、檀州者,爲藥無効,況非此者?設服薺苨,使六疾不瘳,知人參爲累,則茶累盡矣。 二之具[编辑] 籝[编辑] 籝〈加追反〉,一曰籃,一曰籠,一曰筥,以竹織之,受五升,或一㪷、二㪷、三㪷者,茶人負以採茶也。〈籝,《漢書》音盈,所謂「黃金滿籝,不如一經。」顏師古云︰「籝,竹器也,受四升耳。」〉 竈[编辑] 竈,無用𥥛者。釜,用唇口者。 甑[编辑] 甑,或木或瓦,匪腰而泥,籃以簞之,薎以繫之。始其蒸也,入乎簞;既其熟也,出乎箄。釜涸,注於甑中。〈甑,不帶而泥之。〉又以穀木枝三椏者製之,散所蒸牙筍並葉,畏流其膏。 杵臼[编辑] 杵臼,一曰碓,惟恒用者佳。 規[编辑] 規,一曰模,一曰棬,以鐵製之,或圓,或方,或花。 承[编辑] 承,一曰臺,一曰砧,以石爲之。不然,以槐桑木半埋地中,遣無所搖動。 檐[编辑] 檐,一曰衣,以油絹或雨衫、單服敗者爲之。以檐置承上,又以規置檐上,以造茶也。茶成,舉而易之。 芘莉[编辑] 芘莉〈音杷离〉,一曰籝子,一曰篣筤。以二小竹,長三赤,軀二赤五寸,柄五寸。以篾織方眼,如圃人土羅,闊二赤以列茶也。 棨[编辑] 棨,一曰錐刀。柄以堅木爲之,用穿茶也。 撲[编辑] 撲,一曰鞭。以竹爲之,穿茶以解茶也。 焙[编辑] 焙,鑿地深二尺,闊二尺五寸,長一丈。上作短牆,高二尺,泥之。 貫[编辑] 貫,削竹爲之,長二尺五寸,以貫茶焙之。 棚[编辑] 棚,一曰棧。以木構於焙上,編木兩層,高一尺,以焙茶也。茶之半乾,昇下棚,全乾,升上棚。 穿[编辑] 穿〈音釧〉,江東、淮南剖竹爲之。巴川峽山紉穀皮爲之。江東以一斤爲上穿,半斤爲中穿,四兩五兩爲小穿。峽中以一百二十斤爲上,八十斤爲中穿,五十斤爲小穿。字舊作釵釧之「釧」字,或作貫串。今則不然,如磨、扇、彈、鑚、縫五字,文以平聲書之,義以去聲呼之,其字以穿名之。 育[编辑] 育,以木製之,以竹編之,以紙糊之。中有隔,上有覆,下有床,傍有門,掩一扇。中置一器,貯煻煨火,令煴煴然。江南梅雨時,焚之以火。〈育者,以其藏養爲名。〉 三之造[编辑] 凡採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 茶之筍者,生爛石沃土,長四五寸,若薇蕨始抽,淩露采焉。茶之牙者,發於藂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選其中枝頴拔者採焉.其日有雨不採,晴有雲不采。晴,採之,蒸之,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乾矣。 茶有千萬狀,鹵莽而言,如胡人鞾者,蹙縮然〈京錐文也〉;犎牛臆者,廉襜然;浮雲出山者,輪囷然;輕飈拂水者,涵澹然。有如陶家之子,羅膏土以水澄泚之。〈謂澄泥也。〉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經.此皆茶之精腴。有如竹籜者,枝幹堅實,艱於蒸搗,故其形籭簁然。〈上离下師。〉有如霜荷者,莖葉凋沮,易其狀貌,故厥狀委悴然。此皆茶之瘠老者也。 自採至於封七經目,自胡靴至於霜荷八等。或以光黑平正言嘉者,斯鑒之下也;以皺黃坳垤言佳者,鑒之次也;若皆言嘉及皆言不嘉者,鑒之上也。何者?出膏者光,含膏者皺;宿製者則黑,日成者則黃;蒸壓則平正,縱之則坳垤。此茶與草木葉一也。茶之否臧,存於口訣。 目录 [隐藏] 1 四之器 1.1 風爐〈灰承〉 1.2 筥 1.3 炭檛 1.4 火筴 1.5 鍑〈音輔,或作釜,或作鬴〉 1.6 交床 1.7 夾 1.8 紙囊 1.9 碾 1.10 羅合 1.11 則 1.12 水方 1.13 漉水囊 1.14 瓢 1.15 竹筴 1.16 鹺簋 〈揭〉 1.17 熟盂 1.18 碗 1.19 畚 〈紙帊〉 1.20 札 1.21 滌方 1.22 滓方 1.23 巾 1.24 具列 1.25 都籃 四之器[编辑] 風爐〈灰承〉[编辑] 風爐以銅鐵鑄之,如古鼎形,厚三分,緣闊九分,令六分虛中,致其杇墁。凡三足,古文書二十一字。一足云︰「坎上巽下離於中」;一足云︰「體均五行去百疾」;一足云「聖唐滅胡明年鑄。」其三足之間,設三䆫。底一䆫以爲通飈漏燼之所。上並古文書六字,一䆫之上書「伊公」二字,一䆫之上書「羹陸」二字,一䆫之上書「氏茶」二字。所謂「伊公羹,陸氏茶」也。置墆𡏻於其內,設三格:其一格有翟焉,翟者,火禽也,畫一卦曰离;其一格有彪焉,彪者,風獸也,畫一卦曰巽;其一格有魚焉,魚者,水蟲也,畫一卦曰坎。巽主風,离主火,坎主水,風能興火,火能熟水,故備其三卦焉。其飾,以連葩、垂蔓、曲水、方文之類。其爐,或鍛鐵爲之,或運泥爲之。其灰承,作三足,鐵柈檯之。 筥[编辑] 筥,以竹織之,高一尺二寸,徑闊七寸。或用藤,作木楦如筥形織之,六出圓眼。其底蓋若利篋口,鑠之。 炭檛[编辑] 炭檛,以鐵六棱製之。長一尺,銳上豐中,執細頭繫一小𨫀,以飾檛也,若今之河隴軍人木吾也。或作鎚,或作斧,隨其便也。 火筴[编辑] 火筴,一名筯,若常用者,圓直一尺三寸,頂平截,無葱臺勾鏁之屬,以鐵或熟銅製之。 鍑〈音輔,或作釜,或作鬴〉[编辑] 鍑,以生鐵爲之。今人有業冶者,所謂急鐵,其鐵以耕刀之趄,鍊而鑄之。內模土而外模沙。土滑於內,易其摩滌;沙澁於外,吸其炎焰。方其耳,以正令也。廣其緣,以務遠也。長其臍,以守中也。臍長,則沸中;沸中,則末易揚;末易揚,則其味淳也。洪州以瓷爲之,萊州以石爲之。瓷與石皆雅器也,性非堅實,難可持久。用銀爲之,至潔,但涉於侈麗。雅則雅矣,潔亦潔矣,若用之恒,而卒歸於銀也。 交床[编辑] 交床,以十字交之,剜中令虛,以支鍑也。 夾[编辑] 夾,以小青竹爲之,長一尺二寸。令一寸有節,節已上剖之,以炙茶也。彼竹之篠,津潤于火,假其香潔以益茶味,恐非林谷間莫之致。或用精鐵熟銅之類,取其久也。 紙囊[编辑] 紙囊,以剡藤紙白厚者夾縫之。以貯所炙茶,使不泄其香也。 碾[编辑] 碾,以橘木爲之,次以梨、桑、桐、柘爲之。內圓而外方。內圓備於運行也,外方制其傾危也。內容墮而外無餘木。墮,形如車輪,不輻而軸焉。長九寸,闊一寸七分。墮徑三寸八分,中厚一寸,邊厚半寸,軸中方而執圓。其拂末以鳥羽製之。 羅合[编辑] 羅末,以合蓋貯之,以則置合中。用巨竹剖而屈之,以紗絹衣之。其合以竹節爲之,或屈杉以漆之,高三寸,蓋一寸,底二寸,口徑四寸。 則[编辑] 則,以海貝、蠣蛤之屬,或以銅、鐵、竹匕策之類。則者,量也,準也,度也。凡煮水一升,用末方寸匕。若好薄者,減之,嗜濃者,增之,故云則也。 水方[编辑] 水方,以椆木、槐、楸、梓等合之,其裏并外縫漆之,受一斗。 漉水囊[编辑] 漉水囊,若常用者,其格以生銅鑄之,以備水濕,無有苔穢腥澁意。以熟銅苔穢,鐵腥澁也。林栖谷隱者,或用之竹木。木與竹非持久涉遠之具,故用之生銅。其囊,織青竹以捲之,裁碧縑以縫之,紐翠鈿以綴之。又作綠油囊以貯之,圓徑五寸,柄一寸五分。 瓢[编辑] 瓢,一曰犧杓。剖瓠爲之,或刊木爲之。晉舍人杜育《荈賦》云:「酌之以匏。」匏,瓢也。口闊,脛薄,柄短。永嘉中,餘姚人虞洪入瀑布山採茗,遇一道士,云:「吾,丹丘子,祈子他日甌犧之餘,乞相遺也。」犧,木杓也。今常用以梨木爲之。 竹筴[编辑] 竹筴,或以桃、柳、蒲葵木爲之,或以柿心木爲之。長一尺,銀裹兩頭。 鹺簋 〈揭〉[编辑] 鹺簋,以瓷爲之。圓徑四寸,若合形,或瓶、或罍,貯鹽花也。其𢶆,竹製,長四寸一分,闊九分。𢶆,策也。 熟盂[编辑] 熟盂,以貯熟水,或瓷,或沙,受二升。 碗[编辑] 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壽州、洪州次。或者以邢州處越州上,殊爲不然。若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類雪,則越瓷類氷,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邢不如越三也。晉杜育《荈賦》所謂︰「器擇陶簡,出自東甌。」甌,越也。甌,越州上,口唇不卷,底卷而淺,受半升已下。越州瓷、岳瓷皆青,青則益茶。茶作白紅之色。邢州瓷白,茶色紅;壽州瓷黃,茶色紫;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 畚 〈紙帊〉[编辑] 畚,以白蒲捲而編之,可貯盌十枚。或用筥。其紙帊以剡紙夾縫,令方,亦十之也。 札[编辑] 札,緝栟櫚皮以茱萸木夾而縛之,或截竹��而管之,若巨筆形。 ���方[编辑] 滌方,以貯滌洗之餘,用楸木合之,製如水方,受八升。 滓方[编辑] 滓方,以集諸滓,製如滌方,處五升。 巾[编辑] 巾,以絁爲之,長二尺,作二枚,互用之,以潔諸器。 具列[编辑] 具列,或作床,或作架。或純木、純竹而製之,或木,或竹,黃黑可𢩁而漆者。長三尺,闊二尺,高六寸。具到者,悉斂諸器物,悉以陳列也。 都籃[编辑] 都籃,以悉設諸器而名之。以竹篾內作三角方眼,外以雙篾闊者經之,以單篾纎者縛之,遞壓雙經作方眼,使玲瓏。高一尺五寸,底闊一尺、高二寸,長二尺四寸,闊二尺。 目录 [隐藏] 1 五之煮 2 六之飲 3 七之事 4 八之出 5 九之略 6 十之圖 五之煮[编辑] 凡灸茶,慎勿於風燼間灸,熛焰如鑚,使炎涼不均。持以逼火,屢其飜正,候炮〈普教反〉出培塿,狀蝦蟇背,然後去火五寸。卷而舒,則本其始又灸之。若火乾者,以氣熟止;日乾者,以柔止。 其始,若茶之至嫩者,茶罷熱搗,葉爛而牙筍存焉。假以力者,持千鈞杵亦不之爛。如漆科珠,壯士接之,不能駐其指。及就,則似無穰骨也。灸之,則其節若倪倪,如嬰兒之臂耳。既而承熱用紙囊貯之,精華之氣無所散越,候寒末之。〈末之上者,其屑如細米。末之下者,其屑如菱角。〉 其火用炭,次用勁薪。〈謂桑、槐、桐、櫪之類也。〉其炭曾經燔灸,爲膻膩所及,及膏木、敗器不用之。〈膏木爲栢、桂、檜也,敗器謂杇廢器也。〉古人有勞薪之味,信哉。 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荈賦》所謂︰「水則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慢流者上;其瀑湧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又多別流於山谷者,澄浸不洩,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蓄毒於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 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爲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爲二沸。騰波鼓浪,爲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初沸,則水合量調之以鹽味,謂棄其啜餘。〈啜,嘗也,市稅反,又市悅反。〉無乃𪉦𪊇而鍾其一味乎?〈上古暫反,下吐濫反。無味也。〉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筴環激湯心,則量末當中心而下。有頃,勢若奔濤濺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華也。 凡酌,置諸碗,令沫餑均。〈字書并《本草》:餑,茗沫也。蒲笏反。〉沫餑,湯之華也。華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餑。細輕者曰花,如棗花漂漂然於環池之上;又如迴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雲鱗然。其沫者,若綠錢浮於水渭,又如菊英墮於鐏俎之中。餑者,以滓煮之,及沸,則重華累沫,皤皤然若積雪耳。《荈賦》所謂「煥如積雪,燁若春𧀮」,有之。 第一煮水沸,而棄其沫,之上有水膜,如黑雲母,飲之則其味不正。其第一者爲雋永,〈徐縣、全縣二反。至美者曰雋永。雋,味也;永,長也。味長曰雋永。《漢書》:蒯通著《雋永》二十篇也。〉或留熟盂以貯之,以備育華救沸之用。諸第一與第二、第三盌次之。第四、第五盌外,非渴甚莫之飲。凡煮水一升,酌分五盌。〈盌數少至三,多至五。若人多至十,加兩爐。〉乘熱連飲之,以重濁凝其下,精英浮其上。如冷,則精英隨氣而竭,飲啜不消亦然矣。 茶性儉,不宜廣,廣則其味黯澹。且如一滿盌,啜半而味寡,況其廣乎!其色緗也。其馨𣣑也。〈香至美曰其𣣑,𣣑音使。〉其味甘,樌也;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 〈《本草》云︰其味苦而不甘,檟也;甘而不苦,荈也。〉 六之飲[编辑] 翼而飛,毛而走,去而言。此三者俱生於天地間,飲啄以活,飲之時義遠矣哉!至若救渴,飲之以漿;蠲憂忿,飲之以酒;蕩昏寐,飲之以茶。 茶之爲飲,發乎神農氏,間於魯周公。齊有晏嬰,漢有揚雄、司馬相如,吳有韋曜,晉有劉琨、張載、遠祖納、謝安、左思之徒,皆飲焉。滂時浸俗,盛於國朝,兩都并荊渝間,以爲比屋之飲。 飲有觕茶、散茶、末茶、餅茶者,乃斫、乃熬、乃煬、乃舂,貯於瓶缶之中,以湯沃焉,謂之痷茶。或用䓗、薑、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俗不已。 於戲!天育萬物,皆有至妙。人之所工,但獵淺易。所庇者屋,屋精極;所著者衣,衣精極;所飽者飲食,食與酒皆精極之。茶有九難:一曰造,二曰別,三曰器,四曰火,五曰水,六曰炙,七曰末,八曰煮,九曰飲。隂採夜焙,非造也;嚼味嗅香,非別也;羶鼎腥甌,非器也;膏薪庖炭,非火也;飛湍壅潦,非水也;外熟內生,非炙也;碧粉縹塵,非末也;操艱攪遽,非煮也;夏興冬廢,非飲也。 夫珎鮮馥烈者,其盌數三;次之者,盌數五。若坐客數至五,行三盌;至七,行五盌。若六人已下,不約盌數,但闕一人而已,其雋永補所闕人。 七之事[编辑] 三皇 炎帝神農氏。 周 魯周公旦,齊相晏嬰。 漢 仙人丹丘子,黃山君,司馬文園令相如,楊執戟雄 吳 歸命侯,韋太傅弘嗣。 晉 惠帝,劉司空琨,琨兄子兖州刺史演,張黃門孟陽,傅司隸咸,江洗馬統,孫參軍楚,左記室太沖,陸吳興納,納兄子會稽內史俶,謝冠軍安石,郭弘農璞,桓揚州溫,杜舍人育,武康小山寺釋法瑤,沛國夏侯愷,餘姚虞洪,北地傅巽,丹陽弘君舉,樂安任育長,宣城秦精,燉煌單道開,剡縣陳務妻,廣陵老姥,河內山謙之 後魏 琅琊王肅 宋 新安王子鸞,鸞弟豫章王子尚,鮑昭妹令暉,八公山沙門曇濟 齊 世祖武帝 梁 劉廷尉,陶先生弘景 皇朝 徐英公勣。 《神農食經》:「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悅志」。 周公《爾雅》:「檟,苦茶。」《廣雅》云:「荊、巴間採葉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灸令赤色,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用䓗、薑、橘子芼之。其飲醒酒,令人不眠。」 《晏子春秋》:「嬰相齊景公時,食脫粟之飯,灸三戈、五卯,茗菜而已。」 司馬相如《凡將篇》:「烏啄、桔梗、芫華、款冬、貝母、木蘖、蔞、芩草、芍藥、桂、漏蘆、蜚廉、雚菌、荈詫、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 《方言》:「蜀西南人謂茶曰蔎。」 《吳志‧韋曜傳》:「孫皓每饗宴,坐席無不率以七勝爲限,雖不盡入口,皆澆灌取盡。曜飲酒不過二升。皓初禮異,宻賜茶荈以代酒。」 《晉中興書》:「陸納爲吳興太守時,衛將軍謝安常欲詣納。〈《晉書》云︰納爲吏部尚書。〉納兄子俶恠納無所備,不敢問之,乃私蓄十數人饌。安既至,所設唯茶果而已。俶遂陳盛饌,珎羞必具。及安去,納杖俶四十,云:『汝既不能光益叔父,柰何穢吾素業?』」 《晉書》:「桓溫爲揚州牧,性儉,每讌飲,唯下七奠拌茶果而已。」 《搜神記》:「夏侯愷因疾死。宗人字苟奴察見鬼神。見愷來收馬,并病其妻。著平上幘,單衣,入坐生時西壁大床,就人覓茶飲。」 劉琨《與兄子南兖州刺史演書》云:「前得安州乾薑一斤,桂一斤,黃芩一斤,皆所須也。吾體中憒悶,常仰真茶,汝可置之。」 傅咸《司隸教》曰:「聞南方有以困蜀嫗作茶粥賣,爲簾事打破其器具,後又賣餅於市。而禁茶粥以蜀姥,何哉!」 《神異記》:「餘姚人虞洪入山採茗,遇一道士,牽三青牛,引洪至瀑布山曰:『吾,丹丘子也。聞子善具飲,常思見惠。山中有大茗,可以相給。祈子他日有甌犧之餘,乞相遺也。』因立奠祀,後常令家人入山,獲大茗焉。」 左思《嬌女詩》:「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小字爲紈素,口齒自清歷。有姊字惠芳,眉目粲如畫。馳騖翔園林,果下皆生摘。貪華風雨中,倏忽數百適。心爲茶荈劇,吹噓對鼎䥶。」 張孟陽《登成都樓詩》云:「借問揚子舍,想見長卿廬。程卓累千金,驕侈擬五侯。門有連騎客,翠帶腰吳鈎。鼎食隨時進,百和妙且殊。披林採秋橘,臨江釣春魚。黑子過龍醢,果饌踰蟹蝑。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區。人生苟安樂,茲土聊可娛。」 傳巽《七誨》:「蒲桃宛柰,齊柿燕栗,峘陽黃梨,巫山朱橘,南中茶子,西極石蜜。」 弘君舉《食檄》:「寒溫既畢,應下霜華之茗;三爵而終,應下諸蔗、木瓜、元李、楊梅、五味、橄欖、懸豹、葵羹各一杯。」 孫楚《歌》:「茱萸出芳樹顛,鯉魚出洛水泉。白鹽出河東,美豉出魯淵。薑、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蓼蘇出溝渠,精稗出中田。」 華佗《食論》:「苦茶久食,益意思。」 壺居士《食忌》:「苦茶久食,羽化;與韮同食,令人體重。」 郭璞《爾雅注》云:「樹小似梔子,冬生,葉可煮羹飲。今呼早取爲茶,晚取爲茗,或一曰荈,蜀人名之苦茶。」 《世說》:「任瞻,字育長,少時有令名,自過江失志。既下飲,問人云:『此爲茶?爲茗?』覺人有恠色,乃自分明云:『向問飲爲熱爲冷?』」 《續搜神記》︰「晉武帝世,宣城人秦精,常入武昌山採茗。遇一毛人,長丈餘,引精至山下,示以藂茗而去。俄而復還,乃探懷中橘以遺精。精怖,負茗而歸。」 《晉四王起事》︰「惠帝蒙塵還洛陽,黃門以瓦盂盛茶上至尊。」 《異苑》:「剡縣陳務妻少,與二子寡居,好飲茶茗。以宅中有古塚,每飲輒先祀之。二子患之曰:『古塚何知?徒以勞意。』欲掘去之。母苦禁而止。其夜,夢一人云:『吾止此塚三百餘年,卿二子恒欲見毀,賴相保護,又享吾佳茗,雖潛壤朽骨,豈忘翳桑之報。』及曉,於庭中獲錢十萬,似久埋者,但貫新耳。母告二子,慙之,從是禱饋愈甚。」 《廣陵耆老傳》:「晉元帝時有老姥,每旦獨提一器茗,往市鬻之,市人競買。自旦至夕,其器不減。所得錢散路傍孤貧乞人,人或異之。州法曹縶之獄中。至夜,老姥執所鬻茗器,從獄牖中飛出。」 《藝術傳》:「燉煌人單道開,不畏寒暑,常服小石子。所服藥有松、桂、蜜之氣,所飲茶蘇而已。」 釋道該說《續名僧傳》:「宋釋法瑤,姓楊氏,河東人。元嘉中過江,遇沈臺真,請真君武康小山寺,年垂懸車,飯所飲茶。永明中,勑吳興禮致上京,年七十九。」 宋《江氏家傳》:「江統,字應元,遷愍懷太子洗馬,常上疏,諫云:『今西園賣醯、麪、藍子、菜、茶之屬,虧敗國體。』」 《宋錄》:「新安王子鸞、豫章王子尚詣曇濟道人於八公山,道人設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 王微《雜詩》:「寂寂掩高閣,寥寥空廣厦。待君竟不歸,收領今就檟。」 鮑昭妹令暉著《香茗賦》。 南齊世祖武皇帝遺詔:「我靈座上慎勿以牲爲祭,但設餅果、茶飲、乾飯、酒脯而已。」 梁劉孝綽《謝晉安王餉米等啓》︰「傳詔李孟孫宣教旨,垂賜米、酒、瓜、筍、菹、脯、酢、茗八種。氣苾新城,味芳雲松。江潭抽節,邁昌荇之珎;疆場擢翹,越葺精之美。羞非純束野麏,裛似雪之驢;鮓異陶瓶河鯉,操如瓊之粲。茗同食粲,酢類望柑。免千里宿舂,省三月糧聚。小人懷惠,大懿難忘。」 陶弘景《雜錄》:「苦茶輕身換骨,昔丹丘子、黃山君服之。」 《後魏錄》:「瑯琊王肅仕南朝,好茗飲、蓴羹。及還北地,又好羊肉、酪漿。人或問之:『茗何如酪?』肅曰:『茗不堪與酪爲奴。』」 《桐君錄》:「西陽、武昌、廬江、晉陵好茗,皆東人作清茗。茗有餑,飲之宜人。凡可飲之物,皆多取其葉。天門冬、拔揳取根,皆益人。又巴東別有真茗茶,煎飲令人不眠。俗中多煮檀葉并大皁李作茶,並冷。又南方有瓜蘆木,亦似茗,至苦澁,取爲屑茶飲,亦可通夜不眠。煮鹽人但資此飲,而交、廣最重,客來先設,乃加以香芼輩。」 《坤元錄》:「辰州溆浦縣西北三百五十里無射山,云蠻俗當吉慶之時,親族集會歌舞於山上。山多茶樹。」 《括地圖》:「臨蒸縣東一百四十里有茶溪。」 山謙之《吳興記》:「烏程縣西二十里有溫山,出御荈。」 《夷陵圖經》:「黃牛、荊門、女觀、望州等山,茶茗出焉。」 《永嘉圖經》:「永嘉縣東三百里有白茶山。」 《淮隂圖經》:「山陽縣南二十里有茶坡。」 《茶陵圖經》云:「茶陵者,所謂陵谷生茶茗焉。」 《本草‧菜部》:「茗,苦茶。味甘苦,微寒,無毒。主瘻瘡,利小便,去痰渴熱,令人少睡。秋採之苦,主下氣消食。」注云:「春采之。」 《本草‧菜部》:「苦茶,一名荼,一名選,一名游冬,生益州川谷,山陵道傍,淩冬不死。三月三日採,乾。」注云:「疑此即是今茶,一名荼,令人不眠。」《本草》注:「按《詩》云『誰謂荼苦』,又云『堇荼如飴』,皆苦菜也。陶謂之苦茶,木類,非菜流。茗春採,謂之苦𣗪。〈途假反。〉 《枕中方》:「療積年瘻,苦茶、蜈蚣並灸,令香熟,等分,搗篩,煮甘草湯洗,以末傅之。」 《孺子方》:「療小兒無故驚蹶,以苦茶、䓗鬚煮服之。」 八之出[编辑] 山南,以峽州上,〈峽州生遠安、宜都、夷陵三縣山谷。〉襄州、荊州次,〈襄州生南漳縣山谷,荊州生江陵縣山谷。〉衡州下,〈生衡山、茶陵二縣山谷。〉金州、梁州又下。〈金州生西城、安康二縣山谷,梁州生褒城、金牛二縣山谷。〉 淮南,以光州上,〈生光山縣黃頭港者,與峽州同。〉義陽郡、舒州次,〈生義陽縣鍾山者與襄州同,舒州生太湖縣潛山者與荊州同。〉壽州下,〈盛唐縣生霍山者與衡山同也。〉蘄州、黃州又下。〈蘄州生黃梅縣山谷,黃州生麻城縣山谷,並與金州、梁州同也。〉 浙西,以湖州上,〈湖州,生長城縣顧渚山谷,與峽州、荊州、義陽郡同;生鳳亭山伏翼閣飛雲、曲水二寺、啄木嶺,與壽州、衡州同;生安吉、武康二縣山谷,與金州、梁州同。〉常州次,〈常州義興縣生君山懸脚嶺北峰下,與荊州、義陽郡;生圈嶺善權寺、石亭山,與舒州同。〉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宣州生宣城縣雅山,與蘄州同;太平縣生上睦、臨睦,與黃州同;杭州,臨安、於潛二縣生天目山,與舒州同;錢塘生天竺、靈隱二寺,睦州生桐廬縣山谷,歙州生婺源山谷,與衡州同。〉潤州、蘇州又下。〈潤州江寧縣生傲山,蘇州長洲縣生洞庭山,與金州、蘄州、梁州同。〉 劔南,以彭州上,〈生九隴縣馬鞍山至德寺、棚口,與襄州同。〉綿州、蜀州次,〈綿州龍安縣生松嶺關,與荊州同;其西昌、昌明、神泉縣西山者並佳,有過松嶺者不堪採。蜀州青城縣生丈人山,與綿州同。青城縣有散茶、木茶。〉邛州次,雅州、瀘州下,〈雅州百丈山、名山,瀘州瀘川者,與金州同也。〉眉州、漢州又下。〈眉州丹稜縣生鐵山者,漢州綿竹縣生竹山者,與潤州同。〉 浙東,以越州上,〈餘姚縣生瀑布泉嶺昍仙茗,大者殊異,小者與襄州同。〉明州、婺州次,〈明州𧵍縣生榆筴村,婺州東陽縣東白山與荊州同。〉台州下。〈台州始豐縣生赤城者,與歙州同。〉 黔中,生思州、播州、費州、夷州。 江南,生鄂州、袁州、吉州。 嶺南,生福州、建州、韶州、象州。〈福州生閩縣方山之隂也。〉 其恩、播、費、夷、鄂、袁、吉、福、建、泉、韶、象十一州未詳,往往得之,其味極佳。 九之略[编辑] 其造具,若方春禁火之時,於野寺山園,叢手而掇,乃蒸,乃舂,乃拍,乃復以火乾之,則又棨、撲、焙、貫、棚、穿、育等七事皆廢。 其煮器,若松間石上可坐,則具列廢。用槁薪、鼎䥶之屬,則風爐、灰承、炭檛、火筴、交床等廢。若瞰泉臨澗,則水方、滌方、漉水囊廢。若五人已下,茶可末而精者,則羅合廢。若援藟躋嵓,引絙入洞,於山口灸而末之,或紙包合貯,則碾、拂末等廢。既瓢、盌、竹筴、札、熟盂、鹾簋悉以一筥盛之,則都籃廢。 但城邑之中,王公之門,二十四器闕一,則茶廢矣! 十之圖[编辑] 以絹素或四幅或六幅,分佈寫之,陳諸座隅,則茶之源、之具、之造、之器、之煮、之飲、之事、之出、之略目擊而存,於是《茶經》之始終備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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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teamap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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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法居 LA MAISON DE FRANCE : 宜蘭微法式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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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萊法居的大門,走入一場微法式小旅行,喜歡歐式復古的男女主人親手設計這間民宿,許多家具是從國外帶回或是手工製作,每個角落都有專屬的歐洲回憶,小細節也很講究,房間的備品是歐舒丹沐浴組,床鋪是天妮絲床墊,早餐則是小管家新鮮現做,整棟民宿給人的感覺非常舒服,地點也很好,離童玩節場地只要10分鐘,重點是合法民宿超推薦!
原文連結 : https://goo.gl/bhKg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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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的車程,從台北來到了宜蘭,少了城市的喧嘩,多了一份寧靜。而入住一晚萊法居,則是替周末的小旅行,多了一股「微法式典雅氛圍」。這趟旅行,因為入住認識了「��法居 La Maison de France」小夫妻,第一眼見到男主人、女主人親手設計完成的民宿,就完全可以感受著,他們對於法式藝術的風格有多熱愛與執著,將所愛的法式藝術風格不計成本的投入其中,完成了這棟獨樹一格的民宿。
優雅復古歐式風情 說明了主人對於法式風情的鍾愛
來到「萊法居 La Maison de France」,入口處會先看見女主人特別以鐵鑄鍛造刻劃出的馬車圖騰, 訪客穿過馬車,就可以隨著主人的腳步走進歐洲。推開大門而入,會先來到一樓的大廳,這裡是享用「歐式早餐」與「法式下午茶」空間; 右邊這區,則是來到有著細膩手工雕刻圖騰的大型書牆與櫃體,櫃體中擺放著許多女主人與男主人從歐洲各國帶回來的手工小物,件件都帶著男女主人在歐洲的許多回憶,訪客像是來到了法國展覽室般,讓人眼睛目不暇給;而左邊一整排的粉嫩色系座位與上方法式優雅畫作並列,整個空間營造出有如置身於歐洲的浪漫典雅風格。
特里亞濃雙人套房
「萊法居 La Maison de France」整棟獨棟共有「四間房」,符合各種房客的需求,從「適合小夫妻到親子入住以及家族旅行包棟」都有。我們這次入住的是位在「二樓」景觀房「特里亞濃雙人套房」,整棟房間坪數最大的一間,以經典現代法式中的白色與藍色系成為整個房間的主要視覺色系,寬敞的空間,有著一張法式復古花邊雕刻雙人床以及前方的歐式壁爐造景,而一旁則是擺放著經典法式軟包花卉圖騰座椅,旅客得以倚靠窗邊,沐浴在透過窗縫灑進室內的陽光中,享受主人提供每房皆有的「 Nespresso 咖啡膠囊機」。入住當下,放下行囊後就先沖上杯熱咖啡,讓咖啡的香氣蔓延在空氣裡,透過嗅覺、味覺,藉以得到放鬆。而如果想要沉浸在半戶外,享受蘭陽平原吹來的徐徐微風與視覺療癒田野,民宿主人也特地在小陽台準備了桌椅,任由旅客選擇最想放鬆的姿態。
歐舒丹草本精油系列組
草本活力沐浴膠、草本舒緩身體乳、草本修護洗髮乳、 乳油木牛奶皂,女主人很細心的為每組入住的房客準備的沐浴組,讓沐浴的同時都能沉浸在法式氛圍之間。
“衛浴設備,從設計到配色,應該也要融入成為房內空間的一部分。因為,它不單單是用以盥洗的環境,同時也是生活空間。”- 女主人
洛可可雙人房
別名是洛可可的雙人房,是民宿位在三樓也是視野房的房型,這裡也是之前提供給HOLA 拍攝寢具組的室內空間之一。法式洛可可風格,細膩柔媚的法國品味中強調的粉紅色、薄荷綠與玫瑰紅等淺色系色調搭配在這個房間被完全的展現,精美中帶點浮華、寧靜中散發著法式古典魅力,相當典雅。而房間內提供的傢俱,全為手工雕刻製作而成;電視牆背後的壁板則為民宿主人設計委由國外雕刻師傅使用桃花心木,費時雕刻出穗花與羅馬柱等法式元素,每個空間都有著浪漫的細膩。
伊莎艾倫 雙人套房
此房型,是民宿位在三樓的另一間房型,如同剛剛洛可可房,這間也曾經是HOLA 拍攝寢具組宣傳照的房型。這間可提供加床共容納四人入住,適合親子入住的房型。此房型非景觀房。
復刻航海 雙人套房
整間內裝以荷蘭時期古代航海圖作為整體房間視覺中心,以及搭配荷蘭 AM 品牌的精品復古行李箱家具和男女主人旅行歐洲帶回造型抱枕,是愛旅遊的你我,都會喜歡上的房型;衛浴設備也是相當有特色貼上了復古風格磁磚作為房內復刻航海設計的延伸。此房型非景觀房。
歐式早餐 早餐時段 08:30 – 10:00
入住即會提供每人一份餐點,不定期會更換料理,早餐皆為小幫手當日現做,法式圖騰花邊盤佐配上新鮮現做優格水果核桃沙拉、美式煎鬆餅佐奶油、青脆蘆筍烤培根、西班牙麻鈴薯烘蛋、義大利Bruschetta普切塔開胃菜與柳橙汁、冰拿鐵、水果冰茶,主人們精心設計的料理菜單,透過小幫手每日新鮮製作,讓旅客能以豐盛新鮮開啟休息的早晨。
法式下午茶 水果冰淇淋鬆餅
下午茶時段 15:00-17:00
為自己的生活尋找靈感
來到這裡,不管是哪個房型,房內各個角落都有著專業的繪畫技法被運用在家具的漆面上,精緻細膩的雕刻浮現在每一處細節中,許多手工雕刻、上漆甚至是男、女主人一起親手完成。大型傢俱、細節內裝、整體氛圍布置、歐洲風格小物成列,裡面都包含著男主人與女主人投以情感的展現。這讓我想起了2016年家具品牌 Moissonnier 有一整個傢俱具系列,命名為「為自己的生活尋找靈感」作品,就如同「萊法居 La Maison de France」的主人們般一樣,讓最喜歡的藝術文化透過家具結合在生活裡,蔓延綻放生活最美好的樣貌。
- 我想他們在這民宿裡,各自找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生活模樣,女主人發現自己對於法式復古風格有著強烈的喜好與設計天賦,男主人則對於法式浪漫餐飲到甜點有著興趣,因此他們一同將每一趟旅行帶回的收藏品、將最喜歡的餐點模樣呈現在這間萊法居民宿。如果說,我是以「焦糖熱一點」,透過分享生活的熱情連結陌生的你們,串起你我生命的豐富度; 那萊法居 La Maison de主人就是以這棟民宿,想與同樣嚮往著生活即藝術的你們連結,並且以此豐富彼此的生活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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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連結 : https://goo.gl/bhKgp5
【經典旅宿,旅行足跡】
●【高雄 PAPO'A帕鉑舍旅,光影縱橫工業風旅店】 ●【台南 老爺行旅,延續花彩夏意】 ●【沖繩 FIRST STREET,超有質感工業風設計旅店】 ●【宿霧 Movenpick Hotel,玩海島渡假村的N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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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yangxu14-blog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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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近平經濟工作論述解讀之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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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習近平經濟工作論述”解讀之三
  協調:奏響邁向小康社會的“協奏曲”
  羅華 劉陽 李海霞 楊波
  在改革中協調,在協調中發展。
  改革開放30多年來,我們創造瞭“中國奇跡”,同時也出現瞭成長中的煩惱。發展不平衡、不協調、不持續問題突出,利益主體多元、利益訴求多樣問題顯著。如 何提升發展的整體效能、推進事業全面進步?如何破解公平正義的時代課題? “十三五”開局之年,歷史新方位已確定,“協調”一詞被賦予瞭新的時代內涵。
  習近平多次強調協調發展的重要性。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聚焦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提出瞭“協調發展”的理念。習近平指出:“下好‘十三五’時期發展的全國一盤棋,協調發展是制勝要訣。”
  “唱和如一,宮商協調”。當前和今後五年,我們的中心工作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全面小康,重在“全面”,難在“全面”。這個“全面”,就是要解決發展中的 不平衡問題,增強發展的整體性和全面性。既要東部率先,也要西部開發、中部崛起、東北振興;既要城市繁榮,也要農村小康;既要物質豐裕,也要精神豐富;既 要經濟建設,也要國防融合發展。
  增強協調性才能讓中國經濟行穩致遠,這是奏響全面發展“協奏曲”的戰略選擇,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迫切需要。
  區域協調“大合唱”
  習近平指出:“區域協調發展是統籌發展的重要內容,與城鄉協調發展緊密相關。區域發展不平衡有經濟規律作用的因素,但區域差距過大也是個需要重視的政治問題。區域協調發展不是平均發展、同構發展,而是優勢互補的差別化協調發展。”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王一鳴認為,區域差距較大是我國長期存在的問題,這是自然、地理和社會歷史等多重因素形成的。
  據《人民日報》報道,2014年東部的上海、北京、浙江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都超過瞭4萬元大關,而西部的甘肅、西藏、新疆剛超過2萬元,差距十分明顯。
  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在區域協調發展總體戰略中,深入實施西部大開發、東北地區等老工業基地振興、中部地區崛起、東部地區率先發展成為重要的“四大板塊”。而“一帶一路”建設、京津冀協同發展、長江經濟帶發展,是培育區域發展新格局的三大戰略和新的增長極。
  “作為一個發展中大國,區域間客觀存在的發展落差,可以增大發展的回旋空間,形成梯度推進和持續增長的動力,從而使我國經濟具有更長期保持中高速增長的潛力。”王一鳴說。
  2013年以來,東北地區經濟發展壓力加大。“新東北現象”由此引發瞭各方關註,更是成為習近平的“牽掛”。2015年,在不到半年時間內,習近平兩度“過問”東北經濟。
  “上不去,就隻能往下滾,穩都穩不住;上去瞭,無限風光在頂峰。”東北地區一位省領導在接受人民網采訪時這樣感悟。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滾石上山、爬坡過坎”、“做好加減乘除”,習近平對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定位入木三分。有總書記的殷切關懷,有“闖關東”的敢闖善創基因,東北經濟有危機,更有生��;東北人有壓力,更有拼勁。東北振興擁有巨大的想象空間。
  統籌東中西、協調南北方。
  區域協調發展戰略既關註局部,更關註全局。2015年12月,全國發展和改革工作會議明確指出,2015年,我國區域經濟在四大板塊發展更趨協調的同時,“三大戰略”正在從藍圖向現實轉化。
  京津冀協同發展是區域協調發展“三大戰略”之一。2015年2月,習近平在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九次會議上指出,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推進京津冀協同發展, 是一個巨大的系統工程。“一般從凌晨3點裝車,下午6點都出不瞭北京城。”在北京新發地已經打拼十幾年的陳亮,一想起半年前的“堵心”事,滿臉地無奈。北 京新發地是我國北方蔬菜水果集散中心,陳亮的煩惱很快得到瞭解決。
  河北高碑店新發地市場在2015年10月29日正式啟動,標志著京津冀協同發展北京農批產業疏解首個項目正式落地。“預計一期項目能將北京果蔬70%的區域批發疏解到高碑店,當年可減少80萬輛車次進京。”河北新發地農副產品有限公司總經理米亞林在接受人民網采訪時說。
  在雲南、陜西、貴州等省調研考察時,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關註協調發展問題,強調“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沒有老區的全面小康,沒有老區貧困人口脫貧致富,那是不完整的”。
  傢住福州的李曉婕,好友在贛州打工。過去坐火車得花十多個小時,非常辛苦。如今,隨著贛瑞龍鐵路的開通,贛州到福州時間縮短一半多,又快又便捷。這條鐵路 結束瞭贛南閩西革命老區無動車開行的歷史,不僅方便沿線百姓出行,還催生出“動車+旅遊”的紅色旅遊熱,助力老區駛入發展“快車道”。
  區域協調發展已經發揮出1+1>2的功效,這些重大戰略的加快實施,促進瞭各地區在更高水平更高層次開發開放,拓寬瞭經濟發展新空間。
  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強調,要塑造要素有序自由流動、主體功能約束有效、基本公共服務均等、資源環境可承載的區域發展新格局,為促進協調發展“充電蓄力”。
  “推動區域協調發展,這是對於我國長期以來經濟發展地區差距持續增大,而做出的重大發展戰略調整。旨在通過有針對性的發揮各地區的優勢、彌補特定地區的短板,進而實現地區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研究員胡玉瑋在接受人民網采訪時如是說。
  城鄉統籌“比翼飛”
  春節期間,一篇有關“上海女孩跟江西男友回農村過年,吃第一頓飯就要分手”的虛假網文被網友關註,其揭示的城鄉物質、文化差異引起瞭熱議。
  農村人進城發現“無親戚”、“無恒產”、“無工作”,而習慣城市生活的人返鄉則面臨著巨大的文化鴻溝。“回不去的故鄉,融不進的城市”成為城鄉統籌發展面臨的現實境況。
  “沒有農村的小康,特別是沒有貧困地區的小康,就沒有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習近平多次強調:“發展不能是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或者這一部分像歐洲、那 一部分像非洲,而是要城鄉協調、地區協調。”“城鄉一體化要協調好,城鄉一體的人員流動、佈局、社會發展等問題都要規劃好。”“城鄉聯動,就是要打破城鄉 二元結構,把發展塊狀經濟與推進城市化結合起來,與推進區域經濟協調發展結合起來,與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結合起來。”
  千鈞將一羽,輕重在平衡。習近平的城鄉協調發展觀是發展兩點論和重點論的統一,是發展平衡和不平衡的統一,是發展短板和潛力的統一。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副秘書長劉守英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協調’對於目前整個中國所處的發展階段而言是非常關鍵的詞匯,而‘協調’最重要的一 部分就是‘城鄉協調發展’,原因在於,我們整個城鄉關系對於中國這樣一個仍然處於從農村社會向城市社會轉型階段的國傢而言至關重要。”
  據《人民日報》報道,改革開放後城鄉收入差距曾一度縮小,1983年城鄉居民人均收入比為1.82∶1,但後來又有所拉大,2009年達到3.33∶1,2014年仍為2.92∶1。在城市面貌日新月異的同時,農村基礎設施建設和民生保障方面的歷史欠賬還很多。
  如何平衡城鄉之間的發展,是習近平在國內各地考察調研時十分關切的問題。早在2013年7月,習近平在湖北省鄂州市長港鎮峒山村考察農村工作並同部分村民 座談時說:“農村絕不能成為荒蕪的農村、留守的農村、記憶中的故園。城鎮化要發展,農業現代化和新農村建設也要發展,同步發展才能相得益彰,要推進城鄉一 體化發展。”
  以往談論鄉村的空心化時,總會感嘆鄉村留不住年輕人。而如今,越來越多的有文化、有想法的年輕人選擇回到傢鄉創業。
  1990年出生的杜贏,是土生土長的福建省寧德地區福鼎縣磻溪鎮赤溪村人。2009年考上瞭外省大學本科,這在當時的赤溪村可是“獨一份”。2013年畢業時,他放棄在城市工作,回到傢鄉創業,幫助父親經營自傢的小茶廠。
  2013年起,寧德市在福建省第一個出臺政策鼓勵大學生返鄉創業、助力扶貧。村支書杜傢住一口氣幫杜贏爭取來福鼎市人社局和市農業銀行兩筆共20萬元創業基金和低息貸款。
  杜贏的經歷是農村青年創業的縮影,杜贏們也是中國新農村建設的主力軍。
  在“十三五”開局之年的首次國內考察中,習近平直截瞭當地指出重慶在協調發展中的困難:“重慶集大城市、大農村、大山區、大庫區於一體,協調發展任務繁重。”他強調,要抓好協調發展,要註重促進城鄉區域協調發展,促進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同步發展。
  “四化”同時發展,既註重整體性又註重協調性。然而,農業現代化無疑是短板,是不平衡之處,是重點。
  怎麼做?金融無疑是有力的調節資源配置的工具。“在資本流通方面,要改變農村資本市場凈流出的現狀,提高農村金融服務水平,增加農村金融的可獲得性,踐行普惠金融,完善農村信用體系。” 劉守英說。
  在福建閩北農業大縣建甌,池有旺等100多戶農戶,通過海西蔬果茶交易中心將土地抵押給中國建設銀行做擔保,每人獲得瞭30萬元的“支農貸”。
  建行福建分行副行長丁保平在接受人民網采訪時說,在邊遠貧困地區,銀行出於成本的考慮,設立的網點相對較少。丁保平卻認為,這些地區的農民對電子銀行、網 上支付等新型金融服務模式並不熟悉,更需要將銀行網點延伸下去。數據顯示,目前建行福建分行已在528個村鎮設立瞭784個助農取款服務點,覆蓋近7成縣 域。
  “央行、財政部等監管部門的政策非常有效地引導瞭資金向‘三農’領域的傾斜。”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研究員胡玉瑋在接受人民網采訪時表示,“2015年央行的‘雙降’,特別是定向降準,增加瞭農業領域的資金流動性。”
  2015年短短一年內,央行進行四次普降存款準備金率,五次定向降準,五次降息,適當提供長期流動性,同時運用價格杠桿引導融資成本下行。
  在補齊短板方面,農村離不開城市的反哺。習近平指出,要推進城鄉要素平等交換、合理配置和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推動形成城鄉良性互動、協調發展的良好局面。
  發達中心城市周邊的農村“貧困角落”,是協調發展的“刺眼短板”。農村貧困面較大的陜西西安市,近三年超前實施“扶貧攻堅行動計劃”,建立專業扶貧、行業 扶貧、社會扶貧“三位一體”格局,提升大城市帶動效應深化產業扶貧。截至目前,現行標準下西安36.6萬貧困人口實現整體脫貧,為大型城市攻堅“眼皮子底 下的貧困”帶來瞭很好啟示。
  “小康不小康,關鍵看老鄉。”
  今天,城鄉居民同在奔小康的路上,必須攜手並進、共同發展,才能真正實現全國13億多人的百年小康夢想。
  “兩個文明”都要硬
  “我傢兩堵墻,前後百米長。德義中間走,禮讓站兩旁。”除夕夜趙薇演唱的歌曲《六尺巷》亮相央視春晚,掀起瞭一股對安徽安慶市桐城六尺巷的關註、探訪熱潮。
  一直在貴陽工作的曹瑋,趁著回傢過春節的機會帶著愛人孩子一道來參觀六尺巷。他說,全傢一起參觀六尺巷,就是希望六尺巷所包含的和諧、禮讓、包容的傳統美德能在傢庭成員之間傳遞、傳承。
  中華傳統文化蘊含著豐富的人文精神和道德觀念,可以為精神文明建設提供深厚的文化根基,為解決經濟社會發展面臨的難題提供瞭有益的啟示。
  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是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全部成果的總括和結晶。二者並駕齊驅,並行不悖。改革開放之初,我們黨創造性地提出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戰略任務,確定瞭“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戰略方針。
  習近平指出:“在堅持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動搖的同時,強調促進經濟、社會和人的全面發展,強調促進社會主義物質文明、政治文明和精神文明協調發展,體現瞭重點論和全面論的統一。”
  習近平強調:“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要協調發展。物質文明的發展會對精神文明的發展提出更高的要求,尤其是經濟的多元化會帶來文化生活的多樣化,隻有把精神 文明建設好,才能滿足人民群眾多樣化的精神文化生活需求。要認清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的最終目的是什麼,GDP、財政收入、居民收入等等是一些重要 指標,但都不是最終目的,其最終目的就是要促進入的全面發展,包括改善人們的物質生活、豐富人們的精神生活、提高人們的生存質量、提高人們的思想道德素質 和科學文化素質等等。”
  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離不開精神文化生活的小康。十八大報告指出:“讓人民享有健康豐富的精神文化生活,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重要內容。”
  目前,從全國道德模范評選表彰,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學習與踐行,以及孔子學堂弘揚傳統文化等,成為推動精神文明建設的有力抓手,充分展現瞭我國人民昂揚向上的精神面貌。
  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魅力與親和力,常常在於凡人小事。實現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大眾化,拉近與人民群眾的距離,最佳的橋梁和紐帶就是人民群眾中湧現出來的很多模范、好人、楷模等典型人物。
  全國道德模范、感動中國人物吳天祥,曾4次跳入長江救人,近40次無償獻出1萬多毫升鮮血,以兒子的身份給7名孤寡老人養老送終,先後照顧孤寡老人26名、孤兒6名,向結識的300多個“窮親戚”捐款捐物。
  “最美傢庭”的評選是膠州市建設美麗鄉村的一個縮影。2016年1月20日,膠州市李哥莊鎮村民王���富從鎮領導手中接過瞭“潔凈庭院”的牌匾。“鎮領導親 自為我掛牌,在父老鄉親面前露足瞭臉。”他自豪地說。近年來,膠州以創建“文明傢庭”活動為載體,把傢風建設作為基礎工程,推動美麗鄉村建設由“基礎硬 件”向“文化軟實力”的提升。
  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邂逅,貫穿於城市總體風貌之中,體現在市井生活之中。2015年3月,第四批34個城市(區)獲得第四屆全國文明城市稱號,北京的胡同、蘇州的園林、上海的外灘,這些令人心馳神往的城市特色,也正是一座城市最亮麗的名片。
  一個好人帶來的是一份正能量,一群好人交匯成瞭一股正能量,一股一股的力量不斷匯集在城市鄉村之中,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將更有“溫度”。
  2015年2月28日,習近平在會見第四屆全國文明城市、文明村鎮、文明單位和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設工作先進代表時強調,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國傢有 力量。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物質財富要極大豐富,精神財富也要極大豐富。我們要繼續鍥而不舍、一以貫之抓好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為全國各族人 民不斷前進提供堅強的思想保證、強大的精神力量、豐潤的道德滋養。
  虛功實做,水滴石穿。實踐證明,目前我們的精神文明建設不僅內涵更加明確、內容更加豐滿、思想更加成熟,而且日趨深入人心,已經成為凝心聚力奔小康、早日實現中國夢的強大精神力量。
  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彰顯瞭“協調”的魅力所在。國富民強中國夢,惟此二者“協調”,才能成功。
  軍民融合路寬廣
  經濟建設與國防建設,是資源配置中的“犁”和“劍”。當今世界仍不太平,“鑄劍為犁”僅是人們的美好願望。
  犁與劍不可偏廢。沒有強大的國防,就不可能順利進行經濟建設,加強社會建設和維護人民利益也就成為一句空話。
  長久以來,我國的軍民融合有著深厚的理論淵源和堅實的優良傳統。如今,在新經濟形式下,這一理念又被賦予瞭更深的內涵。
  習近平指出:“經濟建設與國防建設同為國傢的兩大職能,同為我同現代化建設的兩大戰略任務,同為綜合同力的重要內容。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並不意味著可 以延緩國防建設的進程。特別是當今世界還很不安寧,霸權主義、強權政治依然盛行,人類面臨著許多嚴峻挑戰。沒有強大的國防,就沒有一個和平的國際環境和安 定的國內環境,就不可能順利進行經濟建設。我們必須始終堅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國防建設與經濟建設協調發展的方針。”
  2015年年初,習近平首次提出要“把軍民融合發展上升為國傢戰略”,同時,“十三五”規劃明確提出,“實施軍民融合發��戰略,形成全要素、多領域、高效益的軍民深度融合發展格局”。
  “在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協調發展’基礎上產生的‘融合發展’,目標指向更為復合多元,是四種現代統籌理念的統一。”國防大學國防經濟研究中心教授薑魯鳴在接受人民網采訪時說。
  薑魯鳴認為,“四種統一”一是資源配置上的“均衡”,即總體資源配置能夠比較客觀準確地反映國傢發展與安全之間輕重緩急的關系,能夠在發展與安全之間形成 合理的資源分配比例。二是要素關系上的“互動”,即在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之間建立一個開放系統,跨越資源配置上“此多彼少”的零和博弈困境,最大限度地促 使兩大系統間的人才、資金、物資、技術、信息、管理等全要素的交流和相互促進。三是建設進程上的“同步”,即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在國傢戰略發展進程中保持 步調一致。四是制度政策上的“兼容”,即從國傢戰略全局出發設計的體制、機制、政策、法規、標準體系,充分兼顧經濟和國防建設,能夠對當下經濟社會發展的 “棋局”與未來戰場的“戰局”作出通盤謀劃。推動兩大建設的融合發展,核心在於實現國傢大系統集成效益和國傢戰略收益的最大化。
  均衡、互動、同步和兼容,無不體現出“協調”二字的深刻內涵。在市場運作的前提下,把有利於國傢整體和長遠利益的軍民融合,有效轉化為各部門、各地區、各單位的利益驅動,進而實現參與各方利益的共贏。
  軍民融合中,像打電話用的手機、辦公用的電腦甚至導航用的電子地圖,最初都是清一色的軍方用品,又都通過軍轉民的方式,惠及大眾。高精尖武器裝備在服務各國軍隊、提升軍隊作戰能力的同時,也方便瞭人們的生活。
  湖北武漢光谷某高科技公司得知我軍某部投資數千萬元立項研制某防空系統,但受人才和技術限制,科研遇到巨大難題。該公司自籌資金3000多萬元,組織科研 團隊成功完成該系統的研制和定型工作,有效提高瞭戰機在實戰中的生存能力和空域對抗能力,令部隊領導嘖嘖稱贊,還為公司“賺”回瞭紅外探測軍事領域的“金 字招牌”。2014年,湖北省國防科技工業實現總產值1331.15億元,同比增長12.02%,高於全省GDP增幅。
  重點領域的軍民融合發展,更是關鍵抓手。我國的“兩彈一星”、“神舟”飛天、“嫦娥”探月、“天河”系列超級計算機系統、“北鬥”衛星導航系統等為代表的一大批科研成果,在國防和經濟社會發展領域產生瞭重大效應。
  “我國的國防領域聚集瞭我國最優秀的科技人才和高精尖行業,如航天航空、通信衛星等。如果這些技術能夠在不影響國防安全的情況下,進行合理‘軍轉民’,一 定會提升我國產業的轉型升級與的科技含量,進而增加我國產品的競爭力。”胡玉瑋說,但是,在“軍轉民”過程中要合理考慮研發風險、成本的分擔機制,從而保 證轉化的順利進行。
  事實上,我國在航空動力、關鍵元器件、關鍵材料和基礎軟件等方面還存在諸多瓶頸,存在一些隱患。在薑魯鳴看來,隻有徹底打破軍民分割和軍工經濟封閉發展的 狀態,既充分發揮國傢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傳統優勢,又把更多的目光投向民間和社會,才能充分收獲軍民協同創新的戰略紅利,我們的富國強軍基礎才能牢牢立於世 界先進技術之巔。
  握拳才能聚力,聚沙方能成塔。
  推進一項事業,需要協調;成就一番偉業,更需要協調。在“十三五”新航程啟程之際,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隻待沖刺,中國迎來實現復興夢想的關鍵節點的時刻,分清“輕重緩急”,“詳略得當”,像彈鋼琴那樣,重音、輕音交相輝映,長音、短音相得益彰,才能彈奏出和諧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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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yangxu1-blog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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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者”方漢奇:媒體的核心屬性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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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漢奇。資料圖
  方漢奇是位“駐校教授”,他的傢就在中國人民大學內的宜園,步行到新聞學院隻要三分鐘。
  隻按瞭一下門鈴,裡面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91歲的方漢奇自己開門迎客。他麻利地沏茶倒水,順手遞給我一張名片:“中國人民大學榮譽一級教授、北京大學新聞學研究會學術總顧問、中國新聞史學會創會會長。”
  作為中國新聞史學泰鬥,方漢奇早在1951年就在聖約翰大學講授新聞史專題,後來的《人民日報》總編輯范敬宜便被他吸引,常從中文系跑來聽課。
  有學生談起方先生的課,用八個字形容:滿座嘆服,驚為天人。他講梁啟超,隨口就可以背出一篇千字政論,一邊背誦,一邊踱步,興之所至,旁若無人。上世紀80年代,他的公開大課,學生多到擠坐在窗臺上。
  方漢奇是新聞史大傢,也是公認的幽默大師。即便“文革”中蹲牛棚,他依然玩笑不斷。有一次,他很嚴肅地對同住一棚的同事黃河說:“毛主席已經過問你的事瞭,你很快就能解放。”黃河大喜過望,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方漢奇指指新編《毛主席語錄》說:“上面有句話,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
  老先生還愛趕時髦,不僅是國內最早的一批網民,而且微博、微信都用得很熟練。聊瞭一個下午,告別時,他用自己的自拍桿熟練地和我合影。我說想加個微信,他立馬遞過手機說:“那你掃一下我的二維碼。”
  跳出來的微信名字是“coco”,我問:“這是您的英文名字?”方先生搖頭道:“不是,這是我兒子傢裡那條狗的名字。”
  方漢奇檔案:
  廣東普寧人,1926年12月生於北京,1946年考入於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新聞系。1951年起,先後在聖約翰大學、北京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任教。1984年成為中國第一批新聞學博導,1989年創立中國新聞史學會,並擔任首任會長。專著《中國近代報刊史》、主編的《中國新聞事業通史》等,是中國新聞史權威著作。
  顛沛童年:輾轉於14所中小學
  高淵:聽說童年顛沛流離,換瞭很多學校?
  方漢奇:我這個年齡段正趕上抗日戰爭。1931年就是“九一八事變”,一直到大學畢業,整個學生時代都處在一個非常動蕩的社會。我的小學和中學一共念瞭14個學校,有時候一年還不隻換一個學校,這在現在是不可思議的。
  高淵:第一個小學在北京?
  方漢奇:我是廣東普寧人,生在北京,第一所小學在西安。當時我父親方少雲在河南開封工作,沒帶傢眷。我母親就帶著我和弟弟住在西安我祖父傢。在那裡先上瞭一所穆斯林教會辦的培德小學,後來轉學到西安女師附小。
  上到二年級回到瞭北京,先上西直門小學,然後是師大二附小。這個學校很有名,王光美當時也在讀書,她比我高兩屆。
  高淵:抗戰全面爆發後,全傢去瞭香港?
  方漢奇:那時候,整個華北已經擱不下一張書桌瞭。我們一傢從北京坐瞭一天火車到天津,在那裡等瞭一個月,才等到一艘船去香港。船上八天八夜,非常艱辛。
  在香港換瞭四個小學,最後是在一所女校畢業的。當時是戰亂時期,女校也就近招男生瞭,但全班就我一個男生。
  高淵:中學時代又輾轉瞭幾個地方?
  方漢奇:先在香港的文化中學念初一,然後到重慶上瞭兩個學校,又到廣東韶關上瞭兩個學校,再到梅縣,最後在汕頭高中畢業。汕頭那個中學,我就上瞭高三下半學期。
  高淵:這麼多學校上下來,對哪所印象較深?
  方漢奇:北京的師大二附小上得時間最長,一共四年。相對來說教學質量比較高,設備也比較好,還有圖書館,一般小學是沒有的。相對其他隻念一兩個學期的學校,這個學校給我的印象最好。
  癡迷新聞:高二就有瞭“集報癮”
  高淵:後來報考瞭哪幾個大學?
  方漢奇:我一門心思隻想考新聞系。當時國內5所大學有新聞專業,我考瞭4個,南京的政治大學,上海的暨南大學和復旦大學,蘇州的社會教育學院。北京的燕京大學也有新聞系,但學費太貴,我上不起,就沒去考。
  高淵:為什麼隻考新聞系呢?
  方漢奇:我就是喜歡。這個興趣是從高一開始的,我在韶關上學。當時抗戰已經進入中後期瞭,日本要打通粵漢鐵路,準備攻打韶關。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要辦墻報和壁報,還要采訪,時刻關註這些戰爭的信息。這就和新聞有點關系瞭,但隻是在學校裡辦報,屬於新聞的廣義傳播活動。
  上瞭高二以後,開始搜集歷史上的報紙。我從1942年搜集到1953年,有十年的時間,從一二十份到3000份。1953年,我到北大新聞專業工作,把舊報紙全都送掉瞭。
  高淵:現在這些報紙還在嗎?
  方漢奇:當時送給瞭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的資料室,現在都在人民大學,就在我們新聞學院的樓裡。應該說,這3000多份報紙,還是有很多珍品的。
  高淵:考試成績怎麼樣?
  方漢奇:隻考上瞭社會教育學院,也是勉強考上的,其他三個都落榜瞭。你看我的經歷就註定考不上,念瞭14所小學和中學,文史課倒沒關系,反正開卷有益,但數理化不行,課程接不上。
  高淵:當時覺得遺憾嗎?
  方漢奇:也沒什麼,社會教育學院是國立的教育學院,相當於師范學校,不但不要學費,還給學生發東西。每個月給我們的夥食定量是兩鬥半米,一鬥米是45斤,加起來有100多斤。然後,每年發兩套衣裳。這些對我挺重要的,因為傢裡沒錢。
  1949年,就讀於蘇州的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新聞系,後排左三為方漢奇
  傢庭背景:市長公子沒錢回傢
  高淵:當時傢境不好嗎?
  方漢奇:我父親當過立法委員,後來又當瞭汕頭市長,但他沒錢,所以我不能考學費貴的教會學校。而且,我在蘇州上大學的4年,���有回過一次汕頭的傢,因為沒有��費。
  那時候,國民政府的官員也不是個個都貪污的,一個市長的兒子居然沒錢回傢,現在很難想象。
  高淵:傢裡寄點生活費嗎?
  方漢奇:傢裡7個兄弟姐妹,我是老大,父母負擔重。我主要是在社會教育學院吃公費,傢裡偶爾給點零花錢,不一定的。後來,我大學畢業去瞭上海,他們都去瞭臺灣。
  高淵:有“臺灣關系”這個問題,後來有沒有影響?
  方漢奇:我的歷史問題有兩個,這隻是其中之一。另一個更嚴重,我在重慶上初一時,加入過“三青團”。當時也不征詢學生意見,是全校集體加入,介紹人寫的是宋美齡,因為她是這個中學的名譽校長。
  後來我在汕頭上高三時,學校一查說我是1939年就入團瞭,介紹人還是宋美齡,就讓我掛個名當區隊長。解放後,這個職務達到瞭反動黨團骨幹的起點線,夠槍斃的罪名瞭。
  高淵:但後來還算幸運?
  方漢奇:50年代被內部控制,“文革”中蹲過牛棚,直到80年代才被吸收入黨。但像我這樣有雙重歷史問題的,沒被槍斃就很幸運瞭,而且也沒劃右派。
  大學四年:舊書店裡淘舊報紙
  高淵:大學念得怎樣?
  方漢奇:那四年,我沒參加“三青團”的活動,倒是經常參加地下黨組織的反饑餓、反內戰運動,我還喜歡音樂,參加一些演出。所以,也沒好好念書。
  高淵:社會教育學院在蘇州?
  方漢奇:抗戰時在重慶璧山,勝利後要回到南京,但需要重建校園,於是就借瞭蘇州的拙政園,我的大學四年就在拙政園度過。
  高淵:這真是美妙的四年。
  方漢奇:環境太好瞭!園子裡每一個亭子都放一架鋼琴,社教學院有藝術系,教戲劇、音樂、美術等,所以是滿園的琴聲。
  高淵:師資情況怎麼樣?
  方漢奇:學校規模不大,一共400個學生吧。老師也還不錯,我們新聞系主任是俞頌華,他是中國第一批去蘇聯采訪的記者,同行的有瞿秋白和李仲武。他還以《申報》記者的身份,去延安采訪過毛澤東。他屬於民盟系統,進步人士,自由主義者,1947年就去世瞭。
  緊接著,是馬蔭良當系主任,當時他是《申報》總經理。後來在他手裡,把《申報》全部移交給瞭《解放日報》。
  高淵:大學時還繼續收集舊報紙嗎?
  方漢奇:繼續。蘇州有很多舊書店,有不少舊報紙,但書店老板看中的是老版本的舊書,不在乎舊報紙,我撿瞭很多漏。一般是拿新報紙去換,他們可以用新報紙當包裝紙,有的舊報紙就送給我瞭,基本沒花錢,我也沒多少錢。
  當時收集到瞭《述報》一套十本,這是海內孤本,中國大陸僅此一套。前幾年,我把這套報紙送給瞭蘇州大學,在蘇州收集到的,應當回到蘇州去。
  高淵:研究新聞史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方漢奇:對,開始寫一點新聞史方面的小文章,也關註新聞史的研究題目。比如我上大三的時候,寫過一篇研究宋代新聞史的文章,有將近1萬字,但寫完沒地方發表。當時新聞史的專業刊物很少,《中央日報》辦瞭一本《報學》雜志,《前線日報》有一個講新聞史的專欄。《前線日報》是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辦的報紙,總編輯宦鄉是地下黨員。
  到上海去:新聞圖書館來瞭年輕人
  高淵:上大學時,最向往什麼職業?
  方漢奇:最想當記者啊,但我知道是不會要我的,因為我不夠格,有過“三青團”的歷史。
  還想參軍,但更不行瞭。1949年4月,蘇州剛解放,29軍的幾位新華社記者到我們新聞系來,介紹戰地記者的生活,我聽得心裡熱火一團,特別向往去前線采訪。後來,好幾個同學參軍走瞭,我真是很羨慕。
  高淵:1950年大學畢業後,就去瞭上海?
  方漢奇:我的老師馬蔭良先生邀請我去的。當時的背景是,上海解放後,《解放日報》成為市委機關報,《申報》和《新聞報》停辦,報館和印刷設備都交給《解放日報》使用。這兩傢報社的一些老報人,不適合在黨報工作,需要另行安置。
  於是,《解放日報》辦瞭上海新聞圖書館,安排瞭20多個老報人,館長就是馬蔭良。我在上大學時,辦過一次個人集報展,展出瞭1500多份報紙,給他留下瞭印象。他也知道我寫過新聞史的文章,新聞圖書館不能全是老人,需要一個幹活的年輕人。所以他就來信說,給你留瞭個位子,願意來就來。
  高淵:二話不說就答應瞭?
  方漢奇:這是一個很好的崗位,我不能當記者,做這個也跟新聞有關系。這是我第三次到上海,1930年到上海姥姥傢住過半年,1939年在上海的大夏大學附中念過一學期。
  高淵:來瞭之後主要做點什麼?
  方漢奇:大多數時間在看報紙。新聞圖書館在思南路171號,是一幢小洋房,離周公館很近。那時候我還沒成傢,就住在一樓,二三樓就是圖書館和辦公室。
  我參加瞭一次土改,在上海的水電鄉,離寶山縣城不遠,有四五個月。就在那裡學瞭點上海話,因為老鄉們聽不懂普通話。另外,我還用一年時間,把上海所有圖書館都跑瞭一遍,一共40多個,調查這些館的藏報,編瞭一本上海各圖書館藏報目錄。那時候剛解放,徐傢匯藏書樓的法國神父都還沒走,那裡收藏的報紙特別多。書名是嚴獨鶴題的,他是老報人。他看瞭後,覺得有點遺憾,因為這本書沒有前言和後語,應該有個背景交代。
  1950年,與上海新聞圖書館同人合影,後排右二為方漢奇
  那些報人:被老報人招為婿
  高淵:嚴獨鶴當時有什麼職務嗎?
  方漢奇:他是新聞圖書館的常務副館長。他當過《新聞報》副總編,長期兼任副刊“快活林”的主編。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就是經他精心編輯後,在“快活林”上連載,使張恨水名滿天下。後來汪偽接管《新聞報》後,曾重金留聘,但嚴獨鶴毅然辭職。他過60歲生日時,蔣介石送過壽禮,畢竟他是上海很有影響的報人。
  嚴獨鶴英文很好,中文當然更不說瞭。我剛到新聞圖書館的時候,有些外國神父經常請他參加宗教活動,他第一年還應付一下,後來就推掉瞭。他是在“文革”中受到沖擊去世的。
  高淵:對馬蔭良印象怎麼樣?
  方漢奇:他是同濟大學畢業的,德文很好。他和史量才有親戚關系,很可能史量才的哪位夫人是他們馬傢的。史量才被蔣介石暗殺後,整個《申報》的經營管理都委托馬蔭良來管。抗戰時,《申報》被漢奸霸占瞭一段時期,他因為不和漢奸合作,還受到瞭通緝。
  建國後,他先在新聞圖書館當館長,後來去瞭解放軍的學校教德文,“文革”中也受到瞭沖擊,但他熬過瞭“文革”,最後活瞭90多歲。
  高淵:在新聞圖書館那三年,天天就和這些老報人在一起?
  方漢奇:一共有20多個老報人,其實說老也不算老,除瞭嚴獨鶴年過花甲,其他人年紀都不大,馬蔭良隻有45歲。他們都是從第一線退下來的,一般都有20多年的新聞工作經驗,有很多見聞。
  那時候,老先生們每天中午都要喝點小酒,每人起碼喝一斤,都能喝。我不大會喝酒,喜歡聽他們講故事,很有趣。吃完飯有三個小時的休息,然後再聊會天就回傢瞭,神仙過的日子。我那三年,就是一邊看報紙,一邊聽故事。
  高淵:感覺上,那三年就像在讀研吧?
  方漢奇:在自學。不光是聽他們講故事,下午5點他們下班後,就都是我的時間瞭,每天晚上看書看報。
  老先生們看我愛念書,工作也賣力,都對我不錯。好幾位還來給我說親事,黃寄萍先生托我們館內的一位女同事,把他女兒黃曉芙介紹給我,後來成瞭我妻子。他當過《申報》社會調查部主任,還管過體育,編過雜志。當時館內有待嫁女兒的老先生不少,但被我嶽父占瞭先,這是後來才知道的。
  高淵:也就是那時候,應邀去聖約翰大學講新聞史,范敬宜也來聽課?
  方漢奇:聖約翰請我去講新聞史的專題,不是系統講一門課。其實就是講講我的看報心得,這種專題課往往比較好聽。
  范敬宜是中文系的學生,他的太太是新聞系的,當時正追求他太太。當然,也許他對新聞史本身就感興趣。他是無錫國專畢業的,然後進瞭聖約翰,所以中英文都好。“文革”結束後,我去東北講課,他在《遼寧日報》當記者,吃飯時主動過來說,當年聽過我的課。
  其實我當年對他沒印象,范敬宜很有才,後來當到《人民日報》總編輯。他去世後,設立瞭“范敬宜新聞教育獎”,我獲得瞭首屆“新聞教育良師獎”。
  北大歲月:備課一周就上講臺
  高淵:後來去北大教書,是因為遇到瞭羅列?
  方漢奇:對,就是因為他的關系。羅列當時是《解放日報》的秘書長,他也住在新聞圖書館的一樓宿舍。原來張春橋也想住進來,他和夫人文靜還來看過房子。那天我看到他昂首闊步地走進來,他是《解放日報》的領導,這些地方歸他管。但據說嫌這裡不好,後來住到瞭隔壁的香山路。
  高淵:羅列的背景和新聞圖書館的老報人不一樣吧?
  方漢奇:他20歲左右就在蘇北參加瞭新四軍,當過幾傢革命報刊的記者編輯,擔任過蘇南新聞專科學校的教務長。這個學校的學生,很多是新中國第一批新聞工作者,林昭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林昭後來也去瞭北大,我跟她先後在北大新聞專業和人大新聞系相處6年,我是老師她是學生。感覺上,她就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女子,吳儂軟語的,也很聰明。沒想到,後來這麼剛烈。
  高淵:和羅列關系很好嗎?
  方漢奇:因為都住在新聞圖書館,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他又做過新聞教育,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另外,我們還是廣東老鄉。
  他是1952年去的北大。當時,北大中文系要成立新聞專業,最初是想請《解放日報》社長惲逸群去,但惲逸群受到誣陷,被停職檢查瞭,就請瞭羅列,因為他有新聞教育的經歷,據說人選是胡喬木定的。羅列臨走的時候就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北大講新聞史?
  高淵:北大為何有吸引力?
  方漢奇:其實,那時候的社會評價是,北大是一所舊學校,地位不如人民大學,因為人民大學是新的。而且,人民大學是吃偏飯的,50年代請蘇聯專傢到大學任教,給瞭人民大學100個,還把唯一的新聞學專傢放到瞭人民大學。當時的排序是“人北清師”,人民大學、北大、清華和北師大。
  但我一點也沒猶豫,因為我對教師這個職業感興趣。
  高淵:到北大後,就開始教新聞史?
  方漢奇:我是1953年8月23日到北大的,9月1日就上課,隻有一個星期時間備課,隻能一邊備課一邊上課。特別是要講革命報刊這部分,當時沒有什麼材料啊,還得上檔案館、圖書館去查。這不像在聖約��講專題,那時候就是我知道什麼講什麼,現在作為一門課,必須要成體系瞭。
  所以挺忙活的,得惡補。
  高淵:革命報刊的材料得從頭整理?
  方漢奇:當時有的材料,就是胡喬木寫的《中國共產黨的30年》,裡面提到瞭《新青年》、《共產黨月刊》,還有毛主席辦的《湘江評論》等。但這些不夠,得再擴大,再去開掘。當時剛建國,材料要現找。
  因為是現備現教,這門課一開始的效果不好,學生們意見很多。這些都必須在教學中不斷去改進充實。我還結合教學,發表瞭十多篇論文,像《太平天國的革命宣傳活動》等就是那幾年寫的。
  高淵:這樣的教學與研究一直持續到什麼時候?
  方漢奇:1958年以後,重點就不在教學方面瞭。“反右”的時候,我差瞭一點點。我當時就說瞭一句話,我說報上登的那些意見,也不是沒有道理,有的意見還是可以參考的。
  但這就不行瞭,說我同情右派。後來安排瞭一次教研室內部的批判,批判瞭一天,上下午兩個會,我就悶頭做記錄,表示虛心接受批判。我還有“三青團”的歷史問題,還有海外關系,所幸最後沒劃右派,但是內部掌控,這就很危險瞭。當年北大劃瞭700個右派,在北大當個右派太容易瞭。
  高淵:運動的時候,還有時間搞科研嗎?
  方漢奇:見縫插針地做卡片,把零碎的時間利用起來。白天搞運動,晚上可以看書做卡片,然後備課。備課也是教學相長,一年是一個回合,一個回合提高一點。等到“文革”結束以後,才開始有比較系統的新聞史的教學,特別是研究方面有瞭較大的開拓。
  中國新聞史比較完整的教學,從50年代起步,是一個慢慢摸索的過程。
  人大時光:一進校門全是煉鋼小高爐
  高淵:到人民大學是哪一年?
  方漢奇:就是1958年,當時北大新聞專業和人大新聞系合並瞭。“文革”中人民大學一度停辦,我又回到瞭北大,後來再回人民大學,就在兩個學校間來來回回。
  高淵:當時對人民大學是什麼印象?
  方漢奇:我一進校門,看到校園裡全是煉鋼的小高爐。那時候已經大煉鋼鐵瞭,馬上又是三年困難時期,學習和研究都擱置瞭。當時的口號是,“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根本不提學術研究,真是浪費瞭不少時間。我的大多數教育科研,是在“文革”結束後這40多年幹的。
  高淵:在歷次運動中,幹些什麼活?
  方漢奇:北京的郊區我都去勞動過,還修過水庫,一去一個多禮拜。“文革”時,我在幹校砸石頭,5斤重的錘子,一天要掄一萬多下。還當過一年的炊事員,用鐵鍬炒菜。
  高淵:這倒是很鍛煉身體。
  方漢奇:天天鍛煉,那時候我40歲,身體真好,拉500斤的車不是問題。幹校回來後,還得繼續勞動,人大校園裡所有地下管道我都鉆過,要疏通管道,所有的樓頂我也都上過,給瓦工、木工當下手。
  我就說,知識分子勞動化這不難,但勞動人民知識化難度就大瞭。
  1969年,方漢奇在傢中查閱資料
  上世紀70年代末,方漢奇在傢中撰寫《中國近代報刊史》
  首批博導:與王中、甘惜分的交往
  高淵:到瞭1984年,王中、甘惜分和您成為中國第一批新聞學博導,你們三人交往多嗎?
  方漢奇:當年一起參加過很多活動,我和王中還住過一個房間。他晚年身體不好,另外愛開點玩笑。1985年,我跟他一塊兒參加《大眾日報》的報慶活動,會上會下他常說些調侃的話,其實是有所指的。
  老甘是我很多年的老同事,50年代在北大,後來一起去人民大學,“文革”時一起住牛棚。一直到他去世,我們都在一起。
  高淵:他們兩位有什麼不同?
  方漢奇:王中是莫言的老鄉,山東高密人。他參加革命的時候已經讀大學一年級,學外語的。當時知識分子到解放區去的不多,大部分是中學生,念到大學去的也有,但不多。所以,他比一般解放區的幹部文化基礎好,他又是學外語的,思想也比較開放。
  老甘來北大前,是新華社西南分社采訪部主任。他一度被日軍俘虜,自己逃瞭出來。後來黨內老審查他的歷史,黨籍也被停瞭。所以不適合在第一線工作,就調來瞭北大教學。
  總的來說,王中是新四軍,老甘是八路軍;王中在華東,老甘在延安;王中是念外語出身的大學生,老甘是小學學歷,完全靠自學。他們在新聞理論的教學和研究上,都有很深的造詣。
  方漢奇與甘惜分攝於鏡泊湖
  1984年,方漢奇入黨時在黨支部會議上發言
  民國報業:張季鸞的功夫、范長江的采訪、胡政之的經營
  高淵:咱們回過頭來說說新聞史研究。在研究的老報紙中,相當部分是民國的報紙,在中國新聞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怎麼看這段歷史?
  方漢奇:那時候,辦報紙不需要很大的投資,所以辦報紙並不難,但要辦得好很難。當時像《大公報》、《文匯報》、《晨報》、《時事新報》,上海的《申報》、《新聞報》,再加上《民國日報》等,無論是評論、采訪還是編輯,各方面都比較強,辦得也很投入。
  解放前有1500多種報紙,辦得好的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武漢、廣州和香港。解放後,絕大多數報紙都辦不下去瞭,這是趨勢所致。有的報紙有民主黨派背景,活瞭下來,像《新民晚報》就是,但兩位創始人陳銘德和鄧季惺後來都劃瞭右派。
  高淵:跟這些報業翹楚有過接觸嗎?
  方漢奇:在80年代有一些接觸,像《文匯報》的徐鑄成、《大公報》的王蕓生、重慶的王文彬、上海的馮英子等,都給我留下瞭比較深的印象。
  高淵:民國報人身上有哪些東西值得繼承?
  方漢奇:簡單地說,就是張季鸞的功夫、范長江的采訪、胡政之的經營。
  張季鸞的文字功底好,還是海歸,當時海歸辦報的很少,他的綜合素質高。范長江做記者的那一段,是他人生最輝煌的階段,後來他離開新聞界瞭,就沒有發揮的機會瞭。胡政之和陳銘德、鄧季惺的經營管理能力,都是很高的。
  高淵:當時,為什麼民間報紙普遍比國民黨的官辦報紙出色?
  方漢奇:國民黨的報紙因為有政府經費支持,所以它們沒有經濟困難,像《中央日報》、《和平日報》都是十幾個地方版,不考慮成本。相對而言,民間辦報要維持就不容易瞭,必須要有特色,才能有受眾,才能有經濟上的收益。很多東西都是被逼出來的。
  高淵:我們現在能從前人那裡借鑒什麼嗎?
  方漢奇:辦報有很多共性的東西,應該為當代人參考借鑒,這是理所當然的,頂多加一句:有所借鑒、有所揚棄。毛主席和魯迅都講“拿來主義”,研究新聞史的目的就是這個,不然幹嘛上這個課?
  我們媒體這些年教訓不少。大躍進的時候,很多“衛星”都是媒體帶頭放的,甚至明知是假,也在那裡吹牛。1958年,我帶學生在《保定日報》實習,那裡的記者編輯正在“放衛星”。他們也知道是假消息,特別是一線記者心裡是清楚的,但不能不跟,不跟就會挨批,這也是沒辦法。我們講新聞史的時候,這些就是經驗和教訓。辦報紙,就是要把真實性放在第一位,真實性是媒體的核心屬性。
  1987年,方漢奇在梁漱溟傢中
  媒體變革:早上看手機,晚上看報紙
  高淵:現在中國媒體正處於巨變期,您還關註媒體變革嗎?
  方漢奇:我因為還在帶研究生,所以必須關註媒體的發展,而且要緊跟。但是和年輕人比起來,還是相形見絀,年輕人總是比我們老年人接受新事物更早、更快、更及時。
  高淵:縱觀中國新聞史,報紙現在的處境是不是史上最難?
  方漢奇:現在主要是新媒體和新的傳播手段,給報紙帶來瞭很大的壓力,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不看報瞭。紙媒面臨很大的沖擊,得想辦法適應這個新形勢。
  新聞事業是不斷發展的,在互聯網出現之前,它也面臨過很多挑戰,從廣播到電視,都對紙媒產生過沖擊。隻不過,互聯網的沖擊力度是以前所未有的。
  高淵:紙媒還有多少生命力?
  方漢奇:紙媒的核心生命力就是白紙黑字。現在,圖書館還在保存報紙,沒有人保存微信,因為報紙可以立此存照。所以,紙媒還是有它存在的必要和發展的前景,就是要適應新形勢。
  關鍵是,大傢的閱讀習慣改變瞭。我現在是早上看手機,晚上看電視和報紙。每天早上打開手機看看微信和新聞客戶端,昨天主要的國際國內新聞,花一兩分鐘就全知道瞭。現在很多上班族就是這個習慣,上班路上看一下新聞。
  知道瞭新聞以後,深度報道和評論可以慢慢看。所以我晚上看報紙,這方面是紙媒的優勢,關鍵是要有分析、有回顧、有前瞻,對新聞事件有多角度的深度報道。
  高淵:現在主要看哪些報紙?
  方漢奇:我是報社送什麼就看什麼。比如《北京青年報》、《新華每日電訊》、《參考消息》,香港的《大公報》、《文匯報》等等。
  現在,媒體人的壓力是很大的,競爭很厲害啊,要想既有政治效益,又有經濟效益,是需要動一些腦筋的。
  2009年,方漢奇在書房
  新聞教育:新聞史傢是新聞事業的守望者
  高淵:您長年從事中國新聞史的研究,出瞭很多著作,《中國近代報刊史》是第一部嗎?
  方漢奇:對,“文革”結束後需要這麼一本書,為新聞史教學提供教材,這是一項歷史任務。
  我從1978年夏天開始寫,因為教學工作比較忙,都是利用課餘時間寫作,拖瞭兩年才完稿。寫作計劃也一變再變,最初打算寫8萬字,後來逐步改為15萬字、20萬字、30萬字,最後定稿是50多萬字。
  高淵:這本書後來成為中國學新聞專業大學生的必讀書,也被學術界廣泛引用,怎麼自我評價?
  方漢奇:因為是70年代末寫的,那個時候還有不少思想束縛。比如說,革命就好,改良就不好,改良就是修正主義,因此歷史上孫中山就好,梁啟超就不好,先定瞭調,沒有具體分析。
  這30多年來,這本書出瞭好幾版,但我沒有改動一個字。
  高淵:為什麼不改呢?
  方漢奇:沒考慮過,因為沒有必要。它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明白人一看就知道,當時就是那麼一個框框,就是時代的局限認識,沒有必要去改。但書裡面講的那些事,都是客觀存在的東西,這個沒有問題。事實是第一性的,至於怎麼去分析,與時俱進地看就行瞭嘛。
  高淵:您教過的學生,像蔡銘澤、陳昌鳳、程曼麗、彭蘭等都當瞭大學新聞學院的領導。怎麼評價中國大學的新聞教育現狀?
  方漢奇:現在辦學新聞教育的辦學點太多瞭,700多個。一些重點院校的新聞院系日子還好過一點,一般院校辦那麼多的新聞系,可能學生將來的就業都會有問題,供過於求瞭。
  幾個重點院校的新聞院系,它們的圖書資料、師資力量的配備還是有基礎的,把這幾個重點院校辦好,保證第一線有足夠的後續力量,把這個事業發展下去,就符合客觀需要瞭。
  現在看來,80年代的新聞院系發展得太快,當時因為百廢待興,需要新聞采編人才。“文革”結束時,全國隻有42傢報紙,緊接著媒體全面開花,有的恢復,有的新辦,需要大學培養新生力量。當時多設新聞教學點是有必要的,但現在應該適當掌控瞭。
  高淵:教學的方式方法需要改進嗎?
  方漢奇:現在已經變化很大瞭。我經歷過50年代學蘇聯的那一段,大概是從1953年開始,一邊倒學蘇聯,高等院校聘瞭很多蘇聯專傢。那些專傢剛開始還都有模有樣的,到後來就不那麼整齊瞭,他們沒有把最好的師資力量派過來。
  像北大中文系的蘇聯專傢就是衛國戰爭受傷的一個老兵,還隻是副教授。他講課時,學校讓所有教授都去聽,那個專傢講課是寫瞭講稿,他念一段,然後翻譯一段,這就形成一種教學模式。
  到後來,因為政治運動多瞭,中國的教授也按這種模式上課。大傢都是事先寫好講稿,到課堂上念。當時的北大中文系,吳組緗、遊國恩和王力都很有名。王力是搞語言學的,因為斯大林說過語言學沒有階級性,他還比較好辦。但講文學理論、文學史就有問題瞭,像吳組緗講《紅樓夢》、《三國》等,1953年以後他都是寫瞭講稿來念。
  高淵:聽說您講課很吸引人?
  方漢奇:我倒是從來不念稿,但是也不敢胡說八道。如果念講稿的話,會把教和學兩個環節都弄得非常沒意思,學生聽著也沒勁,這在改革開放以後基本上就沒有瞭。
  現在大學教師也有信口開河的,各個學校都有。應該說,念講稿不可取,但如果放開來講,政治上首先要正確,在這個前提下可以在學術范圍內發揮。
  其實我上課是肚子裡有講稿,因為我平常做卡片,又跟大傢合作寫過新聞通��,我想講的東西都在肚子裡。而且,我是用十桶水去應付一桶水,所以我講課是東方不亮西方亮,總有東西吸引學生。
  高淵:作為一位新聞史傢,怎麼理解自己的社會定位?
  方漢奇:我常說一句話,媒體人是社會的守望者,新聞史傢則是新聞事業的守望者。要明白,歷史研究總是為現實服務的。
  方漢奇在課堂上
  在授予方漢奇榮譽一級教授會議上的合影
  歲月流逝:做飯對我不是問題
  高淵:去年底,您剛過瞭90歲生日,現在還帶幾個博士生?
  方漢奇:因為我2004年就辦瞭退休手續,一年隻能帶一個博士生。經常會有人來問我,今年招不招博士生,我說你上網去看,網上有你就報名。今年有4個人來考,收一個。有年輕人在一起研究歷史問題,挺好的。
  高淵:就在傢裡上課嗎?
  方漢奇:對,就在這兒上。加上前幾年招的,我現在手上有5個博士生,一般讀三年,在職的可以申請順延,但不能超過7年。除瞭上課,我還要給他們開書單,讓他們寫讀書報告。
  我在新聞學院還有一個辦公室,傢裡走過去三分鐘。
  高淵:看到過一張您舉著望遠鏡在傢裡找書的照片,有沒有統計過有多少藏書?
  方漢奇:沒統計過,其實也沒多少。望遠鏡那是我以前住在人民大學林園,那裡樓層比較高,放在上面的書看不清。現在搬到宜園就不用望遠鏡瞭。五年前,我就開始把藏書送人瞭。
  高淵:現在誰來照料您的生活?
  方漢奇:兒子在芝加哥,女兒在倫敦,女兒已經63歲瞭。他們會回來看我,我也會飛過去,我已經去瞭15次美國,最近剛回來。
  做飯對我來說不是問題,自己能做。我不僅在幹校做過一年大鍋飯,在傢裡也做過15年的飯。那時候傢住在北京城裡,我那口子在北大附中當老師,她上下班很遠,一直是我做飯。而且,學校食堂就在我們樓對面20米,還有一個小保姆,讓她做也可以。
  高淵:住在大學校園裡是什麼感覺?。
  方漢奇:學校這個圈子環境不錯,也很方便,而且年輕人多,很有朝氣。我有什麼問題,比如電腦故障瞭,就找學生來幫忙。年輕人比我們強。
  (剪輯:黃曉洲 LOGO設計:黃海昕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圖片編輯:徐佳敏編輯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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