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tory of my student days
這是一篇關於我的文章
小學
讀於奉化市岳林中心小學,我的班主任是一個年紀50 的語文老師,班主任的兒子已經是一名大學生,我的同桌是一個班級成績拔尖的優等生,汪某(化名),他媽媽和我媽認識, 而我,是一個成績中檔的學生,我在仰視他的環境下度過了我的小學。
小學時候我還是一名積極向上的學生,我會復習,預習,做作業,為什麼?都是我媽強迫的,她說,讀書能改變貧窮,使自己做上等人。我相信但又很不情願地做這些事情,這對於一個本應該好好玩地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我每次寫作業,拖拖拉拉,發發呆,沒有手機,那個年代只有家長才會擁有手機,而且還是諾基亞,我也從不抱著幻想我會得到一部手機。我的語文是比較差的,我的數學一般般,但是每當期末我書寫卻老是能考到很優秀的成績。這樣子讀多了兩年,迎來了三年級,英語出現了。這門科目,我挺喜歡,但是又學不上去,過了一學期我媽讓我去劍橋英語學習,劍橋的學習我學會瞭如何學習英語這門課也喜歡上了這門課。在劍橋學習了兩年,每週三晚上,週五晚上和周六白天,我的英語成績突飛猛進,基本位於班級前十,這也是我後來唯一喜歡的科目。每次!我考砸了,父母就拿同桌汪X給我講人家讀書多用工成績多好,我忍這種話忍了整個初中,考好了,幾句繼續努力就完事了。三年級,還發生了一件事情,我每週都去書法鮑老師家裡學習書法,每週六,學習了兩年,這也是我從一年級就開始喜歡的一門藝術。兩年後,我停止了去老師家裡學書法,有趣的事情發生了,我的書法老師竟然主動來找我,說他家的那棟樓(5層樓每層兩戶的套房)樓道的牆壁上出現了“哈哈”兩字,他憑字體看出了是我的寫的,所以,的確是我寫的,”調皮”就是我的tag,他要求我去把這兩個字刷刷掉,怎麼刷?讓我爸去刷,WTF? “這樓到又不是你家的範圍是公共範圍,我寫的又不是你家裡,憑什麼讓我爸去弄掉,而且管你什麼事“這是我20歲回想起來後的內心獨白,當我才五年級的我根本沒聽懂他的意思。這件事情在他和我說了後一直過去了兩三週我都沒和我爸說過,不敢說,心想著自己去用修正液處理掉下,但是遲遲沒有去,這兩三週我書法老師每節課上都和我說,簡直沒完沒了,終於在第五週我和我爸說起了這個事情,我爸那時候正在和我媽討論支付暑假學習書法的費用,不是我家付不起,是因為那段時間教育局查得嚴,老師帶學生不能收錢,所以在暑假學習的時候我爸找上門付錢時候他很主動的拒絕帶學生不要錢,正好他們那天商量去給學費聽到我的話就明白了,這肯定是來變相要學費來了,當天晚上我爸就去了書法老師家裡付掉了學費,自那次起,書法老師在也沒和我提起過這件事情,我也再也給看他順眼過。關於玩電腦?想得美,一學期都不會給你玩,放假給你玩幾天快開學就不讓你玩,每天就給你1小時。
初中
這是一段傳奇故事的起源,也是不可缺少的導火索,小升初因為只考了268,數學91,英語89,語文85,導致了我只能進入7班,普通班,也稱為中班,上有好班,下有差班,名稱什麼都無所謂至少我們的家長是這麼命名的。我的小升初成績在班級里大約是15名,全班45人,處於挺好的階段,我的班主任竺老師(男)教英語,是的,我最喜歡的科目的任課老師居然是我的班主任,但是他真的很有趣,我超級喜歡他,他教課很好,是一個很負責的老師,基本上一個月有幾個電話給我媽打過來😒Shit。剛認識這個老師,我非常約束自己,安靜,認真,舉手,我幾乎把電視裡的好學生該做的事情一件不差的演了出來,演了一學期,這裡我給我自己頒發奧斯卡最佳好學生影帝獎,所有老師都信了我是一個積極向上的好學生,家長眼中的學習積極分子,但是我的成績並不理想,我的語文成績再次成為了我最頭疼的科目,不及格再一次在這個學習出現,這個世界上最懂自己的還是只有自己,我深刻明白最適合的不是學習,而是演戲,所以我把這齣好學生戲演到了期末,期末考試一結束,我宣告自己自導自演的“初中一年級第一學期”這齣戲成功殺青,我毫不猶豫的在教室里和一個同學瘋子一般的在教室裡追逐著用粉筆互相砸對方,被從辦公室出來的班主任逮個正著,大聲的吼住了我“你在發什麼神經”,來教室後懲罰我去教室門口站著,Good,這是這輩子以來最mother fickin shit的事情了,順便還在考後的短短三天假期佈置了全班罰抄英語課本單詞的作業👍,太牛逼了。我的小學同桌,初中是4班,依然是我媽每次給我對比的優秀好學生,“人家汪X到了好班都是前幾名的再看看你,爛屎蛋,不會讀就直說好了,我也不用管你了“。這話是我周末看電視都能聽到的諷刺的話。第二學習的開始我無法繼續著我演好學生的角色,就像是一名間諜,被敵人發現怎麼繼續臥底,所以我很約束的表現出了真實的一面。初中直至了第三年,我的房間多出來了台電視。是的舒服的很,玩電腦既然這麼艱難我還有電視看,每當我爸媽飯後去散步的時候我就打開電視看《俠嵐》,這也是我最喜歡看的國產動畫,那麼問題來了,作業怎麼辦,從來沒有很乖地寫過,差不多20點多我爸媽散步回來,我才開始寫作業,從來不擔心寫到幾點,我有同學們的電話, 21點就是最佳的遠程抄作業答案的時機,完成了語文數學或者數學英語的我,通過電話和其他同學們交換作業,那個年代有我這麼玩科技的真的不多,其他同學基本都是教室里分工作業的但是我基本不擔心下課就應該休息,當然也有比較煩惱的時候,寫數學來不及而且全是大題目,根本沒法電話抄,don't worry,I have good idea,第二天上學,第一排收作業的我,把我們組同學的作業和我的作業放進我的夾克里,褲子口袋藏著筆,光明正大的走到班主任面前稱自己肚子不舒去上廁所,實際則是去抄作業。關於玩電腦,父母把電腦反鎖在他們房間不讓我玩,但是破解它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麼難事,他們房間的上邊有個小窗,每當他們週末出去,我就一腳踩著門把手,雙手把自己舉起來從小窗戶進入他們房間,Good,Very good,沒有你做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為什麼我父母要鎖門,在這之前他們出去都是不鎖門的,我會很直接的去玩電腦,每次他們回來都是來摸電腦溫度這一招,一熱,問題很明顯,馬腳全漏,反倒使我更加不敢玩電腦,但是反鎖門,使我更加開心,聽到他們回家的聲音我就從反鎖的門扣上鎖把門關起來,一點馬腳都不會出現,而且他們反鎖門跟本就不關機電腦,就這樣,我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學會了剪輯,走上了中國影視這條不歸路。初三,下學期,我惡劣頑皮,上課和同桌玩,開小差,有一次我上課走神,班主任講課一般停下一粉筆扔過來我才被從大腦休眠中驚醒,總之班主任把我調到了第一排,一人一桌,神仙寶座,我坐著這個位置一直做到了畢業。
高中
中考成績不理想在我身上一點都不奇怪,486分的中考成績在我們這邊只能是職高隨便挑選,普高最低分數線還差20分,死要面子的我很想去普高,心裡又暗暗喜歡著職高那邊的輕鬆的學習生活,反正我現在是很後悔沒有去職高,那時候以為職高是不能高考的。伴隨著中考的失敗我爸問我要不要去紹興諸暨的私立普高,榮懷學校,學費按照我的分數來算是22000元一年,我的虛榮心使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個決定,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之後我們去見了當地的來自榮懷學校的招生老師,4人一間寢室,超市什麼都有,聽起來多麼美好,感覺就像是大學,一張校園卡刷遍整個學校,就是不能帶手機。我爸代替我坐著校車去參觀了我即將要去的新高中,我把看來能用good形容,據老爸說他們參觀了4人寢室,電子多媒體教室等等。開學之際,我爸再次打電話給了招生老師確認了參觀學校時候所參觀的寢室,教室是否真實,這時候老師告訴他了實話,4人寢室是要多付5000才能居住,電子教室實際是國際部學生的教室,洗衣機也是沒有的,教室是40多人,我爸聽了後再次問我是否要去,我的虛榮心再次作祟毫不猶豫地確認要去。開學了,來到了榮懷學校,和家的距離有著手指頭數掰不過來的公里數,想念家的感覺使得我再次打電話給我地父母,希望能開後門進當地普通高中,最終得知的確是可以但是3萬的關係費使得我父母讓我放棄了這個想法,我不得不在這個“監獄”中度過我的高中三年,如何形容這個學校,只能說,它就像是個“小社會”,學校裡有這麼些比較喜歡舔高職位的老師來換取利益,經常給他們帶吃的,幫他們發東西,像狗一樣地被使喚還樂在其中,就像是日本來侵略中國的時候的漢奸,而他們獲得的好處,只是手機免被收,可以經常開出門條進出校門,去老師辦公室像狗一樣待命,老師開心時候給他們一些吃的,但是他們就像是吃到了蜜一樣的開心,在辦公室的他們經常有自豪感因為他們有老師做靠山,想想可笑之極。我高一,是4班,是創新班,創新班的第三等級,往上有創新2班等級,創新1班等級,特效班,往下有普通班,所以我所在的班級是比較低的等級,為什麼私立學校還有特效班,因為他們花高價收買這些學生來學校學習,給與他們一中這種老師的教育,免學費等等,而這些錢,來自於我們花了20000多來唸書的學生的錢,但是作為商業化的學校,這並不奇怪。我的班主任是政治老師(女),是個嚴肅的老師,負責,認真,是她給我感覺到的tag,也是我繼初中以來比較喜歡的老師。手機,不能帶,但是還是很多人帶,我父母很同意老師的意思堅決不讓我帶,剛開始我只能帶ipod shuffle,只能用來聽歌的MP3,後來我以學校電話於寢室太遠為藉口,和父母要求要帶手機為了方便聯繫,這一點根本不夠充分理由,但是為了滿足我這一點,我媽給我帶了諾基亞手機,一台只能勉強上QQ的手機,太奇妙了,連好友發給我的圖片也接受不了,全寢室都有手機,而我只有一台按鍵機, 我萌生了買一部手機的念頭,幾個月堅持,最終如願以償,我存下了生活費買了部三星S3neo,有了手機,我過上了與其他室友一樣美好的高中生活,而高一的成績,從前10,跌落到了倒數10,結束。
進入了高二,剛開學,我就惹事情了,消防演戲,上午,要求我們呆在寢室,政教處幾個老師在寢室樓門口坐著聊天,這幾個人全校多數同學都看他們不爽,我拍下了他們的照片,分享到了QZone,標題是“看門狗來了“,發出後被幾個和這些老師關係好一點的學長們看到告到了政教處,某天他們被老師叫來把我帶去政教處,進行了嚴肅教育,在政教處站了一天,並要求收走我的手機,而我和別人借了部手機交了上去。高二分班後我的班主任是周堅銘,語文老師,體型肥胖,狡詐,陰險,是我給他的tag,下課經常來收手機,��寢室也會偷偷進來看有沒有人在玩手機,班級將近有一半人的手機栽在了他的手下,一收就是期末才還。傳奇故事的高潮開始,我在這個班級又是演一個正經的好學生,和這個班主任非常融洽,是老師的好幫手,就是成績差了點,但是怎麼說進來我的成績也是班級前十的,一天,下課,我從抽屜拿出了手機看消息,班主任悄無聲息地進來了,我看到他都愣住了,手機沒來及藏起來,被收走了,不服氣,打算拿回我的手機,焦急的心情使我大腦加速運轉,終於,我想到了世上有模型機這種東西,我借來同桌的手機買了台S3的模型機,第二天我便收到了這台模型機,計劃著如何借助天時地利來完成這一偉大的計劃,經過多次的觀察,晚自習是最佳的偷梁換柱時機,所有被收的手機就在他的最右邊的抽屜中,某一天的晚上,計劃實施,副班主任按時的來教室管著班級,我拿起語文作業本,和副班主任說去交作業,進入辦公室,走到班主任座位,打開抽屜,手機,Success。將近過去了一個月,班主任什麼都沒有發現,但是中間有幾個學著我的辦法去班主任辦公室調包手機的人。 12月,某個中午午休,我在看12點更新的某部劇集,把手機放在課桌中間,同桌,把他的頭也探了過來,就是因為這顆定時炸彈導致了我的手機再一次在班主任突擊檢查的時候被收走,mother fuckin…怎麼辦,招不怕舊,有用就行,觀察,計劃,與上一次不同的是,他莫名其妙的把抽屜鎖了起來,給我的計劃帶來了一點難度,要換手機必須要有鑰匙,猜測最危險的地方肯定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是我萌生的第一個想法,胖子這人陰險狡詐,看人低,肯定覺得把鑰匙放辦公室不會有人知道,某個下課我走進辦公室做調查,發現在他的鍵盤邊上,有一串鑰匙,但這時候有其他老師在我不能嘗試鑰匙是否是那個抽屜的鑰匙,當天晚自習,下課,我以上廁所的名義,身上藏著本作業本,去了班主任辦公室,用了那把鑰匙打開了放手機的抽屜,的確,這就是潘多拉寶盒的鑰匙,但是此時我聽到了開門聲,我立刻手拿作業本假裝尋找周圍的作業本,然後直至他離開,我鎖上了抽屜,迅速地離開辦公室,那一刻,冷汗直冒。我暫時放棄了換手機的念頭,等過了幾天,我又買了部模型機,東西到手後開始尋找晚自習實施偷梁換柱的機會。過了幾天,一切在按照計劃的實行,手機再次回到手中,此時,抽屜中已經有了兩部模型機。 1月,某個下課班主任突然叫我去辦公室問我知不知道有沒有人來動過他的抽屜,冷靜,鎮定,演員的修養,沒有任何破綻,“我不知道欸”,我笑瞇瞇地說出了這句話,然後他讓我離開了辦公室,等到了語文課,班主任氣憤地進來教室問道:
”誰動了我的抽屜還用模型機換走了手機。“
…
“換手機地現在站起來,我倒還會從輕處理。”
繼續安靜…
“還沒有人站起來麼,我抽屜裡少了500元錢,沒人站起來我就要報警了。”
安靜…
過了30s,有人坐不住了,是班長站了起來,
“還有沒有人,我就不信就他一個人,我抽屜裡有兩部模型機”
順手從口袋里扔出了兩部模型機,我看了那兩個模型機,是我的,只有我的。
安靜…
“班長你給我來辦公室。“
班主任和班長去了辦公室,教室裡一篇爭論,我不知道他們在講什麼,我只知道,既然他站起來了,如果他知道江湖規矩的話,就應該不會說出其他人。中午,我去問他班主任怎麼說,一臉無辜就是他的表情,全世界拋棄了他就是他當時的唯一想法,他什麼都沒和我說。下午,班主任拿來了所有人地手機,讓我們和父母打電話關於支付新校服費用的事情,我上去拿了我的手機,其實此時,我還有一台很老的三星也被上交了,是同學借給我的,但是又想不起來什麼時候上交的,所以上邊沒寫,總之我上去拿回了那台老三星,第二天,班主任要求上交昨天發下的手機,我把我的老三星上交了去,接著班主任讓我拿著手機袋,去了他的辦公室。
來到辦公室,放下手機,班主任說道:
“你好好想想你這幾天干了什麼。“
一張處分單一手拍到了我身前的桌子上,
“現在就寫。“
我一句話都沒說,簡單寫下了經過,大致是“我把我的手機用模型機換走了“,接著是讓我在辦公室站了一天。最終,可能是處於我之前關係和他還好,所以沒有把我的處分提交,只是要打電話給了我父母,我也主動寫了份檢討,寫的很生動,做牛做馬,也希望不要告訴我父母,因為手機是自己偷偷買的,一講就玩露餡了,但是他最終還是打了電話。這份檢討,導致了日後一直讓我給他辦事情,送東西,買藥,拿班級點心,處處針對我,加社團不同意,我的怒氣日漸堆積,卻無法發洩,只能樂觀坦然接受現實,幸運的是,我還有手機。高二的第二學期,一個好朋友的退學使我很心情極糟,結合之前的怒氣,我當時的腦子只能產生消極的念頭,成績持續往下跌,考上大學基本沒戲,學考科目中還帶著E,前途只是一片黑暗,還不如退學,省的浪費錢,關於這一點,每一次在家裡,我父母都會有事沒事的說一句讀不好就不要讀了,而我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死要面子的說我能讀好的,這種話從小學便開始,聽到了高中,我演好學生演了10年不止,種種怨恨無法發洩讓我終於咽不下這口氣,某個晚上我躺在床上,想通了,我不想再繼續演了,我是個差生,我可以另尋出路,繼續留在學校肯定是沒有希望的,這種偽裝好學生的日子我再也不想過了,我要退學。 … 第二天早上,我通過學校的公用電話打電話給了我爸,明確要求退學,而我爸非常驚訝地問我為什麼要退學,這不是讀的好好的麼,”我根本就不是在讀書,我一直在浪費我的時間,這爛書我不要讀了,你們明天就來學校辦退學手續吧“,我第一次說出了實話,這種感覺很舒服,很輕鬆,我從來都沒有感受到過那一刻的輕鬆,是戰爭勝利的感覺。 “你最近是怎麼了,是同學欺負你還是班主任說你什麼了,我打電話給你班主任下”,“你不用打的,我是自己想要退學的,和別人沒一點關係,我不想讀書了,我不是那塊料,你不用多說什麼,是希望我正常退學還是吃學處分被勸退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老爸沉思了,”我打電話給你班主任下,中午再說“,”嗯“。電話掛斷,回到教室,感覺走路的步伐很輕,很舒服,踩著空氣,彷彿自己掙脫了枷鎖了,重獲自由,那一刻,我屬於自由。中午食堂,我看到了班主任打電話,他在食堂門口看著我,無疑那是我爸打給他的電話,飯後午休時間,回到寢室裡,我用室友的電話打給老爸,電話中具體聊了什麼,我已經忘記了,大致就是讓我這學期讀完,我很不爽的答應了。有趣的事情發生了,那通電話後,我班主任對我的態度發生了360°大轉變,本來是什麼社團都不讓我加,現在是拼命討好我,為什麼?因為中途退學,會導致他扣工資,這所私立學校的遊戲規則就是這樣子的,我和班主任的戰爭從逆勢轉變了順勢。 4月,我們年級再次分班,新的班主任對我很好,為人正直,很看重我的能力,但對我而言沒什麼用,這所學校所給我留下的陰影不是這麼容易就能夠抹去的了,我退學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高二結束,退學。
大學
經過父母的打聽,親戚姑媽是浙江紡織學院的老師,推薦我去他們學校讀成人教育,能考自考本科文憑,雖然和我計劃的工作不太一樣,但是真的比高中的黑暗生活舒服太多,面談得很好,開學就來了紡織一村的寢室,開始了一年的學習。我是未成年,所以無法參加成人高考,使得我一直是個無學籍讀書的學生。第二學期,我的兩個高中同學被原來的班主任騙來了寧波大學讀大學,從他們口中得知上大學有兩種,統招和成教,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們是在寧波大學借讀,學籍在山西那邊的專科大學掛著,畢業後比同屆學生晚一年拿大學畢業證書,我當時對此並沒有什麼想法。大學一年隨即過去,一年來什麼都沒有學到,只是認識到了很多厲害的朋友,但是不甘心只能拿成教文憑的我查閱了社會對成教的認可度,不高,但是,自考本科高,只是部分國企不認可,我又調查了他們讀大學掛學籍的做法,了解到山西和江甦的大學可以通過教育的漏洞來完成這個做法,原因是這兩個地方的大學太多,但是學生又太少,所以很多學校招不滿學生,這兩個地方實施了“註冊入學“的製度,即,沒有通過分數考上大學的人可以通過註冊入學來讀大學,畢業後文憑和考入大學的學生一樣,只限於大專學院可以註冊入學,但是,這個註冊入學只有是當地的學籍的學生才能享受,於是黑心商家們發現了這個機會,通過把學生的身份信息在江蘇或者山西的高中掛個學籍,掛滿一年,就有參加高考資格,參加當地的高考,也能夠享受當地註冊學制度,與山西不同,江甦的大學要求人必須去學校讀書,而山西的大學可以掛讀,讓學生能夠在當地享受的掛讀帶來的輕鬆,學分這些完全不用擔心,我繼續查閱這個做法的可靠性,其中被騙的人挺多,走這種方法失敗的也有,成功的也有,所以這是一個需要幾分運氣的。對於這麼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很想抓住,所以把這個做法告訴了父母,我媽表示堅決反對,而我繼續搜尋成功案例給她洗腦希望她同意我,但是一直到暑假的尾聲,我還是沒能夠說服他。就在快暑假尾聲的時候,我的高中同學為分數不夠希望能夠通過註冊入學的彎路來尋找大學,但是奇蹟發生了,在三段線過後,浙江省的大學的最低錄取線降低了,他的分數剛好能夠填志願,最終他進了紹興職業技術學院。而我,不得不聽從父母回到紡織,暑假結束的前幾天,我又開始胡思亂想,為什麼我同桌都能考上大學,而我就不能。第二天,我撤下臉皮,和我媽說想去複讀,我媽聽到後,一口回絕”你都一年沒讀書了,你還想高考?你的心還能收得攏?“”我可以的,我現在想讀書了,人家能考上我也能考上大學“,”你給我省省吧,當初我們讓你讀書你不讀,現在又逼死一樣的要去讀,再說你還有高考的資格麼“。我沒說什麼上了樓,此時我腦子全是我媽的惡言,幾分鐘後我冷靜了下來想,如果要復讀首先得知道自己有沒有高考的資格。打開電腦,首先聯繫了复讀一年的堂姐,得來的不是能不能高考的消息,而是複讀多麼艱苦,手機也沒得玩,整整一年都要為了高考做準備,等一系列讓我退縮的話,但是,我想知道的,只是能不能高考,他給了我她复讀的學校的名字,是私立的複讀學校,那麼就可以順著名稱找到學校官網並找到學校的招生電話,Good,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成功聯到了招生辦的老師,別的我不管,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複讀,而最終的答案就是“能!”我可以參加高考,因為我沒有成教學籍,我可以以往屆生的身份參加高考,好消息來的太突然,我掛斷了電話告訴了我興奮地告訴父母這個消息,但是他們依然很懷疑我的學習態度以至於擔心這复讀的一年是浪費的,所以,再次拒絕了我。放棄了就是不我,機會,是要靠自己抓住的,我再次聯繫了我高中的政教處老師問我的這樣子能不能複讀已經參加高考,他的答案也是肯定的,這更加堅定了我對高考的想法。暑期結束,提前幾天去學校,這樣可以不用讓父母和我一起去報學校報到。來到學校下車後我去了寧波大學同學的寢室住了兩晚,第三天我沒有去學校報導,而是自己向學校提出了休學申請,有趣的事情是沒有學籍的我根本不能休學只能退學,退學是不能的,必須要有一條退路,萬一沒有考上還能回來繼續讀書,來到了教務處辦公室,老師說沒有學籍只能寫一張證明,證明自己讀了一年,到時候回來繼續從高二開始讀書,並讓我抄了兩份,一人一份,蓋上學校的章,接著便是把退學申請的單子找各個老師簽名,幾乎所有老師的都完成了,就只差班主任的,而我懶得去弄了。這張退學申請就沒有交,使得我變成了強制退學,在我看來主動和強制沒有什麼區別,退學之後我通過朋友的認識,去了南之音樂公司面試,���試的很愉快,實習工資1500元,過幾天就來上班。 6點起床,7點坐公交車,9點才能到公司,誇張的公交時間使得我不到一周就打起了退堂鼓,上班的幾天裡我完成了一個mv和一個碟片包裝的設計。週五,我迎來了公司實習第一次出門拍攝,拍攝器材的重量讓我更加退縮,累上加累,當天拍攝的結束,我借家裡有事請假,第二天的拍攝就沒有去,過了幾天並提出了對工作的辭職,第一次工作,就此結束。與此同時,我堂哥的一個朋友想在奉化這個沒有影視文化的地區開創影視的公司,我很樂意的加入其中,一直工作了一年,一年中,每週末我都會和曾經紡織的同學一起去玩,原本應該孤獨的一年因他們變得充實起來,參加了學考,奇蹟地把之前所有的E變成了D,獲得了提前招生的資格,報了5個大學的提前招生,其中兩所大學因為考試時間相撞沒有去成,最終橫店擬錄取,紡織備錄取,為了等待紡織,我冒險放棄了橫店的擬錄取,最終等來的卻是一場空。父母的責罵,自責感,對於高考的害怕,環繞在腦海中,但是,如今能做的也只能是高考了,準備開始復習,買了200元的學習書,最終,我看的時間不超過一天,翻過的內容只有幾頁。臨時抱佛腳都救不了我,只能硬著頭皮上了。高考三天,三天的考試,三門考試碰上了同一個監考老師,她都認識我了,後面幾次見面笑瞇瞇地對我說”又是你哈“,”哈哈真有緣“我微笑的回答,隨即進入了考場。高考結束,等待的是漫長兩個月的分數線公佈,我成功偏離了三段線,但是,和去年一樣,我舔上了香噴噴的降分錄取,我的成績高於最低分數線40多分,最終由之前的同桌幫我填寫的志願,被浙江東方職業技術學院錄取,從此,我成為了我們小區的傳奇。告別了之前的工作,邁入了大學,終於能和一個正常大學生享受大學生活。為了逃避7天軍訓,我以皮膚問題去了朋友的醫院弄到了”見不得光“的病症,這幾天中,班主任找上了我,得知我有視頻後期的能力,讓我做一段軍訓的視頻,百般拒絕的我最終還是沒能逃脫,做了這個視頻證明下我不是只會吹牛的人,從此,有個學長說我成了信息學院的紅人。至此,傳奇故事待續…
ENGLISH TRANSLATE:
This is an article about me.
primary school
Read in Yuelin Central Primary School in Fenghua City. My class teacher is a 50+ language teacher. The son of the class teacher is already a college student. My desk is a top class student with a top grade. Wang (a pseudonym), he Mom and my mom know, and I am a mid-level student. I spent my elementary school looking up at him.
When I was in elementary school, I was still a positive student. I will review, preview, and do my homework. Why? It’s all my mother’s forced, she said, reading can change poverty and make yourself a good person. I believe but reluctantly do these things. This is normal for a child who should be fun. So, every time I write homework, I am dragging my feet, making a daze, no cell phone, only parents in that era. I will have a mobile phone, and I am still Nokia. I never get a fantasy and I will get a mobile phone. My language is relatively poor, my math is generally the same, but every time I write at the end of the period, I can always get very good results. This read for two more years, ushered in the third grade, and English appeared. I like this subject, but I can't learn it. After a semester, my mom asked me to go to Cambridge English. I learned how to learn English in Cambridge. I also liked this course. I studied in Cambridge for two years, every Wednesday night, Friday night and Saturday daytime, my English scores soared, basically in the top ten of the class, which is the only subject I liked later. Each! I took the test, my parents took the same table Wang X to tell me how good the results of the work and how many jobs, I endured this kind of words to endure the entire junior high school, test well, and continue to work hard to complete a few words. In the third grade, there was another thing. Every week I went to the calligraphy teacher Bao’s home to study calligraphy. Every Saturday, I studied for two years. This is also an art that I have liked since I was in the first grade. Two years later, I stopped going to the teacher's house to learn calligraphy. Interesting things happened. My calligraphy teacher took the initiative to come to me and said that the building of his house (the two-storey suite on each floor of the five-story building) wall. There was a word "haha" on the screen. He saw that it was written by me. So, it was indeed written by me. "Naughty" is my tag. He asked me to brush these two words. How to brush? Let my dad brush, WTF? "This building is not the scope of your home is the public scope, I am not writing your home, why let my dad get rid of it, and control what you do" This is my inner monologue after I was 20 years old, when I didn't understand what he meant in the fifth grade. This matter has been said for two or three weeks after he and I have said that I have not said to my dad, I dare not say, I thought that I would use the correction fluid to deal with it, but I have not gone, these two three Zhou, my calligraphy teacher told me every class, it was almost endless. I finally talked to my dad about this in the fifth week. My dad was discussing with my mother about the cost of studying calligraphy during the summer vacation. My family couldn't afford it because it was strictly checked by the Education Bureau during that time. The teacher took the students and couldn't collect the money. So when my dad came to pay for the house during the summer vacation, he actively refused to take the students to avoid the money. It happened that they discussed it that day. I went to the tuition to hear me and I understood it. It must have come to the school in disguise. I went to the calligraphy teacher’s house that night and paid the tuition. Since that time, the calligraphy teacher has not mentioned it to me. This thing, I will also show him pleasing to the eye. About playing computer? If you want to be beautiful, you won’t be able to play for you for a semester. You will not be allowed to play after a few days of schooling. You will be given an hour a day.
junior high school
This is the origin of a legendary story, and it is also an indispensable fuse. Xiaosheng had only tested 268, mathematics 91, English 89, and language 85, which led me to only enter the 7th class, the ordinary class, also known as the middle class. There are good classes on the job, there are jobs on the job, and the name doesn't matter. At least our parents are so named. My junior grade is about 15 in the class, 45 in the class, in a very good stage, my class teacher, 竺 teacher (male) teaches English, yes, my favorite subject teacher is actually my class teacher. But he is really interesting. I like him very much. He teaches very well. He is a very responsible teacher. Basically, I have a few calls to my mom for a month. I just met this teacher. I am very restrained. I am very quiet, serious, and raise my hand. I almost played the good things that the good students on TV did. I played for a semester. Here I gave myself an Oscar. The best student awards, all the teachers believe that I am a positive and good student, the active activists in the eyes of the parents, but my grades are not ideal, my language scores have once again become my most headache subject, no Passing once again in this study, the world who knows the most about himself is still only himself. I deeply understand that the most suitable thing is not learning, but acting. So I played this good student to the end of the period. At the end of the final exam, I I announced that I was self-directed and the "first semester of junior high school" was a successful show. I did not hesitate to chase in the classroom with a classmate and madly in the classroom, chasing each other with chalk, and the class teacher who came out of the office. I caught it and shouted at me "What are you doing?" After the classroom, I was punished and stood at the door of the classroom. Good, this is this generation. Since the child's most other fickin shit thing, by the way, in the short three-day holiday after the test, the assignment of the whole class to copy the English textbook words is too arrogant. My elementary school is at the same table, and I have 4 classes in junior high school. I am still a good student who compares my mom every time. "When people come to the good class, they are the top ones and look at you again. It’s rotten and can’t read. Just say it, I don't care about you anymore." This is the irony that I can hear on TV during the weeken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econd study, I can't continue to play the role of a student. It is like a spy. I was discovered by the enemy how to continue undercover, so I am constrained to show the true side. In the third year of junior high school, there was more TV in my room. It’s very comfortable. It’s so hard to play with the computer. I still have a TV to watch. When my parents go for a walk after dinner, I turn on the TV and watch “Xia Hao”. This is also my favorite domestic animation, then the problem. Come, how to do the homework, never wrote it very embarrassingly, almost 20 o'clock, my parents walked back, I started to write homework, never worried about writing a few points, I have the phone number of the students, 21 is the most Good time to copy the answer of the homework, I completed the mathematics or mathematics English, exchanged the work with other students by phone. There were really few people playing technology in that era. Other students basically divided the classroom. Homework, but I basically don't worry about taking a break after class. Of course, when I have more troubles, I can't write mathematics and it's all big problems. I can't call it, don't worry, I have good idea, the next day, school. I took my homework and put my homework and my homework in my jacket. I had a pen in my trouser pocket. I walked up to the class teacher and said that my stomach was not comfortable. Go to the bathroom, it is actually going Chaozuo Ye. About playing computer, parents locked the computer in their room and won't let me play, but cracking it is not difficult in my opinion. There is a small window on the top of their room. Whenever they go out on weekends, I step on the door. Hands, hands raised themselves up from the small window into their room, Good, Very good, no you can't do it, you can't think of it. Why do my parents want to lock the door? Before they go out, they don’t lock the door. I will play the computer very directly. Every time they come back, they come to touch the temperature of the computer. It’s hot, the problem is obvious. All leaked, but I made me even more afraid to play the computer, but the anti-locking door made me even more happy. When I heard the sound of their return home, I locked the door from the lock of the anti-locking door, and the horses would not appear, and they The anti-locking door does not shut down the computer. In this way, I learned to edit in such a harsh environment and embarked on the no return of Chinese film and television. In the third grade, in the next semester, I was so naughty, playing in class and playing at the same table, and driving a little time. Once I was in class, the class teacher usually stopped the chalk and threw it. I was awakened from the dormancy of the brain. In short, the class teacher transferred me to the first. Row, one person, one table, the throne of the gods, I have been in this position and have been graduated.
High school
The unsatisfactory results of the senior high school entrance examination are not surprising in me. The score of the 486-point senior high school entrance examination can only be randomly selected from the staff level. The lowest score of the high-level score is still 20 points. I want to go to Pu Gao, and my heart is dark. I like the relaxed study life on the higher vocational level. Anyway, I regret that I didn't go to high school. At that time, I thought I couldn't take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With the failure of the senior high school entrance examination, my dad asked me if I want to go to Shaoxing Zhuji's private general high school, Ronghuai School, the tuition fee is 22,000 yuan a year according to my score. My vanity made me not hesitate to agree to this decision. Make up your mind to study hard. After that, we went to the local admissions teacher from Ronghuai School, 4 people and a bedroom, everything in the supermarket, how beautiful it sounds, it feels like a university, a campus card is used throughout the school, just can't bring a mobile phone. . My dad took me on the school bus to visit the new high school I am going to. I can see it as good, according to Dad, they visited the dormitory for 4 people, the electronic multimedia classroom and so on.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chool, my dad called the admissions teacher again to confirm the dormitory that was visited during the visit to the school. The classroom was true. At this time, the teacher told him the truth. The dormitory for 4 people had to pay 5000 more to live. The electronic classroom was actually There are no washing machines in the classrooms of the International Department students. There are more than 40 people in the classroom. After my dad listened, I asked again if I wanted to go. My vanity once again did not hesitate to confirm. After I started school, I came to Ronghuai School. The distance from my home has a few kilometers of my fingers. The feeling of missing my family made me call my parents again. I hope to open the back door to the local high school. I finally learned that it is true. Yes, but the relationship fee of 30,000 makes my parents let me give up this idea. I have to spend my three years in this "prison". How to describe this school, I can only say that it is like a "small society." "There are some teachers in the school who like to hold high positions in exchange for benefits. They often bring food to them, help them to send things, and are liked to be happy in the same way as dogs, just like when Japan came to invade China." The traitors, and the benefits they get, just the mobile phone is free of charge, you can often open the door and enter the school gate, go to the teacher's office and wait for the dog. When the teacher is happy, give them some food, but they are like eating honey. Happy, they often have pride in the office because they have teachers to do the backing, think about ridiculous. I am a high school, is 4 classes, is the innovation class, the third level of the innovation class, there are 2 classes of innovation, 1 class of innovation, special class, there are ordinary classes down, so my class is relatively low. Level, why private schools also have special effects classes, because they spend high prices to buy these students to study at school, give them a teacher's education, free tuition, etc., and the money comes from spending more than 20,000 to study. The money for the students, but as a commercial school, this is not surprising. My class teacher is a political teacher (female), a serious teacher, responsible, serious, the tag she gave me, and the teacher I liked since junior high school. Mobile phone, can not bring, but still a lot of people bring, my parents agree with the teacher's meaning and will not let me bring it. At first I can only bring ipod shuffle, can only be used to listen to the song MP3, then I used the school phone in the bedroom too Far from being an excuse, and asking parents to bring a mobile phone for convenient contact, this is not enough reason, but in order to satisfy me, my mom brought me a Nokia mobile phone, a mobile phone that can only barely hit QQ, it is wonderful. Even the pictures sent to me by my friends can't be accepted. There are mobile phones in the whole bedroom, and I only have one button machine. I have the idea of buying a mobile phone. After a few months, I finally got my living expenses. Samsung S3neo, with a mobile phone, I lived a high school life as good as other roommates, and the results of the high school, from the top 10, fell to the bottom 10, and ended.
I entered the second year of high school. When I first started school, I got into trouble. In the morning, I asked for us to stay in the dormitory. Several teachers from the Political and Education Department sat and chatted at the door of the dormitory. Most of the students in the school watched them unhappy, I took They took their photos and shared them with QZone. The title was “Watchdog came”. After being sent out, several seniors who had a good relationship with these teachers saw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office. One day they were called by the teacher to call me. I took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office, carried out a serious education, stood in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office for a day, and asked to take away my mobile phone, and I borrowed a mobile phone with someone else. After the second shift, my class teacher is Zhou Jianming, the language teacher, obese, cunning, insidious, is the tag I gave him. I often come to the mobile phone after class, and the back room will also sneak in to see if anyone is playing the mobile phone. The class is near Half of the people's mobile phones were planted under his hands, and one was only at the end of the period. The climax of the legendary story begins. I am a good student in this class. I am very good at this class teacher. It is a good helper for the teacher. It is a poor grade, but how to say that I am coming in is also the top ten in the class. One day, after class, I took out my mobile phone from the drawer and read the news. The class teacher came in quietly. I saw that he was stunned. The mobile phone didn’t come and hide, he was taken away, he was not convinced, and he planned to take it back. The mobile phone, anxious mood made my brain speed up. Finally, I thought of a model machine in the world. I borrowed a mobile phone from the same table and bought a model machine of S3. I received this model the next day. Machine, planning how to use the time and place to complete this great plan, after many observations, the evening self-study is the best time to steal the column, all the received mobile phone is in his rightmost drawer, one night Plan implementation, the deputy class teacher came to the classroom on time to manage the class, I picked up the language homework book, and the deputy class teacher said to hand in the homework, entered the office, went to the class teacher's seat, opened the drawer, Phone, Success. Nearly a month later, the class teacher found nothing, but there were a few people who learned my way to transfer the mobile phone to the class teacher's office. In December, at noon lunch break, I was watching a certain episode updated at 12 o'clock, put the mobile phone in the middle of the desk, at the same table, and probed his head, because this time bomb caused me. Once again, the mobile phone was taken away when the class teacher suddenly checked. Mother fuckin... what to do, not afraid of the old, useful, observation, planning, and the last time, he inexplicably locked the drawer and gave me the plan. It brings a little difficulty. To change the mobile phone, you must have a key. It is definitely the safest place to guess the most dangerous place. This is my first thought. The fat man is insidious and cunning. I don’t know anyone in the office. I went into the office to investigate in a class and found that there was a bunch of keys on the side of his keyboard. But this time there were other teachers who couldn’t try the key if it was the key of the drawer. In the class, in the name of the toilet above, I hid the homework book and went to the head teacher’s office. I used the key to open the drawer of the mobile phone.This is an article about me. primary schoolRead in Yuelin Central Primary School in Fenghua City. My class teacher is a 50+ language teacher. The son of the class teacher is already a college student. My desk is a top class student with a top grade. Wang (a pseudonym), he Mom and my mom know, and I am a mid-level student. I spent my elementary school looking up at him.When I was in elementary school, I was still a positive student. I will review, preview, and do my homework. Why? It’s all my mother’s forced, she said, reading can change poverty and make yourself a good person. I believe but reluctantly do these things. This is normal for a child who should be fun. So, every time I write homework, I am dragging my feet, making a daze, no cell phone, only parents in that era. I will have a mobile phone, and I am still Nokia. I never get a fantasy and I will get a mobile phone. My language is relatively poor, my math is generally the same, but every time I write at the end of the period, I can always get very good results. This read for two more years, ushered in the third grade, and English appeared. I like this subject, but I can't learn it. After a semester, my mom asked me to go to Cambridge English. I learned how to learn English in Cambridge. I also liked this course. I studied in Cambridge for two years, every Wednesday night, Friday night and Saturday daytime, my English scores soared, basically in the top ten of the class, which is the only subject I liked later. Each! I took the test, my parents took the same table Wang X to tell me how good the results of the work and how many jobs, I endured this kind of words to endure the entire junior high school, test well, and continue to work hard to complete a few words. In the third grade, there was another thing. Every week I went to the calligraphy teacher Bao’s home to study calligraphy. Every Saturday, I studied for two years. This is also an art that I have liked since I was in the first grade. Two years later, I stopped going to the teacher's house to learn calligraphy. Interesting things happened. My calligraphy teacher took the initiative to come to me and said that the building of his house (the two-storey suite on each floor of the five-story building) wall. There was a word "haha" on the screen. He saw that it was written by me. So, it was indeed written by me. "Naughty" is my tag. He asked me to brush these two words. How to brush? Let my dad brush, WTF? "This building is not the scope of your home is the public scope, I am not writing your home, why let my dad get rid of it, and control what you do" This is my inner monologue after I was 20 years old, when I didn't understand what he meant in the fifth grade. This matter has been said for two or three weeks after he and I have said that I have not said to my dad, I dare not say, I thought that I would use the correction fluid to deal with it, but I have not gone, these two three Zhou, my calligraphy teacher told me every class, it was almost endless. I finally talked to my dad about this in the fifth week. My dad was discussing with my mother about the cost of studying calligraphy during the summer vacation. My family couldn't afford it because it was strictly checked by the Education Bureau during that time. The teacher took the students and couldn't collect the money. So when my dad came to pay for the house during the summer vacation, he actively refused to take the students to avoid the money. It happened that they discussed it that day. I went to the tuition to hear me and I understood it. It must have come to the school in disguise. I went to the calligraphy teacher’s house that night and paid the tuition. Since that time, the calligraphy teacher has not mentioned it to me. This thing, I will also show him pleasing to the eye. About playing computer? If you want to be beautiful, you won’t be able to play for you for a semester. You will not be allowed to play after a few days of schooling. You will be given an hour a day. junior high schoolThis is the origin of a legendary story, and it is also an indispensable fuse. Xiaosheng had only tested 268, mathematics 91, English 89, and language 85, which led me to only enter the 7th class, the ordinary class, also known as the middle class. There are good classes on the job, there are jobs on the job, and the name doesn't matter. At least our parents are so named. My junior grade is about 15 in the class, 45 in the class, in a very good stage, my class teacher, 竺 teacher (male) teaches English, yes, my favorite subject teacher is actually my class teacher. But he is really interesting. I like him very much. He teaches very well. He is a very responsible teacher. Basically, I have a few calls to my mom for a month. I just met this teacher. I am very restrained. I am very quiet, serious, and raise my hand. I almost played the good things that the good students on TV did. I played for a semester. Here I gave myself an Oscar. The best student awards, all the teachers believe that I am a positive and good student, the active activists in the eyes of the parents, but my grades are not ideal, my language scores have once again become my most headache subject, no Passing once again in this study, the world who knows the most about himself is still only himself. I deeply understand that the most suitable thing is not learning, but acting. So I played this good student to the end of the period. At the end of the final exam, I I announced that I was self-directed and the "first semester of junior high school" was a successful show. I did not hesitate to chase in the classroom with a classmate and madly in the classroom, chasing each other with chalk, and the class teacher who came out of the office. I caught it and shouted at me "What are you doing?" After the classroom, I was punished and stood at the door of the classroom. Good, this is this generation. Since the child's most other fickin shit thing, by the way, in the short three-day holiday after the test, the assignment of the whole class to copy the English textbook words is too arrogant. My elementary school is at the same table, and I have 4 classes in junior high school. I am still a good student who compares my mom every time. "When people come to the good class, they are the top ones and look at you again. It’s rotten and can’t read. Just say it, I don't care about you anymore." This is the irony that I can hear on TV during the weeken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econd study, I can't continue to play the role of a student. It is like a spy. I was discovered by the enemy how to continue undercover, so I am constrained to show the true side. In the third year of junior high school, there was more TV in my room. It’s very comfortable. It’s so hard to play with the computer. I still have a TV to watch. When my parents go for a walk after dinner, I turn on the TV and watch “Xia Hao”. This is also my favorite domestic animation, then the problem. Come, how to do the homework, never wrote it very embarrassingly, almost 20 o'clock, my parents walked back, I started to write homework, never worried about writing a few points, I have the phone number of the students, 21 is the most Good time to copy the answer of the homework, I completed the mathematics or mathematics English, exchanged the work with other students by phone. There were really few people playing technology in that era. Other students basically divided the classroom. Homework, but I basically don't worry about taking a break after class. Of course, when I have more troubles, I can't write mathematics and it's all big problems. I can't call it, don't worry, I have good idea, the next day, school. I took my homework and put my homework and my homework in my jacket. I had a pen in my trouser pocket. I walked up to the class teacher and said that my stomach was not comfortable. Go to the bathroom, it is actually going Chaozuo Ye. About playing computer, parents locked the computer in their room and won't let me play, but cracking it is not difficult in my opinion. There is a small window on the top of their room. Whenever they go out on weekends, I step on the door. Hands, hands raised themselves up from the small window into their room, Good, Very good, no you can't do it, you can't think of it. Why do my parents want to lock the door? Before they go out, they don’t lock the door. I will play the computer very directly. Every time they come back, they come to touch the temperature of the computer. It’s hot, the problem is obvious. All leaked, but I made me even more afraid to play the computer, but the anti-locking door made me even more happy. When I heard the sound of their return home, I locked the door from the lock of the anti-locking door, and the horses would not appear, and they The anti-locking door does not shut down the computer. In this way, I learned to edit in such a harsh environment and embarked on the no return of Chinese film and television. In the third grade, in the next semester, I was so naughty, playing in class and playing at the same table, and driving a little time. Once I was in class, the class teacher usually stopped the chalk and threw it. I was awakened from the dormancy of the brain. In short, the class teacher transferred me to the first. Row, one person, one table, the throne of the gods, I have been in this position and have been graduated. High schoolThe unsatisfactory results of the senior high school entrance examination are not surprising in me. The score of the 486-point senior high school entrance examination can only be randomly selected from the staff level. The lowest score of the high-level score is still 20 points. I want to go to Pu Gao, and my heart is dark. I like the relaxed study life on the higher vocational level. Anyway, I regret that I didn't go to high school. At that time, I thought I couldn't take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With the failure of the senior high school entrance examination, my dad asked me if I want to go to Shaoxing Zhuji's private general high school, Ronghuai School, the tuition fee is 22,000 yuan a year according to my score. My vanity made me not hesitate to agree to this decision. Make up your mind to study hard. After that, we went to the local admissions teacher from Ronghuai School, 4 people and a bedroom, everything in the supermarket, how beautiful it sounds, it feels like a university, a campus card is used throughout the school, just can't bring a mobile phone. . My dad took me on the school bus to visit the new high school I am going to. I can see it as good, according to Dad, they visited the dormitory for 4 people, the electronic multimedia classroom and so on.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chool, my dad called the admissions teacher again to confirm the dormitory that was visited during the visit to the school. The classroom was true. At this time, the teacher told him the truth. The dormitory for 4 people had to pay 5000 more to live. The electronic classroom was actually There are no washing machines in the classrooms of the International Department students. There are more than 40 people in the classroom. After my dad listened, I asked again if I wanted to go. My vanity once again did not hesitate to confirm. After I started school, I came to Ronghuai School. The distance from my home has a few kilometers of my fingers. The feeling of missing my family made me call my parents again. I hope to open the back door to the local high school. I finally learned that it is true. Yes, but the relationship fee of 30,000 makes my parents let me give up this idea. I have to spend my three years in this "prison". How to describe this school, I can only say that it is like a "small society." "There are some teachers in the school who like to hold high positions in exchange for benefits. They often bring food to them, help them to send things, and are liked to be happy in the same way as dogs, just like when Japan came to invade China." The traitors, and the benefits they get, just the mobile phone is free of charge, you can often open the door and enter the school gate, go to the teacher's office and wait for the dog. When the teacher is happy, give them some food, but they are like eating honey. Happy, they often have pride in the office because they have teachers to do the backing, think about ridiculous. I am a high school, is 4 classes, is the innovation class, the third level of the innovation class, there are 2 classes of innovation, 1 class of innovation, special class, there are ordinary classes down, so my class is relatively low. Level, why private schools also have special effects classes, because they spend high prices to buy these students to study at school, give them a teacher's education, free tuition, etc., and the money comes from spending more than 20,000 to study. The money for the students, but as a commercial school, this is not surprising. My class teacher is a political teacher (female), a serious teacher, responsible, serious, the tag she gave me, and the teacher I liked since junior high school. Mobile phone, can not bring, but still a lot of people bring, my parents agree with the teacher's meaning and will not let me bring it. At first I can only bring ipod shuffle, can only be used to listen to the song MP3, then I used the school phone in the bedroom too Far from being an excuse, and asking parents to bring a mobile phone for convenient contact, this is not enough reason, but in order to satisfy me, my mom brought me a Nokia mobile phone, a mobile phone that can only barely hit QQ, it is wonderful. Even the pictures sent to me by my friends can't be accepted. There are mobile phones in the whole bedroom, and I only have one button machine. I have the idea of buying a mobile phone. After a few months, I finally got my living expenses. Samsung S3neo, with a mobile phone, I lived a high school life as good as other roommates, and the results of the high school, from the top 10, fell to the bottom 10, and ended.I entered the second year of high school. When I first started school, I got into trouble. In the morning, I asked for us to stay in the dormitory. Several teachers from the Political and Education Department sat and chatted at the door of the dormitory. Most of the students in the school watched them unhappy, I took They took their photos and shared them with QZone. The title was “Watchdog came”. After being sent out, several seniors who had a good relationship with these teachers saw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office. One day they were called by the teacher to call me. I took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office, carried out a serious education, stood in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office for a day, and asked to take away my mobile phone, and I borrowed a mobile phone with someone else. After the second shift, my class teacher is Zhou Jianming, the language teacher, obese, cunning, insidious, is the tag I gave him. I often come to the mobile phone after class, and the back room will also sneak in to see if anyone is playing the mobile phone. The class is near Half of the people's mobile phones were planted under his hands, and one was only at the end of the period. The climax of the legendary story begins. I am a good student in this class. I am very good at this class teacher. It is a good helper for the teacher. It is a poor grade, but how to say that I am coming in is also the top ten in the class. One day, after class, I took out my mobile phone from the drawer and read the news. The class teacher came in quietly. I saw that he was stunned. The mobile phone didn’t come and hide, he was taken away, he was not convinced, and he planned to take it back. The mobile phone, anxious mood made my brain speed up. Finally, I thought of a model machine in the world. I borrowed a mobile phone from the same table and bought a model machine of S3. I received this model the next day. Machine, planning how to use the time and place to complete this great plan, after many observations, the evening self-study is the best time to steal the column, all the received mobile phone is in his rightmost drawer, one night Plan implementation, the deputy class teacher came to the classroom on time to manage the class, I picked up the language homework book, and the deputy class teacher said to hand in the homework, entered the office, went to the class teacher's seat, opened the drawer, Phone, Success. Nearly a month later, the class teacher found nothing, but there were a few people who learned my way to transfer the mobile phone to the class teacher's office. In December, at noon lunch break, I was watching a certain episode updated at 12 o'clock, put the mobile phone in the middle of the desk, at the same table, and probed his head, because this time bomb caused me. Once again, the mobile phone was taken away when the class teacher suddenly checked. Mother fuckin... what to do, not afraid of the old, useful, observation, planning, and the last time, he inexplicably locked the drawer and gave me the plan. It brings a little difficulty. To change the mobile phone, you must have a key. It is definitely the safest place to guess the most dangerous place. This is my first thought. The fat man is insidious and cunning. I don’t know anyone in the office. I went into the office to investigate in a class and found that there was a bunch of keys on the side of his keyboard. But this time there were other teachers who couldn’t try the key if it was the key of the drawer. In the class, in the name of the toilet above, I hid the homework book and went to the head teacher’s office. I used the key to open the drawer of the mobile phone. Indeed, this is the key to the Pandora's box, but at this point I heard the opening of the door, I immediately took the homework and pretended to look for the homework around, and then until he left, I locked the drawer and quickly left the office, the moment Cold sweat. I temporarily gave up the idea of changing my mobile phone. After a few days, I bought a model machine. After I got things, I started to look for opportunities to practice self-study in the evening. After a few days, everything wa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plan, the phone returned to the hand again, at this time, there are already two model machines in the drawer. In January, a class teacher suddenly called me to the office to ask if I knew if anyone had moved his drawer, calm, calm, and the actor’s cultivation, without any flaws. “I don’t know what you are,” I said with a smile. Out of this sentence, then he let me leave the office, waited for the language class, the class teacher angrily came in the classroom and asked:"Who moved my drawer and used the model machine to change the phone."..."I am standing up now, I will still handle it lightly."Keep quiet..."No one has stood up yet. I have lost 500 yuan in my drawer. If no one stands up, I will call the police."be quiet…After 30s, someone couldn’t sit still. The squad leader stood up."There is no one, I don't believe that he is alone, there are two model machines in my drawer."I threw two model machines out of my pocket. I looked at the two model machines. It was mine, only mine.be quiet…"Squad leader, give me the office."The class teacher and the squad leader went to the office. There was a debate in the classroom. I don't know what they are talking about. I only know that since he stands up, if he knows the rules of the rivers and lakes, he should not say other people. At noon, I went to ask his class teacher how to say that his face was his expression. The world abandoned him as his only thought at the time. He didn't tell me anything. In the afternoon, the class teacher brought all the mobile phones, let us call the parents about the cost of paying the new school uniform. I went up and took my mobile phone. In fact, at this time, I still have a very old Samsung. It was borrowed from my classmates, but I couldn’t remember when I handed in, so I didn’t write it on the top. In short, I went up and took back the old Samsung. The next day, the class teacher asked to hand in the mobile phone that I sent yesterday. I handed over my old Samsung, and then the class teacher asked me to take my cell phone bag and go to his office.When I came to the office and put down my mobile phone, the class teacher said:"You think about what you have done these days."A single hand was taken on the table in front of me."Write it now."I didn't say a word, simply wrote down the passage, roughly "I changed my mobile phone with a model machine," and then let me stand in the office for a day. In the end, it may be that I was in a relationship with him before, so I didn't submit my punishment. I just called my parents. I also took the initiative to write a review. It was very vivid and I wanted to do it. Don't tell my parents, because the phone is secretly bought by myself, and when I talk about it, I still have a phone call. This review led me to keep asking him to do things, send things, buy medicines, take class snacks, and target me everywhere. I don’t agree with the community. My anger is accumulating, but I can’t vent, I can only accept the reality with optimism. Fortunately, I still have a mobile phone. In the second semester of the second year of high school, a good friend’s dropout made me feel very bad. In combination with the previous anger, my mind was only able to produce negative thoughts. The results continued to fall, and I was admitted to college without a play. With E, the future is just a darkness. It’s better to drop out of school. The province is a waste of money. Every time at home, my parents will have nothing to say. If you don’t read well, don’t read it, but I’m one after another. Again, I’m going to say that I can read well. This kind of words started from elementary school. I heard high school. I played a good student for 10 years. All kinds of resentment can’t be vented, so I can’t swallow this breath. I was lying in bed at night, I figured it out, I don't want to continue playing again. I am a poor student. I can find another way out. I will definitely have no hope to stay in school. I don't want to ever pretend to be a good student. I have to drop out of school. ... The next morning, I called my dad through the school's public phone and explicitly asked to drop out. My dad was very surprised to ask me why I had to drop out. Isn't this good reading?" I am not reading at all. I have been wasting my time. I don’t want to read this bad book. You will come to school to go to school tomorrow. "I told the truth for the first time. It feels very comfortable, very relaxed, I have never Feeling the ease of that moment is the feeling of victory in the war. "What happened to you recently, is the classmate bullying you or the class teacher saying what you are, I am calling you the class teacher." "You don't have to fight, I want to drop out of school. I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others. I don't want to study." Yes, I am not the piece of material. You don’t have to say anything. I hope that I will drop out of school or I will be persuaded to go back and do it myself." Dad pondered, "I called your class teacher and said "Noon" at noon. The phone hangs up and returns to the classroom. I feel that the pace of walking is very light and comfortable. I step on the air, as if I have broken away from the shackles and regained my freedom. At that moment, I belong to freedom. At the noon canteen, I saw the class teacher calling. He looked at me at the entrance of the cafeteria. No doubt it was the phone that my dad called him. After lunch break, I went back to the dormitory. I called my dad on the phone of my roommate. I specifically forgot about it. I have forgotten it. It’s about letting me finish this semester. I am very upset. Interesting things happened. After the phone call, my class teacher’s attitude towards me changed 360°. What kind of community didn’t let me add it, now I am desperately trying to please me, why? Because dropping out of school, he will be deducted from his salary. The rules of the game in this private school are like this. The war between me and the class teacher has changed from a contrarian trend. In April, our grades were again assigned. The new class teacher is very good to me. I am honest and value my ability, but it is of no use to me. The shadow that this school has left me is not so easy to wipe. Going, my withdrawal is already a matter of course. After the second year of high school, drop out of school. the UniversityAfter my parents inquired, my aunt and aunt were teachers of Zhejiang Textile College. I recommended that I go to their school to study adult education. I can take my own undergraduate diploma. Although it is not the same as my planned work, it is really much more comfortable than the dark life of high school. The interview was very good. I started to study in the dormitory of Textile Village and started a year of study. I am underage, so I can't take the adult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which makes me always a student without a student status. In the second semester, my two high school students were deceived by the original class teacher to go to Ningbo University. From their mouths, they learned that there are two kinds of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and they are enrolled in Ningbo University. According to them, they borrowed from Ningbo University. The student’s degree is hanging in a college in Shanxi. After graduation, I got a university diploma one year later than the same student. I didn’t think much about it at the time. The university passed away in a year, and I didn’t learn anything in the past year. I just realized that I have a lot of powerful friends, but I am not willing to take the diploma of education. I have consulted the society’s recognition of adult education, but it is not high, but the self-study is high. Only some state-owned enterprises do not recognize it. I have also investigated their practice of studying at university. I understand that universities in Shanxi and Jiangsu can do this through educational loopholes because there are too many universities in these two places, but the students are too There are few schools, so many schools are dissatisfied with students. These two places have implemented the “registration enrollment” system, that is, those who do not pass the scores to the university can enroll in the university through enrollment, and the post-graduate diplomas are the same as those admitted to the university. Only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can be enrolled in the school. However, this enrollment can only be enjoyed by local students, so the black-hearted merchants have found this opportunity to hang a student’s identity information in Jiangsu or Shanxi’s high school. After one year, you will be eligible to take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participate in the local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and enjoy local registration. The academic system is different from Shanxi. Jiangsu universities require people to go to school, and Shanxi universities can read, so that students can enjoy the ease of reading in the local area. There is no need to worry about credits. I will continue to check this practice. The reliability, there are many people who have been deceived, there are also failures to go this way, and there are also successes, so this is a bit of luck. For such a rare opportunity, I really want to seize it, so I told my parents about this practice. My mother said that she is resolutely opposed, and I continue to search for success stories to brainwash her and hope she agrees with me, but until the end of the summer vacation, I still haven’t Can convince him. At the end of the summer vacation, my high school classmates were looking for a college with a score that was not enough to hope to pass the enrollment, but the miracle happened. After the third line, the minimum admission line for the university in Zhejiang Province was lowered. The score was just enough to fill in the volunteers, and eventually he entered the Shaoxing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I, I have to listen to my parents returning to textiles. A few days before the end of the summer vacation, I started thinking about it again. Why can I go to college at the same table, and I can't. The next day, I removed my cheeks and told my mom to go to repeat. After my mother heard it, she refused. "You haven’t studied for a year. You still want to take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Can your heart be closed?" I can, I want to study now, I can apply to the university if I can take it, "You give me a province. When we let you read, you don't read it. Now you have to die, you have to read it. Do you still qualify for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I didn't say anything on the floor. At this time, my mind was all my mother's bad words. After a few minutes, I calmed down and thought that if I want to repeat, I must first know whether I am qualified for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When I turned on the computer, I first contacted the cousin who had re-read for a year. I didn’t get the news of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but how hard it was to repeat, and the mobile phone didn’t have to play. I had to prepare for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all year, and so on. If I withdraw, but I want to know, I can only get a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He gave me the name of the school she re-read. It is a private repeat school. Then you can find the official website of the school and find the admission phone number of the school. Good, Hard work pays off, I successfully joined the teacher of the Admissions Office. I don't care about anything else. I just want to know if I can repeat it. The final answer is "Can!" I can take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because I have not become a teaching student. The identity of the previous students took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The good news came too suddenly. I hung up and told me that I was excited to tell my parents about the news, but they still doubted my attitude so that I was worried that the year of repeating was wasted. So, I refused me again. If I give up, it is not me. The opportunity is to catch it by myself. I once again contacted the teacher of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department of my high school and asked me if I can repeat the exam. I have already answered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His answer is also certain. This has strengthened me. The idea of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At the end of the summer, go to school a few days in advance so that you don't have to ask your parents to report to the school. After I got off at the school, I went to the bedroom of my classmates at Ningbo University for two nights. On the third day, I didn't go to the school to report. Instead, I applied to the school for a school leave. The interesting thing is that I can't leave school without a student. Can drop out of school, drop out of school is not possible, must have a retreat, in case of not being able to return to continue to study, came to the Office of the Office of Academic Affairs, the teacher said that no student can only write a certificate to prove that they have read for a year, to When I came back, I started to study from the second year of high school, and let me copy two copies, one person, cover the school chapter, and then I will find the application form for the withdrawal of the teacher. Almost all the teachers have completed, only the difference The class teacher, and I am too lazy to get it. This application for withdrawal is not paid, which makes me a forced dropout. In my opinion, there is no difference between initiative and coercion. After I dropped out of school, I went to the South Music Company for an interview through a friend's understanding. The interview was very pleasant. 1,500 yuan, come to work in a few days. I got up at 6 o'clock, took the bus at 7 o'clock, and arrived at the company at 9 o'clock. The exaggerated bus time made me retire in less than a week. In the few days after work, I completed a mv and a disc packaging design. On Friday, I ushered in the company's internship for the first time. The weight of the shooting equipment made me more retreat, tired and tired. At the end of the day's shooting, I borrowed something from my family to take time off. The next day I did not go. After a few days and proposed resignation of the work, the first work ended. At the same time, a friend of my cousin wants to start a film and television company in Fenghua, an area where there is no film and television culture. I am very happy to join it. I have been working for one year. Every year, every weekend, I will have a textile classmate. I went to play together. I had to be alone for a year. Because they became full, they took the exam, miraculously changed all the previous E into D, obtained the qualification for enrollment in advance, and reported the enrollment of 5 universities. Two of the universities did not go into the competition because of the examination time. In the end, Hengdian planned to take admission and the textiles were accepted. In order to wait for the textile, I ventured to abandon the planned admission of Hengdian, and finally I was waiting for an empty space. Parents’ scolding, self-blame, and fear of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are all around their minds. However, what they can do now is only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They are ready to start reviewing and buy a 200-yuan study book. In the end, I don’t see the time. More than a day, the content that was flipped was only a few pages. I can't save me if I can't hold my feet, I can only bite my head. Three days of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three days of exams, three exams met the same invigilator, she all met me, and later I met and smiled and said to me, "You are Ha", "haha really have a fate" I smile Answer, then entered the examination room. The college entrance examination is over, waiting for the long two-month score release, I successfully deviated from the three-line, but, like last year, I took a savory drop-off admission, my score is more than 40 points above the minimum score, and ultimately The volunteers who filled out the previous table to help me were admitted to Zhejiang Oriental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Since then, I have become a legend in our community. Say goodbye to the previous work, entered the university, and finally enjoyed college life with a normal college student. In order to escape the 7-day military training, I went to a friend's hospital with a skin problem and got a "can't see the light" illness. In the past few days, the class teacher found me and learned that I have the ability of the video later, let me do a military training. Video, I refused to escape in the end. I made this video to prove that I am not a person who only brags. Since then, a senior said that I became a red man of the School of Information. At this point, the legendary story contin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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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by priest (part.3)
|卷一|卷二|卷三 |
【卷三•嬰兒】
第五十三章
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帕斯卡。
後來,為了找麻子媽和宋老太,魏謙他們幾乎把整個城市都翻了過來,可是這個城市太大了,所有臨到眼前的線索,最後都是捕風捉影。
有人說看見她們出現在公園的人工湖附近,有人說她們往護城河的方向走了,還有人說,在某個廢棄的橋洞裡看見過這樣一老一殘的兩個女人。
然而他們終於還是一無所獲。
麻子媽和宋老太就這麼沒了。
對於這件事,受衝擊最大的是小寶。
如果有可能的話,沒有人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可是朝夕相���的兩個人說失蹤就失蹤了,要瞞住她是不可能的。
父母過世的時候,小寶還太小不懂事,早就記不得了,可是奶奶不一樣。
奶奶是她最親的人。
她原本是個伊甸園裡不知風雨的小女孩子,宋老太的離去,毫無徵兆地把她拖進了人間,迎面而來的,是她從未重視過、也從未真切體驗到的時光的刀風,一下見了血,就是切膚之痛。
那段時間小寶總是毫無徵兆地發呆,偶爾不知想起了什麼事,轉身就會掉眼淚,她想起自己和奶奶吵架,想起自己氣她,想起自己總是覺得訓練和考試更重要,總會不由自主地忽略她。
當宋老太在臨近凍餓而死的時候,當她最後一眼環顧週遭世界,發現整個城市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放眼望去,滿眼全是陌生的時候,她會後悔自己那一刻頭腦一熱做出的決定嗎?
沒有人知道。
她或許淒涼悲痛,或許一隻腳踏入死亡的國度裡,賓至如歸。
都是一念之差的命運,宋老太截斷了所有可怕的未來的可能性,以另一種形式,濃墨重彩地將自己延續在了她親人的血脈裡。
再後來,熊嫂子陳露也沒了。
不知道她是否安詳,想來她生命中有諸多如此這般的不如意,該是不甘心的吧?
她太年輕,並不是喜喪,喪事辦得緘默而凝重,全公司的人基本能去的都去了。
老熊在繼任者魏謙的對比下,顯得格外性情溫和,他專一而多金,年齡也不算大,長得確實不怎麼樣,不過中年男子,視覺上看著漂亮的終歸少見,也就不算什麼缺點了。
陳露死後,有一小撮人曾經打過「熊夫人」的主意,有些只是單純關心,想給他介紹個新的伴侶,還有些是居心不良,企圖自己頂缺。
可惜這些人沒過多久就都偃旗息鼓了——因為老熊做了一件特別出格的事。
他把家財分了,他自己的父母比他有錢,不用顧忌的,因此老熊把財產一分為二,一半留給了陳露的父母,一半捐給了城郊的一個寺廟,然後自己剃光了腦袋,進去當了和尚。
據說由於其為我佛做出了卓越的經濟貢獻,老熊進去以後就直接拜在了住持門下,成了個進門晚、輩分大的關門弟子。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在高寒缺氧的山區徒步買鍋的大傻逼。
再後來……
魏謙停好車,從後備箱裡把新買的大行李箱拖了出來。箱子裡已經裝進了一些東西,都是他認為需要的,箱子拎起來手感很好,很能裝東西,不沉,看起來很結實,樣子也不錯——當然不錯,魏謙挑了半天,才挑到了這麼一個最貴的。
這並不符合魏謙的個人風格,他雖然早就已經和「窮」扯不上關係了,但卻並沒有像他自己想像的,成為一個揮霍的暴發戶,從他錢包和私人卡裡花出去的錢大多不是給自己買什麼,魏董事長依然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死摳門。
如果他本人需要什麼東西,走進一家商店,最後買走的一定是其中價格中等乃至中等偏下的。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基本款,襯衫一律是沒有任何花哨的白襯衫——這樣就可以不用為了搭配衣服買一大堆領帶。
說實話,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精氣神和面貌,別人看到這個小夥子,八成會覺得他不是賣保險的就是售樓處的。
他也依然開著他那輛破破爛爛的小邁銳寶,於是每每需要出門見人的時候,就必須得把代步工具換成公司的公車,以免被人看見顯得太寒酸。
這皮箱當然不是他捨得給自己用的,魏謙一路拎上樓,把它放在了魏之遠門口,伸手敲了一下門,以引起屋裡背對著他的人注意,而後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人了。
魏之遠回過頭來,他哥已經走了,不遠處傳來一聲關門的響動。
他站了起來,默默地把箱子拖進屋,伸手摩挲了一下行李箱的把手。而後他遲疑片刻,走到魏謙門前,像罰站一樣地靜立良久,想要叩門的手抬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
那個光怪陸離的年會過後,他們倆就一直是這個狀態——魏謙依然為魏之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但一直把他當空氣,如果必須要和他說話,就會簡短得像打電報一樣節約環保,並且絕不看他的眼睛。
本來按照魏謙一貫的脾氣,他肯定會大發雷霆。
魏之遠當時被他一拳把酒打醒了,還以為自己接下來會挨上一頓臭揍,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到魏謙說不定會和他斷絕關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可是都沒有。
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讓他們倆都心力交瘁,魏謙沒時間、也沒有精力揍他了。
至於魏之遠所構想的最壞的結局……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低估了他哥的感情,儘管那感情並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
夜深人靜的時候,魏之遠會毫無來由地自省和反思,他發現「一刀兩斷、玉石俱焚」之類的事,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來的,大哥心裡但凡還有一點感情維繫,他就絕不會走到那一步。
魏謙對弟弟妹妹的疼寵都在日復一日的不動聲色中,變得幾乎如背景色一樣不易察覺的東西,而今,反而在這樣抗拒的態度裡被凸顯出來。
魏之遠感受到自己某種行將就木般彌留的眷戀——事到如今,他就要走了。
離開並不是他的主意,是某一天,魏謙把幾所國外名校的招生資訊列印出來,連同一張存好了錢的卡一起放在了魏之遠面前,也沒提什麼,一切盡在不言中:你自己看著辦。
一年後,魏之遠完成了申請和一系列的手續,他即將帶著錄取通知書,乘坐第二天的飛機離開,飛到十幾個小時以外的陌生國度。
而他所愛的人在地球的另一側,漫長的時差使得古人說的「千里共嬋娟」都成了不可能的幻覺。
魏之遠最後還是沒有驚動魏謙,他獨自一人悄悄地出去了。
他漫無目的地坐在公共汽車上,走街串巷地路過整個城市,這裡與十幾年前相差得太多了,乍一看,改變幾乎是面目全非的,那時,魏之遠沒有想到過這裡會終結他的流浪。
……後來,他也沒有想到這裡原來不是他的最後一站。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坐車走了多遠,公交車一路開到了終點站,市區裡活活能把人擠成相片的車廂裡只剩下他一個乘客。
乘務員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個年輕的乘客,走過來提醒他:「小夥子,終點站了,下車了。」
魏之遠這才如夢方醒,渾渾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車。
有時候,城市的郊區就像隔壁縣城一樣遙遠,魏之遠先開始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他在馬路邊上站了一會,看見了一個非法的「一日遊」散團。導遊舉著個小紅旗,正唾沫橫飛地在前面領路,後面跟著一排累得像狗一樣的遊客。
講解詞有隻言片語飄進了魏之遠的耳朵,他聽見了某個寺廟的名字,好一會,他才想起來,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態,跟著這群遊客一路走到了寺門口,他原本就是想來看一眼,沒指望會遇見老熊,沒想到在售票點就看見了那貨。
只見老熊頂著個光溜溜的大禿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錢一手遞票,還不忘唾沫橫飛地對遊客推銷一番:「施主要買香嗎?本寺許願很靈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請在這邊排隊,今天特價促銷,買香送平安符,大師親自開過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邊那個小夥子你不要混進去!」
魏之遠:「……」
一大波旅遊團過去,老熊才歇下來,用寬大的袖子擦了把額前的汗,拿起旁邊的礦泉水一口氣灌了半瓶,然後舒服得長長嘆出了口氣:「阿彌陀佛!」
魏之遠這時才有機會走過去:「我以為你是來清修的。」
老熊抬頭看見他,有些吃驚,忙招手叫過了一個半大的小和尚接班,問魏之遠:「小遠?你怎麼來了?」
魏之遠苦笑了一下。
老熊覷著他的神色,想了想,說:「那行吧,既然來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禪房裡坐一會。」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剛要抬腳跟上他。
老熊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等會,你先把票買了,我們這小本買賣,你不許仗著熟人逃票。」
魏之遠無奈地掏出一把零錢,他算是明白了,老熊所謂的「出家」就是專程來褻瀆佛門的。
寺廟在山間,炎炎夏日,山上鬱鬱蔥蔥的植被被當做旅遊區保護,一個個養得翠綠欲滴。
穿過遊客遍佈的前院,老熊帶著魏之遠走進了「遊客止步」的後院,裡面卻一下子清寂了下來。
門口臥著一條長毛大狗,看見人,絲毫也不驚詫,一個小和尚正在打掃院子,見了他們,客客氣氣地和老熊打了招呼。
遠近有似有若無的敲木魚和唸經的聲音,融化在一片久久不散的蟬鳴裡,香燭杳杳,「佛門清淨地」的感覺撲面而來。
這裡是古剎,毫無疑問的,禪房都很破。當然,作為本寺的大財主,老熊住的地方已經是條件最好的了。
老熊燒了壺熱水,給魏之遠泡了茶。
魏之遠端起來嘗了一口,只覺得是一股粗茶梗子味,他低頭一看,只見裡面的茶葉舒展地上下起伏,一片片翩翩起舞,都長得十分粗枝大葉,活像直接在大柳樹上擼了一把,弄下來的樹葉就直接給客人泡茶喝了。
於是他又把水杯放下了。
老熊問:「這都快吃晚飯了,你大老遠跑這來,跟家裡說過了嗎?你哥知道嗎?」
魏之遠兩隻手指懸在杯沿上,把濡濕的茶杯轉了一圈,答非所問地低聲說:「我明天的飛機,要出國了。」
老熊先是一愣,而後他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也挺好的,將來你回來就是『海歸』了,比我們都出息……起碼比我出息。」
魏之遠的嘴角機械地提了一下,他想:回來?我還回得來嗎?
他生硬地轉換了話題:「當和尚感覺怎麼樣?」
「還行,就是廚房不做豬肉燉粉條,怪想的。」老熊抽了抽鼻子,「幹嘛,你也想來?」
魏之遠笑了一下,沒吱聲——他沒告訴老熊,遠遠地看見山寺的一瞬間,他心裡真的冒出過這個想法……不過後來被售票處的買一送一打消了。
「別來,你心裡有十丈軟紅塵,肯定待不下去。」老熊說著,想起了什麼,語氣低沉了下去,頗有些自嘲地說,「我就不一樣了,我的十丈軟紅塵已經化成彩霞飄走了。」
魏之遠問:「你除了賣門票賣香,每天還幹點什麼?」
「什麼賣來賣去的?多難聽?和尚也是要吃飯的弟弟,貧僧主業依然是清修,只是偶爾以寺為家,想方設法給大家創點收而已。」
魏之遠沒和他計較,仍然問:「你修什麼?」
老熊說:「小乘,我修自己的『我法空有』,學不會大乘裡面『四攝』『六度』的那一套,我就想自己脫離苦海,沒打算普度眾生帶著別人,你要是來找我求安慰,就省省吧。」
魏之遠搖搖頭:「我沒打算求安慰,我已經死心了。」
老熊嗤笑了一聲:「少年,我信你啊?」
魏之遠長久地沉默不語。
兩人兩廂無話半晌,老熊終於又忍不住開了口。
「我是站在檻外的人了,你再驚世駭俗,也驚駭不到我這裡了,給你幾句忠告吧。」老熊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跟你哥說過,你是個很『薄』的人,這幾年我和你接觸不多,不過每次看見你,都覺得你是越長越薄,快要薄如蟬翼了。」
魏之遠神色不動地說:「熊哥,你是說我很狹隘麼?」
「沒錯,有慧根,我就是那個意思,」老熊坦率地承認了,「你想想,你感覺你一生中最不可踰越的東西、最得不到的東西、最戰勝不了的東西是什麼?」
魏之遠沒有說話,年輕的臉上浮現出顯而易見的痛苦神色,老熊不用問,就知道他想起了誰。
然而他只是毫不憐惜地一擺手:「你想說是你哥?你這個過不了青春期的小男孩啊……你哥疼你都來不及,你說他可有多冤枉啊,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你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創傷。」
魏之遠的手指快要掐進茶杯裡了。
老熊:「年輕人啊……走了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天給自己十分鐘,好好想想自己這二十多年都是怎麼過的。謙兒不是你的問題啊孩子,哪怕有悖倫常,他只要還好好地活著,就不是你的問題,你的問題多了去了,不過歸根到底還是你自己。」
魏之遠茫然地抬頭看著他。
老熊指了指自己禪房裡破破爛爛的蒲團和牆壁:「今天來也來了,你就坐在這好好參個禪吧,我出去賣門票了。有些事,想清楚了你就無堅不摧,想不清楚你就困在裡頭了。你哥……他這輩子就這樣了,你還有機會。」
第五十四章
魏之遠���老熊那離開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他沿著寂靜無人的公路找來時的公交站,稀疏的路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長,一陣風吹散輕薄的雲層,就露出了漫天的星光來,浩瀚宇宙一覽無餘,顯得人間更加鴉雀無聲。
由於寺廟作為旅遊景點,過了下午四點半就不再售票了,接待時間有限,所以為了節省資源,每天過了五點半,最後幾班去市裡的車的間隔是四十五分鐘一趟的。
孤零零的公交車站,就只有魏之遠一個人靠在車站的柱子上,低著頭等車。
也許有些地方的確適合思考,比如監獄之於韋伊的黎曼猜想,大菩提樹之於釋迦摩尼的佛。在老熊那小小的禪院中,魏之遠內心的痛苦、糾結與偶爾惡毒的不甘都在起伏後,緩緩地沉澱了下來。
一開始,魏之遠無法抑制地無數次想起魏謙,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甚至覺得自己能描述出魏謙的每一根頭髮絲。
魏之遠沒有壓抑,他放任了自己信馬由韁的褻瀆那人的渴望,因為他很可能很快就連思念的權力都沒有了。
然而隨著太陽西沉,溽暑漸消,檀香的味道從古舊木架的縫隙裡透出來,他濃烈的情緒幾起幾伏,終於疲憊地安靜了下來,不知怎麼的,魏之遠忽然想起了那個死在冷庫裡的人。
很多年了,魏之遠從未懺悔過,從未認為自己有一點過錯,更是在事件平息之後,就很少想起。
現在,他已經很難回憶起那個人的形象,唯有當時的感受,還清晰地印在心裡。魏之遠還記得,在知道魏謙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以後,他獨自一人從老熊的藥店回來,把車支在一邊趴下去時碰到的那個冰冷的車把,和上面隱約的鐵鏽味。
為什麼要殺死那個人呢?
仇恨嗎?
不……沒到那種地步,畢竟那個人只是個膽小鬼,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實質的傷害。
那是為了正義嗎?
當然更不可能——魏之遠覺得,如果自己心裡有那東西,他第一個要幹掉的人就是自己。
他的精神世界封閉,自私冷漠而又偏激,或許會一時心情好,出於舉手之勞把胡同裡遇見的小男孩拎上他的車,這已經是極限了。
如果當時不是他哥出事,他真的會做到那一步嗎?
冥想的思緒把他帶回到十三歲的夏天,分毫畢現的記憶重播,某種熟悉的感覺湧了上來,魏之遠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那就是他二十多年來縈繞不去的噩夢,那種深邃到了骨血裡的無力感。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補償自己幼年時代的無力感,那使得他變得時時處心積慮、機關算盡,甚至到了極致,就做到了謀殺的地步。
可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張大了嘴的黑洞,只會讓人越來越深,哪怕他最後成為一個連環殺手,也永遠都無法彌補自己的心。
好在,那場無望的暗戀隨即成了他的新的精神支柱,回想起來,魏之遠可以為了大哥無數次地敲響無數個人的門,然而只此一次,至他挑明瞭一切,被打碎最後一絲幻想的時候,那根支柱就塌了。
自古華山一條路,而他就走在這條越來越窄的路上,死不停步,死不回頭,哪怕前面是懸崖,他也會一路走下去,直到摔個粉身碎骨。
……好像這樣他就能安慰自己說,自己是一個強者了。
就在這時,一片車燈打過來,魏之遠以為是公交來了,一抬頭,卻看見了魏謙的車。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提線木偶一樣僵立的動作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拘謹。
魏謙拉下車窗,對他做了個「上車」的手勢。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坐進了副駕駛,偏頭看了看魏謙冷漠的側臉,試探地問:「是熊哥通知你的嗎?」
魏謙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就再沒了下文。
他不想說話,魏之遠看得出來。
他肯半夜開車穿越大半個城區來接自己,卻不願意和自己多說兩句話。
魏之遠靠在座椅背上,週而復始的無力感漫過了他全身,他想,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第二天,魏謙沒去公司,開車送魏之遠去機場。
魏謙替他拎了一個箱子,一路沉默地把魏之遠送到了海關口,把箱子豎在地上放好,難得正眼看了魏之遠一眼,跟他說了一句話:「走吧。」
說完,他就好像擺脫一個沉重的包袱,轉身就走,似乎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魏之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哥,你能……能讓我抱一下嗎?」
魏謙垂下眼,目光落在掐在自己胳膊上那隻近乎痙攣的手上,然後他緩緩地伸出手,把魏之遠的手扒拉了下去,就這麼一聲沒吭地轉身走了。
他就是這麼的鐵石心腸,只要是拒絕,就連一絲回轉的餘地都沒有。
當魏之遠獨自走過海關的時候,他似乎覺得整個國門都在自己身後關閉了,難以言喻的孤獨從光可鑑人的地磚上反射出來,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不知道,魏謙其實並沒有走遠。
魏謙獨自在候機大廳外面徘徊了一陣,抽了根煙,然後重新走回來,找了家速食店坐進去,點了一杯飲料,一直看著手錶,等著魏之遠的航班順利起飛。
當他獨自一人時,冷漠的表情終於破裂開了。
在魏謙的印象裡,魏之遠永遠是那個細胳膊細腿,會窸窸窣窣地鑽到他懷裡的小崽子,他閉上眼睛,都能想起小東西掉第一顆牙的樣子,哭著求自己賣了他的樣子。
魏謙甚至參加過幾次魏之遠的家長會,那是個好差事,因為只要正襟危坐地裝深沉,等著老師表揚就可以了,永遠不用像當小寶的家長時那樣,隨時準備著被數落一通。
多好的孩子。
可現在這種情況又是怎麼回事呢?魏謙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魏之遠,一直以來只能冷漠相向。
他也知道這樣的處理是不恰當的,魏之遠從小就是個那麼敏感的孩子,每次他眉頭才輕輕一皺,小孩總會第一時間噤若寒蟬起來,不管是誰的原因,魏之遠都會先小心翼翼地自我反省一番。
魏謙能想像得出,自己這樣有多傷人心,可還能讓他怎麼辦呢?
機場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拖著行李箱匆忙往返的人,速食店裡放著某一首吉他伴奏的外國歌曲,像是一場無人知道的離別。
那小崽子……就這麼走了。
魏謙嘆了口氣,推開空空的飲料杯,站起來離開了。
小寶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藝術院校,去那邊住校了,現在,小遠也走了。
隔壁麻子媽的房子始終空著,他定期叫人打掃,好像她還會回來似的。而三胖和林清結婚了,從父母那裡搬了出來。
他的家,他的鄰居,似乎都空了。
很多年前,魏謙和三胖東拼西湊地數著積蓄和補償款買房子,帶著自己永遠脫離了棚戶區的興奮、搬進新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如今……
魏謙用力甩了甩頭,逼著自己不再想。他如果也會傷春悲秋,早就沒時間做��的事了。
轉眼,魏之遠已經走了大半年。
魏之遠很快適應了國外的生活——他可以很快地適應任何生活。
他每天上課、做論文,去圖書館,手腕上纏著木頭佛珠,定期去教堂。
他和老熊一樣,不信東方的神,也不信西方的神,他甚至不想從中找到救贖,他只想找一個可以沉澱下來安靜面對自己的地方。
魏之遠始終記得,臨走的時候,老熊送他的一句話:「凡人愛憎貪嗔癡,都不過是一念的事。」
千人百態,其實也不過是各自選擇放大和壓抑的念頭不同,放下可笑的自尊和傲慢,扒開皮肉,把藏汙納垢的自己研究透了,就有了一把能洞穿世界的劍。
魏之遠會定期定時給家裡座機打電話,想聽聽那個人的聲音,他不敢打魏謙的手機,怕打擾魏謙工作。
可是如果小寶不放假回家的話,家裡的電話基本都是沒人接的。魏之遠不知道是魏謙聽到了來電顯示刻意避開自己,還是忙得家也顧不上回。
……哦,對了,有一次魏謙接了。
當時魏之遠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見大洋彼岸那邊傳來一陣什麼東西掉地下的聲音,稀裡嘩啦了好一通,接著似乎還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動靜,隨後他「喂」了好幾聲,那邊再沒有動靜了。
魏之遠沒敢掛,他猜魏謙多半是把電話碰掉了,掛了就再打不進去了。他趕緊換了電話,打魏謙的手機,依然是沒人應答。
小寶太遠,和他一樣鞭長莫及,最後,魏之遠只好找到了三胖。
他掛著電話上的耳機足足一個多小時,才等到三胖趕到他家,接起了他家的電話:「弟弟,還在啊?沒事,你哥就是喝多了,接電話的時候被電話線絆了一下,就沒起來,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放心吧。」
這是沒事嗎?
他在那邊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魏之遠恨不得立刻就訂機票回去,可隨即又想到,回去他也什麼都做不了,他哥說不定連理都懶得理他,更遑論讓自己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了。
直到過年——農曆中國年。
魏之遠和國內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他掐算好了時間,在新年鐘聲響起前半個小時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這一次,出乎他意料的,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邊流來:「小遠吧?」
魏之遠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依然被這簡單的三個字擊打得潰不成軍,幾乎難以自已。
他不知自己有多久沒聽過大哥這樣心平氣和地和他說過話了。
那天魏謙和他聊了好一會,像小時候那樣,耐心地聽了他在那邊是怎麼生活的,學校裡學了些什麼,有沒有交新朋友,直到對話被魏謙那邊世界大戰一樣的鞭炮聲打斷。
魏謙低頭看了一眼表——他的手錶早換成了雙時區款的,上面永遠顯示著另一個時區的時間。
他說:「快吃午飯了吧?今天過年,你找個中國人多的地方,吃點好的。」
魏之遠被嘈雜的背景音震得聽不太清:「哥你說什麼?」
魏謙自嘲地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對那邊大聲說:「沒什麼,你好好上學吧,聽不見了,我掛了。」
客廳裡沒開燈,也沒開電視,魏謙只是坐在沙發上,似乎只是為了等誰的電話。
當初為了讓家裡人都有自己房間、過得舒服一點而特意買的大房子空曠得嚇人——小寶因為跳舞的特長,被一個電影劇組挑中,春節也沒能回來,魏謙沒告訴她,其實那部片子自己也投了資。
魏謙放下電話,按了按不大舒服的胃,打算在大年夜給自己煮一碗小米粥。
老熊離開後,魏謙成了公司名正言順的核心,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公司在他手裡擴張了幾倍,民營企業生存不易,數百個員工跟著他,每一次開疆拓土他都要親自出面,絞盡腦汁地疏通各種關係,他總是奔波在路上,總是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動輒一斤多的白酒灌下去。
魏謙不知道自己這麼玩命還能玩幾年,但歲月不饒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被一記重拳打中胃、休息兩天也能生龍活虎的少年了,煙酒與勞碌正在一點一點地掏空他的身體,魏謙能感受得到這個過程。
剛入冬的時候,有一次魏謙喝多了回家,剛進門就迷迷糊糊地聽見魏之遠的電話,他一聽越洋電話,立刻急著要接,這才不小心被絆倒。
當時他直接就地昏迷,等到三胖匆匆趕過來,才總算把他拖到了床上,誰知後來就因為受了這一點涼,居然又一次引發了他的肺炎。
可把三胖愁得,看他的眼神幾乎讓魏謙感覺自己已經命不久矣了。
魏謙不鹹不淡地和馮寧聯繫了幾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馮寧喜歡的是那種「表面上愛搭不理,內心情誼深重」的男人,而不是魏謙這種「表面上客客氣氣,內心可有可無」的類型。
後來,三胖又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孩,喜歡魏謙的女孩不少,不過其中特別膚淺的、為了錢的、充滿幻想不過日子等等那些不靠譜的,都被專業媒婆三胖給過濾掉了,他精挑細選,找的都是願意好好過,真正喜歡魏謙這個人的好姑娘。
但這種不求財也不怎麼虛榮的好女孩,多半追求純粹而美好的愛情,哪個願意忍受男人任務一樣地應付自己呢?
終於,魏謙還是習慣了自己形單影隻的日子。
他自己倒是沒什麼,三胖每次見了他都愁眉苦臉,好像這媒婆當得不專業,有多對不起兄弟似的,後來三胖還自願成了他的專業擋酒戶,以前是一個人趴下,這回經常倆人一起趴下,別的倒是沒什麼,只是把林清弄得非常有意見。
就在魏謙把粥鍋架上爐子的時候,門響了一聲,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小寶咋咋呼呼的聲音:「哎��,絆我一跟頭,哥你在家嗎?怎麼不開燈?」
魏謙幾乎有點難以置信:「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過年啊,就請了半天假飛回來了,明天早晨四點走,六點多的飛機,我再趕回去。」宋小寶蹦蹦跳跳地跑進廚房,「你要做什麼吃啊?哎喲祖宗!你不是要喝這玩意吧?躲開躲開,我要和麵,我要吃餃子!」
幸好,還有個丫頭。
就這樣,轉眼又是四年。
四年後,魏謙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魏之遠。
第五十五章
這個事情,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前因後果可謂是無巧不成書。
當年魏謙他們做的第一個項目的地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成熟的項目部,當然,受城市本身發展所限,這邊這個團隊的投資規模一直不大,人員配備也不怎麼精良。
事情就發生在這裡。
起因是張總的表哥。
張總本人是個眾所周知的坑爹貨,這已經是無可非議的事了,但他的表哥可不簡單——當年他是市委書記,現在已經給提到了省裡。
通過一些小道消息,魏謙他們還聽說,這位值錢的表哥過幾年很有可能直接調入直轄市當一把手,此人極其善於鑽營,人脈寬廣,背景頗深,而在任期間竟然還很有些政績,把三四線小城市的核心商圈建得比省會不差什麼。
眼下他的未來是個什麼節奏,誰也說不清楚。
所以這條關係線對於魏謙他們來說,是必須不能斷的。
即使魏謙和三胖一致認為,坑過他們的張總是個板上釘釘的腦殘,但跟張總的關係一直保持得非常不錯,平時私下裡經常異地來往,吃吃喝喝,就是他介紹的一些不靠譜的項目都找藉口推了。
表哥回老家,是為了給他的老母親——也就是張總的大姑過壽,老太太八十有九,按當地的習俗,老人過生日要避開整壽,正壽提前一年大過,那麼她也就相當於是過九十大壽了。
張總和表哥操持得很大,邀請函還是張總親自跑來,送到總部董事長辦公室的。
壽星老太太已經傻得連兒子都不認識了,作為壽宴的主題吉祥物,她全程就坐在輪椅上露了個臉,很快就被保姆推下去,用小勺餵糊糊吃去了,接下來,壽宴變成了一個關係網成員俱樂部。
魏謙跟三胖一人帶了一個非常裝逼的名片盒,基本只能放很少幾張,眨眼就發完了,只好靠神通廣大的董事長秘書小菲隨時補充彈藥。
一頓長達三四個小時、比談判還費神的壽宴吃完,來客與主人的交情自然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最親近的當然要留下,換個地方再聊一聊。
這天大領導表哥比較給面子,跟魏謙他們、還有當年合作過的李風雅李總一起,坐下來喝了好幾壺茶,這才日理萬機地連夜趕回省城,只留了個喝得找不著北的張總招待客人。
魏謙立刻讓項目部張羅著,讓李風雅陪席,回請了張總一頓,把張總伺候得心花怒放,再加上可能到了他自己的地盤,張總多少有些飄飄然了起來,於是他就飯後耍酒瘋,鬧了么蛾子——非拉著魏謙他們找地方「消遣」。
路上,三胖面有菜色地對魏謙說:「我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張總把他們領到了一家金碧輝煌的私人會所,門口一排濃妝豔抹的漂亮姑娘已經列隊整齊,正笑靨如花地等著迎接。
李風雅是個埋頭辦事的實在人,家裡還有糟糠老妻和一兒一女,一見這陣仗,酒都嚇醒了,連連擺手說:「張總,老弟,這不成,這哪行?你嫂子她……這不合適!」
張總喝多了蠻不講理,一聽就不樂意了,臉色一撂:「怎麼?李哥看不起我?嫌我姓張的招待不周,還是嫌這些妹妹們檔次不夠,配不上跟老哥你說話?」
李風雅面有菜色,腦門見汗,魏謙給三胖使了個眼色,三胖連忙笑臉彌勒���一樣地打圓場:「李哥懼內不是一天兩天了,張總你第一天認識他?上次我見了嫂子,那真是……老婆一聲吼,他嚇得腿直哆嗦,你說你老哥這麼盛情款待,不是考驗我們意志嗎?」
他一番話說得油腔滑調,張總聽出了點滋味,表情和緩下來,指著李風雅說:「放心,你放心,咱們哥幾個誰跟誰啊,嘴嚴實,今天的事,一點風聲不會讓嫂子聽見!唉,都怪我考慮不周,改天必須拎著東西去看看嫂子。」
他給了個台階,李風雅心裡再不願意,也不好給臉不要臉,只能捏著鼻子做出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
張總隨手摟住一個領頭的女人,大著舌頭說:「來!給我兄弟們介紹一下,這……這是我妹妹,親妹妹,那邊那……都、都是我親兄弟,你一定、一定招呼好了,聽見沒有?」
就這麼被「七十二行兄弟姐妹是一家」魏謙和三胖除了一起「呵呵」之外,已經想不出別的表情了。
張總搖搖欲墜,「親妹妹」忙叫來兩個姑娘,一邊一個地把他扶了進去。
「一會你可不能掉鏈子,這個我真玩不了,林清非得把我做成臘肉不可。」三胖趁機用蚊子音跟魏謙交頭接耳,「這個老不要臉的,兒子都快娶媳婦了,還弄這套——哎,他以前不是挺能端著、也挺會附庸風雅的麼?」
魏謙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知道『豬鼻子上插蔥』是什麼意思嗎?」
三胖:「什麼意思?」
魏謙:「老王八蛋在那裝象呢。」
正說著,在張總的強烈要求下,「親妹妹」親自向魏謙他們走過來,「親妹妹」老遠露出熱情洋溢的笑容,腹中打好了腹稿,打算接著張總話茬,先來一番親兄弟姐妹之類的屁話,再貼上去摸一摸小手直接領進來。
結果她一下碰到了魏謙冷冷的目光,腹稿稀裡嘩啦地就給凍成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廢渣。
魏謙看也不看地從她身邊經過,到了二十步開外,才換面具一樣地換上笑臉:「老哥這是帶著兄弟們長見識,我們都是十分『受益匪淺』啊。」
張總沒聽出魏謙損他,還當是表揚,樂呵呵地接了。
三胖自認修煉一千年,也修不出這樣鬼神規避的氣場,連忙倒騰著小碎步跟上,藉著魏謙的餘蔭捍衛自己身上每一寸肥肉的貞操,同時偷偷給魏謙的秘書發了條短信:「叫項目部的人都過來救駕,晚了你們就死定了。」
董事長秘書小菲收到了一級警報,連忙曲線撤退去請救兵了。
她不敢怠慢——這幾年,他們魏董已經從「普通變態」進化成了一個「絕代變態」,無數人因為他而離開,也有無數人因為他而留下來,公司經過了幾起幾落,最後在時代下殺出了一條血路,留存壯大起來。
效率、鐵血與層級分明已經貫穿在了整個企業文化中。
中午的壽宴上,有個人專程通過張總的關係找過來,想轉賣手裡的一塊地,項目部幾個經理全都被指派了任務出去考察了,正值雙休日,其他人也沒上班,項目部只有預算和工程的兩個年輕小夥子留守。
他們級別不夠,通常都是苦哈哈跟著幹活的小青年,沒經歷過這種糖衣砲彈的待遇,一聽召喚,全都不知爪往哪放了。
這怎麼辦呢?橫不能讓總部人事林清大姐親自趕來捉姦吧?
那要麼謊稱魏董女朋友來查崗了?
但魏董是個沒有女朋友的鑽石王老五,地球人都知道。
倆小青年在路上合計了一下,愁得頭髮都白了,甚至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在會館放火、製造火警的可操作性,最後,他們終於琢磨不出其他創意了。
工程小夥說:「得想個什麼急需魏董去處理的事當藉口,什麼事呢?哎,要麼就說咱們哪塊工地失火了,你看行不?」
預算小夥問:「那能燒死幾個?」
工程小夥想了想,不知運行了那種演算法,最後掐著指頭給出了估算結果:「就七八個吧。」
預算小夥在工程小夥的腦袋上使勁打了一下:「一天到晚想著放火,我說你別是有縱火傾向吧?想點靠譜的!」
工程小夥就捧著自己的大禿瓢腦袋想,幹工程的腦子艱難地運轉良久,最後賊光一閃,他想出了一個頂級的餿主意。
他們倆在會館附近找了個賣煮毛豆的,自導自演了一場人車搶道、最後發生了刮蹭「車禍」,下車「吵」了起來,吵到了全武行,預算小夥大聲嚷嚷著報了項目部註冊在當地的公司名,還說:「我這是公車,你這給我刮了,值多少錢知道嗎?你賠得起嗎?」
他們這邊吵著,小菲已經跑上樓,當著張總的面添油加醋地匯報了一番,魏謙從沒聽說過這麼邏輯錯亂的主意,當場眼角一跳。
他忙帶著三胖走下來,張總卻唯恐天下不亂,立刻指揮著一大批美女,眾星捧月一樣地也跟了出來,彷彿非見證這丟人的一幕不可。
魏謙狠狠地剜了秘書一眼,眼角跳得更厲害了。
只見那收了一百塊錢的毛豆大叔上了癮,越玩越像真事,不亦樂乎地享受著「罵大街賺錢」的快感,雙方二對一,竟然還能勢均力敵,後面卻已經堵了好幾輛車了。
就在這時,一輛從外觀上看,像是要報廢的皮卡裡走出一個民工打扮的年輕人。
年輕人高大結實,露出來的皮膚都曬得黢黑,褲腿和袖口不修邊幅地挽著,露出手腕上一串古舊的檀香佛珠,他腦袋上頂著一個因為好幾處斷裂而顯得炸毛的草帽,遮住了一半臉,腰上掛著一個巨大的腰包,像是裝了相機一類的大塊頭。
無辜被堵在這裡的年輕人走過去,拍了拍毛豆大叔的肩膀,一伸手隔開對戰雙方:「哥幾個,我看人沒怎麼樣,車也沒怎麼樣,路上遇見都是緣分,何必呢?算了吧。」
項目部倆小夥子對視一眼,心說聖駕沒救出來呢,可不敢就這麼算了,可是妨礙了交通,他們心裡也非常不好意思,進退兩難,臉上就露出一副苦相,唯獨嘴裡還口不對心、色厲內荏地叫喚:「那、那那那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們得要個說法!這老頭明顯就就故意訛人。」
年輕人看出了蹊蹺,好整以暇地笑了起來:「那你們打算讓這大爺賠錢嗎?」
賣毛豆的一聽見「賠錢」倆字,立刻嚇尿了,頓時要掉鏈子,忙惶恐地開口辯解:「我本來沒想……」
預算部的小夥子一看他要穿幫,趕緊「嗷」一嗓子吼住了他:「你別說!別說!就是你的錯,你有什麼好說的?」
賣毛豆的指著他:「明明是你讓我……」
倆小青年餘光瞥見魏謙正往這邊走,心說不能臨到最後關頭掉鏈子,於是格外心有靈犀,異口同聲地吼:「胡說,是你!」
分貝之大,把賣毛豆的給唬呆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魏謙不耐煩地對董事長秘書說:「小菲,誰還在那吠呢?」
精英秘書小菲忙賢良淑德地應了一聲,大步流星地衝過來,惡狠狠地一人踩了一腳,粗聲粗氣地說:「都他媽閉嘴!」
賣毛豆的見此發展,眼珠轉了轉,按照進度,下一個環節該是他坐地大哭的場景了,他深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醞釀出情緒。
突然,旁邊那個拉架的——民工一樣的年輕人把帽簷往上抬起了一點,對著魏謙的方向呆愣了片刻,幾乎有點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哥?」
後來據小菲口述,她沒能抓住機會迅速抓拍一張老闆當時的表情,簡直讓她抱憾終身。
魏謙的表情先是很淡定,隨著目光落到那年輕人身上、認出了那人是誰後,驟然變得錯愕震驚起來,他身後是一個起鬨架秧子醉醺醺的張總,以及三宮六院一樣等待檢閱的不良從業婦女,這些狗男女共同構成了某種雄渾而壯觀的背景……
使得魏謙錯愕過後,終於留下了一臉尷尬。
他愣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小遠?」
三胖拚命地眨巴了兩下被酒精糊住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弟弟,你……你這是剛從西山挖完煤回來嗎?」
第五十六章
大概是魏之遠的模樣顯得太落魄,連張總都動容了。
他一想,人家弟弟一副剛放完牛回來的淒涼模樣,千里迢迢地從海外舊社會回歸祖國大家庭,怎麼好打擾他享受家庭溫暖呢?於是張總就難得一次識相的退散了。
在張總漫長的一生中,他知道「識相」倆字,頻率實在不比哈雷彗星拖著大尾巴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夜空高到哪去。
魏之遠的出現如同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頓時驅散了一干妖魔鬼怪,三胖提議他們仨去找個地方坐一坐。
魏謙就轉頭和小菲交代了幾句,最後,他的目光轉到了工程預算兩個小夥身上,可怕的魏董突然像吸血鬼一樣露出了一個含而不露的恐怖笑容。
「明天得給那倆小孩申請個諾貝爾獎。」魏董輕飄飄地說。
小菲處變不驚地問:「哦,哪個獎項?」
魏董:「丟人現眼專項獎。」
他撂下這句話��就在兩個小夥子噤若寒蟬的恐懼目光下,瀟瀟灑灑地雙手插兜地走了。
……彷彿欺負這群倒楣孩子,就能給剛才的萬分尷尬找回一點可悲的平衡似的。
三胖圍著魏之遠的皮卡轉了一圈,踹了踹輪胎,又伸手刮了一下車門上的鏽跡:「看著不中用,還挺結實。」
「我剛下的高速,上高速前檢查過。」魏之遠把破草帽摘下來拿在手裡,看了魏謙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嘿嘿,哥。」
魏謙一看,好,就剩牙還是白的了。
魏謙多年坐在企業靈魂人物的位置上,本來就年輕,再咋咋呼呼的,那得更不像話,因此他早練就了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來,此刻無論心情是怎麼樣的波瀾起伏,臉上卻依然在短暫的失態後很快恢復了過來,此時只是平平淡淡地點了點頭:「嗯,吃飯了嗎?」
魏之遠:「沒,今天還沒顧上。」
魏謙就伸手拍拍魏之遠的後背:「那走吧。」
三線城市,天高皇帝遠,這一帶到處都是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三個人步行到了一家飯店,進去找了個僻靜的小包間。
魏謙接過菜單,也沒問別人的意見,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五分鐘之內點完了菜,然後把菜單一扔,對服務員說:「除了上菜,沒人叫你們就不用進來了,再給我來碗小米粥——粥都沒有?那去對面粥鋪給我買一碗去。」
三胖不幹了,開始抗議:「怎麼都是這小子愛吃的,我的呢?」
魏謙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今天吃了一天,沒夠你老人家發揮?」
三胖:「你有沒有良心,喝得一肚子都是酒水好嗎?不都是為了給你擋?那誰——小妹,給我上一盤紅燒肉。」
魏謙扭過頭,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合併同類項。」
魏之遠很快就發現了,這麼多年過去,他哥看起來除了氣場更生人勿進了一些、打扮更人模狗樣了一些之外,沒太大不一樣,要說有變化,就是更不會說人話了,他回想了一下從方才見面到現在,除了對張總這個外人之外,魏謙基本上就沒對誰客氣過。
大哥大概剛才乍一見到自己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會回過神來了,魏之遠有預感,對方的火力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在魏謙面前總是忍不住有一點受虐傾向,因為知道魏謙這樣惡劣的態度從來都是內外分明的,連損再挖苦,幾乎成了某種他所特有的、表達親近的方式。
果然,魏謙喝了一口茶水,上下打量了魏之遠一番,就皺著眉問:「我給你打的錢為什麼都退回來?你不會偽裝成黑奴去非法農莊幹活了吧?」
魏之遠甘之如飴地挨了他一番埋汰,目光像是黏在魏謙身上一樣不肯撕下來。
魏之遠說:「這事說來話長了——我回國第一站是香港,那地方不都是各國各地遊客,四處都有貨幣兌換點嗎?基本隨用隨換就行了,結果在香港逗留了小一個禮拜,我就把換錢這事給忘了,跟著去台灣,落桃園機場的時候都快晚上十一點了,機場能換錢的地方都關門了,我才想起來沒有台幣用,連機場大巴的票都沒法買。好在碰上一個從台中來的夕陽團,幾個阿姨看我可憐,就把我給領回台中了,在人家裡住了幾天,受了熱情招待有點不大好意思,正好他們家有個果園,我就過去給人幫了幾天忙,出來就曬成這幅德行了。」
這都什麼事?魏謙心說,我他媽讓你幹的最重的活就是逢年過節擦玻璃,送你出去難道就為了讓你回來給人到果園當短工嗎?
他板著臉,陰陽怪氣地說:「哦,我說回國了幹嘛不回家,原來是家裡太小,裝不下你這個海歸博士了是吧?」
三胖插嘴說:「哎,謙兒,您老人家先歇會,等他吃飽了再噴行不行——小遠,你也是,回來連聲招呼都不打。」
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看了魏謙一眼,猶猶豫豫、語焉不詳地試探著問魏之遠:「還是因為不想見誰?哈哈,不會是三哥我吧?」
魏之遠抬起頭來,目光毫不躲閃地與他對視,帶著點笑意,卻是了無陰霾,他直截了當地說:「哪的話,當年我不懂事,三哥也是為了我哥……和我好。」
三胖沒料到他竟敢當著魏謙的面一口道破,當即愣了愣。
魏謙卻一聽這話音,心裡就立刻猜到了個七七八八,他低下頭用手指轉了一下自己的茶杯,沒表現出什麼,以免三個人都尷尬。
「我沒不回家。」魏之遠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我們那邊做一個東西,我這屬於公幹,那車是我租的,事辦完順路就回家,正想著跟哥說一聲,就碰見你們……」
他想起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你們……那什麼了。」
三胖頓時顧不上剛才的話茬了,連連擺手:「別胡說啊!都是姓張的老小子老不正經,我們是被他硬拉過去的,連逢場作戲都沒作就打算開溜的,我我我我是有家室的正經人,你別詆毀我的清白。」
魏之遠笑出了聲。
魏謙從沒聽見過魏之遠這麼開朗的笑,也很少見他竟然能和三胖也這麼健談,更沒聽說過魏之遠肯心無芥蒂地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領回家。
在他的印象裡,小崽從小就像個炸毛的小野獸,總是惴惴不安地對人間充滿戒心,哪怕他真的因為忘了換而沒錢用,以魏謙對他的瞭解,魏之遠多半會在機場隨便找個地方湊合一宿,等第二天早晨人家上班了再說。
魏謙忽然就發現,那個當初跟他跳腳鬧彆扭,臨走都一臉行將赴死般悲痛的男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這樣默默地長大了。
菜陸續上來,魏之遠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正經吃飯了,一通風捲殘雲,不禁讓在座的另外兩位想起了他一頓幾大盆米飯的少年時期。
「我早晨就啃了個乾麵包,中午沒顧上吃,一直餓到現在了。」魏之遠解釋說,「哥你怎麼就兩口粥,食兒變細了?」
三胖:「你別管他,他現在都快清心寡慾成老和尚了,這不吃那不吃的,整天自己在家白水煮菜葉子喝稀飯,美其名曰『養生』,你說他有病沒病?人家老熊還偶爾溜出來戴上帽子開頓葷呢。」
魏謙翻了他一眼:「是啊,所以我沒三高。」
他看著正把大塊紅燒肉往嘴裡塞的三胖,一臉糟心地說:「我說三哥,你快長點心吧。皮下肥肉都堆得夠一人多厚了,夏天蚊子都不叮你——怕把嘴戳斷了折在裡頭。」
對這樣惡毒的評價,三胖的回應是連肥帶瘦一大塊肉扒拉過來,衝著他吧唧著嘴吃了。
「這個有點矯枉過正了,」魏之遠說著,擦乾淨手,剝了一顆大蝦放進了魏謙面前的小碟子裡,「不過我哥知道保養身體了,我還是挺欣慰的,接電話沒聲音的那次都嚇死我了,當時我把回來的票都訂好了,聽三哥說沒事才又退了。」
魏謙沒說什麼,夾起來吃了。
三胖見狀,連忙效仿,弄了一塊油乎乎顫巍巍的大肉,作勢要扔進魏謙盤子裡:「吃這個,這個好吃!」
魏謙:「滾。」
慘遭差別待遇的三胖認為自己受到了傷害,委委屈屈地縮回筷子自己吃了:「那什麼咬那誰,不識好人心。」
這時,魏之遠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皺著眉問魏謙:「不對,聽三哥的意思……這些年你就沒找個人照顧你嗎?」
魏謙:「……」
三胖臉上的肉抖動了一下,乾笑了一聲:「少年,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開口就正中紅心啊……唉,你還是多吃菜吧。」
魏之遠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有點複雜,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表情變了幾次,最後落在了一個有點落寞,又有些說不出的心疼上。
三胖忙說:「對,要麼讓他們開瓶酒吧?算給小遠接風,小遠,喝不喝?」
魏謙一聽見「酒」字,整個腦袋大三圈:「去你的,還沒喝夠?」
魏之遠也擺擺手:「別,三哥,我餓死了,讓我多吃點飯吧,一會我還得開車。」
隨即,他偏頭看了魏謙一眼,眼神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眼神像是過了電,從魏謙身上虛虛地掃過:「再說我定力還沒到家,喝多了怕耍酒瘋,酒後亂性。」
三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節奏,只顧著目瞪口呆。
魏謙臉色一沉,當場把筷子一摔,兩根筷子蹦起來老高,稀裡嘩啦地掉在地上:「魏之遠!」
魏之遠趕緊拿了雙新的給他:「我開玩笑,開玩笑的,哥,你別生氣,可別再一年不搭理我……啊,對,那什麼,我現在跟幾個朋友做一個東西,你們有興趣聽聽嗎?歡迎投資。」
「一年不搭理」什麼的,當場開這種玩笑什麼的,以及他們魏董因為一句話就當場翻臉什麼的……三胖現在幾乎能肯定,當年魏之遠出國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這胖子千言萬語在心中,最後匯聚成了倆字——「臥槽」。
他像面部肌肉壞死一樣猙獰地變幻著各種詭異的表情,末了,看了看魏謙,又看了看魏之遠,只好頂著這要命的氣氛站出來堵槍眼,乾笑一聲:「行,你說說。」
魏之遠立刻就坡下驢地說了他們現在正在做的事——他們幾個同學起頭,正募集了一大幫人,正做一個公路網遊,有以世界各地風物為原型的各種公路,隨機開啟副本地圖,玩家需要隨時補給、維修車輛,為了獲得補給,升級,就會觸發各種各樣的劇情和任務。
「我正做中國地圖的策劃,所以才把兩岸三地裡設定的各個重要的『補給點』都親自跑一遍。」魏之遠說,「『補給點』的各種副本中,NPC的態度設定成了一組符合某個分佈的隨機數,就是說玩家可能碰到『好人』,也可能碰到『壞人』,都是憑運氣的,現在我們還聯繫了幾個念社會學的朋友,探討一些極端設定下劇情發展的可能性。」
魏謙神色稍緩,頓了頓,問:「你們的定位是什麼,價值點在哪裡?說來聽聽。」
魏之遠:「定位厭倦了朝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和不逃課的乖學生,長期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人很容易對日常產生厭倦,我們給他們模擬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具體的策劃書在我車裡,一會拿給你看,明天我要開車去A市,再從A市回家,這一趟的任務就完成了。」
三胖聽他說得挺像那麼回事,頓覺欣慰:「行啊弟弟,有點意思。」
魏謙卻問:「以前我說給你投資的時候,你為什麼寧可一家一家的去敲別人的門,都不肯跟我說呢?」
魏之遠端起碗,把最後一口湯喝了下去,衝他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那時候不自信嘛,現在我們在全球尋找合作方,哥你加入吧,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魏之遠說到做到,果然很快就要離開了,似乎偶遇魏謙,除了蹭頓飯之外,並沒有對他的既定行程有任何影響,魏謙從兜裡摸出家的鑰匙給他,臨走的時候囑咐魏之遠:「小寶現在就在A市拍一個什麼廣告,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有個項目部出了點事,我得過去看一眼,你完事就自己回家吧。」
魏之遠:「好啊,我等你回家。」
他說完,從隨身的包裡摸出了一串珠子,戴在了魏謙的手上:「這是我跟人要了一塊酸枝的下腳料,不值錢,不過總共一百零八顆珠子,全都是我自己手工磨的,給你帶著玩。」
魏之遠說完,似有若無地輕輕攥了一下魏謙的手,轉身走了。
魏謙和三胖目送著他開著小破皮卡一路小煙地走遠,三胖終於忍不住問魏謙:「兄弟,這是怎麼個意思,你知道他對你……那個?」
魏謙垂下眼,一陣心煩意亂:「嗯。」
三胖長嘆了一口氣,覺得面前就是一團亂麻,這次回來的魏之遠更讓他覺得撲朔迷離,他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把這件他看起來很荒謬離奇、乃至於難以啟齒的話和魏謙挑明瞭。
三胖:「那你是怎麼想的?」
「荒唐。」魏謙是這麼回答他的,然而卻沒有把手腕上的珠子摘下來。
他說完,叼起根煙,邊走邊拿出電話。
三胖聽見他用一種慢條斯理、卻讓人脊背發涼的語氣打電話給手下的人:「外立面反鹼?【注】哦,現在知道著急了?各位爺,你們可真有兩下子啊,防水怎麼做的?工程驗收的人幹什麼吃的?怎麼處理?讓相關責任人站成一排,給我把牆面舔、幹、淨……」
彷彿他身上那一點罕見的人情味,也隨著魏之遠的走遠而消失了。
三胖心裡忽然湧起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究竟是自己的日子重要,還是世俗倫理重要?
隨即,三胖用力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再說魏之遠那邊,他很快到了A市,按著魏謙給的號碼聯繫到了小寶。
宋小寶和一個一起拍廣告的男模在高速路口等著他,一見了魏之遠,小寶就把車讓同來的男伴開了回去,自己上了魏之遠的車,先是「嗷嗷」地大哭了一場,哭完,又恢復了她的話嘮本質,魏之遠帶她去吃飯,走了一路,她就叨叨了一路。
她說得最多的還是魏謙,每次聽見關於那個人的事,魏之遠��不再插嘴,只靜靜地聽,感覺自己空白了四年多的記憶正在小寶的敘述中一點一點補全。
末了,小寶戀戀不捨地回了劇組,魏之遠找了家旅館投宿,準備第二天回家。
他洗完澡,在桌前坐定,從行李裡拿出一本已經破破爛爛的牛皮本子,寫下了日期。
「我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他,即使周圍有無數的人,無數的聲音,我還是第一時間就辨別出他。四年多了,我儘量想使自己顯得從容一點,辦完自己的正事再回去見他,沒想到總是有那麼多意外。
我才發現,自己竟然那麼的想念他。
一開始,在那種情況下,我真的很憤怒,並不是嫉妒,而是他怎麼能這麼敷衍地對待自己?我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冷靜下來,結果發現他也是被逼的,似乎為了脫身,還間接造成了一場搞笑的事故。
我有些忐忑,又覺得忐忑得毫無道理,我已經有了決斷,依然無法平靜地面對他。
大概如果能夠平靜,就不算深愛了吧?
我想我找到了下一段時間專注的事:把我目前的工作做到完美,以及,得到我的人。」
他說完,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陣,給了自己十分鐘自省。
完成了這一天的全部功課,換上運動服,到賓館自帶的健身房去例行鍛鍊,想到第二天就能回家了,魏之遠就一直到躺下的時候,嘴角都是擎著笑意的。
小寶打包了一盒低糖低脂的甜點帶回去給同事們分吃,替她開車的混血男模Alex一開始說要保持體形,唧唧歪歪地不肯吃,半夜三更又來敲她的門,可憐兮兮地捂著胃討要。
小寶:「你這貨就這點出息,我就知道,給你留了一塊,進來吃吧。」
高大英俊的Alex感動得熱淚盈眶,「嚶嚶嚶」地說:「離離,你就是我的女神。」
Alex是個純同志,並且是個極有操守萬年純零,絕不做一,長得五官深邃,其人又賤又不要臉。
「下午來那是你哥啊?」Alex邊吃邊問,「哎我操,那體型,那長相……嘖嘖。」
小寶拿起晾衣架在他背後用力一抽:「我警告你啊小基佬,別打我小哥的主意,不然弄不死你。」
她打人不疼,Alex也沒當回事,弓著後背任憑她打,嘴裡卻說:「小丫頭,你還以為你哥溜直啊?一看就是我的同類啊天真的小朋友。」
宋小寶:「你放屁!」
Alex:「哈哈哈哈,是啊,真臭。」
他這個反應,讓小寶心裡重重一跳——Alex只有鬧著玩的時候才一本正經,說真話的時候基本都是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
二哥難道是……
不可能是真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外立面反鹼:建築外牆由於防水不當,產生白色晶體的現象
第五十七章
Alex吃完一抹嘴,好像一隻剛心滿意足地啃完妙鮮包的大貓,眯起那雙因為血統複雜而顏色有點不正的眼睛,弓肩探爪地伸了個懶腰。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了宋小寶那被雷劈了一樣的表情,忍不住不爽地撓了撓下巴,提出嚴正抗議:「什麼情況宋離離?你歧視我們?不是你整天在手機裡看重口味小說的時候啦?我昨天還瞥見你那什麼……什麼來著?哦,倆觸手系章魚攪基的故事。」
宋小寶舌頭有些打結,她一時間又想解釋,又想否認,又想問清楚,又想怒斥Alex胡說,這些事彼此間也排不出先後順序,各自鬧著要插隊,於是一股腦地都堵在她的喉嚨裡,最後,她磕磕巴巴地蹦出一句:「我二哥才沒歧視你放屁呢!」
Alex聽了,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什麼?連放屁也要被歧視?難道你腸胃裡的空氣會自然從毛孔散發出去?你也太高科技了!」
宋小寶實在無言以對,萬般無奈下,只好動手毆打了他。
單方面的一頓毆打之後,皮糙肉厚的Alex毫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拍亂的髮型,看著宋小寶筋疲力盡地往賓館床沿上一坐,拉長了一張苦瓜臉。
他就伸出手指,撩閒一樣地輕輕戳了她一下:「怎麼啦?真有那麼難接受嗎?」
「廢話,那是我哥,能一樣嗎?」宋小寶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然後雙手抱住了頭,「怎麼辦,被我大哥知道了,一定會打死他的。」
「你大哥?」Alex不解地問,「他管那麼寬?」
小寶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兄妹三個從小沒父母,我大哥把我們倆帶大的。」
「哦,封建家長啊,」Alex瞭然地點了點頭,聳聳肩表達同情,隨後,他又色眯眯地湊過來,「唉,妹子,你大哥長得帥嗎?有照片嗎?拿出來看看唄。」
這一次,小寶採取了驅趕式毆打,將此賤人一路揍了出去。
打跑了賤A,她重重地躺回了床上,把床砸出了一個坑,然後煩躁地打了幾個滾,終於還是忍不住磨磨蹭蹭地拿出了手機,幾經猶豫,撥通了魏之遠新留給她的電話。
魏之遠生活健康規律,已經睡了,好一會才接起來,聲音中還帶著點睡意問:「小寶?出什麼事了?」
宋小寶假裝沒聽出來自己吵醒了他,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魏之遠也不會介意——從小到大她討厭的次數實在罄竹難書,哥哥們早該習慣了。
她先是漫無邊際地東拉西扯了好半天,魏之遠一直耐心地陪著,末了,反而是宋小寶自己心裡裝著事,詞窮聊不下去了,兩人短暫地冷場過後,魏之遠這才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小寶乾咳一聲,用緊巴巴的聲音艱難地模仿了開玩笑的語氣,旁敲側擊地說:「我跟你說個特別好玩的事,今天跟我一塊去接你的那個假洋鬼子是個Gay,那人嘴特別賤,看見長得帥的男的就走不動路,回來跟我叨叨了半個多小時,十句有八句不離開你長得帥,還在那跟我意淫說你也是。」
魏之遠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也是什麼?」
宋小寶:「呃……這個……」
她正尷尬,不知該如何表達,下一刻,魏之遠卻說:「他說對了,我還真是。」
宋小寶:「……」
那一刻,她心裡好像有成千上萬隻蛤蟆,一起端坐朝天,異口同聲地在她耳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呱!」
宋小寶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把自己憋得快要窒息了,才顫顫巍巍地吐出一口氣,耳畔一陣轟鳴。
魏之遠聽她半晌沒動靜,平平淡淡地說:「嚇你一跳吧?我主要覺得事無不可對人言,都是些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藏藏掖掖、如履薄冰一輩子,也沒什麼意思——你一時不能接受也不要緊。」
他態度坦然,宋小寶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被他帶到了坦然的語境裡。
她想了想,也是這個意思啊,Alex跟她處得挺和諧的,二哥無論變成什麼樣,對她來說,那也依然還是那個人,區別不大嘛。
小寶的優點就是人慫想得開,這麼一來,她成功地清理乾淨了心裡的大石頭,自己鬆快了,還頗為好心地關心了魏之遠一句:「話是這麼說,但你可千萬別對哥也這麼坦誠啊,我跟你說,他現在簡直是……」
魏之遠嘴角的笑容漸深:「他知道。」
倒楣催的小寶再一次被他嗆住,咳了個昏天黑地,好一會,才虛弱地說:「你好大的色膽啊少俠,這都敢招供,你就不怕被那暴君滿門抄斬嗎?」
魏之遠好像突然覺得聽她這麼「嘰嘹嘰嘹」地炸毛還挺好玩,眼下到了這步田地,也確實沒有了繼續瞞著她的必要,於是他直言不諱地拋出了最後一個重磅炸彈:「因為我喜歡的人就是他。」
宋小寶手裡的手機終於「啪嘰」一下滾到了地上,她覺得自己需要一把速效救心丸。
等到魏謙逃避一樣地處理完所有事才磨磨蹭蹭地回家時,還以為自己開錯了門。
他和小寶都經常不在家,出門的時間長,當然要把門窗都關上,所以平時每次推門進來,都會覺得室內空氣有種不流通的憋悶感,要好久才會散去。
如果是晚上,那屋裡除了空蕩蕩的憋悶之外,還會加上黑洞洞的沉寂,沒有一點聲響。
魏謙總是拖著一身疲憊,開燈,開窗戶,再打開電視,哪怕是廣告,也讓屋裡有一點動靜,然後爛泥一樣地癱在沙發上,打電話約鐘點工。
有時候魏謙甚至會想養個寵物——以前他最煩這些會掉毛的小動物,小寶小時候幾次三番申請養個小狗的要求都被駁回了——現在他卻覺得,別管是貓是狗是耗子,起碼裡出外進的,也有個會出氣的活物,哪怕進家時能蹲下跟貓狗說兩句話,也顯得不那麼傻。
可惜,養不成,家裡天天沒人,別說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物,就是電子寵物也死了。
久而久之,「回家」變得一點也不讓他期待。
可是他這回一推門,首先聞到了一股飄在空氣裡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走進去往陽臺上一看,只見床單枕巾還有幾件衣服正迎風招展地掛在那裡。
之後,一股小火慢燉的肉香又悠長地顯露了出來,廚房裡萬年沒人用的小砂鍋裡正冒著泡地燉著一鍋肉,魏謙隔著一小塊擦手毛巾,小心翼翼地掀開砂鍋蓋子,裡面蒸騰出的香味險些把他熏個跟頭。
他頓時升起一種「養生個屁,吃肉才是王道」的念頭,再也不想碰醬油湯拌白水煮生菜了。
「你回來了?」魏之遠突然走過來,不知從哪變出一雙筷子,手擦著魏謙的側腰,從他身後探出來,輕輕地戳了戳鍋裡的肉,「差不多了。」
魏之遠比離家的時候結實了不少,往他身後一站,顯得格外有存在感和壓迫力,讓魏謙多少有些不適。
但魏謙堅信,這種壓迫力來自他自己的想像,因為輪塊頭,魏之遠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從小天賦異稟的三胖的,每次三胖靠近他的時候,魏謙就只有「這貨真佔地方」一個單純的想法。
魏謙懷疑自己是被魏之遠弄得神經有點過敏,這麼多年,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當年弟弟年少輕狂時候的冒犯了,可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儘管這次魏之遠回來,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眼神態度,都成熟了不是一點半點,但魏謙欣慰之餘,卻隱約覺得,小遠在某些方面……好像變得更「神經」了,而且歲數大了,膽也肥了,越來越難對付——每次魏之遠似有意似無意地靠近他時,魏謙雖然不至於躲開,卻也都會忍不住緊繃一下。
然而此時,魏謙很快就後悔了自己為什麼沒躲開。
因為魏之遠隨即從鍋裡撈出一塊純瘦肉,小心地把燙人的熱氣吹散了一點,而後猝不及防地伸手一遞,在魏謙的嘴角上輕輕碰了一下,筷子落到了他嘴邊,專門對著他特別容易癢的耳朵說:「嘗嘗。」
魏謙:「……」
魏之遠假裝沒看見他輕輕一抖之後的青筋暴跳,退開一點,依然笑眯眯地說:「已經不燙了——對,我的策劃你看了嗎?怎麼樣?」
魏謙只好叼走了筷子上的肉,若無其事地和他討論起給他們的網遊投資的事。
這只是個開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魏謙都生活在奇異的崩潰與享受的邊緣。
讓他崩潰的是魏之遠對他的態度。
魏之遠經常會用某些小曖昧小動作靠近他,如果魏謙木然地無視,他就會突然過界,然後再第一時間在魏謙發火之前滑回安全線以後,討好地表示自己只是鬧著玩,並且會像沒事人一樣,和魏謙一本正經地說起其他的事。
魏之遠把「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遊擊戰十六字方針發揮到了極致,簡直就像一隻在地上打了一百八十個洞的地鼠,隨時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探出頭來呲牙一笑,沒等魏謙拎起棒子砸下去,他又縮回去跑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在哪裡冒出來了。
小時候魏之遠不聽話,魏謙可以簡單粗暴地拎起來揍他一頓,長大以後,雖然揍一頓是不現實了,但魏之遠出國前那段日子,魏謙發現自己只要稍加冷淡,那男孩就能跟丟了魂一樣,任憑搓揉。
眼下,魏謙已經肯定,這兩個對付魏之遠的方法都失靈了。
而在他想好萬一捅破了這層搖搖欲墜的窗戶紙,該怎麼收場這件事之前,魏謙不想冒險把事情弄糟。
一時間,他只好先忍了,感覺自己每天都生活在隨時隨地「冒出來」的魏之遠的十面埋伏下。
而讓他享受的是,自從魏之遠回來以後,這個家終於像個家了。
首先進屋能有個說話的人了,真正的交流和對話與敷衍或者禮貌性的閒聊是不一樣的,哪怕再自我、再孤僻的人,也難以抵抗前者讓人愉悅的魅力。
小寶就做不到這一點,魏謙審美能力有限,真是十方色相瀲灩生姿也擋不住觀眾是臉盲,小寶那個圈子裡的事,他儘管出於對妹妹的關心,也有些興趣,卻總也分不清她掛在嘴邊的那些人都是誰,而他平時做什麼,和她也說不通。
魏之遠不同,魏謙發現,小遠非常喜歡從定義層面上追根溯源地闡述自己對某些��西的看法,他的興趣就是做各種網絡和單機的遊戲,刨去技術層面,魏之遠熱愛制定、或者抽象提煉遊戲規則,他的思路極其清晰,善於模擬各種演變,和馬春明有點異曲同工的意思。
只是馬春明表達不行,有的時候想到了,卻說不到點子上,稍微跟不上他的思路就會變成雞同鴨講,魏之遠好像比他多了一個與客戶的智能交互平臺。
他回來以後,魏謙覺得過去一個月時間裡,自己說的話比之前一年都多。
到最後,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魏之遠在廚房切水果,自己靠在門邊和他說話的日常了。
能有一個舒緩放鬆、讓人愉悅的家,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可是這種詭異的平衡狀態畢竟只是暫時的。
魏謙不可能自欺欺人地延續這樣的假像,而魏之遠當然也不甘心只是一次次地試探,隨著他放肆升級,表面的平衡愈加搖搖欲墜,只等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稻草就來了。
那天魏謙下班回家,半躺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閉目養神的時候幾乎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了什麼,突然驚醒,發現魏之遠正跪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一隻輕輕摩挲著他臉頰和下巴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魏之遠好像已經修成金剛不壞之身,銅牆鐵壁之面皮,做壞事的時候被人噹噹正正地逮住,他看起來居然也一點都不慌張,反而趁魏謙還沒有徹底醒盹,得寸進尺,手順著魏謙的胳膊滑下去,最後執起他的手,暗示意味極強地輕輕舔了一圈他的手指。
溫熱而顯得有些粗糙的舌頭裹挾著連心的十指,灼熱的吐息虛虛地掠過極度敏感的指縫,魏謙幾乎頭皮一炸,剛醒過來的心跳近乎鼓噪。
他像觸電一樣,猛地縮回手,知道這事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小遠。」好一會他才開口。
這一次,魏謙並沒有發火,他只是從沙發上坐起來,正色說:「我得跟你說說這個事。」
魏之遠伸出一根食指豎在自己的嘴唇上:「噓,今天別說,明天,明天好不好?明天是週末,你好歹也休息一天,別去公司了,陪我去釣魚吧。」
魏謙沒有反對,他也覺得自己越冷靜越好,能沉澱一晚上仔細再想想也好。
隔日清晨,他們兩個人依然去了之前去過的那個魚塘,那裡已經換了個業主,經過了幾輪整修,漲價了不少。秋天冷了,遊客也開始變得稀稀拉拉,當年他們倆佔過的小亭子卻還在,被修繕一新,攢尖頂上的瓦片刷了鮮亮的漆皮,看起來有點假。
魏之遠一路走了進去,故地重遊,熟練地放魚餌,甩桿下鉤。
魏謙的心思卻壓根沒在釣魚上,他沉默了好久,在魏之遠身邊坐下,決定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你死心吧,不可能的。」
魏之遠的目光釘在不遠處的魚漂上,絲毫沒有波動,聽了這話,也只是波瀾不驚地回說:「哥,你沒法讓我死心,就連我自己都沒法讓自己死心,人是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的。」
魏謙問他:「那你以後究竟想怎麼樣呢?」
魏之遠這才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擰開兩瓶礦泉水,回手遞給魏謙一瓶,對他說:「四年前,我就一直在想這些個問題——我應該怎麼辦?怎麼才能讓你接受我?如果你不要我該怎麼辦?我越想越想不開,飛機起飛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你扒開我的手的背影,當時覺得自己的心都疼得裂開了,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那些都是沒有意義的。」
魏謙靠在旁邊的柱子上,雙手抱在胸前,等著聽他匪夷所思的心路歷程,心情有些悲壯,覺得自己就像是拿著剜肉刀面對著身上膿瘡的人,再不適應也得要面對。
「一開始,我覺得如果自己對你的佔有慾始終得不到滿足,或者感情始終得不到回應,那還不如殺了我,我瘋狂地嫉妒每一個假想中想要靠近你的人,我在假想中編造這些人,再把他們都殺光,來緩解我的焦慮。」
「可是就在你電話線絆倒、我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的那天,雖然三哥跟我報了平安,晚上我還是做了噩夢。我夢見你身邊有很多的人,他們一個接一個的透明消失,最後只剩下了你一個人,獨自停留在了我的視野裡,我看著你每天獨來獨往,生病的時候暈倒在客廳,也沒人知道,只能等到自然甦醒,再自己踉蹌著爬起來找藥。接著連續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要閉上眼,都會看見這樣的情景。」
「大概這樣過了小一個月吧,有一天,在我的幻想中,我看見你身邊多了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我分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是美是醜,他只是一直陪著你,像一個幽靈一樣的影子。按照常理,這些人我在臆想中造出來,就是為了最終殺掉的,可是我後來沒有下手,因為我看見你低下頭對他笑起來的樣子。你有多久沒在我夢裡笑過了呢?我都快算不出來了。」
魏之遠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娓娓道來,就像是浮在如鏡的水面上那曠遠而意味深長的天光雲影,可是魏謙聽得胸口都悶了起來。
如果魏之遠說的是別人,到了這地步,他做大哥的,就算綁也要把那人給綁回來。
可為什麼偏偏是他自己呢?
而他自出生開始,就感覺自己從未被人期待過,更遑論這樣的深愛。
魏之遠的話就像是他手上磨得渾圓的珠子,一粒是一粒的滾出來,貌不驚人,含著某種說不得、說出來就會振聾發聵的情意。
可怎麼這個人,偏偏就是弟弟呢?
「我突然覺得豁然開朗,那時我想,等我幾年後畢業回國,哪怕看見你真的跟誰結婚了,也不會再要死要活。」魏之遠說,「我可以繼續愛你,如果那位不知名的女士比我更愛你,我可以一輩子都默不作聲。我當然會很痛苦,可是我也可以把痛苦當成一種修行。」
就像起源於現世的痛苦與無法抵達之地的安樂的宗教,建立了一條精神上的、溝通二者的橋樑。
魏謙輕聲問:「修什麼?」
魏之遠轉過頭來,在微風中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回答,然而答案已經呼之慾出。
——當然是修你一世喜樂安穩。
他突然伸出手,攥住魏謙搭在欄杆上的手,魏謙下意識地一縮,卻被他大力地按住,兩人手腕上如出一轍的木頭珠子撞在了一起,發出微弱的輕響,連水聲也靜謐了下來。
有魚咬鉤,魚漂劇烈得沉浮起來,可是沒有人理會。
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經浸滿了汗,然而他的臉色依然是蒼白而不通情理的。
他捏住魏之遠的手腕,迫使他鬆了手,斬釘截鐵地說:「我還是那句話,你死了這條心吧。」
魏之遠微微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執起魚竿,手腕一抖一提,一條大魚翻越而起,燦爛的魚鱗閃爍著水光。
「裝得再好,他也動搖了。」魏之遠愉快地想,「方才他的脈搏明顯快了。」
第五十八章
魏謙簡直是怕了魏之遠。
魏謙從來不是能一逃到底的性格,他總是會想方設法面對問題——鑑於從小到大都是他不扛事就沒人扛養成的習慣。
可他想破了腦袋,沒想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解決方案,只好繼續想,頭都快爆了。
好在,魏之遠好像也看出來了,那天從水塘回來以後,他就不再一直去糾纏魏謙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時候會出門,有時候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幹活或者開網絡遠程會議,可也不知他怎麼做到的,魏謙感覺那小子的存在感雖然不那麼強了,卻居然能無處不在了!
魏之遠的眼睛屬於人群中比較大的,普通的睜著看不出來,一笑起來,卻有點桃花眼的味道,眼神一掃能掃一大片,他的目光有如實質,時時會投注在魏謙身上。
時而溫柔時而專注……這都能忍,忍不了的是,有時魏之遠出來倒個水拿點吃的,都會想起什麼不該想的事,這時他的目光會變得很露骨,幾乎都快能構成視奸了。
好不容易一個休息的週末,把魏謙「休息」得如芒在背。
終於熬到了禮拜一,魏謙一大早就躲去了公司,這個變態一樣的工作狂,看著堆得滿桌子的各種要他審閱的報告,竟然鬆了口氣一樣地心曠神怡了起來。
魏謙去開週一早例會的時候心裡還在不爽地琢磨:我怕他幹什麼?我有什麼好心虛的?
正走神,突然一個神色恍惚的人迎面走來,險些和他撞在一起。
魏謙定睛一看,是馬春明,頓時沒好氣地說:「你剛吸完毒啊?這都什麼形象?」
馬春明天生長了張長瓜子臉,尖嘴猴腮的,大眼睛雙眼皮,眼睛還有些外凸,總體來看,可以說是不大符合人民群眾的審美的,好在他平時總是笑眯眯的,起碼可以被當成個表情親切的金絲猴,倒也招人喜歡。
可他此時不知怎麼的,頂著個向陽朝天的毛頭,腳步虛浮,面有菜色,眼眶還通紅,顯得眼睛凸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就成了個大腦袋小細脖的ET。
馬春明含冤帶怨地看了他一眼,成功地讓飽受了一個週末眼神摧殘的魏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然後馬博士弔喪一樣沉痛地對魏謙說:「魏董早。」
「……」魏謙,「你早。」
馬春明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地和他擦肩而過。
他的風控顧問兼常務副總馬春明同志,是個非常熱愛工作的人,馬博士始終記得自己當年得到這份工作是來之不易的,混到如今這個地步更是如同意外中獎,因此十分珍惜,始終是兢兢業業。
可這天晨會,他卻從頭沉默到了尾,整個人處於一種非常恍惚的狀態,魏謙詢問風控工作的本週安排時,叫了他兩聲,馬春明都沒聽見,最後是坐在他對面的三胖團了個紙團砸中了他的腦門,才算讓魂魄離體的馬博士注意到,週遭還有這麼多愚蠢的人類。
馬春明:「啊……我……我沒什麼要補充的了。」
魏謙翻了翻眼皮:「我讓你補充了嗎?」
馬春明表情茫然,旁邊風控部經理連忙語速飛快地替他匯報了工作,好歹是把場面搪塞了過去。
魏謙警告地看了馬博士一眼,沒當場掃他的臉,卻在例會結束後把他領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大魔頭一樣地在辦公桌後面一坐,翹起二郎腿點了根煙,垂著眼皮冷冷地問馬春明:「博士我問你啊,咱今天例會的主題是夢遊嗎?」
馬春明溜邊站著,不敢抬頭說話。
畢竟是多年的老部下了,魏謙看見他這幅鬼樣子,多少還是升起了一點人類的同情心,於是下一句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對他說:「要是家裡有什麼事,你就先回去處理,請兩天假也不要緊的。」
這時,馬春明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開口問:「……我算事業有成嗎?」
魏謙:「啊?什麼玩意?」
馬春明踉踉蹌蹌地找到一把椅子,一屁股癱坐在上面,開始祥林嫂一樣地一通自怨自艾:「你付給我那麼高的薪水,讓我管那麼多的事,我有時候都有種自己很成功的錯覺了,可是有什麼用?我還是照樣會被拋棄,不管我多努力,還是會被人拋棄。」
魏謙:「……」
他聽得連煙都忘了往嘴裡送了。
馬春明說著說著,就淚如雨下了,眼淚劈裡啪啦的,表情上撕心裂肺,聲音上卻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委屈地小聲哽嚥著。
魏謙:「喲,這是跟你老婆吵架了?不會是因為我老讓你出差,影響了夫妻感情吧?」
馬春明終於忍不住,雙肘撐在膝蓋上,兩隻手摀住臉,身體弓下去,崩潰了:「我跟她談戀愛三年,結婚也兩年多了,我知道她人長得漂亮家庭背景好,我是有點配不上她,可這麼多年了,只要我有的,她要什麼我給她弄來什麼,她就是要吃人心,我也能扒開胸口切成片給她炸了……」
「麻煩你換個不那麼噁心人的說法。」魏謙皺了皺鼻子,聽到這段,早飯有點往上翻。
馬春明充耳不聞:「……可她為什麼要背著我和別人在一起?」
魏謙吃了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馬春明擦了一把眼淚:「親眼看見的,我不是昨天晚上剛陪合作方從外地回來嗎,我安排了他們食宿,一路把他們都送進賓館的時候,親眼看見她和一個男的挎著手走進去的,她不知道我昨天回來……我……我在賓館外面站了一宿。」
他說著,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有點感冒的症狀。
「你等等,我這有感冒藥,」魏謙從抽屜裡翻出了幾包感冒沖劑給他,「在賓館外面站一宿?唉,人家打炮你看門——你說你這不是有病嗎?」
都到了這個情況,這個男人竟然還說得出這麼沒有同情心的刻薄話來補刀,馬春明頓時泣不成聲,傷心欲絕。
魏謙擺擺手,把煙撚滅了:「這樣吧,你說說你算怎麼辦,離婚?打官司?還是怎麼樣?看清楚那勾搭別人老婆的賤人是誰了嗎?要麼我找人給你查查?」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馬春明的音量高了起來,「我根本���關心那個人是誰!我這輩子就喜歡過這麼一個女人,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我不介意我對她十分心意她就只還一分,可她怎麼能這麼踐踏別人的真心呢?」
「踐踏別人的真心」幾個字好像一支黃蜂尾後針,不輕不重地在魏謙心上刺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魏之遠。
魏之遠從熾烈轉為深沉的感情讓魏謙不能接受的同時,還隱約感覺到幾分惶恐——就像是一個平時不怎麼招人待見、沒有存在感的孩子,突然之間被萬眾矚目時的那種惶恐。
說個怎麼不恰當的比喻,一個常年忍饑挨餓的人,突然被硬塞了兩個人血饅頭,哪怕他心裡的道義再怎麼排斥,再不肯吃,也會珍而重之地放起來,不會隨手丟掉。
馬春明:「你當年為什麼要把我留下來呢?是因為我長得像猴子,好玩嗎?我根本一無是處。」
魏謙被他這一嗓子嚎得回過神來,尚且心不在焉,只是乾巴巴的安慰了一句:「行了,又不是你的錯,別在這妄自菲薄了。」
馬春明聽出了他的安慰,知道他能不落井下石、並且發揮出這種水準已經相當不錯了,於是沖魏謙淒悽慘慘地一笑:「謝謝你。」
隨即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了淒悽慘慘:「你不會理解我們這些失敗者的,被拋棄的人就像全盤都被否定,我不是恨她,也不是覺得傷了男人的自尊,我……我找不到我自己存在的意義……」
馬春明說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魏董,我請兩天假。」
魏謙聽出了一點其他的意味,忙說:「哎,你等等,回來!」
可是馬春明好像真的心如死灰了,沒聽見一樣,行屍走肉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魏謙只好掛內線電話給小菲:「你叫人……嗯,就馬總那助理吧,這兩天��看著他點,我怎麼覺得他這是要買根麻繩吊死的前奏?」
過了一會,小菲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手裡拿著一件外套:「馬總那邊我叫人看著了。」
魏謙盯著她手裡的東西看了一會:「好像是我的衣服?」
「嗯,剛才小遠送來的,說下午降溫。」小菲把衣服掛在門口,「好幾年沒見了,我剛才都沒敢認。」
小菲一邊說,一邊從抽屜裡翻出一個茶包,訓練有素地拿起魏謙的杯子,替他沖了杯熱氣騰騰的茶;「馬總那事我聽說了,他老婆是挺不厚道的。其實對於有的人來說,愛情就像是小時候那種家庭親子關係的高級複製品,突然失去了,就跟被小孩被父母扔了一樣,想想都覺得痛不欲生。」
魏謙:「……小孩被父母扔了?這都哪跟哪?」
小菲聳聳肩:「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不過確實有一部分人就是有那種感情,可能是因為真的感情深吧,在一起時間長了,就容易特別依賴對方,像個笨拙的小孩或者小狗一樣拚命討好……馬總脾氣多好啊,我都覺得他怪可憐的,屁顛屁顛地圍著他女人轉,以為自己在外面那麼努力都是為了她,結果人家壓根不稀罕,一腳就把他踢開了。」
她說話繪聲繪色的,魏謙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就浮現出一個場景,馬春明在深秋的夜裡,蔫頭吧腦地夾著尾巴,縮脖端肩、竹竿一樣風雨飄搖地在賓館門口站一宿……
而那副場景的主人公突然換了人,在他肆意發散的思緒裡,變成了魏之遠。
魏謙忽然一激靈,抬頭問小菲:「人呢?」
小菲:「什麼人?」
「小遠呢?」
小菲莫名其妙地說:「回家了啊,我看他臨走的時候跟投資部的人聊了兩句,好像是關於投資那個遊戲的,然後說你討厭被人吵,就不打擾了。」
魏謙擺擺手,讓她出去了。
面前的材料他突然看不下去了,那些字一個一個地浮在眼前,都跳不到眼睛裡,魏謙仰起頭,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一隻手蓋住了臉。
「小遠,小遠哪……」他心裡有氣無力地念叨了一聲,最後收在了一聲迴蕩不休的嘆息裡。
愁死得了。
霜降下來,楓葉就紅了。
魏謙雙手插在兜裡,混在城郊秋遊的人堆裡,等著興致勃勃四處拍照的魏之遠。
他至今想不出自己是為什麼答應來的,好像起因就是馬春明和小菲,那兩個王八蛋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有意無意地戳他的心,讓他每次見了魏之遠,都活像見了個債主。
後來馬春明沒尋死覓活,回來上班了,好像和他老婆說開了,倆人是打算離婚了,三胖正張羅著幫他找律師,幫他拆夥。
馬春明自己全不在狀態,一天到晚都跟吃了耗子藥一樣沒精打采的。
魏謙每次看見他都忍不住腦補魏之遠,一開始隱約的惶恐和愧疚逐漸變得越來越濃重。
乃至於魏之遠說想去郊外看紅葉的時候,魏謙心裡想:「吃飽了撐的吧?」
嘴上卻猶豫了一下,違心地答應下來:「行吧。」
耳畔傳來半山腰一個寺院的鐘聲,有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從他腳底下跑過去,奶聲奶氣地說:「遠上寒山石徑斜。」
見魏謙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原地蹦躂了幾下,也不認生,好像顯擺自己的能耐似的,對著他又嘻嘻哈哈地喊了一句:「霜葉紅於二月花!」
「熊孩子,還挺會掐頭去尾。」魏謙想著,衝她擠出一個假笑,吐出一口煙圈,心裡又是一聲沉痛的嘆息,「我這他媽就是喪權辱國啊!」
兩人並肩,一路徒步走到山間的寺院裡,魏謙這才想起來,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那地方。
魏之遠倒是很像那麼回事,上香扣頭都做得好像標準動作,引來眾香客爭相效仿,魏謙卻不理這套,背著手,大爺一樣無動於衷地站在一邊等著他。
大概是有和尚覺得這個施主實在太不是東西了,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對佛祖大不敬,於是衝他走過來,作揖合掌說:「施主是有緣人,抽個簽吧。」
魏謙搖搖頭。
和尚慈眉善目地說:「今天有緣人免費解籤,施主抽一個吧,不要緊的。」
小和尚纏人得很,魏謙本來就頗為無聊,最後鬧著玩似的抽了一根,只見上面寫著四句平仄不分、似通不通的詩。
那小和尚一看,立刻大驚失色:「哎喲,施主,這是下下籤啊!」
魏謙:「……」
他就知道是這套。
小和尚接著說:「這是主流年不利,施主近期可能還有血光之災,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貧僧碰上就是緣分,一定竭盡所能幫你化解,絕不會……」
魏謙涼涼地問:「你就說多少錢吧?」
小和尚見他如此上道,眉開眼笑地說:「開光平安符50塊錢,闢邪招財,保家裡人健康平安,價格回來功能多,施主來一個吧?」
魏謙抬手衝他身後一指:「你,向後轉,正步走吧。」
小和尚搖頭晃腦地嘆了口氣,打算苦口婆心地勸說這位捨命不捨財的「施主」一番,魏謙二話不說,挑出電話撥了個號:「熊英俊,你哪呢?滾到正殿來——對,我就在你們寺呢,你們這都哪招的小孩啊?懂事不懂事,有專門逮著熟人坑的嗎?」
熊英俊聞言,風馳電掣地就趕來了,他現在已經不賣票了,是「高僧」了,每天負責給遊客誦經開光。
他眼下胖得像個球,也不知道偷偷破了多少清規戒律。
高僧熊英俊把不懂事的小新和尚訓斥了一番,然後把兩位熟人請到了自己的禪房裡,他打眼一看魏之遠,像是吃了一驚,最後沒說什麼,只是語焉不詳地搖搖頭:「不得了。」
魏之遠見了他,卻覺得挺親切:「熊哥,當年指點了我不少,謝謝,將來我會回來還願的。」
老熊擺擺手,嘆了口氣,一唱三歎地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千年的狐狸熬成精,初見還沒化形,轉眼已渡了劫……唉,罪過罪過,善哉善哉。」
魏之遠像是跟他打禪機一樣,笑而不語。
魏謙卻皺了皺眉:「你們倆能說人話嗎?」
老熊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把他逐出了佛門清淨地:「愚昧世人啊,早說跟你三觀不合了,快開著你的『衛生巾』【注】滾回你的凡塵中去吧。」
誰知那天也不知怎麼的,那麼邪門。
大概有一些人類真的是烏鴉變得,隨口一張,就好的不靈壞的靈。
魏謙坐在副駕上,低頭翻看魏之遠的相機,翻了翻,他覺得不對勁了:「你拍的什麼?楓葉呢?」
大大小小,不同角度的照片,或點綴一兩棵楓樹,或點綴一片火紅的楓葉,拍得卻都是人——就是他自己。
魏謙不怎麼喜歡拍照,他覺得這個角度看自己怪怪的。
有低著頭的背影,有仰望山腰的側臉特寫,魏謙不知道他都是什麼時候圍著自己偷拍的,水準還挺高,活像個寫真集。
其中還有一張特寫,他一條腿踩在上一個石階上,手裡夾著根眼,微微挑起眉,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眯著眼,嘴角含著一點似有似無揶揄的笑容,注視著一個雙腳離地,正在地上蹦躂的小女孩。
抓拍的時間極其巧,剛好就採集到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微表情,像是有人透過鏡頭,屏息凝視地注意了他不知多久,才能精準無比地留住這麼無比生動的一瞬。
「我最喜歡這張了。」魏之遠說,「我打算洗一張出來隨身帶著,每天睡前拿出來看。」
魏謙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魏之遠又露出那種露骨而幽深的表情,輕聲說:「留著做春夢用。」
魏謙無言以對,以他那張缺德不冒煙的嘴,有一萬種說辭,保證都能讓對方抱頭鼠竄,全部列隊轟轟烈烈地在他心裡走了一遭,魏謙發現怎麼說都不合適,最後只有繼續木然地看著魏之遠。
魏之遠笑起來:「我開玩笑的——哥,你把安全帶繫上。」
魏謙沒說什麼,繫上了,副駕上的人系不繫安全帶的問題,總是查一陣鬆一陣,如果不是魏之遠提醒,他是不會主動系的。
後來想起來,這種規範的安全意識真的很有必要。
因為就在魏之遠開車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一輛車不知怎麼的,從路口作死一樣地衝了出來,迎頭撞上了一輛正在他們旁邊車道上行駛的車,說來也巧,那車的型號與顏色和魏謙的正好一樣。
被撞的車當場翻了,往他們這邊撲過來,魏之遠猛地一打方向盤,劇烈的摩擦和撞擊聲響起,他們左側車窗玻璃碎了個乾淨,渣滓崩得四處都是,大部分被魏之遠側身擋住了。
魏謙倒是毫髮無傷,魏之遠捲起一截的手臂、後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痕。
這下子真的成了血光之災。
作者有話要說:
【注】:衛生巾指雪佛蘭的車牌形狀,我真不是雪佛蘭黑【揍……
第五十九章
魏謙彎著腰,小心地處理魏之遠身上細碎的傷口。
魏之遠後脖頸上不知被什麼砸的,有一道稍微很深的傷口,去醫院處理過了,其他都是不怎麼起眼的小傷,魏謙正沾著酒精挨個給他消毒上藥,臉色很不好看。
魏之遠上衣脫了扔在一邊,人模狗樣地坐在那,被碰疼了也不吭聲,目光一直追著魏謙的臉。
過了一會,他忽然說:「哥,你能別老皺著眉嗎?」
魏謙沒好氣地說:「管得著嗎?我又沒收錢,你還挑剔起服務態度來了。」
「那倒不是。」魏之遠不鹹不淡地解釋了一句,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猶豫下面的話當說不當說,過了一會,他決定坦率,於是開口說,「關鍵你老這樣,我都快起反應了。」
魏謙似乎正在想別的事,當時沒反應過來,兩秒鐘之後回過味來了:「魏之遠,你還蹬鼻子上臉來勁了是吧?」
魏之遠看了看他,又緩緩地低下頭,片刻後,有點酸澀地笑了一下。
魏謙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裝可憐,心裡卻依然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個念頭:怎麼跟個歡天喜地地跑上來討骨頭吃,結果被一腳踹了個軲轆的小狗似的?
然而他心裡還沒可憐完,魏之遠又側過頭來,誠懇地問他:「那我能親你一下嗎?不親嘴,給我臉或者額頭就行。」
魏謙忍無可忍地抬起頭逼視著他。
魏之遠仍然不知見好就收,還比劃了一個手勢:「就一下。」
「……一下你媽逼。」感覺自己的不多的同情心就這樣被浪費了,人五人六的魏董忍不住爆了粗。
魏之遠笑了起來,好像沒親著,挨兩句罵他心裡也高興。
這時,門被人敲響了,魏謙出去開了門,把三胖和馬春明放了進來。
「什麼情況?我看看,哎喲我的媽,弟弟,你是剛從伊拉克戰壕爬回來嗎?」三胖一進屋把魏之遠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又指著魏謙手裡的小瓶問,「那是什麼玩意?」
魏謙回��了一下:「忘了是誰上回送我的一瓶白酒,五十多度。」
「多大仇啊這是,你打算淩遲他呀?」三胖說,「外傷藥呢?大夫沒給開?」
「我看好像有點少,再說黏糊糊的,好像不消毒吧?」魏謙說,他看了魏之遠一眼,問,「疼啊?」
魏之遠明顯甘之如飴地搖了搖頭。
頭還沒搖完,被三胖一巴掌拍在了腦門上。
「把你賤得!」三胖很鐵不成鋼地指責,又對魏謙說,「你可以滾了。」
魏謙把小酒瓶一扔,大爺還不伺候了,晃晃悠悠地叼著根煙跟馬春明到了陽臺上。
馬春明強打精神,勉強自己從失戀的漩渦裡掙紮出一點鬥志來,壓低聲音對魏謙說:「是意外嗎?」
魏謙臉色陰沉下來:「十有八九不是。」
馬春明聲音壓得更低:「是A市那塊地的事?他們能追到這來?這也太過分了!報警行嗎?」
魏謙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煙圈來:「行是行,但是沒有證據。」
A市有一塊原本規劃成廣場的地,市中心核心區剩下的唯一一塊淨地了,政府透出消息來,說有意把這塊地重新規劃成商業用地,魏謙他們盯了已經有大半年。
優質地塊僧多粥少,當地有另外一家也是志在必得。
據說對頭家的老闆名叫王棟樑,五十來出頭,養了一大幫勞教出來的,早年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眼下就是生意洗白了,依然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當地一霸。
剛開始,他們派人來給談判,答應支付五千萬,作為魏謙他們撤出競爭的條件。
可傻子都知道,這是糊弄人的霸王條款,五千萬跟那塊地的升值價值比起來,簡直就是蚊子肉。
強龍不壓地頭蛇,王棟樑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外地人撅面子,他橫行A市很久,像一隻跟著螃蟹邯鄲學步的皮皮蝦——現在只會橫,已經忘了豎著是怎麼個走法了。
於是王棟樑頓時惱羞成怒。
在那件事之前,寄到魏謙辦公室的恐嚇信都有好幾封了。
小菲一開始大驚小怪地報過警,可是查不到源頭,包括化驗在內,也沒什麼證據指向王棟樑,何況本地的員警的手伸不到A市,這件事無論協調還是調查,困難都很多。
魏謙乾脆叫小菲別大驚小怪,拿恐嚇信擦過濾嘴裡的煙油用了。
大概見恐嚇不管用,眼看著招拍掛的時間越來越近,王棟樑急了,喪心病狂地開始劍走偏鋒。
「不就一塊地嗎?讓咱們撤就撤唄,咱國家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呢,用得著跟他這一塊地死磕嗎?」馬春明說,「再說,咱們是做正經生意的,那個王棟樑就是個流氓,根本不講規則,怎麼和他鬥?這次找人開車撞你,下次會不會就往你家裡寄炸彈了?簡直沒有王法,就是個恐怖分子!」
魏謙眼皮也不抬地說:「那不可能,哪怕那塊地頭天到我手裡,第二天我就收一塊錢簽合同轉給協力廠商,也絕對不讓這塊地落在姓王的手裡。」
馬春明嘆了口氣,苦口婆心地說:「你不要鬥氣……」
「鬥氣?我沒有。」魏謙在陽台垃圾筐裡彈了彈煙灰,「是流氓很了不起嗎?我也是啊。」
馬博士無言以對,從未見過「流氓」這個職稱也有人搶著要上崗。
「你怎麼可以這樣……」馬博士弱弱地抗議,「你打算以暴制暴嗎?別開玩笑了。」
魏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喲,都敢跟我頂嘴了,你膽肥了?」
馬春明:「我在提醒你理智。」
魏謙反問:「你在賓館門口站一宿的時候怎麼沒理智理智?」
馬春明:「……」
這一刀正中胸口,噎得他半晌沒說上話來。過了三秒鐘,馬春明一甩袖子,大步走出去,嘴裡軟綿綿地怒罵:「你簡直……簡直是個混蛋!大混蛋!」
怎麼聽怎麼像被調戲了的良家婦男,魏謙輕輕地笑了一下,伸長了腿坐在陽臺上矮墩墩的小沙發上,望著窗外秋高氣爽的天,把手裡的煙抽完了。
過了一會,三胖也走了進來,魏謙抬起頭,詢問地看了他一眼。
三胖拎起褲腿在他旁邊坐下:「那孩子沒什麼事——不過你們倆今天可夠懸的。」
「懸?」魏謙站起來,雙手撐在陽台窗戶兩側,居高臨下地往下看了一眼,「有人在我家附近盯著,你今天加個班,回公司整理一下通訊錄,能找到的關係都擼一遍。」
三胖愣了一下:「你這是要和王棟樑死磕?」
「是他要跟我死磕。」魏謙抬眼看了看三胖,「幹嘛,你要跟馬春明一樣給我來犬儒主義那套?」
「那倒不是。」三胖搖搖頭。
馬春明是正經八百好人家出生的孩子,從小順風順水地讀書,讀成一個高知,至今業餘興趣愛好也是宅在家裡看書,是個典型的書生,書生都不願意惹這種事,他們覺得代價太高,而且跌份兒。
可是三胖明白這個道理,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好人」反而是最容易招惹事端的,柿子挑軟的捏,這誰都知道。
三胖提出自己的隱憂:「問題咱磕得過他嗎?」
魏謙側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他要是胡四爺,我躲著他走,可他是嗎?」
「你的意思是……」
「要是想一直存續,黑道就得有黑道的規矩,在生意場上來這套流氓把戲,還真當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了嗎?」魏謙冷笑一聲,「以商養黑養不下去多長時間,這塊地當然不錯,但也沒到價值連城的份上,他不惜找人開車撞我也要搶,你猜為了什麼?」
三胖壓低聲音:「他們資金不足,怕招拍掛的時候被我們抬價。」
「他就快『養不起』了,這是狗急跳牆。」魏謙說。
三胖遲疑了一下:「那安全……」
「最近告訴大家都留心點,管理人員不放心可以僱人跟著自己,如果在家附近發現有可疑的人可以報警,就說被盜竊團夥盯上了……給趙局打個電話,讓他知道怎麼回事就行,過兩天我請他吃飯。產生的費用一律報銷。」
魏謙這個人靠譜,在某些層面上,他比仙氣飄渺整天裝神的老��靠譜——樂哥還死不瞑目呢。
三胖知道自己勝在圓滑,說到底不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但他相信魏謙是,於是聽了魏謙的話,他不再多說,打算一切以魏謙馬首是瞻了。
至此,三胖話音一轉:「哎我說,小遠那後脖頸子上的大口子怎麼弄出來的?再偏一點就要命了。」
魏謙不知想起了什麼,頓了頓,才儘可能簡單地說:「駕駛員那邊玻璃撞壞了,可能讓什麼東西劃的。」
他雖然輕飄飄地就這麼一句話,但三胖同志外表五大三粗,內心卻是個猴精,一聽話音,再一看魏謙那一身毫髮無損,心裡稍加琢磨,就琢磨出當時是怎麼個場景了。
三胖皺起眉,好一會,也不知是感慨還是發愁地說:「他對你這份心……唉,簡直是……」
一提起這事,魏謙方才臉上從容的冷漠立刻分崩離析了,他皺起眉,一屁股坐在方才的小沙發上,險些窩了腿,怎麼都不舒服,煩躁地換了個姿勢,擺擺手:「別提了,煩死我了。」
三胖沉默了一會:「我們家那口子,最近不是懷孕了麼,在公司也沒人敢讓她多幹活,弄得她整天閒得沒事,買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小說,自己看不說,還逼著我看,我一抗議就說我不愛她了。我捏著鼻子看了幾本,覺得儘是扯淡,大家平平常常一起過日子的事,頂多剛認識的時候在激素的影響下不淡定那麼一陣子,時間長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你這個倒好,十多年了,他不膩,四年多,把他送走了,好,這回回來,我看他還要變本加厲,你說他是怎麼想的?」
魏謙沒好氣地說:「不是,胖子,你什麼意思吧?不是你當時趁我不在往我屋裡塞姑娘照片的時候了?」
三胖:「小遠但凡要是個丫頭,我就把你綁到他床上。」
兩人話題進行到這裡,已經詭異得進行不下去了,兩廂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一會,魏謙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門口說:「滾。」
三胖溜圓地站起來,按下魏謙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你們哪,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邁著四方步溜躂了出去,碰到垂頭喪氣還在生悶氣的馬春明:「走啦烏龜真人,別在這轉不過彎來啦,這年頭,流氓手段鬥不過懷有一顆流氓心的『正經人』……唉,你還挺有童趣……」
倆人走了,魏謙出來一看,只見馬春明那個王八蛋用簽字筆,在他家陽台門後面畫了兩隻披甲執銳的小烏龜,正一人舉著一根縫衣服針,互相虎視眈眈地盯著,腦袋上還跟忍者神龜似的,在額頭上勒了個布條,一邊寫著一個「兒」字。
魏謙從中讀到了馬春明的留言——倆龜兒子要打仗。
……這種混賬東西竟然還好好地活在自己手底下,拿著工資時而叫板,魏謙感覺自己真是個明君。
他聽見壓抑的笑聲,魏謙一回頭,發現魏之遠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魏之遠依然沒穿上衣,他肩膀寬闊而端正,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明顯而優美,就連悽慘的傷口都不顯得多礙眼,反而給他增加了一些生機勃勃的野性。
這小子光屁股的模樣都看了不知多少次,可魏謙從未像現在這樣尷尬,他的目光在魏之遠身上一觸就滑開了,儘可能地集中在魏之遠的鼻子上:「小寶那邊我讓小菲安排,你這兩天也少出門。我那遇到點事,今天連累……」
他的話沒說完,魏之遠突然打斷了他:「其實我今天特別高興。」
魏謙啞然,他直覺魏之遠下面要說什麼,直覺想阻止,可是太陽穴突突地跳,他一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魏之遠緩緩地走近他,雙手撐在魏謙背後的牆上。
「我從小希望有一天也能保護你。」魏之遠輕輕地說,「你老也不給我機會,好不容易今天搶到了一次。」
魏謙的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滑動了一下,然而微微垂下的眼皮卻讓他看起來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魏謙冷冰冰地說:「你簡直是有病。」
魏之遠苦笑了一下,顯得有些惆悵:「熊哥說我應該一日三省,每天睡前面壁,回憶這一天的大小念頭,有一段時間,我跟幾個朋友做一個單機的災難題材遊戲,那時候我天天都有個念頭揮之不去,我希望突然來一場大地震,磚土框架都倒了,把整個城市都埋了,我就可以用一身的骨肉給你撐開一個縫隙,讓你看著我粉身碎骨在你懷裡。」
他盯著魏謙的眼睛,撐在牆上的手緩緩下滑,輕輕地搭在魏謙身上:「不過後來我剖析了一下,發現自己之所以產生這個念頭,純粹是恨你,拐著彎地意淫著報復你,是典型的失敗者思維方式,所以就開始讓自己不往那邊想了,雖然偶爾還是會冒出來一兩次……」
他離魏謙越來越近,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睛後,露出一個孩子一樣的笑容:「就一下,我身上的皮爛布一樣好多傷口,有本事你就打我。」
魏謙:「……」
魏之遠笑容更燦爛:「對啊,哥,我就是在威脅你。」
然而他說著這話,最後卻還是規規矩矩地沒做什麼離譜的事,只是非常輕柔而且小心翼翼地親了魏謙的眉間,蜻蜓點水一樣,稍作停留就退開了。
而後他鬆開手,後退一步:「我操,太幸福,被你打死也值了。」
魏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像根木樁子一樣,站在這裡聽這神經病滿嘴的屁話,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打他,為什麼沒推開他,還保持著呆頭鵝一樣立正的姿勢任由他放肆。
魏之遠的眼神、話音,三胖臨走時候那句「好自為之」,種種種種全都在魏謙腦子裡糾結成一團漿糊。
最終,魏謙面無表情地向左轉,一言不發地回屋裡,「碰」一下甩上了門。
那天以後,魏之遠是死活纏上了魏謙,每天堅決要和他一起上班,魏謙走到哪他跟到哪,白天就在魏謙的辦公室裡讓小菲給另外支了張桌子,帶著耳機做自己的事,晚上有應酬他就跟著蹭飯,沒有就一起回家,弄得魏謙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要不閉眼,時時刻刻都能看見這個東西。
又過了幾天,宋小寶回來了,Alex和一個小菲找來幫忙的退伍的女特警陪著她。
魏謙沒辦法,只好跟魏之遠去把她給接了回來。
賤A第一次見魏謙,一路上盯著他看了一路,就差流哈喇子了,最後被魏之遠忍無可忍地擋住視線,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Alex偷偷跟小寶咬耳朵:「真小氣,我就是看看而已啊。」
宋小寶伸出細高的鞋跟,狠狠地碾了他的腳:「要、點、逼、臉。」
Alex臉皮厚如城牆,毫不在意,不讓看這個,他就看別的,轉移視線到魏之遠身上,幾乎要透過衣服,把魏之遠身上每一根肌肉線條都用視線舔個遍,舔完一抹嘴,又用挑剔嫌棄的目光看了看宋小寶,繼續咬耳朵:「其實你才是撿來的吧?」
宋小寶實在受夠了這個賤人,打算就地毆打他三百回合,誰知就在這時,挨揍專業戶從不反抗的Alex突然抬起一隻手,輕而易舉地就按住了她,同時,表情嚴肅了下來:「等等,別鬧。」
說著,Alex猛地一回頭,遠處似乎有人影閃了一下,等他們走過去查看的時候,人已經跑了。
「這一陣子一直有人跟著,」魏謙說,「我都快習慣了。」
「不是有人跟著。」Alex說,「我覺得這個人可能是在偷拍你們。」
Alex雖然人很賤,但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名模,近些年更是一隻腳踏進了影視圈裡,連魏謙這種不看電視的人見了他都覺得臉熟,應付狗仔隊都快成他的日常了,對偷拍的鏡頭,他格外敏感。
被他一語中的。
不知對方是不是知道他們察覺了,第二天魏謙就在辦公室裡收到了一份快遞,厚厚的一摞照片,有些比較清晰,有些顯得模糊很多。
而越是模糊的,照片的內容顯得就越是曖昧,特別是一張似乎是從窗外遠距離拍的,本來當時魏之遠只是跟他說了兩句話,在他額頭上輕輕啄了一下而已,拍出來卻像是魏之遠把他按在牆上親。
魏之遠立刻走過來:「是那個王什麼的人寄來的?」
他皺緊眉拿起那張最過分的照片:「對不起,我的疏忽。」
企業家和政界人士不是演藝圈的,整個社會都在要求他們「企業的社會責任感」,特別平時和魏謙打交道的都是各地方政府官員和大公司的合作夥伴,那些都什麼年紀的人?像張總一樣一把年紀還臭不要臉的畢竟少數,他們會怎麼看?
而關於魏之遠的來歷,魏謙向來很少和人解釋,只說是弟弟,跟小寶一樣,誰會知道不是親的?
在這個同性戀已經見不得人的時代……兄弟亂倫?
這太過火了。
「你不用擔心,我把這事扛下來。」魏之遠冷靜了一下,腦子裡立刻穿過了好幾個完美地全攬到自己身上,把魏謙摘出去的方案——別說本來就是他一廂情願,他哥根本是無辜被他逼的,就算魏謙真的……他也打算一輩子盡皆自己所能地不讓他哥再有一點麻煩。
就在這時,魏謙桌上的電話響了。
魏謙抬手止住了魏之遠的話音,接起來。
對方慢吞吞地開了腔:「魏董,跟你說兩句話真難啊。」
第六十章
魏謙的反應很平淡,無論是照片、魏之遠的話還是突如其來的電話,他都沒什麼表情。他抬起的手往下壓了一下,示意魏之遠先坐下,對電話那頭的人說:「王總。」
王棟樑先是長籲短嘆地感慨一番:「哎,你們大老遠地要來到我們老家,參加我們城市建設,我呢?嘿嘿,混得不怎麼樣,也就在當地能有幾個人看著臉熟,勉強有點面子——還沒來得及請魏董吃個飯呢?不知道這個臉,魏董賞不賞?」
魏謙輕輕一哂,也不知道是譏還是諷,隨即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桌角上,手指輕輕地敲了敲,魏之遠立刻領會精神,把煙盒拿過來,點了一根遞給他。
「王總太客氣了。」
王棟樑貌似爽朗地哈哈一笑:「哪裡,我對魏董早有耳聞啊,青年才俊,有本事……哎呀,說起來,咱們哥倆還頗有淵源。」
魏謙不動聲色地彈了彈煙灰:「這怎麼講?」
「你也知道,你王哥我這個人呢,喜歡結交朋友,英雄不問出處嘛,這些朋友三教九流的,哪裡來的都有,其中有些人,年輕的時候可能犯了一些錯誤,哈哈,當然了,現在都浪子回頭了。現在我的朋友裡有這麼一位,今年也小六十啦,姓紀,叫紀學文,不知你有印象沒有。」
王棟樑這大流氓說話就是這麼的拐彎抹角,魏謙皺了一下眉,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在那吠什麼,略微遲疑了片刻後,魏謙謹慎地接上他的話音:「我還真沒聽說過您這位朋友是何方神聖。」
王棟樑又開始他三紙無驢般的長篇大論,好一陣感慨人生無常,間或還夾雜著幾句顧頭不顧腚的唐詩宋詞,酸得好像忘了放糖的酸梅湯,魏謙藉著這個間隙足足抽完了三根煙……第四根被魏之遠強行奪下來抽走了。
終於,王棟樑繞著地球跑了一圈之後,回歸了正題。
「確實,」流氓說,「也這麼多年過去了,魏董呢,也確實是年輕,早些時候的事大概是不記得了。說來也巧,這個紀學文正好就是在你出生那年入獄的,跟你的母親是很有一番淵源的……」
直到這時,魏謙的臉色第一次變了。
只聽王棟樑在那邊慢吞吞地吐出後面的話:「不,怎麼能說很有淵源呢?王哥沒文化,這張嘴總是詞不達意,你不要在意啊。雖然沒有正常的婚姻關係吧,但是沒有他就沒有你,這話怎麼說呢?那個……血濃於水什麼的……」
魏謙突然打斷他:「王總這是打算開業大酬賓,直接給我安個爹?那這爹還真挺便宜的。」
王棟樑得意地笑了起來:「魏總怎麼說話直帶刺呢,怎麼,今天小兄弟沒伺候好嗎?聽著心情不怎麼樣啊——不過單看面貌,魏董和我這位朋友是不怎麼像,魏董還是像母親那邊多一點吧,我那位朋友一見你的照片,哎喲,眼都直了,說那眉眼,真是一點不差,果然老話說得好,『生子肖母,生女肖父』啊……哈哈哈哈,說多了,當然,老哥我就是個外人,你們『自家人』的事,我再多嘴,就惹人討厭了。還是那句話,改天一定要來,老哥得好好招待你,請你吃咱們點咱們當地最有特色的,有個『活人餐廳』,活人當餐盤,個個都是漂漂亮亮濃眉大眼的小夥子,魏董肯定好這口,到時候千萬別跟我客氣。」
「生子肖母」四個字一出口,魏謙額角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魏之遠明顯感覺到他的呼吸一頓。
然而魏謙到底是沒在王棟樑那露出一點端倪來,耐心地聽完了他整段意味深長的鬼話,嘴角才輕輕扯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王總胃口可真不錯,看來兄弟我必須要陪你盡興了。」
放下電話的一瞬間,魏謙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感覺像是憋了好一陣子,氣息都有些顫抖,他的嘴唇像是凍的,青白一片,沒有了一絲血色。
魏之遠輕輕地叫了他一聲:「哥……」
魏謙沒應,魏之遠隔著桌子,探身捏住他的肩膀:「哥!」
魏謙這才似乎是回過神來,他抬起頭定定地看了魏之遠一眼,而後緩緩地彎下腰,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檔遞給魏之遠,有些有氣無力地說:「這是投資部草擬的,關於你們那個遊戲的合作協議,法務的人看過了,你先拿去過一遍,有問題直接去和分管經理溝通。」
魏之遠愣了一下,剛想說什麼,魏謙卻垂下眼睛:「先出去吧,讓我自己待一會。」
魏之遠皺皺眉,魏謙音量微微提高了一些:「出去。」
魏之遠看出他心煩,不想在這時候給他雪上加霜,於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草擬合同,轉身走出去了,輕輕地帶上了門。
都已經下班了,魏謙也沒從他的辦公室裡出來一趟,總部人都快走光了,魏之遠才晃悠一圈,敲了敲他的門:「哥?到點了,回家嗎?」
裡面好一會沒動靜,魏之遠正要再抬手敲門,門從裡面打開了。
魏謙的臉色極難看,他從兜裡掏出車鑰匙遞給魏之遠,交代了一句:「你開吧。」
就再沒有別的話了。
「今天下午和你的部門經理聊了很多,挺有意思的……哎對了,哥,家裡還有菜嗎?一會順路買點吧,你想吃什麼?」
魏之遠試圖挑起一個話題,然而魏謙要麼簡單地應一聲,要麼幹脆病懨懨地靠在車座上不吱聲。
到最後,魏之遠也沉默了,進入小區的時候,他減速到和自行車差不多的速度,緩緩開進小區車道,勻出一隻手,裹住魏謙的手背——那隻手冰涼。
魏謙只是睜開眼,不鹹不淡地掃了他一眼,就又合上了。
他既沒有動作上的抗議,也沒有縮回去,似乎只是某種自暴自棄的麻木。
絕對不對勁,魏之遠想。
到把車開到自家的車庫裡,魏之遠才算把他的手捂熱了,魏謙把一直閉著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像是微循環剛剛恢復一樣,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慢吞吞地問魏之遠:「好摸嗎?」
魏之遠見好就收地規矩起來,收回了爪子:「哥,你沒事吧?」
魏謙:「嗯。」
說完,他就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徑直往樓上走去,魏之遠連忙追上他:「哥,照片的事,我想……」
魏謙背對著他走在前面,抬起一隻手,豎起兩根手指:「這個再說吧。」
魏之遠:「啊?」
「明天再說,小寶還在家呢。」
小寶正跟Alex趴在一張茶几上看舊照片——這是Alex死乞白賴要求的,宋小寶出於淳樸人民的熱情好客,一時天真地答應了他,很快就後悔了。
賤A本意是參觀一下幼年時期的帥哥,誰知道他很快找到了更好玩的——幼年時期的宋小寶,對此,他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嘲笑。
「哈哈哈哈,你小時候怎麼能長成這樣呢?太離奇了!離離,偷偷告訴哥一聲,你是在思密達國動了多少刀,才獲得現在這個偽裝的人類身份的?沒關係,我不會盤問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麼的,告訴我吧。」
宋小寶:「什麼呀!哪有那麼難看?」
賤A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認認真真地說:「不,姑娘,一點也不難看,只是以人類的標準來說,情況略微有點慘烈。」
宋小寶:「……」
賤A湊近了觀察了她一下:「你不近視?唉,幸好,不然你小時候這讓門板拍過的鼻子,恐怕連眼鏡也戴不上吧?一個小丫頭,整天把眼鏡拿根線綁在腦袋上,跟剛做了腦殘治療手術的病人似的,嘖,得有多悽慘啊。」
宋小寶對他怒目而視。
她的目光對賤A毫無殺傷力,Alex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過他家稀有的舊相冊,一邊說:「你上回跟我說,家裡大哥是親的,二哥不是對吧?唉,你要像你大哥就好了……哎我操,這是誰?!」
相冊的最後一頁,是一個女人。
由於年代和照相技術的關係,女人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僵硬,燙著在如今看來顯得十分豔俗的捲髮,抹著血紅血紅的嘴唇,臉頰消瘦地凹了進去,面色暗淡無光,眼神麻木地看向鏡頭,正努力擠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
按理說,這張照片應該是很毀人的,沒準連西施也能拍成無鹽女,可是Alex卻盯著女人的臉看了良久,如果不是小寶知道他都快彎出圓周率來了,一定會認為他對照片上的女人一見鍾情。
「漂亮……」好一會,Alex才喃喃地說。
小寶不解地說:「啊?哪漂亮,拍得多傻啊。」
Alex擺擺手:「你不懂——你看,她就像個蠟做的假人,全身僵硬,不自然地往鏡頭前一站,眼神裡還有種特別灰敗的東西,顯得眼神黯淡,表情呆滯,乍一看只是個普通的中年女人,可當你仔細分辨的時候,就發現這女的長得真是……漂亮,就好像……」
他似乎突然詞窮,比比劃劃了半天,才語無倫次地說:「那種快死的花,你知道嗎,外圍的花瓣已經變質成了垂死的棕黃色,能看見裡面乾癟的植物脈絡,只有花心上有一點殘破的生命力,帶著馬上就要消失了的水汽……」
宋小寶說:「你不就是想說殘花敗柳嗎?」
「毛!你有沒有審美?不會說就閉嘴,我發現你簡直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Alex沒好氣地噴了她一句,接著,他低下頭著迷地看著那張照片,低聲說,「有種行將毀滅一樣的美,讓人一看,就會不自覺地想像那朵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哎,這人是誰?」
「我媽。」宋小寶說著,把照片抽了出來,看了看上面標註的日期,「我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我哥說的……哦,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開始吸毒了,怪不得瘦成這幅皮包骨的鬼樣子呢。」
Alex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好像觸碰了小寶的他們家的傷心事,頓時從狂熱的攝影愛好者狀態裡回過神來,訕訕地說:「離離,對不起啊……」
「沒事,我對她沒有一點印象。」宋小寶狀似沒心沒肺地聳聳肩,又補充說,「對我爸也沒有。」
就在這時,魏謙和魏之遠回來了,魏謙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小寶手裡的照片上,臉上沒見什麼喜怒,只是走過去,自己動手收拾好,把母親的照片重新塞回相冊,又在宋小寶頭頂輕拍了一巴掌:「玩什麼不好玩相片。」
Alex雖然很想再逗留一會,看著美男養養眼,可他察言觀色,發現魏謙面色不鬱,只好在五分鐘之內識相地告辭,去了他下榻的賓館。
魏謙打起精神,跟小寶聊了幾句,在九點鐘之前就回屋了。
到了自己房間裡,魏謙才把門一關,狠狠地掐起自己的眉心來——他頭疼欲裂。
魏謙只是草草洗漱,連頭髮都沒擦,就滾到床上,很快,就身���俱疲地睡著了,在他徹底陷入睡眠之前,腦子裡亂鬨哄地跑過了這一整天的事,最後,定格在被小寶拿在手裡的那張舊照片上。
他先是迷迷糊糊地故夢重做,夢見了自己小時候靠在懷孕的女人身上,聽她講河水和小孩的故事。
而後女人和唸書的聲音消失了,那個故事彷彿還有後續。
女人豐滿的雙頰凹進去,本來就高挺的鼻尖好像尖銳得要戳破天際,目光越發陰鬱麻木,殷紅的嘴唇裡似乎總是透著瘋狂的死寂。
魏謙好像退回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他一推門,就看見女人木然地站在小寶的床前,手裡還拿著她吸毒用的針管,死死地盯著床上的小姑娘。
沒心沒肺的小女孩睡得人事不知。
魏謙頭皮一炸,兩步走過去,一把推開女人,擋在小寶床前:「你幹什麼?」
女人瘦成了風中的竹竿,被他一抬手推了個趔趄,踉踉蹌蹌地往後倒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幹什麼?」她低低地笑起來,落到角落裡的手正好碰到了魏謙小時候那本故事書,女人拿起來,消遣似的,不慌不忙地把那本書一頁一頁地撕了,她慢悠悠地說,「你們兩個婊子養的小雜種,活著幹什麼?還不如早點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
她說著,目光落在殘破的書頁間:「小羊小羊圓滾滾,嗷嗚一口吃下肚,一個也別跑……哈哈哈哈,一個也別跑。」
魏謙:「瘋子。」
他不想再看她,彎腰查看小床上的小寶,這孩子從小就是個小豬,旁邊這麼大動靜,愣是吵不醒她。
她的小臉蛋圓鼓鼓的,肉糰子一樣的小爪子放在身側,無意中一張一合的,好像想抓住什麼東西。
少年鬆了口氣,輕輕地把女孩的小手攏進被子,感覺她好像在依戀地抓自己的手指。
可還沒等他體會到孩子溫熱的掌心傳來的體溫,一雙手突然從背後抱住他,他聞到女人身上讓人反胃的劣質香味,那雙手瘦得脫了形,手背上有一條一條幹出來的紋路,指尖沒有一點血色,觸感卻極其滑膩,像兩條冰冷的魚滑進了他的衣服,一隻手掐住他的腰,繼而移動到了他的胸口上,另一隻手碰到了他的下體,挑逗地揉了起來。
少年的身體將發育,還沒來得及進入青春期,他懵懵懂懂,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當場呆住了。
隨著陌生的躁動湧入他的血管中,「轟隆」一下衝進了他的腦子,魏謙才終於回過神來,猛地掙紮起來,回身給了女人一巴掌。
「啪」一下,屋裡寂靜了片刻,小寶終於被吵醒,聲如洪鐘地哭了起來。
女人舔了舔猩紅的嘴唇,一手摀住臉,跪坐在地上,輕而斷續地笑起來,一時間瘋瘋癲癲的表情竟然顯得有些嬌憨:「哎呀,寶貝兒子,原來你還不懂啊?」
魏謙的血冷了下來,他覺得身上女人的觸感好像還在,就像有一條蛇纏在他身上,他一陣噁心,扶著桌子乾嘔起來。
女人不笑了,漠然地看著他:「你們男人,不就是喜歡這種事嗎?怎麼,覺得媽噁心?那又怎麼樣?十幾年前,你身上的血就是我的,你自己不噁心?嗯?」
說完,她攏了攏頭髮,抬起下巴,端莊而冷漠地站了起來,嘴裡卻輕輕地哼著:「小羊小羊圓滾滾,嗷嗚一口吃下肚,一個也別跑……」
一邊哼唱,一邊踩上她的高跟鞋,把領口解開了些,她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到了門口,她突然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眼珠都快要從眼眶裡脫出來,定定地看著魏謙,胡言亂語地說:「我告訴過你別過河,別過河,你還要過!怎麼樣呢?宋大偉死了吧?你也完蛋了吧?就要被『嗷嗚』一口吃掉了吧!啊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越來越尖利,到最後簡直像是捏著嗓子的烏鴉夜啼,生出某種撕心裂肺的不祥。
魏謙猛地驚醒過來,心悸如雷。
睡覺的時候忘了關窗戶,晚秋的冷風一吹,吹得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而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是赤裸的。
魏謙皺了皺眉,他平時壓力極大,休息時間極其珍貴,一般是倒頭就睡,不大顧得上這方面的需要,隔一陣子偶爾會有,也是用手草草打發自己。
可這天晚上,他覺得有點膈應,沒伸手去碰,只是靠在床頭上,靜靜地等待慾望過去,也沒有去關窗戶,任由風吹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跳和身體才都逐漸平息了下來,魏謙起床,打算去給自己倒杯水喝,他從夢魘中掙紮出來,覺得有點可笑——無論是那個夢,還是王棟樑。
他曾經儘可能地挺直著腰桿,離開學校,又因為那一點可笑的自尊,去給樂哥做打手,賺玩命的錢。
但那又怎麼樣呢?他想,現在如果他願意,如果樂曉東的夜總會還在,他能買它個兩三個扔著玩,誰撼動得了他的自尊?
金錢和利益總會織起一張龐大的網,只是看誰的網大,誰的網結實了。
短短幾天,魏謙已經把王棟樑摸清了。
備受王棟樑器重的小舅子在拆遷的時候打死了人,這件事被他在當地壓下來了,誰知被打死的人家裡有個遠房親戚,背景不那麼簡單,現在恐怕正在有人準備調查姓王的。
還有王棟樑手底下那一坨勞改犯,雖說都是靠他養著給他辦事,但是隨著這些人越來越無法無天,約束他們也越來越困難,王棟樑現在已經被一隻腳拖下了水。
他肯定需要錢,很多的錢,他窮得都快要狗急跳牆了。
聽說他手裡現在有一筆從澳門那頭洗完的款子,急需開個正經的口子流回內地,幾乎找不到比這個廣場改造成住宅的項目更理想的方式了。
A市的項目,馬春明之前給出了非常精準的市場調研報告,當地預售管理並不怎麼嚴格,絕對能在主體封頂之前拿到絕大多數的回款,甚至有可能清盤,如果前期操作得當,整個回款期可能不超過半年,罕見的「短平快」利潤高的項目。
王棟樑必須要盡快弄到這塊地,魏謙放下水杯,盯著略略反射著一點微光的水面,握著杯子的,是自己屬於成年男人的、修長而有力的手指,他心說:我必須讓你弄不到。
就在這時,魏之遠的房門突然開了。
魏謙回過神來,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壓低聲音問:「怎麼這點鐘還不睡?過時差生活?」
魏之遠走過來:「嗯,剛才在和幾個海外的朋友商量點事……哥,我有點擔心你。」
魏謙覺得自己當時是冷靜的——他覺得自己接到王棟樑的電話時是冷靜的,噩夢也只不過是打破平時晚睡早起的生物鐘的巧合——他方才還在條分縷析地想怎麼對付大流氓的事,理所當然應該是理智的。
然而此時,他在這樣的冷靜理智中,心裡不由自主地湧起夢裡瘋女人的車軲轆話。
過河……
過河?就過去了,怎樣?
父母都不是人又怎樣?
同性戀算什麼?亂倫又算什麼?
「想拿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威脅我?」魏謙心想,「風刀霜劍言如雪?有本事埋了老子,老子怕過誰?去他媽的。」
「你跟我過來。」魏謙不輕不重地說,就像打算和魏之遠聊聊投資款該怎麼走手續的事。
然而他帶上門之後,卻猛地把魏之遠按在了門上,在魏之遠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沒輕沒重地湊上去,啃上了魏之遠的嘴唇。
魏之遠當場就覺得自己平穩的心跳「嘎」一下,忘了蹦字了。
第六十一章
魏謙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親吻,這是個技術活,他沒幹過。
溫柔的,他就只知道打發小孩睡覺那樣,輕輕貼一下,狂暴的……這個他想像不大出來。
好吧,其實魏謙在午休時間翻過一本林清桌上的小黃書,可惜看完了以後,他依然一頭霧水,沒能從中得到任何指導,因為根據書裡對「親吻」的玄幻描述,他那貧瘠的想像力沒有構建出任何一個人類能做到的動作,要說聯想……
魏謙當時看完以後,腦子裡浮現出了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武俠片的特級鏡頭……就是「吼哈」一下,然後主角身後一串二踢腳閃爍著五顏六色的極光爆炸的那種。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洩憤一樣地蹂躪了一下魏之遠的嘴唇。
秋天北方氣候乾燥,人的嘴唇容易起皮,魏之遠疏於保養,所以輕輕一拉扯就破了,魏謙很快就敏銳地嘗到了一點血腥味,他這才微微地從起伏的心緒中回過神來,尷尬地發現,自己這樣簡直就像個色狼,實在太斯文掃地了。
他才想要往後撤一點,卻突然被魏之遠狠狠地扣住後腦,貪婪地反擊了回去。
不同於第一次——那回年會後,他本能地動手揍了魏之遠一拳,之後只記得自己又驚又怒了,沒什麼其他的印象。
這次,魏謙遲疑了一下,魏之遠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進了他嘴裡,掃過了他所能觸碰到的每一個角落。
被刺激得有些發麻,魏謙一時忘了呼吸。
魏之遠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攬在了魏謙腰間,魏謙被他拉扯得腰部情不自禁地往後微彎下去,成年人的腰多半沒有那麼軟,時間稍長就會覺得很吃力,魏謙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把被魏之遠壓彎的弓。
他繃緊的肌肉已經開始發酸,不由自主地伸手撐住牆,而魏之遠還在不依不饒。
不知什麼時候,魏之遠的手捲起了他睡衣上衣的下襬,魏之遠的手心著了火一樣,滾燙,並不像愛撫,手重得幾乎像是要擼下他一層肉,很快逡巡過魏謙的小腹,繼續往後。
魏謙覺得自己的腰窩被重重地掐了一下,疼得他一激靈,隨後一股酸麻順著脊樑骨竄上去,他的腰頓時軟了,本能地掙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抗議的低吟。
而後,魏謙就感覺胯下有東西頂住了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就在這時,魏之遠終於結束了這個吻,他緩而顫抖地壓抑著急促的喘息,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嘆了口氣,似乎用了極大的毅力,迫使自己鬆手,緩緩地放開了魏謙。
魏謙站得重心不對,往後仰了一下,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屋裡沒開燈,魏之遠靠在門上,一雙眼睛像狼一樣,即使在黑暗裡,也閃爍著讓人難以忽視的、近乎飢餓的光芒,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魏謙心裡漏跳一拍,隨後死命唾棄了自己一句:「我這辦得是什麼事。」
「謙兒,」魏之遠開口叫他,卻換了稱呼,聲音低啞得好像金屬劃過粗糲的砂紙,「我他媽肖想你快十年了,你能別這麼考驗我嗎?我……我真把持不住。」
魏謙無言以對。
「你……你,算了,等我緩緩。」魏之遠的呼吸粗重極了,他似乎有些賭氣,徑直走到了魏謙床上——椅子上堆滿了東西,沒地方坐。
魏謙的被子攤在一邊,裡面還帶著一點曖昧的餘溫,魏之遠沒想到自己的慾望居然這麼輕易就能被他點燃了,有些難受,他乾脆兩條腿垂在地上,上身趴了下去,像一頭俯臥的獅子,閉上眼睛,短暫地伏在魏謙的枕頭上。
魏之遠本意是想安靜一會,平息一下自己的慾望,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是個再餿也沒有的主意了。
鑑於某人頭髮都沒擦乾就躺下睡覺的行為,枕巾上留下了非常明顯的洗髮水味,黑暗放大了魏之遠嗅覺的靈敏,除了洗髮水,他還聞到了混雜在其中的微弱的浴液味道,以及屬於魏謙的、某種獨特的氣息。
氣味極富挑逗性地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然而不光如此,還有那微微凹下去的床,身後的帶著魏謙的體溫的被子,魏之遠當時鼻子就有點癢,而他無意中在枕頭上蹭了蹭,臉側竟然還沾到一根魏謙的頭髮……
「我操!」魏之遠徹底暴躁了,他原本天生就不是急性子的人,更不用說這些年沉下心來修身養性,都快想不起來上一次自己這麼暴躁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他像詐屍一樣,猛地坐了起來,低低地說:「我血管快要裂開了。」
魏謙好像有點不在狀態,至此,他自以為自己冷靜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他站在兩步以外,驢唇不對馬嘴地問了一句:「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
藉著稀薄的月光,魏之遠看見了他複雜又錯亂的表情,胸前的鈕子被自己揉開了好幾顆,魏謙似乎沒有注意到,露出胸口的窄窄一條。
「你就折磨我吧。」魏之遠站了起來,在熊熊的慾火中艱難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行為,但沒控制住自己的嘴,他說,「魏謙,我真是恨你。」
錯身而過的時候,魏謙忽然一把抓住魏之遠的手腕。
他近乎空白的表情被魏之遠方才那句洩憤的話打碎了,一瞬間似乎又恢復了平靜,語氣聽起來更加平靜。
魏謙說:「到床上去吧,我幫你。」
魏之遠強健的心臟再一次卡帶了,他只記得自己被魏謙輕輕推了一把,就立刻像毫無重量一樣地「飄」回到了床上,革命氣節早不知道死到什麼地方去了,魏���冰涼的手剛伸進他的褲子,還沒碰到哪,他已經先整個人一哆嗦,叫出了聲來。
他這副德行,魏謙反而放鬆了下來,甚至本性難移地隨口損了他一句:「叫喚什麼?台詞念早了——我說您別一驚一乍地行嗎?鬧貓呢?」
魏之遠的理智早就碎成了渣渣,儘管魏謙的手法潦草又粗暴,但在日思夜想的人手裡,細枝末節的技術問題算個屁。
魏之遠胡亂地叫著他,一會是「哥」一會又是他的名字,神魂顛倒。
肯定沒有多舒服,魏謙很清楚這一點,他打發自己的時候就一直很木然,感覺還不如按摩店盲人大哥給按頸椎時候來得爽,純是解決需要……可是一個人真會為了另一個人神魂顛倒嗎?
魏謙習慣了別人對他的依賴和服從,一直以來,他都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可靠,這幾乎是對他而言最為親密的感情互動了。
但是魏之遠不一樣,他走得實在是太近了。
魏謙忍不住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有那麼好嗎?小遠的執著都是從哪來的?
他連人生中最理所當然、最沒有理由的父母之愛都沒有得到過,從未建立起對世界起碼的信任,遑論是虛無縹緲的……
愛情。
然而他在魏之遠熠熠生輝般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極端親密的聯繫,好像在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人偷偷摸摸地安在了心裡。
魏謙的心忽然就軟了下來,像是有人用羽毛輕輕地搔過,連同他的動作也不由得放得更輕柔……儘管輕柔得依然很不得要領。
直到魏謙擦乾淨手,魏之遠依然賴在他的床上不肯起來。
魏之遠:「哥。」
魏謙把紙巾扔進紙簍:「什麼事?」
魏之遠又叫:「謙兒……」
魏謙把開了大半宿的窗戶關上:「嗯?」
魏之遠沒事,就是想叫他。
青年在柔軟的床鋪間閉上眼睛,囈語似的又叫了一聲:「謙兒。」
這回魏謙終於不耐煩了:「幹什麼?有完沒完了?」
魏之遠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低低地說:「死都值了。」
這句話真心誠意到誰都聽得出來,魏謙胸口狠狠地窒了一下,但他無從表達,只是走過去,在魏之遠腿上打了一巴掌:「起來,床單都讓你滾成鹹菜皮了。」
魏之遠順從地爬起來,站在一邊,看著他把亂七八糟窩成一團的床單拉好,又把已經團成一卷蜷縮在牆角的被子拽回來。
「哥,我可以……」魏之遠頓了頓,「唔,算了,沒什麼,我還是回自己屋裡吧。」
魏謙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過了一秒鐘後,魏謙淡淡地開口說:「櫥子裡還有個備用的枕頭,去拿過來。」
魏之遠猛地抬起頭:「小寶還在家呢,你……」
魏謙打斷他:「沒事。」
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告訴小寶了,也並不是沒節操到立刻就適應這種詭異的關係、立刻就能全盤接受兄弟爬上了他的床這種事實,魏之遠看得出來……他只是,不想讓自己覺得難堪而已。
說不定方才的走火,他也都覺得是他自己惹出來的,所以打算悶不做聲地一個人擔了。
魏之遠輕輕地把枕頭放下,鑽進了被子,試探性地伸出手,抱住了已經躺好閉上眼,似乎光速入睡了的魏謙。
魏謙沒有動,沒有睜眼,他不想在那小崽子面前表現出害羞之類的情緒,只好緊張兮兮地端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架子,假裝從容。
不過十分鐘以後,魏謙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地扒開了魏之遠的手:「你別跟個探照燈似的死盯著我行不行?」
魏之遠連忙從善如流地眯起了眼盯著。
得,這回成顯微鏡了。
他把魏謙拖回被子裡,輕聲說:「你先睡,我還在做今天的功課。」
魏謙:「什麼功課?」
「反省。」魏之遠閉上眼睛,用耳語的聲音對魏謙說,「從早晨開始。接到照片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是高興的,甚至不受控制地偷偷看了那些照片好幾眼。」
魏謙:「我怎麼沒看出來?」
「我自己都沒感覺出來。」魏之遠說,「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所以才要事後一點一點抽繭拔絲地回憶。我記得你桌上的茶杯墊圖案——我在你辦公室好長時間了,都沒注意過你用什麼杯墊,唯獨今天注意到了,因為靠牆的那張照片當時就放在杯子旁邊,我一定是多瞟了好幾眼,才會印象深刻。」
魏謙震驚了,他從來不知道還有人像福爾摩斯驗屍一樣研究自己。
這都誰教他的?
絕不可能是老熊,老熊要是有這麼高的悟性,早就成真仙了,還用得著每天裝模作樣地假仙?
「我分析這個竊喜有兩個原因吧,」魏之遠接著說,「一個是我對你的心見不得光已經很久了,我當然希望它有一天能光明正大,但是那可能會傷到你,傷到很多人,所以這回通過別人的手傳出來……別管真的假的,我都有種自己在『無辜』的情況下得償所願的錯覺。」
他頓了頓,繼續說:「當然,還有一個更深一點的原因,就是我還是想折磨你……剛才不小心禿嚕出實話了。我雖然心裡決定為你修行,但還是忍不住恨你不回應我,我還沒法完全坦然。如果因為我而讓你痛苦,我會有種自己在你心裡有份量的錯覺……這樣我可以假裝自己對你很重要,算是……刷存在感吧。」
「不是,你等等。」魏謙撐起上半身,「你每天臨睡前就這麼……這麼……血淋淋的一通?」
魏之遠睜開眼,坦誠地說:「是啊,還有呢。我剛才說過,死也值了,當時真那麼想的,可是現在回過神來,又開始不滿意了,抱著你的時候,我又有了一個念頭,想著剛才要是能做全套就好了——貪心不足……唉,一點慾望得到滿足了,很快就會又有新的不滿。」
魏謙:「……」
他不知道魏之遠當著自己這個被妄想的當時人面,究竟是怎麼大喇喇地說出這番話的。
魏之遠衝他笑了笑:「我發誓,真的就是一個念頭,還沒到它放大的時候呢——你蓋好,別凍著。」
那天臨睡前,魏之遠在魏謙耳邊說:「這不是血淋淋的,人心隔肚皮,可是何必對自己也隔肚皮呢?好多事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藏起來對自己沒什麼好處,藏得多了,人就容易軟弱,對自己越是坦誠,就越是能得到無堅不摧的力量。」
第二天,魏謙一起來就有一點感冒,可能是前半夜吹的,也可能是後半夜他一直擔心單人被太小,總把被子往魏之遠那邊推,結果著涼了的緣故。
不過這都是細枝末節,早晨最兵荒馬亂的事,是宋小寶早起戴著耳機壓腿,剛壓完一輪準備放鬆一下做第二輪的時候,就看見她的小哥哥從大哥屋裡出來,還親密地衝屋裡的人問:「哥,早晨想吃點什麼?」
直到魏謙出屋,小寶那能塞進一個鴨蛋的嘴也沒合上。
魏謙看了她一眼,沒解釋什麼,儘可能表現自然地收拾洗漱,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叫她過來吃飯……只不過一早晨沒和她對視過。
而後他以上班為藉口,落荒而逃了……比平時足足早了二十分鐘。
會議室裡還沒有人,魏之遠倒了杯茶,打開電腦,對魏謙說:「昨天晚上忘了跟你說了,我們用了一點非法的技術手段,黑進了王棟樑身邊幾個人的電腦,拼湊出了一點信息,他們有一本陰陽賬,可惜是手錄的,只有幾頁掃瞄版洩露出來,資訊不全,但是涉及到的幾個賬戶往來,我們都已經在追蹤了,給你看看。」
魏謙沉默了片刻:「我不希望你沾上這種事。」
「你希望我怎麼樣?」魏之遠雙手撐在會議桌上,笑盈盈地問他,「三好學生一樣地默默寫我的程式,賺幾個零用錢回來向你討要獎賞嗎?」
他撿起一根簽字筆,在手指間轉了幾圈,嘆氣說:「你是多缺乏安全感啊,只肯對自己豢養的東西有感情。」
魏謙面無表情地說:「豢養誰?你?我有病啊,養你這麼個混賬東西整天找氣生,你怎麼越大越不要臉?」
魏之遠好像很愛聽他數落自己,一個字也不反駁,嬉皮笑臉地把筆記本電腦的螢幕轉到他面前,立刻堵住了魏謙的嘴。
半個小時以後,管理團隊的人到齊了。
「當地政府剛剛換屆,一把手是個外地空降來的。」三胖說,「這就是為什麼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王棟樑急著要重新疏通關係的原因。市政那幫人現在態度很模棱兩可,一來新領導剛到任,沒來得及摸清楚這地頭蛇的水有多深,二來這大領導也是快退休了,���備無功無過地收個尾,不想在自己任期鬧出什麼事來晚節不保。」
「鬧不鬧出事來,由不得他,也由不得王棟樑。」魏謙說。
馬春明翻看著內部秘密傳閱的一些東西,正人君子地舉手準備發表高論:「我們可以向司法機關舉報,這個人……」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閉嘴。」魏謙用兩個字就簡短地結束了他的發言。
馬春明直腸子,在他認為要緊的立場上,從來不吝於和大老闆叫板的,立刻跳起來:「我反對使用不正當的手段!」
「沒人說要使用不正當的手段。」三胖把他按回座位上,「博士,你不懂就先聽著吧,正當的手段也不是只有你那種直眉楞眼的。」
「他就是把柄再多,這個事,也得讓當地政府去做。」魏謙點了根煙,「我們出面成什麼了?那是狗咬狗。」
馬春明:「可談總剛才不是說……」
「行,過兩天我過去一趟,打個前戰。」三胖越過他,接過了魏謙的話音。
馬春明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三胖平時不管業務,馬春明平時不管公關,倆人在一起基本上是雞同鴨講。
三胖嘆了口氣,只好耐著性子,給這個在某些方面榆木腦袋一樣的博士解釋。
「我可以通過以前的幾個朋友請到當地公安的幾個人,紀檢那頭也聯繫到了,再來幾個作陪的,」三胖掐指算了算,「連帶市政的幾個人,湊一桌席。」
他頓了頓,低聲補充了一句:「到時候就得請投資部盡快把項目建議書做好了。」
投資部經理笑了笑:「我跟小遠一見如故,有他幫忙,肯定快。」
儘管每個人說話都語焉不詳,可馬春明到底聰明,呆了片刻以後,還是反應了過來,他喃喃地說:「這……太……」
「內部資料注意保密,散會吧。」魏謙沒解釋,拍了拍馬春明的肩膀。
「太險惡了。」馬春明說。
「你見過幾個壞人,就敢腆著臉說世道險惡了?」魏謙看著他笑了笑,「我都還覺得挺安樂的呢。」
第六十二章
每一個項目做下來,都是一場對人脈和市場精準度把握的考驗。
粗放型的發展,撞大運式的經營,很快就會被行業的大浪淘去,這是當年魏謙之所以留下馬春明這只大猴子的原因——即使馬博士是個榆木疙瘩,他也是個思路極其清晰的榆木疙瘩。
馬博士雖然不大拋頭露面,但也多少瞭解魏謙他們的處事方式,所以當場一聽就明白了。
三胖所謂的「打前戰」是第一次暗示,儘管他過去也只是吃吃喝喝扯個淡,但暗示了他們在當地的關係網是通暢的,要做得足夠隱晦,也要給足對方面子,省得讓人以為他們是在逼宮,然後投資部所謂的「項目建議書」裡,當然會有夾帶,夾帶多少,就是展示他們能掌握多少東西了。
這就像一棵大樹,露出樹根的一角給別人看,讓對方有個冰山一角的猜測。
所以說要魏之遠幫忙。
「然後你打算怎麼辦呢?」馬春明追到魏謙的辦公室問。
魏謙叫狗一樣地衝他勾勾手指,把馬春明叫進了屋裡,遞給他一塊U盤:「去列印出來。」
那是一份將近一百頁的項目策劃書,馬春明用再生紙打出來,厚厚的一打,訂都訂不上,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魏謙一眼:「你做的?你怎麼有時間弄這個?」
魏謙側頭打了個噴嚏,有些甕聲甕氣地說:「那你就別管了。」
一直在旁邊不怎麼吭聲的魏之遠走過去,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額頭,接了一杯滾燙的熱水放在魏謙面前,交代說:「喝了,我現在出去給你買藥。」
說完,他就真的穿上外衣出去了。
馬春明奇怪地抬頭看了魏之遠一眼——儘管他作為獨生子,沒法理解兄弟姐妹愛,但是憑藉他的生活經驗和貧瘠的想像力,怎麼都覺得「弟弟」這種生物就是熊孩子的代名詞,從沒見過魏之遠這樣的……慇勤周到得跟男朋友似的。
但是馬春明的目光落到他們鬼見愁老大身上,立刻就不由得風花雪月全碎,打了個寒冬臘月裡喝了一壺冰水的哆嗦。
「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他想。
馬春明閱讀速度極快,一目十行,據他自己吹,還能過目不忘。
看完,博士收斂了自己驚悚而猥瑣的小心思,皺了皺眉:「產業園的概念確實非常有噱頭,如果真的能培植起來,稅收,乃至於產生的就業都非常有吸引力,但是恐怕沒那麼容易做成吧?」
魏謙在一片熱水冒出的白氣後開口說:「不容易,但是事在人為。」
「我覺得產業園這個東西,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當然,A市那個地方,從自然和人文環境上來說是有可行性的,可你不覺得不夠嗎?而且你不覺得這個定位太高了嗎?以『文化和高新技術』為核心,這樣的產業園大多是自發聚集,或者由政府通過減免稅收、設立獎項扶植出來的——政府那邊肯定不幹,我認為那邊沒有成熟的土壤。」
魏謙說了一個非常著名的國外遊戲品牌,問馬春明:「聽說過嗎?」
馬春明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小遠他們參與製作的。」魏謙說。
馬春明想了想,又問:「所以你打算利用他的關係引來知名品牌?你給人家提供什麼,吸引他們來?」
「政府沒有減免稅收政策,我就減免租金。我給他們最棒的工作環境,最廉價的費用,優秀的企業可以用技術股來入股物業。我還要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開出一片專家公寓,精裝修,照著高端度假公寓的品質,怎麼漂亮怎麼來,找最好的物業團隊來經營,作為配套,剛開始可以免費,等園區成熟了,再把成本攤進辦公區的租金裡。」魏謙輕輕地敲了敲桌子,「知名品牌進駐,政府第一時間就有政績和稅收,而且靠他們還能吸引上下游的服務商,短時間構造出完整的產業鏈。」
工作狂馬春明聽他簡單一說,心裡立刻就能估算出大概的投入。
這個項目承擔了巨大的風險和巨額的資金成本,而前幾年,可以預見的,幾乎不會有收入。
他們所有的、全國各地的大小項目所得的利潤,可能全部都要搭進來養這一個地方,而就像某個軟件公司用其所有的業務收入支撐一個辦公軟件團隊一樣,最後很可能證明這個傾所有人之力苦苦支撐的東西就是沒有出路的。
數十個億的投資,漫長的回收期,每天的融資成本可能高達上百萬。
有可能中途爛尾,也有可能走到最後,發現是死局。
馬春明怔怔地在那坐了一會,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你膽子也太大了……為什麼?」
馬春明知道,魏謙就算是瘋了,也不可能用這麼大一筆資金,就為了跟王棟樑鬥氣。
更重要的是,魏謙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個人弄出這樣詳盡的策劃書,當中大量的、涉及多個省市的調研以及宏微觀各種層面上的深度的分析,沒有幾年的工夫,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
光這一份策劃書,拿出去賣,馬春明都能估量出其不菲的價值……問題是有多少人敢真的動手做?
A市政府絕對很難找到第二個人肯給他們做這樣的項目,相比起來,他們原本的稅收大戶王棟樑,就真成了個只能惹是生非造成社會不穩定的純流氓——何況他還涉嫌偷稅漏稅。
「十年前,有一個人跟我說過一段話——這個人我一直很佩服他,除了在老婆面前昏頭看不清腳底下的路之外,我覺得他有種能穿透時代的目光。」魏謙緩緩地說,「他當時告訴我,勞動力的時代已經過去,當時我們即將迎來的,是資本的十年,而技術的春天緊隨其後。現在十年已經過去了,他說對了,我賭他下一個十年也是對的。」
馬春明當然聽得出這個人是誰,他的眼睛隨即亮了起來。
魏謙嗓音有點啞,咳嗽了幾聲,繼續說:「總有一天,蓋了房子就賣的時代會結束,政策性或者市場性崩盤在我們國家的背景下,出現的可能性或許很小,但地區之間不平等的發展,會造成優質地塊逐漸消失,而價格會相應地變得非常高。也有可能,由於經濟出現泡沫,我們現在這種過剩的融資管道被掐斷,高額的利息導致利潤空間被進一步壓縮,行業走到那種衰朽的地步,再想掉頭就晚了……」
魏謙說到這,嗓子更癢了,忍不住又是一陣咳嗽,感冒好像比早晨還要嚴重一些。
馬春明似乎是為了表示關心,隨口說:「啊,你感冒啦?要多喝點水。」
然後他極不長眼地忽略了魏謙已經空了半天的杯子,急切地往前挪了挪椅子,催著他說:「然後呢?」
他用口頭語言和肢體語言同時表達著:我剛才就是客氣客氣,你還是自己管自己吧。
魏謙:「……」
他忽然間就明白為什麼這貨會被老婆甩,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魏謙只好自己拖著有點發沉的腿站起來,重新倒了杯熱水,接著說:「那時行業中會有無數的中小企業死在長期的動盪裡,能健康長久、而不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的,兩根支柱中間必須有一根——產業型的物業,或者全球暢通無阻的資產證券化。」
馬春明聽到這裡,整個人已經和打了雞血一樣蹦了起來:「我知道了!要麼自己變成造血幹細胞,要麼變成流動的血液中的一部分!」
魏謙靠在牆上,好像對他的反應敏捷很滿意,點頭說:「我的大概意思都在這裡了,這件事成功與否,就看你的了,你可以從每個駐外地項目公司裡挑自己的人,組成一個臨時團隊,專門做這件事。」
馬春明一拍桌子:「只要這份策劃書能說服當地市政府,我兩個月之內給你一個切實可行的操作方案。」
他說完,大馬猴似的來了精氣神,好像打算一頭紮進去就不出來了。
這時,魏謙卻猶豫了一下,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老馬,耍手段這種事,你不會、看不過去,都正常,有的是人能做,連幾歲的小孩都會為了爭寵偷奸耍滑,別說那些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好多年的大小狐狸們了。但那些終究只是細枝末節的輔助工具。有的人手段高超地耍了一輩子,他們也就混成這樣了,真正能走得遠的關鍵,是有你這樣的人。」
馬春明愣了一下,而後,他的臉突然飛快地漲紅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魏、魏董……」
他跟了這個非常難伺候的男人已經有五六年了,魏謙給了他一份工作,一個機會,甚至是一重尊嚴,馬春明一直是心懷感激的,可直到這一刻,他才驟然從心而生出了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馬春明眼眶飛快地一酸,幾乎熱淚盈眶,張了張嘴,卻再一次口拙地詞窮了。
魏謙懶得看他感激涕零,像打發狗一樣揮了揮手,頗有幾分怨念地說:「要不然我能容忍你這傻逼這麼長時間?滾吧,看見你就覺得礙眼……連給衣食父母倒杯水的眼力勁兒都沒有,要你有什麼用?看耍猴嗎?」
馬春明歡天喜地地被他惡損了一頓,走出老闆的辦公室,就在這時,魏之遠回來了。
魏之遠衝他客客氣氣地點了個頭,帶著一身寒意走了進去,馬春明想了想,腳步又轉回來,決定觀摩一下「有眼力勁兒」的人是怎麼做事的,好多學兩招,便於以後結草啣環用。
他看見魏之遠呵了口氣,搓了搓手,把雙手弄暖和了,才走進去,替魏謙拿出了小藥片,看著魏謙吃下去,然後彎下腰,用自己的額頭輕輕地貼了魏謙一下。
「有點發燒。」他聽見魏之遠輕聲地、用商量的口氣說,「先跟我回家好不好?」
馬春明幸災樂禍地想:這回馬屁準得拍到馬腿上,死變態從來輕傷不下火線,頂多變本加厲地折磨手下的人,才不會中途翹班呢。
誰知魏謙只是皺了一下眉,竟然沒說什麼,任由魏之遠取下他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又拎走了他的車鑰匙和包。
馬春明:「……」
兩秒鐘之後,他回過神來,連忙在魏謙發現之前溜下了樓,躲進了樓下拐角處的公廁,偷米的耗子似的鬼鬼祟祟探出頭,看著魏謙被魏之遠帶走了。
「他怎麼就能沒挨打也沒挨罵呢?」馬春明喃喃地說,最後百思不得其解,「這不科學!」
第二天,來自北方的寒流就侵襲了整個城市,魏謙好像天氣預報一樣,開始他每年初冬例行的咳嗽……他的止咳方式就是抽煙。
魏之遠趁他不注意,把他家裡和辦公室的煙捲成了一包,縮進了櫃子裡,鑰匙隨身帶好,只在外面給他剩了一盒,不由分說地宣佈:「硬改變生活習慣對身體不好,我不會強制你硬戒,不過從今開始,實行配給制度,這是三天的量,你自己看著分配,早抽完早沒。」
魏謙:「……」
他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蹬鼻子上臉啊?」
魏之遠笑容可掬地看著他,頗有暗示意味地點了點自己的嘴唇,意思是:你親也親過,摸也摸過了,打算不認賬嗎?我當然有權利管。
魏謙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說:「別鬧,你小時候怎麼沒那麼難伺候?鑰匙給我。」
魏之遠:「我那時候拿你當男神仰慕,別說煙味,你身上十天不洗澡的味我都愛聞,現在不一樣,你以後是我的,我想讓我的人多活幾年,有什麼不對?」
「放屁。」魏謙站起來,打算動手收拾他。
魏之遠連忙退到牆角,雙手扯住自己的領口:「別過來!過來我脫衣服了!」
魏謙:「……」
魏之遠露出小虎牙一笑:「我室友是個黑人暴露狂,跟他學的。」
「你他媽去國外那麼多年,就跟洋鬼子學會了脫衣舞?」魏謙青筋暴跳,「有本事你脫!」
誰知魏之遠竟然真的有本事,說到做到地一把將自己的襯衫從毛衣里拉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開了一溜鈕子,並且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帶上:「脫了,你還想看我脫褲子嗎?」
就在這時,陪著Alex逛完本地景點的宋小寶推開了大門。
她看見此情此景,再一次當場化作一塊表情驚懼的門板,保持著可笑的姿勢僵立在了那。
Alex從她身後探出頭來,眼珠一轉,口無遮攔地說:「哇!強姦!太勁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現場呢!」
他觀賞錢塘江大潮般的遊客口吻終於讓魏謙惱羞成怒,但是此時既不便當著外人的面過去踩魏之遠一頓,也不便當面數落小寶的客人,只好面無表情地轉身回屋,把門摔得山響。
魏謙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心想:「這兩個混賬討債鬼。」
魏之遠在外面不慌不忙地系好鈕子,看了他們倆一眼,體貼地沒去打擾宋小寶。
自從那天早晨,她撞見他夜宿魏謙的房間之後,宋小寶就以「帶假洋鬼子遊玩本地著名景點」的名義,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起來。
魏之遠知道她還是難以接受——其實換誰都難以接受吧?她沒像當年三胖一樣搞破壞已經很給面子了。
一分鐘以後,宋小寶默不作聲地進了門,神色木然地在Alex身後把自家門帶上關好,然後她站在窄小的玄關處,連鞋也沒換,突然毫無徵兆地「嗷」一嗓子哭了出來。
那可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把Alex和魏之遠都嚇了一跳,連已經回屋的魏謙都給驚動了,但魏謙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沒有出來,只是站在門口,把臥室的門撥開一條門縫,有些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Alex不知所措地輕輕拍了拍她:「離離?這是幹什麼?哎……別哭了,臉都花了。」
宋小寶充耳不聞,她自顧自地哭到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地步,累得不行了,就慢慢地靠著鞋櫃子蹲了下去,抓住了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邊的魏之遠的褲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她劇烈的哭嗝才略微平息了一點,魏之遠聽清了她斷斷續續的話:「我……我把哥哥讓給你了,你以後別、彆氣他。」
魏之遠蹲下來,伸手按了按她的頭頂,輕柔地反問:「我什麼時候氣過他?」
「也……也是啊。」宋小寶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來的鼻涕,隨後,她又忍不住悲從中來,「那以後沒人疼我了嗎?」
魏之遠笑了起來:「胡說。」
宋小寶想了想,也是覺得自己杞人憂天,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還是覺得心裡難受,從小到大,周圍的痛苦和糾結總是和她隔著點什麼,她一直忽略它們的存在,而現在,她似乎終於像晚熟的身體一樣,長成了晚熟的精神世界,隱約觸碰到了一點,就立刻嚇壞了一樣地無所適從起來。
她於是不說話了,乾脆痛痛快快地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場,心想,權當是排毒養���了。
氣溫很快急轉直下,魏謙的感冒簡直像好不利索了,無論是吃藥還是魏之遠無微不至的小心照顧,那病毒都好像打定主意要在他身上逗留七七四十九天。
魏謙也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因為A市那邊進展順利,可疑的人很快都鳥獸散了,王棟樑那頭接連被捅出了好幾起夠得上刑事犯罪的案子,快要捉襟見肘,所有人都感覺十分喜聞樂見。
而馬春明的團隊也以��快的效率運轉了起來,策劃書送到A市政府那頭,市長親自請了逗留在那邊的三胖吃了頓飯,態度十分親切,好像一夜之前和三胖成了忘年交。
那天下了場大雪,魏謙下班走的時候,看見馬春明還在那加班,他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就豎起衣領回去了。
雪越下越大,天氣預報已經開始了極端天氣預警,臨到晚上十點鐘時,魏謙突然接到了馬春明的電話。
非公事馬春明很少打擾他,主要他們倆也沒什麼話好說,這一回,馬春明帶著哭腔在那頭說:「老大,救命。」
魏謙嚇了一跳,還以為公司出什麼事了。
馬春明下一句話說:「我掉下水道裡了。」
魏謙:「……啊?」
馬春明真掉進下水道裡了,不是鬧著玩的。
魏之遠死活不讓魏謙出門,兩人爭鬥了一番之後,魏之遠用了個賤著,把他反鎖在家裡了,自己開車出去救那隻見鬼的大猴子。
他找到馬春明的時候,那傢夥已經被圍觀路人給送到醫院了。
大雪埋了整個城市,厚的地方能沒過人的腳脖子,馬春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路邊走的時候,一不留神踩進了一個掀起來的井蓋裡。
好在他命大,在劇烈的撲騰中只掉進去了半個人,把腿摔骨折了,沒有直接消失在城市下水系統中。
他的包掉下去找不著了,身無分文,魏之遠只好替他墊付了住院費用。
馬春明一臉心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魏之遠跟他不熟,也沒好多問,只好先回去,等第二天白天,魏謙才到醫院看了他一眼,問明瞭情況。
「我車昨天送修了,本想直接坐地鐵回家。」馬春明語無倫次地說,「但是她……就是我前妻,給我打電話說……說她病了,快到新年了,我……」
「你就頂著大雪出去,然後掉下去了。」魏謙說。
馬春明擠出一張要死要活的憂鬱微笑。
魏謙在厚重的圍巾裡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該。」
馬春明往後一靠,用力地躺在了床上,喃喃地說:「我把我所有能給她的都給她了,從今以後,我的愛情就死了。」
魏謙毫無同情心地說:「你也跟著一起賤死得了。」
馬春明把病床上的枕頭拿起來,大逆不道地向他的老闆砸去,遷怒地說:「我看出來了,你這種沒心沒肺薄情寡義的變態就和她一樣,你們生來就是為了辜負別人的!」
魏謙接住他砸過來的枕頭,沒來得及收拾膽敢以下犯上的馬春明,先反射性地看了魏之遠一眼。
魏之遠彷彿在等著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對他一笑。
那天之後,他們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魏之遠偶爾也只會開幾句口頭上的玩笑,一直規規矩矩,沒做出任何逼他的事。
而此時,魏謙驟然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那種期盼的等待。
第六十三章
「我真的……一直在辜負你嗎?」魏謙心裡這麼想著。
可是除了那天晚上魏之遠被他弄急了流露出了一零星的憤怒之外,魏謙不記得他表達過一點負面情緒。
魏之遠把魏謙接住的枕頭抽走,轉身放回到馬春明的病床上,輕描淡寫地說:「我哥不是那樣的人。」
馬春明和魏謙異口同聲地問:「你怎麼知道?」
魏謙說完就後悔了,狠狠地瞪了不明所以的馬春明一眼。
魏之遠就笑了笑:「薄情寡義的人帶相,不討人喜歡。」
由於馬春明性情沒溜,眼大漏光,他完全沒能觀察到魏謙聽完這句話以後耳朵都紅了,依然很傻很天真地追問魏之遠:「真的嗎?」
說完,他仔細回憶起自己老婆的長相,只是覺得她長得挺漂亮的,儘管一想就傷心,但還是沒看出她哪裡帶了「不討人喜歡」的相。
馬春明非常認真地問魏之遠:「你會看相嗎?能給我看一眼嗎?我是不是這輩子都妻運不旺?」
魏之遠卻瞥見了魏謙的神色,笑意更濃,誠懇地忽悠……不,安慰馬博士說:「不,你只是運道來得晚,之前操之過急,所以遇到的是爛桃花,紅鸞星還沒運行到正宮。」
「什麼?」馬春明難以置信地說,「我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還沒到正宮?那什麼星的公轉速度也太慢了吧。」
魏謙涼涼地插嘴說:「都是你畫烏龜畫的。」
馬春明聽了,如臨大敵地挺直了腰桿,隨後他以他人生中僅有的幾次機智,做出了僅有的幾次靠譜回覆:「有道理,你也愛畫烏龜,你還光棍呢。」
魏謙:「……」
他真心想喪心病狂地把馬博士滅口,可惜沒來得及付諸實踐,病房就又有新訪客了——小菲跟馬春明的助理代表同事們來看他。
馬春明的助理是個剛入職不到兩年的小女孩,都叫她夢夢,大眼睛齊劉海,一笑倆酒窩,也是個小奇葩,整天帶著個破筆記本,跟起居錄小太監似的,讓她做會議記錄,連開完會幾個人互相磕牙打屁的話她也能給一字不落地速記下來。
小小的會議記錄本上,可謂是佈滿了公司高管們大大小小的黑歷史……
倆姑娘還大包小包地帶了禮物。
魏之遠趕緊出去幫她們搬了進來,把一大箱子牛奶放在了馬春明床頭,上面羅著新鮮水果和零食,活像來醫院野餐的。
夢夢乖巧地說:「這個牛奶我們挑了高鈣的,對馬總的腿有好處。」
小菲大姐接著補充:「對,還有助於成年人盡快斷奶。」
魏謙知道夢夢他們這幫新來的小孩都有點怕自己,於是也不久待,轉身招呼魏之遠走,他們倆離開了住院部,下了樓,到門檻處,魏謙自然而然地託了一下魏之遠的腰,用這種親暱的方式提醒他注意腳下。
魏之遠猛地剎住車,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魏謙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好像自己在他眼裡,從可以隨便拎著後脖頸子往泥裡摔,也摔不死的變形金剛,變成了一個因為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抑鬱而終的林妹妹。
每次魏之遠觸碰魏謙的時候,都覺得他哥像一個坐在水銀桿炸彈旁邊的准烈士——渾身緊張,但大義凜然地忍著不逃。
魏謙見他回頭,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
魏之遠一秒鐘也不想浪費,一把拉起他的手,拽著他跑進了停車場,然後把他塞進了車裡。
魏謙被他生拖硬拽,噎了一肚子涼風,這也就算了,關鍵倆人在醫院門口一路狂奔的模樣,實在很像剛從精神科逃出來的。
他咳嗽了幾聲,有些氣喘地質問:「車裡有地方投胎嗎?」
魏之遠用剛中了五百萬、做夢一樣的語氣說:「你……你剛才是摟了我一下嗎?」
魏謙:「……」
他真沒那個意思,只是當一個人的注意力開始放在另一個人身上、又竭力想拐彎抹角地表達一些溫柔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做出那些動作。
然而魏謙聽得出魏之遠話音裡的雀躍和激動,當然也心照不宣地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激動。
他回想,自己像魏之遠一樣大的時候,能像他一樣,做到為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件事這樣寵辱不驚、還執迷不悔嗎?
魏謙覺得自己不能。
所以他放任了魏之遠把這個小小的誤會保持了下去,沒有解釋,只是大爺一樣地把座位往後微調了一下,斜眼看了旁邊的人一眼:「幹嘛,摟一下你還要收錢啊?門口買葡萄乾的還讓試吃倆呢。」
魏之遠用高溫烤箱一樣灼灼的目光盯著他:「隨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魏謙始終認為自己從骨子裡不算什麼正經人,因為物以類聚,看他身邊這幫貨就知道,可他總是招架不住魏之遠,這一套一套的——如果調戲良家婦女也有段位,這小子到萬惡的海外舊社會紙醉金迷一圈回來,顯然已經到了專業九段的程度。
隨即,他又覺得這個想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有把他哥當良家婦女調戲的道理嗎?」魏謙匪夷所思地想,「他媽的,含辛茹苦養出了這麼一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書都讀到什麼玩意肚子裡去了?」
由於魏之遠一路上不停地用赤裸裸的視線騷擾他,魏謙只好在每次等紅綠燈的時候,都手動把他的臉按到另一邊去。
好不容易心驚膽顫地開回了家,魏謙才沒好氣地說:「以後再這樣,你就給我滾到後面坐著去,小學生都知道為了交通安全不打擾駕駛員……」
魏之遠委屈地說:「可我連句話都沒說,就看看也不行嗎?」
魏謙無言以對了片刻,而後嘆了口氣,抬手蹭了蹭魏之遠的下巴,用他最溫和的聲音說:「讓我先試試,好嗎?」
顛簸半生,他還從未試著愛一個人,他甚至不知道該從哪開始,又該遵循怎麼個輕重緩急。
魏之遠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果有一百步,有你這句話,剩下的九十九步我就是爬也要爬過去……哥,其實我比馬博士賤多了。」
魏謙忽然收斂了之前的種種神色,目光沉下來,他像很多年以前,問那時才到他腰間高的小遠那樣,再次問出了那個同樣的問題:「哥是不是對你不好?」
而時隔多年,只會搖頭的小男孩長大了,會說話了。
這一次,魏之遠摩挲著他的指腹,輕聲說:「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麼疼我了。」
魏謙臉上並無喜怒,只是聽了這句話,靜靜地反問他:「那我疼了你這麼多年,就是為了讓你犯賤的嗎?」
他說完,逕自抽回自己的手,屈指一扣,重重地彈了魏之遠的腦門一下,對一聲悶悶的輕響做出評價:「西瓜熟大發了。」
而後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魏之遠愣了許久,才轉過了這句千回百轉的話裡的彎彎繞繞,驀地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晚飯弄起來很快,Alex要去外地工作了,小寶本來說好了陪他出去吃,誰知新聞聯播剛開始,她就推門進來了。
魏之遠給她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隨口問:「怎麼把你朋友一個人丟下了?」
小寶氣哼哼地說:「經過酒吧街門口,還沒進去呢,就被一個說話聽不懂的洋鬼子漢子給勾搭走了。」
一邊的魏謙頗為意外地放下茶杯:「什麼?我看你們倆走得挺近的,還以為他是你交的男朋友。」
小寶一蹦三尺高:「抗議!哥,你這是對我人格和智商的極大侮辱!」
「得了吧,這倆玩意你有哪個?」魏謙先白了她一眼,而後鬆了口氣,嘀咕了一句,「不是就太好了,我本來也覺得那年輕人吊兒郎當不像靠得住的。」
「何止靠不住,他簡直……」宋小寶話還沒說完,電話來了。
Alex在那邊微微有點醉醺醺地問:「離離,我是不是在你包裡落了東西?」
他出門不帶包,一般錢和手機就裝兜裡,如果還有其他的東西,就會往小寶包裡塞。
宋小寶一邊去夠自己扔在沙發上的包,一邊問:「什麼呀?」
Alex語焉不詳地說:「啊……那什麼,反正你給我看看吧。」
當時魏謙的注意力原本已經轉移到了電視上,突然,耳邊炸雷一樣地響起一聲高分貝的尖叫,他就聽見小寶「嗷」一嗓子,衝著電話那頭的人咆哮說:「賤A你個臭不要臉的,我操你大爺,你居然敢把套子和潤滑劑塞我包裡!」
魏謙一口熱水毫無徵兆地嗆了進去,開始了一輪撕心裂肺的咳嗽。
宋小寶這才意識到她在大哥的耳根底下叫喚了一句什麼,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二百五了,只好氣沖沖地匆匆結束了這通沒節操的對話:「自己再買一套去,我不給你送,你經紀人到底是怎麼忍受你的,要是我,早把你削皮煮了。」
她掛斷電話前,魏謙還從電話裡聽見了Alex囂張的大笑,其中夾雜著一句:「我可以改行去給貓糧廠當會計,上次那貓糧廠老闆還聯繫我呢!」
宋小寶羞憤欲死地想在兩個哥哥眼皮底下把某些東西處理掉,魏之遠卻一直在旁邊盯著那沒來得及拆包的小盒和小瓶子出神,在她一把抓起來想往垃圾箱扔之前,心神不在家的魏之遠忍不住出聲:「哎,那個……」
話音沒落,他就回過神來,頓時後悔了,在桌子底下的手把腕子上的串珠轉得陀螺一樣,幾乎成了一片殘影,愧疚於色慾竟然這麼輕易就打敗了他。
而更尷尬的是,小寶聽見後,彷彿「明白」了什麼,遲疑了一下,她又緩緩地把準備扔的東西放回了桌上,然後她抿抿嘴,小心翼翼地往魏之遠面前推了推。
宋小寶端起粥碗,保持著站立的姿勢,以武松「三碗不過崗」的架勢,兩口把瘦肉粥灌下去了,好懸沒噎死,她貼著牆邊到廚房,四腳翻飛地衝洗了碗筷,又貼著牆邊小碎步地回來,頭也沒敢抬地默默回自己屋裡去了。
她以一系列的肢體語言,此時無��勝有聲地說:「你們自便,當我不存在吧。」
剩下魏之遠和魏謙面面相覷,中間的桌子上擺著這兩小件存在感十足的東西,電視裡,天氣預報的片頭曲悠然響起……
好一會,魏謙飛快地移開視線,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認真地研究起晚報上數獨和謎語的那一頁,甚至好像突然對弱智無比的推理小遊戲感興趣起來。
魏之遠經過了一系列嚴酷的思想鬥爭,轉成了螺旋槳的串珠也沒能打住他思緒一路朝著齷齪的方向狂奔而去,於是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把桌上的東西收了起來,裝進兜裡。
魏謙在客廳裡實在如坐針氈,沒過多久,他就找了個藉口,回自己房間了。
他在書桌前正襟危坐地打開電腦,然後面色凝重地打開了瀏覽器,遲疑了一下,最後,在百度搜索欄裡一本正經地搜索起「怎麼找到同性戀色情片」這種囧囧有神的問題。
而後,魏謙好像做市場調研一樣,開始分析各種龐雜的資訊,但是搜到的在線位址大部分早就被遮罩了,明顯的黃色網站或者不明下載地址他總覺得裡面會有病毒,不大敢隨便進去。
原本不知道想幹點什麼「壞事」的魏謙就這樣,就這個問題嚴肅地跟各大搜尋引擎較了一晚上的勁。
誰知還沒弄出個結果來,忽然,他的門被人從外面擰開了。
魏謙手一哆嗦,連忙試圖關上搜索頁面,誰知也不知道一不小心點進了什麼東西,一陣奇怪的聲音立刻從音箱裡傳了出來,他汗毛都炸了起來。
魏之遠站在門口,木然地舉起手裡的蘋果和水果刀:「我就是想問問你吃不吃……」
魏謙:「……」
當然,他覺得最冤枉的是,螢幕上分明什麼都沒有,剛才那動靜就是那缺德網站打開時的背景音!
魏之遠在門口戳了幾秒,思考自己是做聖人還是做凡人,眨眼的工夫,拉鋸的「聖人小人」就被「凡人小人」毆打成了一堆渣渣——他果斷的把水果刀和蘋果都丟下了,側身閃進魏謙的房間,並且回手鎖上了門。
「哢噠」一聲,屋裡好像崩起了一根隨時會斷的弦,緊張得近乎窒息。
但隨即,窒息的弦鬆了——魏之遠瞥見了魏謙滿屏的搜索結果和那張臉上百口莫辯的憋屈,他頓時忍不住了,直接從桌子上笑到桌子底下,最後被魏謙一腳踹了出來:「笑屁啊笑。」
魏之遠靠著他的桌腳,坐在地上,揉了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哥,我移動硬盤裡有兩個G,密碼是你名字的全拼,你要嗎?都拷給你。」
這一句話總共沒幾個字,但魏謙覺得自己竟然能從中找到好幾個收拾魏之遠一頓的理由,可當這些理由全都堆砌在一起時,又好像產生了坑爹的「負負得正」結果,魏謙腦子裡難以自抑地浮現了一個畫面,魏之遠獨自一個人坐在屋裡,敲下他名字的全拼,然後……
「哥。」
就在他還沉浸在一片混亂中的時候,魏之遠卻不知什麼時候止住了笑聲,魏之遠試探地抓住了魏謙的腳踝,輕而易舉地就擼起了薄薄一層的褲腿,撫上了魏謙的腿。
魏之遠對上魏謙的目光,他輕輕地說:「看片還要等我去拿,你現在想要現場版嗎?」
他說著,捧起魏謙赤裸的腳,在魏謙的腳側上緩緩地蹭著,突然低下頭,在他腳背上輕啄了一口。
魏謙觸電了一樣地縮回了自己的腳:「小遠!」
魏之遠順勢站起來,雙手撐在他的椅子把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謙兒,你想試試嗎?」
他身上傳來浴液溫和的味道,一抬手合上了魏謙的電腦,把他的檯燈調到了最暗的檔,輕輕地揭開魏謙的領子:「你要是不願意,就像剛才一樣踹開我,好不好?」
魏謙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晦暗不明。
魏之遠的動作極其輕柔,儘管他寒冬臘月裡額角已經浸出了汗。他已經發現了,他哥出於某些原因,對過分親密的關係和肌膚接觸都十分抵制,「某些原因」他不願意細想,但是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他並不像讓魏謙覺得不適,於是一直努力地壓抑著自己。
他的十丈軟紅塵就在掌中,而一切空靈或澄淨的禪定都灰飛煙滅,他只想要把自己溺死在裡頭。
魏謙低聲叫了他的名字:「小遠。」
魏之遠就像個突然發了瘋的人一樣,一把拉起了他,而後雙手攬住他的腰,把自己和他一起摔在了床上。
柔軟的床鋪發出「嘎吱」一聲嘶啞的尖鳴。
二十年前就對他關閉的閘門徹底打開,魏謙閉上眼睛,彷彿聽見了河水一樣潺潺流過的水聲。
他覺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慾望的漩渦裡緩緩流逝,沉寂的血管中再次燃起新的激流。
如果沒有魏之遠……
他一輩子也學不會像Alex一樣玩世不恭,至少打死他也做不出丟下自己的公司,轉頭去貓糧廠當會計的事。
他也學不會像馬春明那樣單純地做喜歡的事,他甚至沒有一個成型的、能說得上來的理想。
物質的豐富會掏空他的精神,過些年,小寶也許會走紅,也許會結婚,無論走哪條路,她都會漸漸離開他……
也再沒有人需要他不眠不休地背負著沉重的責任,工作狂一樣的拚命了。
那原本是他的終點。
「我操,疼!」魏謙忍不住用變了調子罵出聲來,「你他媽能輕點嗎?殺豬啊!」
……但現在恐怕不是了。
第六十四章
「小寶說我中毒已深、時日無多了,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感到很痛苦,非常不想死,不知道怎麼和哥說。
枕頭下面我放了兩塊五毛錢,老師說死人留下的東西叫遺(yi)產,那我有兩塊五的遺產。我想買一瓶飲料喝,我還沒喝過玻璃瓶的汽水,後來沒買,我想,還是留給哥哥吧,你別忘了拿走。
不過我還是挺想喝的。
等我死了,你能別把我扔了嗎?老師說死人要被埋在地下,你能把我埋在家門口嗎?
我的一生雖然很短暫(念zan,就是很短的意思),但是很有意義。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老師總說人的一生要有『意義』,那我也有吧。
我最喜歡的人是哥哥,第二喜歡的人是小寶,沒了。
雖然很有意義,但是還是不想死。」
魏謙淩晨四點的時候醒了。他不知自己做了個什麼夢,也許夢見了過去的事,他一睜眼就想起了魏之遠小時候寫的那封遺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另外一封遺書的緣故。
這個事,要從馬春明半夜掉下水道裡打電話求救說起。
當時小寶也不在家,魏謙本想出去看看,可他那天咳嗽得厲害,魏之遠死活不讓他出門。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魏謙都不和人爭辯,他會表現出自己當慣了老大的做派——用實際行動表明,這裡老子說了算,你有異議?哦,不好意思,當屁聽了。
所以魏之遠發現講理無效,只好胡攪蠻纏。在魏謙出門的一瞬間,魏之遠躥出來,用後背堵上了門,而後以迅捷無比的動作和專業技巧,一把抓住掛在門口衣帽架上的領帶,一拉一拽,一網一兜,三下五除二就把魏謙兩隻手綁在了衣帽架的掛鉤上。
魏之遠打的也不是什麼高科技的死結,一解就開,勝在手腳夠麻利,動作夠快,趁著魏謙被他綁住這麼幾秒鐘的工夫,他回手掏出了魏謙的車鑰匙,把門反鎖上,飛快地跑了。
魏謙這個人,平時在家裡和在外面的處事風格,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樣,在外面遇到這種情況,他第一反應永遠是解扣,但是在家,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先發脾氣罵人。
魏謙毫無耐心地用裡一拉,直接把綁著他的領帶扣給硬拽開了,衣帽架跟著就「啪嚓」一下倒了下來,上面掛著的東西掉了一地。
「我操。」魏謙低頭觀察了幾秒,決定甩手扔著,才不管收拾。
但是就在他打算邁過倒架的衣帽架時,他看見魏之遠掛在上面的包摔開了,裡面滾出了兩個筆記本,一本還是攤開的。
魏謙猶豫了一下,擔心他包裡有電子設備之類的東西,怕給壓壞了,於是屈尊降貴地彎下腰,把魏之遠平時隨身帶的包給扒拉了出來,這時,他才發現魏之遠的包異常的不高科技,裡面連副耳機也沒有,就插了幾隻筆,其他的就是那倆軟皮本了。
滾在地上攤開的那本上,寫滿了各種各樣別人看不懂的代碼和筆記,中英文夾雜,魏謙饒有興致地翻了兩頁,雖然不明白,但是覺得挺厲害,然後他拍了拍上面落的灰,放在了一邊。
他本想著另一個也是一樣,拿起來輕輕抖了一下,誰知那東西也不知是哪個世紀的老古董了,險些讓他一下給抖散了,裡面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掉了的紙頁,全都下雪一樣地撲簌簌地落下來。
魏謙「嘖」了一聲,拎了一下褲腳,蹲下來挨張撿起。
這裡面有學術期刊的剪報,有的是魏之遠自己寫的不知所謂的隨筆,最後,魏謙看見了一張夾雜在其中的餐巾紙,顯得皺皺巴巴的,寫滿了字。
字跡是某種鐵鏽一樣暗紅發黃的顏色,魏謙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心裡一突,發現那竟然是乾涸的血跡。
那是一封真正意義上的遺書,從落款的時間看,是當年他離家出國的第二年。
魏之遠從八歲長到了二十多歲,從大鬧天宮一樣不肯去學校小猴子變成了如今人五人六的高知海歸,寫遺書的風格卻幾乎是一成不變的,都是三部曲。
他先交代自己怎麼了——是一次野外登山中遇險,補給掉得差不多了,和外界失去了聯繫,正跟幾個倒楣蛋同伴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想方設法自救,他寫下這封遺書,以防死了沒人埋。
第二部分交代遺產——他的賬戶,技術股份等等都怎麼處理。
最後,依然是總結了他自己的一生。
然而,這一次,魏之遠沒有像不懂事的時候那樣,連「意義」倆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的一生是短暫而有意義的,魏謙看見他用某種極細的東西引導著血跡的去向,不同於上面兩部分,他的書寫語言換成了中文。
「我從生到死,就是一個又一個顛倒而尖銳的執念,回想起來,再無其他了。熊哥的話,我明白了。」
「只是如果戛然而止在這裡,沒能見你最後一面,依然是莫大的遺憾。」
下面是一串魏謙的名字,脆弱的紙面幾次被劃破,被血跡糊成了一團。
魏謙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了一下舊紙表面,到那粗糲毛躁的觸感中,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時空那頭如血般嫣紅的思念與痛苦。
他的寶貝弟弟,是怎麼在飢寒交迫近乎絕望的情況下,用血在一張餐巾紙上寫著他的名字呢?
那幾行血字好像一根楔子,毫不留情地打進了魏謙的心裡,留下了一串永不磨滅的印記。
後來,儘管不道德,魏謙還是忍不住坐下來,把魏之遠那個夾滿了各種東西的本翻開看了,他發現那原來是一本日記,是魏之遠出國的時候在機場買的,他並不是每天都寫,有時候可能中間會隔個十天半月,然而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本子還是只剩下了最後幾頁。
而最後一篇,是他回國撞見魏謙後,又轉導去看小寶的時候寫的。
所有的掙紮與救贖,極端的堅韌與極端的脆弱,全部融化進了字裡行間。
就因為這個,魏謙把衣帽架扶起來恢復了原貌,並且在魏之遠做好了挨抽的準備回家時,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沒提一句關於某人以下犯上竟敢捆綁他的事。
冬日的淩晨,天還沒有一點要破曉的意思,連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週遭靜謐極了。
魏謙只能聽見耳邊魏之遠平穩的呼吸。
魏謙想動一動,可是魏之遠從手到腳都緊緊地扒著他,那姿勢簡直像趴在金幣上的老葛朗台,硬是把他限制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弄得他有點難受。
魏謙沒想弄醒他,試著小幅度地稍微掙動了一下,沒想到招來了睡著的魏之遠無意識的反彈,扒在他身上的手抱得更緊了,把魏謙勒得險些喘不上氣來。
這臭小子說得比唱得好聽,都快把自己包裝成無怨無悔的苦逼情聖了,魏謙都差點信了。
這一個睡著時無意識的動作卻徹底出賣了魏之遠。
「小兔崽子。」最後,魏謙只好抽出一隻手,艱難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
魏之遠終於被他驚動了,迷迷糊糊地問:「嗯?哥?」
魏謙摸了摸他的頭:「沒事,睡你的。」
說完,他爬起來,上了一次廁所,然後一個人走到和客廳連著的大陽臺上。大陽台原本亂七八糟的,也就有個能坐人的地方,其他堆的都是雜物,後來被魏之遠改造成了一個小書房,他買來了柔軟的小沙發和籐條編的小茶几,在下面鋪了乾淨的地毯,願意的話,人還可以坐在地上,兩邊一側是高高的書架,另一側掛著油畫,放了好多小小的儲物格。
茶几下面有煙和打火機,魏謙摸出了一根,剛想點上,不知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冰花結滿了窗櫺,連偶爾經過的汽車的探照燈也打不到這樣高的樓層。
魏謙伸長了腿,坐在小沙發上,望著氤氳不明的窗外發了一會呆,沒點著的煙在他的手指尖週而復始般地轉來轉去,偶爾拿到鼻子下聞一聞味道,也就算過乾癮了。
他的眼珠上好像蒙了一層清透的玻璃,眼神平靜地穿透出去,安寧如平湖秋月般的杳然無波。
那陳列在黑暗中的輪廓近乎是優美的。
魏謙極少會有這樣無所事事發呆的時間,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具逼真而俊美的雕像,等待著初升的太陽。
「我又能給他什麼?」夜深人靜的時候,魏謙心裡這樣一個念頭忽然一閃而過。
遺書好寫,因為人到最後,發現其實充其量就那麼幾件事好寫——從哪來的,在哪停下的;剩下什麼,還有什麼願望……以及這一生的軌跡,多數人的軌跡,其實都能用一句話就能貫穿始終了。
生死一場,原來不外乎如是。
「如果我發現自己也時日無多了,我還能給他留下什麼?」魏謙這樣想著,他覺得身體非常疲憊,腰部的肌肉還隱隱傳來尷尬的痠痛,但他已經毫無睡意,甚至想要坐在這裡直到天亮。他心裡就像有一條擁堵了多年的河道,突然被衝開了,他想跟隨著那細細的水流,看看它們最終會流往什麼地方。
不過最後魏謙沒能如願,因為沒多長時間,魏之遠就找出來了。
年輕人揉了揉眼睛,彎下腰從沙發背後伸出雙手,交匯在魏謙的胸口上,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無限眷戀地蹭了蹭,打了個哈欠問:「怎麼起來了?不舒服?」
魏謙:「睡不著,起床轉轉。」
魏之遠眼皮都快要合上了,他努力地眨巴眨巴,拉起魏謙的手:「手都涼了,天快亮了,回去再躺一會好嗎?」
魏謙被掐斷的思緒連不上了,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魏之遠立刻不由分說地膩在他身上,撒嬌似的說:「哥,明天不去上班了好嗎?」
魏謙白了他一眼:「不上班哪來錢?去賣身嗎?賣身可是個體力活,長期下去我實在幹不了。」
魏之遠「嘿嘿」笑了一聲,他總覺得不真實,像一場幸福來得太快的夢。
他甚至開始恐懼起天亮,唯恐這又是自己編造出來逗自己玩的一場幻象。
第二天晨會散會之後,魏謙毫無預兆地對魏之遠說:「我讓行政的人給你訂好了機票,最近投資款就可以到位,你跑一趟,需要有個人對接一下。」
剛得手就被趕走,魏之遠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的,然而正事畢竟是正事,何況也不是給他一個人的投資,魏之遠再無心工作,也只好頗為不滿意地心裡抱怨了幾句,回去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魏之遠臨走前的頭天晚上,先是三胖來了。
三胖面色嚴峻地帶了個消息來:「王棟樑所有資產都被凍結,相關人員都被控制起來了,但是總有漏網之魚——他那個特別能惹事的小舅子就不見了,現在秘密通緝他,我們懷疑他可能會過來找你報復。」
魏謙丟了一塊戒煙口香糖在嘴裡,滿不在乎地說:「來啊,熱烈歡迎。」
三胖震驚地看著戒煙口香糖:「你戒煙?吃錯藥了?」
魏謙擺擺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個暴發戶思想境界達不到,就別廢話了,滾吧。」
這頭剛說完,魏之遠就笑盈盈地拉開門,對三胖說:「三哥,我送送你。」
三胖:「……」
這王八蛋還挺會指哪打哪。
三胖還以為是魏之遠逼著魏謙戒煙的,所以臨走的時候,他有些詫異地看了門口的年輕人一眼,心說這小子對魏謙真能有那麼大的影響嗎?
三胖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是心情怪微妙的,鬱鬱地離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胖烏鴉嘴,反正他走了沒多久,魏謙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對方用某種唯唯諾諾的聲音問:「你好,你……你是叫魏謙嗎?」
魏謙先開始以為是推銷什麼東西的,在強行掛斷之前忍不住刺了人一句:「居民個人資訊這是您打折價買的吧,連是誰都看不清,就你這業務素質,能賣出些什麼玩意去?」
他說完要掛,對方卻突然大喊一聲:「別、別掛!」
電話裡的男人似乎是激動得過了頭,呼吸明顯粗重了,他突然問:「魏什麼?你媽叫魏什麼?」
這詭異的問題讓魏謙怔了片刻,而後,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那人是誰,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方才那個號碼發來了一條短信:「我知道你不想認我,但你畢竟流著我的血,好歹見我一面,行嗎?」
下面附了一個時間和地址。
魏謙盯著那條短信看了一會,而後他想了想,然後回了一條:「行吧。」
回完,他立刻當機立斷給警方的熟人打了電話,把時間地點見面方式和聯繫號碼全提供了,末了,魏謙缺德帶冒煙地補充說:「我估計這幫人肯定是個團夥,成員估計全部有案底或者前科。你們抓人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看看,最好一網打盡,一個都別剩下。」
那熟人一口答應:「沒問題,這些有前科還再犯的人最可惡,抓住了非從重處理不可。」
魏謙冷笑一聲:「再好不過了。」
因為這事,魏之遠先是死活不走,最後是魏謙不由分說地把他和行李一起扔到了機場,開著車揚長而去。
沒想到剛一走,就出事了。
員警線索充足,正是年底需要進行工作總結和考核的時候,大家工作熱情都比較高,沒怎麼費勁,就把人都逮住了。
連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紀學文」在內,總共逮著了七八個,警方把他們一鍋端了,在現場找到了乙醚、繩子棍子和眾多的管制刀具,不用看都知道這幫孫子打算幹什麼。
三胖到局子裡看了一眼,打電話給魏謙說:「我看見那個紀學文了,是個禿頂老頭,還在那不依不饒地說要見你呢,我用X光眼掃射了一下,認為你們倆不可能有血緣關係。」
魏謙正要去見一個合作夥伴,跟小菲坐電梯下樓:「廢話。」
三胖:「不過你真不來看看嗎?萬一真是……」
魏謙冷酷無情地說:「真是假是又怎麼樣?血緣算個屁。」
「哎,得嘞,算個屁就算個屁吧。」三胖一句話噎了回去,魏謙最沒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他對正常人會好奇的事毫無好奇心。
不過……也沒什麼不好。
「就是還有點事我覺得不大妙。」三胖說,「我看了看被抓住的這幫,好像沒有王棟樑那小舅子。」
魏謙挑挑眉:「你說那人長什麼樣?」
正說著,電梯門中途開了,一個留著平頭的矮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無論是氣質還是眼神,看上去都不像在這個寫字樓裡工作的人,穿得倒是不壞,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保安才把他放進來的。
魏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三胖說:「個不高,挺黑,平頭,有點斜眼……等我一會把照片發給你,你……」
魏謙的瞳孔猛地一縮,電光石火間,他一把抓住小菲窄窄的肩膀,猛地把她往後一帶,小菲正在翻看與會材料,腳下還穿著十二釐米的細高跟鞋,猝不及防間只來得及小聲尖叫了一聲,幾乎被魏謙抓著雙腳離地地往後一扔,「嘎嘣」一下,硬是扭斷了一個鞋跟,慌裡慌張地扶住電梯的牆面。
光亮的電梯間反射出刺眼的刀光,她看見那平頭男子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刀刺向了魏謙。
「啊!」
第六十五章
是小菲的尖叫聲,因為她看見她的老闆毫不猶豫地用手抓住了刀刃,她的心都快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小菲一隻手扶住牆,一隻手摀住嘴,目瞪口呆地看著魏謙手上的血順著匕首凹槽和手背流了下來,然後他一抬膝蓋,頂在了小個子男人的肚子上,小菲聽到了一聲悶響,幾乎能想像到很疼,那人短促地「啊」了一聲,口水都噴了出來,不自覺地一彎腰,又緊接著被一肘子狠狠地磕在了後頸上。
小個子男人當場踉蹌了一步,趴下了,像一條垂死的魚,翻了半天白眼,在地上小幅度地抽動著。
直到這時,小菲才感覺到腳腕扭得有點疼。
電梯門開了,一個正在地下車庫巡視,打算上樓的保安當場被這血腥的場面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報警。」魏謙用那只好的手撿起地上的刀,肩窩夾著電話,對還沒來得及掛的三胖說,「我在咱們樓下停車庫裡。」
他身上的西裝太修身,不適合這麼劇烈的運動,魏謙把小菲丟出去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果然,低頭一看,外衣給扯裂了一條口子。
他乾脆把破了的外套脫下來,裹住了流血不止的手。
三胖扯著嗓子喊:「你他媽嚇死爹了!怎麼回事?!」
「嘖,」魏謙說,「要不然咱們也投資個服裝廠得了,破衣服,賣那麼貴,還這麼不結實。」
三胖:「滾蛋!操,在那別動!」
說完,三胖「咣當」一下掛了電話,裡面傳來一片忙音。
小菲連忙手忙腳亂地從包裡翻出一包紙巾,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臉色慘白地擦著魏謙血流不止的手,看著手上猙獰的傷口,小菲覺得自己都快開始暈血了:「這這這不行,得去醫院。魏董你剛才嚇死我了你知道嗎?他還拿著刀呢,你、你膽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
「我怕他?」魏謙輕輕地挑了挑眉,伸腳在地上趴著的那位後背上踩了踩,混不吝地說,「我當年給人當打手,出生入死的時候,丫還穿開襠褲呢。」
「什麼時候了還逗!」小菲根本不相信他那套,心驚膽顫地把魏謙從電梯里拉出來,「哎喲喂這個人太危險了,你快離他遠點!保安,您能先想轍把這人綁起來嗎?這是個拿刀捅人的神經病。」
保安立刻通過對講機叫了一大幫人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王棟樑的小舅子抓起來圍住了。
「我沒跟你逗。」魏謙一邊擦手一邊對小菲說,「我小時候家裡窮,上不起學,為了賺錢一個人跑到了廣東那邊的地下黑拳場,給人家打黑拳,結果發現那個根本不是什麼黑拳場,是個新型毒品的試驗基地,最後九死一生才逃出來的。」
小菲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平平板板地說:「哦,其實我小時候家裡也窮,上不起學,為了賺錢,我當了外星特務的間諜,專門抓小貓小狗送給他們研究,後來那特務被一條沒打疫苗的小狗咬了,最後得狂犬病死翹翹,我才算擺脫了兩面派的生活。」
魏謙配合地笑了起來,同時,他心裡湧起了說不出的滋味,這才不過十幾年的光景,那時候親身經歷的事,現在說出來,竟然都沒有人相信了。
人生際遇,真有那麼波瀾起伏嗎?
還是他這短短的前半生,已經急著趕著地把別人一生都過完了?
魏謙於是不再提,只是頗為紳士地問:「對了,我剛才手有點重,你腳沒事吧?沒給崴了吧?」
一說這話,小菲莫名其妙地高興了起來,她極快地從方才心驚膽顫的狀態裡掙脫出來,喜笑顏開地問:「魏董,你是一隻手就把我拎起來了嗎?」
魏謙挑挑眉,矜持地假笑了一下,整了整襯衫衣襟,等著她誇自己神勇。
結果沒想到小菲只是捧著臉,美滋滋地說:「太好了,看來我一點也不胖,不用減肥了!」
三分鐘以後,小菲從樓上叫來了兩個人,一個開車送魏謙去了醫院,另一個跟她一起留下來等員警來處理這件事。
外面飄著漫天的大霧,能見度很低,司機看著他一直流血的手急得要命,幾次搶並道,開得險象環生的。
魏謙:「沒傷到大血管,血都快自己止住了,又不是流產,你急什麼勁?」
司機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
魏謙皺著眉靠在座椅靠背上:「慢點開……這麼大霧,也不知道能不能按點起飛。」
答案是不能的。
機場滯留了一大片,人山人海,擁擠得跟春運火車站似的,魏之遠好不容易在一家咖啡廳裡找了個座位,看書熬時間。沒想到一本書看完,依然沒有得到一點靠譜的航班資訊,他只好又拿出電腦來上網。
魏之遠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地閒逛了幾個網站,突然,一條本地新聞跳了出來,他剛想像往常一樣關上,匆匆一眼掃過去,卻覺得新聞下面的配圖有點眼熟。
再一看,就是他哥他們公司的地下停車場。
新聞題目是「一男子在寫字樓持��行兇被制伏」。
魏之遠立刻撥通了魏謙公司的座機電話,沒人接,被內線轉到了前臺。
剛聽了兩句來龍去脈,魏之遠冷汗都下來了,又撥魏謙的手機。
魏謙正在醫院,一隻手不方便,好半天才把電話翻出來:「喲,你還沒起飛呢?」
魏之遠:「你在哪呢?」
「我……呃,」魏謙頓了頓,含含糊糊地說,「我在外面,有點事……」
魏之遠急躁地打斷他的話:「傷哪了?」
魏謙一愣:「你消息還挺靈通。」
魏之遠當場跟他急了:「別跟我廢話!你到底傷哪了?!」
魏董還從沒被人這麼吼過,滯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你嚷嚷什麼?我還沒死呢——就手上劃了一條小口子,早沒事了。」
咖啡廳裡人多擁擠,暖氣充足,很多人都熱得脫了外衣,魏之遠卻覺得手涼得都麻木了,他閉了閉眼,冷靜了片刻,逼著自己聲音放緩,音調降低了八度:「我去改簽。」
「你吃飽撐的?」魏謙的語氣顯得有些懶散,「打車錢我可不給你報銷。」
「打火箭我也要回去,不看你一眼我不放心。」
「唉……行吧,你等等。」魏謙無奈地叫住他,魏之遠聽見他嘆了口氣,而後那邊傳來「喀嚓」一聲。
過了一會,手機提示他收到一條彩信,魏之遠打開一看,是魏謙發過來的一張照片,傷口周圍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避開鏡頭,正低著頭給他處理,擦乾淨了血跡,看起來雖然依然是皮肉翻滾的,可也確實沒有多嚴重。
「看完一眼沒有?」魏謙說,「看完了老實在那等著吧,別來回倒騰了。」
魏之遠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忽然覺得奇怪得很。
一來,他從來沒見過魏謙用手機拍照,魏謙沒有玩手機的習慣,要麼打電話,要麼發短信,除此以外沒有第三個功能了。一個從來不用的人,關鍵時候能第一時間想得起來這玩意還能拍照片嗎?
而就僅僅是為了阻止他改簽機票?
確實,投資款的事的確需要魏之遠對接,但也並不是十萬火急,他早半個月晚半個月過去根本沒什麼區別。
就算魏謙那邊什麼事也沒有,他這邊因為大霧導致航班延誤,打個電話回去說「哥我今天可能走不了,改個好天氣你看怎麼樣」,魏謙會不讓他回去嗎?
那不可能,魏之遠覺得,以他哥的脾氣,說不定還會因為天氣不好不放心,親自開車過來把他接回去。
凡事就怕琢磨,這麼一琢磨,魏之遠更緊張了,魏謙明顯在把他往外支,那……他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
魏之遠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竟然也能這麼豐富,從機場跑出來到坐上出租車的這麼一小段時間,各種最壞的情況已經在他的腦子裡走馬燈似的轉悠了一大圈。
他覺得自己的心率快要飆到一百八了。
魏之遠先斬後奏,心急火燎地趕到了醫院,撲了個空,他又立刻打車掉頭回家,直到一開門,看見躺在沙發上的人,他這一口氣才算鬆下來。
魏之遠靠在自家門上,感覺腿都快軟成面條了,他平靜了好一會,才緩緩地走了過去。
電視開著,在演一個挺無聊的綜藝節目,而魏謙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一隻手搭在小腹上,一隻手受了傷,綁著乾淨的繃帶攤在一邊。
魏之遠沒驚動他,彎腰仔細看了看魏謙受傷的手,又確定他臉色還好,身上也沒有更多的傷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心裡嘀咕了一句:混蛋玩意兒,神神叨叨的瞞什麼?魂都讓你給嚇掉了。
就在這時,魏謙扔在門廳桌子上的手機響了,魏之遠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是小菲,他回頭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魏謙,拿起電話推門走到了另一間屋:「小菲姐,是我。」
小菲頓了頓:「哎,小遠?你沒走啊?你哥呢?」
「我在機場看見新聞,不放心,還是回來了——他睡著了,有什麼急事嗎?」
「太好了,」小菲說,「我能麻煩你過來一趟嗎?有個項目公司那邊有個急件,需要他立刻簽字,那邊的人晚上還得坐火車趕回去,本來我應該給送過去,但是今天在電梯裡讓你哥摔斷了一個鞋跟,下午剛跟人借了一雙,不大合腳,你能不能……」
魏之遠一口答應,把自己的行李放回房間裡,拿起魏謙的車鑰匙走了。
他從頭到尾都是悄悄的,魏謙沒有一點察覺。
直到魏之遠走了好半天,魏謙才被三胖這個不速之客的敲門聲驚醒。
三胖:「我來慰問一下斷了爪的同志,怎麼樣,疼不疼?」
魏謙睡得正香被吵醒,心裡正不爽,沒好氣地說:「廚房有菜刀,你自己剁一刀感受一下——這不是廢話麼?」
三胖一屁股坐在他的沙發上:「得了吧,您老人家可英雄著呢,我聽說小菲都快把你都吹成西門吹雪了。回去夠你享受倆月小女孩們崇拜的目光。」
三胖說著,拉過魏謙的胳膊,看了看他包成粽子的手:「成獨臂大俠了——哎你說怎麼就那麼寸?小遠趕這時候走了,這節骨眼上家裡也沒個人照顧,早說你該娶個老婆,讓別人死心你也早安定,現在……唉!算了,說多了我心裡更難受——對了,妹妹呢?」
「昨天她經紀人打電話找她,讓她回去看劇本。」魏謙說。
「啊?也走啦?」三胖搔了搔頭,「楊過大俠,你說你這走的什麼狗屎運?要不然這幾天我住過來吧?」
「不用。」魏謙猶豫了一下,突然說,「馬春明不是能蹦躂了嗎?過兩天我可能要請個小長假,公司有什麼事,你跟他多商量吧。」
三胖:「等等,我聽這意思不對,你要幹嘛去?」
「沒什麼,有個小手術,我��算住幾天院。」
三胖一愣:「手術?什麼手術?」
「就……沒什麼,特別小。」
三胖:「慢性闌尾炎?」
魏謙:「嗯。」
「你『嗯』什麼『嗯』,蒙誰呢?」三胖皺起眉,帶著無限懷疑的目光打量著魏謙,「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不說清楚沒門兒。」
「肺上有個小瘤子,醫院那邊我提前半個多月都約好了,過兩天就去住院做了。」魏謙一看三胖見鬼的表情,連忙補充說,「真沒事,問題不大,良性的,切了就好了。」
三胖心裡的火「騰」一下就著起來了,質問他:「我……我他奶奶的……魏謙你個……都他媽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秋天那不是公司體檢麼,當時拍的片子說肺上有個陰影,又做了個ppd,說不是肺結核,消炎藥消不下去,也不是炎症……」魏謙看著三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立刻話音一轉,補充說,「不過支氣管鏡和痰液裡都沒發現有癌變的跡象,多半是良性的,我說你別跟死了親爹一樣好嗎?」
「多半?!」三胖的音域驟然被擴張到了一個人類難以抵達的高頻上,扯著嗓子衝著魏謙的耳朵嚷,「親爹了!你還是給我去死一死吧,姓魏的你會說人話嗎?什麼叫『多半』?」
魏謙揉了揉耳朵:「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
三胖:「日你三舅老爺,這事你也能蔫在心裡憋著不說,你他媽鱉精變的吧?」
魏謙只好用比他還大的聲音說:「痰盂先生,請你淡定點好嗎?」
「我不淡定,我蛋疼。」三胖在屋裡走了兩圈,表情猙獰地湊到魏謙面前,「不是,兄弟,哥從小就慫,膽子還沒有針尖大,那大夫到底怎麼說的,靠譜嗎?你別『多半』好嗎,給我個准主意,到底是不是良性的?」
魏謙靠在沙發背上:「真沒事,大夫的意思也是問題不大,但是他那話不能說死你懂嗎,不然真萬一診斷的時候是良性,開胸一看已經擴散了的情況發生,他責任就得擔大發了……」
三胖一蹦三尺高:「我抽死你!擴擴擴散……你他媽說什麼呢?」
魏謙擺擺手:「呸呸呸,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快給我閉嘴吧!」三胖一屁股坐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半天才倒上氣來,聲氣稍稍弱了一些,「我知道了——我說你這傻逼最近怎麼戒煙了呢,我還當你從良了,敢情在這等著我呢。要不是馬上要離開公司一段時間,你不是不打算跟別人說了?」
「你看你那上躥下跳的德行,我跟誰說?」魏謙把腳往茶几上一搭,「這事就這麼著了,沒事別給我四處宣傳,尤其是……」
「尤其是小遠那。」三胖接上。
「嗯,還有小寶,手術做完再說,現在先瞞著。」
三胖冷靜了下來,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一點意思,抬頭看了看魏謙似乎滿不在乎的臉:「謙兒,你是不是心裡也……怪沒底的?」
魏謙擠出一個笑容:「就跟蹦極似的,理智上知道沒事,心裡還是覺得挺瘮得慌的,我一個人瘮得慌就行了。」
三胖盯著他的眼睛:「說實話,你第一次知道肺上有陰影,又排除了結核和炎症的時候,心裡怎麼想的?」
「那能怎麼想?」魏謙剝了個橘子,往嘴裡扔了一瓣,平平淡淡地說,「可能造成肺部陰影的可能性多得是,又不一定排除了這倆就是肺癌。」
三胖:「少在這事後放沒煙屁了,你當時肯定覺得天都快塌下來了。」
魏謙用橘子皮扔他,笑罵了一句:「我謝謝你了,別把您老人家那點出息往我頭上安好嗎?」
三胖跟他穿開襠褲的交情,一聽出他沒有正面否認,心裡立刻就明白了。
然而之前種種,他並沒有看出絲毫端倪和跡象,三胖敢保證,自己沒看出來,別人肯定也沒看出來,甚至是包括魏之遠。
可是現在想起來,或許又是有些蛛絲馬跡的,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產業園的策劃書。
魏謙一直有打造成熟的物業團隊這種想法,到那時他自己一直說,時機還不成熟,風險略大,所以策劃書一直在做,但是從沒有拿出來給別人看過,現在……難道時機就特別成熟了嗎?
三胖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魏謙是一直在關注這件事,而後藉著魏之遠回國的契機和王棟樑的挑釁推出來,可他推出了計劃,卻並沒有親自操辦,而是交給了馬春明。
三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那時似乎是在有意地移交自己手裡握了多年的權力。
魏謙當時……是在忐忑不安地等著或許是死刑的審判嗎?
那麼按著魏謙半個月以前約好了住院做手術等等事宜,再加上他有意地支走魏之遠和小寶做的準備工作來推斷,那把死刑的劍從他頭頂移開,也就是小一個月以前的事,那時魏謙又和平時有什麼不一樣嗎?
似乎……都沒有。
或許有的,只是別人都不知道吧?
三胖不知道,當魏謙等待著檢查結果的時候,他除了推出了那個計劃外,還對魏之遠做了另外一件事。他也不知道,警報解除後,魏謙在計劃著把倆崽子都支走的時候,心裡一鬆,也任由魏之遠對他做了一件事。
三胖注視著他這個老朋友的眼睛,心裡一陣百感交集。
他忽然興起了閒聊的想法,問魏謙:「當年陳露姐病了的時候,你跟我說,將來有一天,你要是也得了絕症,就一走了之,躲起來自己去死,是真的嗎?」
魏謙:「當然不是,我怎麼能辦出那種事來?」
三胖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魏謙把完完整整剝落的橘子皮壓在茶几上展開,果肉掰了一半遞給三胖,他說,「我會去治,化療、放療、手術,什麼管用用什麼。」
「你不怕自己變成頭髮掉光了行將就木的模樣?不怕拖累別人了?」
「人家陳露生來是大美人,怕變醜理所當然,我怕個什麼?」魏謙笑了笑,「錢上,我拖累不著誰,我在ICU裡住一輩子都不差錢。」
三胖:「所以知道怕死了?我當時就說……」
「那倒不是。」魏謙說,「奶奶走的那會我就想通了,一個人,要是病病歪歪受夠了罪,久病脾氣又不好,最後病成個怪物死了,家裡人通常都覺得是解脫,不會難以接受,可要是一下就沒了,我自己倒是沒什麼,就怕小遠和小寶……他們可能接受不了,尤其……」
他的話沒說完,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了——大概三胖進來的時候就沒把門帶上,虛虛地露了一條縫隙,一扒拉就開,兩人抬起頭,只見魏之遠面無人色地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個公事包。
魏之遠取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正好在沒關嚴的門口聽見了三胖和魏謙的對話,可他並沒有聽全,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聽見魏謙那一句「……去治,化療、放療、手術,什麼管用用什麼」。
魏之遠整個人都懵了。
第六十六章
「小遠?」魏謙有點愕然,問,「我不是說……你怎麼��是跑回來了?」
但是魏之遠沒吭聲,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焦距,目光散亂得好像充斥在整間屋子裡,無處著力。
魏之遠去魏謙辦公室裡拿文件,忽然看見辦公桌最下面的那個抽屜上插著鑰匙。
魏謙從來不鎖櫃子,無論是在家還是在辦公室——而且那種需要他彎腰才能夠著的抽屜,他也一般都是不用的。
魏之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有那麼強烈的好奇心,後來他想,大概是自己一直心有不安的緣故,他當時悄悄地走過去,動手打開了那個抽屜。
抽屜果然是不常用的,裡面還帶著一股長時間不打開的傢俱特有的氣味,蒙著一層灰,沒放別的東西,只有一份體檢報告。
體檢的醫院服務貼心,不但把報告裝訂成冊,後面還詳細解讀了每一項一般人看不懂的指標,連一顆輕度齲齒都列出了建議的治療方案。
所以魏之遠看見「肺部陰影」的時候,當時就覺得心裡「忽悠」一下,跳空了。
好在,醫生又在後面列出了一系列可能引起肺部陰影的可能性,特別提示了患過肺炎的人可能會因為炎症而引起假瘤。
這件事給魏之遠心上蒙了一層陰影,他心事重重地拿著東西回來,心不在焉,險些在臨到家的時候闖了個紅燈,一腳急剎車才堪堪停在了線後。
結果這一口氣堵著,還沒來得及浮上來,魏之遠就在門口聽見了魏謙那句話。
他站在門口,魏謙那句問話他充耳不聞,魏之遠只覺得耳畔一陣嗡嗡作響,視野也開始一片片發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了一下牆,心跳鼓噪如秋蟬,內裡卻是冰冷一片,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來,剎那就把他身體裡流淌不息的血液都給凍住了。
三胖在跟他說什麼,魏之遠木然地看著他嘴在動,手舞足蹈的動作都快戳到自己的鼻樑了,可他連眼皮都沒眨,就像一瞬間失去了反應能力。
僵死的腿半晌沒有邁動一步,魏之遠甚至覺得,自己如果跪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有什麼東西一下拍斷了他渾身的骨頭,只剩下關節處岌岌可危的一點,還在苦苦支撐。
他不會內功,卻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回什麼叫走火入魔、什麼叫萬念俱灰。
三胖大呼小叫地說:「謙兒,你過來看看,這孩子聽見什麼了?我看這臉色不對啊!」
魏謙走過來,用手掌輕輕地拍了拍魏之遠的臉:「小遠?」
魏之遠散亂的目光在他的觸碰下漸漸凝成了一點,那眼神冰冷而幽深,就像是兩口一眼看不見底的井,陰涔涔的,有些嚇人,一絲光也折不出來。
忽然,魏之遠晃了晃,他似乎深吸了口氣,好像才想開口,就被突然什麼嗆住了,他猛地把頭扭到一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魏之遠摀住嘴,被嗆得喘不上氣來,眼睛飛快地紅了,然後,血就順著他的指縫淌了出來。
三胖「嗷」一嗓子:「我的媽!這怎麼還見血了?」
魏謙也嚇了一跳:「小遠,別捂著,我看看。」
魏謙試著去掰魏之遠的手,卻覺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具已經僵死了的屍體,哪都硬得脆邦邦的,他懷疑自己手勁大了,沒準魏之遠的胳膊都會「嘎嘣」一下掉下來。
就在這時,魏之遠突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攥住了魏謙沒受傷的那隻手腕。
魏謙被他掐的生疼,幾次想把手往回縮,死活抽不出來,油皮都快被那小子擼掉了。
魏謙懷疑魏之遠是誤會了什麼,顧不上三胖還在場,用胳膊環住魏之遠的腰,手腕輕輕地磕了磕他僵硬的後背:「沒事,哥還在呢,小遠,小遠?」
本來冬天就乾燥,魏之遠是一下受刺激受大了,血壓急劇飆升,鼻子裡毛細血管直接爆開了,出了鼻血,一口嗆到了嘴裡,這才弄出個險些七竅流血的驚悚現場。
過了好一會,不知是魏謙生硬的安撫起的微弱的作用,還是魏之遠嗆的那麼一下咳出肺來了,他的理智終於開始緩慢回籠。
魏之遠意識到了什麼,鬆開了魏謙的手腕,而後他腳下踉蹌了一下,微微推開魏謙,轉身走進衛生間,漱乾淨嘴裡的血,然後抽了一條濕巾,用冰涼冰涼的表面冷卻鼻子。
「真狼狽啊。」魏之遠想,手按在鼻樑上,感覺燈光昏暗的衛生間讓他頭暈,就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他成功地短暫地在意識裡遮罩了魏謙片刻,呼吸和心跳這才一點一點地平穩了下來。
魏之遠覺得自己的神經平時只在非常小的幅度裡輕輕地抖動,偶爾扯得大一些,會被拉成一張巴掌大的膜,他以為這些「偶爾」就已經是極致了,直到剛才……
那是真的到了臨界點,差點就回不來了,直到現在,他都能感覺到自己拉緊的神經緩緩收縮,那種精神上四處針紮一樣的疼。
三胖尷尬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又看了魏謙一眼,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擠眉弄眼的,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十分鐘,魏之遠冷卻下來的鼻子才止住了血,他擦乾淨,神色木然地走出來,拎起了魏謙被他抓過的手腕,只見那腕子活像被女鬼撓了一下,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烏青指印。
三胖臉皮一抽,嘀咕著說:「媽親,多大勁?」
魏之遠一言不發,從放常備藥的抽屜裡找出了跌打損傷膏,挖了一點塗在魏謙的手腕上,緩慢而有力地推開,魏謙疼得一抽,繼而,又被魏之遠紋絲不動地按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之遠才開口問:「體檢報告是怎麼回事?」
他聲音嘶啞,語氣平淡,去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蘊藏著山雨欲來的巨大能量,魏謙突然莫名地心虛,忍不住抬頭看了三胖一眼。
三胖:「看我幹什麼?都是你,能把人嚇出個好歹來——少廢話,自己老老實實地把前因後果向組織交代!」
魏謙至此都能感覺到魏之遠的手指還是冰涼的,於是只好避重就輕地把他打算去做手術的事說了,末了特意強調了瘤子是良性的,肯定沒事,經過三胖一通叫喚,他學會把「多半」之類嚇人的詞彙都抹掉了,一番語言上的包裝,聽起來就好像他真是打算去割闌尾一樣。
三胖雖然說了讓他自己交代,聽到這,還是忍不住覷著魏之遠的神色補充說:「對,你哥說得沒錯,沒什麼事,我們倆剛才是閒聊一樁舊事,你聽岔啦,千萬別往心裡去。」
「三哥。」魏之遠面無表情地打斷三胖的話,揉開了魏謙手腕上的淤血,從桌上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沾了藥的手指,聲調毫無起伏地說,「他說的話,你相信?」
三胖:「……」
他摸摸頭,發現好像自己是有點太實誠了。
「我一個字都不信。」魏之遠直直地逼視著魏謙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不用再解釋了,我不會相信你任何一句話。」
魏謙:「……」
「三哥,把我的機票退了吧,著急的話就先托別人跑一趟。」
三胖戰戰兢兢地問:「你呢?」
「從現在開始,我要把他鎖在家裡,除了醫院,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去醫院檢查也好、手術也好,我要一直在場,我會去找醫生說明情況,所有的事,我都需要第一個知道。」魏之遠的表情和話音裡都在往外滲著冰碴,說完,他還頗為有禮貌地諮詢了談總的意見,「這樣你們沒意見吧?」
三胖果斷出賣朋友,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那就好。」魏之遠說,他看也不看魏謙一眼,逕自站了起來,對三胖說,「我送送你。」
三胖就夢遊一樣地被他「送客」了。
走到電梯口,三胖才回過神來,百感交集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兄弟,凡事往好處想想,你哥吧……唉,他這孫子確實是不怎麼樣,但是總不至於這點譜也不靠,我認為這個同志在思想上還是有可以挽回的餘地的,他說沒事,可能就真沒什麼大事,你也多少放寬心,啊?」
這話音落下,三胖就清清楚楚地看見魏之遠的表情裂了。
魏之遠的眉飛快地往中間蹙了起來,眼眶頃刻間就紅了,嘴角輕輕地抽動了抽動,往一邊斜去,眼淚好像就要掉下來了。
然而下一刻,魏之遠抬起胳膊,在臉上遮擋了一下,片刻後放下,他除了眼眶還是紅的,已經恢復了先前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嗯。」魏之遠輕輕地應了一聲,「謝謝三哥。」
電梯門開了,三胖走了進去,他看著魏之遠高大的身體一點一點被電梯門關在外面,最後只剩下了一條縫,不見了,沒有和他說再見。
「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遠可怎麼辦?」三胖心裡忍不住劃過這麼一個念頭,他轉眼到了樓下,抬頭看了看高聳富麗的住宅樓,心裡有些迷茫地想,「當年我想方設法阻撓魏之遠,想方設法地給魏謙找對象介紹姑娘……真是對的嗎?」
他想像不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能深到什麼地步,浮光掠影般地看上一眼,就覺得毛骨悚然。
人世間,有多少這樣的真情?
三胖怔忡如許地呆立了好一會,才嘆了口氣,低著頭,顯得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算了,隨他們去吧。」三胖這樣想著,走了。
魏之遠回到家,真的反鎖了門,隨身帶好了鑰匙,履行了他把魏謙鎖在家裡的承諾。然後他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單方面的冷戰。
一開始,魏謙雖然不習慣,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難得無所事事地閒在家裡,看電視玩電腦看書,有好多事可以打發時間,而這樣堅持了兩天以後,他終於有點受不了了。
魏之遠把他當成了一坨空氣,除了晨昏定省地問一句「今天有沒有不舒服」,以及出門的時候問一句「我出去買東西,你要不要帶」,就再麼別的交流了。
魏謙覺得自己也是點「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賤,以前魏之遠整天在他眼皮底下晃,把他晃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愁得要命,現在魏之遠雖然每天在家,卻神奇地能不怎麼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多說句話能閃了舌頭麼?」魏謙憤憤不平地想,可他又覺得自己主動湊上去,好像……是有點掉面子。
魏謙幾次三番旁敲側擊地試圖引起話題失敗,魏之遠用來打發他的話都是單字——「嗯」「沒」「好」「不」種種,言簡意賅。
第一回魏謙心想「差不多行了吧」,第二回,魏謙心想「這還要沒完嗎」,第三回,他心想「操」,於是把高效地把單方面的冷戰擴展成了雙方的。
倆人好幾天誰也沒搭理誰,不放心過來看的三胖一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一看魏謙那張二五八萬一樣又拽又臭的臉,心裡頓時明鏡似的,臨走,他終於忍不住對魏謙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啊,多少也長點心吧!」
終於,臨到離家前一夜,魏謙睡前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打算去住院了。
他想,萬一一路綠燈,到醫院一檢查,發現事情有變呢?
萬一真的是惡性的呢?
萬一哪怕是「99%」的幾率,他就是那個「1」呢?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恐懼的。
然而從來以往,他遠近無依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種種的恐懼的折磨,所以僅僅是一會的工夫,魏謙就重新平復了心情。
「哪來那麼多萬一,呸。」魏謙這麼光棍地想著,伸手關上燈,爬回床上睡了。
魏謙睡是睡著了,但是不踏實,半夜就醒了一次,他翻了個身,伸了一下蜷起來的腳,眼睛無意中睜開了一條縫,就被床頭上一動不動地戳在那的黑影給嚇醒了。
魏謙猛地往後一錯,從床上坐了起來,盯著那黑影看了兩秒鐘:「小遠?」
魏之遠沒出聲。
魏謙籲了口氣,把枕頭往魏之遠身上一砸:「心臟病沒讓你給嚇出來。」
他說著,伸手要去擰床頭燈,被魏之遠一把扣住了手腕阻止了。
接著,魏之遠就緩緩地棲身上來,藉著魏謙半躺的動作,把他結結實實地壓在了床上,雙手攏住魏謙的肩膀,一動不動地在黑暗裡抱著他,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聽到一聲類似感冒一樣抽鼻子的聲音,他驚愕地抬起手,摸索到魏之遠的臉,竟然是一手的濕。
魏之遠避開了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死死抑制依然顫抖的氣息一下一下地打在魏謙的脖子上。
魏謙終於抬起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低聲說:「真的沒事,這回我真沒騙你。」
他的心軟了下來,乃至於有些內疚,魏謙甚至覺得,自己在感情上就像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習慣了別人任由他予取予求,就好像那些都是理所當然一樣。
魏謙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親吻著魏之遠的頭髮,用哄小孩一樣的語氣輕輕地說:「做完手術我保證戒煙,好不好,嗯?」
魏謙從來只擅長罵人,讓他安慰別人,總是頗有些專業不對口、串了台的感覺,這一句話出口,效果堪比美國電影裡「打完仗就回老家結婚」一樣,不祥的意味好像一千隻烏鴉嚎喪大合唱著盤旋而過。
魏之遠忍無可忍地堵住了他的嘴。
這卻並不是一個柔情蜜意的親吻,就像一場洩憤的撕咬,魏謙避無可避,只好被動而毫無招架之力地全盤接受,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緊緊地抵在床頭上,被魏之遠一隻手掐著的後脖頸生疼,他連嘴唇都麻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魏之遠才鬆開他。
魏之遠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他避開魏謙沒好利索的傷手撐住床板,伏在這個朝思暮想、還時而捅他一刀的人身上。
「公路遊戲那邊進展很順利,這幾天我不方便過去,聯繫了那邊團隊的一個同學,也是中國人,托他來對接投資款的事。我們現在又招募了專業的運營團隊和營銷團隊,明年年底說不定就能公測。」魏之遠輕聲說,「產業園的事我也替你聯繫了,我們大概也會弄一個中國區辦公室,省得我老往國外跑了。」
魏謙沒想到他突然說這些,愣住了。
「你什麼也不用想,害怕也沒關係,」魏之遠伸出手指撥開他額前好久沒打理,顯得有點長的頭髮,低頭在他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前兩天我有點想不開,哥,我……」
他似乎想道個歉,魏謙卻把被子拉過來,裹住兩個人,翻身把魏之遠按著躺下去,沒讓他說完。
「行了,」魏謙說,「我知道了,睡吧,明天陪我去醫院。」
他聽出了魏之遠的意思——如果你有什麼事,我就把你的一切繼承下去,打理你的公司,照顧小寶,緊跟著每一筆投資款的來龍去脈……就好像你還活著。
直到這一天晚上之前,魏謙雖然假裝坦然地全盤接受了,實際對自己和魏之遠發展詭異的關係,還是覺得是有幾分「剪不斷理還亂」的,而夜色凝重,他心裡藕斷絲連環環相繞的萬般情緒終於一起從半空中沉了下來。
「小遠這輩子,算是毀在我手上了。」
魏謙這樣想著,心裡近乎是悲痛的,他收緊了摟在魏之遠腰上的手,緩緩地把頭靠在了魏之遠的肩膀上。
魏謙住院經過了一系列的檢查後,醫生給他安排了手術。
魏之遠帶著平板電腦,在等他的間隙裡諮詢了中醫,記錄了一大堆,然後細細地對照著各種資料整理筆記。不知道的人看到了,大概還以為他是準備考執照的醫學生。
三胖不放心,中間過來看了一眼,買了瓶飲料遞給魏之遠:「吃點飯去吧,這還早著呢。」
魏之遠看了一眼表,搖搖頭:「沒胃口,硬吃也沒什麼好處,等等吧,我安心。」
三胖沉默了片刻,在他旁邊坐下了,低頭看了一眼魏之遠的電腦螢幕,他突然開口說:「謙兒……你哥這個人,我總覺得他就像農民拿紙袋子包起來的那種蘋果。」
魏之遠有些不解地抬頭看著他。
「你可能沒見過,」三胖說,「我們家有個農村親戚,種蘋果的,他們一來是為了怕農藥沾在果子上,二來也是為了好看,會在蘋果外面套一層紙袋子,傍晚才拿下來見見陽光,蘋果上色就特別快,特別均勻,拿出來賣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光鮮好看,實際你買回去嘗嘗就知道了,不好吃。」
三胖說著,嘆了口氣:「你哥也是,外人怎麼看怎麼好,真和他過起日子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是頂頂不是東西的那麼一貨——難吃的果子,誰吃誰知道,你啊……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居然還樂意受這份罪。」
魏之遠有些驚詫地看著他。
三胖避開他的目光,兀自說:「養頭順毛驢,你就當是修身養性吧,多容忍著他點……其實我這話都多餘說,你都容忍了他這麼多年了——要是我有這麼個混賬哥哥,我早跟他不共戴天了。」
魏之遠:「三哥,你……」
「我就是這個意思。」三胖伸出蒲扇一樣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轉轉,看附近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回頭讓那東西吃病號飯,他敢天天跟你找事,讓你死都不得安生。」
第六十七章
二十三,糖瓜粘。
坊間講「過了臘八就是年」,果然就有喜慶的事發生。
魏謙肺裡的瘤子最終被認定是良性的,手術切除了,之後這位大爺為了表現自己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好生來了一通事後諸葛亮,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了,還抓緊機會得瑟,大言不慚地說:「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我放過嘴炮嗎?就你們這些人,一個個上躥下跳的……」
三胖一臉牙齦出血的表情。
好在,就在這時,魏之遠進來了,手裡還拎著一個保溫桶。
他跟三胖打了招呼,先把保溫桶放在一邊,然後蹲在地上,撩起了魏謙一根袖管——魏謙受了刀傷的那隻手已經拆線了——魏之遠從兜裡摸出自己給他磨的那串木頭珠子,纏了上去。
魏謙眨眨眼,奇怪地問:「你怎麼想起把它帶來了?」
魏之遠頭也不抬地說:「你做完手術麻藥勁剛過,人還迷迷糊糊的時候自己要的,不記得了?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不清不楚地問人家『我的珠子呢』。」
魏謙臉上頗為掛不住,不吱聲了。
三胖笑得褶子都出來了:「哈哈哈哈,『我的珠子呢』,你怎麼那麼會要呢?我說,謙兒,紅頭繩你要嗎?二尺長的,過年了,回頭爹給你買去,爹有錢,給你多扯幾寸,沒事還能當腰帶。」
魏謙躺在床上不能下來,只好用眼神表達「我要打死你」這個有點複雜的信息。
「哎喲,瞪爹啊,」三胖拍著自己的肚子,笑呵呵地說,「瞪我我可就走了,不愛看你那張晚娘臉。你們倆那個……那個什麼,嘿嘿,我就不打擾了。」
這都哪跟哪?
魏謙:「滾蛋。」
三胖仰天大笑出門去,滾了。
魏謙這才偷偷去看魏之遠,卻發現魏之遠正低頭注視著他,他頓時乾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說:「嗯,你那個……公司有什麼事嗎?」
魏之遠:「沒有。」
魏謙又問:「小寶呢?」
魏之遠:「剛打電話跟我大鬧了一場,嗓子哭啞了,說是訂的下午的飛機,晚上就到。」
魏謙這回實在詞窮了,魏之遠就坐在他床邊:「還有什麼要問的?」
魏謙沉默了片刻,對他伸出手:「過來。」
魏之遠執起他的手,坐近了些。
魏謙就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而後略微下移,因為傷口而顯得有些粗糲的手掌蹭過魏之遠的臉,他說:「這回是真沒事了,不騙你,別生氣了。」
魏之遠閉了閉眼:「我沒有。」
「行了吧,從小氣性就大。」魏謙笑了起來,「跟小寶吵一次架,直到搬家也沒進過她的屋門。」
「你居然還記得。」魏之遠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瞳孔中似乎有兩盞小小的燈火,灼灼地跳躍著,「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的事多了,你小時候不願意上學,在學校門口跟我跳腳叫喚,還咬了我一口,結果崩掉了自己一顆牙,以為自己快死了,寫成了人生中第一部大作。」魏謙慢悠悠地說,「還有小寶,你們倆那會就跟一對鬥雞一樣,從早打到晚,也不知道都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反正我是為了哄你高興。」
魏謙:「胡說,你們倆打架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魏之遠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嘴角:「那誰知道?反正你現在都還在笑。」
魏謙尷尬地斂起不由自主上翹的嘴角,隨後他想了想,抱怨說:「不過沒幾年,後來你長大了,就不怎麼跟我親了。」
魏之遠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魏謙莫名其妙地問:「看什麼看?」
「不是不跟你親,是已經不敢和你親了。」魏之遠說著,從褲兜裡摸出了他的錢夾——他的錢夾長期在褲兜裡塞著,被各種材質堅硬的牛仔褲磨損得很快,至今已經換了七八個,但翻開以後,相片夾裡的相片永遠是同一張。
那張照片舊得已經不成樣子,邊角都已經磨爛了,被人用膠帶重新粘了一圈,上面是個平頭板寸、但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少年穿著校服,站在鏡頭前,背著手,立正一樣站得筆直,好像一根僵硬的棒槌,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繃得緊緊的,眼神有些陰鬱,似乎是對整個世界都懷有深深的敵意。
「這傻小子是誰?怎麼跟個少年犯似的。」魏謙開始沒能反應過來,隨後他眯著眼打量了好半天,終於費力地認出了那有將近二十年前的自己,頓時整個人都斯巴達了,「這麼二的照片,你到底從哪找來的?魏小遠,你也太有眼光了,就不能挑張好的嗎?你整天隨身帶著這個……這個臉上明晃晃地寫著『我是傻逼』四個大字的貨,不怕別人看見笑話嗎?」
魏之遠:「還給我,不許侮辱我的夢中情人。」
「不給,沒收了,我要毀屍滅跡。」魏謙回手把舊照片塞到了枕頭底下,不讓自己的黑歷史繼續招搖過市。
魏之遠無奈地看著他。
「行啦,大不了我賠你一個。」魏謙想了想,想起自己壓根不怎麼照相,他伸手從魏之遠褲兜裡摸出了手機,調出了他最近剛開始玩的照相功能。
拍一個什麼樣的呢?
魏謙想了想,在病床上掙紮著想起來。
「你幹什麼?別亂動,」魏之遠立刻按住他,「小心把點滴的針管碰歪了。」
魏謙微微側過頭,接著魏之遠的動作,插著點滴的手輕輕地移動了一點距離,看起來就像是捧起了魏之遠那隻來按住他的手一樣,嘴唇在魏之遠的手背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喀嚓」一聲。
魏之遠的手觸電一樣地抖了一下。
片刻後,魏之遠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機螢幕,男人的側臉帶著大病中特有的蒼白,顯得低垂的眉目愈黑、愈濃重,他像是在熹微晨光中捧起了一朵沾著露水的花,因其嬌嫩脆弱與爍爍動人而越發憐惜,一觸即放地親吻一下,而後將其穩穩當當地安放回枝頭……嘴角還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無奈的笑意。
他無數次地把對他窮追不捨的命運踩在腳下,乃至於「命運」這個賤東西現在都似乎不大敢來招惹他了。他所向披靡,然而單單敗在了這朵「花」搖曳的暗香中。
魏之遠覺得自己這條孤獨而無悔的路,終於走到了盡頭。
不知是因為這幾天一直在醫院裡陪著太疲憊了,還是什麼別的緣故,沒過多久,魏之遠就忍不住趴在床頭上睡著了。
在他打盹的時候,高僧熊英俊來了。
他做另類的和尚打扮,在醫院裡好一番招搖過市,慘遭醫生護士、其他病人及其家屬的圍觀,他手裡握著一串佛珠,一邊走一邊捯飭,見誰對誰稽首,見誰避讓誰,於是腳程顯得很慢,但絲毫也不理別人對他的議論紛紛。
這時,一個住院大夫追上了他:「師傅!哎,那位師傅!」
老熊:「阿彌陀佛。」
醫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確定地問:「您……也是來探病的?」
老熊神神叨叨地說:「是的,有一位居士剛剛脫離苦海,我來看看他。」
大夫臉色一變,跟著壓低了聲音:「喲,是下午送太平間的那位?那可不行,咱們醫院管理嚴格,太平間可不讓隨便進。」
老熊:「……」
他覺得眼下可真不愧是末法時代,連神聖的醫療工作者都能這麼膚淺。
「阿彌陀佛。」老熊嘆了口氣,耐心地解釋說,「那位居士,他不幸還是個活物。」
「啊,那是得節哀……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醫生見他面如便秘,這才看見他手上拎的果籃,連忙託了托自己臉上的眼鏡,義正言辭地說,「其實我追上來,就想告訴您一聲,一般女士那種特別飄逸的長裙和長褲最好別在醫院穿——哦,我就說您這種能掃著地的衣服,咱們這都是病人,地上細菌病毒多,掃到衣服上,回去有害您和家人的健康。」
隨即,這位較真的醫生意識到跟和尚說「家人」不大合適,又補充了一句:「回去有害您和大師兄二師兄沙師弟的健康。」
老熊無言以對了片刻,只好稽首表示感謝,同時,他覺得魏謙一定是佛祖保佑,竟能在這樣險惡的醫療環境下生存下來。
一個帶著口罩的老大夫經過,看不慣地對訓斥那年輕的住院醫生說:「小劉,你也有點正人形,哪那麼多廢話?沒有一點威信,以後讓病人怎麼信任你?」
小劉大夫嬉皮笑臉地湊過去給他捶肩捶背:「老師,我懸壺濟世,他普度眾生,我們倆挺有共同語言,多聊兩句有什麼的?」
「普度眾生」四個字讓老熊腳步一頓,隨即他搖頭失笑,往病房走去。
當他推開魏謙病房門的時候,老熊先在門口愣了一下。
他看見魏之遠趴在魏謙的床頭上睡得正香,大半張側臉埋在他自己的臂彎裡,只露出一點,嘴角似���還帶著笑意。
魏謙身上還插著各種管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著一本雜誌,時而低下頭來看一眼安靜入睡的青年,目光就是說不出的柔和。
魏謙的目光無意中往門口一掃,看見了老熊,他立刻抬起食指豎在唇邊,對他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老熊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把果籃往旁邊一放,覺得自己被這對狗男男閃瞎了眼,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意,他從禮物裡抽出了一根香蕉,毫不客氣地剝開了,開吃。
魏之遠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疲憊極了才打了個盹,也就趴了二十來分鐘,老熊就利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啃光了半個果籃,魏之遠在一片「哢嚓哢嚓」的聲音裡醒來,一時間還以為病房裡鬧了耗子。
他一睜眼,魏謙才終於開口說話。
「熊英俊,」魏謙說,「你是來我這野餐的吧?」
老熊毫不見外地說:「反正你一時半會吃這些東西也不太方便,過兩天該放壞了,我替你解決一點,不能浪費東西。」
魏謙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太感謝了——你到底幹什麼來的?總不可能是專程來看我的吧?」
「你這個施主啊,多麼的尖酸刻薄啊,妄自菲薄也就算了,還老願意把別人往壞處想,」老熊諄諄善誘,而後兩手一攤,「貧僧真是來探病的,順便給你拜個早年。」
魏謙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黃鼠狼給雞拜年?」
「阿彌陀佛,」老熊沉默了一會,「貧僧有時候真是難以理解施主你這種……時常把自己也無差別攻擊進去的說話風格,太一視同仁了。」
大概是躺的時間太長了,魏謙覺得創口有點疼,他皺著眉輕輕地挪動了一下,魏之遠立刻過來,把一個枕頭塞到了他身後:「小心點。」
魏謙點點頭,而後轉向老熊:「我現在要錢沒有,要命半條,你打算跟我商量哪個?別兜圈子了,說吧。」
「阿彌陀佛,你怎麼能和出家人談這種俗物?孔方兄的事是你我該說的嗎?多傷感情!」老熊低下頭,人五人六地擺了個悲天憫人的造型,隨後他猛地一抬柿餅臉,露出一個加菲貓一樣賊兮兮的笑容,對魏謙伸出了五根手指頭,「你給我贊助這個數就夠了。」
魏謙氣結:「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專程來看我!」
老熊笑嘻嘻地說:「別生氣啊,施主,大病未癒,你要養氣固本,淡定一點。」
魏謙:「不可能,我現在手頭好幾個項目在砸前期,資金鏈繃得快斷了,馬上都打算賣身了,哪弄餘錢去?」
老熊:「就五十萬,還不如你眨眼這會工夫的利息高呢,你不要一毛也不拔好不好?」
「五十萬?好辦。」魏謙把頭往後一仰:「小遠,有零錢嗎?給他十塊,門口有賣彩票的,讓他跟佛祖說一聲,中個百八十萬的獎就解決了。」
老熊:「這位一輩子只穿白襯衫的施主,你的名字叫窮酸嗎?你可真是摳門到了一定地步了。」
魏謙:「老子至今開一十萬塊錢的破車,你開口跟我要五十萬捐門檻?告訴我,門在哪呢?」
老熊面無慍色,依然保持著自己的語速不疾不徐地對魏謙說:「沒讓你捐門檻,也沒跟你要修佛像的錢,這回是幾個社會非盈利組織牽頭做的事,他們有自己的網站跟微博,現在很有些知名度,你出的那幾塊錢贊助費全部可以作為宣傳企業品牌的廣告費,夠便宜的了好嗎?」
魏謙上下打量了老熊一番,誠懇地問:「前輩,麻煩您給我點撥一下,本公司的形象難道竟然已經差到需要一個和尚做代言的地步了嗎?」
老熊:「反正你掏不掏錢吧?」
魏謙:「反正我就是沒錢。」
魏之遠只好用一杯溫開水隔開了兩個人:「行了,都歇會,來,先休戰,熊哥喝杯水。」
老熊端起來一口氣喝下去了,完事砸吧砸吧嘴說:「我跟你說完,這錢你肯定得掏。這個事是這樣的——近來網上有好多人說拐賣兒童的事,我說的這個非盈利組織是專門針對社會公益活動的,他們現在打算針對這些現象,牽頭做一些事……」
「你們這不是起鬨架秧子嗎?」魏謙說,「打拐那是人家員警的事,你們跟著幹嘛去?公益,我看搗亂還差不多。」
「施主啊,你都趴下了,就積點口德吧。」老熊繼續解釋說,「我們不是打拐,是想收拾出一個類似互聯網社交平臺那樣的東西,把丟過孩子的父母和不知自己來歷的孩子用這個網絡聯繫起來,警方找到被拐賣兒童,也會在上面發佈資訊,尋找孩子的監護人。簡單說,就是幫助尋找被拐賣過的小孩,你懂了吧?」
魏謙沉默下來,目光一下落在了魏之遠身上。
老熊志在必得地看著他,果然,片刻後,魏謙說:「小遠,回家把我的支票本拿來……嗯,以公司的名義吧,我私人出了。」
而後他又補充說:「五十萬的預算太緊張,你給他寫五百萬,拿來我簽字。」
老熊:「善哉善哉——那後續需要追加贊助……」
「行。」魏謙一口答應下來,「你讓他們盡快給我個合同吧,我出個財務總監,每年外審之外要接受我們公司的內審,確保資金不濫用,後續的贊助款你們不用找別人了。」
魏之遠愣了一會:「哥,其實……」
他想說其實自己現在已經不在意小時候的事了,對親生父母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碰上了也好,碰不上拉倒,可被老熊似笑非笑地盯著,又覺得自己這麼拆臺不大好。
於是卡住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其實我有你就夠了。」
老熊眼觀鼻鼻觀口,唸一聲佛號,頗有寶相。
「嗯。」魏謙的聲音輕了些,「去吧。」
老熊和魏之遠一起走出了病房。
魏之遠:「熊哥,你這麼利用我不厚道吧?」
老熊「嘿嘿」一笑:「你現在翅膀硬了,全世界都飛得過來,他難得有機會替你做點事,我是成全他——哎,對,下禮拜我講經,你來不來?」
「講經?你?」魏之遠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我怎麼了我?」老熊瞪了他一眼。
「你最近怎麼這麼活躍了?」魏之遠奇怪地問,他依稀記得當年第一次去老熊的禪房時,老熊那種打算青燈古佛度一生的清寂和消沉,「你不是說只修度自己嗎?」
老熊手指間掐著木頭佛珠,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個由不得你。」過了一會,他這麼說,「在河上飄得時間長了,總有一兩個你這樣沒事玩投河自盡的,搭一個就有第二個,搭得人多了,也就不分小乘大乘了。」
魏之遠若有所思。
老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別想了,紅塵正好,虛無縹緲的不二法門不進也罷……我走了。」
魏之遠看著他寬厚的背影走向公交車站,一時百感交集。
就在這時,老熊突然回過頭來,衝他喊了一聲:「小子,你快去拿支票啊!別發呆了,好不容易傍個大款是鐵公雞,貧僧容易嗎?回頭財主改變主意了就壞菜了,要錢這事要趁熱打鐵!」
一時間周圍人人側目,老熊得意洋洋,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
魏之遠沒有他那麼厚的臉皮,只好落荒而逃。
第六十八章
魏謙在醫院老實了一個多禮拜,還沒到半個月,他就住不下去了。
他過慣了忙亂日子,剛做完手術的幾天精神不好、晃蕩一會就困了也就算了,隨著他每天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開始難以忍受醫院單調無聊的生活了。
過了小年就接近除夕了,外面越來越熱鬧,魏謙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在坐牢,他蹲監獄一樣默默忍受了幾天,終於下定了逃出去的決心。
魏謙從來是個十足的行動派,只要他想,只要時機成熟,他從來能用最短的時間付諸實踐——比如穿上衣服就跑。
不過這天,魏謙思考了片刻,還是沒有跑,他怕小遠著急,於是一直耐心地等到了中午魏之遠過來。
魏之遠帶來了厚厚一打文件:「這是我們那邊的資金計劃,中英文一式兩份——預算控制部分改第三遍了。這是你們行政部報上來的年會安排計劃,這是你們人事部報的年終獎,都是需要你簽字的,你是自己看還是我給你念?」
不跟魏謙一起工作,就不知道他有多吹毛求疵,尤其他住院沒事做的時候。
魏謙永遠也不能非常簡單愉快地說一句「朕知道了」,就把手下人放過,他總是可以把報上來的材料修改得一塌糊塗,字裡行間的修改意見寫得比原文還多……當然,這期間通常都是長工魏之遠代筆手寫的。
不過這回,魏謙一反常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竟然沒說什麼,就把字都給簽了。
魏之遠把新換了筆芯的中性筆都拿出來了,發現竟然沒有用武之地,頗為不適應地看了魏謙一眼,有點擔心地問:「哥,你今天身體不舒服啊?」
魏謙揉了揉鼻子:「那什麼……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魏之遠簡直震驚了,他從來不知道他哥的字典裡居然還有「商量」倆字,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啊」了一聲。
「我下午想出去一會,放個風,」魏謙誠懇地看著他,末了,居然又態度良好地補充了一句,「行嗎?」
魏之遠足足半分鐘沒回答他的問題,半分鐘之後,他完全不在狀態地說:「你是問我嗎?」
魏謙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不然呢?」
「我……我我,嗯,」魏之遠腦子一團漿糊,差點結巴了,「沒、沒問題。」
魏謙其實連衣服都換好了,就等他這句話,把穿在外面裝門面的病號服一脫,披上外套就準備好了越獄,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散落在病床上的文件,一股腦地塞進魏之遠的包裡,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頂帽子來戴上,壓了壓帽簷:「快走,趁護士們都出去吃飯了。」
魏之遠暈暈乎乎地被他拖出去,冥思苦想地琢磨了整整一路:「等等,他剛才說了句什麼我就『沒問題』了?」
直到魏之遠握住了方向盤,他才做夢一樣地想起來問一句:「去哪?」
魏謙:「回家。」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告訴他:「小寶這兩天在家裡住,你想被她逮著嗎?」
魏謙想也不想地脫口說:「那回公司。」
魏之遠莫名其妙地說:「回公司幹嘛?不是都審批好籤完字了嗎?」
魏謙:「……」
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無趣之處,除了這倆地方,想不出還能幹嘛了。
魏之遠側過頭來,想了想,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他:「哥,你可以……和我出去嗎?我長這麼大還沒有約過會。」
魏謙頗為憐憫不忍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就好像他本人約過似的。
「行,走吧,我請你……請你……」魏謙一口答應下來,後面的話卻卡殼了,他詞窮了好半晌,毫無創意地提議說,「嗯,吃飯?」
魏之遠被他逗樂了:「你打算請我吃什麼?」
魏謙:「西餐?」
魏之遠:「西餐不好消化,你現在身體不允許。」
魏謙:「那吃小日本的那個……」
魏之遠:「你不是嫌他們生的東西太多嗎?」
「……」魏謙,「咱還是回家吧,我給你下碗麵條。」
最後,他們倆找了一家裝潢閃瞎狗眼、顯得格調很是高雅的中餐廳,進去一人點了一碗炒疙瘩,看著服務員臉色綠油油地飄走了。
而比較喪良心的,是就這兩碗炒疙瘩錢還不是魏謙自己掏的,因為吃到一半的時候,魏謙無意中往樓下瞟了一眼,竟然看見了馬春明和他的助理夢夢。
「我操……」魏謙小聲罵了一句,「公司高管要求每年春節堅守到除夕當天下午的,這小子趁我不在,他居然敢溜號。」
正說著,夢夢突然站了起來,伸手一揮,大堂裡的樂隊就像事先和她商量好了一樣,停了下來。
夢夢年輕的臉上好像會閃光一樣,大眼睛灼灼地看著莫名其妙的馬春明,突然大聲宣佈:「馬總,我每年過年都會許願,特別靈,至今沒落空過,所以我打算趁著年前做這件事,如果成功了,今年的機會就可以許別的願,不成功,那經過過年加持,明年一定會成功!」
從對「許願機會」的節約上,能看出她還挺經濟會過日子。
吃飯的人都停下了交談,目光集中在了這個姑娘身上。
夢夢繼續詩朗誦一樣地大聲說:「馬博士,我認為你前妻該換眼鏡了,但是我非常高興她沒有換,因為她眼神一時不好把你給弄丟了,才給了我一個撿漏機會……」
至此,馬春明再傻也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他連忙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
夢夢霸氣側漏地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湊過去,在他側臉上擲地有聲���親了一大口,留下一個紅彤彤的唇印:「我要向你告白!」
馬春明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不幸被一個觀賞性的小墩子絆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謙摀住眼睛:「丟人哪。」
馬博士整個人都快蒸發了——夢夢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人也伶俐能幹,為什麼會看上他一個又醜又老、又不浪漫又不會說話,還是個二婚的男人呢?
她是瞎嗎?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夢幻了起來,直到買單的時候服務員把一張餐巾紙遞到他面前,對馬春明說:「先生,剛才有兩位先生,說把賬單記到你這裡,說是給你看這個你就明白了。」
馬春明低頭一看,只見餐巾紙上畫著一隻畫風跟自己一脈相承的小烏龜,正對著眼地盯著一顆綠豆。
夢夢湊過來:「這什麼呀?」
馬博士臉紅了一下,訥訥地給她做同傳口譯:「他說咱倆一個是王八一個是綠豆。」
說完,他又轉向服務員:「他們點的什麼?」
服務員嘴角抽了抽:「兩碗炒疙瘩。」
沒跑了,這事除了他那決定奇葩的變態老闆,沒人幹得出來。
魏謙蹭了馬春明一頓飯,權當翹班罰工資,他非常努力地思考了很多方案,最後還是十分沒有創意地帶魏之遠去了電影院——平常可以一起玩的運動此刻都顯然太激烈了,不大適合魏謙這個病號,寒冬臘月的,也沒地方去釣魚。
可惜,電影才看了小一半,魏謙就不給面子地睡著了。
魏之遠雙手攏過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部電影,走齣電影院嘴角都帶著笑。
魏謙揉揉眼:「有那麼好看啊?結局是什麼?」
魏之遠:「不知道啊。」
魏謙:「劇情呢?」
魏之遠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忘了。」
魏謙剛想問他,笑得跟朵花一樣,是不是看了個喜劇片,結果就看見旁邊幾個女孩抹著眼淚過去了,他一抬頭,只見宣傳的海報上唯美地寫著「傾城之戀、絕代悲歌」,上面是一張女人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魏之遠心裡充斥著巨大的甜蜜,以至於他從頭幸福到尾,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看了個生離死別的悲情電影。
多麼失敗的約會啊,可惜當事人竟然還都覺得挺好的。
為這,魏之遠放了老熊的鴿子,沒去聽那高僧講經。
老熊唾沫橫飛地說完,往下一掃,不出預料地沒看見魏之遠的人影,他就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的話是說給想聽的人聽的,不聽的人沒有煩惱,當然不用聽。
魏謙私自離開醫院的行為,被查房的護士好一番臭罵,而更加不幸的是,他居然要在病房裡過年了。
他一生中沒過過幾個團圓順心的年,於是當機立斷地給值班醫生和護士一人封了個大紅包,夥同魏之遠,在眾人睜隻眼閉隻眼的縱容下,又跑了。
他們倆,還有小寶,一起包了餃子——皮是小寶搟的,餃子是魏之遠包的,魏謙大爺一樣地坐在沙發上監工,專職負責指指點點。
窗外響起第一聲鞭炮的時候,小寶的表情突然落寞了下來,她說:「要是奶奶還在就好了。」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是他們仨正在過什麼節,宋老太像個不速之客一樣從天而降,不由分說地敲開了他們的門,並且鳩佔鵲巢地……就那麼霸道地留了下來。
……可是以後逢年過節,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討厭的老東西敲門了吧?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小寶一蹦三尺高地躥到門口,打開門,卻失望地發現,外面站著的是笑容可掬的老熊。
老熊看著她臉上難掩的僵硬,拍了拍她的頭:「怎麼跟見了喪門星一樣?貧僧有那麼不招人待見嗎?」
小寶回過神來,連忙把他讓進屋。
老熊打量著她:「我當年就說嘛,這丫頭腳那麼大,長大了肯定不比誰矮……哎,凍死我了,有餃子嗎?」
小寶:「有是有,但是沒包素餡的……」
「去你的。」老熊說,「誰吃素餡的?那是餵兔子的。」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來,一口叼起一個,兩下吞了,豎起拇指:「唔,豬肉白菜,香!」
魏謙涼涼地說:「阿彌陀佛。」
老熊衝他見牙不見眼地笑了笑,然後轉向魏之遠:「哎,小遠,你猜怎麼著,我把你的資料和照片傳到網上了,前兩天真有回音。」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笑了一下。
魏謙卻連忙問:「什麼?怎麼回事?什麼人?多大年紀?幹什麼的?」
「一個女的,聽聲音好像是歲數不小了,其他還不知道,剛聯繫上。」老熊又夾了一個餃子,「丫頭,給我倒點醋,有蒜嗎?」
魏謙:「小寶不給他,贊助你那麼多錢就是讓你給我一問三不知的嗎?」
老熊伸長了胳膊拿走了臘八蒜和臘八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同時糟心地看了魏謙一眼,慢騰騰地說:「唉,謙兒,你可真是那什麼不急那什麼急啊。」
魏謙:「……」
老熊伸手在兜裡摸了摸,摸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打電話的這個女的姓周,小遠,你要願意,可以去見見她。」
蹭完了年夜飯,老熊告辭離開。
魏謙忙披上了衣服跟了出來:「我送你下去,這幾天過年,前邊不好打車,我帶你去後面那個出口。」
到了樓下,寒風一吹,魏謙就忍不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手術畢竟傷了元氣,這個冬天他怕冷怕得厲害。
老熊:「行了,你快上去吧,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可不敢勞動你這個病號。」
魏謙:「其實我就想問問……」
「打電話那個人怎麼樣是吧?」老熊接上他的話茬。
「啊,對,」魏謙爽快地承認了,「要是找了半天找了一幫糟心的親戚,到時候誠心給自己添堵,就不好玩了。」
「聽那個周女士的意思,她好像就是知道點什麼,本人並不是直系親屬。不過聽說話是挺有修養,也挺知書達理的一個人。」老熊看了他一眼,擠兌說,「我說,找著了你又顧慮那麼多,當初還肯鐵公雞拔毛,出那麼多錢找,是沒地方花?來我們寺捐個門檻吧施主。」
「滾。」魏謙往雙手中呵了口氣,飛快地摩擦著,「其實……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事吧,小遠總是有點……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根沒底的感覺,你懂嗎?這些年大了,好多了,小時候表現得格外明顯,好像總擔心別人拋棄他似的。」
「沒安全感。」老熊說。
魏謙點了個頭:「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我是覺得,也許他有父有母以後,能好一些。」
老熊看了看他,最後到底沒說什麼,只是在凜冽的寒風中伸手拍了拍魏謙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啊……」
過了破五,魏謙在醫院住滿了一個月,終於獲准出院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訂了機票,跟著魏之遠飛到了那位周女士提供的地址。
給他們開門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約莫有七十來歲,體型卻保持得很不錯,銀絲在後腦勺上高高挽起,身上穿著毛料的長裙,似乎是為了迎接他們,裙子上還搭配了披肩。
這個年紀的老太太,少有像她一樣講究的,無論是舉止還是談吐,她都透出一股被歲月洗練過的優雅。
周老太太取出一個大相冊,拿給他們看,翻出一張舊照片,是個男人,模樣俊朗,跟魏之遠竟然有七八分像,側臉更是一模一樣:「我女兒在網上看見了你的照片,指給我看,說『這不是小葉叔叔嗎?』我一看,還真是,對照著你當年走失的時間,就覺得八九不離十了,這才冒昧打了電話。」
魏之遠小心地把那張照片抽出來。
「他叫葉殊,以前我們住鄰居,我拿他當自己的小兄弟看。」周老太太又翻到了一個女士的照片,「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媽媽,她叫阮紅,曾經是我的學生,畢業留校,做了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她有原發性高血壓,生你的時候引起了一系列的併發症,產後身體一直不好,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那麼小的一團,胖乎乎的,可愛極了。」
魏之遠輕聲問她:「您怎麼能確定是我呢?」
周老太太說:「你後背,肩胛骨往下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疤痕是不是?」
魏之遠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
「那是你剛會翻身的時候,你爸爸笨手笨腳,一時沒看住,讓你從床上翻下去撞到了櫃子上的尖角上磕出來的疤。」
魏之遠背後確實有那麼一小塊傷疤,已經很不明顯了,不仔細摸根本摸不出來。
魏謙皺皺眉:「那他現在……」
「也過世啦。」周老太太嘆了口氣,「他是個氣象學家,專門研究內地龍捲風的,你母親去世以後,他就更醉心於工作,成了個瘋子,有一次捕捉龍捲風的過程中,他跑得太近了,被一棵倒下來的大樹砸中了車……唉。」
周老太太的眼睛裡有淚花閃過,她看著魏之遠:「當時你家裡所有人都忙亂成一團,沒人顧得上你,保姆也不知道哪去了,你才兩歲多,剛會跌跌撞撞地走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趁著沒人注意,不知怎麼的就自己跑了出去,等我們這些大人們發現的時候,你就再也找不著了……沒想到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孩子,你剛才說你現在在幹什麼?」
「做軟件。」魏之遠說,「主打遊戲,也做一些應用的。」
「好,好,好。」周老太太欣慰地拍著他的胳膊,「挺好,挺好的,好好地長大了,好好的做人,挺好,我以後下去,也能讓你父母放心了。」
那天下午,周老太太和他們坐了整整一下午,說了魏之遠不記得的童年的事,直到保姆走過來催她吃藥。
末了,她把他們送到門口,告訴了魏之遠他父母的墓地地址。
至此,周老太太才轉向魏謙,抓住了他的手。
「謝謝,」她說,「謝謝你。」
她從始至終,沒有過問他們倆是什麼關係,然而魏謙懷疑她已經通過某種方法察覺到了,他低了低頭,衝她擠出一個笑容,覺得自己這聲「謝」受之有愧。
他們一起找到了葉殊夫婦的合葬墓地,魏之遠彎下腰,輕輕地擦去墓碑上的塵土,露出經年的墓誌銘——「雖九死其猶未悔」。
父母與他非常相像的長相併沒有給魏之遠很大的觸動,直到看見這個墓誌銘,他才突然感覺到了那種陰陽兩隔的血脈相連。
「原來我是這樣的來的,我的父母是這樣的人。」魏之遠想著。
忽然之間,那些對他而言刻骨銘心的、童年時代的流浪逃亡生涯,都變得不那麼真實了,他像一個遠行的孩子,找到了某種精神的歸宿與認同感。
魏謙彎下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摟住魏之遠的肩膀,拍了拍他。
魏之遠拉起他的手——而他的遠行途中,竟幸運地有所獲,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視的人。
與之相比,顛沛流離的惶恐與痛苦,都算什麼呢?
「是給我的磨礪吧?」魏之遠心想。
春風,就快要吹開北方的凍土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
終章
魏謙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掏出來一看,是一條彩信,一點開圖片嚇了他一跳,剛出生的小嬰兒的臉突兀地佔滿了整個鏡頭。
本來剛生出來的小東西就醜,皮紅得跟西紅柿似的,滿臉褶子,五官都皺在一起,像是憋著一場大哭,再加上鏡頭離得近,有點變形,魏謙往後一仰,心說這生出來的是個什麼玩意,別是太空友鄰派來地球搞和平演變的吧?
隨即又一聲響,三胖的短信來了——我閨女!這他媽是我閨女啊!
後面跟著一串感嘆號,魏謙沒仔細數,大概一掃,能有一個加強連,魏謙彷彿能從他短短的幾個字和標點符號裡,就聽見了三胖那聲帶著唾沫星子的咆哮。
魏謙趁著公司午休時間趕到醫院去了,三胖的父母,他老婆林清的父母全都在醫院,四個老東西正熱火朝天地商量著出門湊一桌麻將,歡樂地一起出門了。
三胖滿臉紅光,每隔三秒鐘就要去摸摸床上的小嬰兒,他那剛剛歷經了一場生死劫的閨女正想好好睡一覺,總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猥瑣男騷擾,沒過多久就不幹了,「嗷」一嗓子嚎了出來。
聲如洪鐘,中氣十足,這丫頭生來就比別的孩子硬朗幾分,大概是個挺有福氣的小東西。
林清頭一次當媽,哄孩子還不大熟練,立刻手忙腳亂,怎麼哄都哄不好,小丫頭哭得肝腸寸斷,都快背過氣去了。
魏謙探頭看了看:「哎,給我吧。」
他從林清手裡接過了嬰兒,一開始有些生疏,然而一碰到那小小的軀體,他很快就找回了小時候帶小寶時候的感覺。說來也奇怪,小姑娘似乎和他頗有緣分,被他輕輕地晃悠了一下,她的哭聲就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居然就在他懷裡睡著了。
「叫什麼?」
「我說就叫『談戀愛』得了,又浪漫又好記,她媽死活不同意……唉,我媽當年要是也能這麼堅持立場,我也不至於……嘖,說多了都是淚。」三胖搖搖頭,「最後她姥爺給起了個名,說叫『談明』,就『明天』的『明』,跟馬春明那二逼可沒關係啊。」
魏謙笑起來,彎下腰,把新鮮出爐的小談明輕輕地放下,從兜裡摸出兩個小盒子,放在她的手邊。
林清一看,一盒裡是金鎖,一盒裡是小玉鐲,湊了個金玉滿堂。她立刻坐了起來,小聲說:「魏董,她眼睛還沒睜開呢,這個給小孩太破費了,再說你怎麼還一個人買兩件呢?」
魏謙:「收著吧,就這麼一個侄女,不給她花給誰花?有一個是我送的,另一個是我替別人送的。」
「什麼別人?」林清沒聽明白。
三胖卻心領神會了,忽然在一邊開口說:「沒事,你就給孩子收起來吧。」
當年胡同口的小哥仨,如今少了一個。
那時候魏謙還是個少年犯一樣一臉陰鬱的中二病,三胖是個穿著「二桿梁」背心蹲在地上���西瓜的胖小子,麻子還跟他媽在路邊揮汗如雨的炸油條。
「多少年了?」三胖問。
「十六年。」魏謙說,「要是好好投胎,現在都該上高中了。」
「可不是嗎?」三胖感嘆一聲,說著,又要手賤撩閒去捏他小女兒的鼻子。
林清讓這小東西魔音穿耳了一上午,連忙一巴掌拍開了三胖的爪子:「好不容易睡著了,你讓她消停會!討不討厭?」
看,這都物是人非了。
「小遠呢?」三胖問,「什麼時候回來?」
「差不多該到了,我一會去機場接他。」魏謙看了一眼表,又彎下腰,用指腹輕柔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臉蛋,「妞兒,叔走了。」
說完,他自己也覺得感慨萬千——就這麼從「哥」升級為「叔」了。
魏之遠剛出了一趟國,他們籌備了數年的公路遊戲以橫空出世的架勢公測了,由於資金充足,在全球鋪開了好大一張地圖,從前期宣發到包裝,全都噱頭十足,風靡是意料之中。
魏之遠一走走了倆多月,回來累瘦了一圈,魏謙沒回公司,直接把他帶回了家。
魏之遠困得眼皮都快睜不開了,還死活抱著他不撒手,好像要把倆月的份都給膩歪回來。
「董事長,我厲害吧?」他就像條打滾討表揚的大狗一樣,美得就快伸舌頭了。
魏謙揉揉他的下巴:「牛逼大發了。」
魏之遠就摟著他的腰,把疲憊的臉埋在他懷裡:「那我的獎勵呢?」
「獎勵?」魏謙正襟危坐在沙發上,端莊得就像正在進行商務談判,然後他一本正經地低頭問,「你要什麼樣的獎勵?穿著衣服的獎勵還是脫了衣服的獎勵?」
魏之遠手一鬆,差點從沙發上掉下來。
他面紅耳赤,連瞌睡蟲都不翼而飛了,嗓子裡驀地有些乾渴,呆呆地看著魏謙。
魏謙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推著他坐了起來,十分嚴肅地說:「嘖,大白天的,想什麼呢熊孩子?我說給你弄一個最佳勞模的小金人獎盃,要穿著衣服的還是脫了衣服的——吃點什麼嗎?我去給你看看冰箱裡……」
還沒說完,就被魏之遠縱身一撲,壓趴下了。
他們倆沒羞沒臊地在沙發上鬧了一會,魏謙險些被魏之遠從「衣冠禽獸」扒成「沒有衣冠的禽獸」,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
「你別拿領帶綁我手,這他媽破布條可貴了,都讓你給我搓成鹹菜乾了。」魏謙一邊抱怨著掙脫出來,一邊摸出了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接起來,「老熊,你又……」
老熊那邊聲音極其嘈雜,中間似乎還摻雜著小孩的哭聲,他不管不顧地衝著魏謙大喊一聲:「G省往東出去的唯一一條國道,標識距離F出口1.5公里,快……」
一聲巨響,魏謙情不自禁地一閉眼,感覺幾乎有種什麼東西穿透了手機打在他耳邊,再回過神來,對方已經是忙音了。
魏謙懵了兩秒鐘,這才想起熊英俊走之前跟他打過招呼,說是警方在G省端掉了一個拐賣婦女兒童的窩點,順藤摸瓜地找到了好多下線,救出了好幾個被拐賣的受害人,消息在網站上一發布,立刻有不少人聯繫。
其中有幾個受害人家屬已經因為年邁或者身體殘病等原因不能長途旅行了,徵得了警方的同意,老熊作為聯絡員,親自過去,把這些人接回來送回家。
算時間,應該是在回來的半路上了。
老熊做事非常周到,無論去哪,肯定會留一個緊急聯絡人,他沒報警,而是打電話通知了魏謙自己的位置,肯定是緊急到了一定程度,他怕自己三言兩語和警方接線員說不清楚。
魏謙迅速打出了好幾個電話,第一時間知道當地因為突降大雨導致了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國道現在已經中斷了,他在官方搜救人員那裡報了老熊留的精確坐標,第二天就跟魏之遠一起跑到了G省。
搜救人員在現場找到了汽車的殘骸,但是暫時沒看見人,生還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大。
魏謙調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資源,又過去一天,還是沒找著熊英俊。
最後,魏謙說:「給熊老爺子打電話,他人路比我廣。一碼是一碼,他兒子現在失蹤生死不明,我不相信他現在還賭氣。」
老熊當年玩脫了,散盡家產出家為僧的時候,把他爸氣得好懸沒抽過去,就此宣佈跟著個不孝的東西斷絕聯繫。
然而真斷了假斷了,外人是看不出好歹來。反正魏謙一個電話,就把熊老爺子給請動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搜尋,又找了兩天,魏謙覺得自己嗓子裡都急出血來了,熊英俊這個王八蛋終於給找著了。
魏謙他們帶人從還沒來得及搶通的公路上徒步了十幾公里,才到了那個鳥不拉屎的小村,找到了腦袋上裹著紗布,還有點神志不清的老熊。
要說起來,熊英俊這個酒肉和尚沒準真有佛祖保佑,命還挺大。
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是不用說的,當時在他們眼前如同山崩,車前擋風玻璃當場被一塊石頭砸了個稀爛,老熊連忙讓人快跑。
但是同車的受害人裡有個小孩,不知是智力還是精神有些問題,難以和正常人溝通。情況一亂,一個沒看住,那孩子傻呆呆地不知道往哪走,險些被捲到亂石裡。
老熊一邊緊急聯絡魏謙,一邊撲過去一手拎起他,把小孩夾在胳肢窩裡狂奔,結果話剛說了一句,一塊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就砸中了他拿著手機的手,手機直接碎了,老熊連著傻孩子一起,也跟著趴下了。
老熊當時給砸蒙了,完全聽不見其他人拚命地叫他的名字。
山上泥漿碎石眼看要傾盆而下,就在這時,老熊奇蹟一樣地重新站了起來,而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拉扯著那個小孩往相對安全的地方撲過來……據說,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人奮力推了他們一把一樣。
另一個命大的地方,是隨行人員裡有一個醫生,說來也巧,就是魏謙住院的時候和老熊搭過話的那個小劉醫生,他們醫院沒事出么蛾子,規定住院醫生升二線的時候,不但學術和資歷要達到標準,還需要社會無償服務經歷。
小劉醫生一想,好多受害人都經受過虐待,正缺個大夫,於是乾脆這回跟著老熊出來了。
劉醫生當時一見這情況,連忙上去把連滾帶爬的老熊扶了出來,一群人不敢在原地逗留,立刻沿路回撤,下車倉促,劉醫生的東西還在報廢的車上,一摸才發現電子設備都沒了。
遠近沒有人煙,也不知跑了多遠,碰上了一個開著自家行將報廢的皮卡出來的村民。
村民把他們領回了家,劉醫生連忙處理了老熊的傷口。
只是這邊農村有點落後,跟外界本來聯繫就不多,一遇到自然災害,一時間交通聯繫都斷了,直到好幾天過去,劉醫生才在當地人那輛破皮卡的幫助下,誤打誤撞的聯繫到了一個搜尋他們的人。
老熊被抬上了救護車。
魏謙跟魏之遠陪著他,魏謙為了找他,幾天顧不上休息,嘴唇都乾得裂開了,把魏之遠心疼壞了,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小聲說:「哥,你先喝口水,一會靠著我休息一會。」
老熊聽見了他說話,悠悠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露出微微的眸光。
這一次,他沒嫌棄魏之遠在他面前秀恩愛,只是忽然輕輕地開口說:「我看見陳露了。」
「可不麼,」魏謙一口氣灌下大半瓶水,「你差點就跟她一起走了。」
「她不要我啊——我當時腦袋被石頭砸了一下,哎我操,差點直接把我砸到佛祖座下,恍恍惚惚的,我就看見我們家小鹿兒,她彎下腰,問我說『你吃飽了撐的啊,跑這窮鄉僻壤來挨石頭砸,疼不疼啊?』我跟她說『我求仁得仁,疼什麼?大不了你把我領回去,咱兩口子那邊團聚去。』」
老熊的話音輕而顯得有些含糊,起如遊絲般地一觸即斷。
「她把我拉起來,跟我說『你個大傻逼,死都不讓我安生,我早在那邊找好小白臉了,誰等著跟你這個醜八怪老男人團聚,還不快滾!』然後就一把把我推出去了,那如來神掌,功力依舊啊……」
至此,老熊的話音漸漸低下去了,他嘴角兀自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釋然笑容,頭一歪,就此暈過去了。
生者與死者,總會殊途同歸。
能求仁得仁,是大幸。
後來,老熊的光頭上留了個疤,還因此上了電視新聞,神神叨叨地胡扯白咧一通,竟然還有好多粉絲真拿他當高僧追捧。
經此一役,魏謙算是明白了,給予那貨的任何一點同情,全都是浪費感情。
同時開始在銀屏上活躍的,還有宋小寶同學。
她在魏謙一路拿錢給她開綠燈保駕護航的情況下,幾年混下來依然不紅不紫,好像也就是個玩票,誰也沒指望她能弄出什麼名堂來,誰知誤打誤撞的,她偶然間接了一部小成本電影裡的主要女配角,突然之間,就這麼紅了。
此後一發不可收拾,宋小寶居然還接連拿了好幾個獎,很像那麼回事了。
這天,宋小寶咋咋呼呼地給家裡打電話:「哥,我要回家!我們這次新片宣發的首映就在咱家對面那電影院裡,你必須來,你們倆砸鍋賣鐵也得擠出時間來!」
「行,」魏謙一口答應,隨後問:「對了,你演了個什麼角色來著?」
宋小寶:「一個女神經病。」
「……」魏謙頓了頓,搜腸刮肚地挑出了一句表揚的話說,「是啊?那還真是本色出演。」
「呸!」宋小寶說,「我去化妝了,晚上你跟二哥早點過來。」
「哎,小寶,等等。」魏謙突然叫住她,他猶豫了一下,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宋小寶想了想,「今天十四號,每月十四號都是個什麼顏色的情人節,這月是……」
魏謙:「……」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算了,你還是化妝去吧。」
這天是他媽的忌日。
這一次,魏謙難得沒在電影院裡睡著,全程看完了宋小寶傾情詮釋的神經病,認真地認為她確實演得挺是那麼回事,年輕輕的小姑娘,能這麼歇斯底里地在鏡頭前不顧形象,她還挺敬業,大概紅得有點道理。
首映散場已經很晚了,小寶被劇組的人拉去慶功,魏謙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去了城郊的墓園,找到了他媽的墓——當年埋死人還很便宜,要是換了眼下這麼寸土寸金,把她那幾個小姐妹論斤賣了也買不起。
這塊墓地旁邊,是其他幾個人的墓碑,一個滿臉麻子的少年孫樹志,一個看著就不像好東西的老太婆,還有一個眉目裡就帶著點畏縮的中年女人——宋老太和麻子媽的墓都是衣冠塚,人已經找不到了。
但是他們仍然相信,她們總會回來,跟親人們比鄰而居。
魏謙挨個和他們打了招呼,最後坐在了他媽面前:「我奶奶下去以後沒少收拾你吧?該,我把她弄到這來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人回答他。
魏謙自顧自地說:「你閨女我好好地給帶大了,那丫頭現在也人模狗樣的,不過怪她爸模樣不好,多少有點耽誤人,反正她現在靠化妝也比不上你當年漂亮,但那又怎麼樣?人家會演電影,還是有出息,不知道多少觀眾喜歡,你?八輩子也趕不上。」
魏謙不尊不重地伸手彈彈墓碑,站了起來:「沒別的意思,就是來跟你顯擺一下。」
���他撣了撣身上的土,想轉身離開,卻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側過身來,伸手在冰冷的石碑上按了一下。
過了一會,魏謙輕聲說:「咱倆的恩怨就這麼算了吧,我不想再恨你了,都恨了三十多年了,快累死我了。」
說完,他往外走去,魏之遠還在墓園門口等著他。
魏謙坐上車,合上車門,在魏之遠緩緩地把車開出去的時候,突然說:「我不想幹了。」
魏之遠:「嗯?」
魏謙望著前方明滅的路燈光,輕聲說:「我想辭了董事長的職位,每年給我分紅就行了,剩下的留給你們去折騰吧——我打算回母校繼續念生命科學,念個碩士再念博士,以後就在學校裡混日子了……」
他原來的理想,是要當一個科學家,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裡轉,記錄各種數據,寫寫論文,打打材料,研究點什麼,每天吃飯也研究,睡覺也研究,除了研究的東西,什麼也不往心裡去,衣食不愁。
魏謙說著說著,就這樣在溫度適宜的車裡睡著了。
魏之遠輕緩地把車停在路邊,放下了靠椅,拉過後座上的毯子,蓋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然後撥開他的頭髮,俯身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在他已經聽不見的情況下,心滿意足地微微笑了一下,回覆說:「好啊。」
你喜歡怎樣就怎樣。
從今以後,我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錢鍾書。
-全文完-
番外一
談明那個小丫頭,她就是個投錯了人胎的活猴子,剛生出來骨頭就比別的崽子硬朗,十個月多一點就完成了猴子到人的進化——直立行走,一兩歲的時候已經滿地亂跑,成為家裏一害了。
星期六中午,三胖一家三口來到了魏謙家。
三胖用一條胳膊夾著他的禍害閨女,談明就像個沒尾巴的大胖耗子,四爪並用地抱著他一條胳膊,隨著走路一晃一晃的,把她爹當成了秋千蕩。
林清拎著東西追著這爺倆一路小跑:就是個碎嘴的大丫鬟,一驚一乍地說:「胖子你看著點,別摔了她!」
三胖舉起談明,輕輕地往上一拋,完事又在孩兒她媽的大呼小叫中雙手接住,晃了晃樂得前仰後合的小丫頭:「爸能摔了你嗎?」
談明高興得直吐泡泡。
三胖騰出一隻手,遞給林清:「媳婦,東西拿不了給我。」
林清抬腳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把你的崽子拿好了就行了,別臭美了!」
「我有閨女他沒有啊,我不臭美誰臭美?」三胖吹著口哨按了門鈴,氣沉丹田,「你三哥大駕……」
他一嗓子沒叫喚完,屋門就從裏面打開了。
魏之遠一邊接過林清手裏的東西,一邊伸出手指「噓」了一下,小聲說:「還沒起呢。」
三胖一愣一愣地:「這都快十一點半了,還沒起?他這是要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林清聽見自己這敗家老爺們兒嘴裏又開始跑拖拉機,連忙掄起拳頭在他後背上砸了一下,悶悶的一聲,還挺響。談明爬到三胖的後背,好奇地低頭看了一眼聲音來源,咧開牙沒長齊的小嘴,拍著巴掌樂,意思是:這響動好聽,再給大爺來一聲!
三胖彎腰放下了他的不孝女,讓她滿屋子撒歡,然後走到魏之遠旁邊,看了一眼魏謙緊閉的臥室,壓低聲音問:「我叫他去——哎,屋裏沒兒童不宜的東西吧?」
魏之遠臉都沒紅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三胖,反而弄得三胖頗為尷尬。
看他尷尬夠了,魏小爺才慢條斯理地說:「哪能啊,昨天晚上他批考卷批到三點,正好今天沒事,睡唄。」
魏謙辭職以後就回了學校,一邊念研究生,一邊當著助教。
想當年他們的魏董事長是什麼派頭?襯衫從來燙得平平整整,西裝革履,皮鞋絕不會兩天不擦,往那一站,整一個衣冠禽獸的標準範本。
現在可好,他多年兜兜轉轉,倒是返璞歸真了,一天到晚套個大背心大褲衩就出門,腳下一雙人字拖,倒省得洗襪子,走路踢踢踏踏,都不帶抬腳的。
同一個人身上能產生這麼大的變化麼?
三胖思考多日未果,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學校是個毀人不倦的地方。
聽了魏之遠的話,三胖訝異地說:「能忙成這樣,圖什麼呀?就那兩塊錢助教工資?他不至於的吧?」
「忙個屁。」魏之遠一邊把糖盒子拿出來放在談明面前,一邊說,「他老人家可真是我們的忠實用戶,從昨天下午回來就開始玩,打遊戲打到十二點半,最後被我硬押著躺下睡了,躺了沒有五分鍾,又詐屍似的蹦起來說今天要錄成績,期中試卷非得改出來不可,還得���成績單登好發給任課老師,這才弄到半夜。我就沒見過這麼能臨時抱佛腳的,你說他早幹什麼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魏之遠沉著臉抱怨著數落他哥,三胖的心情突然莫名地陽光明媚。
魏之遠翻了翻附近餐廳的聯係方式,問三胖:「要麼我訂一桌?」
「訂什麼桌?都是自家人甭弄那套。」三胖躲開談明往他嘴裏塞糖的小爪子,「帶著這麼個熊孩子出去吃,還不夠她一個人上躥下跳討人嫌的呢,咱自己做,你嫂子就愛擺弄廚房。」
魏之遠一口答應:「行,我給她打下手。」
三胖眼珠一轉,趁著他們倆去廚房忙活,拎起談明,小聲說:「走,咱爺倆去掀你老叔的被子。」
自來上房揭瓦以及類似的事,談明小朋友都來者不拒,毫無異議地一隻手抓著一個巧克力,被她爸抱走了。
三胖躡手躡腳地推開魏謙臥室的門,屋裏窗簾雖然沒拉開,但是細碎的陽光已經從縫隙裏鑽進來了,床上的人毫不在意這一點微光,隻占了靠牆地方的窄窄一條,一動也不動,上半身什麼都沒穿,被子纏在身上,纏得倒是很嚴實,從腳脖子一直纏到了脖子,露出一小片肩膀,這一身行套,乍一看就像古希臘披著床單的神棍一樣虛無縹緲。
三胖掐指一算,從三點到現在,可也有八個小時了,魏謙這小子打從穿開襠褲開始,睡過這麼踏實的八個小時麼?
這貨小日子過得倒舒服。
三胖心裏頗為不平衡,於是把他的秘密武器談明扔在了魏謙的床上。
談明小朋友熱愛運動,有天賦異稟的身高和體重,落地的時候「咣當」一聲,把柔軟的床面砸了個坑。
魏謙被她「輕盈」的落地驚動,先是懶洋洋地看了一眼,跟蹲坐在那的小生物對視了片刻後,猛地坐了起來:「臥槽,活的!」
活的小生物手腳並用,歡快地向魏謙撲了過去,帶起一片淩厲的勁風,魏謙還沒醒過盹來,本能地往後退了一點緩衝,伸手接過了這個人體重力導彈,被兩顆巧克力砸了個正著。
等把小東西拎到眼前一看,魏謙樂了:「妞兒,怎麼又圓了一圈?咱可不能步你爸的後塵啊!」
三胖:「滾蛋!」
魏謙雖然離職了一年多,但作為股東偶爾過去溜達一圈,在公司依然積威甚重,哪怕他穿著拖鞋大褲衩,一副剛逛澡堂子的德行,也有不少老員工見了他忍不住立正,連娃她媽林清見了他都會變得賢良淑德一點。
可是這娃本人卻不知道基因突變成了怎麼個怪胎,在魏謙面前極其放肆,格外放肆,不但不怕,好像還挺喜歡「欺負」他。
談明猴在他身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踩著他的兩條長腿練走鋼絲。
三胖:「談明,下來,有你這麼玩的嗎?」
談明對這個不靠譜的爹更加的毫無畏懼,衝他伸了伸肉呼呼的小拳頭,踩得歡樂。
魏謙只好伸出靠牆的手,以防她走不穩當掉下來腦袋撞在牆上:「行,咱還不到兩歲呢,就敢拳打你爸,腳踩你叔,將來長大了,肯定能當個稱職的好土匪,有前途……嘿,這熊孩子,幹什麼呢!」
熊孩子走到了終點,淡定地蹲下來撓了撓大預言家的腳心。
三胖一眼看見寫字臺上的期中考試試卷,都被魏謙衛生紙一樣地攤開扔在桌上,批卷筆還沒蓋上筆帽。
那些實驗設計的理論基礎三胖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他看懂了魏謙的血紅的扣分痕跡,扣完分,某人似乎還意猶未盡,像當年在公司寫「已閱」一樣,龍飛鳳舞地寫下倆字「放屁」。
「……」三胖沉默了一會,「期末不會有人投訴你嗎?」
魏謙大喇喇地說:「反正沒人知道是哪個助教批的,頂多給這門課的任課老師打差評。」
魏謙似乎想起床,剛想掀被子起來,突然動作一頓,乾咳了一聲:「那什麼,三哥,你先把孩子抱走一下,我起來收拾收拾。」
三胖從小跟他一條褲子的交情,一時沒回過味來,還在那沒心沒肺地說:「你把她放一邊不就得了。」
魏謙:「……」
他倆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三胖終於反應過來了,老臉險些紅了,立刻抄起談明扛在肩膀上,往外走去。
談明不幹,在他懷裏肉蟲子似的亂扭,越過三胖的肩膀拚命伸爪子夠魏謙。
三胖把門重新帶上,談明「嗷」一個亮嗓子,氣壯山河地哭了起來。
林清聽見娃哭了,百忙之中從廚房探出頭來:「死胖子,你又怎麼人家了?」
三胖沒回答,他其實在關門前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魏謙已經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扒拉下來了一點,三胖一眼掃見那胸口上大片狼藉的紅印子,當時就有點靈魂出竅。
魏之遠切完菜洗乾淨手出來,接過有望成為一代名角的談明,輕柔地把她抱起來,哄著說:「怎麼了小公主,哭什麼呀?」
三胖耳朵裏聽著這溫柔的腔調,腦子裏回想起方才的鏡頭,結結實實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一會,談明被哄好了,自己跑陽臺上玩去了,三胖這才一把揪住魏之遠的領子,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不是告訴我沒有兒童不宜的東西嗎?」
魏之遠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什麼兒童不宜?」
三胖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屋門說:「他他他那那個……」
「哪個?」魏之遠不慌不忙地看著他的眼睛反問,「三哥,非禮勿視,你看見什麼了?」
三胖:「……」
繼而,魏之遠又溫文有禮地征詢他的意見:「我肩膀上有個特深的牙印,他咬的,半個禮拜了還沒退呢,你要覺得不平衡,我扒開領子給你看一眼?」
三胖:「不是,魏之遠你他媽什麼意思吧?」
魏之遠理所當然地說:「顯擺啊,這都沒看出來?」
最後那句話怎麼聽怎麼不像魏之遠能說出來的,分明是魏謙那個老流氓的風格,明晃晃的一個近墨者黑的實例,三胖只好再次無言以對。
這時,屋門開了,魏之遠的眼神立刻變了,用柔成江南一片秋水的聲音說:「哥,起來啦?」
魏謙把臉上的水擦乾淨,掀了掀眼皮:「裝!」
三胖莫名地找到了和魏謙小時候的默契,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說:「裝什麼純?」
倆人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這讓魏之遠的眼角飛快地抽了一下,盯著三胖寬厚的背影。
整個中午,他都用那種意味深長的、陰惻惻的微笑對著三胖。
這直接導致了三胖吃完飯坐了沒有屁大一會,就帶著老婆孩子跑沒影了:「下禮拜馬春明跟夢夢結婚,我就是來送張請帖。」
魏謙打開那張喜慶的請帖,只見日期結尾處,竟然還不依不饒地畫了兩隻圓滾滾的小烏龜,殼一邊半個心,靠在一起,湊成了一個整個的。
有時候找錯了人也不要緊,只要你自己足夠好,保持住了,總會有更好的人來找上門來喜歡你。
「傻人有傻福。」魏謙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帶著香味的紙片,對他的馬總的一生做出了中肯的評價。
番外二
魏謙確實是沒什麼烹飪天賦,比如指望他能變出一桌滿漢全席,那肯定是不現實的,但他畢竟不是天生的大爺,做飯這種基本生存技能還是有的,平常吃的家常便飯他基本都會。
此外,魏謙還有個額外的本領,那就是手腳利索。
如果把他塞到某個廚藝大賽,成品的色香味可能在中下等徘徊,但速度上肯定是有絕對優勢的。
魏謙有能用最短的時間做一桌菜的本領,並且刀功十分了得,別管是切絲還是切丁,都又快又整齊。他有兩個堪稱奇跡的成就——至今沒切過手,沒挨過燙。
然而這天,他晚上在廚房幫忙的時候,居然愣是讓烙餅的平底鍋邊把手給燙掉了一層皮。
可見是精神恍惚到了什麼程度。
魏之遠拎著他的手腕把他轟出了廚房,皺著眉仔細端詳了一下傷口,然後把他的爪子塞進了涼水裏。
「疼不疼?」魏之遠皺著眉問,感覺挨燙的是自己。
魏謙心不在焉地說:「沒事。」
魏之���手上動作輕柔,嘴裏卻氣急敗壞地說:「你就是活該,魏謙同志,我看你這是帕金森的先兆,隔著半尺長的木頭鏟子,你愣是能讓鍋邊給燙壞了,你自己說說,你可多有才。」
魏之遠現在對他實在是越來越不客氣,明明走出去也是個溫文爾雅路線的大好青年,私下裏有時候卻好像當年的魏董附身一樣。
可惜當年的魏董已經進化成了究極體,他不慌不忙地等魏之遠數落完,慢條斯理地以仨字結束了戰鬥。
「碎嘴子。」魏大爺精確地點評。
「你就是個混蛋。」魏之遠控訴,頓了頓,又酸溜溜地說,「小寶嫁人是好事,你幹嘛這麼魂不守舍的?」
魏謙的表情當時就變了:「別提這事!」
「面對現實吧,」魏之遠不遺餘力地戳他傷心事,「明天訂婚宴,不得你主持啊?」
魏謙當場甩開他的手,一聲不吭地轉身回屋了。
就是這麼回事,宋小寶——宋離離小姐,就快要嫁人了,眼下是寒冬臘月,雙方商議好了,先訂婚,等到春暖花開了,再選個好日子正式辦婚禮。
這事說來奇幻,那個男的叫崔旭,是個沉默寡言的工程師,搞航天器研究的,最大的愛好是搜集宋離離小姐的電影,一直暗搓搓地粉著她。誰知道也是緣分,有一天,這麼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倆人,正好搭上了同一班飛機,崔工程師鼓足勇氣搭訕了自己的偶像,沒想到一來二去,這倆人竟然還好上了。
這天晚上,魏謙半宿沒睡著,就好像唯恐烙餅受熱不均勻似的,在床上一個勁地翻身。
翻到了第一百零八個,魏之遠終於忍無可忍地一把抱住他:「你不睡覺了?再動我可就要禽獸不如了。」
魏謙安靜了片刻,突然說:「我覺得不合適。」
魏之遠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疑惑地問:「什麼不合適?」
「小寶跟那個崔旭。」
魏之遠深吸一口氣,收了收胳膊,把人摟得更緊了些,鼻尖在魏謙的頸窩上蹭了蹭,忍受著被忽視的不快耐心地問:「怎麼又不合適了?一開始小寶把人帶回來,一看她沒找一個常年跟她混一起的假洋鬼子那樣的男朋友,你不是還挺欣慰的?」
魏謙皺了皺眉,開始挑:「我覺得他模樣一般。」
魏之遠摸黑抬起手,蹭了蹭魏謙的嘴唇,敷衍地說:「嗯,是不如你——但是人家也不醜啊,性格好就行了。」
魏謙:「太悶,不會說話。」
魏之遠歎了口氣:「你倒是會說話了,張嘴能損人一個跟頭,也就我忍得了你。其實他悶點好,有小寶一個還不夠鼓噪麼?」
魏謙:「不是,問題那小子的生活工作都離小寶太遠,倆人根本不是一個圈的,能說到一塊去嗎?」
魏之遠眼角跳了跳:「你管得倒寬,真連話都說不到一起去,倆人能好那麼長時間嗎?你說這個不好,那你說說,什麼樣的好?你想要個幾個腦袋的妹夫?」
魏謙說不出來,在黑暗中平躺著,注視著天花板。
小寶找的男朋友沒什麼不好,學曆高,有前途,肯努力,最重要的是為人比較正派,踏實。可是魏謙就是不高興,這和那個崔旭沒什麼關係,別管他是工程師也好,是明星、大款還是什麼別的什麼……哪怕他是個三頭六臂的超人,魏謙覺得自己也不會滿意的。
因為……從此以後,他的小妹妹說起「回家」,就不是到自己這來了,她的房間和舊物永遠都安安靜靜地占據一邊,可人大概就隻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看一看了。
等她穩定下來,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丫頭想起自己這個哥哥,就從「相依為命」變成「我們家親戚」了。
他那煩人精一樣的小姑娘,再也不會在他推開門的時候撲上來,劈裏啪啦地說:「累死我了餓死我了饞死我了,哥,我要吃紅彤彤的大螃蟹!」
魏謙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總覺得這個家對他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特別小寶晚熟,小時候頂不懂事,他無數次地在透不過氣的重壓下沉默,繼而又在沉默中幻想著擺脫這些掛在他身上、壓得他腰都直不起來的老老小小們。
而如今,小寶終於將不再依賴他,可能……也不再需要他了。
至此,魏謙心裏那種像被人挖了一塊、沒著沒落的難受有如實質起來。
魏謙終於說不出話來,給自己換了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姿勢,拍了拍魏之遠的手背:「嗯,睡吧。」
魏之遠卻敏銳地從他的話音裏聽出些許異樣,他的睡意忽然消散了個乾淨,黑暗裏直勾勾地盯了魏謙一會,接著,手指就悄悄地鑽進了魏謙的睡衣裏。
直到他的動作開始過火,魏謙才猛地從空落落的悲傷裏回過神來:「你給我好好睡覺,老實點。」
可惜他制止得太晚了。
魏之遠一翻身,用體重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手肘壓住了他的另一條胳膊,堵住了他的嘴,光速就把魏謙穿得嚴絲合縫的睡衣剝下來扔到了床邊,輕車熟路地上下其手起來。
折騰了不知多久,魏之遠才放過了他。
魏之遠輕輕地撫摸著魏謙的眉眼,在餘韻未消中俯身輕輕親了他一下,醋勁十足地問:「有我一個還不夠?」
魏謙的脊椎骨還是酥麻的,他有氣無力地摸了摸魏之遠的下巴:「怎麼不夠,有你一個我都嫌多。」
魏之遠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牙齒在上面細細地磨著。
「行了寶貝,」魏謙的聲音越來越低,「真不來了,困死我了,讓我睡會。」
這回魏謙真沒精力挑準妹夫的短處了,話音沒落,他就昏睡了過去。
魏之遠輕輕地把魏謙的手塞回被子裏,又把人摟過來,細細地回想起來——他小的時候,希望小寶被奶奶帶走,後來她回來,他又費盡心機地跟她爭寵,就想要獨占他哥。他當時就像個路還走不穩當的小野獸,已經有自己的地盤意識了。
後來,他發現自己還是個人,他哥也不是什麼蹭蹭味道就能占領的「地盤」,於是只好收斂起自己的爪子,和小寶和平共處起來。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感情變了質,獨占欲卻更加一發不可收拾,不穩定的青春期弄得他像一個一點就著的炮仗,總是隨著魏謙的一笑一皺眉而上下起伏,那時候魏之遠想:大哥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
再後來,他被迫遠渡重洋,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漫長的四年,他拚命地讀書,行至各地,以為自己大徹大悟,以近乎犧牲與獻祭般的破釜沉舟,決定如果那個人幸福,他縱然難以死心,卻還是能做到鬆手不打擾的。
那麼現在呢?
魏之遠的胸口貼在魏謙光裸的後背上,感覺到兩人的心跳幾乎並成了同一種節奏,他發現那種「連小寶也要嫁人了,以後他終於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屬於我一個人」的興奮感,再一次從浩淼繁雜的無限心事裏死灰複燃,快樂地露出個頭來。
「多不好。」魏之遠義正言辭地在心裏對自己說,「那也是你妹妹,幹嘛呢?心智退化了二十年嗎?」
可惜,心理建設完全沒用,他心裏詭異的興奮感就是揮之不去。
魏之遠的嘴角翹了翹。
他知道,自己心裏的欲望從未消亡過,一切的修行都無法除盡心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但是為了魏謙,他願意痛苦地忍受……就好像大學裏的小男生在大雪裏狂奔,只為了哄生病的女朋友吃上幾口還熱著的餛飩那樣——愛一個人,總是希望為他做一些外人看起來顯得很賤的事,只要他高興就好了。
不過現在雪停了,他大概也能再得寸進尺一點?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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